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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第7节(1 / 2)





  张选志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已是太监这行的三甲了,位高权重,家财无数,奈何名声终究不光彩,死后愧见先人。为此他格外渴望子孙后代能读书出仕,光宗耀祖。

  从张体乾六岁起就为他聘请名师任教,前前后后来了二三十个,都被小霸王气跑了,最长的也没呆够半年。弃馆后都说:“张厂公那金孙就是头野牛,请我们去不是教书,是给他家放牛!”

  外界传开了,就送这小少爷一个诨号叫做“张阿瞒”。典故源自曹操小名为阿瞒,也是宦官的孙子4,幼少时同样调皮捣蛋,好惹是生非,俨然张体乾的前世

  柳竹秋扮成温霄寒后,人际圈大大扩张,随着应酬增多领会到“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但凡不是巨奸大恶,能攀上交情的官员她都尽量纳入友册。一日在闹市高楼与人宴饮,看见街上一富家少年正领着十来个家奴追打一伙泼皮无赖。

  她打听得知这小少年就是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张阿瞒”,被打的那群无赖盘踞此间多时,专门碰瓷敲诈来往行人。敢与之对抗,他们就派出个体壮皮实的操起板砖照自己脑门一下,再一齐围住苦主诬陷人家行凶。

  一般人怕吃官司,多半花钱消灾。他们从不招惹官吏,也就没人来管。今天看走了眼,见张体乾领着两个仆人随意闲逛,只当寻常有钱人家的小孩,更要欺他年幼。

  张体乾这几日正愁没处消遣,被他们缠上,两句话不中听便叫上随后跟来的奴仆与无赖们群殴,打跑几个,抓住几个,送去大兴县衙治罪。

  县令听是张选志的孙子告状,怎敢怠慢,按律将无赖们杖责流放,无心中为民间除一大害。

  柳竹秋知晓经过,觉得这张阿瞒小小年纪敢亲身与无赖肉搏,说明他骨子里有血性。获胜后没私刑泄愤而是报官处置,且不去他祖父管辖的东厂,而是按律送交县衙,说明他心目中有法纪,没准真像曹操,悉心雕琢后是块好料。

  又寻思张选志是朝廷最大的特务头子,权位仅次于大奸宦唐振奇。舆论评价他这人谈不上正直,没干过多少好事,但也不算恶毒,不怎么干坏事。庆德帝出于驾驭臣僚的用心,让唐振奇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选志做秉笔太监位居其后,却提督东厂二十年,与唐振奇相互制衡。二人长期貌合神离,有各自的党羽。

  柳竹秋想助宋妙仙报仇,能靠上张选志这条大腿以后行事就能多一分方便。见了张体乾正好开动脑筋,听说张家在找新塾师,便上门毛遂自荐。

  张选志原指望这回能找个差不多的就谢天谢地了,没成想把京师有名的大才子给盼了来,只当祖宗显灵,欣喜若狂。

  当即设宴款待,不顾尊卑,诚诚恳恳跟她掏了许多心窝子。说自家多么爱惜这个孙子,对他寄予了多大厚望,又说张体乾多么顽劣不争气,伤透他的心,好像温霄寒是张家的大救星,张体乾这辈子有没有出息全靠他了。

  张体乾对所有老师“一视同仁”,上课第一天就想照例给柳竹秋备了份见面礼,偷偷往她茶碗里放了十几只蟑螂,等着她开盖品尝。

  柳竹秋猜到他的心思,事事都有防备,觉着茶杯分量不对,故意端着走到近处去看他写字,又装作失手,连杯带盖倾到他身上。

  十几只黑漆漆肥亮亮的蟑螂齐心协力往张体乾衣领袖口里钻,吓得他连蹦带跳。

  柳竹秋让下人们别动,叫张体乾脱掉外衣,亲自用书本帮他把蟑螂都赶出来,一只只踩死了,正色告诫:“想吓唬人得用蜈蚣蝎子,几只蟑螂顶什么用。”

  少年恨恨瞪着她,鼻孔张缩,真像头发怒的小牛犊。

  柳竹秋见他不服气,领他到书架前,让他随意取出一本书,再随意抽一段考她。

  张体乾挑了本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唐人笔记,刚翻开,柳竹秋就说:“错了。你倒过来翻,我倒过来背,错一个字,我立马走人。”

  张体乾以为她说大话,翻开一页考她。柳竹秋一口气背完整页,一字不差,再往后考也一样。

  下人们都咋舌称奇,张体乾还当是凑巧,连续挑出十几本生僻古籍测试,发现柳竹秋本本如数家珍,倒背如流。有好些字他都不认识,叫下人用《类篇》5查对,柳竹秋也都没念错,果是货真价实的才子。

  “你会读书又怎样?本朝遍地文官,缺的是能领兵打仗的将军,我以后要考武举!不同你们这些书呆子为伍!”

  张体乾哇哇乱叫示威,柳竹秋夸他有志气,叫他去到院子里,指着一株垂柳说。

  “看到那树身正中央的疙瘩了吗,武举考试最先考的是骑射,你且退后十丈,射中那疙瘩给我瞧瞧。”

  说罢叫人取来弓箭。

  张体乾爱好狩猎,平日所获颇多,以为此事轻而易举,然而连射三箭,一发未中。

  那垂柳枝条不停晃动,极易干扰人的视线,树瘤不过拳头大小,距离又远,没有深厚功底很难射中。

  柳竹秋笑眯眯看着他懊恼跳脚,说:“这身手也只配做黄溏之戏,陪小儿打仗了。”

  张体乾将弯弓丢给她:“有本事你射中一个让小爷开开眼!”

  柳竹秋七岁开始学骑射,早驾轻就熟。从容持弓,再退后十丈,毫不停顿地射出三箭。

  张体乾跑到树下,见三支羽矢齐齐钉在那树瘤上,箭头几乎贴在一起。

  “你还是神箭手啊!”

  他望着缓步走来的书生,情不自禁赞叹。

  柳竹秋露了真本事,这才教训:“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这方是进取之道。你不读书,又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算什么本事?将来离开张厂公的庇护,那些阿谀奉承之徒还会帮衬你吗?我看你聪明伶俐,根器也还不坏,若肯向上,我就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你,如何?”

  张体乾咬着嘴唇,犹豫半晌反问:“听说先生也逛妓院,名教讲究‘存天理,去人欲’,您认为您这种行为妥当吗?”

  柳竹秋笑道:“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孟子也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7,可见古之先贤并不反对好色,认为这是人的自然天性。我是与锦云楼的妙仙姑娘交好,但始终只同她一人来往。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8,我对情人的专一就相当于名教最讲求的‘忠信’,遵照宣圣9的教诲,像好色一样好德,有何不妥?”

  “禁欲”是程朱理学兴出来的规矩,当代科举考试都围绕这套理论出题评审。男人若想进学,必须背诵钻研,心里面信不信,行动上守不守则是另一回事。

  柳竹秋念书时最不爱看这些,时常针对批判,斥之为“伪学”。此时用“歪理”应付顽童的找茬正合适。

  张体乾被说得心悦诚服,他捉弄以前那些塾师,是嫌他们都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学堂上满口仁义道德,出门后就去吃喝嫖赌。今天东家的姐儿脸蛋好,明天西家的姑娘身段娇,甚而睡小倌偷尼姑,水旱并行,荤素不忌,一个比一个下流。他深恶痛绝,才想法设法赶他们走。

  此番这个温先生文武双全,言行做派磊落不羁,有资格为人师表。

  他心甘情愿拜了老师,此后柳竹秋每五日去张家授课,每次他都听说听教,不到一年读完了《四书》,还能写上两篇简单的诗词。

  张选志那欢喜劲儿比甘蔗拌蜜糖还甜,将柳竹秋奉为上宾,唯恐相待不周。

  听说温霄寒搅进科举舞弊案,他很心急,生怕这教书先生有个好歹,耽误宝贝孙子的前程。在庆德帝身边察言观色,见机替他开脱。

  庆德帝素闻温霄寒才名,阅览他写在飞花楼的五篇文章,忍不住击节赞叹,才给牛敦厚下了“若无嫌疑,许释放宁家”的谕旨。

  柳竹秋辞出顺天府衙时暮色已深。瑞福正牵着马在大门外迎候,她小声吩咐:“你速速回去向三爷和三奶奶报平安,我先去锦云楼知会妙仙姐姐,免得她为我担忧。”

  瑞福去后,旁边走来一个老仆,她认得是萧其臻的家奴郭四。

  “温孝廉,我家老爷记挂您的安危,命我在此等候多时了。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