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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第86节(1 / 2)





  “五年光阴急如梭,悲叹人生能几何。人情如纸张张薄,施恩从来抱怨多。饱读诗书体面人,薄情寡义太冷漠。不记当年救命恩,法场之上把命夺。冤魂惨惨随风飘,幽冥崎岖难落脚。小人得志却心安,腰金衣紫气自若。可知头上有日月,善恶从来由人作。临危不与人方便,来日必遭恶挫磨。一朝报应勿怨天,老天最会辨黑白。眼前是非皆考验,罪业若满自临祸……”

  歌声凄怆,弦音裂帛,足可动人心魄,再听唱词明明白白是在影射柳邦彦当年对宋强见死不救的无义行径。

  官员们停筷住杯,一齐替柳邦彦尴尬,连那以刻薄人为乐趣的太监也不忍再加嘲讽,讪笑着偷瞟身侧面如死灰的老头子。

  一位姓张的郎中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弹唱者,略带不满地教训:“我们在这里谈笑甚欢,你怎地唱这晦气曲调?换点欢快的吧。”

  宋妙仙笑道:“大人要听欢快的,奴家这儿多的是,您请听来。”

  她重调丝弦,以《绿腰》调唱起一首活泼明快的曲子,旋律是喜庆了,歌词仍很冲:

  “休将奸邪昧神明,祸福如同影相随。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成日念之乎者也,不如多行几桩好事。遇事求神拜佛,却从不管他人的死活。你再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当心菩萨也要发火。说你个不积阴德,怎配吃那善果……”

  那张郎中被迫再次叫停,责备:“你这曲子怎么唱得像在骂人呢?听着好不刺耳。”

  宋妙仙辩解:“大人误会了,这是时下流行的《劝善歌》,歌词是安国寺的高僧写的,不信佛的人没事听一听也能消业避灾呢。”

  柳邦彦似坐在火山口上,再多挨一刻就会被烧成黑灰,借口头疼胸闷向众人道了“失陪”。

  人们知他无地自处,并未挽留,也不忍让宋妙仙陪酒,等柳邦彦走后便打发她去了。

  柳邦彦明白今天的屈辱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中,躲在内书房里气愤垂泪,又生出辞官还乡的强烈愿望。

  这想法只能做台风迅猛一时,上次与长子次子商议致仕,他二人回信中百般哭劝挽留。说这几年仕途坎坷,俸禄进项还不够孝敬上官讨好同僚,一直挖肉补疮苦苦支应,就盼着能再往上走走,早日脱离夹板气。父亲在京里任高官,上司还肯给他们三分薄面,若离了这层依靠,不知还要受多少苦。

  柳家的香火最要紧,儿子们就是柳邦彦的命根,为着他们的前途他连老命都豁得出去,遑论尊严?

  枯坐着生了一场闷气,仍劝自己宽心忍耐。

  不久,范慧娘领着柳竹秋来了。

  女儿离家出走近一个月,柳邦彦对她的愤恨已多半转为牵挂,现下心情郁闷更懒得同她算账,听说她是回来认错的,只想尽快修和,等她磕头赔罪便命她起来。

  范慧娘替父女俩说和,帮柳竹秋理着衣裙说:“你不在这段时间,你爹吃饭都没胃口,看看,都瘦了一大圈了。”

  又对丈夫说:“阿秋也瘦了,瞧这胳膊和手,快成皮包骨头了。我知道老三家的厨子手艺不行,做的菜肯定不合她口味,待会儿去让厨房炖点海参燕窝,给你们爷俩好好补补。”

  柳邦彦端详女儿,是比过去清减了,想来定是为柳丹的官司操心所致,迟疑一阵问:“秋蕙母子还好吗?”

  随后问起官司进展。

  柳竹秋就想跟他谈这事,隐蔽发招:“全靠那温孝廉鼎力相助,圣上已批准让贾栋偿命了,只是目前还缺少实证证明他剽窃的文章是温如做的,不好帮温如恢复功名。”

  范慧娘忍不住问:“我听说那温霄寒为打赢这场官司连命都不要了,他几时跟柳丹结拜的?怎么对他这么好?”

  柳竹秋瞥了瞥父亲,向继母解释:“听说是三哥介绍他们认识的,温孝廉很欣赏温如的才华,本身又跟贾栋有仇,义愤加私怨才会奋不顾身。”

  “他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去敲登闻鼓,我只是听人说起就唬得心口直跳呢。”

  “太太也听说了?”

  “是啊,那么大的事,京里早传遍了。你们听到的肯定更多吧。”

  “嗯,外面是有很多人议论,不光有夸温孝廉的,还有骂咱们家的。”

  说者有心,听者着急,范慧娘忙问:“他们干嘛骂我们家?”

  柳竹秋知道父亲在等说明,有意沉默,在范慧娘催促下方郁郁道:“外面不少人知道温如原是柳家的家奴,现在还在替我们打理产业。按说他有事,最该出面的是我们。外人只见温孝廉替温如上下奔走,而柳家纹丝不动,就说我们还不如家里的房客重情义,还说……”

  她猝然住口,范慧娘欲追问,见她眼珠朝丈夫一方转动,明白那些非议定是针对柳邦彦的,便不敢吱声。

  柳邦彦知道他已是世人眼里的自私小人,已猜出柳竹秋未出口的话,结合今天在蓬莱馆的经历,再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对妻子说:“你不是要让厨房加菜吗?那就去吧。”

  范慧娘知他要与柳竹秋谈话,识趣地走了。

  父女俩一坐一立,木然无语,内心都似沙场点兵,人喊马嘶。

  柳邦彦踌躇多时,终于拔开锈死的刀鞘,试探问道:“只要有人能证明文章是柳丹写的,就给他恢复功名,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知道宋妙仙的激将法奏效了,柳竹秋藏好雀喜,默默点头。

  她看到父亲脸上的皱纹里,良知与怯懦正上演鏖战,暗中焦急地为他鼓劲。

  又过了好一会儿,柳邦彦总算下定决心,长长一叹后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沉声表态:“明天我去公堂替柳丹作证吧。”

  柳竹秋像协助他打出了大胜仗,欣然怒放地上前跪在他膝边。

  “老爷真想通了?”

  柳邦彦无奈皱眉:“官司就差这定音捶了,我再怎么说都得帮柳丹一把,不然老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也不好受呀。”

  柳竹秋笑着抓住他的手:“有您的证词就万无一失了。”

  柳邦彦苦笑:“你太天真了,柳丹原是家里的奴仆,我只靠嘴说人家也会怀疑我这个故主在偏袒他。”

  “那老爷有何高见?”

  “唉,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那次拿到柳丹的试卷,我以为他一定会中举,就想把那些文章放到《闾望集》里。第二天就送去崇明书局制版了,现在还没顾上撤回来。”

  诗书之家时兴将家庭成员的文学作品编撰成书册出版,用做赠人、发售、留念。

  柳邦彦去年开始整理他和四个子女的手稿,想编一本文集,名字都取好了,叫做《闾望集》。

  集册中有一个目录是专门收录八股文的,他想柳丹也算家中子系,加入他中举的文章既有纪念价值,对外展示时也更光彩,便做主收录了他的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