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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我是英雄(2 / 2)

  诺大的包间里只有三个人——端木良、客户、我,却点了一桌子的菜,还有最上等的法国红酒。

  客户是一家浙江的投资公司老板,虽然手里攥着不少现金,但苦于找不到投资项目,似乎把希望都寄托在端木良身上了。

  “这位是我的新任助理——高能。”端木良敬完酒,就开始向客户隆重介绍了,“你别看他这么年轻,却是天空集团的资深职员!我是特地高薪把他挖过来的。”

  资深职员?我听着都脸红了,不过是小小的销售员,业绩太差给炒鱿鱼了。

  “哎呀,真是人才啊!高先生,我敬你一杯,这笔生意就靠你了!”

  我只能象征性地舔了舔杯口说:“抱歉,我实在不胜酒力。”

  “现在不喝酒的年轻人不多啊,不错!不错!我是非常景仰天空集团的,听说那里都是留美的海归高材生啊。高先生,我一看你的气质,就知道非同寻常,你是哈佛毕业的吧?”

  “不,不,不。”

  “那一定是耶鲁了!”客户吹捧别人的本领可是一流,吹得我几乎晕倒,“高先生肯定是mba吧?怎么又摇头了?你太谦虚啦!来,再喝一杯!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大哥我虽没什么本事,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打电话,肯定帮你搞定!”

  最后还点了一份四头鲍,这顿饭总共花掉了几万多块——当然是客户买单。

  吃完出来已晕头转向,客户还要请我去夜总会玩,我摇头指着手上的黑纱说:“谢谢,不必了,家里还有些事情,不方便再出去玩了。”

  端木良也为我打圆场,总算从客户手中逃出来,打上出租车回了家。

  这就算是第一天上班?

  妈妈一直等着我回来,我只是说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其他的事情一概略过。

  又独自关在小房间里,想起晚上那个奇怪的客户,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对端木良有事相求,但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巴结,好像我才是真正的大财主。

  子夜,打开收音机,听到“午夜面具”秋波的声音,她为听众们放了一首郑智化的老歌《星星点灯》——

  “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天其实并不高海其实也不远/人心其实比天高比海更遥远/学会骗人的谎言追逐名利的我/在现实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看着你含泪的离去想着茫茫的前程/远方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

  第二天,周六。

  早上接到了莫妮卡的电话,把我约到城市另一端的某个小区门口。

  同样是八十年代的老公房,陈旧的外墙包裹着六层楼,一排排房子延伸到整片街区,居民大多是普通的工人阶层。

  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栗色长发被扎起马尾,墨镜遮盖混血的美丽眼睛,抬头看着天空说:“美国总部让我回去一趟,我订了明早去纽约的机票。”

  “走得那么着急?什么事?”

  听到她一下子要走,我有些怅然若失。

  “不知道。”她摘下墨镜,盯着我的眼睛,“但我必须要回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是不知道。”看着我失望的眼神,她又靠近了我一步,“你舍不得?”

  “没有——”我低下头喘了口气,“对不起,我是有些舍不得。”

  “看着我的眼睛啊,你能看到的!”

  我慌张地抬头,果然从莫妮卡诱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深埋于她心底的言语——

  “傻瓜,我喜欢你。”

  但我低下头,羞愧地说:“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

  “需要。”

  “不,这不需要理由。”

  这段刘镇伟似的对话,让我莫名难过,沉默几秒后转换了话题:“为什么约我到这里?”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查到古英雄的身份。昨天,我去交警部门查过了,2006年11月杭州白鹿山隧道的车祸确有记录,受伤者叫高能,死亡者叫古英雄——根据身份证的资料,他就住在这个小区19号的101室。”

  “我以前就住在这?”

  回头看看小区大门,进出的都是自行车,还有退休的老年人,我的脑中也没有任何印记。幻想又一次破灭了。古英雄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更不是什么年轻有为的才俊,而是和高能一样在平民小区里长大的普通人。

  “古英雄真的就是我吗?”

  想起在杭州,第一次看到“古英雄”三个字时,心里一阵特别的激动,仿佛有股电流穿透全身——虽然丧失了全部记忆,但自己的姓名会埋藏在潜意识中。就像在老师点名的时候,每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即便不必喊出“到”,心里和身体都会有一种条件反射。

  一分钟后,找到19号101室,在六层老公房的底楼,阴暗的楼道堆满了邻居的杂物。距离车祸已经一年零七个月了,不知道古英雄的家人是否搬走了?

  犹豫片刻之后,我忐忑不安地敲响了房门。

  心跳骤然加快,不道开门的是爸爸还是妈妈?我要在半年之后,第二次认识父母了?

  门开了。

  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仪表干净但形容憔悴,头上有许多白发——妈妈?

  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一下子眼框都红了,莫妮卡急忙拉住我,以免我会突然失态。

  “请问——你们找谁?”

  莫妮卡代替我回答:“这里是古英雄的家吗?”

  “是,但英雄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妈妈悲伤地说出了儿子的噩耗,虽然已时隔很久,想必同样的话也说过许多遍。

  而我的心里仿佛被捅了一把刀子,真想立刻就对妈妈说:不,儿子还活着!妈妈,我就是你的儿子,我就是古英雄!

  但现在还不能这么说,只能照刚才准备好的台词说:“阿姨,我是古英雄的小学同学。几年前我出国留学了,一直没有和古英雄联系。最近我家里有长辈去世,紧急赶回国内,才听说古英雄前两年出事了,所以特地来看望你。”

  “哦,是英雄的同学啊,那快进来吧。”

  我和莫妮卡小心地走进房间,妈妈看着她说:“这是你的外国女朋友吧?真漂亮。”

  “阿姨,我是华裔。”莫妮卡顺势拉着我的手,“我陪他回国来看他的父母。”

  “真好,你们真好啊,英雄如果像你们这样就好了。”

  妈妈话语里仍带着遗憾与悲伤,也许我的小名就叫“英雄”,她把我这么从小叫到大的?

  又是二室一厅,但比高能的家小,而且是底楼缘故,采光也不太好,狭窄的天井射入微弱的光线,似乎永远不见天日。家里的摆设都很旧了,看得出是普通人家,连家用电器也是许多年前的,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看来古英雄家里要比高能家里更平凡更普通。

  妈妈客气地招呼我们坐下,倒了两杯热茶,还亲手削了两个苹果。

  紧张地吃完苹果,我才小心地问:“阿姨,你还保留着古英雄的房间吗?”

  “是。”

  她领我们打开一间房门,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间,只摆着一张床和一台电脑。

  “他的房间一直保留着,虽然我每天打扫一遍,但从不会动他的东西——英雄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长大的。”

  我是在这个房间里长大的?

  手指剧烈地颤抖,莫妮卡紧紧抓着我,因为我看到了张雨生!

  不是张雨生死而复生,而是他生前的专辑海报。

  没错,这就是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里贴满了张雨生的海报,从《大海》到《我的未来不是梦》再到《口是心非》,从1991年到1997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和歌名,碎玻璃般扎进我的眼睛。走到古英雄的电脑前,发现架子上有许多张雨生的cd。在这间平凡普通的房间里,张雨生构成了最独特的装饰。

  “你不知道吗?”妈妈指着墙上的海报说,“英雄从小就喜欢听张雨生的歌,97年张雨生去世的时候,英雄哭了整整一个星期。以后每年的张雨生祭日,英雄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模仿他的声音唱歌。”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拼命压抑心里的激动,尽量表面保持平静。是的,我当然知道,因为这就是我真正的自己!藏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即便丧失全部的记忆,惟独能保留下来的,却是张雨生的歌!我根本不需要任何练习,只要音乐响起就能唱他的歌,模仿得惟妙惟肖。因为,那是我以往二十多年生命中,一个最重要的青春印记,永不磨灭的印记!

  此刻,看着妈妈的眼睛,我读到了她心里的话。没错,她没有说谎,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我就是古英雄。

  确凿无疑!

  我找到了自己,这里是我的家,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眼前的人就是我的妈妈,她却以为我早就死了,儿子站在面前都不认得——因为我戴着别人的脸。

  该死的自己!我真想抱一抱妈妈!

  看到床头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有张年轻男子的照片。

  妈妈把相框放到我手里说:“这是英雄二十二岁生日拍的。”

  照片右上角还有拍摄时间:2004年7月14日。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那么我的出生年月就是1982年7月14日。

  7月14日

  1789年法国大革命攻占巴士底狱的日子。

  我的生日仅仅比高能晚十天,他是1982年7月4日。

  古英雄与高能的生日分别是法国与美国的国庆日。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古英雄长什么样?

  我有些失望。

  照片里的人并不是什么帅哥,而是个相貌平平的年轻男子,实在看不出有哪点“英雄”的气质?只有古英雄的眼神,在照片里闪烁着什么,好像有一种坚韧不拔的意志。

  这是我的眼睛。

  华院长可以给我换脸,但他不能更换我的眼睛,更无法改变我的眼神。

  就连妈妈也看出这点了,她指着照片说:“看,你和英雄的眼睛有些像。”

  说实话,古英雄和高能两个人的脸型,虽然明显不一样,但在整体脸形和轮廓方面,还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怪不得把高能的脸移植到我身上,居然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我慌张地放下相框,但已牢牢记住了这张脸——我曾经的脸。

  “阿姨,能说说古英雄出事的详细经过吗?”

  妈妈长长地叹息一声,不愿再回忆这痛苦经历了。在我们犹豫时,她却说话了:“那是2006年的秋天,英雄突然说要去杭州,说刚刚得到了他爸爸的消息。”

  “爸爸的消息?”

  “英雄的爸爸,在好几年前失踪了,至今都没有任何消息。”

  听到这心里又猛颤一下,我刚刚失去了父亲,现在却得知真正的父亲早已失踪。

  “我记得很清楚。”妈妈继续说,“英雄是在2006年11月3日,买了当天下午的火车票去杭州的。”

  2006年11月3日?

  正是高能去杭州的那一天,也就是说古英雄和高能,两个人同时从上海出发去了杭州。

  “但当天晚上,我就和英雄失去了联系,打他的手机永远是关机。”妈妈果然陷入了痛苦,“直到两个多星期后,我接到警察的电话,说英雄在杭州出了车祸!”

  说到这她流下了眼泪,让我也揪心地疼痛,莫妮卡蹙着蛾眉说:“阿姨,对不起,我们没想到——”

  “车祸发生在杭州龙井的一个隧道口。”妈妈却忍着悲伤说下去,“是一辆套牌的黑车,司机都找不到了,两个拼车的乘客一死一伤。受伤的那个据说成了植物人,而我的儿子古英雄,则是最不幸的那一个。警方通过他身上的证件才找到家里,我独自去杭州的一家医院认尸,当场就昏了过去!没错,死去的人就是英雄,虽然在车祸中被撞得很惨,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是我的儿子!”

  看着妈妈的眼睛,我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其实儿子就在她面前,戴着车祸中死者的脸!那个不幸的死者,不过是戴着一张人造脸,模仿古英雄的人造脸,而这张脸只需要辨认,让悲伤的母亲来辨认,认定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亡!这张可悲的人造脸,在完成任务之后,就随着高能的尸体,一同烧成了灰烬!

  我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徒劳地安慰:“阿姨,不要哭了,我最近也失去了亲人,能理解你的悲伤。”

  “嗯,我看到了你的黑纱。”妈妈擦擦眼泪,“已经快两年过去了,我还是很想英雄。”

  中年丧子——是所有母亲最深的痛苦。

  我和莫妮卡扶着妈妈在客厅坐下,等到她恢复平静,我才轻声问:“我和古英雄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毕业以后过得怎么样?”

  “英雄的高考成绩不好,读了一个很普通的野鸡大专,毕业后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做了保险推销员。”

  “保险推销员?”

  我想起那些经常敲开我家的门,穿着廉价西装滔滔不绝地推销保险产品的人们,通常他们都会吃到我的闭门羹。

  没想到从前的我还不如高能?人家最不济也是世界500强的天空集团的一员,而我却是个保险推销员,这让我感到异常失落。

  “是,他做得很辛苦,经常在外面受人欺负,有时碰到不讲理的人还会挨打。我一直很心疼英雄,只怪他的爸爸妈妈没能力,帮不了儿子一点点的忙,都是我这个做妈的不好啊!”

  忽然,我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也对另一位妈妈问过:“古英雄会游泳吗?”

  “当然,他从小就会游泳,是他爸爸带他学会的。他被业余体校的游泳教练看中过,后来因为身体素质一般就放弃了。在英雄十五岁那年,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一个投水自杀的盲人女孩。”妈妈露出为儿子自豪的表情,微笑着说,“那是英雄这辈子,唯一配得上他的名字的事迹,那年他被评为优秀中学生,报纸登了他的见义勇为事迹,成为学校里的少年英雄。”

  救起一个盲人女孩?这件事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

  莫妮卡扯了扯我的衣服说:“哦,阿姨,不打扰你了。”

  “没关系,你们还想着英雄,让我很高兴。”

  “再见,阿姨!”

  我走到门口道别,却始终说不出“妈妈”两个字,惭愧地低下头去,和莫妮卡离开这里,离开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离开生我养我的妈妈。

  再见,妈妈!

  又是那片水。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水,还有,黑色的我。

  十五岁的少年,瘦弱的身躯,单薄的衣衫,渐渐走入冰冷的水。

  这次我看清了自己的脸,青春期的平凡的脸,只有顽固的眼神延续至今。我冷静地沉入深深的水底,在女妖头发般的水藻间,在萤光生物的幽光照耀下,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是一个盲人。

  美丽的身体在水底挣扎,长发纠缠自己的脖子,眼看要化作一堆白骨。

  是我,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与她的身体贴合在一起。

  体温在水中燃烧,我像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划动着四肢向上游去。

  她仍然剧烈颤动,头顶隐约可见天光,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之前,我带着少女浮出水面。

  天亮了。

  我救了她,因为我是英雄。

  我是古英雄。

  带着浑身的汗水,我从清晨的梦境中醒来。

  还是在自己床上,对面墙上是迈克·杰克逊的海报,抹着汗水看了看时间,已经早上八点钟了。

  又是那个梦?

  自从七个月前醒来,几乎每晚都会做这个梦,但梦中的内容不断变化——关于水,少年的自己,水中的少女。

  然而,这回我没有淹死,反而救起了溺水的少女,像个英雄。

  因为这不是梦,是我十五岁那年,救出投水的盲人少女的记忆。

  虽然车祸令我丢失了记忆,但总一些永远埋藏在潜意识,不可磨灭——比如张雨生的歌,比如游泳的能力,比如梦中的记忆。

  谢天谢地,梦还在。

  我的英雄梦。

  突然,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

  打开一看却是莫妮卡发来的——

  “古英雄,我马上要关机了。我刚坐上飞机,很快要起飞前往纽约。虽然认识你的时间不长,却在你身上发现了许多秘密。很抱歉没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因为帮助你是我的任务。但后来我发觉已不仅仅是任务,我的理智即将被感情冲破,这将会给你带来危险。也许你自己并不清楚,你身上有一种力量——不是指读心术,而是一种干净的力量,纯真的力量。相比这个复杂而肮脏的世界,充满谎言的世界,你又是那么简单,那么真实,我担心你会不会被撞得粉身碎骨?但我确信,你将成为一个英雄。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看完这条长达两百多字的短信,我的眼眶竟莫名的红起来,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几分钟后,才想起来打莫妮卡的电话。

  然而,手机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莫妮卡已经飞上天空,即将跨越太平洋,前往她来自的那个新大陆。

  那双混血的神秘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又看了一遍短信,我身上有一种力量?干净的力量,纯真的力量?或许,这才是我身上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