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直到死前,都没发觉,死后也没有。
他理所当然地描绘未来、诉说未来,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对方拒绝,也相信对方的回应,没有怀疑过。
这样不是好朋友,是什么呢?
他们有过约定。
生命将会在某天结束。这是世上的哲理。
但是,绝对不是现在。
然而。
为什么——
这时候,思绪被令人恐惧的黑暗吞噬,戛然中断了。
◇ ◇ ◇
沉沉的拍翅声在耳朵附近飞来飞去,岦斋弯下腰跌倒了。
大群黑虫哗地聚过来,被他全力拖行的退魔术挡回去了。
「禁!」
快速画完的五芒星化为保护墙,把黑虫向四处弹飞出去。
岦斋跳起来,一面重整旗鼓,一面甩头。
「我要集中精神啊!」
黑虫后面有个人,模样像是道反女巫。那是为了动摇岦斋的心志,故意装成那个样子。
这种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再肤浅也该有个限度。
「不要被那种东西吸引,严重动摇心志嘛,真是的……」
岦斋浮现自觉窝囊而半哭泣般的自嘲笑容。
当时。
眼睛一睁开,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
这个男人傲然地俯视岦斋,用无情的冷漠声音说:
——你记得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岦斋听不懂他在问什么。
茫然环视周遭后,岦斋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猜测自己可能是在什么时候被押送到这么可怕的男人面前。
但是,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完全想不透为什么会这样。
听说自己已经死了,他又是一阵混乱。
就在他自顾自地陷入混乱时,那个可怕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猛然抓起他的衣领,拖着他往前走,不容分说就把他丢尽了边界的河川里,周围的狱卒都来不及阻止。
那之后,所有事都鲜明地记起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都还好痛。
他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以及因此发生了什么事。
曾经很珍惜的男性好友,被烙下了深刻的悲哀与绝望。自己很欣赏、也对自己不错的神将们,也受到无法治愈的伤害。
更糟的是,道反女巫被自己的疯狂行为牵连,和她的女儿一起失踪了,守护妖们暴跳如雷。
「岦斋大人……」
听见清澄美丽的呼唤声,岦斋把思绪拉回到现实。现在不是悠闲地沉浸在往日情怀里的时候。
装成道反女巫模样的那个人,在层层拍翅声的包围中,嫣然一笑。
「我好想你。」
从女巫的眼睛流下一行清泪。
看到她那个样子,岦斋的心整个清醒了。
道反女巫不会说那种话,不会露出那种表情,当然也不会做出假惺惺地流泪这种狡猾的动作。
「就称她为冒牌货吧。」
岦斋在嘴里唧唧咕咕,对自己点点头。
冒牌货婀娜多姿地把手举到了胸前。
「岦斋大人,请到这边来。」
在招手的冒牌货的周围,黑虫发出了更闷重的拍翅声。
连腹部深处都被震响的低重声,让人浑身不舒服。一直听着这个声音,就觉得好像连脑髓都快麻痹了。
「等等……」
岦斋惊觉不对,慌忙甩甩头。
不是「好像」,是脑髓真的快麻痹了,精神越来越无法集中。
没来由地觉得困,什么都无法思考,心被这个声音捆绑了。
「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岦斋大人。」
混杂在黑虫的拍翅声中,带着奇妙回音的声音,震荡着耳膜。
「那时候我撒了谎。」
冒牌货的声音钻入大脑深处,撼动脑髓,让人头晕目眩。岦斋觉得眼皮异常沉重,膝盖瘫软无力。
他双膝着地,头昏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的心明明是想跟你在一起啊……」
「不要……说了……」
他早就死了,却感觉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
宛如把黑虫当成披巾披在身上的冒牌货,往前迈开步伐,慢慢走向缓缓摇着头的岦斋。
长长拖在地上的衣服下摆,也停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虫。她每前进一步,那些黑虫就哗地飞起来,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翅膀震荡着空气的声音盘旋缭绕。
沉沉的拍翅声、拖行下摆的衣服摩擦声、冒牌货的冷静嗓音层层交叠,强行扭曲了岦斋拼命维持的理智。
强烈的睡意涌上来。
岦斋周围也有几千、几万只黑虫飞来飞去。黑虫是阴气的具体呈现。
在冥府官吏手下做事的岦斋,虽然是死人,阳气还是比阴气重。
因此,碰触到阴气,他的身体会发冷,生气也会被污秽夺走。他已经死了,但还有生气。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用力握起拳头,靠指甲嵌入手掌的疼痛来把持住自我。
不论何时,疼痛都是真实的。唯独身心的疼痛永远不会变,都是自己的。
「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了,岦斋……」
伸过来的纤纤玉手,轻轻贴放在岦斋的胸口。岦斋抓住了她的手。
冒牌货开心地微笑起来。
「岦斋大人。」
岦斋顺势把冒牌货拉过来,把手伸向了她的脖子。
冒牌货目瞪口呆。
岦斋边使尽全力把不时会变得模糊的意识拉回来,边低声嘶吼:
「告诉你一件事。」
在可以感觉到吐气的距离内,岦斋瞪着冒牌货。
「道反女巫浮现的微笑就像慈爱的化身,不是你这种阴险的笑容。」
惊讶地注视着岦斋的冒牌货,半晌后嗤嗤地狞笑起来。
「你说得好过分喔,枉费我这么爱慕你。」
「住口,冒牌货!」
岦斋要捏碎被他抓住的脖子,但冒牌货的速度比他更快。
她以出乎意料之外的强大力气把岦斋推开,猛然往后退。要追上去的岦斋,被大群围过来的黑虫挡住了。
感觉生气瞬间被布满全身的黑虫夺走,岦斋结起了手印。
「缚鬼伏邪,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
啪唏一声,虫子全飞散了。但只是飞散,并不会消失。
「啐,法术太弱了!」
他知道理由。因为这里是梦殿的尽头,是梦殿与黄泉之间的狭缝。
阴阳师的法术不只要靠自身的灵力,还要得到神回应这个法术的气息,才能发挥效力。
人不能使用神全部的力量,只能向神借用符合自己资质的极小部分的力量。对神来说,那只是一个呼吸程度的力量。
当然,也要看神的等级。如果只是被供奉为神的器物之神,几乎可以借用全部的力量。但是,如果是经过几百年的神器,力量就非常强大了,人类很难运用自如。
所以阴阳师要磨亮心灵、磨亮技术。因为哪天若是黯淡了、钝了,神马上就会看透,从此不再回应。
「啊……」
岦斋想起一件事,猛然瞪大了眼睛。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岦斋,徒手驱散了群聚过来的黑虫。企图黏在他衣服上的黑虫,不知道为什么啪啦啪啦掉下来,消失不见了。
他穿的是冥府的衣服,可以驱散黑虫散发出来的阴气。
「对喔,我穿在身上干嘛。」
总是跟冥官穿同样的黑色衣服,不只是为了耍帅。
冥府官吏有义务要纠正搅乱阴阳哲理的人、违反规律的人。
来冥府的人是死人,是阴气的凝聚体。
即便是冥府的人,接触到阴气也会危及心灵。
这件黑衣是防护道具,可以不断驱散死人散发出来的阴气。
「糟糕、糟糕,居然忘了这件事。要是被他知道我不小心被夺走了生气,一定会被骂到臭头。」
他绝对不会说出会被谁骂。梦殿会增强言灵的力量。说出口,就会把那个人叫来。
然后,那个人会说:「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了吗?」不容分说就把他打倒。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但是不可能只是这样。
绝对不能让那个人知道,尽管只是一时,自己曾为道反女巫的身影动摇了心志,还被敌人玩弄于掌心之上。
把黑虫披在身上的冒牌货,兴致勃勃地盯着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岦斋。
「岦斋大人,看来你是不会跟我一起走了?」
「怎么可能跟你走,你根本……」
岦斋闭上嘴巴不说了。
突然,他想通了一件事。
每天晚上做的梦,是有人刻意让他作的噩梦。
那是智铺宫司的诡计。让岦斋的心灵变得脆弱,把他逼到绝境,等他的心被磨平,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再让他遇见女巫。
被磨平的心迷上了她的美貌,无可救药地渴望她充满包容力的温暖。
那种渴望,恐怕与爱慕之情有本质上的差异。当时确实为她神魂颠倒,但现在知道了,那只是深切的憧憬。
因为那是自己再怎么期盼也得不到的东西。知道得不到,才会疯狂地执着。
在黑虫的拍翅声沉沉震响中,岦斋把力气注入了双脚。
再不振奋起来,膝盖就会瘫软无力,整个人倒下去。生气被夺走的成都比想象中严重,必须趁还有力气时逃离现场。
忽然,冒牌货翻转了手掌,朝上的掌心吸引了岦斋的目光。
「唔……」
他脸色发白,把手伸进怀里,发现收在那里的勾玉不见了。
「是刚才……!」
用柊子的魂虫变成的勾玉,躺在冒牌货的掌心上。是冒牌货趁他不注意时,割断灵力的线,把勾玉抽走了。
「岦斋大人,你拿着这个东西也没有用啊。」
冒牌货奸笑着。瞬间,大群黑虫掩盖了她的身影,又倏地散去了。白色尘埃跟着黑虫一起瓦解崩落。
岦斋瞠目而视。
率领黑虫的是个女人,把破烂的黑衣从头上披下来。长及膝盖的头发,被黑虫拍动翅膀所产生的阴风吹得飘然摇曳。
猛然屏住气息的岦斋,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女人。
从头上披下来的衣服被阴风吹动,隐约露出了脸孔。
令人毛骨悚然的妖艳美貌,同样令人着迷,但跟道反女巫的美又不一样。
那不是岦斋欣赏的美,甚至挑起了他的厌恶感。美丽中潜藏着阴狠的毒素,是那种令人战栗的美貌,仿佛一碰触,灵魂就会被吸得精光,连残渣都不剩。
女人缓缓张开了嘴巴。
「……一……」
「你是……!」
这个声音,还有这首歌。
「你是黄泉送葬行列的带路人!」
女人以恐怖的眼神微微一笑。
在掌心上的勾玉颤抖起来,轻轻张开了白色的翅膀。岦斋施行的法术被女人破解了。
「你要把那东西怎么样?」
「你不必知道。」
美丽、恐怖的声音,如歌唱般说着话。同时,大群黑虫发出了更剧烈的拍翅声,扑了上来。
岦斋心想躲不过了,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臂阻挡,闭上了眼睛。
有阵风从旁边吹过。
「咦……」
岦斋张开了眼睛。
拂过的低沉嗓音,刺穿了岦斋的耳朵。
——没用的家伙。
黑衣的狂风吹进了大群黑虫的正中央,银白色的光芒闪过曾是送葬行列带路人的女人的掌上。
女人缩回了手。刀尖划过半空。就在黑虫包围被留在原处的魂虫之前,黑衣的袖子便包住了白色翅膀。
岦斋感觉有锐利的眼神射穿眉间,慌忙结起了手印。
「万魔拱服,急急如律令!」
挤出仅剩力量的法术,把群聚现场的黑虫统统炸飞了。
受到灵术暴风冲击的女人,轻盈地蹬地而起。
白刃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但没追上。
女人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阴风里。
瞬间,从遥远的彼方传来猖狂的哈哈大笑声,穿梭在尽头的黑暗里,阴森森地震荡着。
冥官甩掉缠绕在神剑上的阴气,把剑收进剑鞘,凶巴巴地转头瞪着岦斋。
「对、对不起。」
男人没回应。或许这时候他想对岦斋说的话,只有刚才那句吧。
躲在冥官袖子里的魂虫,翩然飞了起来。开合的白色翅膀浮现的图腾,是一张女人的脸。
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的那张脸,突然颤抖起来。
翅膀的图腾改变了。闭着的眼睛张开来,露出悲哀的眼眸。
女人瞥一眼岦斋和冥官,在他们头上盘旋一圈,便忽地消失了,只留下点点光芒。
「跑去哪了……」
岦斋愣愣地嘟囔,冥官冷冷地抛给了他一句话。
「当然是去收拾残局了,不然咧?」
「对不起。」
反射性地道歉的岦斋,轻轻叹息。
那一定是她身为柊的后裔、身为榊的后裔的责任。
冥官转过身去。
「该回去了。」
「是。」
脚步踉跄差点跌倒的岦斋,努力撑住,紧跟在冥官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