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呜汪——
(前略)有一地亦称妖怪为“汪汪”。如筑前博多,妖怪之幼儿语为“汪汪”,同地区嘉穗郡称“梆梆”,肥后玉名郡亦称“哇汪”,萨摩虽有“嘎哞”一语,对小儿仍称“汪来了!”吓唬小儿。
——《妖怪古意》柳田国男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
1
潮骚混合在春季的香味中,轻搔着耳朵的汗毛。
空气通透得能将远方景物尽收眼底,总觉得舒爽极了,朱美很久没有像这样,脱下鞋子,光脚踏上地面。
朱美不穿布袜。她不喜欢穿袜,觉得那简直像缠足。真舒服。仿佛冰凉透明的天空自头顶贯穿脚底,就像这样被吸入地面似的。
——我讨厌城镇。
朱美在山中长大。
爬上高一点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大海。
朱美觉得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不久前,她还住在逗子。
因为租赁的房屋决定要拆掉了,她暂时前往东京。
但是半个月她就受不了了。
在逗子租的房子,是一栋极为老旧的屋子,总是听得见海潮声,不仅如此,还背负着令人避忌的来历,那里的生活实在称不上舒适,即使如此,还是远比都市艰辛的生活要来得好多了。
她恳求丈夫,带她离开城市。
朱美的丈夫从事的行业,总是在外旅行。朱美对土地没有执著,平素甚至老说无根飘泊不定的生活才适合自己的性子,所以她希望能够和丈夫同行,然而她无法如愿。
朱美在逗子涉及了一起可说是她人生分水岭的重大事件。然后,她犯了罪。虽然不是大罪,却也不是微罪,目前尚未有个结果,所以她必须清楚地交代居所才行。审理、审判等等让她觉得麻烦极了,但是朱美是那种既然犯了罪,就得好好赎罪才行的个性,她非常干脆地接受了现状。
然后,她在这里——沼津——安顿下来。
她原本是要去富士,富士是丈夫的故乡,也是朱美战时避难的疏散地。那里有一些亲戚朋友,丈夫说这样也比较能够安心,但是朱美恳求说既然要搬家,全然陌生的地方比较好。
世事难料。
所以担心也没有用。
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往,已经过去的事,对朱美来说都无所谓,她觉得人拥有的只有当下。同时她也认为往后的事既然无法预知,而老是看着过去未免也太不干脆。而且回忆这种玩意儿不管是好是坏,总是有点黏稠的感觉。所以对于朱美这种女人来说,与过去有牵扯的地方,未免令人不快。
骏河这里的空气和适合朱美。
她小跳步似地跨出步子。
——好像少女。
不过朱美的少女时代并没有快活跑跳的回忆,但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幸。现在这种年纪还能够像这样跑跳,已经很不错了。
朱美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海风吹拂。
眼前是一片松林。
放眼所及,全都是松树。
松树这种树木,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总是一片青葱,尖尖刺刺,夸示着它的生命力。就是这一点让朱美讨厌。而且她觉得松树从种植时起,就已经不年轻了。就算经过百年,松树还是一样的松树。
松树打从一开始就是年老的,而且永世不变,这种存在令朱美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每当看见松树,她就这么想,然后独自一人暗自窃笑。笑自己把植物比拟成人,还一本正经地去思考。
——树不就是树吗?
然后朱美就笑了。
尽管觉得不喜欢、讨厌,朱美还是常来这里。
不晓得是真是假,据说这里的松树有千棵之多。
从狩野川河口一直到田子之浦,连绵不断的千松原——这里就是闻名遐迩的东海名胜,但这里不光是景色优美而已,听说这片松原还是一片防盐林。过去没有这片松原时,海风从骏河湾毫不留情地扑向这一带,对居民造成了无可估计的盐害。海风吹在脸颊上,感觉虽然舒爽,但若是超过一定程度,也会变成荼毒人类的凶器呢——朱美这么想着。
不过,她也听说此处原本就是一片松林。
听说在以前——不过朱美不晓得是多久以前,也没有兴趣知道——一个叫武田胜赖(注:战国时代的武将,武田信玄之子。)的武将把这些松树全部砍伐殆尽了。
真是给人添麻烦。
虽说是为了作战,但是不管理由有多么名正言顺,说穿了只是个人的妄念。
朱美不晓得武将有多伟大,可是那种妄念竟在经年累月后依然影响着后世,这让她觉得十分反感。
时间是会过去的。
所以朱美觉得人也应该死得干脆一点。想要在死后留下些什么,根本是太贪心了。
——简直是贪得无厌。
听说把被砍伐的松林恢复原状的,是比叡山延利寺一位伟大上人的弟弟——一名叫长圆的僧侣。传说那名僧侣偶然路经此地,立誓拯救为盐害所苦的村人,一棵一棵地种下松苗。
明明只是路过而已……
听说僧侣每种下一棵松树苗,先前的就枯萎了。
是因为海风肆虐。朱美觉得要是一般人,应该很快就会放弃了。她不认为单凭一个人能够种起一片树林。所以顺其自然就好。然后长圆不放弃,他念诵佛号,一直不断地、不断地种。这不是常人办得到的。
结果现在成了一大片美林。
居民大为感激,甚至为僧侣兴建寺院。
朱美觉得僧侣很了不起。可是……朱美还是觉得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妄念。
这么想,应该会被斥责:“怎么能把救济众生的大愿称做妄念呢?”但是无论动机是什么、结果如何,朱美还是认为只要是超越个人能力范畴的行为,根源全都是妄念。不管结果是谁哭泣、是谁欢喜,那都是后话了,无论是信念还是邪恶,若根本上没有骇人的执著,无论什么样的伟业都无法达成,不是吗?
打消武田胜赖的妄念,是僧人长圆的妄念。
——不管哪边,都一样执念极深。
朱美抚摸粗糙不平的树干。
皲裂的树皮间浮出松脂。
——一千棵份的和尚妄念。
现在依然造福着世人呢——朱美默不作声地说道。
看见大海了。
丈夫今天也不会回来吧。
每当巡回相模,没有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
朱美的丈夫从事巡回贩卖家庭药品的行业。
他富士的老家经营药店,是个如假包换的越中富士卖药郎。这种生意并非一次买断,而是把整箱药品寄放在顾客家,隔些日子再来拜访,只收取顾客用掉的药品费用,是一种赊账买卖。所以要是不经常巡回拜访客户,就做不成生意了。
丈夫一年有半年以上都不在家。
朱美几乎都是一个人。
但她不觉得寂寞。不是因为她习惯独处,只是她知道,即使身在百人之中,只要觉得人终究是自己一个人,仍然是孤单的。
——温暖不是外在的。
她觉得还会向他人寻求慰籍,表示还没有长大。
即使是人生的伴侣,依旧是别人。她认为幸福是追求不来的,而是要珍惜当下才能拥有。所以她不寂寞。
狗在吠叫。
朱美瞭望松原。
一町(注:町为长度单位,一町约一〇九公尺。)远的地方,有东西在动。
朱美用力伸长脖子,稍微探出身子。
好像是个男子。
男子在跳,但不想欢欣的雀跃。每当男子一跳,手中一条像腰带的绳子就在空中飞舞。不久后,绳子勾到松树凹凸不平的粗枝上。男子拉扯绳子,捋了几下。
——哎呀呀。
朱美叹了一口气。难得人家神清气爽地在这儿散步,这下子可怎么办才好……
男子将绳子结成环后,再拉了几次,接着低下头来,似乎在寻找什么。
——何必在这种地方……
毫无疑问,男子正准备上吊。他八成是在寻找做为踏脚台的东西吧。仔细一看,绳子所挂的树枝,是棵枝叶繁茂的雄伟青松。若是其他的松树,树枝可能会折断。
阻止嘛,是多管闲事;说教嘛,是不识趣。可是……
——既然碰上了,也是种缘份吧。
朱美穿上木屐。用不着焦急,绳子还没挂好,要是就这样上吊,人绝对会掉下来。
男人不晓得从哪里找来木桶般的东西,站了上去,把脖子伸进圈里。
“啊……小哥,不行呀……”
那个木桶——朱美准备叫道的瞬间,木桶的箍子弹开,整个四分五裂,男子抓着绳子就这么跌了下来,绳子当然也从树枝上滑开了。朱美跑了过去。
男子的腰好像摔着了,他躺在地上挣扎着。
“真是教人看不下去。偏巧不巧在我面前上吊,至少也吊得潇洒些吧。来……”
朱美伸出手去,男子老实地抓住了。
朱美把他拉起来。男子按着腰,露出痛苦的表情。
男子口口声声叫着好痛。乍看下,是个三十五六岁、不到四十的落魄男子。
“什么嘛,看你好手好脚的,不是个英挺的大男人吗?现在这种时势,或许你有什么别人难以想象的苦衷,可是如果你真的烦恼到要自我了断,也得好好想想方法嘛。你看看,难得的决心都给糟蹋了……”
男子疼痛地抚着腰际,呆呆的“噢……”了一声。他穿着西装,里面是一件开襟衬衫。松树底下摆了一只扁平的旅行袋。
“啊,好痛。”男子说。
“什么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愣头愣脑的……”
朱美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却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
“……真是的,这种时候,不是该说‘不要阻止我’或是‘不要问我理由’吗?哪有人上吊还这么悠哉的?”
“呃……是这样吗?”
“当然是啦。”朱美说着,又笑了。
然后她说:“喏,站起来吧。”,再次伸出手。男子有手扶着腰。伸出左手,但是指尖一碰上,又慌忙缩了回去。
“干嘛呀?难道又想继续上吊了吗?不过我看腿软成这样,本来掉的上去的也掉不成咯”
“不……”男子把手撑在沙地上,爬了起来,说:“我打消念头了,这行不通的。只是你的手……呃,实在太冰冷了,所以呃……”
“哎呀,讨厌,现在离天黑还早呢。我可不是幽灵呀。”
“我知道。”男子莫名一本正经地回应朱美的玩笑话,然后道歉:“失礼了。”被这么一道歉,朱美也感到困窘。
“真是让你见笑了。我不是一时鬼迷心窍,不过我似乎被吊死鬼给附身了。托你的福,附身妖怪离开了,我也从树上掉下来了。”
男子外表看起来很老气,却出乎意外地相当年轻。
朱美再次准备要开口时,男子叫道“痛痛痛痛”,又屈起了身体。
“哎呀,是不是摔着什么地方了?要是腰鼓碰断了,会有生命危险的。”
不过他本来就想寻死了。
看样子,男子似乎摔得相当严重。
会不会是撞到树根了?男子“呜呜”呻吟着,又卷起身体。
“……想起却没死成,不想死却摔死了,那可就本末倒置了。看你这样子,还是休养一下比较好吧。我看你不像当地人,你住哪个旅馆?我去叫人……”
“不……不,我没有住旅馆,已经退房了。”
想想也是,如果他真心寻死,也没打算再回旅馆去吧。
“那……”
“不,呃,给你添麻烦了。不要紧,我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躺在这种沙地上,不管休息多久,跌打损伤也不会自己好起来。沙子治的好的顶多只有河豚毒。真没办法……”
朱美转头望向来处。
“……我家就住在附近。是租的房子,虽然很小,不过如果你不嫌弃……”
“这、这怎么能行?男人去妙龄女子家里……”
“哎呀讨厌,什么妙龄女子,说这种奉承的话。要说麻烦,你早就已经给我添麻烦了。要是你倒在这里,就这么上了西天,叫我晚上怎么安心睡觉?”
朱美记得去年冬天也说过同样的话,就是那宗逗子事件的开幕。
很难得地,她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成列海鼠壁(注:一种在外墙贴方瓦,缝隙填灰泥的凸稜墙壁。)的屋舍。
从大马路弯进旁边的小巷。
这个房子只有三个房间,十分小巧简素。
朱美靠着路人帮忙,把男子带回自宅。男子频频说着“对不起”、“我不要紧”、“对不起”,但是他好像连腰都直不起来,无可奈何。如果他满口嚷着无论如何都要去死,那还另当别论,但寂然他已无意寻死,也不能抛下他不管。
虽说萍水相逢也是前世因缘,但别说是前世了,今生都有了这么深切的关联,哪有任由他去的道理?朱美这么想,但实际上她对此人充满了好奇、
——真的……
就是因缘际会吧。
男子的腰部撞出了一处清楚地瘀伤,果然撞得很严重,不过男子无法走动,似乎不是因为撞伤所致,而是右脚扭伤了。
朱美为他贴上膏药。
这里不缺的就是药。
男子自称村上。
“不好意思”、“真是丢脸”——即使如此,男子仍然在三如此反复,然后有些僵硬地说:“不过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绝对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呢。”
“哎哟,你再继续这么胡说八道下去,小心嘴皮子烂掉。”朱美答道,关上药箱。“对着我这种半老徐娘,说我二十二、三也就罢了,什么十七、八岁,简直就像在挖苦人。”
“不,可是没办法啊,在我眼里看起来真是这样。说你是十七、八岁,也绝对不会有人起疑的。对你男人——啊,不,对你先生虽然过意不去,可是你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像已婚的人……”
“你这人真讨厌。随便少报十岁以上的年纪,神明会生气的。而且外子也会笑我的。”
朱美笑了。虽然说话有些笨拙,但唯一可确定的是,他的心意美朱十分明白。村上非常惶恐,搔了搔头。
“呃……话说回来,真是大恩无以为报啊。要是没有你路过,我现在真不晓得怎么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就算朱美没有路过,他的上吊行动应该也会宣告失败,如果摔得跟现在一样,也没办法再次挑战上吊,所以不算是朱美救了他的命。朱美这么说,于是村上露出一种快打喷嚏般的表情说:“没那回事。托你的福,我打消寻短的念头了。现在想想,我实在不晓得当时为何会那么想死,该说是走火入魔,还是鬼迷心窍呢?要是没有遇到你,我或许会把摔伤当成更严重的不幸,爬过海滩,跳海自杀了。”
“这样啊……”
朱美的心情变得有些愉快。
男子严肃的口吻反而有种独特的滑稽感。他愈是一本正经,就愈显得好笑。这名男子就是这么有意思。
“……那还真是值得庆幸呢。”
“话说回来,呃,你先说……何时回来?”
“天晓得。”
“天晓得……?呃,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说这种话实在过意不去,但我现在没有办法好好答谢你,呃,我的在你先生回来之前告辞才行……”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暂时不要紧的。”朱美说。“……外子出外巡游各地做生意,完全不晓得会在明天回来、下周回来、还是下个月才回来。”
“你又开我玩笑了。”村上说。
“才不是开玩笑。外子是越中富山的卖药郎,现在正在相模一代拜访客户”
“卖药郎?”村上突兀地惊叫。
“卖药郎……怎么了吗?”
“呃、不……”
村上说“没什么”。
“什么啦?”
“呃,就是……”
村上的脸色暗了下来。
不过也只有一瞬间,没出息的男子很快就恢复一脸没出息的表情。
“恩,是我孩提时的事了……”
“孩提时?”
“是的,是我小时候的事。”村上赶忙解释道。事实上,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突然遭到逼问,穷于回答,而临时想到了借口。
“呃,我小时候非常害怕卖药郎……不,呃、啊,失礼了。”
村上异常慌张地摇头。“啊,真、真对不起,我竟然这样说恩人的先生……”
“讨厌啦。”朱美笑道,接着说:“你话像这样说到一半,反而叫人在意。”
“哦,欸,说的也是……”村上又扭扭捏捏、深感难为情似地惶恐不已。“是啊,在我的故乡,有会拐带走小孩的卖药郎……,啊,这当然是为了吓唬小孩便出来的故事。据说那个卖药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会在黄昏来访。他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绑着绑腿之类的东西,会抓走黄昏时还在外头玩耍的小孩,把他们装进包袱里带走。还说他会把小孩子磨碎,做成药来卖。恩,家父等大人都会这么哄骗小孩子。要是做坏事的话,卖药的会来哟……”
村上说到这里,仰望朱美的眼睛。“真、真是抱歉,我绝对不是在侮辱你先生的职业……”
他急忙说道,像鸡似的伸着脖子道歉。朱美倒是觉得这番话颇有意思,笑着答道:“没关系啦。”但是村上却说:“不,有关系,我不该说这种话的,”他更加惶恐了。
“我、我这个人也过于冒昧了,你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吧。”
“讨厌啦。嗳,外子真的不是人口贩子,应该不是啦。可是很多地方都会拿这种话吓小孩子吧。我小时候也怕死按摩的了。我以前帮佣的地方,有按摩师傅回去帮大老板推拿,那真的很可怕。现在想想,对人家按摩师傅真的很失礼。这么说来,我更小的时候——我以前住在信州的深山里——对,那个时候大人都会说,要是玩得太晚不回家,就会有背布袋的过来哟”
“背布袋?”
“可能是貍子之类的吧。就像大黑大人(注:大黑大人即大黑天,为佛教中长官破坏与丰饶的神明,后来转化为司掌食物、财福之神,在日本与大国主信仰相糅合,称为七福神之一,也被称为“惠比寿”,作为厨房之神受人信仰。)那样,背个大大的布袋。然后一样会把不乖的小孩装进布袋里。我不记得会被吃掉还是被杀掉,不过那跟拐卖人的卖药郎是一样的吧……”
村上应了声“噢……”,用双手抱住肩膀。
他的动作像是在忍耐寒意。
“拐人真的很恐怖……”
“哎呀……”
多么胆小的自杀者啊。
比起自我了断性命,被拐走似乎更令他觉得恐怖。
村上害怕了一阵子后,说道:“那么恕我告辞。”站了起来。——不,是想要站起来。
这个窝囊的自杀者开口闭口就是“恕我告辞”、“恕我告辞”,他还是无法走动,所以也无从离去。村上连站都站不起来,甚至还痛得哀嚎。朱美“嗳嗳”的安抚他。
从刚才就不断地重复上演这出戏码。
村上再次低头。“真、真是太丢脸了。我马上就会告辞,呃,请你再稍待……,啊,痛痛痛痛……”
“什么马上,看看你的脚,这两三天是动不了的。如果你这么讨厌这里,我帮你在这附近找家旅馆吧,或者是请医生来……”
“不,呃,说起来实在丢人,我身无分文,旅馆和医生都……”
“那样的话……就在这里住下……”
“不,这也、那个……”
“如果担心外子,那你是多虑了,反正他也不会回来。”
“这、就是那样才更令人伤脑筋呀。呃……怎么说趁着丈夫不在,闯进只有一个女人家独处的家里……”
他说话变的口齿不清。
朱美心想:又来了。
大部分的男人都会说这种话。丈夫不在时来访的男人全都是奸夫,老婆不在时来访的女人全都是淫妇——世人大概这么人定的吧。仿佛非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往男女关系联想才行。例如人们会说,一个人之所以醋劲大发,是因为自己也有内疚之处,可是其实只要不是一年到头都在发情的色情狂,根本很少会发生那种事。说起来,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怎么看都没有半点魅力,就算丈夫这当儿回来了,朱美也不认为两人有丝毫遭到怀疑的可能性。不过要是把这番想法说出口,就太伤人了。
住没觉得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实在没办法。
村上抬起上半身,说:“不管怎么样,我得告辞了。改天我会再登门道谢的。”就算朱美说“好吧,那你走吧”,把他给赶出去,他一定只撑得到门口,然后就蹲着走不动了。
朱美思忖后,决定离开家里。
继续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拜托他看家的话,他应该会乖乖呆着不动,让他一个人独处,或许会稍微冷静一点。如果他无论如何都想离开,只要在朱美回来之前离去就行了。不过朱美觉得就算他想走,应该也走不了。
而且仔细想想,朱美本来并不是要去松林散步。当然她也不是为了捡回上吊的男人才在外头徘徊。他本来是去买晚餐材料的。因为春风太宜人,她才忍不住饶了路。
朱美好不容易劝住男子,说她有事外出,请他别想太多,暂时先在这里休息,然后站了起来。
她走下泥土地,拿起丢在鞋柜上的钱包,打开玄关的拉门。
她踩了一下木屐,踏出步伐。
才刚走出玄关口……
就响起一阵吵闹声。
声音甫落,一名男子想要避开什么似地从邻家冲出巷子来。男子冲势过猛,差点跌倒,待他重新站好时,脸望向了朱美这里。
他们四目交接。
男子的打扮奇异。
他的服装并不惹人侧目,却有点奇怪。当朱美注意到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的圆形装饰物时,男子把手伸向朱美,就要开口。
这一瞬间……
疑似煤球的物体从邻家门口朝男子扔去。男子往后一跳,煤球掉在巷子里。尖锐的咒骂接着响起:“快给我滚!纠缠不休的,烦死人了!我家是车返的山王大人(注一:山王大人指日枝神社的祭神山王)的氏子(注二:指氏神(当地神)所守护的土地的居民。),才不会加入那种怪组织!”
男子被骂得狗血淋头,频频瞄向朱美,好不狼狈,但是没多久又响起了一道喝骂:“你要在哪里杵多久?快给我滚!恶心的东西!别以为我是女人就好欺负,小心我真的揍你!”
吼声之后,接着是婴儿的哭声,邻家的妇人从门口走出来了。她穿着宽松的棉外衣,背上背着婴儿。男人露出尴尬不已的表情,最后还是匆匆地离开了。
“乖哟乖哟,对不起哟,真可怜,把你吵醒了。”妇人努力安抚婴儿,骂道:“撒个盐辟邪好了。算了,浪费盐。”然后她总算发现朱美站在那里。
“哎呀,朱美,被你看到啦?”
“看到了……。呃,奈津姐,那个人是谁啊?看你骂的那么凶。”
“气死我了,那个人有够讨厌!”主妇——松嶋奈津皱起那张童女般的脸庞说。
母女摆在一起看,会让人搞不清出哪个是母亲,哪个是婴儿。不一样的只有脸的大小而已。
不止母女脸长得相似。说起来,奈津这个女人虽然已经有孩子了,本身却也像个孩子般。如果说朱美看起来像十七、八岁,那么奈津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五、六岁。
“是上门的推销吗?”朱美问。
奈津当下回答:“比推销更恶劣哪,是莫名其妙的传教,真是气死人了。突然闯进来,说什么‘想不想长生呀’,真是开玩笑,我把他赶走好几次了,可是还是一直来。噢噢,乖乖……。撑着我老公不在,大摇大摆地闯进门来,真是有够厚脸皮的,朱美,你也要小心一点哪。”
——趁着老公不在啊。
朱美没有搭腔,于是奈津又抱怨个不停。朱美漫不经心地听着,望向奈津背上的婴儿。婴儿不知不觉间香甜的睡着了。朱美望着婴儿的睡脸,奈津也注意到了,“啊,终于睡着了,我让她躺下来就来。”说完折回屋子里。
朱美感到困窘不知该怎么办。“让她躺下来就来”,意思是奈津打算再过来吧。那么我应该等她吗?就这样默默离去,的确也蛮奇怪的。
而且连续两次出门节外生枝,朱美实在提不起劲去买东西了。原本采买这事就不急,他也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应付捡到的自杀者才离开家门,朱美心想干脆在这里和奈津站着聊聊再回去好了。
不过奈津这个女人,无疑是那种会打乱朱美生活步调的人。
朱美搬到这里三个多月了,但是每次一碰上奈津,都有种又麻又痒、难以形容的感觉。奈津非常亲切,而且处处关照朱美,可是该说她精明还是厚脸皮呢?朱美在不知不觉间为奈津操劳的情况然而比较多。当然,这是没什么打紧,但……
只是以美朱来看,自己的生活步调确实被打乱了。不过最近却有点乐在其中。换言之,朱美肯定是喜欢这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共同点的邻家主妇吧——就在朱美胡思乱想之际,一派轻松的奈津再次走出玄关口。
“让你久等了。”
只看脸的话,奈津真的就像个小女孩。
“朱美,重点是刚才那个男的,那个臭家伙,昨天跟今天都在那孩子刚好睡着的时候跑来。我忙的要死,那家伙知不知道对有孩子的母亲来说,婴儿睡着的时候有多宝贵啊……”
奈津一出来就滔滔不绝。
如果只听她年轻的口吻和声音,完全就是个小姑娘。
一说到激动处,当地话就冒了出来,这也让人觉得可爱。可能是因为朱美是外地人,这个热心助人的聒噪邻居似乎刻意不在美朱面前讲当地方言。不过这与其说是顾虑到美朱可能听不懂,或许只是想装装高尚罢了。
“……可是啊,最近很多呢。那时叫什么?新兴宗教吗?最近这阵子接二连三冒出来,听说有好几种。喏,这一带不是能清楚地看到富士山吗?会不会是这样缘故?我看绝对跟富士山脱不了干系,你不觉得吗?富士是日本第一名山嘛。”
朱美苦笑。她心想:奈津说的宝贵时间这样浪费好吗?
“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叫‘成仙道’。喏,天神原还是本宿那里,不是盖了一栋金碧辉煌、稀奇古怪的祠堂吗?”
“我不晓得耶。”
“很奇怪的一座祠堂,品位有够差。屋顶什么的放了一堆奇怪的装饰。你也去看看,有够好笑的。然后,刚才那个男的,就是那里的人。他的脖子上不是挂了一个圆圆的怪东西吗?就像这样,花纹像神社的太鼓、奇形怪状的……”
朱美也看到了。那是个装饰品,约有手镜大小,上面有着黑与白的巴纹(注:巴纹是一种形似蝌蚪,或太极图单色边的图形,依数目不同,称一巴、双巴或三巴。这里的黑白两色巴纹,指的其实就是太极图案。)。看起来虽然陌生,却不是没见过,那个图样朱美曾经在哪里看过。
“他要奈津姐信教吗?”
“就是啊。”奈津撅起嘴巴。“我怎么可能加入那种怪宗教呢?我真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被那种怪宗教骗去。然后,朱美,成仙道好像有很多信徒。虽然不能大声说啦。”
奈津扫视周围两三次,压死嗓音,身子前屈。“听说这一带也有不少,听说小林家就信了,大野家的阿婆也是,还有清水家。他们表面上虽然都装着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可是私底下竟然相信那种低俗的成仙道耶。”
“成……鲜道?”
字怎么写呢?
“说是信那个的话,就可以长命百岁,活上一两百岁,真是胡说八道。喏,这一带的水不是很干净吗?所以他们会喝什么涌出来的泉水。可是那种东西,在家里喝不也一样吗?谁会特地去花钱去喝啊?”
“才不喝咧、才不喝咧……”——奈津挥挥手。“听说三岛这一带蛮多据点的,真是没把人看在眼里。三岛已经有三岛大社了,我们家代代也是山王大人的氏子。像我曾祖母就很自豪,说她曾经在运白砂的队伍里担任照顾婆呢。”
“运白砂?”
朱美还不熟悉这块土地。所以虽然她不懂什么成仙道,但奈津说的山王大人,她也莫名不知所以。三岛大社她还知道,至于运白砂,就一头雾水了。
朱美如此表面,奈津便将她栗子般的眼睛睁得更圆,说道:“就是祭典呀。你不知道吗?要从狩野川的河堤运石头过去,做成一个祭坛,然后一大群人排着队,把它搬到山王大人那里。听说以前的队伍就像诸侯出巡般盛大,那个时候不是从河边,而是从海边——就是千松原的海边,从那里搬石头过来。那里不都是石头吗?”
“山王大人是……?”
“神社啦神社,车站那边的……是叫日枝神社吗?哎哟,我不知道它正式的名字叫什么啦。”
奈津放声大笑。“所以说,信奉的神明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说换就换呢?家里还有神龛呢,而且是代代流传下来的。办葬礼不是也有寺院吗?我们是檀家嘛。什么信宗教,根本不需要。可是啊……”
——神明。
朱美不太喜欢这个字眼的语感。
朱美是个性情淡泊的女子,所以和其他许多事物一样,她对于神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说到朱美听到神明二字时的感想,大概与一般人大不相同。
朱美最近才发现自己的这种特质。她长年以来一直掩盖着它,等到总算掀开盖子一看,朱美的半生却有如被神明这个字眼戏弄了一般。不知是否受到这样的影响所致,朱美似乎无法像常人一样接受信仰这种事物。对于这部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然面对,连自己都觉得厌恶。
就在朱美陷入思考时,忙碌的主妇又说出一堆话来了。朱美想答也答不了,只好敷衍地笑笑。
奈津整张脸都在笑着,问道:“那朱美,你现在出来做什么?”
“做什么……?”
没做什么,可是……
情势使然,朱美不得不说出她在千松原见到一个上吊者的事。奈津眼里浮现好奇之色,说:“哎哟,真不得了。那么……他在咯?”
奈津的视线瞄向朱美的家,朱美点点头。
“做好事也该有个限度呀。”奈津说,“那你打算怎么做?”
“那个人坚持要走,要离开。我跟他素不相识,也不欠他什么,他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罢了。要是他能走的话,我会要他马上走。可是看他那样,实在没办法抛下不管。”
“他站不起来吗?”
“是啊。要是把他赶出去,救了他的我不知道会被骂成恶鬼还是蛇蝎呢……”
“啊哈哈哈,真是倒霉。那也没办法,你就暂时照顾他一阵子吧。我去帮你一起跟他说,叫他乖乖呆着。话说回来,你不想问问他自杀的理由吗?”
“理由……?”
“对,理由。到底什么事把他逼到这种地步……?这种人可不是随便就碰得上的。你也想知道吧?而且你说他还是个穷光蛋,不叫他说点有趣的事来听听,你岂不是亏大了?总之,你先去买东西吧。”
奈津拍了一下朱美的肩膀。
“朱美,你干嘛一脸怪表情啊?随便去附近买条竹荚鱼就行啦,我家老太婆也快回来了,她一回来,我就去你家。喏,快去吧。”
奈津推推朱美的背。朱美在催促下走了出去。出去之后她才想到,一如往常,她又完全被卷进奈津的步调里了。
她就这样走出大马路。
原本舒爽的风已经停了。
天空也暗下来了,上头云雾笼罩。
明明还不到太阳西下的时间。
——问她自杀未遂的理由?
朱美连想都没想到。
她也不想深听自杀者的心情。
说起来,换做自己是村上,会向别人吐露这么重大事实吗?殷切渴望赴死的人,会……
——他已经不想死了。
朱美也觉得,或许问问他反而比较好。
朱美也曾经想过要寻短,但是她从来没有试图自杀。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她就是这种性子。但唯一可确定的,并不是因为她很幸福。
证据就是……杀人。朱美曾经想过,但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但是……
也许不管杀人还是自杀,都一样。同样都是讨厌、憎恨、怨恨、痛苦、悲伤、空虚这类负面情绪凝聚在一起,只是发泄时的对象不同罢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种念头或许并非与不幸直接相关。
比照自己的经验来看,朱美这么认为。当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人都有各式各样的理由,而且那或许不是能果断理清的事。
过去……朱美曾经对某人怀有深切的杀意。可是,那时候朱美究竟是讨厌那个人?憎恶那个人?还是怨恨那个人?
似乎都不算是。说憎恶的话确实憎恶,而且也不是不怨恨吧。朱美应该也不喜欢那个人,那么或许就是讨厌。可是,朱美应该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想杀了对方,她觉得绝对不是。说起来,因为憎恨对方就杀掉对方,也不能怎么样。
没错,不能怎么样。所以……
——所以啊……
如果能怎么样的话,事情早就解决了。就是因为不能怎么样,而且知道不能怎么样,人才会费尽心机,设法将那种道理说不清的事化成具体。朱美觉得那就是在某个瞬间,由微不足道的奇迹您聚而成的杀意。所以那个时候、那一瞬间,不是憎恶也不是怨恨。而那种有如热病般的杀意朝外发露时,就成为自杀行为……,会不会只是这样而已呢?
——真正是附身妖怪。
那个人——村上,也说附身妖怪离开了。
——真的离开了吗?
朱美有些不安。丢下那个人独处真的没问题吗?反倒是陪在他身边,像奈津说的,追根究底地问些无聊事,是不是比较好呢?
所谓真实,是比想象中更恣意任性的。一旦诉诸语言,真实立刻会微妙地偏离原本位置。然后不可思议的是,它会就这样坐落在偏离的位子上。那种偏离,有时候会使杀意消失。朱美在逗子的事件学习到这件事。
——回去吧。
朱美这么想,转过身的瞬间,她感觉有人在看她。
她环顾周围,却没有人影。还是老样子,视野十分清明。虽然有些微阴,但春季的城镇极为洁净清澈。不过他觉得城镇原本清新的空气似乎有点变质了。
——骚然不安。
道路遥远的彼方,有一个男子背着巨大的行李。
男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进。
那是……
——卖药郎。
不是丈夫,丈夫不可能在这里。
美朱定睛凝视,却模糊一片,看不清楚。虽说空气清新,远景却像隔了一层扭曲的镜片般,晕了开来。是光线的关系吗?
不……或许是因为朱美有些感到不安了。
极目望去,更遥远,卖药郎前往的方向浮现出鲜艳的色彩。黄色、绿色、红色、原色渗了出来。那不是一般的色彩,色彩仿佛热气般悠悠摆荡,逐渐靠近过来。
那是成群结队的一大群人,是刚才听说的新兴宗教吗?卖药郎渐渐地远去,而不可思议打扮的一群人则静静地逼近过来。
——坐立难安。
风停了,城镇却骚动着。
狗在叫。
忽地往旁边一看,胸前垂着圆形饰物的男子,正茫然站在木板围墙边。
2
生药独特的香味沁入有些干燥的眼睛里。
气味是从褪色的江户紫大包袱里散发出来的,朱美有种想要拿冰水洗脸的冲动。
“那么……”尾国诚一浅浅地坐在脱鞋出的木框上,喊了一口朱美泡的第三杯茶,饮下后接着说:“……那位村上先生现在怎么了?”
“在医院。”朱美答道,然后叹了一口气。
昨天……
朱美总觉得内心骚然不安,打消采买的念头,折了回去。
她也不想和打扮奇异的一行人错身而过,但是从大马路弯进巷子后,那种焦躁感更加强烈了。
转角杂货店的老看门犬平时老是在睡觉,几乎不会吠叫,此时却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狂吠不止,可能是狗叫搞得她心神不宁吧。狗会叫,八成是因为那个成仙道的人还待在围墙后面。
然后……
朱美小跑步穿过巷子,回到家里,打开玄关门的瞬间……茶箱“砰”的一声翻倒了。
仔细一看,靠庭院的拉门上框吊了一个东西。
是村上。村上再次试图自杀了。
朱美急忙跑过去,抱住村上的身体,从檐廊大叫奈津。奈津鬼叫着跑来,结果演变成左领右舍全部出动的大骚动。杂货店老板把村上抱下来,众人将他放在门板上,抬到镇上医生那里去了。
千钧一发,村上总算保住了一命。
医生说,钥匙美朱再晚个几分钟……,村上恐怕就没命了。
“真倒霉哪。”尾国说。“竟然在别人家里上吊自杀……他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吧?只能说是飞来横祸了。再怎么说,人家救了你,你却在人家家里上吊,简直是恩将仇报。”
“就是啊,真是给人添麻烦。”朱美说,客套地笑。
“不过那个人不是扭伤得很严重,连站都站不起来吗?竟然还能上吊。”
“是……啊,医生诊断说,好像脚骨裂开了,要是平常人,根本痛的站不起来。”
“看样子他一心想死。”尾国说。
但是朱美觉得并不是那样。
村上的样子确实有些奇怪。但是说到哪里奇怪,他只是看起来有些纳闷,与其说是想不开,人反倒很开朗。
“不过你折回家,真是做对了。要是你去买东西的话,那个人就会吊死在这里了,对吧?”
“他是在那里上吊的吗?”尾国指着檐廊问。朱美点点头,被拿来当踏脚台的茶箱还在原处。
“美朱嫂,你事先感到什么不对劲吗?”
“嗳,虽然不到忐忑不安的地步……,我这算预感吗?”
朱美没有这样的自觉。
那时,朱美确实觉得非回家不可。
可是他认为这个判断并不是基于村上可能再度自杀的预测。虽然觉得不太放心,但她并不担心。朱美之所以回家,说起来,是因为整个城镇骚乱不安,让她内心忐忑了起来。而她之所以觉得城镇变的骚乱,是因为空气变得又干又刺,阳光变得没有生气。
“会不会是预知呢……?”尾国开玩笑地说。
“应该不是吧。”美朱回答的不怎么笃定。
朱美几乎一夜没睡。
或许如此,老实说,她昨天的疲劳还没有恢复。
昨晚……上吊骚动告一段落,朱美回家时,都已经深夜了。村上的状况与其说是自杀未遂者,更接近倒在路边的可怜人。幸好他很快地恢复意识,得以免于惊动警察,但是要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住院,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当美朱收拾好凌乱的家里,简单吃了点食物时,东方天际已经泛白了。即使上床也睡不着,就在将睡未睡时,也接近中午了,所以朱美放弃睡觉,爬了起来,此时尾国来访。
尾国是丈夫的生意伙伴——也是卖药郎。
他们认识已有四年之久。
不过尾国并没有像夫家的药品批发商承销商品。就这点来说,尾国等于是丈夫的竞争对手,但是尾国是这一行的老前辈,很照顾丈夫和朱美。
朱美的丈夫作为行脚商人的资历尚浅。他原本是个军人,战后不久才做起买药生意。而尾国从十八岁起就从事这一行,是个拥有二十年资历的老手。丈夫原本就待人和气,不适合当军人,但从要求绝对服从的阶级社会转职到服务业。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将待客的初步要诀交给这个门外汉的,不是别人,就是尾国。
或者说,丈夫能够摆脱过去的犹豫,决定帮忙老家的生意,一定是因为认识了尾国。
为他们张罗这个住处的,其实也是尾国。
听说尾国自从初出茅庐,就一直巡回骏河伊豆一带,当他得知朱美夫妇正在寻找新住处,立刻向他们推销说:“静冈的气候风土都十分不错,要住的话就住静冈吧。”甚至还帮他们寻找租屋处。朱美才能有现在的生活。就某方面来说,尾国是朱美夫妇的恩人。
搬家后,这是尾国第一次来访。也因为是他介绍的,他似乎一直很挂意。
一问之下,原来尾国两天前来到沼津,寻访客户,那么朱美昨天看到的卖药郎或许就是尾国。
朱美并没有特别询问。
尾国说:“可是……总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令人费解。首先,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要上吊?你问过他有什么隐情了吗?”
“这个嘛……”
——我少了什么……
——他说他少了什么。
朱美不明白。
昨晚……
村上躺在床上,总算平静下来后,朱美听闻了一些状况。当然,问出来的不是朱美,而是全身上下充满了好奇的邻家主妇——奈津。奈津也算是救了村上,他用一种母亲斥责做错事的儿子般的口吻询问。村上十分惶恐,却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样子,一面述说生平,一面顺着询问吐露实情。关于感到自杀冲动的经过以及动机,村上首先这么说:“我少了什么……”
“什么是什么?钱吗?还是女人?”奈津追问。
“就是因为不晓得是什么,才会这么害怕……”村上这么说。
少了什么,但是不知道少了什么——胆小的男子说他受到原因不明的失落感折磨,才会想要了却生命。真是无法理解。
“什么叫做少了什么……?”
“不晓得,我想……大概是觉得很虚幻吧。”
“虚幻?”尾国那张平坦的脸皱了起来。“听起来好像少女小说中会出现的词呢。虚幻啊……,人会为了那种棉花糖般的理由去死吗?我实在不了解那种心情。不是因为生意失败,还是老婆跑了这类理由吗?”
“他说他经营的螺丝工厂倒闭了,不过那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他说因为加入了什么研修会,也渐渐振作起来。”
“噢,呃……叫做‘指引康庄大道’之类的。可是那个团体很可疑。我听说那是一个欺诈团体,转移中小企业经营者为下手对象,给他们一些草率的建议,算是一种靠心灵课程来敛财的团体吧,我认识的朋友家人也上过当。”
“我对这种事不太了解。管它是骗人的还是胡说的,只要生活平顺就好了吧……”
——自杀的动机。
朱美终究无法理解。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十分体会村上的心情。尾国和朱美不同,熟谙世事,见识也深,朱美心想他或许会懂,所以才告诉他。
尾国望了草鞋一会,低喃道:“嗳,大概是……生病吧。”
“是……生病吗?”
“应该是生病吧。这不是心态、想法如何的问题,就是没什么理由的。我听说那种人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就会想死。”
“有那种病吗?”
“恩,有一种气郁之症。”
“气郁……”
“是啊,会变得忧郁。我听说得了那种病的人,会突然想死,没有什么理由。对本人来说,应该是相当严重的事……,不过家人更辛苦吧。病人会突然想死,必须时时刻刻盯着才行。”
“真棘手呢。”朱美说。“就是啊。”尾国应道。
“那种病治得好吗?”
“有些温泉对精神方面具有疗效,也有药物……。我手上也有那种药,不过过去一般人根本不会把它当成一种病吧。现在不是有那种治精神疾病的医生吗?所以大家也知道那算是一种病了吧……”
朱美不认为村上是得了那种情绪低落的病。
因为恢复意识以后村上连一丝犹豫的模样都没有。他好像在害怕什么,却没有阴郁的样子。就像第一次救了他的时候一样,十分窝囊,只是不停地道歉。不过,他虽然道着歉,却也频频地像是在自问自答。
——这就是他生病的征兆吗?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自杀的动机。那就像发作一样吗?朱美提出疑问,于是尾国说:“就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的吧。时好时坏,所以才是病。如果是痛苦的不得了而想不开,就不会如此阴晴不定了。”
尾国这么作结。
是这样吗?朱美心中暗忖。就算是痛苦的不得了,想不开而寻死,决定自杀的瞬间,不也像发作一样吗?
——否则的话……
“话说回来,”尾国转过上半身。“听说那个人很怕卖药郎?”
“他是这么说的,他似乎很胆小。”
“这也不一定。”
尾国翘起脚来,身子又转过来一些。“我说这种话也蛮奇怪的,不过我也不了解大家为什么会害怕卖药郎。我们就像候鸟一样,从一地到一地、从城镇到城镇,不断地漂泊。对当地的人来说,我们是一年来一次的外来客。就算再怎么熟悉,隔了一年,人会变,人情也会变。老人会过世,婴儿会出生,一些夫妇也会离异,而我们又同样地出现在那里。喏,鬼啊神的,不也是每年来个这么一次吗?跟这个是一样的。但是咱们的面相又不象神明那样令人崇敬,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疑哪,跟鬼是一样的。”
尾国笑得像咳嗽似的。“巡回诸国当中,可以听到许多传闻。至于小孩被拐的传闻,则是到处都有。什么藏小孩的盲人啊、抓小孩的老太婆,每个地方说法都不同。天狗也会抓小孩,就是所谓的神隐(注:神隐指人神秘失踪的现象,古人多认为是天狗或山神所为。)。以现代的讲法来说,就是拐小孩的。”
“拐小孩的啊……”
“没错。什么取儿肝啊、榨童子脂啊,主要是业内地方的说法。就像字面上的意思,把抓来的小孩活活挖出肝来,或榨取脂肪制成药,据说对于不治之症、难治之症具有疗效。嗳,那都是胡说八道。我……不不不,你先说当然也没有经手那种东西。只是,或许也有些人深信不疑吧。”
“或许……吧。”
朱美知道一个男子,深信人体能够变成灵丹妙药,因为误入歧途。她也听说在不远的过去,相信此道的人引发了好几宗猎奇事件。所以虽然朱美不知道那种药究竟有没有效,但传说、迷信现在依然具有影响力吧。
朱美大略说明自己的想法,尾国说:“嗳,是啊。以前真的有。”
“你的意思是……?”
“就是取儿肝哪,我想过去真的诱拐小孩的吧,以前有这门生意的。因为虽然名称不尽相同,全国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传说吧。如果做坏事,妖怪回来哟……,拐小孩的回来哟……”
“那是妖怪吧?”
“就是妖怪啊。要是送来恐吓信的话,那就是犯罪,不过就算拐走小孩,就这么杀掉,也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即使拐走小孩的是人,但因为不知道究竟是谁怪走的,所以还是妖怪。小孩被拐走的现象本身就是妖怪。不过迷路饿死,或是摔下谷底而死,这些也都被当成拐走吧。若非如此,才不会有那么多怪人的妖怪呢。朱美嫂……我记得你是信州出身的吧?”
“嗯。”
“那么你听说过蒙牟或牟蒙嘎(注一:“蒙牟”及“牟蒙嘎”皆为音译,原文为“モンモ”(monmo)“モモソガ”(momonga))吗?”
“什么……?”
这是什么?觉得好像曾经听过。
尾国举起双手,张开指头弯曲,然后张大嘴巴,说道:“牟蒙嘎!”
“哎呀,讨厌啦……,你又不是妖怪。”
“就是妖怪啊,你小时候被这么吓过吧?”
“呃……”
朱美只记得背布袋的。可是……虽然不是记得很清楚,但是既然只看一眼,就明白尾国在模仿妖怪,表示朱美也认定那种动作和叫声是属于妖怪的。毫无突兀之感。
“我记得信州一带是这么传的,是我记错了吗?我是佐贺出身的,小时候常被这么吓:刚勾、刚勾(注二:此为音译,原文为“ガソゴウ”(gingo))!”
“刚勾?”
“牟蒙嘎和刚勾都是妖怪的名字。算是名字都是这么称呼妖怪的。是小孩子的话,就像猫叫做喵喵,狗叫做汪汪那样吧。那么……这是妖怪的叫声吗?嘎——,牟——,听起来也像叫声。这叫声的却很可怕吧。”
“妖怪的叫声吗?”
“嗯。干我们这一行的,陪小孩也算工作之一。说怀柔有点难听,但是被讨厌就麻烦了,所以都会带些玩具。因为这样,再加上巡回全国的关系,我们的记住各地孩童的用语。北方的妖怪大概都叫牟,牟牟或牟蒙爷;南方叫做嘎勾。地方不同,有时候交嘎勾,有时候则叫做嘎刚哞,一些地方也叫做嘎勾杰。然后有些地方混合在一起,叫做嘎牟。根据我个人的推测,这原本应该是卡牟吧。卡牟的卡占上风的话,就叫做嘎嘎什么,牟占上风的话,就叫做牟牟什么。”
“什么是……卡牟?”
“就是咬上去的意思(注三:日文中的“咬上去”发音为“卡牟”。)呀。”
尾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把你咬来吃哟——是这种意思吧。小孩子被拐走,然后被吃掉……”
“哎呀……”
“说到吃人,大部分都认为是野兽干的,但是这似乎不是野兽,而是妖怪。野兽是不会吃活的猎物的。初春的熊虽会吃人,但正确来说是攻击人。日本也没有老虎或狮子,不管怎么样,野兽吃的都是尸体。没有哪种野兽会一碰上猎物就大口大口吃起来的,一开始都会先攻击。所以虽然同样都的防范,但防范的方法不一样,也能够回避。不过妖怪的话,只是黄昏走在路上,有时候就会碰到。然后一碰上就会被抓,也不会有尸体。”
“然后……消失不见。”
“没错,妖怪和绑架犯不一样,拐人的目的不是钱。一旦被拐,就回不来,就这么消失不见。若非如此,被吃掉这种形容方式就很奇怪了。而且啊,熊就是熊,狼就是狼,不会把他们干的事特意赖在妖怪头上。我们也不会说:做坏事的话熊会来哟……,唔,或许有些地方会这么说,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而且姑且不论深山,熊并不会来到村子或城镇的。所以我认为过去应该有拐人这门行业的。”
“拐人……”
“我想就是因为过去日本有过这样的人,吃人的怪物和拐人的怪物才会如此横行吧。然后,这些人应该不是当地人,所以村人得警戒旅人。而我们这些卖药的,在村人看来,只是单纯的旅人哪。”
“所以卖药郎才恐怖……?”
“我觉得即便他人认为我们很恐怖也没办法。因为换个角度来看,我们就像刚勾一样,是妖怪的同类。”
——妖怪。
——拐人贩子。
——卖药郎。
“从过去不就有买卖人口这样的行业吗?我不晓得现在怎么样,不过在不久前,到处都还有人卖女儿。就算不拿去吃,人也一样可以拿来作为商品。那样的话,就得找地方进货才行。一般来说,是从父母那里买来。可是如果进货价是零,那可就赚翻了吧……”
“朱美嫂,你怎么了?”尾国说,他平坦光滑的脸转过去。
朱美谨慎地说:“是关于……那位村上先生……”
村上害怕卖药郎的理由。
朱美昨晚听到了其中的理由。
朱美回想起窝囊上吊男的脸。
村上说他出生在纪州熊也,据说是为在和歌山县与三重县间,一个叫新宫的地方。约莫十五、六年前,村上年仅十四,就离开了老家。说是离开,也不是被送去给人做雇工或是让人收养,而是离家出走。
村上说:
——我害怕严格的父亲,憎恨只眷顾弟妹的母亲。
——我讨厌傲慢的哥哥,受不了啰嗦的亲戚。
——我不喜欢家业,乡下的风土也不和我的脾性。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厌恶。
——我家是个农家,但是非常平穷贫穷。
——土地也很贫瘠,种不出什么作物。
——也做过抄纸的工作,但是不管怎么拼命工作……
未来都看不到希望。村上深感绝望,结果逃离了家里、村子与生活。
朱美心想:十四岁,那是个不上不下的年纪。
已经不是孩子了,但也无法自食其力。近年教育制度似乎逐渐建立,所以中间出现了学生这种不是孩子也不是成人的位置,不过当时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升学,那样的话,就只能安于半大人这种无可奈何的身份。
朱美也出身贫苦,十三岁就离家替别人帮佣了。
一个半大人,是没有能力选择人生的。
村上可能是痛恨这一点吧。
少年过去也曾经试着离家出走过几次。
每当他离家出走,就会被带回来。他再怎么说都只是个少年,行动范围有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顶多只能在村子郊外徘徊,根本无法逃离家的约束。
但是……
村上说,当时是早春。
他说无法明确的回忆起是昭和十二年还是十三年。
一如往常,村上与家人发生激烈口角,“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要离开这里!”他气冲冲的丢下这句话,奔出了家里。
父亲气得涨红了脸,追了上来。
村上头也不回的拔腿狂奔,所以不晓得父亲追了多远,他心想父亲应该很快就会折回去了。
总是这样。父亲和母亲知道村上会跑去哪里,所以不会认真追赶,这让村上有些不甘心。不过逃亡者也觉得之多在河边或村子郊外就会被逮住了——村上这么述往。
真的完全一如往常。
那个时候,村上逃离神社的境内。
那座神社叫做阿须贺神社。
他缩起脖子,钻进鸟居。
可以躲藏的地方不多,村上过去也曾淘金这里几次。上次他在社殿右侧被抓到,所以这次他绕到左边去。
左侧称为上御,右侧称为下御。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称呼。”村生说。
虽然不知道由来,但村上逃进了被称为上御的神域。
哪里有两颗巨大的神木,就像鸟居般耸立着,村上从中穿过。社殿后方数目繁茂,是一座小丘陵,哪里叫做蓬莱山。
两颗神木正中央祭祀者高约五、六尺的立石。立石上挂着围裙般的东西,下面用河原石排成圆形环绕,内侧铺满了小石头。
据说那块石头叫做“子安石”。
村上躲在它后面,石头后方长满了不可思议的树木。他就像家在树木与石头之间蹲着,就这样躲了一会儿。由于没有人追来的迹象,村上把背靠在石头上,伸长了腿坐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村上的记忆力,约莫是一个小时,但是当时没有时钟,这部分相当暧昧。
毫无人的气息,却突然传出声音。——你在做什么?
少年吓瘫了不是比喻,他真的吓到腿软了。那道声音尽管低沉,却锐利的宛若贯穿脑门。声音接着说:
——这里古来就是神域。在我国尚未得名之前,就是个神圣的场所……
——非闲杂人等擅入之处……
村上理所当然地以为是神官。他屏住呼吸,缩起身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站在那里的并不是神官。
他看见黑色的伊贺裤(注:伊贺当地人常穿的一种宽筒窄口裤。)及绑腿。他往上望去,上面一样是黑色的义务。两个三角形重叠、竹笼眼般的纹路令他印象深刻。
没有这种神主。
这么一想,村上突然感到恐怖。
——怎么了?
男子狰笑。
——村上兵吉,用不着害怕。
发不出声音。
——你又不学乖地离家出走了吗?
男子悠然走近,紧挨着村上屈下身子,附耳说道:
——真是个坏孩子。
“虽然莫名其妙,但我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杀。”村上形容但是得心情,觉得自己遭到了天谴。
男子慢慢的抬起头来,遥望不可思议的树木。
——这叫做天台鸟药,是长生不老的药。不过是假货。
——你的祖先为了寻找这种树木,从远方来到这块土地。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
——我……
——对,我是卖药的。
——寻找长生不老仙药的药商。
明明没问出口,男子却这么说。
药商……,拐人的卖药郎……,要是做坏事……
就在尖叫涌上喉咙的瞬间,喊起了“兵吉、兵吉”的呼叫声。
是父亲。
一瞬间,村上想要大叫“爸”,却吞了回去,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惊人的速度寻死起来。自己是离家出走的,怎么能为了这点小事向那个讨厌的父亲求救?自己是那么没用、无法独当一面的男人吗?
一身黑衣的男子直盯着村上。可能当场识破了村上的内心挣扎吧,他朝着父亲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说:
——你想逃走吗?
村上遥望,实现对上了。
——我带你逃走吧。
——过来。
男子抓住村上的手,吧他拉起来,带领他到天台鸟药树后面,蓬莱山的树木中。兵吉、兵吉,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差不多一点!——父亲的声音接近了。男子分开丛生的树木,潜入里面,眼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岩板。
岩板直直的裂开来,有一个勉强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村上心想,男子可能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这里……
里面就像洞窟。
——这里并没有那么古老。
——不过,神社的人也不晓得有这样的地方。
男子说着,点燃了蜡烛。
村上说,他看见了几尊佛像。神社境内有佛像,这实在相当荒唐,但村上记得那确实是佛祖的模样。
这是,父亲的声音又远远的传来了。村上心想,父亲一定正在寻找子安石一带。
他暂时压低呼吸声,竖起耳朵。
等父亲的声音完全小时候,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也解除了。村上总算发得出声音了。
——你……是谁?
他的声音颤抖、沙哑。
我是药商……男子再次说道。
你怎么会认识我?——村上又问,男子笼罩着浓浓阴影的脸笑开了。
——这没什么,我又不是只认识你一个人。
——我对于这一带的每一个人都了若指掌。
——从祖宗八代、家业到家庭关系,全都调查过了。
——所以你经常离家出走这件事,我也早就知道了。
——不必担心。如果你真心想离开家,我可以帮你。
处于干燥的洞窟内部,男子说话的回音,一次又一次震动着鼓膜。
——你真的抛弃得了家吗?
抛弃的了家吗抛弃得了家吗抛弃得了家吗?
那种父亲。那种家。那种村子。
“现在想想,我不懂自己那个时候到底谁是在痛恨些什么。”床上的村上垂着头说。朱美心想,每个人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时期。
想要离开家、讨厌父母,这些牢骚其实只是借口吧。尽管不明所以,宗旨就是想要反抗——朱美觉得这才是真实的。
愤怒的源头并不在外侧。
可是在种时期,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幸福与不幸其实都不在自己之外。因为事实上,性口就是充满了无处排遣的愤怒,所以才会向外寻求反抗的对象。会怪罪于父母或环境,只是为了向自我正当化罢了。
但是,在向外侧寻找理由的时候,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有时候,被压抑的冲动会带来巨大的扭曲——尽管如果能够隐忍过去,它其实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消失,甚至可以当做不曾发生过。
村上年少时,怎么样都无法忍耐吧。讨厌讨厌讨厌——莫名其妙的厌恶感在黑暗中膨胀,结果村上少年对男子点头了。
男子狂妄的笑了。
——好骨气。这座神社豪臣熊野三所权限(注一:日本纪伊国东牟娄郡熊野山,因山中有熊野坐神社、熊野速玉神社、熊野夫须美神社等三所神社耸立,故又称为熊野三所权限。权现为示现、化现之意。)的发祥地。
——但那只是在明治的神格上申时这么奏上的号了。
——这里原本祭祀的是泉津事解男命。
——泉津事解男命这个神哪……
——是伊奘诺命将休书交给黄泉之国的伊奘冉命时所诞生的神明(注二:伊奘诺命与伊奘冉命亦为作伊邪那支命、伊邪郡美命,是日本神话中奉天神之命生下日本国土及神明的两位男女神)。
——所以如果要与日常的舒服诀别,着地方时再恰当不过的了。
男子在洞窟中占了起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寻找的东西或许不在此处。
——也得问问你的家人才行。要是问不出个结果来,可不能善罢甘休。
——我也犹豫过,把毫不知情的你给卷入,似乎说不过去。
村上一脸糊涂。
男子接着这么说:
——你的家人……或许会消失不见。
——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吗?
少年掉头。那种父亲、那种家庭——可是村上说,他一点头就后悔了。可能也是因为他不太懂男子的意思吧。但是那是已经太迟了。
男子把脸靠过来。火光悠悠摇曳,只看得见男子的嘴巴。
——你今后就在我手下工作,在伊豆。
——不,想让你去东京好了。
村上说,尽管他的意志薄弱,却强烈的认定自己一定对这名男子唯命是从了。
——要后悔只能趁现在。
——没办法回头咯?
——你答应了是吧?
少年村上兵吉,是这样被男子给拐走了。
“被拐走了。因为村上先生就这样——唔,何况他是离家出走的,若就此回了家也太可笑了,——总之村上先生被那个怪人带走,搭上火车,上了船,就这么被带离故乡……”
尾国默默地把示现从朱美脸上转开,瞪着玄关的拉门。
“昭和……十二年是吗?”
“那个……神秘男子自称药商?”
“就是啊,所以村上这个人真的是被卖药郎给拐了。”
“卖药郎啊……”尾国自言自语似地呢喃道。
“嗯,就像传闻说的,做坏事就给抓走了。他是这么想的吧。”
“兵吉……”
“什么?”
“那个上吊的男子,是叫村上……兵吉吗?”尾国这么问朱美。
——为什么顿了一下?
“是啊……是兵吉美错……。尾国兄,难道你……认识他?”
“没这回事,我怎么可能……”尾国猛然回头说道。也是吧,这种巧合不多见。可是……
“呃,我当然不认识那位先生,不过我知道那座神社。那座阿须贺神社,是与徐福有关的神社。”
“徐福……?”
“他是中国古代方士……类似仙人的人物。据说他古早以前曾经远渡日本,前来寻找珍奇的药物。”
“药?”
“对,药……”尾国说到这里,望向朱美的妖精。“传说徐福渡海来到有明海,从那里登陆,四处寻找秘药,最后去到我出生的地方,也就是佐贺平野的北边——金立山。据说在那里,一个白发童颜的男子将秘药传授给徐福。二那座山上的金立神社,也是与徐福有关的神社。我的老家就在山脚下,我从小就听大人讲述这个传说,所以老早就十分在意了。”
“在意……?”
“在意这事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有能够治百病的药,不管是阿婆的脚气病还是老爸的通风都能够治好了……哎,其实也不是出于那么正经八百的心态,不过就是一直放在心上。我也曾经想人打听过,结果有人告诉我,那种药其实就是黑路。我故乡的山里确实有黑路群生,但是那并不是可以治百病的药草。”
尾国从包袱里取出纸包。
“这事叫做细辛的药,它的原材料就是黑路。具有镇痛解热的功效,可是又不能治百病。我大失所望哪。失望之余,有知道了一件令人大失所望的事。先是丹后的心井崎,心井崎神社祭祀著徐福,然后还有熊野的阿须贺神社……”
“哦……”
“我曾知道那个神社,就是这个缘故。”尾国说。虽然不觉得尾国在说谎,但朱美总有一种受到哄骗的感觉。
“是的,哎,这事古时候的传说了。就像桃太郎的故事一样,不晓得究竟哪些部分是真的,或许全都是假的。不过,熊野连徐福的坟墓都有。若之论坟墓的话,甲洲富士吉田也有呢。”
“富士吉田?”
“富士山的山顶有许多徐福传说,据说富士山就是徐福的目的地,听起来很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觉得太过巧合了。甚至有传说认为富士山的别名就叫做蓬莱山。可是我觉得那个熊野的蓬莱山——就是他们两个人躲藏的地方,才是真的蓬莱山。传说中,蓬莱山漂浮在海面。富士山并没有浮在海上吧?而且我听说熊野的蓬莱山古时候是一座岛,四面环海,所以……”
“哦……”
这……跟村上的名字到底有何关系?
无法释然。可是尾国平坦的脸还是老样子,甚至露出笑容。那个让朱美一瞬间困惑的不自然停顿,只是一场幻觉吗?她甚至开始这么觉得。
朱美默默地望向庭院。
“所以呢……”尾国接着说。“……那个自称药商的神秘男子,会不会也是为了这样的传闻,二前来寻找秘药?那么……没错,那一定又是个好事者。”
“这样吗……?”
好事者会带走离家出走的小孩吗?
朱美这么问,尾国的脸微微的抽搐着。朱美无法判别他是想要笑,还是感到困窘。
“那么朱美嫂,你认为那名男子……是人口贩子?”
“与其说是人口贩子,这种情况应该算是诱拐犯吧。尾国兄,你不是才刚说有这样一门行业吗?”
尾国的颜面肌肉又非常细微的颤动了。
“我不是说现在有,是说过去有。现在已经没有了吧。”
“你是这么说,可是那件事又不是发生在现在,而是战前——十五六年前的事。”
“是这样没错。”尾国苦笑。“唔,我说得过去,顶多是到明治吧。在昭和年代……想要拐人还是很困难吧。证据就是,最近的孩子就算对他们说牟啊噶的,他们也不怕了。说道最近的拐犯,全都是绑票勒索,或者说会有人来抓小孩哟,害怕的都是父母呢,”
“可是尾国兄,你也说过,真到最近都还有人卖女儿。我也一样,帮佣只是说得好听,实际上可说是被卖过去的。”
“如果那位叫村上的先生是女的,状况又不通了。买卖女儿是确有其事。我对法律不熟,不过或许那个时候,人身贩卖还半公开的存在。可是他是男的,男人买不了钱吧?而且越后狮子(注一:院子越后国(现新泻县)的舞狮,让小孩子带着狮子头小屋玩耍,沿街乞讨。)、见实物小屋(注二:近似西洋的马戏团,畸形秀,伊畸形的人或才艺表演来招揽客人。有时候被拐走的小孩也会被卖到见世物小屋。盛行于江户时代,近世犹豫人权问题,昭和五十年后严禁身体有残疾着表演,日渐没落。)等等,现在都衰败了。”尾国这么作结。
他说的没错。可是,总觉得尾国的口气像再辩解。关于这件事,朱美举得尾国根本无需坐任何辩解,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听起来有此意味。
“那……”尾国毫无脉络的拉回话题。“那个人后来……怎么了?”
“咦,哦,也……”朱美有些犹豫该不该说。
“他怎么了?”尾国对朱美笑道。
朱美略略后退。
尾国眯起细长的单眼皮眼睛。“总觉得这件事很可疑。那么那个人就这样跟着什么男子一起里开故乡了吗?真难以置信。那个神秘男子就像山椒太夫(注三:日本广为流传的故事。平安时代末期,安于厨子王姐弟与母亲去见遭到左边的父亲途中,在越后国遭人拐走,卖到富豪山椒太夫家,受尽折磨。后来姐姐为了让弟弟逃走而牺牲,弟弟与父母重聚,并向山间太夫复仇。中世以后,成为各种小说、戏剧的题材。)的故事般,把他给卖掉了吗?既然他人还活着,表示他也没有被活生生地挖出肝来吧?”
“这……也是。这件事真的很离奇,村上先生说,那名男子让他在外地学了讲为算术呢。”
“还供他上学?”
“这我就不晓得了……”
整整三天。
讯上说,他们整整花了三天移动。
下了火车,上船时,村上已经死了回家的心了。他似乎终于一种或许会被杀的恐惧当中,但是男子十分冷静,也没有突然翻脸。然而景色目不暇给的变化,村上完全不知道他们究竟经过了哪些地方、是如何移动。这也难怪,对于从未离开村子的少年来说,脸邻村都是异乡。
“我们抵达了一座城市。现在想想,哪里应该是东京的中野。是要去看看就知道了,但是我很害怕,不敢去那里。”村上用一种随时都会哭出来的预期说。
他说,那是一栋想监狱般的建筑物,村上在哪里接受了基本教育。有一个像是教官的人,几乎成天跟着他,村上完全没有接触到教官以外的人。但是他觉得哪里还有许多人。
男子把村上交给那名教官后,没有半句说明就离开了,之后依次都没有露面。
村上被禁止外出,甚至连询问的点和名称都不准。所以村上闲杂依然不知道哪里是什么地方。
“哪里不严格,反倒相当宽松。我的记性不算差,所以也觉得讲书蛮有意思的。而且同时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该拜年了,涌出了一丝希望。可是,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来,这还是让我……害怕极了。”村上说、
他是个胆小的人。
接着,三个月后。
村上从哪里逃走了,他说他再也无法承受了。
村上敲开厕所的窗户,翻过围墙,逃走了。自己总是在逃避——村上说他当时这么想。他漫无目的的窜逃。因为连自己在哪里都不晓得,当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才好。
由于害怕有人追来,他不敢睡觉,身上没有钱,也不能吃饭,村上只是一个劲儿地逃。
“我来到河边,一面藏身钓鱼船,一面沿着河岸逃走。我在深川一带,过了一阵子流浪儿般的生活,然后一路流浪到板桥。我在那里帮忙江湖艺人,住了下来。”
他说他没有想过要回熊野。那是,村上对于故乡与家人的反抗和厌恶都已经消失,他反而非常想家,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