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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落小镇的印记(1 / 2)



带着夏日余温的海浪突然退去的刹那,淹没小镇的面貌清晰地浮现出来。银鳍的鱼群游过横跨海底的铁锈天桥,看起来像是一整列霓虹灯,垂挂在通往深海的大道上。



我在海底悠然地潜泳。我喜欢海,游泳、潜水都喜欢,但最喜欢的是沉入海底的小镇,那里有一种孤凉的美。沉入海底泡沫的幽暗中,游过无人的街角时,我蓦然有种与人擦身而过的感觉。陌生的人行道却有着莫名的怀念,漆黑的窗口像在呼唤我,沉没的小镇像是埋藏着世界的秘密。我闭着气继续潜行,彷佛担心它会从我面前溜走。



钻出海面换气时,我察觉到海风已稍有寒意。这风带着晚秋的气息,于是我停止海中探险,回陆地上去。由于我穿着衣服下海,湿透的衣服更觉寒冷。



走上铺了柏油的海岸,回到放鞋和背包的地方。



无人大厦的一角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矮胖的小型高级车,车体正熠熠发出格调高雅的耀眼黑光,与这个荒废小城完全不协调,散放出突兀的氛围。



望进车子后座,一个眼眸乌黑的少年正以冷漠的表情看着我,也许他是透过了我凝视大海。不过,他的视线一与我交会瞬即转开,嘴唇动了动,对司机说了什么。没多久,他乘的轿车便驶开了。



驶过身边时,他再度瞥了我一眼。大大的丹凤眼微微下垂,一副漠不在乎的模样侧眼看着我,消失在灰色的废墟后。



秀丽的黑发直到最后都令人印象深刻。



他是何时来到这里,何时开始望着海呢?我在海里游泳的经过,他都看在眼里吗?



我脱下水手领上衣,把水绞乾,从背包里拿出预备的衣服——那也是英式水手服——换上,短裤则没换,就这么背起背包往镇里走去。



没过多久,我又见到那个少年。



沿着进城的林道旁,有栋大屋吐着黑烟燃烧起来,它好像召唤着正要前往镇上的我。于是,我停下脚步往火焰跑去,越接近屋子越感受到猛烈的热浪袭来,飞出的火花像微生物般在空中飞舞一番,才力竭地掉落地面。周围的树林发出令人忧虑的声响陷入嘈杂中。



尽管这栋屋子地处偏僻,但有不少人前来,远远观望这场大火。他们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眺望着越来越强的火势。从他们的对话,和混着油味的火可知,这场火是焚书造成的。



任何人都不得拥有书本类的物品。



焚书指的是烧毁被禁的书籍。如果政府人员发现屋里藏了书,便会一把火把藏书处烧个精光。家中不得存有任何书本,这是稍早时代所定下的规则,我们都生在那种规则建立的时代,所以我连书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



我加入看热闹的行列,虽然热浪熏红了脸,我还是走近了屋外的铁栏杆处。那是一栋西式建筑,前面有个小花园和大车库。我抓住栏杆,从铁条间往里面探索,想看一看书本的卢山真面目。虽然说大致都已经烧光了,不过我还是凝目搜寻可能留下的任何残骸。穿着老鼠灰防火装的人群,聚集到屋子周围。他们摆出机械式的动作,鱼贯进入屋子。



我看到大门附近停了一部黑色轿车,就是在海边遇到的那部。车上似乎没有人在,是这家人的车子吗?还是……



我更加好奇,攀住栏杆使劲地伸直背脊,透过窗口往屋里瞧。



那个黑发少年在里面。



他穿着比绿更浓,比黑更深,颜色有如暗夜森林的紧身外套,修长的身躯倚在窗边。不论发型,还是他那神气冷淡的态度,都像个日本人偶。他丝毫没有想逃出来的打算,表情沉着地望着在屋里来去的防火装男人。火势还没有接近他的周围,但是,在他上方的二楼已经冒出火舌,说不准何时屋子会崩场压到他身上。我心里干着急,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视线,忽然朝我看来。



这次我先转开了视线。



我飞也似的转身离开,而且没再转头看,因为我怕一回头又会与他四目相接。一方面有点窘,但最重要的是少年大大的眼眸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静谧,清亮得如同一面镜子,彷佛映照出什么不能见人的真相。



少年在焚书的现场做什么呢?



我一面思忖着,再次踏上往镇里的路。



不久后,夜色渐深,我决定到路旁的废屋捱过一宵。



混凝土建的立方体废屋,被高及人身的杂草所掩盖。从破裂的玻璃窗和没有门的玄关看来,这栋房子确定早已没有主人。整个屋子只盖了混凝土结构,连屋顶都是糊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屋顶腐蚀的地方塌陷,破了一个洞。月光穿过薄云,将尘埃满布的空气聚成一束光。



我以翻倒的衣柜为床,在上面躺下,但却没有什么睡意。我还笼罩在焚书的热焰中。翻身的时候差点摔下床,最后,一整晚我一直从屋顶的洞望着夜空直到天明。



天色还没转白前,我便走出废屋再度迈开步伐。



西方的天空还有点点残星,然而瞬即被不知何处飘来的雨云掩住,连最后一点星辉都不剩,同时还降下雨来,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起伏平缓的林道无尽地延伸着,这是条漫长的直线道。道路在多年前就已放弃整修的状态,杂草的绿色比白线还明显。有些地方缺了一大片柏油,很可能是地面滑动造成的。我为了跳过这些洼洞,费了不少力气。



过了半晌小镇终于在望,看得出住家和废屋交杂并立,如果屋子没点灯,说不定整个镇就会像个完全的废墟了。我昨晚过夜的粗糙混凝土屋,这里也很多。而且雨水浸湿后,整个染成了铁灰色,宛如一个个暗淡的立方体,胡乱堆叠成一个小镇。



走到红砖铺的道路后,我的脚步声彷佛钻入水泥建筑的缝隙般消失了。这是一座死寂的小城,路上完全没有人通行,连车辆来往的声音都没有。灰色的住宅区缺乏生命,令人想起水底的城市。



空地上有汽油桶燃起的火堆,可能刚才还有人在,但现在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好像镇上的人突然消失,只剩下我。家家户户都还点着灯,所以应该都还在吧。他们屏住气息躲在家里,所以城里的空气才会如此肃杀。细长的人行道上,不知道是搞错了时间,还是因为天色太暗,路灯在雨中孤独地亮着。



可能时间太早吧,我没太在意,开始寻找旅店。再耗下去一定会把全身打湿。



就这样在镇里转悠的时候,我看到几个奇妙的景象。



每当我望向住家的窗边,就看见人影晃动,然而只一秒就消失了。他们像是商量好似的,一发现我就马上把窗帘拉拢,像要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拉窗帘的声音就像小刀划破东西一样。



显然,我被居民排斥了。



在这个小规模封闭社群到处分布的时代,像这种对异乡人无免疫力的地方并不少见。只是,这个镇有点诡异。



我渐渐升高警戒,谨慎地观察四周状态。然而,我似乎才是被观察的对象。窗帘缝隙里窥伺的眼,从二楼窗口俯视的眼,躲藏在暗处的眼,从遥远某处凝望的眼……暴露在视线中让我浑身发毛。



我蓦然停下脚步。



在一户民家之前。



这是一栋砌了泥墙的木造平房。褐色屋顶与土色外墙,看起来既不起眼也没特色。在新兴的水泥立方建筑的街景中,偶尔也有几栋这种老房子。从大门周围的整洁可以想像得出,它并不是废屋。只是这栋民房的大门上,与其他建筑有个显着的不同。



木制的大门上,画着一个大大的鲜红十字记号。



这景象怎么看都很突兀。在这座彷佛沉在大海里的镇中,那块红实在太醒目了,即使在雨中依然保持原有的颜色和形状,完全不受影响,让人怀疑会不会是昨天才刚漆上去的。从笔触的凌乱,可知它并非室内设计的一部分,有点像是小孩的乱涂鸦,然而又太成熟了一点。十字架这种意象,让孩子来做未免太过宗教化。



十字架?



——应该是十字架。之所以没有十成的把握,是因为那个十字架与一般教堂看到的形状略有不同。



这个十字架的横木两端有点向下垂,而且末端形成锐利的尖锥,令人想到动物的角或牙,从十字交叉处开始,直木往上和往下都从一半开始变粗,末端也是一样尖锥形。看起来像个有点歪的十字架。



或许它根本不是十字架,而是只有镇民才知道的记号。或是全日本都知道,而只有我不知道的某种印记吧。



即使是如此,在民宅门板留下这种形状,似乎不太恰当。现在这个屋里好像没有人在。



我怀着疑惑离开门前,毕竟站在人家门前东张西望太不礼貌,而且我全身都淋湿了,冷得直发抖。



我得找个躲雨的地方。



不见人迹的道路底端,有栋房子像是空屋。一楼部分建成车库,坏掉的铁卷门卡在上方,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车子。我决定先到那里躲躲。



车库里飘荡着微微的汽油味,我吸了一口气,挥挥湿透的头发,把水滴甩掉。湿掉的衣服,我倒不怎么在意。从卡住的铁卷门下仰头望天,我叹了一口气。



「什么人?」



突然车库后方的暗处有人出声,我吓了一跳。



一回头,有个男孩站在那里。



那是个瘦小的男孩。他的大眼几乎占了瘦削脸颊的大部分,此时却眯得细细的露出少许猜忌。眼睛上方剪得笨拙的齐平刘海,显出他的稚气。他应该比我年轻,然而紧闭的嘴唇、皱在一起的眉头,都展现出很独立的个性。



他坐在轮椅上,膝头铺着一条毛毯,小小身躯彷佛包裹在轮椅中。



这屋子的住户吗?



我立即向他道歉。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避个雨,没有其他不良意图。我现在就离开。」



「等等!」少年出声。



我停住冲进雨中的念头。



「你是从镇外来的?」



「……是。」我小声地回答。



「真的?太棒了!」



少年不知何故面露喜色。我还在困惑的时候,他已推着轮椅向我靠近,兴趣盎然地从下方仰视我。我往后退了几步,再退就要回到雨中了。背后响着滴滴答答的雨声。



「嗯,外地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请问……请问……」



「哦,你不用担心,我也是进来避雨的。倒是你,多说点外面的事嘛。你从哪里来的?到这里做什么?一个人来的吗?今年几岁?」男孩朝我越走越近。「你全身都湿透了,没带伞吗?」



「我……没伞。」



「那我借你吧。不过,你要帮我个忙做为报答。」



「什么忙?」



「老实说,我只有一把伞。我可以把伞借你,但你得送我回家。很简单,就是推轮椅。这样我们两个人都不会淋湿。」男孩露出浅浅的笑容。



「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担心的表情?」



我对男孩的警戒还没有卸除。再怎么说他都是我在这个阴郁小镇见到的第一个人,这个小镇对我不友善,因而他那开朗的笑容显得特别脱离现实。虽然看起来应该不是坏人:



「对了,如果你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就乖乖送我回家。因为我家就是旅店。看到稀客上门,我爸爸应该会很高兴。」男孩说完又冲着我笑。



我决定相信这份幸运,还有他的笑容。



我们在雨中一起走下凹凸不平的红砖路。我左手拿着伞,右手握着轮椅的手把。镇里还是不见人影,不过我已不再是独自一人,有轮椅男孩陪着我。



「我叫悠里。」轮椅男孩说。「你呢?」



「克里斯提安纳。」我答。



「克里斯提?……什么?」



「叫我克里斯就行了。」



「嗯,好的。」悠里回过头,仰头看我。「把伞拿高一点,对,就这样。谢谢。你从哪里来的?」



「英国,一个叫伦敦的地方。」



「那一定是个很远的地方吧。」



他肯定无法体会那么远的距离吧。我离开伦敦,经过南安普顿搭船到日本已经一年多了。时时刻刻想念的那座教堂,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而现在还安在吗?说不定已被泛滥的泰晤士河冲毁了。



「这个镇跟外面比起来,有什么不同?」



「很安静,好像大家都不在。」



「因为最近怪事频传……」悠里拉长了尾音自言自语道。



「镇上发生什么事?」



「咦?你没听说吗?你才刚到镇上对吧?」悠里声调里略带惊奇。「以后再告诉你好了。我们还是先赶路吧,雨好像变大了。」



我依据悠里的指示走进小镇。但即使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事物改变我对镇的第一印象。倒不如说,阴郁的感觉变得越发强烈。举目所及之处,除了立方体的水泥屋、波浪板屋顶的工厂与烟囱外,就是铁卷门生锈的商店街,和草率铺设的红砖道。



不久便看到悠里的家。瑞典式建筑,前面有一层较高的门廊。优雅的印象是这个小镇所没有的,但是扶栏和支柱、阶梯和地板都没有用白漆重新粉刷,维持原有的状态,因而弥漫了一股鬼屋的气氛。这栋小屋只有在门廊阶梯边的箭头招牌,标示着旅店。笔直的红砖路通向招牌处,在那里告终。屋子的后面就是森林。被大雨浸湿的黑色森林,看起来有如围在古老鬼屋四周的黑帐。



「欢近来到『皇家翡翠城』。」悠里唐突说道。



我拿着伞,来回看着悠里和眼前的鬼屋。



「没听过旅店用这种名字……」



围绕在旅店四周的森林,虽然是浓密的深绿,但并不像翡翠那般鲜丽,更何况中央那栋白漆斑驳的小屋子,与所谓的皇家和翡翠之城,未免也相去太远。



绕过正面玄关的门廊来到屋子侧面,有一条轮椅可以上去的斜坡。不过它也只是把扶栏拆掉、地上铺了一层厚木板做成的坡道。我把悠里的轮椅推上去。



悠里拉了一下玄关的门钤绳。那条绳子的长度正好垂到悠里触得到的地方。



门立即开了,一个男子从里面冲出来。



「你跑哪去了?悠里!」



粗嘎的吼声越过悠里的头顶直贯进我耳里,我不觉退了一步。眼前站着一个体格壮硕、肌肉发达的男人。他手抓着门把直到现在还发出声响,令人担心是否要把它捏碎。



「我去散步嘛,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不是说,舒服一点的时候可以出去吗?」



「你说什么鬼话!外面在下雨呀。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能在外面乱走?万一身体淋湿感冒了怎么办?拜托你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好吗!下次再这样随便出门,我就不准你出去了。」



「别紧张嘛,只不过出个门,我一个人行的,谁知道会突然下雨呢!」



「突然?!你也知道突然?好,那我问你,如果突然发作的话怎么办?没有人能救你哦!而且,如果『侦探』来了怎么办?」



——「侦探」?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



「侦探」……会来?



「爸,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悠里愤愤地说。他回头看我,「克里斯,我先回房间。这里实在吵得受不了。等一下你到我房间来。」



悠里说完,便穿过还在高声叫骂的男子身边,往屋里走去。我本想制止他,但这突发状况令我哑口无言,我一向不善应付这种场面。



门前只剩我和那个生气的男子。



「你是谁?」



男子瞪着我,看来是把失去对象的怒气转到我头上,而且似乎现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这、这个……」



我挺直了胸膛,像个白金汉宫门前的禁卫军,为了配合那男子的怒斥声,不知不觉我的声音也变大了。



「我想今晚在这里借住一宿。」



「你说什么?」



「我在找个投宿的地方。」



「你是旅客?!」



「是。」



「是吗?原来是客人!」男子的声音骤然平静下来。「真抱歉,这里很久没客人来了,几乎忘了我们是经营旅店的。这个镇上,只有想找人倾诉的独居老人,才会来这儿租房。」



男子兀自嘀咕着,帮我把门敞开,还举起右手轻轻挥了挥,好像在说:「来啊,进来吧。」我这才好不容易进到屋里。



大厅四面全是裸露的木材,用「大厅」这个词来形容是否合适,都还令人存疑。什么维多利亚时代风格、洛可可情调的室内装饰,这里都看不到,说好听点,算得上是山居小屋的风情,但说难听点,就是简陋马虎,毫无待客之道。当然我对这种地方不抱期待,只想当个落脚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再有一顿热食就够了。



体格壮硕的男子依旧念叨着,走进大厅柜台。他的每个动作都像永远一样漫长。



「坐下!」



我依着他的命令,坐在柜台前放的圆椅上,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最后安置在膝头上。



男子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块小黑板,一手撑着黑板,另一手用粉笔在上面开始写字。显然他便是「皇家翡翠城」的老板。



「单身旅行?」



「是。」



「几岁?」



「十四岁。」



「从哪里来?」



「英国伦敦。」



我故作老练地坐在椅子上回答,像在接受审问。柜台后的大块头男子,与其说是旅店老板,倒更像在人烟稀少的寒山上养山羊的牧羊人。他的脸和手臂都布满浓毛,脖子比一旁的柴薪还粗,他始终用威严低沉的嗓音质问我,令我想到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山羊。



「你还真是远道而来,我们这儿第一次有外国旅客,而且你的日语说得真好。不过这不重要,反正沟通上没问题就好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提安纳。」



「克里斯玛斯(耶诞节)?」



「你叫我克里斯就行了。」



「有钱吗?」



「哦,有的。」



我把背包放下来,从里面拿出卡片。那是英国银行发行的现金卡,可以直接当作货币使用。



「你要住几天?」



「这……」



「还没决定吗?」



「是的。」



「没关系。你想离开时再说就行,反正没有人会质问你何时出发。这个镇里不会有人管你的。请先付三天的住宿费。」他一面说,一面将我的卡通过机器。



「如果你提早离开,我会退钱给你。如果延长时间,再请你补费,可以吗?」



「可以。」



我接下现金卡放回背包。



「没有计划的旅行吗——我小时候也向往过,现在已经变成悠里的梦想了。」旅店老板搓搓脸上的胡碴,严肃的表情也稍微柔和下来。「年纪小小就敢长途旅行,令人佩服。而且,跟我家悠里比起来,你沉稳多了。嗯,是教育的差距吗?我带你到房间去吧。我们这里简陋、灰尘多、景观又差,不过床倒是一等一的舒适。」



在老板的带领下,我往走廊后头走去。由于旅店不大,所以房间数也有限。住客当然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走廊上摆着枯死的植物、断线的网球拍、古董级收银机,还有一些不明物品,堆放在摆在不明的位置,我得一边闪避着才能前进。脚偶尔踢到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不管下榻环境怎么样,至少老板接纳了我,可以暂时放下心来。老板对外国人完全不带有色眼光倒让我相当意外。



走进房间,柔和的木料香味扑鼻而来,老板说的一等一的床放在房间一角,床边是窗台和镜座,床铺看起来的确很软,似乎很舒服。



窗外雨声哗哗作响。



「这里就只有我、我儿子悠里和大厨在工作。详细的规约悠里比我还清楚,你问他吧。三餐的部分我全部交给大厨,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问他。衣柜旁有电话直通柜台,只要我没在睡一定会接。」



「谢谢。」我深深地行了个礼。



「简易卫浴在这里,里面也有马桶。」他打开身旁的门。「英国人有泡澡的习惯吗?反正你要洗哪种都行。如果想泡大池,走廊尽头那里有个大浴池,你也可以用。」



「有淋浴设备就行了。」



「嗯,毛巾在那里,快把淋湿的头发擦一擦吧。」



「好。」



「还有,我们旅馆为了节省用电,屋里都点蜡烛,蜡烛再多都有。」



「好。」



「房间的部分大概就是这样——」老板的视线从我身上转开,望向窗台。「你当作是提醒或是警告都行,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在外面到处乱跑,尤其没有特别原因的话。最近发生了不少事情,大家都有点神经紧张。像你这样的外国人出现,他们会以为又有什么事了。没什么恶意,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最好心里有数。不过,你看上去只不过是个孩子,应该小会被当成什么问题。我说的,你懂吗?」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昨天晚上,我在来这里的路上,看到一栋大房子起火。」



「焚书吧。」老板面无表情地说。



「这个镇因为焚书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



主人冷冷说完,疲倦地摇摇头,垂着肩膀走出房间。他猛地回头说道:「不好意思让你推着悠里回来,大雨中推轮椅很累吧。他那孩子身体状况舒服点,马上就想跑出去玩,我也很头痛。」



「他身体不太好吗?」



「马马虎虎啦——不过,你对他以礼相待,我也会对你待之以礼。这跟你是外人,还是英国人没有关系。懂吗?」



「谢谢。」



「如果有空的话,请去陪陪他。」他背向我。「我叫朝木,是悠里的父亲,这家旅店的老板,多多关照了。」



目送朝木老板离去后,我躺到床上。从窗帘缝看出去的景色,是清一色的森林。森林前伫立了一排室外灯,应该有宣示镇区与森林界线的意味吧。说不定这个小镇也只不过是海岸线被侵蚀后,人们逃到山里形成的小聚落而已。



奇妙的小镇,这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我浅薄的经验中早已得到一个教训,那就是在旅途中绝不干涉当地发生的问题。但是,好奇心总驱使我多管闲事,因而吃了不少苦头,或许听朝木老板的忠告,别在附近乱跑,休息个三天之后,就往下一个城镇前进比较好。



不过,我可能不会这么做,悠里和朝木谈话中出现的那个字眼,实在让我很难不放在心上。



「侦探」——



回想起来,这似乎与我凑巧看到的焚书场面有什么共通之处。



闭上眼睛,火焰的颜色在眼帘内苏醒,把屋里书本烧个精光的无形、炽热的红,那股热浪的余烬彷佛还残留在我的皮肤上。那栋屋里是怎么烧书的?它会怎么样变黑,又怎么样变成灰?



这个小镇藏了什么秘密吗?



一回神我已经睡着了。梦中房屋烧了起来,我想从火焰中逃出才惊醒过来,全身热腾腾的。我到淋浴间把自己洗干净,换下湿衣服。



突然房间的电话响了。是悠里打来的,他说午饭准备好了,我听完他的说明,走出房间前往食堂。食堂从大厅另一个门进去,里面并排了两张木制长桌,有一面墙镶了落地窗,在外搭建了木板阳台,但没有屋顶。如果现在开了窗到外面,雨一定会打到屋里来。在我睡着的时候,雨还是下个没停。



食堂准备好的餐点是一盘特大号的欧姆蛋。



「吃午饭喽。英国也有欧姆蛋吗?」



一没留神,悠里已在我身后说道。



「有是有……可是这个太大了。」



「薙野叔太兴奋了。他是这里的大厨。不过最近他有点消沉,说自己老在打杂,厨艺都无用武之地,听到有客人来,他似乎很高兴。」



「如果我吃不完的话,实在过意不去。」



「你说这种话会长不大哦,说不定很快就会被我追过去。」悠里开玩笑地说,「要不要牛奶,我去拿。」



「啊,不用啦,我来拿。」



「没关系没关系。」



悠里自己转动轮椅走出食堂,没一会儿膝上多了一个大瓶子回来,他的脚或许不方便,但他任意操纵轮椅的模样十分灵活。即使如此,他的气质优雅,实在不像是那个大熊模样的严格父亲所生。他可能比我还大吧?其实,现在我和他的身高几乎已是不相上下了……



「谢谢。」



我拿过牛奶瓶,与他面对面在桌前就座。餐桌上铺着白色的厚质桌巾,还按一定间隔摆设了烛台,装点得宛如豪宅里的餐厅。



「我听薙野叔说,在英国大家都说英语,但克里斯会说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