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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戏曲《狐狸与老虎的婚姻》(2 / 2)




那是「神灯恶魔」的其中一个结局。清高正直的主角,没有将最后一个愿望用在自己身上,而是选择让可怜的恶魔自由。



几乎所有故事都是这种结局。但是,从两百五十年前左右开始有了变化。不论主角再怎么劝说,恶魔始终不肯答应。



当时负责记录的人与作家编造各种理由,诸如:「主角的高贵打动了恶魔的心,所以恶魔决定服满刑期。」但珂古兰并不这么认为。



至少雷克斯不会因为那种理由而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要说!」



那又是「人类的表情」,因疲惫、焦虑和恐惧而战栗的人类表情。



「不要说!拜托你!千万不要说出那个愿望!」



然而,珂古兰万万没料到雷克斯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这已非幻觉或现实,恶魔只是低垂著头,浑身颤抖。



「我、我向你道歉!为了询问你母后的事!还有其他无礼的事!我全部道歉!所以求求你!千万不要许那个愿望!求求你!」



那个傲慢强大的恶魔,现在居然匍匐在地,紧紧抓著珂古兰的衣服下襬。



「求求你……求求你,珂古兰……只有这个愿望……千万不要说出来……」



看到雷克斯把头磕在地上,全身颤抖,珂古兰的斗争心满足地舔舌。



「……你这副模样也太窝囊了吧?」



她感觉到一股令他人屈服的快感,感觉到自己卑鄙的心。



「我刚才说过,这只是测试吧?」



「但、但是……」



「同样的,我也说过自己无意命令你做任何事,往后也一样……只要你不使坏。」



「我、我明白了!我再也不会擅自跑出去,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会听从任何指示!」



看到匍匐在地的恶魔,珂古兰感觉到某个东西应声崩解。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原本存在于此的某个重要东西。



这时候珂古兰才察觉,原来自己在雷克斯身上感觉到友谊。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因为她已经夺走他的心脏。



被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无法跟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孕育出友谊。



所以她才说──他会后悔。



「珂、珂古兰?」



「闭嘴……」



「咿!」



雷克斯胆怯的表情让她厌烦,令她想要掐死他自娱。



「……我要睡了。」



珂古兰把记事本扔到桌上,然后钻入床铺。



恶魔不发一语,连晚安也没有说,像一只害怕触怒主人而屏住呼吸的沉默狗儿。



蜷缩在柔软棉被里的珂古兰用力咬紧牙根,强忍著怒气。那是对恶魔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同时也是对世界的愤怒。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为什么恶魔会如此抗拒那个愿望。







戏剧的准备,以外行人盖房子的速度进行著。



剧本因增建而越来越厚重;角色时而增加、时而减少、时而消失,混乱至极;补补贴贴的地方,用更多的补补贴贴来修正;突兀的插曲被强行切断,冷落在一旁。可怕的是,不知为何,舞台却逐渐成形。



然而,当中还有一些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沃尔贝斯说道:「我、我不想再和你分开!」



──就是这样,爱芮小姐!接下来,用力抱住她,然后拉她走!



「提克莉丝!你不爱我吗?那一天的爱已经消失了吗?」



──提克莉丝低垂著脸!沃尔贝斯,抬起她的脸!



「我、我没有一天忘记你!听到鸟鸣,就会想起你的声音;看到天空,就无法自制地想起这座高塔!」



──在这里停一拍!把脸靠近一点!重头戏来了!



「提、提克莉丝……我、我、我、我喜……」



──喜?



「喜、喜、喜欢、欢、欢……」



──欢?



「欢、欢、欢……」



──爱芮小姐,加油!



「加油,爱芮小姐!」



「坦率说出来!」



「不然直接亲下去也行!」



──你看,大家都在帮你打气!



「欢、欢、欢……」



五天后。



「哼!这种台词,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今天彩排时,爱芮第三次发飙。



「为什么我非得说这种台词不可?讨厌死了!这个角色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我!」



今天也是试装的日子,所以爱芮穿著像镇上年轻人一样的长裤和外套,头发牢牢编起。爱芮解开头发,一边脱下外套扔开,一边从舞台逃跑。



「啊!爱芮小姐!请等一下!您不能穿成那样到外面去……」



「悠诺,你少啰嗦!」



「啊,各位,非常抱歉。请各位休息片刻……爱芮小姐!」



负责照料爱芮的悠诺与跟班们,向其他人躬身致歉,然后追在爱芮身后。



梅蒂满心过意不去地看著她们,哈哈大笑地对她们挥手。



「嗯……似乎不太顺利。」



她用卷起来的剧本「咚咚」地敲了敲肩膀。



「是啊。」



珂古兰轻拍凌乱的裙子下襬,站直身体。她今天也在试装,所以穿著淡蓝色的洋装。与爱芮不同的是,她的服装几乎已大功告成。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后宫里本来就充满女人的衣服。



她用精致得彷佛工匠花了十年编织的手套,将垂落的头发拨到背后。此时,原本站在她肩膀上的雷克斯冷不防地默默飞走,消失在黑暗中。



「……」



那天之后,雷克斯变得很听话。他以前有事没事都会绕著珂古兰飞来飞去,现在完全不会给她找麻烦。



明明是自己造成的结果,珂古兰却觉得有点难过。



「哇……」



珂古兰凝望著黑暗,正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一直望著她的梅蒂冷不防叹了口气。



「怎么?」



「啊,没什么。因为您太美了,让我忍不住叹息。」



「谢谢你的赞美。你的发型也很适合你。」



「啊!没有啦,我只是……呵呵。」



糟糕,她犯了错。大概是因为穿著这身衣服的关系吧?珂古兰以在社交界受到称赞时的方式应对,但是,这个粗神经的女孩却把客套话当真,像幼犬般兴高采烈。



「……不过,这么一来实在让人很伤脑筋。」



珂古兰很明显是在转移话题,但梅蒂甚至没有察觉她的意图,反而接著叹息地说:



「就是说呀……那个,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没有和她吵架……」



「呃……你们不能和好吗?」



珂古兰打开舞台道具的扇子,遮住苦笑。用说的当然简单。笑得像幼犬的梅蒂,永远无法理解像她这种人的心情吧?



「虽然爱芮小姐说那种话,不过,我认为她一定很喜欢您。」



「梅蒂小姐……」



「啊,抱歉,我好像太多管闲事。我这个人就是很鸡婆,连我妈妈都经常对我说:『算我求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多事?』」



这种个性很吃亏,但也让她绽放个人光彩吧?例如,她在希尔蒂南的派阀中地位非常稳固。不过这样的个性,也可能为她招来杀身之祸。尤其是面对王族时,好奇心足以杀死一只幼犬。



不过,她们在此苦恼也无济于事。珂古兰有时候会忍不住心想,这个世界是不是为了让她过劳死而存在?



「所以,梅蒂小姐,我有一个想法……」



珂古兰思考出一条妙计。







距离戏剧演出只剩下一个星期。



这段期间,宫姬们个个大展身手,制作大道具、裁缝服装,甚至做出大型看板大肆宣传。因此,不只是贵族,连有门路的庶民们也为了门票抢破头,座位被预约一空。



每个人都兴奋地谈论这次的戏剧。被任命为导演的神秘少女──梅蒂,似乎很能干;在帝都人民之间拥有高人气的希尔蒂南,人们为她的退让感到惋惜。这将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剧?什么样的杰作?大家都满怀期待。



不过,他们万万没想到主角已经被对调,这次的表演会就像安装了炸弹而不知道将行驶到何处的失控列车。



公演在五天后,今天是全场排练。



「好!今天也没有出任何差错地排练了整场戏!」



梅蒂精神饱满地说,大家也回应她:「非常感谢!」



「什么跟什么啊!蠢死了!你们是笨蛋吗?」



排练完后,爱芮没有向大家致意就逃跑了。她的脸彷佛夕阳般火红。



珂古兰心想,自己也回家好了。这时候,梅蒂像一枝箭似地冲过来。



「珂古兰殿下的提议太高明了!这么一来,正式演出时就不用担心!」



「……太好了。」



但是,她因此被爱芮怀恨在心。算了,这也是为了大家好。



「这全都要感谢珂古兰殿下!真的非常谢谢您!」



梅蒂握住珂古兰的手上下摇晃。



「还有雷克斯!谢谢你!你演得很棒喔!」



她也不忘称赞小鸟,轻轻抚摸停在珂古兰肩膀上的雷克斯,向他道谢。



「啾……」



以往总是得意忘形的雷克斯,现在却显得无精打采。



「那么,珂古兰殿下!明天见!」



梅蒂爽朗地跑开,几名宫姬在前方等候她。



「……回家吧。」



自言自语地说完,珂古兰也离开剧院。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湿漉漉的回廊不让脚跟踏出声音,一瞬之前的过去在水洼溅开。珂古兰彷佛踢著水底步行,缓缓走在回廊上。近日绿意益发深浓,玫瑰园里的玫瑰含苞待放,尾巴才消失不久的雨蛙跳到叶片上鸣叫。



「……哇,好可爱。」



珂古兰蓦地说道,但她的口吻彷佛只是在确认这个事实,心里并非这么想。雨蛙像是回应珂古兰,呱呱叫了几声,然后在半空中描绘出一道美丽的曲线,消失在草丛里。



「……」



珂古兰彷佛在自言自语,又并非自言自语,因为恶魔就在她身旁。若是以前,恶魔一定会立刻大言不惭地说:「哼!我比它可爱多了!」



「……」



然而,现在雷克斯却不发一语。



珂古兰感觉到一股独处时也不曾感受过的孤单,再次迈出步伐。



雷克斯变得判若两人。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说话轻佻、恶作剧,或跑得不见人影,而是屏住气息,彷佛要抹杀自己的存在感。那应该是珂古兰心中最理想的结果,因为被制伏的恶魔不再令她烦恼,平静的时间又回归她的生活。



然而,她原本满心期盼的时间,却让她沉闷。



笨蛋雷克斯。所以她当时才说,他一定会后悔。



「喂,你能不能讲几句话?不然我好像在自言自语。」



「……只要你命令,我就说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



珂古兰并不是想命令雷克斯跟自己说话,她想表达的意思是,希望雷克斯能够自然一点,而雷克斯明明了解这一点。



沉甸甸的怒气在心中涌现。



雷克斯究竟想要怎么样?没错,她是叫他不要说话,也不要使坏。但雷克斯做到这种地步,彷佛她是坏人一样。率先发冻攻击的人明明是他。



……不,这是藉口。雷克斯的确向她扔了石头,但是,她却一剑刺回去,反击过头了。即使当时她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那句话仍然深深贯穿恶魔的心脏。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向惨死自己手下的人说:「你那种倒下的方式,我不是很满意。」掠夺了屈服者最后的自尊。



珂古兰穿过柿子树和柚子树林,以及花园的边缘,夏季玫瑰惹人怜爱的花苞引颈期盼著花季到来。



「……你放心。」



站在红玫瑰前方的珂古兰说道。



「那个愿望真的是我最后的手段,非到必要时刻,我不会说出来。」



「……」



「该怎么说呢?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我极不愿启齿的愿望。它是一把双面刃。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说出口。」



「……」



「所以,你能不能自然一点?不然会让我感到窒息。」



「……你不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雷克斯发出悲痛的声音。



「你叫我闭嘴,我才闭嘴,现在又叫我说话。你用那张嘴叫我不要擅自行动,现在又叫我自然一点。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那是被人欺负的孩童声音。



「……拜托,把话说清楚……」



不,不是他想的那样。



珂古兰很苦恼,如果向他说明,他就能释怀吗?不,这不是可以用言语解决的问题。真要比喻的话,她做的事等于是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还要对方「放轻松」一样;明明拥有掐死对方百万遍的力量,还向对方示好地说「我们来当朋友吧」。



这种时候,她需要的不是言语,只要放下手上的利刃就行了。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然而,珂古兰却犹豫了。放下利刃,等于舍弃自己的优势。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愿望有效的情况下,她不能这么做。



她不该这么做。



「……求求你,我的主人。」



在一亿万颗的雨珠之中,珂古兰凝视著恶魔。



「千万不要许下那个愿望,求求你……」



于是,她下定决心。



「喂!珂、珂古兰?」



珂古兰以勉强还称得上是淑女的速度进入金楢宫,穿过宫殿名字由来的大楢树下,回到只有王族被容许居住的家。



她脱下靴子,走向房间深处。琪侬还没有回来。



「你、你要做什么?」



「少啰嗦,你在那里看著就对了。」



她把恶魔放到寝室沙发上,然后提著鸟笼来到走廊。



啪当。她站在微暗走廊的阴暗处深呼吸,然后跟踏上舞台前一样闭上双眼,缓缓呼吸几次。她点燃心中的火焰,翻搅想要消除的过往伤口,回想起当时的热度。



珂古兰抱住鸟笼,用全身感受铁笼的重量与冰冷。



「啾?」



鸟笼里从睡梦中惊醒的小鸟,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抱歉,我接下来对你说的全都是谎言,所以你可以不要听……」



「啾~~」



雷克斯叫了几声,彷佛在对她说:「你不用在意。」



「是吗?你真的是很温柔的孩子。」



珂古兰将手搭在黄铜门把上,门的后方是五年前的那一天。那是刻划在灵魂上的灼热时刻,是梦魇诞生的最初瞬间。







「……好慢啊。」



雷克斯惴揣不安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经意地想起自己经常拋下她一个人跑得不见人影,但是相反的情况倒是很少见。每次找不到珂古兰时,总是令他坐立难安。



门被人「啪当」一声打开,然后又被关上。



「啊,你回来啦?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珂古兰对雷克斯视若无睹,站在门的前方一动也不动。她像小孩子抱著西瓜,将铁制鸟笼抱在胸前。



「唉……」



珂古兰烦躁地踹一下墙壁,发出「咚」的声响。雷克斯吓了一跳,因为他第一次看到她摆出这种态度。



「……真受不了玛古努斯姨丈,又送这种东西过来……」



生气地鼓起腮帮子的珂古兰把鸟笼放到桌上。



「只好先把之前的用具拿出来……好麻烦,我明明不想再养小鸟了……」



雷克斯眼前的人是珂古兰,又不像珂古兰。



她大概是四、五年前的珂古兰‧迪亚斯。



「啾!啾!」



「我来了。怎么?你想要饲料吗?」



「啾!」



「我马上拿饲料给你,你最好安静一点,因为我很讨厌吵闹。」



年幼的珂古兰很明显地对小鸟敬而远之。不过,当她把小鸟从鸟笼放出来、亲手喂它吃坚果,她的态度逐渐软化。小鸟每次吃完饲料都会欢喜地鸣叫,啼唱感谢与喜爱之歌。



「哇!你这孩子真爱恶作剧!好了,你回家吧。」



小鸟吃得肚子鼓胀,珂古兰的气也消了。她让饱餐一顿后开始困倦的小鸟回去鸟笼,用慈爱的眼神凝视著它。



「真是的……吃饱就玩乐、唱歌、睡觉,你还真会享福。」



没想到珂古兰也有过这样的孩提时光,让恶魔感到很新鲜。然而……



「……不过,你终究只是一只笼中鸟。」



这个小鬼在说什么?



「即使你看起来自由,忘却饥饿和危险,但这一切都是别人赋予的东西。这个鸟笼是你的家,同时是囚禁你的监牢。你是国王,同时是囚犯。」



恶魔决定修正自己刚才的想法,五年前的珂古兰还是珂古兰。她的个性从呱呱落地之后,大概就没有改变过吧?



「所以,你的名字是雷克斯。」



意即大王。



恶魔记得那好像是珂古兰以前养过的小鸟之名。



难道就是这只小鸟吗?



「雷克斯,你知道吗?其实国王一点也不自由,不,甚至还很辛苦。父王的预定行程很满,已经安排到明年了……我也一样。不能和想见的人见面,不能去想去的地方……」



年幼的珂古兰彷佛被小鸟的睡意传染,把脸贴在鸟笼的顶盖上打盹。



眼前的情景,让恶魔甚至不敢喘一口气。他不知道珂古兰的目的,也不知道她想传达什么讯息,但可以深深感受到她的气魄。



珂古兰的演技扣人心弦。为了一个观众,为了传达一个讯息而演著独角戏。恶魔不禁被她的演技所打动。



「……雷克斯,你真的愿意过著这种生活吗?」



恶魔的心脏漏跳一拍。因为那句台词不只反映小鸟和公主的生活,也反映恶魔的人生。



「被囚禁一辈子,不能做想做的事。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过去的时间向前流动,将恶魔留在过去。天真无邪的孩童把脸贴在木纹上,澄澈的眼瞳望向小鸟。



「不!这种人生是错误的!」



接著,珂古兰打开鸟笼。



「母后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她才会飞走!然后生下我!」



珂古兰说出很关键的话,但恶魔仍然一动也不动。重点不在那里,这出戏还继续上演。她的小手把小鸟抓出来,彷佛对待自己的心脏般珍惜地捧在胸前。



「你走吧!去自由的天空!」



她推开窗户,倾尽全力将身体探出窗外,双手向前方伸去,将小鸟递向天空。



「飞吧!」



于是,小鸟朝天空飞去。



「……代替不能自由的我,飞吧,去过自由的生活……」



雷克斯看到了,看到窗外有一片耀眼的蓝天,看到一只奋力振翅的小鸟飞向太阳。



也看到年幼的公主用羡慕的目光看著它,彷佛它的身体耀眼得眩目。



然而……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就在那边的墙角一带……」



雨淅淅沥沥落下。幻想逐渐溶解,乌云笼罩的天空降下豆大的雨珠。



闪电降在远方的灯塔,迟了半晌传来轰隆轰隆的雷鸣。



探出窗外的黑发被雨水淋得湿漉漉。



「雷克斯被老鹰袭击,才刚重获自由就惨死……」



珂古兰彷佛脱离了遭某种东西附身的状态,回复现在的她。



魔法消散,回归现实,雷克斯眼前已经不再是耀眼的蓝天与年幼的珂古兰。



「啾?」



鸟笼中的鹦鹉疑惑地啼叫。现实中的小鸟并没有飞走。



「珂古兰……」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恶魔叫了被雨水淋湿的她,想要安慰她。但是,已经太迟了。眼前的她已不是需要安慰的十一岁珂古兰,而是独自疗伤、发誓与伤痕共度余生的少女。



「它因我的心愿而死,没有求情的余地。是我杀了它。」



「……」



「它是被我杀死的……」



恶魔很后悔。他已有三百五十年没有产生过这种情感。他被无力感折磨,彷佛变成人类。



同时,他也明白为什么珂古兰会说「不想说出那个愿望」。



「……我想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而活……」



说起来理所当然的话,实际上却是如此困难。



珂古兰转过身来,对雷克斯微笑。她的表情既寂寥又温柔。



「如果因为我的心愿而杀死你,或是某人因此而死,我又会重蹈过去的悔恨。」



「……珂古兰。」



「所以,我尽可能不想说出那个心愿……」



哗啦、哗啦、哗啦。



「拜托你……」



最后,她只说完这句话就离开。



雷克斯知道,在这一刻,有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瓦解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是铠甲,也或许是利刃。无论如何,某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已经不存在。



「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雷克斯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为了回应她的话,他扮演小丑,倾尽全力笑了。



砰!咕咚!他像平常一样,不,他比平常更卖力地变身,以晶亮的鞋子踏步,用金银珠宝表演杂耍;不知从何处传来音乐,倏地亮起华丽的灯光。



「哈哈哈哈哈!珂古兰,你中计了!」



恶魔爽朗的笑声充满寝室,彷佛嗤笑著全世界。雷克斯没有意义地动来动去,并且没必要地摆姿势。



「哈哈哈哈哈!居然自己扔掉武器,真是个笨女孩!不,可见我的计谋有多么高竿!啊,不!我之前的态度全都是装出来的!」



接著,雷克斯忽然停止动作,目不转睛地看著珂古兰。珂古兰笑嘻嘻地说:「真的吗?」佯装出很惊讶的样子。「原来我被你骗了。」



「对、对啊!没错!你被我骗了!所以我们像以前一样就行了。」



事情当然没有雷克斯说得那么简单。因为故事已经进行了。雷克斯扔出了石头,珂古兰刺穿了心脏。两人在彼此身上造成的伤痕,纵然愈合,却不会有消失的一天。



「没错,像以前一样就行了。」



这是共谋的两人「决定的结果」。



珂古兰大大伸了个懒腰,犹如仍残留著五年前的童稚,是个充满跃动感的动作。



「……真不可思议,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提起这件事。」



珂古兰隔著小鸟,在沙发的老位置坐下后说道。



「我以为自己会把这件事带进坟墓,没想到……呵呵呵,我居然告诉了恶魔。」



「哼!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坐在对面沙发的雷克斯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是什么意思?」



「真是的……你还不明白吗?」



珂古兰彷佛看著孩童般微笑。她的态度让雷克斯不太高兴,正要开口嘲讽的时候……



「我是在感谢你。」



看到珂古兰用柔和的表情微笑,他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哼!与我无关!」



「说的也是,你就忘记我说的话吧。」



之后,他们真的回复以往的生活,珂古兰坐在长椅上拿起书本,小鸟在横木上前后摇晃著打盹,雷克斯则是静静地陪伴著一人一鸟。



哗啦、哗啦、哗啦。



雨水包覆了一切。



接著,戏剧公演的日子终于到来。







「下一场演出,是金兰组的公演──《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在一片黑暗中,观众开始骚动,掌声此起彼落。



「率领金兰组的人,正是希尔蒂南‧李兹小姐!希尔蒂南小姐将在下个月离开后宫,为了表达至今的感谢而筹备了这场公演──」



这一类公演的开场白都很冗长,尤其是这一场演出的意义有别于以往,所以担任司仪的希朵蓉的声音听起来也卯足全力。



距离上演还有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在帘幕后方的珂古兰清了清喉咙。



「终于要开始了!」



雷克斯说道。为了今天的演出,侍女将他打扮得光鲜亮丽。最长的羽毛发散出晶亮的光泽,爪上还涂了琉璃色的装饰。



「哦?你今天看起来很帅气喔。」



「对吧?我用这副帅气的姿态在剧院飞一圈,保证所有年轻女孩都会对我一见钟情。」



珂古兰心想,即便如此,对他一见钟情的应该是年轻的鹦鹉吧?不过,最近珂古兰变得很温柔,所以没有说破。



「不过,就帅气来说,我今天恐怕是输给你了。」



「是吗?」



珂古兰在心中暗想,他的赞美方式实在异于常人。这时候……



「哇!真不愧是童话公主!我不管看几次都觉得好可爱!」



为了做最后确认而四处奔波的梅蒂跑过来,发出尖叫声。



「啊!不对!说您『可爱』实在太失礼了!应该是『好帅气』!」



「呃……」



真的有那么帅气吗?珂古兰确认自己的模样。她的装扮跟练习时截然不同,华丽的洋装换成朴素的长裤,脸上只施了淡妆,而非浓妆艳抹。相反的,在她对面的爱芮则是和平常一样,穿上淑女风格的洋装。



没错,这就是珂古兰的策略。内容很简单,就是把两人的角色对调。



「不过,真的好不可思议!您的发型看起来好像真的剪短了!」



梅蒂端详珂古兰的头发,啧啧称奇。这是珂古兰的男装扮相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原本如飞瀑般的长发变成俏丽的短发,露出总是隐藏在长发底下的雪白颈项,和状似珍珠贝的耳朵。



「嘿嘿!」



雷克斯骄傲地挺起胸膛。珂古兰的发型,只是施了消除部分头发而变成短发的魔法,这当然是雷克斯的功劳。珂古兰抚摸他的头,称赞他做得很好。



「──接下来!我想请本次公演的导演、谜团重重的梅蒂小姐为大家说几句话!请上台!梅蒂小姐!」



被司仪唱名的梅蒂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珂古兰对她的背影说了平常绝对不会说的话。



「梅蒂小姐!」



「咦?啊、是!请问有什么事?」



「……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她们认识的时日尚浅,梅蒂对她的想法似乎有一些错误的解读。



不过在这一刻,珂古兰将自己想法正确无误地传达给她了。



「是!全都交给你们了!」



不知道她读取了什么讯息,只见她点了点头,然后跑入亮光之中。



「真难得。」



雷克斯语重心长地说,珂古兰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刚才那句话不是客套话,而是发自她的内心。珂古兰‧迪亚斯想让这场公演成功。



「……我最近很奇怪。身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情绪也很容易变得激动。」



这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在那一个雨天,她解放了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的过去之后,某种东西开始产生变化。



当然,过去不会改变,陈旧的伤痕也不会消失,杀死小鸟的伤口依然残留在她心中。以前她一直认为不能将伤口暴露出来,甚至不得不告诉自己那才不是伤口,彷佛自己不曾受过伤。



但是,显露出自己的伤口后,她发现心灵居然变得如此轻盈。



感觉像在盛夏的阳光下脱掉外套。伤痕被清凉的风洗漉,倦怠的心获得解放。



「那么!接下来为大家上演的是《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开幕了,预告的喇叭声越来越激昂。



「我们走吧。」



「好!」



戏剧开演。



沃尔贝斯说道:



「提克莉丝,我爱你。」



「你、你、你、你不要胡说八道!」



提克莉丝回答。



「你是笨蛋吗?你给我听好!我是贵族,而你是平民!我们的身分有如天壤之别!」



在微暗的剧院里,提克莉丝跑向狭窄的地方。



「那又如何?你的心意呢?难道你不爱我吗?」



「笨、笨、笨、笨蛋!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沃尔贝斯忍不住向提克莉丝告白。这一幕的剧本上写著,不知为何,此时提克莉丝对沃尔贝斯很冷淡。根据剧本,她是藉由牺牲自己的爱恋,来保护心爱之人免遭父亲的毒手,所以才口是心非地拒绝。然而……



「我的心意……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珂古兰心想,看来这出戏将朝向与原作不同的方向发展。



故事的发展已经进入后半段。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这一幕本来应该是提克莉丝终于坦承自己的爱意,与沃尔贝斯两情相悦,然而照眼前的情况看来,却是不同的发展。



在演戏的同时,珂古兰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不过,这样的发展也可以说是如她所料。



因为爱芮所饰演的提克莉丝,深深反映出本人的个性──应该说,爱芮根本是在饰演自己。每次听到饰演沃尔贝斯的珂古兰说「我爱你」、「我喜欢你」,爱芮就会满脸通红地忘记台词。珂古兰在排练的时候就掌握了爱芮的反应。



但是,那个疯狂的导演却大力称赞脸红忘词的爱芮「很迷人」;还莫名其妙地说「会失去新鲜感」,而不让爱芮在排练时练习说这些台词,要她在公演上直接演出。



珂古兰忍不住心想,她是笨蛋吗?



「你、你说喜欢我……根本是骗人的!我才不会相信呢!」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观众的反应却很热烈。珂古兰趁隙瞥了下方一眼,发现夹杂贵族、宫姬以及一部分平民的观众席上,充满了异常的热切。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提克莉丝!」



「是啊!好崭新的诠释!导演到底是何方神圣?」



「啊!爱芮小姐好可爱……童话公主也美丽动人……」



「爱芮!你在做什么?快反击啊!绝不能输给那种女人!快扑倒她!用你的腰!使劲!」



不只戏剧门外汉的观众看得津津有味,连看过无数戏剧的贵族也赞叹不已。他们对于爱芮融合演技与本性的演出,以及彻底活用这一点的导演功力,感到相当混乱。



「喂!你在看什么地方?」



爱芮突然大叫,并用双手挟住珂古兰让她面对自己。珂古兰感觉到汗水流过脸颊。这也难怪她会紧张,因为这句台词不只剧本上没写,连原作都没有。



「……爱芮小姐,请你冷静一点,现在只是在演戏。」



珂古兰在爱芮红冬冬的小巧耳朵旁低声说道。



「演戏?是呀!这一切都是演戏!你说的话果然全都是谎言!全部!全都是骗我的!」



这一刻,就连珂古兰也无法分辩眼前的人究竟是提克莉丝还是爱芮。或许,连爱芮本人也不明白吧?



咚!爱芮冷不防推开珂古兰跑开。她逃了,爬上大道具的山上。



「你根本一点也不喜欢我!你讨厌我!」



俯视的眼眸十分炽热。



「不!我一直恋慕著你……」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突然对我那么冷淡?为什么突然不理我?」



满怀愤怒与悲伤的爱芮,可怜地绷紧身体。这时候的她已丝毫没有提克莉丝的影子。



「我……」



几乎已看腻天才的演技与鬼才的诠释的观众屏气凝神,他们看的是一场奇迹。爱芮的演技很拙劣,声音颤抖,甚至连演戏的动作都没了,只是身体僵硬地站著。她的表演令人难以恭维。



然而,她却打动了观众的心。



因为此时的她,没有虚假的演技。



「我一直……」



泪珠潸然落下。



「一直很想……很想跟姐姐一起玩……」



在人工打造的舞台上,翩然飘落片片真实。满溢的情感濡湿了灼热的脸颊。



所有观众都回忆起了某些事。那是在自己过往人生中的真实场面,和提克莉丝一样泫然欲泣的遥远记忆。



珂古兰也一样。



时间倒回从前。



强烈的既视感在脑海中复苏,眼前的光景与过去重叠。



那是八年前的事。当时的她年幼无知,不谙世界的规则与大人的争权夺利。当时的爱芮年纪很小,个性很内向。



那是现在连要回想都困难重重,属于太阳的时代。



「骗子……」



爱芮哭成了泪人儿,舞台服装和化妆已经凌乱不堪,只有真实的她被遗落在舞台上。



「……啊……」



令珂古兰惊讶的是……



自己一步也动不了。



她已经忘记所有台词,真实的自己霍然暴露在舞台上,感觉像赤身裸体地被人扔到舞台正中央。她拚命回想台词,想要恢复沃尔贝斯的身分。然而,已经暴露的珂古兰‧迪亚斯却不愿就此打退堂鼓。



珂古兰只能以珂古兰的身分伫立在舞台上。



观众开始骚动,勉强维持故事型态的舞台开始瓦解。



珂古兰很焦躁,回想著台词冷静下来。她的任务是阻止爱芮失控,同时将场面带回戏剧本身。这件事对她来说应该易如反掌,因为她随时都可以发挥演技。



所以她作梦也想没到,自己的身体居然不听使唤。再这样下去,这出戏会以失败收场。她不能,也不想让这种事发生。然而,她无法发挥演技,说不出台词,无法呼吸,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无法演戏。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珂古兰想要驱使身体,所以握起拳头、按著胸口、试图呼吸空气,然而,她却无法呼吸,彷佛回到幼儿时期,连站都站不稳。她无法呼吸,几乎要就此晕厥。



她无法呼吸。



「珂古兰,不要紧。」



这时,一只小手冷不防搭在她的肩膀上。



「你没有错。来,吸一口气。」



光是这个举动,就让珂古兰终于可以吸入空气。



清凉的空气充满她的身体,沉睡在体内的力量重新复苏。



「走吧。」



「……好。」



珂古兰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回应,然后抬起头。



所有观众都在静待沃尔贝斯的下一步动作。他们期待自己的好奇心获得满足,以及扣人心弦的高潮结局。



然而,珂古兰却无视众人的期待。她已经不在乎自己还在演戏,无视舞台的存在,笔直向前走去。她不再扮演男人,舞台上已不存在原作中的沃尔贝斯。



所以这才是沃尔贝斯。



「不要碰我!」



珂古兰伸向爱芮的手被挥开,但她不在乎,执意抓住爱芮。



「你、你要做什么?走开啦!」



「……对不起。」



「事到如今,道歉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爱芮……」



珂古兰觉得最近的自己真的很反常,变得一点也不像自己。珂古兰‧迪亚斯应该是冷静、冷酷,以及深思熟虑的人。



或许她的理解是错误的吧?



她听见过去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地点是王宫的中庭,没有人靠近的灌木丛中。



『你一直哭,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哭。有人欺负你吗?』



一名心和衣服都伤痕累累的女孩,紧紧抱住缺了一只手臂的人偶啜泣。



『你不要哭了,没事了……』



珂古兰记得当时的自己……



「别哭了,爱芮。」



「……姐姐?」



「我没有讨厌你……我对你的情感从来没有改变……」



她无法多说。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她得到许多智慧、经验,以及陈旧的伤痕。



她舍弃了幼犬般的笑靥。



太阳已经冰冷得结冻。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出于对爱芮的怜爱之心──



「……别哭了。」



亲吻她的额头。



鼓掌声渐渐扩散开来。







「──接著是红颜美少年!饰演沃尔贝斯的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殿下!请大家再次给予热烈的掌声!」



在震天价响的掌声中,珂古兰有礼地向所有人致意。她的头发已经恢复原来的长度,让担忧的观众放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接著是饰演提克莉丝的爱芮‧戴那巴雷司小姐!」



这次的掌声格外热烈,几乎所有观众都站起来用力鼓掌,彷佛连骨头都要为之碎裂。在二楼的宫姬感动得探出身体,布幕在半空中翻动。不过,回过神来的当事人却红著脸,揪著洋装的下襬,低声咕哝:「那才不是我。」啊,帮忙打圆场的梅蒂被咬了。



「接著是负责剧本的」



「喂!那个笨女人!她忘记介绍一个主角了!」



雷克斯气得大叫。小心翼翼地梳理过羽毛的他,一直等待这一刻的登场。



「哇啊啊!她看不起鸟类!可恶!她的意思是,畜生没有介绍的必要吗?我在最后的确没有戏分!但是,在开头和中间,促成两人见面的功臣可是我演的!」



珂古兰也觉得没被介绍的雷克斯很可怜,打算提醒希朵蓉的时候……



「亏我还想出很多点子!本来打算被叫到的时候要绕行全场,变出华丽的幻术!这么一来,我什么都不能做了!」



珂古兰最后决定不要插手。就这么办吧。



「别生气了。」



相对的,她抚摸雷克斯气得七窍生烟的头,对他说道:



「我知道你演得很精彩。」



「唔……你知道就好。」



这时,全场爆出更热烈的掌声。他们看到被司仪介绍的梅蒂紧张地向大家鞠躬,她的表情写满了困惑与惊讶。



「……你看,她的表情好像在说:『我明明不是演员,为什么会得到这么热烈的掌声?』」



「……她真的是天生的主角。」



梅蒂受瞩目的程度丝毫不逊于爱芮。这是可想而知的。因为两名王族的情报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梅蒂只是一个没没无闻的少女。对贵族与宫姬来说,她彻底煽动了他们的好奇心。



「……我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了故事的开端。」



「喂,连我也下海去当配角吗?这故事未免太豪华了吧?」



满脸通红的梅蒂向观众鞠躬,全场再次给予震天价响的掌声。



直到这时候,珂古兰才有多余的心力看向观众席。知名的贵族与宫姬坐在观众席上,玛古努斯与戴亚也在其中。玛古努斯看起来心满意足,戴亚则是一脸「正因为很有趣,所以才不满」的表情。戴亚还把侍女召到身边,对她发牢骚。那名侍女就是琪侬,可怜的琪侬看起来很沮丧。



以及,她的父王。



珂古兰只瞥了那个方向一眼,国王也用眼神回应她,微微一笑,彷佛对她说:「很有趣。」



光是如此,珂古兰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的胸口深处暖烘烘的,轻轻触碰能感觉到微温。那是类似小鸟的温度。



「……啧!」



不知为何,雷克斯却不悦地咂舌。



最后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这场公演的主办人──希尔蒂南走上舞台。下个星期即将离开后宫的她,藉由这个舞台向众人道别,对在场所有人献出自己的感谢。她和主要演员的宫姬道别时,人们毫不吝惜地以掌声与眼泪回应。



光芒中的她美得眩目。



珂古兰在鼓掌的同时,也无法阻止自己思考一件事。



每个宫姬总有一天会离开后宫。



少女们会启程前往新的战场,或是沐浴在荣光下,或是在凋落中被人轻视。



希尔蒂南身处哪一种情况?她是否有所变化?或是从来没有改变?珂古兰想和她谈一谈。



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或许命运的瞬间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一切集中在一个时间点,一旦错过就无从复得。或许那一瞬间真的存在吧?



她们共有的那一瞬间,已经在两个月前结束。



这让珂古兰很难过。



「以上是金兰组的公演──《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舞台的帘幕降下,公演与掌声一同结束。







珂古兰辞退了庆功宴的茶会,快步离开剧院。



「你真的不去吗?」



穿过银樫宫的中庭时,雷克斯开口问道。



「……她们应该很想和你分享喜悦吧?」



「是呀。坦白说,我也想这么做。」



不过,这次她已经做过头了。她不应该厚待任何一个派阀。



「你又在思考很复杂的事吧?」



「咦?居然被你看穿我的心事,看来我的功力还有待加强。」



「不,是我还挺有一套的!呵呵,看来我可以对外宣称我已有『珂古兰初段』。」



「呵呵,莫名其妙。」



他们进入中庭。玫瑰弹开露珠,散发出金色的光辉;铃兰将花瓣与雨珠并列,发出清脆的声响;绿意益发浓密,花团锦簇如火焰。



蓦然,珂古兰发现一件事。



雨停了。



「哦哦!好久没有看到夕阳了!」



银樫宫的西方,脚下的帝都彼方,海洋火红如燃。



夕阳的火红与影子的漆黑构筑的双色世界,宛如皮影戏的国家。



「……好美。」



一种说不出来的理由,让珂古兰为眼前的景象深深感动。



「真的……好美……」



她只能说出陈腔滥调的感想。眼前的景色明明已看过无数次。



但是,眼前的红霞是如此强而有力。受惠于它的渺小人们建立了帝都,此时它映照著帝都的什么呢?帝都的灯塔燃起第一盏火焰灯,炊烟逐渐化为暮霭,金星追逐著白昼西沉。



「……物换星移,世事变化无常,只有它的美千古不变……」



雷克斯说道,一开始说得很认真。



「不过,仍旧比不上我。」



最后还是不忘开玩笑。



某种东西臻于完美、盈满。



珂古兰抚摸著小鸟的背,心中油然而生这种感触。



就是现在──鼓噪的心脏告诉她。



命运的瞬间到来了。



希尔蒂南的时候是背叛,爱芮的时候是及时赶上,雷克斯的时候则是太早。



那时候,在那间寝室里,命运的瞬间尚未成熟,所以他们只能用唇枪舌剑彼此厮杀。



但现在……



「……雷克斯。」



「嗯?」



「你以前询问过我母后的事吧?」



「……对。」



雷克斯慌张地说。



「不过,我不打算逼你告诉我。」



「没关系,你听我说。」



珂古兰心想,或许她一直希望有人能听她倾诉这件事。无法向任何人启齿,无法被任何人询问,长久以来遭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关于她的事情。



「母后……是一个很爱作梦的人……」



珂古兰娓娓道来。



「她总是在找寻可爱或有趣的事物。她喜欢戏剧,也喜欢唱歌和跳舞……但总是感到百般无趣……」



珂古兰说得结结巴巴。氧气冷不防变得稀薄,彷佛从她身旁闪避。



「……你可以慢慢说,不论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我都会等待。」



她感觉到肩膀传来温柔的触感。恶魔做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他变回人形,温柔地搂住珂古兰的肩膀。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使出别人无法靠近的魔法,没有人可以打扰现在的你。」



「……你连这种事都办得到。」



「你、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做坏事!」



「我没有生气。」



珂古兰自责地摇头。看来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带有谴责的意味。



她没有把「谢谢」说出口,而是将头轻靠在他的手上。



只有夕阳凝视著两人。



「……母后在六年前过世。」



西西莉亚‧迪亚斯正是「拥有一切」的少女。倾国倾城的她,芳名远播至大陆的彼端,吟游诗人对她比黄金还耀眼的浓密秀发赞不绝口,前来求亲的男人在宅邸前大排长龙,她在纪念日受赠的礼物堆积如山。



「但是,母后从来不将那些东西放在眼里,因为赞美和礼物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



恣意挥霍神之恩宠的西西莉亚,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稀松平常。莫大的财产与山海珍宝,对她来说看久了就只是会发光的石头。



更甚至连「皇后」的地位,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身分。据说,国王派人上门提亲时,西西莉亚只应了一声「喔」,没有从戏剧相关的书中抬起头来。



她的口头禅是「好无聊」。获得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她却兴致缺缺;王子们为了争夺她而决斗,她只感到无趣;因美貌而母仪天下,只令她沉闷──因为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



即将在幸福之海溺毙的她,开始向不幸寻求救赎。



「《狐狸与老虎的婚姻》是母后最喜欢的故事……」



珂古兰回头看剧院的方向说道。已逝皇后生前的不检点,是现在人们不敢启齿的禁忌,但鲜少有人知道,她的不检点其实源自小孩憧憬故事的心情。



「很可笑吧?年过二十、已有夫婿的女人,居然还对那样的爱情故事怀抱憧憬。」



登上后位的第三年,她和出入皇宫的商人私奔了。



「你觉得她很愚蠢吧?我也这么认为。」



如果他们之间拥有像《狐狸与老虎的婚姻》里的真爱,或许结果是美好的。然而,事与愿违。年轻商人在半途因恐惧而逃之夭夭,孤伶伶的西西莉亚被弓箭骑兵发现。



「在那十个月后,她生下了我。」



说完事情的始末,珂古兰深深叹了口气。灌木丛散发出杜鹃花甘甜的香气,以及枯草燃烧的味道。



恶魔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开口:



「……那么,你是那时候……」



「父王和母后都系出血统古老的家族,两人的家族中没有人拥有黑发。顺带一提,那名年轻商人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



恶魔曾说过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父王。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毫无血缘关系。



「商人在被捉拿的时候,因胸骨断裂而死。」



「珂古兰……」



「你不要误会,我对那个人没有任何感情,因为塑造现在的我的父亲尚在人世……」



珂古兰有如被丝线扯动般,看向王宫的方向。



国王就在那里。对珂古兰来说,光是如此,王宫看起来就辉煌无比。



「……我不明白。」



恶魔说道。



「既然你这么敬爱他,为何不去见他?」



「我不会去见父王。我不跟父王说话,父王不跟我说话,都是出自对彼此的体贴。」



「……你总是说出很难懂的话……」



珂古兰不禁苦笑。雷克斯说的没错,别人会觉得她说的话很奇怪,感到一头雾水吧?但是,她和父王都知道,有时候避免接触是出于爱,分隔两地是一种体贴,所以没有任何问题。



「……今天就说到这里。后续的事,下次再找机会说。」



「哇!好狡猾!」



「因为时刻未到,我也不能说。」



「什么意思?应该还有时间吧?啊!喂!」



珂古兰像小鸟飞离枝头,离开雷克斯的怀抱。



「回去吧。」



「喂,不要拋下我一个人!」



膝盖碰撞著裙襬,珂古兰轻快地走过花园。



气恼的雷克斯变成小鸟,停在她的头上。珂古兰觉得一切都很不寻常。肌肉累积的疲劳暖呼呼的,在舞台上流的汗水很清爽,心脏扑通跳动。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相较之下,以前的她宛如行尸走肉。依她以前的模样,难怪会被人取「童话公主」的绰号。



「嗯~~」



珂古兰朝夕阳的方向伸展身体。



「和你在一起真的一刻也不会无聊。」



小鸟边用羽毛不断攻击珂古兰,边如此说道。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珂古兰溅开澄澈的水洼。她还活著。她心想,自己还活著,自己无药可救地活著。她已经许久不曾拥有这种感觉。



所以,在不久的未来等待她的,或许是一种报应吧?



进入金楢宫,走过回廊,珂古兰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想先去洗澡,然后悠闲地休息,什么也不做。我来帮你泡茶,也有珍贵的点心喔。」



「哦?听起来真不错!这是只属于我们的庆功宴!呵呵,这样也不赖。机会难得,也分给那只鸟大爷一些奖励吧。」



终于回到家的雷克斯脱掉靴子。此时的他已经变回人形。



「说的也是。不过,我不清楚它喜欢吃什么。」



「……干嘛看我?」



两人走在微暗的走廊,地板发出咿轧声。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琪侬大概还没有回来吧?



「跟你开玩笑的,我会拿水果给它吃。」



「原来是玩笑啊!我从以前就觉得你的玩笑都很恶劣!」



她好久没有这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所以珂古兰才会忘记吧?



为什么自己变得行尸走肉?



为什么她被称为「童话公主」?



她彷佛忘记了。



因为不那么做,就无法活到现在,所以她才变成行尸走肉。



因为不那么做,她甚至无法呼吸,所以她才沉默不语。



珂古兰忘记了一切。



然而,命运却执意狙击公主,不让她脱逃;剜著残留在她体内的旧伤,让她回想起来。



让她想起自己是什么人,以及这个世界的真实。



「我回来了,雷克斯。你有乖乖看家吗?」



回到寝室的珂古兰说道。



「我回来了,鸟大爷。今天有大餐可以吃喔!」



恶魔也紧接在珂古兰之后说道。



他们眼前,是一只吐血身亡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