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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乐园四重奏:CHRISTMAS DAY(2 / 2)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电话另一头,美智代小姐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姐姐拜托我的。其实她让我今天这个时间给村濑同学打电话,什么也不要说,保持接通就好,还说什么也不要和您解释。”



把这件事拜托妹妹。



是因为——自己做不到……?



“姐姐今天要做手术了。”



言语像冰冷彻骨的空气化作刀刃,轻轻插进我的眼球底部,将心中某样很珍贵的东西彻底斩断,却不带来疼痛。



“大概从上个月起,情况恶化得相当严重,于是转到了更大的专科医院。”



“……这样啊。”



从自己嘴唇中扑簌落下的话语相当陌生,仿佛是其他人的声音。



“可是,手术之后就能好起来吧?”



“还不知道。”



这个时候,美智代小姐通过网络传来的声音是我唯一能真切感受到的东西。无论现场的热气、呼喊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报幕声、还是观众们的鼓掌声,都像是浓重雾霭另一头的影子。



“据说是非常难的手术,成功的前例也不多。……就算这样,姐姐连起身都已经很吃力,继续硬挺着早晚要……姐姐也和医生商量过,就……”



为什么呢?



从舞台右边出现的诗月、凛子、伽耶还有朱音,都沐浴着如此耀眼的光,散发生命的喜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转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真不想知道答案,但又不得不问。



“是这个月月初。”



这个月月初。



和那台玩具钢琴从医院寄到她老家的时间一致,藏在下面的第一张快递单上也写着,这个月3号。如果是这样。



华园老师用一天把“Advent #1”到“Advent #4”全部录好,设置定期发布。所以发布日期的间隔刚好是七天,时间也都正好是晚上6点。然后她把已经用不上的玩具钢琴寄到老家,安排在圣诞节时寄到我家里。而我一无所知,每周听到新上传的圣诞曲后天真地感到开心,深信老师是每周在床上愉快地录音,期待不已地盼望圣诞节——



不知不觉中,那个人已经——



“姐姐说,什么也不要告诉您。”



美智代的声音已经像潮湿的沙块一般,就快碎裂。



“无论是现在的情况,还是手术的事,都不要和您说,让您以为她很有精神就好。虽然自己没法听电话,但要我假装和您接通。……可是,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那太过分了。姐姐总是和我说起村濑同学,听着就明白她很珍惜,然而,说不定……已经再也——却什么也、不告诉您——”



朱音和伽耶从琴架上拿起自己的乐器,把背带挂在肩上。诗月躲进由鼓组成的密林。凛子在高高的椅子上坐稳,手指柔和地在琴键上爬行。现场的热量开始气化,炫目的光线让我眯起眼睛。黑暗又空虚的麻木感浪潮般靠近,将我卷入其中。



“或许本来……按姐姐的安排,不告诉您更好,所以我这么做可能很过分,但是,”



“不会的,这样就好。”



我已经不清楚是哪里好了。



或许,无论她怎么做都只会有最糟的结果,况且我已经知道了,已经不剩下任何选择。



要说现在我能做到的事。



“这次通话,可以一直保持接通吗?那边是医院吧?有没有禁止打电话?”



“不,那个,可以的。……有家人等待的房间,如果是在那里的话。”



“这样吗,那么——”



滑溜溜地盖在我意识表面的非现实感被踩镲的四声倒计时剜开、撕裂、扯下,露出里面的东西。



“请保持接通吧,到我们的演出结束为止。”



随着欢呼声,满载着镶边(Flanger)效果的吉他连复段响起,将浑身已经毫无遮掩的我吞没,咬得七零八落。音乐的力量真实到残酷,刺进我现实中的肉体,摇晃我的大脑,刺激其深处不知该称作灵魂、自我还是兽性的东西。我无论如何也没法从这一力量中逃脱,只好垂下握着手机的手,用全身迎向管风琴用八度音跳跃奏响的呼啸风暴。



内脏被紧紧抓住。



自己手中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乐器。仅仅作为听众时毫无防备地承受伽耶的节拍,原来是如此沉重。我被钉在地面,毫不留情地接受朱音吼声的洗礼。



我们向世界散播的东西竟如此罪孽深重。



在这个沉溺于恋爱与歌声的小小箱馆外侧,如今也有人降生;有人含泪别离;有人无声地绝望;有人独自向寂静的大海划桨出航。



但,这些都无足轻重,音乐仍会不停鸣响。乐园的喷泉不在乎众人的喜怒哀乐,只会卷曲它双曲线形状的臂膀,不断喷涌,叮咚作响。生命的尽头横亘着死亡,跨越死亡后又有另外的生命,没有任何人能够切断这一圆环。



歌声的间隙中,凛子高高伸出左手向上指去,右手化为暴雨刨削琴键,浸入其中,用扭曲的合成主音(Synth Lead)奏响经过句,电光般纠缠住笔直向前的吉他独奏,将其撕得粉碎。



总觉得,她在正着我。



我要把你劈开,一点不剩地挖出里面的东西——凛子的指尖仿佛发出言语。



这当然是错觉,可我明白,如今挤在场馆里的几千人都看到了同样的梦幻。我们不去关心快乐以外的任何情绪,是一群将自我封闭在场内沉溺于狂躁的共犯。场外的世界再怎么萌芽、盛开、结果、腐败坠落,也无关紧要,我们依旧待在这里,点燃自己的罪过。



回过神时,我已经合着朱音的歌声唱了起来。



作为融入背景的一粒沙子,我没有止歇地吐出不会被任何人听到的歌声。



这些歌,没有任何人比我更熟悉。



在深夜倦怠的寂静里,我独自沉浸于铅笔和咖啡的味道,在纸上写下了这些曲子。微弱又不起眼的火种被几名少女从我手中夺走,赋予心脏与手足,给予言语后解放。



我为什么会想要从外面眺望那座乐园呢?结果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如今我带着不甘、憧憬与饥渴,就快溶化消失。



这一天,我明白了。能散发出最强存在感的便是“不在”这一事实。



我不在其中,不在那片耀眼的灯光下。



现在,我只能在遥远的沼泽边,哼唱没有任何人能听到的歌。低头能看到手机屏幕亮着,显示通话仍在继续,但无论靠多少电波、线路和卫星转接,最终也只能在医院的等候室停步,送不到那个人耳边。心愿与约定都徒劳地悬在空中——



由我命名的乐团完美无缺。



那是四名少女构成的通透结晶,角度的变换令人眼花缭乱,蕴含的光亮也不断改变颜色,却不曾有一点歪曲或浑浊。朱音的歌声如烈酒般带着磁性,再注入伽耶那蜂蜜般甜美柔和的嗓音,二者互相融合,盈满整个场馆。我已经无法呼吸,只能沉溺其中,意识从自身脱离远去。



我差点失去意识,不再清楚自己到底是站着、坐着还是已经倒下。视野下半部分憧憧摇曳的是一楼观众们的手吗?这倾盆大雨般的声音——是掌声?



她们连续演了多少首歌?又花了多长时间呢?朱音还有伽耶笑着向观众席挥手。凛子擦擦额头的汗,操作旁边的电脑。诗月喝光瓶里的水。



纷乱又不停歇的鼓掌声不久后统一步调,变成令人焦躁的节拍。



是安可。



已经结束了吗。终于结束了吗。渴望与安心,两种矛盾的感情在我心中粘稠地混在一起,彼此拒绝,在脑中引来一阵钝痛。



什么也没能做到啊。



离开那座乐园,独自来到如此遥远、昏暗、寒冷又荒凉的星球,却什么也没能找到。事到如今既没有回去的地方,又不知道回去的方向,与任何地方的联系都已经断绝。



“——谢谢大家。在最后,”



朱音朝话筒呢喃。



“给大家带来一首圣诞歌。”



观众们的掌声再次沸腾后碎成千万余晖。稍待声音四散沉静,朱音继续说:



“这是我的老师最喜欢的一首歌,其实很想让那个人听到,但现在她离得有些远。如果大家也有重要的人,希望能趁现在好好珍惜,因为将来可能会分开。……那么,雾崎春女的《wish》。”



正要呼出的一口气冻在喉咙,手里的手机几乎被我用力握断。



朱音看向左手边的凛子点头。手指在键盘上用力张开,弦乐带着钟声飘忽下落。



伽耶转过头,与诗月对上视线。两人迈着整齐的脚步,轻轻踏入回响之中。朱音指弹出清音琶音,宛如落在滚烫土壤上的雪花。接着是钢琴声、铃声层层重叠上去。



朱音将靛蓝的歌声吐向话筒。



我差一点跪坐在地上。



是那首曲子。“Advent #4”,我不知道的圣诞曲。那个人拖着病痛的身体与萎靡的手指编织出充满谎言的降临节,在最后准备的答案便是这个。



我一样说过不少谎,用谎言伤害了很多人,自己也蒙受损失。然而被那个人欺骗时,却又擅自感到受伤。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功夫欺骗我呢?有谁能得到什么好处?到圣诞前夜为止期待不已的四周时间,全都变得像破裂消失的泡泡,如今留下的只有祈祷与心愿。



心愿——



我咬紧嘴唇,举起左手。



通话还在继续。我把LINE退到后台,打开视频网站,播放“Advent #4”。挡在玩具钢琴上方的瘦弱双手模糊地映入视线。



第二遍副歌开始时,玩具钢琴的旋律与其完美重合,像闪亮的冰晶般依偎着朱音的歌声。冰冷清澈的回响渗入大气。



通过同一首歌,心愿与现实连在了一起。



如今,那个人一定在手术室里,任由药物在血管中流动,陷入黏土般的沉眠,看不到安稳的梦境。连时钟的表针都暂时停滞,或许永远不会再次跳动。没有颜色与热量的永恒将我们分隔,彼此听不到对面的声音。



但,只有祈祷与心愿——



我移动举起的手机,轻轻遮住舞台的光亮。



乐团与玩具钢琴的声音在我手中交织,合为一体。一切都在我掌中。



不能放开手。我拿起另一只手握在上面,用两手温柔地裹住。这些都属于我,是从我开始的罪过,也是我该接受的答案。所以必须渡过这片无尽冰冻的真空海面,回到那座乐园才行。



蓝色与白色的灯光迸发,燃烧起来,合奏开始变调,朱音和伽耶的歌声越来越高。在镲片光辉的另一侧,诗月的手中的花丛反复开放又凋零。



凛子放开踏板,从键盘上离开手。



不曾停歇的铃声也终于断绝,只剩两人的和声,最后连那也溶进空气,消失不见。



短暂的寂静后,掌声与欢呼雪崩般充满场馆。



手中的光破碎消散,通话也已经中断。我将最后洒落的生命余韵按在胸口,数着自己的心跳,免得看丢。



圣诞快乐——我仿佛听见远处传来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