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指挥大师的条件(2 / 2)
转头看去,是诗月。她帮我拿来了校服外套。
“会感冒的。”
她温柔地说着,朝校门方向看去。
朱音也站在她旁边,同样注视凛子被带走的方向。
“……幸好小真琴忍住了。还以为要发火。”
她挤出笑容说道。
我低头看向脚尖。
准确来说,是我甚至没能发火。
就结果而言,我退一步能避免最糟的结果。对那个父亲发怒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需要他帮忙,重新让“山野小路”获得资格。这样做没错。唯唯诺诺地听着就好,没什么不对。如此说服自己,胃的底部便猛地涌起一股不快。
做法没错又怎么样?我可是被说得无言以对,而且是在凛子面前。
回到音乐准备室,正好小森老师也刚回来。
“村濑君!没事吧?好像在停车场和冴岛的爸爸吵起来了?不能急呀,能谈拢的亲事也谈不拢了!”
“不是没吵起来啊,只不过有点事想说。”亲事是什么意思?
“我们也有点急了,害怕会不会打起来。”
诗月说着苦笑,给我们泡了热红茶。现实感从拿马克杯的指尖上火辣辣地渗进身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一阵令人生寒的悔意涌上心头,我不禁弓起后背。
“哎呀,还真有那种家长。虽然之前也听华园学姐说过几句,说是冴岛同学的家庭好像挺复杂的,不过比想象中更难办。”
小森老师向来格外乐观,连为难时也显得兴致勃勃。
“听说她父亲是什么什么财团法人的理事,是真的吗?突然听说这事我吃了一惊。但看起来不是特别宠女儿的那种类型,今天反而起反效果了呀,升学的事也好,‘山野小路’的事也好。”
就结果来看,正是如此。说不定两件事分开拜托他还有希望。
“‘山野小路’,我也不想让他们解散……”
小森老师嘟囔着坐在椅子上,拿过自己的马克杯。
“老师……是知道的吗?解散的事。”
诗月小心地问道。
“嗯。上次拜托我指挥的时候,他们就说可能是最后一次演出,所以绝对要成功,还让大家都来帮忙……不行,这样下去没脸见华园学姐啊。明明她都说自己不在的时候拜托我照顾,结果乐团却要解散……”
“不是老师的错——”
“确实不是,但心里还是会想啊。”
老师把腾起热气的马克杯举到嘴边,却没有喝又放回桌上。
“如果我是更厉害很多的指挥者,音乐会结束后得到暴雨一样的掌声,观众们哭着挤到后台喊请下个月也办演出!我们会来听!然后其中有大富豪说这个乐团我来赞助!钱的事不用操心!……之类的。啊哈哈,妄想了一下。”
小森老师开玩笑似地说着,但眼神中带着寂寞的阴云,我们看了笑不出来。
“如果是学姐,这种时候或许能想到什么办法。她很擅长鼓动别人,而我只会挥指挥棒。”
如果是华园老师,会怎么做呢。
会不会轻描淡写地笑笑,装作毫不在意,背地里却四处奔波,最后总算把事情解决呢。
不,现在她不在,反而必须靠我们想办法解决。为了让老师以后能回来。
忽然,门外传来什么人的动静。
“老师!小森老师在吗——”
随着喊声,门被用力敲响。老师起身开门。
是两名二年级男生,我都有印象,是参加康塔塔的人。两人一起搬着一个很大的硬纸箱。
“我们来送这个。收件人是老师,就搬过来了。”
“咚”地一声,纸箱被放到地上。
“啊啊!抱歉呀,明明应该我自己去拿的。”
“小事小事,老师的力气搬不动吧。”
“感觉要被压到下面动不了。”
“真没礼貌!这点东西还是拿得动的!”
“搬搬看?”
“看吧——唔,唔,好沉!?”
看到箱子一毫米都没离开地面,男生们哈哈笑了。小森老师同样和学生很亲近,只不过方式和华园老师不同。
“乐队在开会?打扰了啊。”
“那村濑,明天排练也麻烦你了。”
两人摆摆手离开。
小森老师用美工刀划开胶带,打开箱子。里面放满了一沓沓纸。这可相当沉吧。
“这……全是乐谱吗?”
诗月朝箱子里面看着问道。小森老师拿出几份,哗啦啦地翻着点点头。
“嗯。拜托小此木先生送来的。‘山野小路’至今演过的曲子,全部。是觉得说不定能想到什么。比如下次音乐会能演的曲目。……话虽如此,根本没有下次就是了。”
全部。
乐团的历史,全部堆在里面吗。
“我也可以看看吗?”
朱音说着探头朝箱子里看去。老师点头。
“……演过这么多啊。西贝柳斯,马勒,理查德·施特劳斯,以前还能演这么大编制的曲子呢。协奏曲也演过不少。……还有日本的曲子。伊福部昭,池边晋一郎。……还有完全不知道的曲子,是不是现代音乐?”
我也看了看从朱音手中接过的一份份乐谱。涉猎真的广泛。普通的交响乐爱好者聚在一起组成业余乐团,很多时候只会在特定的狭窄领域内选曲子来演,但从“山野小路”演过的曲目中,能感受到高雅的贪欲,一心搜集有趣的东西,想要将其消化吸收。
里面有很多手写乐谱的复印件。高音谱号尾部独具特征的卷曲形状,还有八分音符上旗帜状符尾迎风飘舞的模样,我都很熟悉。是华园老师的笔迹。看来是配合“山野小路”的人员编制进行编曲。乐谱上到处能看到细致的演奏指示。弓法、重音、缓急。还有对特定乐团成员写下的详细注意事项。
“小此木先生比大提琴更早一点进”
“唯独田端女士是射下一束光的感觉”
“平森先生到这里别忘记换气”
……
翻动乐谱的手停不下来,看完一曲后立刻从箱子里再拿出一份。就这样,我脑中被不断鸣响的管弦乐填满,在“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历史中向前挖掘。
看到第二十几首时,我找到了那份乐谱。
翻开第一页的瞬间,我便僵住了,甚至喘不上气。只有眼睛沿那串手写的可爱音符前进。
身旁的诗月注意到我的样子。
“怎么了真琴同学?……那首曲子,有什么奇怪吗?”
朱音也好奇地朝我手上看过来。
“……梅德韦杰夫作曲,呃,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标题好长。……没听过的曲子啊,小真琴知道吗?”
我点点头。是自己知道的曲子——应该是。
手上翻动乐谱,继续向前读。
不会有错,我知道这首曲子。
我合上乐谱,交给诗月。
“我去一趟学生会办公室。”
“诶?啊,好的,为什——”
诗月刚问到一半,在我的眼中看到了什么便咽下后半句话。
暂时还什么都不能说。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面前有好几面必须跨越的高墙。
凑巧的是,不只学生会会长,音乐节的各位执行委员也都在学生会办公室。听了我的请求,大家一脸为难。
“用真正的交响乐团伴奏——是吗?”
执行委员长是名二年级女生,她一脸不敢置信地重复我的话。
“是的。难得要演康塔塔,只用钢琴伴奏太可惜了,所以起初打算用电脑制作伴奏,到时候播放。但换成现场演奏的话效果会提高好几倍。”
“村濑君,我说啊,离音乐节只有两周,你知道的吧?”
学生会会长苦笑着问。
“知道。可是,无论如何都想用现场伴奏。”
我说着用手机打开“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情人节演出视频,给大家看。
“虽然是业余乐团,但水平非常高,也特别擅长巴赫。有两周时间就没问题。我们合唱团的接受能力够强,整体彩排只要上场前一天合一次就可以了。”
“只彩排一次?没问题吗?”
执行委员会的副委员长睁大眼睛。这名二年级男生也是康塔塔合唱团的一员。
“比如歌剧或者第九交响曲那种大型音乐会,基本上都是这么做的。乐团和合唱分别练习,到正式演出前一起彩排一两次。因为人数太多,日程很难安排。”
尽管算不上安慰,我还是向他们解释。就算拿出专业人士的例子,恐怕实际演出的人仍然没法放心。
“哎,演奏方面倒是相信村濑的判断……”
副委员长抱着胳膊,盯着空中。
“那个乐团,有三十人左右?加上合唱队——能行是吧。那个场地的话,舞台够大。”
“追加的一首曲子有多长时间?”委员长问。
“十五分钟左右。”
“那时间上也……不是不行……”
“如果用真正的乐团,绝对有气氛,而且家长和来宾都会高兴。最重要的是能给同学们留下一生难忘的回忆。”
我罗列着教科书式的理由,连自己都觉得假。其实单纯是任性,是自己想演。学生会长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或许是看透了我内心的想法。
“村濑君,这件事和乐团的人说好了吗?”
“呃……不。”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还没有。”
“没说好就行动了啊。”
“抱,抱歉……可是,那个,要是先说要一起演,事后又因为运营方面的情况取消,不是很对不起他们吗。”
“同样的道理,就不觉得对不起我们吗?”
“唔呃……”
正如学生会会长所说。“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人愿不愿意来,现在还不知道。
可是,询问双方意见然后商讨——根本没这个时间。如果同样是失礼冒犯,那选同一个学校的学生还能轻松些。
而且,学生会欠我一个人情。文化节时被会长拜托,在中夜庆出演,甚至穿女装参加了选美比赛。不过这种理由由我说出口就好像黑道威胁人一样,于是藏在自己心里好了。
会长打量着我的表情,眯起眼睛。
“哎,毕竟欠村濑君一个不小的人情。”
太好了,她帮我说了出来。
“假设他们愿意来,那乐器都由乐团的人自己准备是吗?”
“啊,对,是的。”
“拿不出演出费喔?”
“不,这个——”
毕竟是业余乐团——这句正要说出口的话被我忍住。既然要拜托他们过来,就没什么业余不业余的说法。有可能需要付演出费。
“——需要的话我来付。”
把接近三十人的乐团包下一天,一共要花多少钱?我心想着出了一身冷汗。糟了,要征求同意把演出视频传到频道上才行。虽然不知道能弥补多少开销。
“嗯。挺好的呀委员长,好像很有意思,就这么办吧。”
听了会长的话,执行委员长为难地笑了。
“我就知道,最后绝对会变成这样……”
“老师那边我去说。现场的安排就拜托委员长了。”
“真的太感谢了!”
我向正要离开办公室的会长深深低头道谢。
这天傍晚,小此木先生经营的咖啡店里只有我一个顾客。我点了拿铁。虽然不是很了解咖啡,但香气很浓,热气仿佛渗进五脏六腑,在大冷的天走过来,喝着很舒服。
“康塔塔的伴奏,是吗?”
吧台对面的小此木先生停下手上擦到一半的玻璃杯,来到我旁边。我递出乐谱。
“巴赫的《心与口,行为与生活》,第一曲和最后一曲。”
“我们练过,不过找不到哪里能一起合唱,到头来没能搬上演奏会的舞台。”
“诶,以前排练过吗?太好了!”
“哎呀,可是……”
小此木先生低头看着谱子。
冬天的傍晚,玻璃门外已经安静又昏暗。能不能有谁过来呢,我心想。虽然是起因是自己任性的想法,但独自面对小此木先生又让我心情沉重。
蠢货,不准依赖他人。我暗自斥责自己。
“我们已经收摊了。”
“拜托了,最后再演一次。”我不肯罢休。“虽然是高中生的合唱,都是外行,但半年来一直在练习,效果已经相当不错。现场用乐团伴奏演康塔塔,这种体验我们今后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感觉能给大家留下很棒的回忆。而且——”
我拿出叠在巴赫下面的另一份乐谱。
“还有一首,可以在最后只用器乐演,我已经征得执行委员会的同意。所以来演这首曲子吧。”
“梅德韦杰夫作曲的文艺复兴变奏曲吗。这个,好像——”
小此木先生柔和地抚过乐谱封面,注视我的眼睛。
“的确……是特别的曲子,我也明白你的心情。”
“是的。对不起,完全是我任性的请求。我比任何人都想听。”
“我懂。嗯。我懂。”
他反复低喃,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
“我们在这首曲子上也花了很大功夫。结果华园老师住院,最后没能练成。”
我注视着他的脸。白胡子仿佛裹在老树脚下的积雪。在更下面,想必积攒了我这样的孩子根本无法想象的年月,厚重而又复杂。他干燥开裂的嘴唇很久没有动作。
应该不是没能练成才对吧?我在心中大声问道。曲子就在手上,乐团还存在,场地也已经准备好,又有听众等着。其他还需要什么?
就算他不回答,我也明白。
能点燃内心火光的东西不够。
但,我已经做完所有自己能做的,现在只能等待。
终于,小此木先生长出一口气,从凳子上起身回到吧台对面。果然不行吗,我正要垂头丧气,只见他朝我笑笑,拿起老旧的固定电话听筒。
“两周后是吗。不保证全员都有空啊。”
“谢,谢谢您!”
在咖啡香气的笼罩下,我带着祈祷般的心情,望着小此木先生一个接一个给乐团成员打电话。
等到那天很晚时,我才能给凛子发去LINE消息。
“你和父亲谈得怎么样?”
这问法好像有些生分。
那对父女回家后有过怎样的对话,光是想想就怕。不会打起来吧?
“没怎么样 因为升学方向吵架是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那能算是“没怎么样”吗?我忍住不安写下接下来的消息。
“我有事想和你父亲说,现在方便吗?”
“传个话没问题 什么事?”
她说的没问题是哪里没问题啊。不会是说能克制住离家出走的念头所以没问题吧?
把想说的事情写到一半时,手指停下了。
不对吧,这情况不该靠传话,事情不完全是因你自己而起吗?
我删掉所有内容,重新写道:
“直接和你父亲说行吗?”
凛子立刻打来电话。
“没事吧?不会说他是死脑筋或者木头人?”
“才不会呢,又不是想吵架。”
“哦。刚才我是说了。”
原来你说了啊?这哪儿没问题了?
“该说是请求,或者是邀请吧。总之我觉得应该亲自和他说才对。”
凛子沉默了一会儿。还以为她在考虑,但很快从听筒里传来移动的声音。敲门声。爸爸?现在有空?里面远远传来凛子的声音,我开始紧张。
很快——
“……您好,电话换我接了。”
男性的声音轮廓清晰得让人害怕。
“……啊,那个,抱歉这么晚打扰。我是村濑。……下午的时候,见过您。”
自己狼狈的声音真丢人,和他形成鲜明对照。
“有什么事,最好简单明了。”
我也不打算说多久,精神上受不了。
“……下下周的星期六,我们学校办音乐节。您能来看吗?”
“我打算去。”
我悄悄松了口气,小心不让他听到。
“到时候,各班合唱全部结束后,会由自愿报名的学生表演巴赫的康塔塔。”
“这我也听凛子说过。”
“康塔塔的伴奏,我们拜托了之前提到过的‘山野小路交响乐团’。”
电话里没有任何回应。大概是没什么可讲的吧。沉默中带着压力,仿佛在说:那又怎么样?
“康塔塔之后还有一首曲子,只有管弦乐。希望您能听一听。”
“既然去了,就会听到最后。”
作为社会人士是理所当然的礼节,所以会听。他是这个意思吧。
不对,光这么想还不够。但,剩下的内容已经不属于该用语言解释的范畴。
“非常感谢。我会让您明白,那支乐团有怎样的实力。”
我挂断电话。
之后,我也给凛子发去LINE消息道谢。把手机放在桌上,接着拿起堆在上面的乐谱。
巴赫的康塔塔。然后是另外一首,《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
靠很多人帮忙,又给很多人添了麻烦,如今已经跨越大多数高墙,之后只剩下最后一面。
当天,必须拿出最完美的演奏。
但唯独这件事,我已经没什么能做的。负责演奏的是“山野小路”的各位乐手,还有挥棒的小森老师。
只能祈祷了。
*
然而第二天早上,向小森老师报告说“山野小路”会在音乐节上演出时,老师说:
“不用我指挥更好吧?”
“诶?”
康塔塔和变奏曲,老师把手分别放在两份乐谱的封面上,看着我的脸说:
“到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是村濑君的音乐会了呀。我觉得应该由你来挥棒。”
我来——挥棒?意思是指挥?
看到我困惑得说不出话来,小森老师捉弄人似地笑着,把指挥棒握在我手里。
“加油吧,指挥大师maest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