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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镜中国度的地图(2 / 2)


“不,我什么也……应该都是华园学姐的功劳。”



不不不华园老师一直把指导合唱的事塞给我和凛子来着。虽然这么想,但我没说出口。



“彩排的时候合得很顺利,真是惊人。”



“习惯了钢琴伴奏以后再换成交响乐团,正常来说来很难适应嘛。”



“是那什么吧,好像老师做了管弦乐版伴奏,平时就用来着。”



“不愧是老师啊。”



听了乐团成员的对话,我缩起脖子。老师,说的是我。这个明显别有用意的称呼到头来在所有人嘴上安了家,求你们饶了我吧。



后台的门被敲响。



“各位,时间差不多了!”



诗月探出头来。她和平常一样穿着校服,而且今天是学校的音乐节,但屋子里全是身穿无尾礼服的大叔,进来后反而是她显得突兀。



看见我,诗月顿时眼睛一亮。



“真琴同学也是礼服!好棒!还以为肯定是穿校服指挥呢。”



“哦哦,嗯。就觉得,多少要像模像样的。”



我低头打量自己的穿扮。纯白色蝴蝶结配带饰边的衬衫,外套的衣领处是发光的面料。穿得这么浮夸真的没问题吗?



“没错没错,打扮很重要的。”



“指挥这位置,打扮也相当于干活了。”



大叔们纷纷笑了。语气像是玩笑,但现在的我能理解基本算是实际情况。



“那差不多该过去了。”



“老师不用急哈。”



“卖关子不出来让观众心急更像个指挥大师嘛。”



全员离开后,我被一个人留在后台,再次伸出手指抚过厚纸上印刷朴素的节目表。



十六个班一长列的自选曲目下面,写着我们接下来要上演的曲目。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作曲



教会康塔塔《心与口,行为与生活》BWV147



第一曲 心与口,行为与生活



第十曲 主啊,人所渴望的喜乐



伊果·梅德韦杰夫作曲



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 op.6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之后只剩下由我挥手点火。



来到舞台侧面时,乐团已经在舞台上就位,调音也结束了。合唱队的学生们则集合在舞台左侧等待出场。他们这边全员穿着校服。



“噢,村濑挺帅啊。”



“能拍一张吗!?”



“我们也想穿类似礼服的服装呀。”



果然我穿无尾礼服的样子引起众人注目。不是,现在混进一群穿校服的学生里可能的确显得突兀吧?但毕竟要在齐刷刷穿着礼服的乐团成员最前面登场,我也选同样的风格才更协调不是?大概吧。



“小真琴,我们演出时候想穿的服装越来越多了呀。”



朱音围着我打转,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说道。真难为情。



“要是给伽耶看了她肯定特别开心。”接着是凛子。



“今天她不来吗?”



“至少LINE消息好好看啊。”凛子说着把手机按到我面前。脑子里全是指挥的事,完全没顾得上看手机。



“我非常想去但是发表成绩前已经什么也看不进去了这个状态没法认真欣赏太对不起前辈们了。”



看文字也能感受到心不在焉的气氛。入学考试是上周结束的,但发表结果是在后天,估计她心情浮躁,没法享受音乐会吧。



“代替她——这么说也不太对。”



凛子指了指二楼席位的方向。



“我父母都来了。”



就算这么说,从舞台侧面也看不见吧。本以为如此,结果我清楚地看到了冴岛俊臣的位置。二楼席位从后数第四排,中央偏左。他旁边的位置上,是我只见过一次的凛子的母亲。两人分明匀称的五官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异常显眼,浑身散发的气氛近似于威慑。从小和那种父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肯定很累吧……不对不对,首先要感谢他们过来才对,毕竟是我先挑衅的。



戴着袖章的音乐节执行委员小声指示:“合唱队的各位,请出场!”



一时间,我再次被留在黑暗中。



我又一次感到,指挥者真是孤独。无论前往舞台,还是退场,无论备受称赞时回礼,还是在众人冷笑中逃回舞台侧面,都是独自一人。



大多数时间,都要独自面对乐谱另一侧沉默寡言的死者。



回想起来,我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扣上耳机,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沉默地在钢琴卷帘上排列方形的音符。这么说来,难不成我适合做指挥?



我自虐地笑着摇头。



光是完成一首曲子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一点也不适合。



而且再尝试也——



“——指挥,一年七班,村濑真琴。”



主持人叫到我的名字。



再次系紧领结后,我从舞台侧面踏入灯光。



掌声如同暴雨般从侧面袭来。



“村濑君——!”“真真——!!!!!!”“Musao——!!!!!!”



没走两三步我就忍不住停下。不是,各位同学,能别这么兴奋吗……?别吓到家长啊?



乐团成员与合唱队都笑嘻嘻地朝这边看,我只好快步走到指挥台旁,僵硬地行礼。鼓掌声更响了两分,里面好像还混进了“呀啊啊啊————”或者“哇噢噢噢————”之类野兽一样的咆哮。



和苦笑不已的田端女士握手后,我走上指挥台。



背对观众席,低头看着铺架,一动不动地等待骚动平息。我故意乐观地想:能帮忙缓解紧张,说不定还挺好。



终于,掌声和说话声都安静下来。



我真想转身说一句“各位花了两分十八秒才安静下来”,但还是作罢,只从谱架上拿起指挥棒。



首先是巴赫。



视线先从乐团成员们的脸上飘过,接着是合唱队,确认大家都准备完毕。女高音最前排的朱音笑眯眯地挥挥手。快放下。她身旁的诗月也较劲似地挥起双手。遗憾的是负责叫停的凛子在女低音声部,离她们有点远。



我用力扬起指挥棒的尖端。



小提琴和中提琴的琴弓一齐指向天花板。小号的炮口笔直地对准观众席。



真是完美的起步。庆贺的喇叭带动弦乐与双簧管,穿透万里晴空,活泼地回响在女声合唱之间。答题,对题,接着又是答题,层层重叠的赋格以鲜艳的色彩涂抹延展。



这互相纠缠的旋律何等令人愉快。合唱队里每个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心情爽快极了。德语硬质的韵脚、八分与十六分的工整对应、触碰耳朵的东西、留在唇边的东西,一切都令人无比畅快。那快感在生命温和的根源处回响,好似用叉子连续戳动,分开刚刚烤好的馅饼。



每次听巴洛克音乐时,我总会想,音乐原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生命喜悦的律动。



从依靠狩猎维生的时代,人们便会用棒子敲打猎物的头盖骨,歌唱、舞蹈。后来出现音阶,和声被人发现,和声功能形成理论,对位法、管弦乐法、电力、扩音与录音、麻药、宗教……各种因素不断被添加,音乐愈发臃肿。



但,位于最根基处的东西,几万年也不会变化。



庆贺的旋律回归,与合唱巧妙地捻在一起,二者浑然一体,填充整个空间。不久后歌声烟消云散,喇叭划过高空,飞舞着降落在我的指尖。



尽情延长曲末的和弦,然后留恋不已地画下句号。



只停顿一次呼吸的间隔,我立刻挥起指挥棒。朗然的旋律引导终曲的众赞歌,从弦乐间潺潺涌出,开始流淌。第一小提琴和双簧管奏响无限澄澈的三连音旋律,再经过第二小提琴的附点节奏微微泛起泡沫,由泉水变为小河,劈开山谷,化作溪流,通向更前方纯粹雄壮的四部合唱。



据说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把作曲当成每天的惯例。



在他一生留下的作品中,光是明确经过分类、用目录记载的曲子,数目便已经过千,如果再算上未完成、未被发现的曲子以及即兴的段落,其数量恐怕要增加到几倍。对他而言,活着、祈祷以及音乐活动这三件事的地位没有分毫不同。他的呼吸是管风琴风箱送出的风,他的话语是圣歌押韵的诗句。



醒来,祈祷,进餐,写下乐曲,进餐,祈祷,书写,歌唱,祈祷,入睡。



只是如此反复,不断老去。



简直是无比美妙的生活。但,我们已经再也做不到了。经我们之手写出的音乐,无论如何都会充满复杂的理由、借口或是虚荣。



所以,这首众赞歌歌唱着人类不变的喜悦,对我来说太过耀眼。



合唱结束,全身沐浴在尾声的弦乐中,我几乎要哭出来。听到沸腾的掌声,一时间没能转过身去,甚至没能放下指挥棒,陶醉地站在指挥台上。



不安的表情在乐团间扩散,合唱队也被传染,看到诗月甚至一副要跑过来的样子我才回过神来。



我用双手安抚大家,表示“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下指挥台,行过一礼。伸手指向合唱队,示意为他们也送上赞美,掌声更响了一倍不止。随着汗水一同从全身流下的,还有令人愉快的疲劳感,同时,那也是生命的喜悦。



超过半年的练习没有白费。任性地硬加进真正的交响乐团一起演出,真是太好了。这次合唱非常完美。目送大家从舞台左侧退场,我打心底觉得:



如果演奏会能就此结束,该有多么平和。



观众们肯定也这么想——现在愉快地结束不是很好吗?写在节目单最后这个莫名其妙又啰里啰嗦的标题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我的私欲。



先演巴赫真是太好了。太过纯粹而美好,更显得接下来将要强加的罪孽有多么深重。



在寒意中猛一哆嗦,我再次站上指挥台。



消失的掌声中带着疑惑。



你们问接下来是什么?



是送葬。



我缓缓地把指挥棒举到眼前,刻下最初的节拍,手势仿佛轻触水面,不泛起波纹。



主题从黑暗的底部蠕动着呈现在眼前。忧伤的小快板allegretto lamentoso以抬着棺材的步伐前进。随着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阴郁地奏响漫长又简单的旋律,第二、第三、第四和高音部依次被层层涂抹。巴松管、双簧管,木管群蕴含着哀伤,缭绕悠长。



我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克制自己等待第六变奏。



看到铜管反射的光芒在视野一端扬起,我高高举起指挥棒。



小号空虚透明的回响打破寂静。



凉飕飕的感觉涌到身边。正在演奏的乐团成员们都睁大了眼睛。观众们肯定也听到了。



钟声。



1917年俄国革命中遭到袭击而毁坏的大教堂,从钟楼被拖到泥土上的钟发出了最后的呼喊。明白自己将被铸成炮身、头盔和锅具的命运,它发出了悲叹。



这正是我想要的声音。



练习时未曾实现的死者之声。



舞台真的是种生物。以充满生命喜悦的赞歌为垫脚石,背叛几百人的掌声与喝彩,才终于奏响这阵丧钟。



还不算完吗?小提琴的琴弓起伏着问道。还没完,还要更深、更冰冷——我用指挥棒的尖端作答。第十二变奏,随着狂躁的舞曲踏出彻夜不休的舞步,管乐器一个接一个被鼓动着加入其中,沐浴灯光,又再次被抛进黑暗,加入圆舞的行列。好怕啊,要坏掉了——长笛的曲调颤抖着求救。坏了也没关系,现在你们就是乐器的部件,如果坏了,只要由我重新捡起再次拼装。



指挥者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这件乐器中的王者,就算放着不管也能独自不断吐出完美、均整却又无聊的演奏,而我要将其敲打得四分五裂,将内部激烈搏动的东西拽出来,展现出只有当它活在舞台上的瞬间才能创造的东西。被虚无与死亡分隔的那个瞬间,是生命燃烧得最为灿烂的一刻。



连我自己都不曾知道。



文艺复兴变奏曲——是这样的曲子。



过去,与作曲者的对话仿佛在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中迷路,没能找到答案。而现在那份答案就在眼前。



从未想象过的声音由自身内部接连涌现。没错,是来自我的内部。我和乐团完全融合在一起。手指上一丝轻微的动作便能让中提琴和大提琴的内声部出声应和,每次眨眼,便会有双簧管与长笛以轮唱作答。



可怜的尸骸从灰里苏生,跳着几乎将四肢扯断的舞蹈,前往第二次更加华丽的死亡。现在我总算明白,它是这样一首曲子。来吧,我来杀死你们。第二十四变奏,舞步已经跟不上舞曲白热化的节奏,向崩坏的瞬间冲去。备受摧残的骨头关节处喷出火焰,小号的上升音型则沿着火焰向上攀爬。



指挥棒被我猛地敲向虚空,几乎要被折断。



第二十五变奏。



唐突降临的寂静中,烟云在映着晚霞的天空扩散开去。



无限简化的主题在眼前延展,最后的赋格从中逐渐出现。终于来到了这里。第二十六变奏。手指一瞬间不听使唤,我惊险地抓住差点掉下去的指挥棒。



低音提琴强劲有力的低吟将我托住。



这时,我看到了。



尽管心里明白,那一定是幻觉。



但我的确看到了。



在小此木先生旁边,她依靠着比自己还高的乐器,手指按上粗弦,用安抚幼子般的动作来回拉动琴弓。



同时,也支撑着我。



把幻影留在原地,我将视线移向第二小提琴。对题,答题,改变声部,改变曲调,主题呈几何学变换,化作透明的结晶体后碎裂成成千上万的碎片,那些碎片又分别分解成十万、百万,令人目眩地组成分形——



终于,六重赋格注入整体的合奏,迎来昂扬的终结。



我用浑身的力气挥下指挥棒,张开双臂,用全身承受曲末的和弦。



全身的细胞都仿佛沉浸在乐音当中。



究竟是如何给曲子画上句号的,我自己也不太记得了,回过神时周围已被暴雨般的掌声淹没。



肘部和膝盖都无力地颤抖着,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的东西淌到下巴,沾湿礼服的领子。



我慢慢睁开下意识闭上的眼睛。



乐团里所有人的脸上都泛起红潮,双目有神地看着这边。



低音提琴——只有小此木先生一人。



我知道,那是幻影。由于极度的紧张和兴奋,看到了本不存在的东西。但我也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得到了支撑。



我做到了,用出了全力。现在浑身上下一丝余力也没有,一旦低头就要瘫坐在指挥台上,甚至没法转动脖子。但掌声不肯停歇,不断拍打后背。



要回应他们,好好行礼道谢才行。



腿动不了。



“……怎么了,指挥大师?”



吹长笛的大叔忍笑挖苦道。



“连转身的精神都没了?用不用我牵起你的小手?”



我好不容易才朝他露出苦笑。



“……我没事。”



嘴上这么说,我还是差点从指挥台上摔下来,被第一小提琴田端女士扶住。尽管当众出丑,却得到了更响亮的掌声。



正和“山野小路”的成员们在后台讨论庆祝的酒会等等事情,手机上收到了凛子的LINE消息。



“爸爸说想和你聊聊 在大厅等着 能出来吗?”



看了消息,我仰天叹了口气。



凛子的父亲。我完全忘了这码事!自己光顾着演奏了。



可是,毕竟是我主动挑衅要他来听,现在结束了,也不能把人晾在一边。



“我出去一趟。”



我小声和身旁的大叔说道。



“啊?喂老师你不会想跑吧!”



“别忘了你可是今天酒会的资金来源!”



“老师得陪我们待到第三摊喝完呢!”



我立刻被大家给逮住。这次让大家出演,是说好由我承担今天酒会的一部分费用,用来代替演出费。酒会去哪儿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还挺要命的,所以尽量不想离开。但没办法,只能祈祷他们不会在我不在的时候选太贵的店。



“我很快就回来!”



留下这句话后,我离开后台。



正要在背后关上门时,乐团成员们的话传进耳朵。



“老师是高中生,可不能喝酒。”



“明明是高中生还叫他老师也有点怪嘛。”



“话说这个嘲讽的叫法也该改改了吧?”



“对嘛。今天他可不简单。”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演出那种声音。”



“演的时候一直浑身鸡皮疙瘩。”



“文艺变奏曲,还能继续往深了挖掘——”



我关上门,隔断对话,不然就要走不动路,一直偷听下去了。不能让凛子的父亲等太久。



全身仍然瘫软,腿用不上力气,但我跑过走廊时脚步轻快。



学生们早已退场,来听演出的家长们也差不多都回去了,入口处的大厅非常冷清。空间宽敞,天花板又高,暖气完全没效果,我开始后悔不穿外套就出来。无尾礼服的防寒效果简直可以忽略,因演奏的余韵而发热的身体可吃不消这股寒意。



我在沙发套件旁、大株观叶植物下找到了那个人影。



对方先注意到我,微微低头。是冴岛俊臣。



“……抱歉,让您久等了。”



跑过去后,我也低下头。



“哪里。是我叫您过来。抱歉在疲惫时打扰。”



他的态度依旧像念剧本一样殷勤。



“非常感谢您今天特地来赏光。”



我也只好做作地回答。冴岛俊臣摇摇头。



“之前也说过,我本来就打算过来。虽说没有钢琴演奏,既然凛子公开表演音乐,来看是理所当然的。”



乐队演出你一次都没来过吧?没当成音乐是吧?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顶他一句,但还是作罢。现在不是说那个的时候。



“凛子……同学呢?”



还以为她肯定也一起等着。



“和我爱人在车里等着。感觉爱人也在旁边就谈不下去了。”



我在心里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太感谢了。完全不讲道理的母亲,还有太讲道理的父亲,被这两个人夹在中间,恐怕我脑子要裂成两半。



可是啊,我转念一想。



实际上,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怎么办呢。



“呃,……那个,演奏……怎么样?”



冴岛俊臣微微眯起眼睛,垂下视线朝手上的节目单看去。



“巴赫那首,毕竟是高中生,感觉也就这样吧。指挥是外行,基本在依靠乐团。没有管风琴,于是靠管乐的弱奏弥补通奏低音,做法很不错,但也就这点看头。”



他真是一点也不留情面。



不过这评价完全没错,我无言反驳。



“可是,最后的曲子——”



他用手指描着节目单最下面一行,沉默了片刻。



“不可思议。里面有什么骇人的东西。还有笔法,用最合理的方式让那么小的编制发挥了最大的效果,乐团演奏时也格外集中精神。那首曲子演奏的水平……我觉得值得付钱来看。”



我低下了头。



“……谢谢您。”



“恕我孤陋寡闻,之前没听过这首曲子,作曲者也……梅德韦杰夫,是俄罗斯的作曲家吗?随处能听出柴可夫斯基的影响。”



“哦哦,嗯……是的。”



必须老实地解释清楚啊,我心想。



“伊果·梅德韦杰夫,乌克兰作曲家,生于十九世纪。比拉赫玛尼诺夫和斯克里亚宾晚三年入学莫斯科音乐学院,以首席成绩毕业。由于是贵族出身,在十月革命中被处刑身亡。文艺复兴变奏曲是他的遗作。”



“是这样吗。我竟然不知道这么厉害的作曲家——”



“……刚才说的设定是骗人的。”



冴岛俊臣一脸不解。



我忍住尴尬,继续说道:



“第一次给凛子同学提供曲子的时候呢,我捏造了根本不存在的作曲家,把曲子写得像是莫斯科乐派,结果立刻被识破……呃,就是说,名叫梅德韦杰夫的作曲家不存在。曲子是我写的・・・・・・。”



尽管是个很难分辨表情变化的人,但这时我的确看到他面露惊讶。



“那首变奏曲,原曲是我初中时传到网上的电子乐,名叫文艺复兴·颓废主义Renaissance décadence,嗯,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不过为了押韵而已。把它改编成管弦乐变奏曲的,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估计是听凛子同学讲过我还有梅德韦杰夫如何如何,觉得有趣才会用来当作曲者的名字。虽然总是没正经的,但作曲技术货真价实。凛子同学说因为崇拜也想去作曲专业,说的就是那位老师。”



说到这里,我闭上嘴打探凛子父亲的反应。他表情没变,但眼睛深处是不是划过一了道光?



喘了一口气,我继续说:



“您听过应该明白,为了让‘山野小路交响乐团’这种小巧的编制能够华丽地演奏,编曲时做了最大程度的优化,但光是那样还不够。‘山野小路’的各位早已反复练习过,一开始的演奏质量就非常高,但我听了完全不满足。如果是我自己,就能做得很好。因为原本是我写的曲子。”



小森老师说过,指挥者最重要的任务,是和作曲者对话。



必须坦然面对自己。那既是我的曲子,又不是我的曲子。明明清楚地看在眼里才对,却没能成形。在我心中卷起漩涡的音乐,没能传达给乐团。



靠言语完全没能实现。



所以我只能毫无保留地展现自身,一首接一首地给他们听自己写的歌。就连原曲“文艺复兴·颓废主义”,本来也想写成歌,但最后放弃了。旋律中浸染着歌词朦胧的意象。



我相信,如果是华园老师。



如果是比任何人——某种意义上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那个人,一定能从连绵的电子音中汲取我编织的灼热歌意,留在管弦乐之中。



如果是由那个人锻炼出的乐团,一定能够理解。



只不过还在沉睡而已。



只要踢一踢,将其唤醒。



“……所以,全世界只有‘山野小路’能演那首曲子……而且,或许,只有我能指挥——”



这想法说出口会很难为情,但也毫无虚假,所以老实说出来好了。



“——如果能让您满足,我真的很高兴。”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让我心生不安。



一名穿西装的男性不解地看着我们,横穿过入口大厅,大概是这里的职员吧。



之后,冴岛俊臣做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举动:由他先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



刻意吐出很长一口气后,他再次开口:



“……我承认‘山野小路交响乐团’水平够高,也有其他乐团不具备的长处。但能不能靠这个理由重新认定他们的资格是另一回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这次轮到我不自然地愣住,实在没理解他在说什么。



“……诶?……哦,哈。”



我半张着嘴,禁不住发出犯傻的声音。冴岛俊臣皱起眉头。



“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我听的吗?”



“哦哦……是的。抱歉。是这么回事来着。”



脑子终于转过弯来。



对了,一开始确实是这么回事。



让这个公益财团法人的常务理事听听“山野小路”精湛的演奏。



但——



我挠挠头。



“最开始,对的,是这个打算。请您来音乐节是这个目的,如果能明白他们的实力,说不定能帮忙说几句话……呃,不过现在已经可以了。如果能再次获得资格当然非常感谢,但到头来音乐会不会继续,还要看他们自己的决定。”



我说着朝走廊深处望去。



后台那边,差不多已经说好酒会要去哪家店了吧。是不是已经在商量第二摊和第三摊去哪?说不定,还有接下来的打算。



“我只是想演那首曲子,想让大家听到。有那么厉害的乐团,我的曲子又被改编那么好,不演一次太可惜了。”



而且。我在心里补充。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全盘否认我们做的摇滚乐。那么,就算稍微说点谎话,也想把自己的曲子以古典乐的形式展现给他。



如今得到认可,实在是痛快极了。



这种愉快的心情便是音乐的全部——



无论继续的理由,还是放弃的借口,用话语说出口,便都会成为谎言。



只要心中的火光没有熄灭,那么任何情况下都会继续下去吧。而心中火光消失的人则会放弃。就这么简单。



我向那支乐团传递了微不足道的热量。除此以外,已经没人能再做什么。



“我知道了。”



冴岛俊臣轻声说。



“您让我听到了精彩的演奏。请向乐团的各位成员也道声谢意。还有。”



能看出他在犹豫要不要说。这举动也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出现。



但最后他还是把话说出口。



“今后,凛子也请您多关照了。”



行过一礼后,他转过身去。我默默地目送他离开。







“今后也请多关照?爸爸说的?说我?……唔,该理解成允许交往还是允许结婚呢?”



“是客气话啊!凛子同学你想什么呢!”



“肯定是说作为乐队成员要多关照呀!”



“可是爸爸不可能认可我参加乐队活动,所以理解成对他个人的态度更妥当。”



“但解释成男女关系也太跳跃了!”



“而且你父亲说不定以为小真琴是女生呢?好像第一次见面都没发现是男的!”



“对我来说就算村濑君被当成女生也没什么影响。”



“就算凛子同学或者你父亲允许,法律也不允许啊!”



……不用多说,后来乐队里闹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