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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依然无法毕业的人(2 / 2)


如果是作为一介听众,倒是很期待这种计划……



“要是单纯写首歌,不是和你平时干的事没区别?很快就能写出来是吧。”



拓斗先生语气蛮横。



“呃,算是……”



“那老师愿意写是吧!”唱片公司的人语气激动。



首先“老师”是什么意思?能别这么叫吗?(后来听新岛先生说,唱片业界里上年纪的人如今仍喜欢用“老师”称呼作词家和作曲家)让我莫名感觉压力好大。



“呃,是这样,听一下具体的条件……还要看时间好不好安排,现在没法立刻决定。”



我只能含糊地回答,然后暗自松了口气。



没带黑川小姐一起来真是太好了。如果她也在场,肯定会立刻被问到我的日程安排,接着当场判明我要接受委托不会有任何问题。







去和响子小姐联系的人商谈时,响子小姐根本就没有露面。也难怪,她只是把我介绍给对方。



地点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果然一样是对方主动来见我。到了约好的时间,有两个人出现在店里。一个是大概五十几岁的富态男性,,另一个是戴眼镜的瘦高女性,看起来是四十几岁,两人都穿着西装。



男性是音乐制作人,女性是歌舞组合的经纪人。



“是响子给我推荐了PNO的频道,那里面乐队的曲子当然非常棒,但更吸引我的是单人的,就是有回响贝斯(Dubstep)味儿的曲子,那个声音呀,正是我们想要的。在日本怎么都找不到人能做那种低沉厚重的舞曲。”



制作人一连串说个不停,语速非常快。



而经纪人的准备非常周到,她拿出平板电脑和耳机,打开那个组合出道前的表演视频给我看。成员是两男两女四人组,年龄都比我稍大,负责人声的两人也会跳舞,舞台效果非常好。曲子是翻唱Skrillex的《Summit》。



原来如此。和拓斗先生的委托相比,他们想要的东西非常容易理解。



就算容易理解——要说能不能立刻接受,倒也不能。



“现在还没法确定能不能做,我回去确认日程,呃,明天之内会给您们答复。”



说完后我向他们告辞,逃也似地回到家。躲进自己的屋子,用LINE联系黑川小姐,告诉她两份作曲的委托我都去谈过,以及两边都有期限。



手机上很快收到回复。



“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



我把额头抵在手机上思考。



思维在泥中缓缓地越陷越深。



委托本身很难得。竟然有专业人士认可我作曲的水平,来委托工作。歌舞组合那边说四月内最少要给他们交两首候选的曲子,时间很紧,但也不算勉强。而拓斗先生那边时间更充裕些。



就算两边都接受——也没有问题。



那,还要犹豫什么?



我举起手机,点开和”Misao”的聊天窗口,反复读了好几次自己发出的消息,上面仍没有出现“已读”的标记。“康塔塔的视频我传上去了”。下面还附着链接。



她依然没有听。已经过了多少天呢。



别看了。再看多少遍也不会有变化。



我回到和黑川小姐的聊天窗口,回复她:两边都打算接受。邮件我会回复,不过黑川小姐可以也发一下回信吗?让他们把报酬和合同的内容发给你——



手指因疲劳而发麻,差点拿不住手机。



没想到光是回复接下委托就已经这么累。如果没有黑川小姐做经纪人——想想就觉得一阵后怕。已经不用担心了,其他事她都会帮我做好,我只要专心作曲就行。



意识到自己又要下意识点开”Misao”,我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同样的事情打算重复多少次?现在立刻忘掉。



我坐在电脑前。首先是伽耶的毕业曲。已经和她说好了。



音序器启动的同时,手指从鼠标上滑落,眼睛无法直视屏幕。身体内侧已经干枯龟裂,千疮百孔,快要垮掉了。







第二天的排练我请假了。



在乐队的LINE群里,我只发了条“身体不舒服请假”的消息,然后立刻离开学校坐上电车。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



把额头按在电车车门的玻璃窗上,我感到自责。对大家说了谎。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一点乐音也发不出来。



为什么。



只不过是老师没看我发的消息,为什么自己会是这个状态。



那个人已经很长时间不在了。自从去年七月起销声匿迹,再也没有露过面。



就算那个人不在,我还是一直做着音乐,无论夏天,秋天,还是冬天。



因为一直有她在听。



深夜,令人神经过敏般的寂静笼罩病房,用简陋的耳机听着为了上传视频网站而压缩到粗劣的声音。我知道,自己的音乐总会有那个人来听。



而现在,这一联系中断了。



圣诞节演出的时候也是——如果我自己要出演,知道老师在手术室里,或许没法站到舞台上去。



本以为唯独音乐无论怎样都能继续下去,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内心并没有那么强大。我靠在电车的车门上不住往下滑,最后蹲在地上。铁轨的震动直接传进骨头,响起金属的空洞节拍,脑海中浮现不出任何旋律。



华园老师在做什么呢。连LINE都看不了,就意味着——



别想了。反正也想象不到什么好事。



我咬紧嘴唇,拼命说服自己。



回到家,坐在书桌前,我抱着双膝打开电脑。



重新读两份作曲委托的内容。上面列着组合或是专辑的风格、对曲子的构想和需要参考的艺人或是曲名。尽管能理解其中表达的意思,内心却没被唤起任何反应。



已经接下了委托,不做不行。



总之,必须动起手来。



虽然对不起伽耶,但她的毕业曲还是放弃吧,没有时间。首先歌舞组合的曲子是这个月截止。需求是重型的电子舞曲(EDM)。先做一份鼓点和贝斯行进的循环吧。既然知道要配舞蹈,为了完善构思也得仔细地看那四人组合的舞姿。



我打开制作人给的视频。估计是在录音棚拍的吧,四名身穿运动服的男女背对着镜子,伴着一首接一首有名的舞曲跳舞。布鲁诺·马尔斯 (Bruno Mars),威肯(The Weeknd),贾斯汀·汀布莱克(Justin Timberlake)……



看着看着,便感觉呼吸困难,我把音量调成0。



胸口稍微轻松了一些。耳机带来的厚实暖意将我笼罩。四名男女健康性感的肢体在我的视网膜上摇曳着滑过,然后消失。



在第四曲(大概吧,没有声音不确定)中途,我停止播放。



总觉得——要被纯白的昏暗淹没,再也回不来。



我摘下耳机,态度疏远的冷气灌进耳朵。一个个细胞被空气浸透,松散地瓦解,我逐渐变得不再是我。



敲门声响起,液化的我勉强恢复原状。



一直开着的电脑已经进入睡眠状态,屏幕变暗。现在几点?点开手机一看,已经是晚上。究竟浪费了多少个小时?



敲门声再次在屋子里回响,令人烦躁。



“小真?在不在?”



是姐姐的声音。



光是从椅子上起身,脖子、肩膀和腰的关节便嘎吱作响。我皱着眉头开门,便看到姐姐一脸不高兴。



“乐队的女生来找你。”



“诶?”



涣散的视野彻底变得清晰。是因为我排练偷懒,气得找上门了吗。



“是说大家都来了?”



“不,就一个人。”



一个人。是不是朱音啊,她家离得近。凛子也有可能,毕竟对我很严格。诗月经常想到什么立刻行动,说不定是看不下去了,想来当面说些什么。不管是谁都让人心情沉重。我低着头打开玄关大门,却看到最意外的一个人站在走廊。



“……学,学长……抱歉,我突然过来。”



是伽耶。



她穿着校服,还背着贝斯琴盒,估计是排练结束直接过来的。脸上红彤彤的,是不是跑过来的?



“我有事想说,那个,要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实在抱歉,但学姐们说肯定是装病。”



完全没错。大家都很了解我啊。



“有事……嗯,呃……”



怎么办呢,也不能让她站在门口说。正在我犹豫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快请进,我去拿茶水,小真你赶紧收拾屋子,现在肯定乱糟糟的吧。”



是姐姐。她不由分说把我推回走廊,转向伽耶说:



“父母都是九点左右才回来,你慢慢坐。”



“……好的,打扰了!非常感谢!”



我慌忙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随手扔到地上的包、换洗衣物还有杂志一股脑塞进壁橱,好不容易清理出空间。



伽耶在我房间里唯一一个垫子上坐下,我坐在床上。要是坐到椅子上,面对伽耶时的视线就太居高临下,变得像说教一样。



明明是伽耶突然过来,现在却一直摆正坐姿一言不发,两手在膝盖上不安分地张开又合上,只有姐姐从门缝塞进两瓶饮料时吃了一惊直起身子,之后又变回贝壳。



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点我也一样。



仔细想想,看到我这副样子最生气的便是伽耶吧。明明眼看就要到为她办的毕业演出,我却翘掉排练,说好的曲子也完全没写。



最重要的,是我把伽耶拉进来,然而直到现在还从没和她一起“正式”演出过。



至少得解释清楚。



解释——



解释什么。怎么解释。



这天晚上的我简直无可救药。想尽办法把不像样子的话语拽出喉咙,又因为恶心得反胃结果咽回肚子,如此不断反复。到头来,先开口的还是伽耶。



“……华园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她嘴里说出那个名字,我感觉心脏仿佛直接被她吹了口气一般收缩。



我不敢直视伽耶的眼睛,只听她犹豫着继续说:



“是学姐们告诉我的。说最近联系不上华园老师,村濑学长什么也做不下去肯定也是因为这个。”



我伸手捂住脸。



其他人也和华园老师有联系,一样知道这几天她完全没反应。装病当然会被发现。太丢人了。



“可是,她们说自己也没资格责备学长,只有我有资格,不明白什么意思。”



资格……



无论凛子,诗月还是朱音,都是华园老师的学生,现在和我一样感到失落,一样在岸边垂头丧气——



面对水面,如果开口责备,话语也会落向自己的倒影。



但,唯独伽耶不同。



“因为我是后辈,因为比你们小。”



伽耶的话音带上了哭腔。



“所以不识趣地来耍脾气了。华园老师是谁?那个人怎么了?和乐队有什么关系?”



伽耶的话在我粗涩的意识表面抓挠,留下几道疼痛的痕迹。



我花了好大力气,从干巴巴的嘴唇间挤出声音。



“……以前,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到去年夏天为止。……后来好像因为生病离开学校,住院了。……冬天,好像做了什么复杂的手术,具体我也不清楚,也不知道在哪里住院,只是偶尔用LINE联系。”



越是说,伽耶看向我的眼神就越是向水底沉去。



不,下沉的是我。冰冷透明的无力感将我和伽耶分隔,话语无法传达一丝含义,刚被说出口就变成空虚的泡泡。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开口,不然感觉连呼吸也要停止。



“那人总是懒散,又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的,把折腾别人不当回事。”



而且毫不在乎地抓住别人的弱点,强加不讲道理的要求。毫无根据地主张能做到,把事情全甩给别人。



但——



“但,如果没有老师,我就一直是独自一人。是老师发现我,让我和其他人有了联系。”



她一直在旁边注视我,支撑我。



一旦用语言表达,印象就变成一张薄薄的纸,在水中溶化,一切都变成谎言。对我来说——华园老师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



连自己都不知道,就根本没办法告诉伽耶。只有毫无杂质的窒息感不断加深。



回想起来,我和华园老师一起相处不过三个月,已经远远比不上我和伽耶相识后的时间。然而,我却抛开对眼前的伽耶作出的承诺,一个劲考虑如今已经不在这里的华园老师。喉咙、胸口和肺部都被罪恶感堵住。



眼看要溺水时,伽耶忽然低喃:



“她……是学长重要的人——对吗。”



重要的人。



这个词,果然和事实相差很远,但似乎有相似的轮廓。



重要的人。不想失去的人。曾经不想失去的人。联弹时让耳朵发痒的低语。午后的阳光照进散发咖啡香气的音乐准备室,给并排摆在桌上的两只马克杯打下长长的影子。手指和嘴唇描摹仍未过时的歌声。



我重要的人。



或许自己下意识点了点头。



伽耶垂下视线。



“光是重要的人不听,就做不出音乐了吗?学长差劲极了。”



我一动不动地朝伽耶的耳朵周围看去。她立起双膝,搭上胳膊遮住下半边脸,视线朝横躺在屋子角落的CD盒看去。是红辣椒(Red Hot Chili Peppers)的《I'm with You》,很久以前父亲给我的。封面上的苍蝇也寂寞地低着头。



伽耶抬起头,眼角红肿。定睛瞪着我的眼中湿润地闪着光,扎起的头发有几根散开,贴在脸颊上。



“乐痴没有了音乐,不就只是个傻子吗?”



伽耶两手撑住地面,用膝盖走到我身边把脸凑近。我猛地屏住呼吸想把脸拉远,却发现根本无处可逃。



“那样才不是我的学长。我,我重要的学长——”



伽耶用手心按在我胸口,仿佛熔化的铁。



“本该更随便,更任性,更没人心……哪怕发生战争,世界毁灭,也会毫不在意地继续作曲,是这样的人才对。为什么要像普通人一样受伤,低落消沉?这样子,这样子——”



泪珠扑簌滚落,浸透了声音。



伽耶吸吸鼻子,用手背蹭了蹭眼皮,然后一把推开我的胸口,摇晃着起身。



她转过身去,背起贝斯琴盒。



“就算学长不在。”



伽耶仍背对着我,低喃声中还留有眼泪的余韵。



“就算学长再也不来乐队,哪怕是死了,我依然会继续。嘟囔着新歌怎么还没写好,继续把贝斯弹下去。”



伽耶离开后,带着灰尘的空气流进以她为轮廓的空洞,微微扰乱屋子里残留的寂静。



只不过是重要的人不在了。



我张开双手,数起自己的手指。这十根手指曾写下一首首曲子,放弃,再次书写,再次放弃,书写,演奏……接着,我数起自己曾经践踏的东西,曾经无视的东西。



如今,在我体内已经不剩下一个音符,空荡荡的。



就仿佛为了飞越大海而高高飞起,想要尽可能减轻机身重量,于是抛弃各种东西,可不知不觉间,本该运送的货物也消失不见,同样消失的还有燃料。这就是现在的我。



剩下的只有坠落,变成海中的泡沫消失。



尽管如此。



我紧紧抓住椅子靠背,好不容易站起身,坐在电脑前。从身旁的琴架上拿起Washburn,连上调音台,放在膝盖上握住琴颈。



指尖的皮肤早已硬化变厚,可被琴弦勒进去还是感到钝痛。音乐无论如何都会带来疼痛,否则就不叫音乐。



我动手调音,仿佛一次又一次缓慢地重复同样的质询。



内心依然空荡荡的,但我还有东西可以扔进发动机燃烧。从内侧磨削自己,一点点喂给火苗。



好痛。好烫。好难受。火中吐出的只有黑烟,完全没有前进的感觉,心头甚至没浮现一句旋律。精神如此萎靡,真不觉得自己能写出像样的曲子。



尽管如此——



我才不管。



所谓音乐,只是罗列各色音符罢了。可以诞生于重叠的雨脚,也可以诞生于伪随机数的算式。热情和爱都在之后才会涌现,音乐出现在先,顺序不会调换。



所以,我能做到,应该写得出来。我用沾满血的双手继续在自身内侧刮磨。像是只用一把勺子挖掘监狱墙壁的越狱犯,细细体味绝望与祈愿。或许直到粉身碎骨仍写不出一整份副歌,但还是只有继续刨削下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终于,我的手贯穿自己单薄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