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钟为女王而沉默(2 / 2)
伽耶把这话当真,紧紧抱住朱音。
“我也是!一直在一起!”
正当她们上演闹剧时,黑川小姐拎着便利店的口袋回来了。
大概是敏锐地觉察准备室里奇妙的气氛,她假装不经意地问:
“凛子说来当观众,还没到吗?”
“是的。好像还是很累,说今天要休息。”
“这样啊。美沙绪的妈妈也说她昨天回去之后一直抱头大睡。”
黑川小姐似乎和华园老师的母亲也有联系。两人毕竟是高中时认识,关系远比我们更近,要说当然也算是当然吧。
她委婉地告诉我们华园老师的情况,真是太感谢了。眼下虽然担心,却又不好意思在老师筋疲力尽休息的时候联系,怕打扰她。
“你们可别勉强自己啊。美沙绪很固执的,像小孩一样。我没去看不清楚,但她肯定是胡来了,你们别学她。”
“哎,感觉那个想学也学不来呀。”朱音干巴巴地笑了。“一次演奏竟然能把体力全都用光,是怎么做到的呢。可能光是乐器的大小就不一样吧。”
“朱音同学,我们是我们!唯独演奏的气魄不能输给她们两个。”
“没错!”
这时准备室的门被稍稍打开,一名员工探出头来。
“PNO的各位,麻烦准备上场了。”
朱音意气风发,诗月威风凛然,伽耶一脸沉思不已,三人纷纷起身。先到走廊的黑川小姐正要前往舞台后台,忽然问道:
“那结果是谁赢了?”
朱音眨眨眼睛,朝我瞄了一眼。
诗月也停下脚步,侧眼朝我看。
最后走出房间的伽耶轻轻伸手按在我后背上。
干嘛啊,好像都在说让我评判一样。既然是钢琴比赛,胜负应该已经有了名次——
可是,不对。
感觉已经不是看名次的胜负了。
“……我也不太明白。”
我只能如此回答。
黑川小姐一脸不可思议,但没有再多问,带头再次迈开脚步,沿走廊前进。从昨天开始,一股难以言说的奇妙感觉一直萦绕在我们心头,她是感觉到了那份重量。
到底是谁赢,又是谁输呢?
她失去了什么,又以此找到了什么?
嘈杂声沿着天花板和墙壁传来,汗毛“唰”地飘起。我们穿过舞台侧面凹凸不平的黑暗,踏入被吸顶灯照热的浓郁空气中。
高呼声猛扑而来,我不由得脚下蹒跚。
挤满场地的数百人挥起手来,摇晃身体,纷纷呼喊着乐队成员的名字。
昨天我们所在的音乐厅与眼前的景象竟有这么大差别吗,我暗自感到冲击。
充满那个地方的,只有咳嗽声,呼吸声,以及翻动曲目表时纸张互相摩擦的声音。
然而,为什么呢?
比起眼前“Moon Echo”地下的热气,比赛场地澄澈的寂静反而更加充满危险的焦糊味。
现场演出是活物,是为了今后也会活下去的人们存在——
但钢琴家们则时常面对着由白与黑涂抹区分的死亡。
伽耶越过我穿过舞台右侧,从琴架上拿起Jazz Bass挂在肩上。仅仅如此,欢呼声便更响亮了三成。诗月在鼓后面朝观众用力挥手,引来更高的掌声后在椅子上坐定。朱音则是吊人胃口似地等了一下才冲上舞台,观众席沸腾的热气几乎漫到了我脚下。
我心想,舞台原来有这么宽敞吗?
仅仅是凛子不在。
总是让我们乐团放出硬质光辉的铠甲,如今不在这里。
从琴架上拿起Washburn背好,勒进肩膀的重量比以往更加锐利,刺痛身体。我感到一股萧索,仿佛所有羽毛都从翅膀上脱落一般。
无法阻拦迎面而来的风,只能任其撕裂身体。对现在的我而言,这阵风真的有必要吗?
伽耶朝诗月回头。煽动焦躁感的鼓点开始独自奔跑,观众们逶迤的海面上涌起浪尖。站在在开始怒号的返听啸叫声中,我却回想起昨天开战前寂静的气氛。
“——啊,两个人的曲目是一样的。”
左边座位上的朱音打开曲目表看着小声说道。右边座位上的诗月也翻开曲目表,在昏暗中把脸凑近纸面。
“还真是。是不是凑巧呢,记得这首曲子很有名吧?”
我也打开自己手上的曲目表。
公开组正赛的参赛者共有十一人。“冴岛凛子”和“华园美沙绪”的名字分别排在第六和第七个出场。作曲者名字“F.李斯特”和曲名《钟》也手牵着手连续出现了两遍。
“……是不是老师故意选一样的……”
我悄声嘀咕。
“诶,老师怎么知道小凛选的曲子?”
闻此,朱音旁边座位上的伽耶声音颤抖:
“呃,那个,是不是我去玩的时候被看出了什么?凛子学姐选曲的事情……我应该没说……但毕竟华园老师那么敏锐……”
不不不,伽耶你对老师尊敬过头了,她又不是什么超人。
“那之后,我和老师打过电话,当时说过可能是钟。”
“真琴同学,为什么站老师那边!凛子同学输掉也不在乎吗!”
“并不是站谁那边……而且就算知道对方的曲子,和胜负又没关系。”
这时广播响起,告知公开组的比赛即将开始——
我再次环视场内。
市民中心的中型场地,观众席大概有八百左右,其中只坐满了大概七成。我们来只是看公开组的比赛,很晚才进场,却能找到第十排正中间这种绝佳位置。
估计绝大多数观众都是参赛者的家人或熟人。
这场演奏会不是为了听众,而是为了演奏者而举行。空气紧绷的状态也和我熟悉的音乐会不同。舞台的光与观众席的昏暗之间明明不存在隔绝,却没有互相溶合,透明又突兀的幕布始终挂在中间。
公开组的参赛者中,第一个人被叫到名字,走到舞台中央,在已经抬起盖子的三角钢琴前面朝观众席鞠了一躬。周围响起拘谨的掌声。
话说回来——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演奏声响起,再次低头看向曲目表。
自选曲目都很出乎意料啊。斯克里亚宾和普罗科菲耶夫还算好懂的那一类,波特凯维茨、罗森布拉特、格拉纳多斯、弗拉季格罗夫等等不认识的作曲家名字接连出现。
至于贝多芬、舒曼、肖邦、李斯特、拉赫玛尼诺夫这些作曲家的名曲则几乎看不到。
靠曲目的选择体现造诣,以此打动评委——这也是为了赢得胜利而采取的一项战术吗?比较大众化的名曲容易被轻视,所以选冷门曲目,是这种考虑吗?
而凛子选的《钟》超级出名,就格外突出,自信得简直让人畅快。
可是,为什么老师会选同一首曲子?
怎么想都不是为了赢。
如果对方水平不如自己,故意选相同曲目或许能给评委看到明显的实力差距。但无论怎么想,凛子都没那么好对付(依我看凛子的钢琴实力在老师之上)。难道计划是自己后来居上,用不同的诠释方式演奏,淡化之前凛子在评委心中的印象?不对,演奏顺序是抽签决定,应该没法提前知道。
想不明白,只能听听看了。
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凛子出场,同时又感到害怕。
“虽然我也打算支持小凛。”
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演奏的间歇,我忽然听到朱音小声说道。
“总觉得,她们两个谁输都不愿意看到呀。”
尽管没人应声,但透过皮肤便能感到,大家都是同样的心情。
但这里是战场,只有最后一个胜者能活下去,败者注定倒在地上。我们旁观者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看到最后。
到第五个人为止,没有谁的演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弹得好是好,大家都很少失误,但倾注下来的数千数万个音符全部从我意识表面滑落,像是被油弹开的水珠,没留下一丝痕迹。
前面几个人都远远比不上凛子以及华园老师,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
这不是偏袒自己人——我觉得不是。
听到台上叫到冴岛凛子的名字,我在椅子上僵住身体。
凛子从侧面走上舞台。黑色礼服上点缀着数道红线,柔顺而华美。如果说我们那次演出弹普罗科菲耶夫时,她穿的鲜红装束是燃烧的烈火,那么今天的服饰便是彻夜燃烧的炭火。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用缎带和花饰扎成辫子垂下。
鼓掌声比之前大了许多。
“那是冴岛?”
“是那个——”
“不是不弹钢琴了?”
周围传来窃语声。看来“砸场子”的坏名声至今仍在这个狭窄的世界流传。
在众人或奇异或期待或羡慕或嫉妒的注视下——
就座后,凛子一时间盯着键盘,张开双手举到胸口左右的高度,仿佛享受迎面而来的风。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指已经落在键盘上。回过神时,我们已经被困在无止无休的钟声里。
La Campanella——每次听这首名为“钟”的曲子,我都会产生同样的想法。旋律的八度上不停鸣响的升D音,无论在谁的演奏中都显得柔和、可爱、透明而又虚幻,这与其说是钟,不如说是铃吧。
但这一天,我第一次听到了“钟声”。
凛子微微浑浊的演奏中隐藏着几近破裂的意志,悲壮地反复,这的确是钟声,是在高楼上目送送葬行列的排钟回响。
《钟》是如此哀伤的曲子吗?尸骸变成骨头,骨头碎成沙砾,又被悼念的人们在鞋底下踩碎,被风洗刷,最后雨水滋润大地,天空中只有钟声依旧不断回荡。从夜晚到清晨,再从夜晚到清晨,二重变奏曲讲述时间的变换。鸟儿的低语在树荫中若隐若现,黄昏的阳光被截断落下.每当夜色降临,钟都会再次提起那些被遗失的东西。
不到五分钟的曲子中,星星从凛子的指尖诞生,运转到力竭后湮灭。流星雨般的结尾(coda)宛如天空剥落,呼啸着响起极强(fortissimo)的急骤旋律,最后钟的余韵也被彻底蹂躏,释放到荒野,一切活着以及安静沉眠的人全部被浑浊的激流吞没。
高亢地敲响结尾的和弦,凛子颤抖着嘴唇仰头朝向天花板,仿佛让余韵传到全身血管的最末端,等看到最后一滴的波纹才站起身来。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凛子带着发烫的淡笑环视观众席,身影仿佛战场上浴血的少女,美得让我感到刀尖抚过脊柱般的战栗,忍不住想站起身来。
“……赢定了呀……”
风暴般的掌声中,微微传来朱音的轻声低喃。
虽然我想点头,却没能顺利活动脖子。
在这之后,还有谁能拿出怎样的演奏?恐怕无论怎样都只能留下灰烬吧。掌声也持续了很久很久,完全不像是比赛上的场面。
“赢了呀。绝对是凛子同学赢。”
诗月一边热烈鼓掌一边高声说。
这之后马上就是华园老师的演奏,而且,曲目相同。
无论如何都没戏。根本没法比的吧。我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要不直接回去,不听老师的演奏了。
沐浴大量掌声后,凛子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子再次环视观众席。她是在找我们吗?伽耶欠身挥动双手。感觉和她对上了视线。或者凛子在找的,也可能是八成已经来到现场看她比赛的父母。
凛子从容不迫的脚步似是要卷起血沫,待她从舞台侧面消失后,掌声仍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平息。
告知下一首曲目的广播声中明显带着困惑。
“——华园美沙绪。曲目,弗朗茨·李斯特,《帕格尼尼超级技巧练习曲》第三号,《钟》。”
广播结束后,现场的嘈杂声仍没有彻底安静。
华园老师从侧面出现在舞台的瞬间,全场瞬间寂静得可怕,那恐怕是因为轮椅。
我仿佛感到耳朵一阵刺痛。
陷进轮椅里的老师身上,蓝色礼服仿佛夜晚的海洋。推着轮椅的母亲则穿着不显眼的深灰色西装衣裤。
一阵寒意涌来。
凛子点燃的火如今被完全扑灭,只剩下车轮转动,发出不祥的声响。
把轮椅推到钢琴旁,老师的母亲转向观众席。
华园老师起身的动作非常缓慢,甚至让我错以为时间变慢了。见她浅浅鞠躬,台下的稀疏掌声中透出困惑。
老师转身走向钢琴凳,她母亲没有上前帮忙,只是注视着。等她坐下,便推起空轮椅消失在舞台侧面。
被人抛弃,独自留下,只能直面钢琴——
产生这种感受的,恐怕不止我一个。
由于是无袖的礼服,老师纤瘦的胳膊就更加显眼。我开始担心她能不能承受琴键的重量。
凛子已经把那首《钟》弹得超越完美,接下来老师又要怎样弹给大家听呢?她看起来没有任何武器,要怎么才能战斗?
老师抬起双手。
跨域八度的钟声再次被敲响,与仍留在耳边的声音相同,但比凛子强了几分,琴声决然。
接下来便是回旋主题——
“……诶?”
朱音忍不住嘀咕出声音。
我也立刻注意到异常。
钟声——正在消失。
旋律遥远的上空中,本该有钟的固定音型不断鸣响,现在却完全听不到,能清晰听到的是从干燥泥土上飞奔而过的脚步。
“这……”
诗月也在昏暗中呢喃。
“是——不同的曲子吗?”
我屏住呼吸,再次打开曲目表定睛一看。
6. 冴岛 凛子
帕格尼尼大练习曲 S.141-3《钟》 F.李斯特
7. 华园 美沙绪
帕格尼尼超级技巧练习曲 S.140-3《钟》 F.李斯特
“是初版那首……”
我实在太过吃惊,呻吟声拖得老长。
身边能感觉到朱音和诗月不明所以的疑惑眼神。
但这里是钢琴比赛的现场。华园老师做出的选择有多么莽撞,听众中应该有不少人能够理解。
旧日年少的弗朗茨·李斯特被高手尼古洛·帕格尼尼恶魔般的小提琴声所俘获,在二十几岁时发表了改编自帕格尼尼曲目的超高难度钢琴练习曲集。可是曲子的完成度并不令人满意。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李斯特经验不足,但更重要的是帕格尼尼生性多疑,极度害怕抄袭,几乎没有让自己写的曲子出版。就是说弗朗茨青年仅靠听过演奏会的记忆进行钢琴编曲,完成了练习曲集。
帕格尼尼死去后又过了许多年月,他的小提琴独奏曲和协奏曲才得以出版。读过乐谱后,壮年期的李斯特再次深受触动,对年轻时写的练习曲集进行全面修订后再次出版。
旧日年轻时的初版是《帕格尼尼超级技巧练习曲》。
后来的修订版被称为《帕格尼尼大练习曲》。
这两首曲子的叫法很容易混淆,但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成问题。
因为没人弹初版。
与修订版相比,初版在技巧上太难,而演奏效果又没那么好,是在不毛之地正中央深深挖出的干涸水井。有谁会到访这种地方?若真有挑战者,也只可能是下决心走遍所有足迹的虔诚香客,不然就是被骄傲与虚荣心驱使的愚者,或者——
是只能战斗的人们。
轻快的回旋曲轮转交替,最终倒向降A大调,变为用力踏稳地面的行军队列。送葬的钟声已经无影无踪。
一望无际的万里晴空上,回响着高昂的凯歌。
可是,为什么呢?
琴声明明无比朗然雄壮,可与凛子在森林中连续奏响的丧钟相比,华园老师的演奏中死亡气息却浓郁得多。
我说服自己:问题不在于老师,在于曲子本身。这是份失败的作品。如今经老师之手鲜艳地点描,我已经清楚明白。青年弗朗茨过分崇拜帕格尼尼,想要用五分钟装下他的一切,装下他是恶魔,是诗人,是赌徒,是守财奴,是多情的男人,也是愁苦病人的全部生涯。
然后弗朗茨失败了。
所以十三年后,他回来了。
修订——才不是这么理性的行为。他从帕格尼尼的记忆中只挖出钟声,其余的埋进土里。
他是为了失去而回来。
否则,就没法再次迈步前进。
钟的回旋主题碎片经华园老师的手聚起。美丽地恸哭的金属块被直接扔进火中,熔铸成剑与炮弹。手持最后的武器,再次迈步的她被蝶群包围。向空中卷起漩涡的羽翼带着万花筒般的百万种色彩,遥远过去的某时曾听过的熟悉旋律被编织在那片光景当中。我能明白,每当左手的八度迈上一个台阶,生命的气息便从老师的身体中一点点被剥下,气化。
琴声在绝顶处崩碎四散,下行琶音化作壮观的瀑布垂落而下。在最后,老师细瘦的双臂再次扬起,敲响突强(sforzando)的高亢和弦。
掌声仿佛机关枪齐射。将现场的空气、还有我们的耳朵和意识撕扯得四分五裂。甚至有些观众站起来鼓掌。直到发觉手掌微微发烫的疼痛,我才意识到自己也一直在鼓掌。
舞台上的华园老师——
她瘫在椅子上,靠着靠背,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我担心地凝神看去,远远地勉强分辨出胸口在微微起伏。
只要掌声不停,老师就会被那股重量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吧。
尽管心里冒出这种妄想,但很快老师猛地向前探头,双手撑住键盘边缘。
不安的气氛在场地传播,掌声变得萎靡。
老师好不容易起身,想要朝观众席迈出一步。她脸色憔悴又苍白,嘴唇完全没有血色。
“……老师!?”
朱音小声惊叫。她看到老师上半身猛然倾斜,我也倒吸了口气惊得愣住。老师的手徒劳地划过半空,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支撑。
一道红色的影子飞过。
听到刺耳的碰撞声,我禁不住扭过身体,从舞台上移开视线。
但那不是老师倒在地上的声音。提心吊胆地微微睁眼,只见华园老师险些瘫倒在地上,一个身穿红黑色礼服的身影从她身后抱住腰,支撑她站住。
是凛子。
她——一直在舞台侧面听老师的演奏吗?
耳边听到有人“呼”地细细吐出一口气。不是我,是旁边同样欠身快要站起来的朱音。她彻底放下心来,浑身无力地一屁股坐下。
凛子伸出胳膊,绕过老师肩膀的下面,扶着她走到舞台前方行了一礼。越来越小的掌声再次沸腾。
我也瘫倒在座位上。
明明不是自己演奏,却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华园老师的母亲小跑着从舞台侧面推过轮椅。华园老师朝停不下来的掌声再次低头,然后借凛子的手坐进轮椅。
被幕布划下界线的那个小小的世界隔绝于现实,蛮族的公主和女王赢得热烈的掌声,然后消失在边界外。我们被留在和平又无趣的现实,回到战死者休憩的宫殿。
无比高洁、空虚的战斗——结束了。
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除了伤痕和黑色的污迹,还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吗?
带着这些疑问,我在倾盆大雨般的掌声中一动不动,倾听自己紊乱的心跳。
*
再次接到华园老师的电话,是我们演出两天后的晚上。
这时我刚洗完澡出来。看到和以往一样是视频通话,我忙胡乱擦擦头发,房间的东西也依旧杂乱,于是草草收拾了摄像头能拍到的地方。
“呦,好久不见啊Musao。”
屏幕上出现的老师身穿睡衣,头发好像也是湿的。
“等,等一下,老师你怎么是这副样子?”
“嗯?Musao不也刚洗完澡?”
“虽然是这样!别开视频了吧,感觉好难为情。”
“我倒是不怕被你看到穿睡衣的样子。而且已经不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了。”
“是这个问题吗!?”
“况且比这更羞耻的样子早就被你看过。”
“发言太糟糕了快住口,老师你在家吧?你母亲也在隔壁屋子里吧!”
“我都没法随便出去散步,大多数时候一天到晚只能见到母亲,生活好寂寞,至少陪我开一下视频嘛。”
“呜……”
她拿出这种弱点来,我都没法抱怨。感觉有点耍赖。
就算是这样,老师也没必要一起开摄像头吧?虽然想这么说,但只有自己被看到同样觉得难为情。
“哎,总之谢谢你来听我比赛。”
“……哦哦,嗯。……哪里的话。那之后身体没事吧?”
如果只看屏幕,老师的脸色比比赛时好了很多。虽然也可能是因为刚洗过澡。
“啊哈哈,我一直在床上躺到了昨天,爬不起来呀。明明只是弹了首五分钟的曲子。果然正式上场还是不一样。”
我长出一口气。
“真的很让人担心啊,最后都成那样子了。”
当时根本顾不上继续听后来的演奏。我们联系上凛子后立刻跑到后台,可是老师很快被她母亲开车带回家去,都没能见上一面。
这边还惦记着会不会又住院了,结果终于接到联络一看,发现她舒服地洗过澡还穿着睡衣捉弄人,这不让人火大?
“只不过是累了。练习特别卖力,而且顺序还紧跟在凛子后面呀,紧张得不行。放心吧,比赛这种事我再也不参加了。”
“……不是,又没必要和我保证……我听了也只能说保重身体。”
由于看到了她对比赛那种难以理解的热情,我就更是只能含糊其辞。
“然后呢,这个时间打电话,是因为必须给比赛画上句号。”
“画句号是什么意思?”
“要让Musao你来决定胜负。”
闻此,我忍不住挺起身子,结果膝盖撞上桌子,立着的手机也倒下了。我慌忙重新立起手机把脸凑近。
“说什么呢,为什么是我?”
老师脸上带着微笑,但那不是开玩笑的眼神。
“结果不是已经出来了吗?啊,是说当时直接回去了所以不知道结果?比赛的网站上已经公开了——”
我操作电脑打开浏览器,搜索比赛的名字,打开发表最新结果的页面。
但手机屏幕上的华园老师笑着摆摆手。
“不是不是。评委排的名次根本无所谓,要Musao来决定。从一开始就是这种比赛。”
“啊?不是,为啥?”
“别问那么多啦,痛快点,凭直觉回答。钢琴的较量而已,也不是关系到死活或者大笔奖金,只是自尊的问题。我和凛子,谁赢?”
“诶诶诶诶诶……可是,唔……”
“不用那么纠结。轻松点,按你的喜好就行。不过——”
老师轻轻把手指放在唇边,加了一句:
“不可以说谎。”
要我放松,也太难为人了。
并不是难以选择,心里已经有了评判结果,只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对她说老实话。
但——
这次我也从老师那里得到了很多,又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回报。既然我的评价对于战斗的终点必不可少,就老实地交出来吧。
“——是凛子赢了。”
听到我压低声音告知结果,老师的表情也完全没有变化,仍然面露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
“我依旧觉得没法拿音乐排名次,只能区分想不想再听一次。所以,老师弹的‘超级技巧’厉害得一辈子也就那么一次,但太沉重了。要说听,这辈子也只想听那么一次吧。还有,听完两首曲子之后,一对比就知道,‘超级技巧’本身的完成度果然很低,强行想把帕格尼尼的第一号和第二号协奏曲全都塞进去,最后回到《钟》的主题时也没能顺利融入大调的行进,所以我很理解为什么后来李斯特会进行整体修改。”
老师什么也不说,一直听着,我只好再继续说下去。
“修订版做得真的简单,而且合理。凛子的断奏也是沉重决然,不是简短地跳跃,弹出了理想的钟声。她的演奏让我想再听一次。”
——这时,老师朝旁边说:
“听到了吧,凛子你是不是很高兴。”
……咦?
手机狭窄的屏幕上,有人把老师挤到一旁,脸贴近摄像头。我差点发出怪叫,挺起身子时膝盖又一次撞上桌子。
难以置信,真的是凛子。
她穿着以前见过的那件带猫耳兜帽的睡衣,与冷淡的表情反差太大,我有点睁不开眼睛。
“……为,为什么凛子在这儿?”
在老师家?刚才的话她全听到了?虽说我也没说什么怕人听到的话,可就算是这样,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睡衣?
“今晚我在这边住。”凛子说道。“而且想和老师一起听你发表结果。”
“诶,可是,也不是周末,明天还要上学吧,不会是又离家出走?”
“听我说要和老师开比赛的反省会,爸爸高兴地开车送我过来了。”
那人!一扯上钢琴就太娇惯女儿了吧!
“颁奖典礼我没看,而且结果让人不痛快,不过有村濑君打包票,之后能跟老师炫耀三年。谢谢。就知道我在村濑君心里很特别,所以肯定会选我。”
“等下等下不对啊,意思是偏袒?真失望,明明是我和Musao打交道的时间更久。”
“不是这种偏袒。村濑君是个乐痴,不会把人际关系也当成评判标准。纯粹是他爱着我弹的钢琴。”
“哇——这下要被奚落三年了。真锻炼心理素质。”
穿睡衣的两个人在细长的屏幕上你推我挤,对话内容让我搞不清她们俩关系到底好还是不好,只能无语地看着。到底搞什么啊。
“哦哦对了,村濑君。”
过了一会儿,凛子转向这边说:
“接下来我要和老师一起看前天PNO演出的视频,检查一下没有我能做到什么样。”
老师也不甘落后,猛地凑近摄像头。
“好像是用两把吉他演到了最后?没问题?有没有完全暴露朱音的喜好,翻演Starcrawler或者DYGL吓到观众?真期待。”
“那村濑君晚安。”
“晚安Musao。”
通话戛然而止。
我无力地靠上椅子,不想动弹。真搞不懂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让我来评判,能有什么意义?
朝电脑屏幕上还没关掉的浏览器看去,公布比赛结果的页面仍然开着。往下滚动,便找到了公开组的排名。
第1名,华园美沙绪。
第2名,冴岛凛子。
比起这个名次,难道我的评价更有意义?
就算单纯考虑演奏的效果,我也不觉得凛子比华园老师逊色,但同时又能想到几个老师获胜的理由。巧的是正如凛子所说,除非是世界级比赛,否则成功弹好听起来难弹的困难曲目打动评委便能处于优势。“超级技巧”那首《钟》连职业钢琴家都极少用作演出曲目,冲击力自然非同寻常,抽到的顺序也帮了她一把,最重要的是轮椅这一外部因素引来同情,肯定有加分——
别想了。真蠢。无聊透顶。
我关掉浏览器。
她们两人是为了失去而战斗。如今我仍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打心底羡慕她们高贵的野蛮之心。就算我仅仅一晚放弃键盘,装作失去凛子,把吉他当成救命稻草苦闷地歌唱,也无法靠近她们居住的冬天与钢铁的国度。想到这里,一阵寒意涌上身体,怎么也不像是身处夏日将近的五月末,我关灯爬上床,用被子盖住还带着点水气的脑袋。几阵钟声在耳中重叠回响,睡意怎么也不肯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