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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钢琴家(2 / 2)




遮住窗户的果然是类似遮光窗帘的布幔,还用看似书架的家具压著。书架里塞满了揉成一团的床单。



室内改造不只这样而已,墙壁还钉上了夹板,这程度有点超过,有必要强化房间到这种地步吗?



我走近那架钢琴,打开琴盖。琴键老旧骯脏,但似乎无损乐器本身的性能。证据就是,琴键能直接按到底,熟悉的音色钻进耳里。



那名喜欢跟年轻女孩聊天的青年,躲在这间乌漆抹黑的房间里弹琴时,都在想些什么呢?那股纤细又神秘的气质,跟来者不拒的花花公子行径,两者间的落差更是令我沉沦。



我决定去其他房间瞧瞧。



在光线透进不来的房里移动十分困难。他平常也是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活动吗?



逛了几个房间,每间都荒废了,但没有什么显著的异状。只是窗户全都封起来,暗到让人几乎要以为现在是晚上。



最后去的那间房,正中央摆著一个大箱子。薄薄的箱盖没盖好,里头的白被单都跑出来了,而那道缝隙里黑漆漆的。



这箱子真的很大,是运输用的木箱吧?看起来很像是体积庞大的雕像或艺术作品用缓冲材料包好后会放进里面的那种箱子。此刻横放在房间的正中央,看起来简直像一具棺材。



我很好奇箱子里头装了什么,蹑手蹑脚走近。



伸长了脖子,从缝隙中窥视。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双手颤抖地缓缓推开箱盖。



箱里盈满了宛如液体般的黑暗。箱子内侧铺上了白布,躺著一个人。



仔细一看,是那位青年。



青年双眼阖上,似乎正在熟睡,双手交叉摆放在胸前,淹没在箱里的黑暗之中。那个身影令人联想到极为优美的世界名画《奥菲莉亚》。



我因眼前的画面心生恐惧,却又发出观赏美术品时不由自主的喟叹。他苍白著脸沉睡的身影,有一种近似玻璃精工脆弱又细致的美感。



我忍不住朝他的脸颊伸出手指。



渴望触及他纤长睫毛尖端的冲动驱使著我。



然而我霍然恢复理智,缩回手。



迅速将盖子挪回原处,离开现场。逃跑似地冲出洋馆,回到森林中。



他到底是谁?



知道越多,他却越显得扑朔迷离。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4



我前往镇上。



在常去的咖啡厅啜饮咖啡欧蕾,等待太阳下山。不到晚上,他多半不会出现。我想问他的事多得要命。



我手肘撑在桌面上,出神地想著一些事,没注意到妈妈不知何时已坐在眼前。



「哇,吓我一跳。」



「你反应也太迟钝了。」妈妈傻眼道,「看来你脑袋都要烧坏了。」



「你专程来取笑我的吗?」



我噘起嘴。



「不是。看在你跟我的交情,有些话想先提醒你。」妈妈点了牛奶,像我一样手撑在脸上,「该怎么说呢……我们只是想安稳过日子,所以就算多少有些事必须忍耐,也只好忍著。尽管如此,我们也不会为了村子的存亡就优先考虑牺牲伙伴,这一点,你能懂吧?」



「……嗯,我懂。因为有你们大家,我才能活到今天。这件事,我一直感激在心。」



「那我在这个前提下继续说,我认为你这些擅自的行动很危险,才会不小心讲了一些类似说教的话,但那也是因为我很为你著想。」



妈妈伸手摸头,调正戴不惯的帽子。



「这个我也懂。」



「这样啊,那就好。」妈妈温和地笑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伙伴。」



我轻轻点头。



看来我远比自己以为得还让妈妈担忧。



「你待会要去找他吗?」



「嗯,但我也不晓得他会不会来。」



「最后再让我讲一句。一件事要开始之前,肯定会伴随著结束。但结束之后,不见得会有开始。」



「这是警告?」



「不是,只是恋爱的教诲。」



「这样啊……」



「祝你好运。」



妈妈把桌上那杯都没动过的牛奶一口气喝乾,随即离开咖啡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似乎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了。



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握著那个护身符,这是我情绪不安时的习惯。



这个护身符是失去记忆的我在醒过来时,身上唯一拥有的物品。换句话说,它代表了我的过去。是出于这个缘故吗?我握著它时,总能感到安心。



手工制的十字架与铃铛。没办法光靠这些东西了解我的过去。



窗外天色渐暗。



我离开咖啡厅,朝常去的那家电子游乐场走去。



他今天是否会来呢?



假设真的碰到面,我要说些什么?像平常一样聊些无伤大雅的话题?还是提及他弹琴的事?甚至是那具棺材?



我脑中转著各种有关他的事,在街道上漫步。



发现正前方有一张熟悉的脸庞正朝自己靠近。



是他。



我忍不住「啊」地惊呼,朝他挥了辉右手。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带著愉快的笑意,小跑步过来。



「嗨,失去记忆的小姐。」



「晚安,只有晚上出没的先生。」



我俏皮回应,他夸张地耸肩。此刻的他跟白天在棺材里睡觉时的感觉截然不同,举止皆透出少年气息。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失去记忆时也把名字忘了吗?」



「没错,我没有名字。」



「那我要怎么叫你才好?你身边的人都叫你什么?」



「叫『你』或『欸』……不太熟的就叫『新来的』。」



「『新来的』啊。」



不知不觉中,我们并肩走在拥挤的人潮中,方向虽与电子游乐场相反,我还是配合著他的步伐。



「没有办法找回你的记忆吗?」



「嗯……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像是这个护身符,好像是我失去记忆前就有的,或许能成为想起过往的线索。」



我将一直握在手中的护身符拿给他看。



他先是兴味盎然地望向我手中,接著表情忽然凝重起来,脸色越来越白。



「这……这个,你……为什么……?」



「咦?」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是我失去记忆前就有的东西,我想应该跟我的过去有关,只是……细节我就不晓得了。」



「这个,怎么可能……」



他抗拒似地摇头。



脸上流露出迷惑的神情。



「这东西怎么了吗?」



我将十字架的护身符举到他面前,他别开脸,皱起眉头。



「这、这个护身符是你的东西?」



他略显焦躁地问。



「我不知道,当初醒来时就挂在脖子上了,应该是我的。」



「挂在脖子上?」



「嗯,当时铃铛还会响,现在已经坏掉,发不出声音了……」



「这样啊……」



他应声时已经半陷入自己的思绪,倏地抓住我的手臂。



「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聊一下。」



第一次被他触碰,我内心小鹿乱撞。他急切的神情令我更加紧张。



「那个……要去哪里?」



他拉著我的手臂离开镇上的大马路,行人逐渐稀少,他才终于放开手。



「我有事想问你。」



我搞不清楚状况,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他平常就很神秘了,今天更是特别令人无法捉摸。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走出镇上,来到森林附近了。



我当然也察觉到了此刻的情况。



「你该不会是想去那栋洋馆吧?」



我朝著他的背影发问。他站定,转过身,一脸讶异地点头。



「你知道……那栋洋馆啊? 」



「何止知道。」我总算有机会坦白,「我在洋馆里看见你好几次。」



「是吗……我还以为没人发现,看来果然是我想得太美了。」



他说完这句话,又迈步向前。



我跟在他后面。四周黑漆漆的,连个路人都没有了,假使下一刻我就消失在世界上,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我们走向森林深处,林里枯黄的树木捎来冬季的气息。



「我一直很注意你。」



我朝著他的背影说。正因不是面对面,才说得出口。



「我也知道你晚上都会弹钢琴。不过,你,到底是谁?」



「你问我是谁?」他微微摇头,接著低声道,「比起这件事,我更想知道你是谁。」



他诱惑般的声音令我心底微微颤动。我很清楚那份情感不单单只是欢欣,还包含著面对未知油然而生的巨大恐惧。



他带我一路走过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即使不清楚状况,我也不曾考虑过跟他走以外的选项。



没多久,洋馆出现在幽暗树林的另一端。熟悉的那栋洋馆,因为跟他一起来,此刻看起来别有另一番风貌。



「我是谁?」他边说边走上玄关,打开门,「我先回答这个问题好了。」



「你愿意回答?」



「当然。」



我们在昏暗的走廊上前进,半路上,他打开小型的笔型手电筒。那团光点好似搞错季节的萤火虫,在一片黑暗中摇摆不定的飘浮著。



我们终于来到钢琴所在的那间房,他灵巧地用火柴点亮蜡烛。



「我就是在这里弹琴。」



他说。



「嗯,我听过好几次你的琴音了。不过你为什么要把窗户都封起来?简直像在躲避阳光──」



说到一半,我霍然想到一件事。



「你该不会是讨厌阳光吧?」



「我是不喜欢,但我不是怕晒黑才封窗户的。」



「那为什么要把这栋屋子的窗户封起来?」



「为了避免声音传出去。」



「声音……?」



「钢琴声会传出去吧?所以我一开始就先设法在窗户上做点隔音。说得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就只是用这里现成的物品自己弄一下而已,还有墙壁我也稍微加工过了。」



他叩叩地敲了几下墙壁,虽然不晓得到底有没有效果,但应该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能够隔音。



「可是,你为什么要隔音?」



「当然是防止声音传到外面。只是既然你都听见了,显然成效不怎么样就是了。」



「钢琴声传出去有什么关系,这里又不是公寓或住宅区,没有那些怕吵的敏感人种。」



「是这样说没错。如果这里是我家,那的确不需要隔音。可惜并不是。」



「什么意思?」



「我不晓得这栋洋馆的主人是谁,就擅自闯进来,擅自借用人家的钢琴。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非法入侵。仅管这里已经荒废了,但法律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要是被人发现,对方可能会报警,所以我才会慢慢搭建这些隔音设备,避免有人注意到钢琴声,说不定还要因此再加上一条毁损器物罪。」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当然是因为想要练琴啊。」



「练琴。」



「对。你刚才问我是谁,对吧?答案很无聊,我就是个想考上音乐系的重考生。」



「重考生?」



「为了考上音乐系,我必须练琴。但我没钱,钢琴又很贵,我买不起,烦恼了很久。前阵子听重考班同学提起,他们晚上去探险的废墟里,有一台钢琴。」



「为什么你只在晚上练习?」



「我没钱,白天要打工赚生活费跟未来的学费,下班后就来这里练琴,回家前再去电子游乐场放松一下。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不是你怀疑的任何人,就是一个平凡无奇的重考生。」



「原来是这样啊……」



就算得知他的秘密,我也不觉得幻灭,反倒因为终于能了解他的生活而暗自开心。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可疑的谜团。



「对了,今天下午你在这边睡觉吧?」



「咦?连这个也被你看见了?我睡得太熟了没发现。今天刚好不用打工也不用去重考班,我白天就过来了,只是最近太累了忽然好困……就在附近房间简单做了一张床睡一下。」



「还特地盖盖子?」



「万一我睡著时有人进来怎么办?这一看就知道是非法入侵。玄关的锁坏了,门没办法上锁,我才只好把自己藏起来……」



「啊啊,原来如此,你只是躲起来睡觉啊?」



「嗯。」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肯定是妖怪或吸血鬼。」



「吸血鬼?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



「森林里的大家都讲一些恐怖的话吓我,叫我离你远一点。」



「森林里的大家?」



「嗯,我平常就跟她们一起生活。」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那里的?」



「我失去记忆醒来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她们救了我以后,我就一直跟她们一起生活。跟我住在同一间屋子的伙伴叫作『妈妈』,她也不晓得自己真正的名字。只记得以前大家都叫她妈妈,所以现在就沿用『妈妈』当作称呼……」



「轮到我发问了,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了,我失去记忆了……」



「你记得这首曲子吗?」



他无预警地掀开琴盖,优美指尖宛如抚过琴键般开始弹奏。



是那首曲子!



我很熟悉的曲子。



好久好久以前曾在某个地方听过的那首曲子。



「这是我小时候钢琴老师教我的练习曲,不是什么名曲,而是老师特别配合我的程度写的曲子,没有几个人听过。」



他华丽地奏完乐曲后,转头看向我。



「你听过吗?」



「其实……有。我觉得很怀念。但我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到的。」



「是十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那阵子我们家里养了一只猫。我从路旁捡回来一只全身脏兮兮、喵喵叫个不停的小猫,才开始养的。我每次弹那首乐曲,她就一定要来捣蛋刷存在感。我帮她做了一个项圈,跟你说是护身符的那东西长得很像──」



我拿起胸前的护身符。



早已消失的记忆模模糊糊地开始苏醒。



隔著一层透明却很厚的膜,朦胧地看见一些幸福的往日时光……



「她充满好奇心,常跳到钢琴上恶作剧,还会用力敲琴键,所以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是代表『强』的音乐记号──FORTE。」



这个名字我的确有印象。



「后来我就模仿FORTE的记号『f』,帮她做了一个项圈。但后来没过多久,我爸爸的事业出了问题,我们几乎是连夜举家逃跑。很遗憾,当时不得不把FORTE留在家里。我自然是大哭著反对,可是爸妈说家里已经没有余力养猫了……我那时只是一个小朋友,什么都做不了。」



我记得。



当我醒来时,我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绝望地走出屋子,饥肠辘辘地在外头晃荡。



不久后降临的空白意识,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亡」。



「我真的很对不起FORTE,直到今天我想起这件事还是会想哭。」他说完,朝我走近一步,「虽然这种事太超乎常理了,但你手上那个护身符怎么看都是我做的那个项圈,也就是说,你──」



「嗯,一定是。」



我深信不疑地点头。



「可是,不可能有这种事。」



「你认为不可能吗?」



我缓缓拿下针织帽。



露出不能让人类看见的部分。



「耳朵……?你头上那个是……猫耳朵……?」



我轻轻晃动头上的双耳。



「好像是这样没错。森林里的大家也都有喔。她们原本都是跟人类一起生活很久的猫咪,或者是对人类怀抱深厚感情却不幸过世的猫。据说这样的猫咪会像我们一样,变成『外型酷似人类的猫』回到这个世界。我想自己一定也是这样,但因为不记得从前的事,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现在好像终于能想起来了。」



「你真的是──」



「嗯,让我报答你。当年你带我回家,我今天才能好好地出现在这里,也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不,我才应该要赎罪。是我害死你的。」



看到他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忽然萌生想恶作剧的念头。



「既然这样,那你跟我交往吧。」



「交、交往?」



他惊讶得声音都变了。



「因为人家很喜欢你啊。」



「是、是喔?」



「你讨厌耳朵长在头上,屁股后面有一条尾巴的女生吗?」



「不,这,从来没遇过这种类型,所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认为你很有魅力喔。」



「好开心。那你愿意跟我交往喽?」



「嗯、嗯。」他的表情还带著几分困惑,但仍旧使劲点头,就像在表明自己的决心,「我发誓这次不会再拋下你了。」



「太棒了!」



老实说,我也因为这戏剧性的发展而感到有点困惑。



不过,有件事我下定决心了。



就把今天当作我的生日吧。



希望无论明年或更久以后,我们都能幸福地在一起。



我握紧护身符,在内心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