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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ast few days “pieces of broken wish”(1 / 2)



Omenage 900



九月一日十七时四十三分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卡利欧萨克



虽并不是完全无法视物,但也大抵上看不见。



他的眼睛能够感觉到光,如果有东西遮住了光,便能将其认知为影。



不过,还是无法凭视觉获取物体的轮廓,也无法感知色彩。



他的眼睛,可以说是“几乎瞎了”。



即便如此,也仍含着“看见”的可能性。



Tactile·Vision。触视。一种“超越力”。不知是上天眷顾,抑或只是单纯的偶然。不论如何,作为没有正常视力的代偿,他被赐予了这个能力。



多亏于此,日常生活并没有不便。对魔术的修炼也没有特别严重的妨碍。他只知道通过触视认识得来的世界。因为没有与其他正常人比较过,所以他并不觉得眼前有必须跨越的障碍阻挡前路。在设置于庭院里的温室中,欣赏花盆与泥土中栽培着的草木花朵时,也从未觉得其中有什么不正常。



他如今在写一本书,在书中详细地描写触视所展现的世界的模样。完成之际,希望能有双目能正常视物的读者告诉他感想。



这本书预定一共十二章,现在正写到第三章的一半。一旦开始动笔,就必须花费时间细致推敲。完成初稿花费三年有余,修改润色再花费一年半。这是他的估计,也是他的目标。



他既是走在他自己的魔道上的魔术师,也是一名不足挂齿的超越力研究者,是一名植物爱好者,同时也是一名享受生活之人。



随着心脏跳动消耗掉的时间、不断流逝的每天、循环转换的季节,他都从未想过要刻意挽留。现在的他,能够凭借触视直接感受到时而如风一般掠过、时而如山一般岿然不动的时间流。他可以触碰到时间。



时间极为柔软、温和、纤细,由极细的纤维纺织而成。



时间是一个茧。



全世界的所有物体,都被没有尽头的时间之茧包裹于其中,被向着某处搬运。



他从未想过从中逃脱的可能性。



他的确存在于此。将来某一天因为某种原因失去生命之时,因为那时的他连自我认识都将消失,便无法感受到自己不再存在这一事实。时间之茧的尽头不论有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都是只有在他还存在的前提下才有意义,不久之后就将随他一同化为虚无。



他停下握着钢笔的手,“视线”巡视四周。他虽闭着基本看不见东西的双眼,要将触视向某个方向延伸时仍会将脸面对那里,这一行为并没有实质上的效果,只是一种信号罢了。



突然泥土与植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填满了他的胸腔。他有时在书斋中提笔书写,有时会使用在温室中订做安置的书桌。最近这段时日大多是在温室中于植物的包围下动笔,今日也是如此。



左手探入怀中取出怀表,打开盖子用触视读出时间。十七时四十三分。自己做好午餐吃完、再收拾好碟碗应该是在十三时左右。已经差不多到了该考虑准备晚饭的时间,然而他并非是因为感受到空腹感才停下笔。



“怎么了。”



空气中渗出细微的泡沫。这些极小的气泡每次破裂,都会刺痛他的皮肤。这种感觉从未体验过。并不是空腹感,更像是以大拇指使劲按着心口的沉重感觉。他的肉体虽然渴求着食物,食欲却已被完全抑制。他坐在木制的椅子上,连坐着的这个状态都使他产生了违和感。



一言以蔽之,他极为心神不宁。



他将钢笔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刚向着温室的入口迈出脚步,便响起了声音。入口处的门打开了。



“文生……!”



在听到声音之前,他便知道了那是谁。



特别是由于集中精神于写书,他将自己的触视变得更加自动化,对于灵活使用触视方法的理解也渐渐加深。如今即便不直接接触,也能如同指尖碰触一般感觉到二美迪尔之外的物体。因此,他也认清了客人的容貌。



当初总是穿男装,不过现在即便是穿着西裤,也不会再把她错认为男性了。她一有机会就来他家拜访。在这三年之间,一个月中总有一两次。



“艾德嘉。”



与她既是同门,也是曾有过决斗闹剧的对手,不过两人的道路并非完全分离,时常如这般彼此交叉,只能说是奇特的缘分。



他也偶尔会莽撞得失去周围的视野,因此对总是一个劲直线冲刺的她热情的生存方式,也抱有一定的好感。



她总是迫切,性急,如历经研磨的刀刃一般锐利而又危险。



要想突破瓶颈,她所拥有的炽热能量不正是不可或缺的吗。他甚至有些羡慕。



即便如此,她今天的表现仍不寻常。



“怎么了,艾德嘉。呼吸怎么这么乱,好像还出汗了。”



“出汗——”艾德嘉停下脚步,手背擦了擦额头,“你、你说什么呢。真无聊。我出汗?呀,要说出倒的确是出了——”



“你莫非是一路跑过来的?”



“嗯,是啊!”艾德嘉又一次迈出大步,快速逼近他,“正是这样!我是跑过来的!不问世事的你,肯定还什么都不知道,估计也不会有人通知你,所以我才——”



“通知?”



“是啊!”艾德嘉以如同要抓住他衣襟的气势迫了过来,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她满头是汗的紧张面孔,“虽然也许你对俗世没有兴趣,但你毕竟也是身处俗世之人。只要你还没一个人跑到山沟里隐居,便无法与世间撇清关系。”



“隐居,这倒是个好主意。虽然调运生活必要的物资可能会有些困难。”



“笨蛋!”



突然被骂了一句。随后衣襟真的被抓住了。



艾德嘉的手——不,不仅是手,她全身都在小幅度地颤抖。



“你到头来还是个靠父母遗产悠哉过日子的男人!没有钱就没法过日子,可你从一开始就这么有钱!像你这种没受过苦的家伙,怎么可能受得了一个人隐居的生活!”



他慢慢点了点头。“是啊,艾德嘉。你说得对。我只是有一个人生活的想法,但实际上是不会那么做的。因为我还太过天真。”



“……抱歉。”艾德嘉松开他的衣襟,向后退了一步,“我说得过分了。都是因为你老是这么悠闲。”



“为什么要道歉?你的指摘正中要点。”



“事实有时也会伤人。难道我还要再解释一下这句话?”



“我认为我应该没有理解你想要表达的意思,也许只是理解得不充分。”



“……气死我了。和你说话真累人。啊,别给我道歉。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我之前讲过,有件事必须得马上通知你。”



“的确。你这么慌张,发生了什么吗?”



“才不是‘发生了什么’这种程度的乱子呢。”



这个消息在八月二十八日——事件发生当天,通知给了卡利欧萨克贤人议会。



最早得到消息的是,德维特·纽曼。



纽曼是卡利欧萨克商业联合会会长,他经营的纽曼贸易公司与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之间有着深厚的贸易往来。因此,他对帝国的内部动态极为敏感,在事情发生前,就已将其作为一种微小的可能性,在脑中预测过了。八月二十三日,随着首都天都陷落,帝国对欧克立德的入侵大势已定。在入侵刚开始的那个时点,他还暗自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暂时不会波及到自己。



要将虽然比帝国弱小,但也绝非小国的欧克立德完全占领并掌控,起码也得花上一年时间。而在战争结束之后要面临的才是重头戏,这又是得花上好几年的大事业。帝国虽然时刻抱有野心,却一向很慎重,急躁行事不是帝国的一贯风格。虽然心想直到欧克立德被彻底消灭为止什么都不会发生,也不可能发生,纽曼却未曾放松警惕。新皇帝即位的经过,以及亚帝那大元帅的诞生等一系列的动向,让他有了动荡的预感,在对欧克立德的侵略中投入了未知新兵器的传言也让他产生了不安。即便如此,他也从未真正相信过,没想到,这种事真能变成现实。



皇帝屋大维·古斯塔夫·维德·拉夫雷西亚亲率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军,轻易突破了沙蓝德无政府王国国境,持续北上——



沙蓝德的国境如同铁壁。每三基尔美迪尔一座边境要塞,每五十美迪尔一座监视塔,由堑壕与隧道相连,据说其中配置了数万、十万、甚至更多的魔导兵。大规模的武装商队可以无事通过,但不知为何伪装成商队的军队一定会被魔导兵拦住。虽然不明白其中原理,但事实上,其他各国所有侵犯沙蓝德国境的尝试都失败了。而这回,甚至连小规模冲突都未上演,据推测甚至超过了入侵欧克立德的十六万人规模的帝国大军,就这么直接通过了国境。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不可能,纽曼如此认为。然而,这是从有着共同利益、没有丝毫理由欺骗他、值得信任的渠道那里得到的消息。比起怀疑情报的真实性更应该迅速想办法应对,商人的直觉如此命令他。



纽曼没有拖延,立即向卡利欧萨克贤人议会报告帝国军来袭。在一个小时之后,大嘴巴的市民便以讹传讹出现了骚动,但在最一开始,得到没有添油加醋的真实情报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或者应该说,几乎没有。



卡利欧萨克贤人议会负责合议讨论事关卡利欧萨克总体的事件并做出决定,通过各种各样的压力与强力的实际手段促使其得到履行。得到消息后,贤人议会迅速做出了决断。在纽曼之后,其他向贤人议会送来有关帝国军动向的情报的人也络绎不绝,在突破南方国境后,其大军北上,目标应该就是首都艾尔甸。卡利欧萨克正位于其进军路线上。距离卡利欧萨克最近的国境线,仅在一百八十基尔美迪尔之外。若是大规模的军队,其行军速度自然会受到限制,不论如何快马加鞭,一日前进二十基尔美迪尔左右便已是极限了。即便如此,也不该犹豫。



贤人议会必须立即做出行动,事实上也的确是火速处理。组成贤人议会的贤人们,平日里互相牵制、派阀林立,但他们的利益全都大半扎根于卡利欧萨克。为了他们自己,也得保护好卡利欧萨克,



由此决定,于八月二十九日当天派出特使,正使为卡利欧萨克贤人议会议长、魔导师“驼鹿”,副使为贤人议会议员、历史悠久的R·贝尔亚侬的传说级设计师、世人所称“五帝”之一的长者、乌瑟·佩恩伍德,交涉应酬等等诸般杂务的负责人则选择了在帝国拥有宽阔人脉的德维特·纽曼。



纽曼乘着最新式的高速马车南下,使尽千般手段收集情报,又试图与帝国方面的线人接触,费尽心力传达卡利欧萨克方面的愿望。这真是他一生中经手过的最糟糕的工作。



被认为是卡利欧萨克首屈一指富豪的纽曼,比起经营者、管理者,他更认为自己是一名优秀的实务家。即便如此,他也从未与行军中的军队打过交道。这次的军队毫无疑问是由皇帝亲自统率,表明了侵略是皇帝的意志。虽然在帝都认识诸多官僚,但这次与他们谈话没有意义,再说帝都本就过于遥远。目标应该是皇帝,难点在于皇帝身边的人,皇帝处于军中,也就是说,军人。他认识的军人极为有限。



即便如此他终于还是找了救星。帝国军拥有着庞大的参谋机构,其中也有负责处理各类事务、类似文官的幕僚。其中一人名叫罗纳唐·波瓦杰,曾经从他这里得到过诸多恩惠,而此人正在军中。通过这个人,也许就能找到交涉的渠道。



在这之后是该他大展身手时候,这也是他煞费苦心同时也热情十足的工作,然而,当成功之后,这些热情都如融雪一般消散。他既感到了安心,也有一丝空虚。



皇帝通过波瓦杰,向卡利欧萨克特使通报:朕将暂时停止行军,准予尔等觐见。



八月三十日黄昏之时。



卡利欧萨克特使,得以于全长四十七美迪尔的超级战车“阿诺尔迪”——不知以何物为动力自行移动的壮大活动城堡顶部与巨船同样构造的甲板上,拜见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皇帝。



头发编成复杂的形状,身穿绚烂豪华帝服的皇帝,坐在甲板上的皇座中,嘴角浮着羽绒般的淡然微笑,半睁着的双眼注视着远方。被帝王的威严、威压、其实更应该是那实体不明的魔性所捆绑,纽曼难以呼吸,无从逃离。



不论是皇帝,还是立在其身侧看上去就是奇人的单片眼镜亚帝那大元帅,包括特使方的正使、副使,都明显作为人类有着异样之处,纽曼虽然很有才能但也不过是个俗人。身为俗人中的俗人,迷失于用非凡来形容都显得愚蠢的超人们之中,自然会感到眩晕、悸动、难以呼吸。而且,特使一方只有徒手的三人,皇帝则被身穿庄严红色甲胄的佩剑武者们护卫着。更不要提,阿诺尔迪被帝国军包围,从甲板上几乎可以俯视到全军。卡利欧萨克特使在这里如同笑柄。



我们简直就是别人的观赏物。



纽曼战栗了。也许一切都是无谓的。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交涉的余地。现在,我们在这里出现显得突兀至极。



当然,应当向皇帝传达我方的意见。卡利欧萨克贤人议会选择了自己主动向帝国投降的道路,不作抵抗地成为帝国的一部分,以此来恳求保全市民们的财产与权利,这一条便是此次交涉的重点。在如今这个情势下,只能由皇帝亲口回应,可我们现在甚至都没有与皇帝开始对话的端倪。一般来说,即便是需要皇帝亲自裁定的情况下,也应该首先与代理人谈判,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之后再请皇帝出面拍板。然而,军队已经开始行动,包括纽曼在内的卡利欧萨克一方十分焦急,已经不顾一切,只能尽快向皇帝提出申请。实在是没有办法,已经没有别的手段了——不对。



不对。



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有效的手段吗。



明明拥挤着数十万兵马,可寂静地迎来落日的地平线下的一切都仿佛是幻觉。



只有德维特·纽曼这卑微的俗物,作为渺小的人类颤抖不止。



纽曼偷偷瞄了一眼站在自己右前方的奇异魔导师,想要吞一口唾沫,却发现口中干燥至极。只得抽动着喉头不流泪水地痛哭。



魔导师、以及在其右后方伫立着的老人,为何如此平静?难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吗,什么都没有预感到吗。还是说,只是在伪装平静,都是虚张声势?又或是,他们精神坚韧到了纽曼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屋大维·古斯塔夫·维德·拉夫雷西亚皇帝陛下——”



魔导师踏前一步,随后恭敬、煞有介事地双膝跪地,低下头去。作为其名由来、打理成驼鹿角形状的黑发,虽散发着金属的光泽,但正是他货真价实的毛发。纽曼已经看惯了,魔导师在卡利欧萨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谁也不会觉得不自然,可帝国人又会怎么看呢。



这真是不合时宜的愚蠢想法。纽曼也许已经虚脱了大半。看到紧跟着驼鹿、连如同历经千年未曾弯曲的巨木树干的老人也跪了下来,纽曼才慌忙下跪膜拜。凝视着被打磨光亮的甲板,重新整理思绪。



驼鹿是著名的魔导师,虽然作为一名魔术士的力量也并不寻常,但其作为指导者的业绩更为广为人知。收养对魔术士抱有幻想的富家子弟,不论有没有天赋,即便是勉强也能将其调教成形式上的魔术士,他的这般能力旷古未闻。他既是理想家也是理论家。与其说是擅长于调整,更应该说是调整的怪物。既是一流的演员,也是一名演出设计者。驼鹿只是在扮演与当下场合相符的角色,仅通过这样的方式,便能突破众多难关,为自己构筑了超过作为魔术士才能的地位,可谓是拥有异常才能的男人。



至于乌瑟·佩恩伍德,总是表现得泰然自若,凭至今为止的经历与辉煌业绩被称为“险峻的古老大山”,为世人所敬畏,其本人也是权威中的权威。然而也时有传闻称其快要年老昏聩。他原本过分倨傲,因为不将其他人看作是人,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冷酷态度对待他人,他在思考什么,常人根本无法窥探。然而如今看来,这难道不只是他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吗。总是瞑目打坐的样子,其实并不是如看上去那般在冥想构思新的设计,肯定单纯只是在打盹儿罢了。实际上也的确偶尔会发出鼾声。在现在这个时点,他恐怕也是搞不清楚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含糊不清的境地下暂且先跪下,平常如大山般的模样都是伪装吧。



唯有一人,唯有德维特·纽曼正经地认清了现实。



“陛下,首先请允许在下对您的赏光致以言语不足以表达的衷心感谢。”驼鹿又将鹿头低下了五桑取,“这是在下无上的荣幸。”



佩恩伍德保持跪拜的姿势,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大概是不喜欢驼鹿过于卑微的口吻。然而,起初极为低声下气,凭着自己的能说会道扳回劣势,逐渐占据上风,正是驼鹿的常用手段。



驼鹿继续以优美得让人讨厌的声音说:“此次前来——”



不,没能继续下去。



“够了。”皇帝庄严却又意外地柔和的声音,打断了驼鹿的如簧巧舌。



纽曼想要抬头。当然,如果在皇帝面前没被允许就做出这等行径,后果岂止是被当作无礼之人,在那一瞬间,这场会谈就将被破坏。险些没能保持自重,不禁想要质问自己。为什么。绝非不谙世事、品尝过世间酸甜苦辣的自己,到底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冲动?



“朕无需尔等。”皇帝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纽曼又一次被抬起头的强烈冲动所诱惑,佩恩伍德小声念叨着什么,驼鹿似乎发出了“哈……”这样靠不住的声音。



“朕不需要尔等。不接受降伏。朕所求并非支配,亦非征服,朕要的是这片土地,仅此而已。朕不需要如尔等这般被无秩序的贪欲浸染的肮脏愚物。尔等是朕帝国的祸害,祸害必须连根拔起,彻底消除。连向祸害宣言都让朕厌烦,朕如今仅是在向朕的将士传达旨意——亚隆兹·尼德斯比亚。”



皇帝叫着谁的名字。纽曼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比起在脑中搜刮此人到底是谁,还有更重要的事。他已经无法自制,刚抬起头,便只见皇帝与大元帅两侧排列着的武者中的一人,无声地脱离队列靠近过来。那名武者穿着与其他人同样的绯红铠甲,却没有戴头盔。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将帅之才,颜貌中带着某种神圣感。他的手已经握在了佩剑剑柄上,打算做什么已经不言自明。可武者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那表情并非冷酷,非要说的话,那是慈悲。



“陛下,您——”驼鹿站起身来刚要说什么,便扬起血雾倒了下去。根本看不见出刀的轨迹。佩恩伍德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头部被一刀两断。下一个瞬间,纽曼抬头望见了正甩去刀上血液的武者。看吧。



好好看着。



我早就想到了这个结局,我早就有这样的预感。然而,却没有停下来,因为没有任何办法。



纽曼想起了仍在卡利欧萨克的妻子、五个孩子和家中老母。爱妾的脸庞也在脑中闪过,仅剩的一点力气也消失殆尽。



我会死吗。会死在这里吗。就这样死在这里吗。不仅如此。



他已经理解了。



家人会死。爱妾会死。朋友会死。认识的人都会死。



皇帝恐怕是打算将卡利欧萨克掠夺殆尽,将住民全部屠杀。



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纽曼如同胡言乱语地说:“救、救命……”



“为了使这满是污秽的世界重生。”



武者如同在安慰纽曼一般微笑着。



他的表情不像是个武者,他的话也不像是个武者,他的声音更不像是个武者。他简直像个圣职人员——啊啊,亚隆兹·尼德斯比亚。



曾有一个集团在杰德里掀起过惊天动地的大骚动。染血圣堂骑士团,应该已经被消灭了,其首领的名字记得的确就是亚隆兹·尼德斯比亚,又称犹大爵士——该不会,就是这个武者?为什么变成了帝国的军人?使世界重生?这是军人会说的台词?



“不会有痛苦的。”



亚隆兹·尼德斯比亚以如同在向爱子道晚安的口气说着,挥下了手中长剑。在意识到这一动作的时候,德维特·纽曼已经死了。



“这,也就是说——”



他尽可能迅速地努力咀嚼艾德嘉话中的含义。



他最后一次出门是在四天前。偶尔也会有商人前来,不凑巧,这几天商人们都没有拜访。他倒不是刻意足不出户,只是,他有成山的事要做。在埋头于自己的事务时,外边已经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的军队可能已经打过来了,是这个意思吗?”



“什么叫‘可能’打过来了啊……”艾德嘉惊讶至极地叹了口气,“帝国军正向卡利欧萨克攻来,这是可以确信的事实。”



“但是,卡利欧萨克没有军队。魔导兵也只配备在了王立银行附近。就算攻过来,帝国军又能与谁战斗呢。”



“魔术师文生。问你一个无关的问题,你曾对战争有过兴趣吗。”



“目前还没有。”



“我说也是。也就是说,你对战争和军队的了解,还停留在极其表面的层次上。”



“在学会用触视阅读书本之后,我倒是读过几本战记小说。”



“听好了,文生。军队的工作才不是与其他军队战斗。别跟骑士小说这种娱乐用品搞混了。什么在战场上磨练出的剑彼此交锋、堂堂正正地决一胜负之类的,古时候暂且不论,现代早就没那种事了。”



“是这样吗?”



“就是啊。根本没有为了名誉骄傲之类的玩意儿拼上性命的愚蠢士兵,这种士兵也不合格。随着兵器和集团战术的发展,剥去虚饰的外壳,战争只剩下了丑恶的本质暴露在外。所谓军队,只是统治者为了达成目的力量。就是武力。再换句话说,就是组织化的暴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据说,帝国军的目的绝不是占领卡利欧萨克。如果他们只是为掠夺而袭击卡利欧萨克,就根本不存在所谓战争。”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他们不是来战斗,而是来随手杀死市民,抢走身上财物,冲进别人家里,夺走所有家产。你是这么预测的吗。”



“掠夺、强奸、虐杀自古以来都是士兵的拿手好戏,偶尔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本职工作。卡利欧萨克会被掠夺、被破坏,也许最后还会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可不好。”



“废话!当然不好!所以,我才——”



“对了。艾德嘉,你最好赶紧逃跑。”他抓住艾德嘉的肩膀,将她推向门外,“快,越快越好。”



“什——”艾德嘉拨开他的手,“你、你、你什么意思!这算什么口气!”



“我是在劝你以最快速度离开这卡利欧萨克,你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了!正是因为听出来了,我才在问你!”



艾德嘉的声音为什么这么粗暴。她在他面前总是很暴躁,也时常变得愤怒起来,不过基本上都会在演变成大发脾气之前看向旁边沉默许久,随后口中嘟囔着什么转身离去。对他来说,如今也希望能出现这种发展。应该说,正因为是现在,才如此希望。



“艾德嘉,这种时候你应该跟着马加罗老师去指导后辈。”



“那又怎样!老师早就计划好要逃跑了!现在应该正带着其他弟子离开卡利欧萨克呢!”



“原来你都已经筹备好了。既然如此,我必须得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了。在这种危难之时,我完全没有派上用场。痛切地感受到我真是个不肖弟子啊。”



“先别管这种事了!”



“不能不管。”



“啊啊,和你沟通真是累死人了……!”



“抱歉。”



“给你说了道歉是多余的!”



“我只能由衷地谢罪。”



“谢个头的罪啊!谁要你谢罪啊!应该谢罪的是——”艾德嘉的声音在颤抖动摇,“应、应该谢罪的、应该是我!我之前做了那种事,到现在一句道歉都还没说过!还恬不知耻地出现在你面前,就算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奇怪,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有怨言,把我赶出去才算正常,然而你——你这个人,居然总是一副迎接好久不见的朋友的模样……!”



“我只是顺从我自己的心罢了。虽然我从未认为自己除了元素精灵之外还有其他朋友,不过和你毕竟是同门,也有着各种各样的缘分。嗯,的确,不能说不算是朋友吧。”



“朋友、吗。”艾德嘉很厌恶地短笑了一声,“……真是光荣啊,文生。我都要流下欢喜的泪水了。不过,如果你愿意说实话——到底为什么,那个时候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不知天高地厚地使出蓝色火焰,然后被反噬,没人管的话就会被烧死……你为什么要用缚冰狱救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死?以那种惨状死掉的话,我——我……”



“如果不救你,我肯定会后悔。请原谅我用同一句话回答——我只是在顺从自己的心。”



“……我真是搞不懂你。顺从自己的心。就是这件小事,很难、非常难,不知道有多少人怎么也办不到。可恶……明明是魔术士,却总纠结于这些琐碎的鄙俗之事,我真是太丢人了。所以我才这么差劲。”



“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关系。而且,马加罗老师也说过,你作为魔术士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作为指导者,也极为优秀。尤其是对天资过人、却因性格问题妨害了成长的后辈,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教育手腕。老师这么夸你的时候看上去十分满意。”



“马加罗老师这么说……?”



“你可能的确有些不坦率。不过,大概也正因为此,能够感受到人们隐藏起来的想法与烦恼,并汲取出来。在如我这般单纯不知变通的人看来,你的这方面是难得的优点。”



“呃……”艾德嘉吐出的不知是声音还是气息,抓住了他衣服的胸口,却又马上松开了。垂下头,咬着牙,似乎在拼命地忍耐着什么。是哪里在疼吗?看上去应该没受伤。难道是生病了?



正要叫她的名字,艾德嘉突然抬起头大喊:“一起逃跑吧,文生!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他微微侧首。“艾德嘉,我不打算丢下这里。”



“为什么!?”



“在这个家里,有很多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父亲的藏书、温室里的植物、用惯了的家具、器物、建筑、还有土地本身,我都爱得很深。如果能带走的话倒还好,然而带不走。既然无法舍弃,就只能留在这里了。”



“这也是顺从自己的心?”



“正是如此。”



“你还……还没忘记吗。和那个姑娘一起生活过的这个家,你还——”



“玛丽安奴并非是女性。那个人这么告诉我,然后离开了。”



“果然还是忘不了啊。”



“不对。”



他摇着头。应该,不是这样。直到艾德嘉说出口,他才回想起来。玛丽安奴。原本就不应该叫那个人这个名字。那个人说过不喜欢这样。‘我已经舍弃那个名字了。我讨厌它,讨厌那个名字,别用那个名字叫我’——那个人这么说过。”



因此,他甚至都没有将对方容貌与声音的残渣时刻记在心上——那个人肯定也是这么期盼的,他只是将它们压在心底,妥善保管。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愿对方平安无事,愿对方幸福,愿对方能够顺从自己的心,一直活下去。每次不经意间如此祈愿的时候,总是得静静等待思绪再度沉淀。



在房间各处发现痕迹、发现记忆的碎片时,总是悄悄地抓在手心,随后再度埋在心底。



“不,艾德嘉,我——”



“因为——”艾德嘉吼得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吐出胃血,“因为、你不是喜欢她吗!?你不是爱上她了吗!?没错吧!?”



他抿起嘴,忍住了想要捂住脸的手。求你了。



啊啊,求你了,把这份感情称呼为爱——



唯有此,求你不要这么做。



因为那个人不希望这样。那个人恐怕已经把我忘了。但愿已经把我忘了。我不愿意在那个人的人生中留下一点点痕迹。希望能彻底消失,当我从未存在。因为那个人是洒着眼泪离去的。



那个人作为临别赠礼留下的粗暴话语,没有伤到我分毫,在我看来,那仅仅是那个人的心被凄惨地撕裂后发出的哀鸣。



也许,我真的是坠入了爱河,然而却太过自以为是,这并非是正确的爱。如果真的爱你,至少应该能理解你在雨天抱膝独处时的悲伤才对。



我不需要连这也做不到的孤单恋情。



“你还是赶紧走吧。艾德嘉。”



“不。”



“我认为你最好马上离开,马加罗老师需要你。”



“那你怎么办。”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我要留在这里。如果帝国的士兵们冲了进来,我就保护这个家。虽然魔术不是用来伤害他人,但对抱有敌意的人也无须手下留情。”



“对方可不是‘士兵’,而是‘军队’啊。你难道觉得自己能保护得住吗。”



“我打算保护。不论结果如何,那都是我自己的行动,我会自己负责,仅此而已,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你、你这个顽固的木头……!”艾德嘉激动的声音如同扇在自己脸上,“——文生!我不想让你死!我不会让你白白送死的!我真的不想让你死啊……!”



下一个瞬间,艾德嘉的身体撞了上来,她的两臂缠住了他的身体,力气大得几乎让人产生了疼痛。他虽惊讶却并没有困惑,反倒是有了一种奇妙的冷静感,觉得自己被温暖所浸润。



首先,在记忆中,他还从未被人如此地紧紧抱住。虽然没有意识到,但他可能一直以来都从心底里期盼着这一刻。愿望达成之后,他便感到了满足。



另外——也许是他误解了——他觉得自己终于理解了艾德嘉至今为止对他的所有态度与行动。



生性迟钝的他,虽然很容易会错意,不过被人这么直接地说了‘别死’、‘不想让你死’,便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对死亡已有觉悟、对生缺乏执着的想法。如果他仍强硬地选择这条路,艾德嘉会怎么做?他虽愚钝,这点事还是能想象得出来的。



恐怕,艾德嘉会同样留在这里吧。如果他死了,那么艾德嘉也会死。他的决定很可能会影响到艾德嘉的命运,他无法无视这一点。



还是说即便如此,也要固执己见?固执、己见——这样啊。



无法否定,艾德嘉已经非常顽固了,而他在这方面似乎还要更上一层。



“不行,不行,文生!”艾德嘉的脸抵上他的胸口,头顶在下巴处磨蹭,吼得嗓子破了音,“——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不允许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非要这么做的话,我拖也要把你拖走!”



“可是,现在这样,岂不是我非得拖着你走才行了?”



“哎……?”



“逃吧。艾德嘉。”他推开艾德嘉。艾德嘉的手臂软绵绵的,不需要多少力气便能推开。随后他握住了艾德嘉的手。“事不宜迟。要逃的话就应该赶紧逃。快,走吧。”



“不……但是,文生,在逃跑之前总该有点准备,比如收拾行李之类的——”



“如果要带走,就得把一切都带走。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从中选择几件带走这种事,我做不到。”



“你这家伙……”艾德嘉愕然、却又温和地笑了笑,“为什么总是、这么极端啊。你就不能稍微通融一点吗。”



“既然还活着,我就只能按我的方式活下去。大概,你也是这样吧。”



“……是啊。”艾德嘉握紧了他的手,“好。明白了。走吧。就算两手空空,只要能和马加罗老师汇合就没问题。”



两人拉着手离开温室,完全没有一点恋恋不舍,让他感到很不可思议。



说不定,他心底里早就打算抛下这里了。明明与内心的想法不同,却仍是自暴自弃地留在这里。意外地,也许这才是真相。



如果真是这样,迈出这小小的一步,真是花费了很多时间。而且,在现在的情势下,连走都不够,得飞奔才行了。



走出家门后,便察觉到了种种异变。



人们脚步匆忙,甚至能感觉到有人撞在一起、又连滚带爬地交错而去。能听到马蹄落地声、马匹嘶鸣声。看来有人骑着马从街上冲过。车轮轧过地面,是马车,载满了货物。有的马车远超过了最大负重,还行驶得特别快,为了闪避行人侧翻在地。各处都凝集着人与物的气息,拥挤不畅。



“怎么这么乱了……!刚才明明还没有这么糟——”



“这边。”他引着艾德嘉向人与物的气息较薄弱的地方跑去。



艾德嘉最初身体有些僵硬,脚步也有些不稳,不过不久后两人便来到了同一个节奏上。



“真是方便啊。啊、我倒不是在羡慕你……”



“这也得看使用方式。和别的技术一样,要想有效利用,就得有意识地磨练才行。”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既然是得有意识地磨练的东西,尽力锻炼过后能派上用场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我不知道你的辛苦、擅自以为——”



“我并没有觉得这很辛苦。我在想,你是不是在我面前太小心谨慎了?我们师出同门,而且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不必这么紧张。”



“同门啊……”艾德嘉的手添了一份力。



他不自觉地回握,之后立即产生了羞耻感与罪恶感。



说到底,为什么非得拉着手不可?为了不走散吗?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就算拉开一段距离,他也能感觉得到艾德嘉。可是现在,如果松开了手,艾德嘉会感到心痛吧。虽然只不过是推测,但他如此确信。确信了的那一刻,他自己的心脏也痛苦地缩紧。



已经到了难以呼吸的地步。



与周围的人与物嘈杂混乱的气息无关,空气紧绷着。与此同时,还在细微地摇动,可又不像风一般会流动离去,而是驻留沉淀下来,好沉重。



非常沉重。



“怎么了,文生?你好像有点不对劲。”



“你没感觉到吗,艾德嘉?”



“感觉?感觉什么……?”



“啊——”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不仅是空气。难以置信,在震动,地面也在震动。



如同大地在发出低声的呻吟。



大地仿佛憋足了全部的力气,承受着激烈的苦痛。



“要承受不住了……”



“文生?什么意——啊……”艾德嘉小声叫了一下。



狭窄到马车难以通行的这条小路,虽然并不混乱,人流也还是往来不息。不知是谁快步从身边穿过的时候,撞到了艾德嘉的肩膀。他扶住了重心不稳的艾德嘉。



突然剧烈地摇晃。



“这是……”艾德嘉抱住了他。



从远方传来哀嚎,与此同时大地仿佛要将他们抛到空中一样纵向摇动。三次、四次、接连不断的上下震动,随后又开始水平、不、斜向地摇晃。地面上铺着的砖块尽数碎裂,裂纹迅速蔓延扩展,波及到了他和艾德嘉的脚下。



“怎、怎么,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快跑,艾德嘉。快点!”他牵着艾德嘉狂奔起来。



他明白,这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人为引发的。虽然无法确信,但这应该是一种魔术。



他的父亲,魔导士迪乌斯是一名藏书家。除了与自己研究方向相关的书籍以外,还收藏了众多有关魔术的书。他虽然称不上是将那些书全部熟读,但也看过大半。曾经将魔术视为力量去寻求的他,那时沉迷于古老的强大魔术。



人称古代咒式。



一般认为,那是为了超大规模的破坏、或是实现超越天地之理的现象,由魔导王创造出来的魔术。绝不是传说或是空想。古德王用来抑制首都艾尔甸下蠢蠢欲动的异界生物们的古代九头龙之咒,不论从其规模还是效果来看,都毫无疑问是古代咒式。继承魔导王血脉的当代古德王也可以使用,就说明这是实际存在的魔术。



也有自称是古代咒式研究者的魔术士。然而,若要实际使用古代咒式,则必须拥有足以比肩魔导王的实力才行。



能够不输给魔导王、与之同样水准、甚至超越的魔术士,现代也有数人。



“——比如……‘闪光魔女’玛奇鲁塔?”



“玛奇鲁塔怎么了……!?”



“没什么。”



“说起来,有传言说玛奇鲁塔正为帝国工作。”



“什——”



“啊、危险、文生……!”



他沉浸于思考中,只顾得上注意脚下,在被撞开后才有所察觉。



前方右侧的建筑物。也许本就已经老旧不堪。在震动作用下一口气倒塌,瓦砾迎面扑来。艾德嘉将他推开躲过瓦砾的波浪,自己却留在了原地。



他差点摔了个跟头,总算是在倒地之前稳住了身体。“——艾德嘉……!”



刚一张开嘴,口中便涌入了大量的粉尘,使他咳嗽不止。不顾咳嗽,他不断地呼唤艾德嘉的名字,在被瓦砾掩埋、仍摇晃着的道路中往返徘徊。“——你在哪里,艾德嘉!回答我一声!艾德嘉……!”



他本以为就算拉开一段距离,也能感觉得到艾德嘉。可是,废屑、尘埃、碎片、倒在地上的人、疼得打滚的人、匍匐爬行的人、还有地面的晃动、精神的动摇,都扰乱了他的触视。他的世界如今混乱不堪。“——快回答我,艾德嘉……!”



“……文生。”



艾德嘉似乎被埋在瓦砾中了,他疯狂地试图清除瓦砾。“等一下,艾德嘉,我救你出来。”



“文生……够了……没用的,文生……”



“我认为有用。”



“不行……没感觉了……我的脚……我、动不了了。别管我了……快走吧,文生。马加罗老师在梅伦巴克……”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分得清自己会做和不会做的事。”



“……你还是要、那个所谓的、顺从自己的心吗……”



“是啊,艾德嘉。我希望你也顺从自己。你还有作为魔术士的远大志向,肯定不愿意就这么半途而废。别放弃。”



“作为魔术士……哈哈……文生,你这个……笨蛋。真是……”



“说我笨蛋也好,我会带你走的。你看,只要再搬走这个——”他使出浑身力气,试图抬起压住艾德嘉下肢的巨大石板。他不习惯体力劳动,也不懂得窍门,但在艾德嘉的呻吟声中试了无数次后,总算是将石板挪开了。



他试图将艾德嘉扶起来,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通过触视,他清楚地察觉到了艾德嘉的状态。



“……抱歉,文生。虽然你这么帮我……但是,真的没办法了。别说是动了,我已经……”



“没关系。”他试图将艾德嘉抱起来,艾德嘉伸出无力的手想要阻拦他,被他轻易无视。他将艾德嘉拦腰抱着站起身来。“没事的,艾德嘉。我带你离开。”



“……我会成为累赘的。拜托,别管我了。”



“我都说了不会那么做的。没时间磨磨蹭蹭了。”



抱着一个人奔跑,实在难以说是轻松。而且,道路状况极差,还很不稳定。碎裂的已经不仅仅是地砖,整片大地都在分割、断裂、隆起、陷没,状况每时每秒都在变化。如果走上状况还不算太差的路,又会被人潮吞噬,周围的建筑物也极度危险,有断成数段的建筑,也有彻底瓦解残骸撒得到处都是的建筑,更多的是倾斜着随时都会倒塌的建筑。



“救命!”“谁来帮帮忙!”“不行,这里——”“别过来!前面过不去!”“谁、谁来帮个忙!我女儿被压在——”“别这样。”“别推我!”“这算什么啊!”“救命啊!”“好疼!”“求你们了,别踩,我老婆——”“让开!”“妈妈!?你在哪儿!?”“帮帮忙啊!”“吵死了,谁管你——”



“……文生。”



“怎么了。”



“我——不……没什么。”艾德嘉抱住了他,仿佛使尽了仅剩的全部力气。



“你不是一个人。”他用力抱紧艾德嘉,一边不断前进一边探索前路,没错。



孤独使人不安。说到底,可能人必须独自出生独自死去,这是永不动摇的事实。可自己在世上孤身一人的实感,总会使人喘不过气。



习惯了失去双亲的孤独,导致自己过于沉稳冷静,而那只不过是一道防壁。筑起高墙,严密守卫,躲在其中沉迷于冥想,便不会被扰乱心绪。不,即便如此偶尔也会出现难以入睡的夜晚,焦躁而又束手无策地等待早晨的到来。



玛丽安奴。我实在是不知道其他的名字,因此求你原谅我如此称呼你。祈祷着你平安无事、愚蠢地做着与你再度相见的梦,又极力试图将其抹消,抹消不掉,即便在早晨的小睡时,也能隐约听到你的声音。



与你度过的每一日,我都不是孤独的。我惧怕失去你,那是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太过寂寞。



这并非是爱,决不是爱。



“文生。”



“嗯。”



“谢谢你。”



他没有回应只顾狂奔。哪怕怀中友人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他也没有惊慌失措。即便是前方的建筑物崩塌堵住去路,左右两侧的建筑发出巨响缓缓压迫而来,他也没有绝望。毅然回头折回原路的同时,他开始祈祷。



愿灾难远离你,愿你白天能够沐浴温暖的日光,愿你夜晚能够仰望闪耀的星辰。



同时刻 首都艾尔甸第六区莫莉·利普斯收容所



——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将气息吐出,抬起右手摸了摸额头。



“嗯……”



好沉重。不知怎么,好重。要说是什么重,一切都很重。仿佛要沉入地面。沉重的身体,好僵硬。各处都是。对啊,得想办法放松下来,如果不好好地放松恢复,马上又会受伤。这就不是让由莉卡帮忙治好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头,好疼。与其说是一跳一跳地疼,更像是不断有钝物在脑中敲打。怎么回事。好暗。——啊。因为我闭着眼睛?原来如此。当然会暗啦。可是,为什么眼睛是闭着的呢。难道说,我刚睡醒……?



“玛利亚罗斯……!”



“……嗯?”



这个声音——莉琪?为什么是莉琪……?



睁开眼,光线极为刺眼,不过,似乎并不是太阳光——如果是半永久灯的话,也实在是太亮了。应该说,亮过头了。一念及此眯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带着医术士帽的佩尔多莉琪。



“哎……?我怎么……”



“左额额骨骨折。”佩尔多莉琪戳着玛利亚罗斯的鼻尖,“左眼球破裂左颊撕裂左颧骨骨折右肩骨折右臂复杂骨折气管烫伤、身体挫伤与烧伤,以及内脏损伤。”



“……这是啥。”



“主要的受伤内容!”



“哈?谁受伤了?”



“当然是你啊!”



“我……?”玛利亚罗斯试着左右扭了扭脖子,头痛没有缓解,也十分疲倦,但感觉没有什么大碍。不对,应该是被治疗得没有大碍了。“——啊,对了。是啊……嗯,想起来了。直到失去知觉为止,都想起来了。”



“当然了!因为失去知觉之前都有知觉啊!——等等,我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废话啊!?”



“……别这么生气啊。声音好响。”



“不、不好意思。”



“怎么给我道歉……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才对。”



“我怎么可能觉得是麻烦!?”



“……抱歉。声音。”



“啊——”佩尔多莉琪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和已经醒过来的莎菲妮亚小姐稍微聊了一下。你又乱来了吧。”



“莎菲妮亚……”玛利亚罗斯闭上眼叹了口气,“——太好了,她没事啊。”



“倒也不能说没事。今天是九月一日。莎菲妮亚小姐是昨天醒来的。”



“九月……”玛利亚罗斯半睁着眼,望着收容所病房的天花板开始思索。



记忆中最后的日期是八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说,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加上今天,我已经睡了超过整整三天,近乎于四天。



“哇……”



“哇什么哇。说实话,你没死已经是个奇迹了。太过衰弱,伤都治好之后,也没有恢复意识……至于莎菲妮亚小姐,比起受伤,倒是过度使用魔力影响更大一些。”



“莉琪。”



“怎么了。”



“我说……”



糟糕。



好害怕,问出这个问题。



真的,好怕。



真的,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真的是怎么样都没关系。心底里打一开始就这么认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其他人呢?”



“嗯。”佩尔多莉琪抚着玛利亚罗斯的额头,“——全员平安、这么说可能有点勉强,不过至少没人需要找那些贪婪的和尚和神官关照。”



“……是么——这样啊。”闭上眼吸了吸鼻子,佩尔多莉琪轻轻地摸过玛利亚罗斯的下巴和脸颊。仿佛被掏空了力气,差点哭出来,还是咬牙忍住了。“……既然这样、嗯……”



“你可以去问问详细情况,而不是从我这里听。大家现在都在收容所里。”



“是……这样啊。啊、毕竟房子已经被搞坏了——”



“我虽然没看到现场,不过也听说了。真惨。”



“……总之,现在还是尽量不要去想这件事了。”



“是啊。不过,我觉得总会有办法的。我和妈妈都会想办法帮你的。”



“我已经依靠你们太多了。”



“依靠我们又有什么不好。应该说,这回逼也要逼你非依靠我们不可。不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你就不懂去向别人撒娇。”



“才不是呢……我已经,向你们撒娇过很多次了。”



“还差得远呢,你就好好地委身于我吧。”



“委身……?”



“啊不不、并、并并不是那个奇怪的意思!我是说让你不要担忧不要顾虑放松下来什么都不要管、现在就给我乖乖地躺着休息!你这个人,反正肯定待不住总想做点什么,总之就那个啥!”佩尔多莉琪通红着脸从椅子上站起来,“得去通知你的同伴!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两个一直在照顾你,只是我偶尔碰巧手头空闲才来代班——既然你的状态已经稳定下来了,就不要让大家再担心了!我这就去叫他们过来!”



“嗯,麻烦你了。”



“你笑眯眯的是什么意思!?你这人怎么这么怪!”



“不,我只是觉得,莉琪你真可爱呀。”



“你、你又想失去知觉了吗!?”



“这个还是饶了我吧……”



“我怎么可能真的下手啊!?”



“我知道我知道。”



“那就好!”佩尔多莉琪快步向病房外走去,握住了门把手。大概,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头。一瞬间看上去在犹豫,到头来,佩尔多莉琪还是回过身来紧紧盯着玛利亚罗斯。“——是妈妈给你治疗的。就算我说想自己来为你治疗妈妈也不让。”



“……是吗。”



“不过,因为妈妈如你所知非常忙,总不能一直照顾你,所以我也做了一些……不只是帮你放平身体的事,也就是说——啊啊,我真是没救了。”佩尔多莉琪揪着自己的前发皱起眉头,“也许这话没有必要说出来,但说真的,我也不懂。不过,总觉得保持沉默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