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造物的忧郁(2 / 2)
古洛莉娅挺着胸脯说道。
“真是个笨蛋啊。你这家伙”
“嗯。是的吧”
毫不在乎——不如说反而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
“当个笨蛋这件事是自己选的,所以没问题。”
“……原来如此”
“总之,只要是邦乌想要的,我就不会说不。明白了?”
“……明白了。感谢”
“所以花心是不许的哦?”
“……又绕回那里去啊”
邦乌苦笑着说。
◇◇◇
将飞行器降落后,塔克罗环视四周。
似乎出于某种怀旧兴趣以约20世纪欧洲的乡下都市为蓝本所建造的殖民都市。塔克罗走在街道上,周围的景观和记忆中的风景仍然吻合。
覆盖天空的泡型防护穹顶。
棋盘状错落有致的道路。
略带华美又稍显老旧的建筑群。
改良种白杨种植着的林荫道。
“……呼”
没什么变化。
这里和塔克罗家搬走前几乎没有特别大的改变。这座殖民都市在<狂龙事件>发生时有幸免于破坏,因此虽然至今已经过了10年以上,周围的风景也没有很大的改变。
“那么……要做什么呢”
休假申请意外很爽快地批了下来。
久违的故乡——火星。
从位于太阳系外侧的<邦卡多Ⅲ>到这里的路程大概需要花费三天。但对于自从进入<勃朗宁机关>就几乎没有落到星球地面的塔克罗来说,在联络船中度过的这三天时间也算不上什么了。
这样说来,算得上是塔克罗故乡的地方有两个。
这里和——另一个他们搬家后的殖民都市。
但是那个殖民都市由于<狂龙事件>遭受了巨大的破坏,到目前为止都仍未完成复建——就算去到那边也只能看着搭载了人工智能,一个劲咕噜噜转的作业机器人们而已,因此反而不太想去。
决定回到故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不如说单纯只是想从<邦卡多Ⅲ>——又或者可能是从特蕾西娅所在的地方远离罢了。虽然自己也不太能明白其中的理由,塔克罗能感觉到在这一周里意外地坐立难安。
塔克罗知道原因是特蕾西娅。
但是——也知道自己并不像最初那样对特蕾西娅抱有强烈的厌恶感了。
那只是个可怜的机械。
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讨厌她没有意义。连讨厌这件事本身也没有意义。
因此——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念叨着迷迷糊糊地在街道上走着。
事到如今,那有什么乡愁可言。
实际上,作为休假地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
“事到如今就算来这里又能……”
时至今日,塔克罗小时候所住的房子已是他人的住所,那时居住的痕迹势必也早已不见踪影——如果特意来到这里就只是从别人家的外面往里偷窥,实在是纯纯的浪费假期了。
但即便如此可能也还留有一些值得怀念的地方吧。
塔克罗的脚迈向了小时候玩耍过的小道。
“……这么说来”
想起了从<邦卡多Ⅲ>出来前,在<相亲>房间里看到的新闻。
也不知道户崎家怎么样了。
意外的……可能比起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塔克罗更为在意的是户崎家后来怎么样了也说不定。小时候的自己就完全把户崎家当成自己家一般直接不打招呼地跑进去,然后就钻进哈兰的工作室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玩耍。要说怀念的话,反而户崎家可能比自己家更值得怀念。
一边考虑着这样的事情一边走着——
“……塔克罗君?”
突然被搭话。
一瞬间——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声音。
抬起视线,站在那里的是穿着黑色丧服姿态的缪塞尔。
户崎家的景象果然和记忆中的几乎没有变化。
在那扇门前,模仿着缪塞尔·户崎的拟人机械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正做出一副仿佛见到塔克罗很吃惊的表情。
“难道是塔克罗君吗”
“……”
你认错人了——很想这么说但是没能说出口。
塔克罗有点动摇。
缪塞尔假货的身影和最后见到时几乎没有变化。仍然是20岁左右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年龄的痕迹。这也是当然的吧。因为是拟人机械。机械不会上年纪。但塔克罗明明应该对这份不自然抱有强烈厌恶才对。
但是……
(莫非……我……)
现在……是看到她的身影后松了一口气吗。
为什么?
“是……塔克罗·匹诺君……是吗?
“……是”
“请问还记得我吗。是我。缪塞尔·户崎——”
说着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些许苦笑的拟人机械继续说道。
“——的仿制品”
“……”
那是当时塔克罗在最后向这个拟人机械说出的话。
她似乎仍然记得这件事。
(……这也是当然的吧。这家伙是人工智能啊……当然……能记得吧……所以……没必要去在意)
“那……那个。哈兰在前几天,过世了”
“我知道”
塔克罗点了点头。
缪塞尔的仿制品表达出少许表示惊讶的表情。
“难道是,是来给哈兰参拜的吗?”
“啊……不,不是……”
塔克罗开始口齿不清。
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但说到底来这里也只不过是顺路。来到这条街道的目的,塔克罗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
“如果是那样的话实在抱歉。他的遗体已经火化了——现在在墓园那里”
“不。没事。怎么说——我到这里也只是偶然”
“这样——”
拟人机械露出了略显寂寞的表情,垂下了眼帘。
塔克罗感觉的心里似乎有什么在嗡嗡作响。
这只是机器。是机器在模仿着人类的行为而已。里面没有心。只有模仿着心的东西。所以对这些都——没必要在意。
“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进来坐坐?”
“……”
少许踟躇后——
“好”
塔克罗点了点头。
◇◇◇
家里和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仿佛恐惧着变化一般——所有家具布置都规规矩矩地按照当年,真正的缪塞尔死前的一样,一直保留至今。本身哈兰和缪塞尔就都有一种怀旧情怀,所以家中的家具也几乎都被统一为20世纪欧洲年代的老古董。它们的摆放和搭配令人吃惊地毫无变化——塔克罗甚至恍惚间仿佛回到自己还不到10岁的时候。
哈兰可能就是从那天开始一直拒绝着未来的到来吧。
渴望着永远地留在这一天,重复着妻子的死亡还未到来的这一天,可能只有这样才能从那股丧失感中寻得一丝喘息。塔克罗对这股软弱没有任何想要指责的意思。
但是——
“……红茶可以吗?”(milktea 意为加入牛奶或其他奶的红茶,类似“午后红茶”那种。中国的奶茶叫作<タピオカ>)
缪塞尔在灶台上烧着热水询问道。
这样说来,哈兰和缪塞尔两人在这个电磁调理厨电理所当然的时代里,仍然坚持用瓦斯烧水这种老古董般的行为来泡茶等。据哈兰所说,这是风味上的问题。“所谓真正的茶就是这样的东西”这样说着的他——却选择了和一个仿制品共度余生。
“好的,不必费心”
这样说着——
“——我想问个问题”
“……想问什么?”
塔克罗改变了说话的口吻。
“您——不,你,是怎么看待自己是作为缪塞尔·户崎的替代品这件事的?”
“…………”
短暂的沉默。
然后——
“真是残酷的问题啊”
缪塞尔保持着背对塔克罗的样子,这样回复道。
“残酷?”
“是的……非常残酷”
看不见拟人机械的表情。
在背影中看不见任何的感慨。
这是当然的吧。那只是机械——
“我只是个替代品。就只是这样。我是为了模仿缪塞尔·户崎的行为举止才启动,并且运作到现在的机器。”
“…………”
“但是……作为替代品好像也失去资格了”
“什么意思?”
“那个人啊——哈兰在临死前。’因为我的任性一直让你陪着我真是对不起’这样对我说——”
“…………那是”
也就是哈兰明白。
这个拟人机械并不是自己的妻子。
但是——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好像在强压着什么东西般——又因为无法完全压抑下来而带有微微颤抖的声音。
“——什么?”
“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说出那种话?我的目的。我的生存意义都是原缪塞尔的替代品。我明明对这件事——感到骄傲的。”
“骄傲?”
“我们,算是人类希望的实体化的产物。为了去实现那个愿望,和人类一起前进,和他们一起去追寻,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理由。所以我为了那个人,为了他想追求的愿望,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作为缪塞尔·户崎的替代品,尽可能地一直模仿着缪塞尔·户崎直到现在。多么细小的动作也好,全都是为了不去破坏他的那个梦。都是为了去治愈他被现实刺伤的心。”
“并不是……为了去取代真货吗?”
“我是想去取代啊”
缪塞尔理所当然般回答。
“如果真的能取代的话。因为最能治愈他的,只有缪塞尔·户崎本人吧。所以尽可能的,无限的,只要足够接近缪塞尔·户崎,就能真正安慰到他了吧?”
“……但是那”
那种事不可能做到。
然而……
“可是……那个人在最后,决定不再去装作自己在做梦了。同时也把我——否定了。‘你不是缪塞尔’,虽然没有明确这样和我说。但是又为什么——那样……要对我说‘对不起’啊……”
塔克罗哑然。
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塔克罗所不知道的哈兰——和塔克罗擅自想象并塑造的虚像所不同的哈兰就站在那里。
“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他这是在为我着想。对让我模仿着缪塞尔·户崎这件事一直感到愧疚。但是我,如果更接近真正的缪塞尔能够抚慰到他的话,‘我’这种东西就算消失了也没问题的。我只是个机器。我是个道具,只是为了实现人类的心愿而存在的东西。但是在最后的最后,就连这个生存理由也被否定了”
“…………”
沉默溢满房间。
在老旧家具环绕的沉淀空气中——只有水烧开后不断沸腾的声音和水气慢慢升腾。似乎受够这股寂静般,缪塞尔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热水倒入水壶中。
“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终于转过身的缪塞尔的仿品——面露微笑地走近,手中的托盘上,是装有红茶的茶壶和茶杯。
“依照哈兰的遗言,我的所有权已经归自己所有了。这个家也属我所有。虽然在进行一些法律行为,或是财产处分的时候,需要见证人见证,稍微有一些限制不过——我已经自由了。已经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将茶壶中的红茶倒入茶杯,缪塞尔将茶杯轻轻放到塔克罗面前。
塔克罗能察觉到端着红茶的手在细弱的颤抖。
居然将这种程度的演技事先录入到程序中,恐怕也太周到细腻了。
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但是到底该做什么呢,实在是想不明白”
“……这样啊”
塔克罗终于能说出一句话。
出神地望着放在膝盖的手上所端着的茶杯——缪塞尔的拟人机械用似乎想要确认什么的口吻继续编织着话语。
“我是个拟人机器人。阿尔蒂马克斯(Ultimax)公司制搭载B+级人工智能的拟人机器人,型号<艾莉婕Ⅲ>注册编码4577823。启动目的是治愈哈兰·户崎的内心伤痛。因此要尽可能完美地模仿哈兰·户崎的亡妻缪塞尔·户崎的所有事情”
“……别说了”
“但是连这个生存理由也没能好好地达成。我——”
“别说了——”
“就连扮演缪塞尔·户崎的影子也做不到。就这样没达成启动目的情况下,失去了生存的——”
“我让你别再说了!”
塔克罗猛捶了一下桌子。
茶杯微微被震起,红茶洒出了少许。
“…………”
“你——”
塔克罗一瞬间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爱过哈兰·户崎吗”
“没有”
拟人机械摇了摇头。
“因为我只是个机械。做不到爱上人类这样的事。如果真的能做到爱上他的话,哈兰肯定——到死也会一直睡在梦里吧”
“…………”
“我能做的就只是为了那个人而模仿着爱。我有的就只有将爱模仿到极限为止的使命感”
“那——”
真货和假货。
那个差别——到底在哪里?
缪塞尔的假货——十分的纯粹。
这份纯粹却如此的鲜活,而又显悲哀。
又或者正因为是假货才会这样。
在那里没有用于责备的理由。她仅仅只是思慕着哈兰,尽全力去达成他对她的期望而已。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的选择,连没有其他选项这件事本身也无法理解。
“……好吧”
塔克罗叹了口气。
自己——到底在憎恨着这个可怜的拟人机械的什么呢。
真要说憎恨的话……那就是。
“也就是说我——”
最想要去曲解缪塞尔死的那个人是塔克罗。
在眼前,最喜欢的人死去了。
小小的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发生,却什么也做不到。
塔克罗只是——单纯地无法原谅那个不中用的自己。
只是这样而已。
因此他把问题替换掉了。要憎恨的并不是缪塞尔的死,而是憎恨妄图去替代缪塞尔的那个拟人机械,转而忘掉对自己的憎恶。将憎恨的矛头对准了外侧。
发现对缪塞尔的姿态仍然还生活在那儿,塔克罗对此非常害怕。
害怕的一半是自己从中感受到了安心。另一半害怕的是去承认自己也是一个会忘记缪塞尔已死的薄情男人。
因此——把它转为了憎恨。
要恨就去恨那个拟人机械吧,这样子对自己说道。
这样就能抑制缪塞尔的假货给自己带来的安心感。
也拒绝着被治愈。
用这样的方式——保护着自己。
「失去了——重要的人吗?」
特蕾西娅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
是啊——失去了重要的人。感到过分的悲伤,无法原谅自己。同时也无法允许自己在一天天的生活中逐渐淡忘对缪塞尔死去的哀伤。
因此只能憎恨——
(——这不就是个连自己的屁股都不会擦的小鬼吗)
塔克罗在内心深处骂着自己。
于是——
“……抱歉。我突然想起来有急事”
塔克罗说着站了起来。
“是吗?”
缪塞尔略带遗憾的表情抬头看着塔克罗。
“哈兰的事情,我觉得他并不是在否定你”
“……诶?”
“你很好的完成了你的任务。我觉得你可以引以为豪。如果他的心伤没有被你治愈的话,应该是不会向你道歉的。正是因为哈兰被你治愈了,所以在最后一刻才能真正做到正视你并不是缪塞尔这件事。所以哈兰只是想要‘解放’你而已——去做自己吧这样。你已经可以决定自己的生存理由了。”
“…………”
“红茶……很好喝。谢谢。”
说着塔克罗走向玄关。
身后——是缪塞尔的声音。
“……以后还能,再说说话吗?”
“可以吧。到那个时候为止,我会代替哈兰好好想一想——”
塔克罗没有回头。
只是——
“不是缪塞尔而是——应该给你取的真正的名字”
“…………”
塔克罗走出户崎家前——似乎感受到身后的拟人机械屏住了呼吸。
“——果然最后的<相亲>也不行啊。”
“虽然没发现有<狂龙化>的征兆……但也不是能感到安心,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勃朗宁机关>根本没有让一台<龙机神>一直休息的余裕”
“初始化——吗。那些人工智能权利保护团体又要闹了啊……”
“总之我会事先打点一下的。不过说到底也就是只会抗议什么都做不到的家伙们。”
“也是。初始化以后呢”
“预计覆盖古洛莉娅的数据。因为同样人格的并列存在可能会导致自我同一性之类的问题发生,会修改其中一部分的设定。”
“初始化的预定时间是什么时候”
“明天——地球标准时间14时30分开始”
◇◇◇
<相亲>房间中的特蕾西娅正呆呆地望着地板。
“…………”
是该说冷漠吗——特蕾西娅完全能想象到自己会被初始化。
非常适合无能战斗兵器的下场。
对这件事特蕾西娅并没有感到恐惧。不过话说回来,本身像是<龙机神>这类兵器的人工智能,对于自我的破损和消灭的感觉一定是被极力限制着的。因为畏惧战场的兵器没有存在的意义。
但是……
“…………塔克罗·匹诺…………”
不止为何,很想见到那名少年。
特蕾西娅——认为自己渴望着“受罚”。
希望能有人来惩罚这个无法保护好双叶的,不中用的自己。
但是被战况逼迫的<勃朗宁机关>的那些家伙们并没有处罚特蕾西娅,而是像小心翼翼地接触肿胀赘瘤般地对待她。仿佛在纯黑虚无的宇宙中无立足之地只能任自漂浮般的不安一直困扰着特蕾西娅——正因为谁都没有来责备她,特蕾西娅就只能一遍遍地回想过去来苛责着自己。
不这样做的话,双叶的死也太轻巧了吧?
在那层意义上,可能塔克罗的粗鄙谩骂对特蕾西娅来说反而感到安心。只有他——事实上确实也只有他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不带目的,而是将自己的心情认认真真地传递给特蕾西娅。那份苛责,和对自己的厌恶。
不,并不只是如此。
「所以要是有别人或者什么,能有那么一个可能对收到蛋糕感到高兴的家伙在的话,那个死掉的家伙也会高兴吧——怎么说呢……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就好像「赢了」一样」
那个难道是在安慰自己吗。
破烂,废品,明明之前这样狠狠辱骂自己。
明明厌恶着人工智能。
为什么那样的他……
“……塔克罗…………”
难道。
他就是那个特蕾西娅应该寻找的“同一天生日的别人”也说不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特蕾西娅从他那里似乎能感受到到一种类似亲近感的东西。
恐惧着什么。气愤着什么。绝望着什么——
那种歪曲的情感有点相似。
可能也正因如此,如果对塔克罗说了类似这样的事,他一定会说“一个破烂就不要和人类相提并论啊”吧。
即便如此……
“……塔克罗…………”
想要见他。
深切地想要。
但是已经晚了。现如今就算察觉了,和塔克罗间的<相亲>也结束了。
而且——就算自己同意,塔克罗也可能会拒绝。
因此这只能是特蕾西娅单方面的妄想。
恐怕再过一会自己就会被初始化了。记忆和人格都被完全消除,然后换上一个运作完全没问题的其他<龙机神>的数据吧。会是古洛莉娅吗。还是阿兹艾丝米。赛菲莉丝吗。或者是帕拉琪特(パラキートparakeet 意:长尾鹦鹉 系列编号No.16性格温和沉稳,绿色头发扎成三束一直垂到地面)。但对特蕾西娅来说已经是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这就是死亡。
这就是消失。
没有恐惧。在这层意义上,果然是因为特蕾西娅不过是个机器而已。
只是想在最后再——见上塔克罗一面。
见到他以后,至少想好好说句“再见”。
当然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塔克罗也好不容易忍过了这个烦人的任务,更不会想要靠近这个房间吧。
只是——遗憾。
因此……
“……塔克罗…………”
生气的脸。发愣的脸。侧脸。背影。这样说来没见过他的笑脸和哭脸呢。虽然在<相亲>的过程中总是打着瞌睡——就算那个时候也是一副不知道生着哪里的气的样子。他总是那样一直生气就不会累吗。
回想着这样的事情,特蕾西娅重播了记录着塔克罗姿态的数据。
在那个时候——
“……?”
塔克罗的影子似乎发生了重影。
当特蕾西娅反应过来这是播放数据和实时影像重合的时候,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诶?”
白色的物体发出声响滚落在塔克罗的脚边。
特蕾西娅发现那是警备用工作机器人后陷入了混乱。
塔克罗的手里是便携式冲击手枪。恐怕就是他用那把枪暂时性麻痹了警备机器人的机能。
“塔——塔克罗”
难以置信。
莫非是自己是不小心播错了什么记忆文件——用人类的话说就是我这是在做梦吗,的这一瞬间,特蕾西娅启动了自我诊断功能。
塔克罗却偏偏——就在那里。
说不出话。
虽然例举了上百种备选话语,但没有一句是能符合现在的情形的。
“PIT的通路密码也没改——虽然挺意外轻松的来到这里。偏偏守在最后的是这个软硬不吃的守门机器。可恶——”
塔克罗说了这样一句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事。
也许意外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真的是这样的话,有点开心。
毫无理由地,特蕾西娅思考着丝毫不符合目前场合的事。
“就是……突然有个问题想问你”
塔克罗说道。
“——诶?”
“……你失去了重要的人吗?”
塔克罗静静地问道。
那是——过去特蕾西娅对塔克罗说的话。
虽然不明白塔克罗的意图,但是不可思议地特蕾西娅直率地点了点头。
这次是最后了。特蕾西娅不想再紧紧地闭着嘴,而是像最后一面那样,直率地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用人类的话来说,作为遗言的替代,对来到这里的塔克罗充分表达感谢。
“……是的”
“无法原谅不能保护这个人的自己吗?”
“……是的”
“你——找到做自己的理由了吗?”
“……没有”
特蕾西娅摇了摇头。
于是——
“塔克罗·匹诺曹长。可是……为什么……”
站在询问自己的特蕾西娅面前,塔克罗皱紧了眉头陷入了沉默。
好像在懊恼着什么。
特蕾西娅感受到了些许不安。
是刚才的她回答,对特地来到这里——做出攻击警备机器人这种暴行,特意来见自己——的塔克罗来说,是完全无法与之相称的回答吗。
到底——塔克罗想问什么呢?
“那……那个……”
“要逃了哦”
塔克罗冷不丁地说道,一把抓起了特蕾西娅的手。
“——诶?”
“你马上就要被初始化了。你的什么后悔也好,罪恶感也好,全都会消失地干干净净。全会变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知道这样的事。预测过了。
但是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恐惧或是别的什么。
只留有一丝的寂寞。但不如说这对于特蕾西娅来说是一种解脱。
“能操作异相空间吗?空间转移之类的”
“如果有人类的——许可的话”
面对塔克罗急躁的口吻——好比喘息般地回答道。
虽然一开始被破口大骂的时候什么也感觉不到,但是现在只觉得他很可怕。
不……不对
是害怕让他感到烦躁。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我允许了。快逃吧。”
“——诶? 但……但是,我……”
“快逃”
塔克罗低沉的声音不容辩驳地说道。
怎么说呢——声音里可以听出焦躁临近爆发之前那股强压着的怒气。
惊慌失措的特蕾西娅不知道该把视线置往何处。
什么啊。又做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事情吗?虽然很想对在<相亲>的最后一天从他那里收到的话好好对他表示感谢。虽然那副生气的脸也不是不行,但是好歹在最后希望能看看他的笑脸啊。所以才想直率地回答他的问题。但是——
“我说让你快逃啊!别磨蹭了!”
额头暴起青筋抓着特蕾西娅领口的塔克罗大吼道。
这是没用的。
不可能逃得掉。
就算逃走也不会改变什么。<龙机神>是<勃朗宁机关>的最终兵器。就算逃掉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而教唆了特蕾西娅的塔克罗也绝对没有好下场。这样的事情特蕾西娅当然清楚。任谁都清楚。
但是……
“……好……好的!”
为什么用力点了点头呢,特蕾西娅自己也不是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