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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探(1 / 2)



距离上次造访芝右卫门家,已经过了三个月。



芝右卫门的孙女遭人杀害时,奉派前来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勘兵卫。那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死者凄惨的死状甚至让勘兵卫梦到好几回。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因为这桩怪事再度造访这户人家。



只听到一阵欢呼。



在这栋富农豪宅的后院矮墙外挤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要说有哪里不对,这的确是个问题;大白天里农人全放着庄稼事不管,如此下去岂有不亡国的道理?所以若真要查缉,该抓的反而是这些围观者。但话又说回来,处罚这些平日没什么乐子的村民,又未免太不尽人情。勘兵卫心里如此衡量着。



“这位大人——”



突然被这么一喊,勘兵卫吓了一大跳。



只见松荫下站着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



虽是一身行旅装扮,但他看来并非农人或商人。此人腰带系着笔筒,手上拿着一本笔记簿。勘兵卫好奇地问他:



“你是谁?”



“在下名叫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目前正周游列国搜集各种乡野奇谭,也算是个作家吧。并非什么可疑人等。”



“你是——江户人?”



是的——年轻人点头。



“还真是受欢迎呀,芝右卫门狸——”



“找、找我什么事?”



“大人,你认为他真的是——狸猫变成的吗?”



“这——这……”



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他是个冒牌货——”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的确,阿波板野地区有个名日堂之浦的地方,据传该处有只芝右卫门狸,—但我不相信真有其事。”



“你说不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倒是没有——年轻人回答。



勘兵卫原本很期待他的答案,但这一听可有点恼火了。



“诚如你所说,此事的确教人难以置信。但你既然没有根据,就不要妄下推论。如果你认为他是冒牌货——就拿出证据来。如果没证据,就不要多嘴。”



不知不觉,勘兵卫竟然帮狸猫辩护起来了。



说得也是——年轻人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也认为此事若是属实,亲眼目睹的我们可谓三生有幸,毕竟没几个人有缘看到变成人的狸猫。反之,若实乃骗局一桩,此事便只能当笑话一则。所以——”



“所以怎样?”



“在下打算放狗去咬那老头试试。”



“放狗咬他?”



“狸猫怕狗,一看到狗就会惊恐万分,颤抖哀号。而狗一看到狸猫



反应如此强烈,通常会攻击得更激烈。”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那老头真是只狸猫,看到狗一定会吓得不知所措,立刻变回原形。否则——也可以任凭狗咬断他的喉咙,待其断气,便会恢复这只畜牲的真面目。”



“可是——也有怕狗的人,不是吗?如果放任他被咬死——却发现他没变回一只畜牲,事情要如何收拾?”



“如果他真是个人——再怕想必都能将狗制伏吧。看他那么博学多闻——”



年轻人转头望向墙内。



这倒是有道理——勘兵卫心想。



“如何?要不要试试看?——在下刚才一想到这个点子,大人您正好出现,因此才冒昧找您商量。如果大人愿意相助,在下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



勘兵卫左思右想。



就是无法下决定。虽然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不错,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照你这么做,有可能会把那只狸猫杀死。”



“如果他真是狸猫——确实有此可能。”



“但这么一来,不等于是杀了只通晓人语的灵兽?……”



“反正不过是畜牲一只,况且又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物。”



“问题是,如果他丧命后依旧维持人形,到时该如何是好?”



“到时——”



大人就把我抓起来问罪吧——年轻人说道。



勘兵卫还是犹豫不决。不过想想,这既然是城代交代的任务,除此之外要弄清真相似乎也别无他法。更何况即便那老人真的是只狸猫,也未必会被狗咬死。既然是只活了一百三十年的老狸猫,.应该有足够的智慧闪躲狗的攻击吧——勘兵卫心想。



看来勘兵卫此时已有八分把握,认为这老人真是只狸猫。



两刻钟后,在下便会带狗过来——年轻人说完便消失在松林深处。



直到看不到年轻人的踪影,勘兵卫才又回到墒边,挤在人群后方,并尽量避免引人注意地往里头窥探。



看过去,确实有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老人,正在笑容可掬地滔滔雄辩。



——那就是那只狸猫变的老头?



这么说来——那老头的动作果真像只狸猫。他身躯矮胖,五官表情也神似狸猫,而非像狐狸、猫或鼬鼠一类。虽然也可能是事前听人如此谣传,这下才会有此先入为主的想法也说不定。



站在狸猫身旁的白发老人也是一脸笑容。他就是芝右卫门。犹记三个月前,这老人还是伤痛欲绝,泪水流满皱纹满布的脸庞。



——他可能已经忘却丧孙之痛了吧?



正当勘兵卫如此自付时,前方人群突然左右分开。围观的群众在转眼间退离好几步,独留勘兵卫独自站在墙边。



村民们个个站得老远,一脸惶恐地望着勘兵卫。大家可能以为他是来逮人的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看到捕吏,百姓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各位——各位。我不是来逮人的——”



勘兵卫被迫解释道:



“我并不是来出公差的,不过是……不过是想来瞧瞧传闻中的芝右卫门狸罢了。”



话才讲到这里,便听到芝右卫门远远地大喊“大人!这不是那天那位大人吗!?”,接着便走到墙边,毕恭毕敬地向勘兵卫鞠了个躬。



“真是稀客呀,大人,劳烦您大老远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孙女那件事实在太麻烦您了。来,请不要站在外头,进来屋里坐坐吧——”



“喔,不,芝右卫门,我今天是——”



“来啦,来啦,请别客气。”



“可,可是——”



勘兵卫从来没受过百姓如此招待。



更何况芝右卫门孙女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破——。



而且他今天只是来查探传言虚实,两刻钟之后还会……。



“各位,由于这位稀客到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的故事请大家日后再来听。不过我得先声明,这可不是什么表演,各位也没必要到处宣扬。还有,我不收取看官任何费用,只要不是放下农事过来的,我全都欢迎。各位听懂了吗?”



芝右卫门张开双臂说道。



只见芝右卫门的媳妇从正门那头跑了过来。’



结果,勘兵卫还是接受芝右卫门的邀请,进入主屋接受款待。



虽然勘兵卫一再婉拒餐宴款待,但既然事前已谎称今天没有公务在身,也很难婉拒得很干脆,所以只表示绝不喝酒;反正他原本就不太会喝。待彼此寒喧完毕,他就开始喝起茶、吃起了点心。这时芝右卫门把那只狸猫带了过来。



芝右卫门狸身手轻盈地跪坐下来,以鼻尖碰触榻榻米行了个礼。



“参见大人。在下乃畜牲之身,原本不应在此场所,更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像大人这样的达官显要。所幸这位老爷慈悲,让我能以人的外表享受如此好的待遇——”



“我想,客套话就不用讲了。”



勘兵卫露出困惑表情,说道:



“你,你真的是——狸猫吗?”



“是的,在下真的是只狸猫。”



“那,你现在能变回狸猫的模样吗?”



“在人类面前变换形体,是违反狸猫界的规矩的。这点还请您多多包涵。如果您真希望在下如此做,待会儿在下就变回畜牲的模样来见您——”



“那——”



勘兵卫原本想说“那你就变给我看看”,但再想想,这么做其实没什么好处。如果他变回狸猫,不就没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那大可不必。”



勘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他怎么看都是个人。



不过这个老头一进房里,马上嗅到一股腥味,这倒是事实。



而且是一股兽类腐尸的腥臭味。



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芝右卫门便开始打起圆场:



“大人,他的身分有人信、有人不信,就连我芝右卫门,一开始也不相信。”猫,至少也是个杰出的人物。我对他的人格可是十分钦佩呢。”



狸猫是没什么“人格”的——狸猫说道。



说的也是——芝右卫门闻言笑了起来。



但狸猫并没有跟着笑,反而一脸严肃地说——



芝右卫门老爷——



“怎么了——什么事?”



“今天连大人都来了,表示关于在下的传言已经传遍整个淡州。所以,在下该退场了。”



“退场——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大人刚刚说他今日并非因公前来——但这应该不是事实,他想必是来抓在下的吧。”



狸猫说道。勘兵卫则是哼了一声。



芝右卫门则是懊恼得嘴角往下弯,并说道:



“大人,您这样太没道理了,这只狸猫也没干什么坏事。您看他十分博学,又如此风雅。”



“这阵子住在老爷这里,快乐得连我自己都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今天趁大人也在场,在下就顺便把一些话说清楚吧。”



狸猫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



“事实上,在下来到老爷府上,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么原因?”



“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一只居住在阿波堂之浦的古狸。到不久之前,本朝统治所有狸猫的,乃是阿波日开野的金长。这我想老爷应该也知道吧,金长至今仍被称为正一位金长明神,在神社里面受人祭祀。’’



这名字我听过——芝右卫门说道。



“在下实乃金长的眷族。金长昔日曾与同为阿波古狸的六右卫门争夺狸猫头目宝座,双方相争良久。据说金长年二百余岁,六右卫门三百二十余岁,两只古狸可谓旗鼓相当,因此长期僵持不下。但三十年前金长在镇守森林的狸猫会战中击败六右卫门,从此成为阿波的狸猫头目。”



“听来可真像战国时代的故事呀,”



芝右卫门佩服地说道。相反的,勘兵卫却有点坐立难安。若要相信这故事,先得要相信狸猫的确会幻化成人。如果自己听得津津有味,不等于承认眼前这老头确实是只狐狸?——



“只是——三十年前那场争夺天下的狸猫大战,却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遗恨。”



“悬而未决的遗恨?”



是的——狸猫身体前倾,继续说道:



“金长与六右卫门之争,对于我国的狸猫而言,绝不仅只是一场领地之争。阿波乃狸猫大本营,谁将成为该地统治者,可是攸关重大。于纷纷被迫选边投靠。”



“简直就是狸猫界的关之原战役(注12)嘛。”



没错——狸猫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



“包括佐渡的团三郎,屋岛的秃、伊予的隐神刑部等等——各国狸猫纷纷赶赴阿波投入战局。双方势均力敌,战况可谓十分惨烈。一场激后



六右卫门败退,被迫弃阿波遁走他方。另一方面,金长虽然战胜,但当时



受的伤迟迟无法痊愈,终于在十年前以二百二十六岁高龄过世。,,



芝右卫门狸露出了神秘的表情,继续说道:“当时双方之所以能分



出胜负,主要原因是尾张的长二郎叛变。”



“叛变?”



“是的。就是向来以残忍、暴虐着称的——尾张的长二郎。狸猫原



本是温驯的野兽,虽然会作弄人,但也不会把人抓来吃。只是长二郎为了长生不老,竟然猎捕人类吸其精气,还生吞活人肝脏,可谓残非常——”



说到这里,芝右卫门狸皱起了眉头。不只他,连芝右卫门与勘兵卫也都皱起了眉头。



“金长一向讨厌长二郎,所以没有向它求援。相反的,六右卫门认



为长二郎的凶狠正好可以补其势力之短,便邀它加入。据说——长二郎



旋即答应,只是……”



“后来叛逃了——是吗?”



“没错。长二郎可以为了求长寿而生吞活人肝脏,原本就是一只自私自利的狸猫。因此在这场狸猫大战前夕,它决定叛逃保命。”



“原来如此——”



“它这举动让六右卫门气得怒发冲天,但长二郎却不知是升了天还是遁了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样子它是为了避风头而幻化成人,躲起来了。”



“幻化成人?”



勘兵卫附和道——都到了这时候,他也只能把对方的话当真。



“没错,它变成了人的模样,而且这三十年来——长二郎都隐藏起狸猫的本性,顶着人的形体过活。当然,这是很辛苦的。像在下这样长期以人貌示人,已让在下疲惫不堪,有时还差点露出真面目,一不留神就可能露出牙齿和尾巴,而且看到狗也会畏惧不已”



“你,你很怕狗?”



“在下最怕的就是狗。”



狸猫露出仿佛吞下酸梅般的苦涩表情继续说道:



“——以前,有一只信仰很虔诚的狸猫,为了帮缣仓建长寺而行脚诸国化缘。据说那只狸猫是我等族类中最擅长变身术的,变成人之后可以好几年不露出真面目。可惜就连如此高手,最后还是被狗给咬死了。”



因此,在下最怕的就是狗——狸猫又重复了一次。



哦,是吗?——勘兵卫蹭着下巴低声说道。



看来那个姓山冈的年轻人所言不假。



只是——。



勘兵卫紧盯着狸猫瞧。



狸猫则继续说道:



“可能也是害怕六右卫门报复吧,长二郎只好继续保持人形。但再怎么害怕也不可能躲一辈子。最后在忍了三十年之后,长二郎终于——露出本性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开始——杀人了。”



“杀人——”



“大概是因为它想吃活人的肝脏吧。它总是先把人的额头劈开,从中吸取精气。”



“把额头劈开——!?”



勘兵卫朝芝右卫门看去。



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老人,刹那间变得一脸苍白,不仅是瞠目结舌,全身还微微颤抖。狸猫点点头继续说道:



“所以——那个在京都与大阪地区杀害无辜的拦路杀手——就是长二郎。毕竟六右卫门也已衰老,如今过着隐居生活,金长也已过世。因此,长二郎可能打算——前往阿波,杀死金长的继承人,夺取狸猫头目的宝座——”



“狸、狸猫大爷,芝右卫门狸大爷。照你这么说,杀害我孙女阿定的是——”



“没错。杀死令孙的正是长二郎。它即便是只畜牲,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当然不可原谅。在下谨代表所有狸猫——向老爷道歉。”



虽然再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这个遗憾——狸猫说道,并一再向老人磕头致歉。



“如今就连六右卫门也看不过去,决定拖着一身老骨头讨伐长二郎。在下与老爷同名,算来也是自己人,今天才会来向芝右卫门老爷禀报此事——毕竟长二郎与您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在下所奉的命令仅只于让老爷知道实情——在下每天都在打算,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要把事实告诉您。但老爷您待人如此和善,在下也拖拖拉拉地叨扰到今日,真是不改畜牲的劣根性啊。所以,老爷——就请您把在下痛打一顿出口气吧。甚至要杀要剐,在下也不会有怨言。”



“狸、狸猫大爷——”



芝右卫门闻言一脸狼狈,勘兵卫也面露同样的表情——



“——你没做错。请快起身。即使我把你杀掉煮成狸汤,也换不回我孙女,是吧,大人——”



芝右卫门的话让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说的是没错,只是。



狸猫起身后,芝右卫门接连点了好几个头说:



“狸猫大爷。不,芝右卫门大爷,你没什么好道歉的,反而是我该感谢你。这些日子里,你带给了我不知多少慰藉。所以,道歉的话就不用说了。反正现在六右卫门就要去讨伐长二郎了,是吧?”



“是的。五天之后,洲本某偏远地区将上演人偶戏,届时吾人将假该地把一切作个了断。六右街门是这么说的。”



“五天之后吗?大人——”



“喔——可是——”



假如犯人是只狸猫,要我怎么逮人?



——这要我……



这要我如何相信?



于是,勘兵卫摇摇头提醒自己,这只狸猫的话可能只是吹牛,实难置信——勘兵卫困惑不已之际,芝右卫门似乎也在沉思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芝右卫门才毅然说道:



“狸猫大爷——可不可以请你继续住下来?”



闻言,狸猫再度向芝右卫门鞠躬致意,说道: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在下实在是感激得无言以对。这下吾等狸猫一定会赌上宗族的荣誉,竭力讨伐长二郎。只不过——如今既然一切均已据实禀报,在下也必须告辞了。毕竟——杀害老爷孙女的是吾等同类,所以,即便老爷能原谅,令孙的父母对在下想必也无法释怀。这点在下心里早已有数。因此,既然老爷已经知悉真相,在下也已无法如先前般继续在此叨扰——”



狸猫话方至此——。



庭院方面传来辊辘作响的推车声。



转头望去,看到墙外来了一辆载着一只大笼子的推车。



“怎么回事?”



芝右卫门踮起脚尖望去。



推车旁站着一个——年轻人。



“不,不要过来——”



勘兵卫张嘴大喊的同时,笼子的门已经打了开来。



霎时——两只狰狞的红毛狗飞快地从笼子里冲出来:它们跳过矮墙、跃过走廊,笔直地朝芝右卫门狸冲去。



“狗,是狗——”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