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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铁炮(1 / 2)



野铁炮



北国深山居奇兽



逢人口吐



状似蝙蝠之异物



掩人口目使窒息



捕其尸而食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四/第三十一



[һ]



时值八月中旬——而且是个即使动也不动,汗依然流个不停的酷热早上,山冈百介应邀前往武藏国多摩郡八王子千人町。



八王子距离江户约有十里路。



说近是近,但也并非一段能轻松走完的路,感觉上是段不远不近的路程。



百介是个以周游列国、搜集各地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因此对长途跋涉的旅途自然不陌生。



但正由于习惯远行,路途不算远的八王子一带反而没来过。



只见此地气氛恬静。



放眼望去净是田圃的畦道上,找不到任何供人暂避酷热艳阳的蔽荫之处。



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百介,只得频频拭汗。



碰上这种日子,半裸的马夫还真教人格外羡慕。



走在前头的小厮似乎也感到酷暑难当。



虽是小厮,但毕竟也是武家末裔出身,无法作马夫般不修边幅的打扮。



百介并非武士,因此通常无须如此矜持。每逢大热天,大可穿得一身清凉,要他腰上插两把刀更让他嫌麻烦。不过今日乃受人之邀,可无法如此随性。



比起地上,马背上离天更近。



因此,更是酷热难当。



最糟的是,此时连阵风也没有。



对方要求他火速抵达。既然如此,现在理应策马狂奔才对。不过,百介深恐自己没有资格如此要求。



因此只得强逼自己眺望远景,试图忘却酷暑的折腾。



八王子一带,住有一群俗称八王子千人同心的乡士(注1)集团。



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是一群平素以务农维生的半农武士集团,至今依然遵循传统,按时操兵演练。



因此百介在心中描绘出一个百姓挥舞着锄头、成群武士在一旁练剑的奇妙光景。不过,看来这不过是个无稽的幻想。



放眼所及,净是一片乡间田园风光。



不过此处虽属乡间,八王子同心这些乡下武士可是轻忽不得。



此乃幕府直属的组织,就百介所知,历史可是十分悠久。据说是在神君(注2)家康入主关东时,以代官头(注3)大久保长安旗下的甲斐武田旧臣之小人头(注4)为中心组织而成的。



这个组织原本负责维持甲斐国境之警备与治安;后来曾奉日光火之番(注5)之命,赴江户担任一段时日的消防工作。在设置虾夷(注6)奉行所时,也曾奉派远赴虾夷之地,担负起警备之责。



虾夷之地,就连曾周游列国的百介都没去过。



因此,他们可是如假包换的——武士。



时下的武士多半是狐假虎威的纸老虎,相较之下,这种组织已是十分罕见,更难得的是,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的组头(注7),有不少还是学有所成的博学家。值此武家士气低落的时代,文武双全者更是弥足珍贵。从其中甚至不乏曾编篡日光与八王于地志之士看来,此传言绝非空穴来风。据说组头旗下的同心们,也不乏通晓兰学(注8)、医学、海防论者。



同心山冈军八郎亦不例外,是个通晓最新医学知识,就乡下同心而言,超乎常人预期的博学多闻之士。



百介此行,正是应这位军八郎之邀。



小厮所带来的书状中写着——有急事相谈,恳请拨冗莅临。这可是百介这辈子首度应邀,连忙打理行头步出家门,又惊讶地发现对方连马匹都已备妥。看来事态绝不寻常。



百介心中并不平静。



山冈军八郎——乃百介的亲哥哥。



追本溯源,百介与军八郎,均生于某铁炮组御先手同心(注9)之家。



只是百介在懂事前,便被送往某商家当养子,因此对持棒当差的生父毫无记忆。



由于从未被告知自己的出身,因此详情并不清楚,但百介被送人当养子,似乎是因为家境贫困之故。但日后一家似乎仍无法摆脱困境,百介的生父只得抛开同心身分沦为浪人,在失意中与世长辞。这段时期的经纬,直到兄弟重逢时,百介才从军八郎口中得知。



到头来百介并没有继承养父的店家经营,而是过起悠闲的放浪生活;军八郎则是踏实地努力精进,后来买下身分成为八王子同心。



大哥还真是值得景仰呀!百介总是如此认为。换作是自己,绝对没办法变得像大哥这般杰出。百介的笔名之所以冠山冈为姓,无非是出于对大哥的这份仰慕之情。



而不难想像,允许他冠山冈为姓的军八郎,对百介也抱持着同样的情感。



在军八郎眼里看来,自己也活不出百介这种不受限于刻板条规的逍遥。



总之,兄弟俩对彼此都抱持着难以言喻的崇敬。



虽然成长环境迥异,但两人毕竟是继承了同样血脉的亲兄弟。在看似刚正不阿的军八郎心中,确确实实也有着一如百介那热爱珍奇异事的性格。或许军八郎对百介这种一听闻古怪传言便不分东西四处奔走的生活方式,同样是钦羡不已罢。不过——



在马背上眺望着农村的恬静风光,百介心中其实是五味杂陈。



他在一栋看似阵屋(注10)、铺着茅草屋顶的屋子前下了马。



不出多久,军八郎便两眼圆睁地走了出来。



待认出百介后,军八郎才一脸安心地向他低头致意。



“请别如此多礼——请问……”



由于自己一身让人难以联想是同心亲人的装束,百介在他人面前不敢直呼他大哥。



“——请问是出了什么事?”



军八郎抬起头来,噢、低吟了一声。



“的确有要事相谈。”



接着说道:



“是想请你勘验——一具遗体。”



“一具遗体?”



没错——简短地回答完后,军八郎便领着百介走进屋内。



土间(注11)中央铺有凉席,上头覆盖着一张草席,从其中露出的一双脚看来,的确是具尸体没错。军八郎吩咐左右两旁的小厮让出一个位子,接着便把站在门外的百介叫了进来。



“抱歉难看了点——他的死相并不自然。”



听来——是死于他杀罢。



“在下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判断这位同僚死因为何,也不知该如何结案。组内所有同心均为此深感困惑,完全判断不出这具尸体是死于他杀,抑或死于意外。因此,才想到若是周游列国、搜集巷谈风说的这位,或许见多识广足以为在下指点迷津。”



“不过,大哥——就连精通医术的大哥也无法判断,小弟怎么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这可不一定,军八郎说道。



对百介而言,这哪有什么不一定?大哥这种态度,不过是对自己期望过高。原因是对和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弟弟,多少怀抱着一点憧憬,因此才会如此抬举自己的罢。



不过,百介也觉得他这期望也并非完全不合理,便先询问他的死相究竟有何不自然之处。



“死因——其实是一目了然。”



“那么,究竟是——?”



“你就亲眼瞧瞧罢。”



军八郎说完,便掀开了草席。



躺在草席下头的,是一名正装的武士。



遗体身上羽织挎、手甲,脚半(注12)一应俱全,或许有些配件略有松脱,但衣着依旧算是整齐,甚至没有半点脏污。当然,尸身上也不见半道刀伤血痕。



不过——



“这……怎么可能?”



百介看得瞠目结舌。



只见这武士的尸体嘴巴大张,两眼圆睁,表情一脸惊愕——或者该说是惊恐。



更古怪的是他的额头。



这武士的额头上——



扎了一块“石子”。



这块石子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怎么看都不过是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子。怪的是它竟然“嵌在”死者的额头上。



“此乃在下的同僚——滨田毅十郎殿下。遗体是在通往入山卡的小津川岸被发现的。遗体身上——”



军八郎停顿了半晌,接着又继续说:



“没有其他外伤,因此应是这块小石子致死无误。不过,百介,这……到底是如何——嵌进去的?”



“不可能是——撞上的罢?”



这死相的确离奇。



额头使劲撞上石子的确会受伤,倘若正好命中要害,的确也可能致命。不过,冲撞得再怎么强,也不可能让石子刺进额头里罢。



若是大石还能理解,但这却是块小石子,或许能伤人,但绝不可能嵌进额头上。假使豆腐或米糠还没话说,但要朝如蒟蒻般富弹性的人体扔上一颗圆石,并刺上去岂不是难若登天?



“在下也曾想过凶手是否用了类似投石机的东西。不过即使用了那类凶器——应该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军八郎如此说道。



不愧是个对最新学问极有见地的博学之士,一切都讲究逻辑分析。



投石机会将石弹朝上方射出,画出抛物线飞往目标。虽然远较徒手投掷具杀伤力,但要命中移动中的物体必定是难上加难。即使碰巧命中,理应也不更于造成这种情况。倘若石子砸到脑袋上,伤理应会在脑门上才是。



这么看来,这名武士当时应该是配合飞石落下的角度抬头仰望,才让石子给砸上额头。但通常若觉得情况不妙,理应会闪躲才是。



即使没闪躲——



石子应该也不至于会嵌进去罢,百介说道。



不可能罢。因为这石子实在太小了,要以类似投石机的装置命中目标,照理弹丸需要有相当程度的重量,而这块石子未免过于轻盈。



绝无可能,军八郎说道。



“那么,还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凶手曾使用火药。”



百介这么一说,军八郎也双手抱胸地回答:在下亦有同感。



“昔日亦曾看过火药炸石,亲眼目睹硬石应声猛烈四散。旁若有人,或许真会如此丧命。不过,在遗体附近并未发现任何使用过火药的痕迹,也不见四散的碎石。再者——一



军八郎手指尸体的额头说道:



“这并非一块碎石。瞧它形状浑圆,虽然似乎有少许烧灼的痕迹,但绝非炸裂大石所产生的碎片。”



百介也认为这说法极有道理,尸体额头上的石子的确颇为光滑。那么——



“撇开嵌在遗体额头上的是块石子不谈,这种死法最合理的解释——或许是从近距离以飞箭狙击。”



“有理。嗯,这块石子若曾为箭簇,那么看来的确像是死于弓箭狙击。倘若当时突然有个持弓盗贼从死者面前一跃而出,趁其措手不及,朝其眉间放箭……的确可能造成此种情况。”



军八郎俯瞰着尸体说道。



如果嵌在这具嘴巴大张的尸体眉间的是一支箭簇,死相确实会——



至少比起现在显得自然得多。不过,嵌在理应插支箭簇之处的,却是一块小圆石。



“是否可能——这石子就是个箭簇?只是后头的箭柄在命中后折断或脱落——噢,现场是否有任何类似箭柄之物?”



一没有。再者,就形状上研判,要拿这块石子充当箭簇,未免也太不合理。瞧它毫不锐利,虽然没拔出来,但光从露出的部分来看,也不见任何曾被缚在箭柄上的痕迹。”



“所言甚是。”



若要以它取人性命,还不如用支普通的箭。



“凭这块石子,再怎么射都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罢。”



“的确不可能。看来这绝非人为,或许乃某种天然因素所致?”



“大哥的意思是——意外?”



与其说是意外,或许该说是天灾罢。军八郎说道:



“从落雷等现象可知,自然可能为人带来种种超乎想像的怪异灾害。诸如石从天降、兽身碎裂等现象,也是时有所闻——”



“大哥说的是讶鼠罢,果真不愧是博学多闻。此乃一种栖息于北国山中之野兽,一为人所发现,便会自碎其躯。咸信这种碎裂将召来山神之怒,因此若遇此情况,该日便不宜继续狩猎。”



“看来山地果然多异象。那么……”



——原来如此。



这下百介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找来了。



军八郎期待找个外人来证明“这是个”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异象,藉此达成某种结论。



“正巧又碰上这种大热天。”



军八郎蹙着眉头,将草席盖回尸体上说道:



“因此,非得在今日将遗体下葬不可。再加上也得给遗族一个交代——因此在下只得赶在日落前请你来验个尸。也没看你是否方便,便要求你火速赶来,真是抱歉万分。”



军八郎再度低头致了个歉。接着便命令小厮过来带路,将百介请进了座敷(注13)。百介诚隍诚恐地走了进去。



未料座敷竟然要比土间遗来得闷热。



原来这栋屋子里最凉快的地方,就是稍早身处的土屋。



因此,不宜遇热的尸体才会被停放在那里头。



只听到屋外传来阵阵蝉鸣,军八郎缓缓问道:



“那么,你可有什么想法?”



“这——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鹍鼠’?”



鹍鼠?军八郎高声惊呼,露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



“你指的可是那妇孺口耳相传的妖怪?”



“噢——可以这么说。”



地搜集而来的奇闻怪谭。



鹍鼠,军八郎复诵了一遍后问道:



“那不是兽肉贩子的俗称?”“是的,这个字眼常用来称呼贩买山猪或是鹿肉的贩子、或烹煮这类野味的店家,有时也用来骂人,比方说,那家伙是支鹍鼠之类的。”



“就是指人古里古怪的罢?”



“是的,有时也用来形容不该染指的女人。这种用法的语源,想必也是出自这类野味料理罢,乃衍生自通常不该吃的肉,或者经过调理后让人无法辨明种类的肉。不过大哥,鹍鼠这种东西,其实是一种鼯鼠。”



“鼯鼠——可是那种貌似老鼠,在树与树之间滑翔跳跃的畜牲?”



“是的。孩童们不是常把衣服袖子拉大,戏称自己是鼯鼠么?他们所模仿的就是这种畜牲。”



“原来如此,模样的确是有点像。你的意思是,鼯鼠也会化为妖怪?”



是的,百介翻阅着记事簿说道:



“日久成精的鼯鼠,名曰野袄。”



“野袄?”。



“是的,意乃荒野之袄(注14)。”



“为何以荒野之袄形容?”



“噢,因为这种妖怪会在人行于荒野时,突然从眼前窜出,挡住人的去路。在理应毫无遮蔽物的山野中,这种感觉活像被纸门给挡住去路似的。这类怪事在土佐等地最常发生。筑前一带称此异象为涂壁,壹歧国(注5)则以涂坊称之。由‘坊’一字可见,一般公认这种现象并非单纯的异象,而被认为是妖怪作祟。虽然称呼因地而异,指的其实都是同一种东西。”



“嗯——不难想见,若视线为体型硕大的鼯鼠所阻,感觉的确像被纸门给挡住。不过那么小的畜牲,真有可能长成这般庞然大物?”



“噢,其实并非如此。”



百介强忍着笑意回答。想不到生性严肃的军八郎,对这种无稽之谈竟然如此认真。



“该怎么说呢。在这坂东一带,野袄被认为是一种类似包巾般的东西,因此佐渡一带以衾(注16)称之。其实,它体型并不庞大。”



“体型并不庞大,却被以袄形容之——?哎,果真奇怪。完全无法想像它是个什么模样。”



“小弟认为,不如把它想像成寝具的衾。就挡人去路这点而论,的确是以袄形容较为贴切,但若联想到鼯鼠的形状,或许以被巾来形容较为妥当罢。也有人称之为晚鸟或板折敷——这些称呼则是源自对蝙蝠一类的联想。据传突然罩到人脸上的,就是这种东西。”



噢,军八郎高声说道:



“有理。双眼被遮蔽——感觉的确如同被异物挡住去路。那么,衾这个称呼,也同样是个比喻罢?指的是视线突然为异物所遮蔽,这既可以拉上纸门比拟之,亦可以罩上被巾形容之——



嗯,或许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



军八郎双手抱胸,接连点了好几次头后,才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这话题的确有趣,但和本案可有什么关连?”



“有的。这野袄会贴在人脸上吸取精血,但它其实是为一种名为貒的东西所操控。”



“貒?这指的可是穴居的狸?那么会不会是狸、貉——类?”



详情小弟也不大清楚,但应该就是这类畜牲——百介回答。



“不过,就大小、形状论之,狸与鼯鼠可是大不相同。鼯鼠与蝙蝠——不,应该说是松鼠较为接近,与狸则毫无类似之处。”



“的确是如此。虽然有人将之视为同类,但鼯鼠即使日久成精,理应也不会化为狸。依小弟推测,此巷说之原意,应指野袄乃某种鼯鼠,由某种貒从旁操控。”



“操控?意指这鼯鼠是被狸给抛出去的?”



“与其说是抛出去的,或许不如说是吹出去的。”



噢,军八郎仰天说道:



“嗯,实在难以想像。意思是,它是像放吹箭般被吹出去的?”



“小弟也未曾亲眼瞧见,不过是个全凭想像的推测。”



“那么,飞起时速度理应极为威猛才是。”



“小弟也如此认为。从有人称之为野翳或野铁炮这点来看,应是极为威猛没错。”



“野——铁炮?”



是的。百介点了个头,再度翻阅起他的记事簿。



“全国各地均相传有投掷石砾的妖怪,诸如天狗砾、或石打等。不过——”



被冠上铁炮两字的仅限此例,百介说道:



“蝙蝠和鼯鼠之辈顶多只能滑翔,绝不可能迅如弹丸。不过野铁炮的速度可就相当威猛了。”



“原来这野铁炮是如此厉害?”



“是的。小弟认为,野袄本身应为某种蓬蓬松松、会朝人脸上罩的东西。不过野铁炮应该是借吹射飞出去的——既然叫铁炮,想必速度非凡。总而言之,传言深山中的确住着这类妖怪。若真有这种能够发射鼯鼠的畜牲,那么这颗石子或许就是由这种东西所击发的。”



原来如此,的确有理——军八郎恍然大悟地说道,接着便低头沉思了起来。



“若你所言属实——那么,滨田殿下就是碰上了这种妖怪?”



“如此解释,能否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可就——”



军八郎再度陷入一阵沉思。虽然说了这么多,但百介也并不能确信事实就是如此。不过是在想到以铁炮击发石子可能造成这种情况后,想起了昔日曾听闻的野铁炮传说罢了。



“大哥——”



噢?军八郎抬起了头来。



“方才所言绝非个人杜撰,的的确确是小弟在北国所听闻的传说。不过……”



“怎么了?”



“不过,也不能排除‘人为致死’的可能性——”



“人为致死?意思是背后有凶手?”



“是的。若是如此,大哥就认为该出面缉凶罢?”



当然,军八郎回答。



“其实,上官一再交代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倘若殿下乃死于凶杀,这便是一件攸关八王子千人同心声誉之大事,若无法尽速缉凶到案,严加惩罚,恐怕将会颜面不保——后果亦可想而知。”



“情况并非如此单纯?”



没错,军八郎手按太阳穴说道:



“若事情如此单纯,一切还好办。但在下的直属上司田上大人似乎无意探究真相,反而希望事情不要对外张扬。如此一来,在下与组内同僚根本无法商议案情、放手追查。”



军八郎蹙眉望向百介,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对维护武士的声誉并无兴趣。不过,若真有凶手,可就绝不能放任其逍遥法外。因此,由于找不到适当对象咨询,才特地把你请来——”



果真是正义感十足的汉子。



“不过,听了你方才那番话,在下也开始有点相信了。若北国曾有先例,那么,就以异象导致的奇祸来归结本案罢。看来把你请来果然是正解,容在下诚挚向你致谢。”



军八郎再度低头鞠躬,百介连忙劝他起身。



“大哥——可否让小弟进一步调查这件案子?噢,遗体还是可以下葬,但由于仍有疑点尚待查清,不知可否暂缓半日……不,一日。好让小弟做一份调书(注17)?”



百介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疑点。



“暂缓一日是不成问题——”



“小弟将于明日再度来访。在此之前,请先别对外发表任何结论。”



百介说完,便鞠躬致谢。



[二]



火速赶回江产后,百介也没先返回位于京桥的家,而是直接赶往面町,只为造访某位不久前在旅途中结识的人物。



此人名曰小股潜又市。



小股潜并不是什么好字眼,意为以花言巧语诓骗他人的骗徒。从这个别称不难看出,这位名叫又市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从春季开始,百介耗费数月周游越后搜集怪谈,期间曾碰上某件事,因缘际会地结识了这个小股潜。



也不知是怎么的,百介和这个骗徒竟然臭气相投,甚至还和他结伴返回江户。



此人的确是个骗徒,但同时却也是个人中豪杰。虽然精通许多在人世表层见识下到的龌龊伎俩,但并不靠它们为非作歹、四处行恶。



经过几番交谈,百介便深深为他的为人所着迷。



小的平日在四谷门外的念佛长屋(注18)栖身——



道别时,又市曾告知百介自己的居处。也曾说过:或许先生用不到小的,但若碰上任何需要调解的纠纷,欢迎先生随时来访。



——这人应该帮得上忙,



百介觉得他或许找得出解答。



大哥军八郎生性过于严肃,是个只看得见人世表层的人。或许自己这个不肖的弟弟帮不上什么忙,但若要观察大哥看不到的地方——也就是市井生活的另一面,百介或许还能派上一点用场。这种时候,又市这样的人可就大有帮助了。



腮红店、木制家具店、木屐店——他透过小店旁紧临露天空地的木门往外眺望。



只看到好几栋模样相似的长屋,分不清哪一栋才是自己的目的地。



再加上天色开始徐徐变暗,薄暮让景色显得更加浑沌纷乱,每栋长屋看起来更是大同小异。



尽管夏日白昼漫长,此刻也真的太晚了。



太阳在他四处寻找的当头失去踪影,突然开始下起一场夏日傍晚的骤雨。



他慌忙跑进了空地。由于这种长屋的屋顶没有排水管,雨水便宛如瀑布般沿着木片屋顶朝空地中央倾泻而下,这下他浑身可被淋得更湿了。虽然还是让他找到了地方避雨,但这长屋原本就弥漫着浓浓湿气,再加上地面排水功能不良,只能眼看着整片空地逐渐化为水塘,为了不时将朝自己涌来的积水给踢回去,两脚也变得更潮湿了。



眼看这场雨一时半刻大概停不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跨出避雨处。这时背后的门突然开了。



“噢——是您?”



“噢,这不是考物(注19)的作家先生么?”



原来开门者就是又市。



他身穿白麻布衣,佩戴手甲脚半,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一身和百介在旅途中初次见到他时完全相同的打扮。



又市平日四处行走挥撒箱中符咒营生,表面上是个驱魔祈福的御行师。



“瞧先生浑身都湿透了,快进来罢!”



说完便将百介拉进了屋内。



“这、这儿就是——又市先生的——?”



“不,这儿是我家。”



原来座敷里还坐着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



“噢,您不就是备中(注20)屋——不,事触(注21)治平么?”



事触治平是个常与又市为伍的小恶棍,据说是个易容高手。好比他现在的模样,就和百介初次见到他时截然不同。



“别来无恙?上回承蒙先生照顾了。不把身子擦干可是会着凉的,快拿条手巾擦擦罢。”



治平以粗鲁的口吻说道。



“噢,小弟上这儿来……”



看他们俩凑在一块儿,铁定又在策划什么计谋了。



“并没有偷听两位在谈些什么的意思。”



“噢,这没啥好在意的。反正上次办那桩案子时,已经让作家先生知道我的真正身分了。现在我们俩正在商讨上甲府处理一桩案子的细节。倒是作家先生,可是来找这小股潜的?”



“是的,小弟有件事打算找又市先生研商。”



研商?什么事这么严重?又市笑着说道:



“那么,就等咱们甲府这桩案子结了,手头没事时再说罢。”



“这、这件事可等不得。因此,今日只想稍稍借重您的智慧——”



“先生真是太抬举咱们了,咱们俩不过是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尤其是这个老头,先生瞧他生得这副德行,活像个吃人妖怪哩!”



少啰唆!治平回嘴道。



“总之,快把脚擦干进来罢。咱们和作家先生也算有缘,有什么事就说来听听罢。喂,阿又,瞧你愣愣地挡在那儿,作家先生哪敢上来?先生,请都请了,就快上来罢。”



虽然生得一脸凶相,但这个名叫治平的老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



也不知是何故,百介对自己识人的能力倒是颇有自信。



这屋内除了被褥,几乎可说是空无一物。



教人看不出屋主平日靠什么样的活儿营生。



百介走进座敷中,稍稍打了声招呼后,便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



“可有什么投掷小石子的方法,能让小石子以猛烈的速度——嵌进人的身上?”



“什么?”



治平听了纳闷不已,在一张皱纹满布的国字脸上挤出了更多皱纹。



但又市则是笑着回答:



“这哪有什么不可能的?老头,你说对罢?”



是呀,治平一脸阴沉地回答。



“这……如何能办到?”



“利用铁炮呀!”



“铁炮?”



铁炮可以击石?



“先生的意思是,以石子取代弹丸击发?”



可以这么说,治平回答。



“也就是——把石子塞进类似种子岛还是短筒(注22)的东西里击发?这么做,铁炮岂不是会炸裂?”



“若是普通的铁炮,应该会炸裂没错。”



“所以使用的不会是普通的铁炮?”



“虽不知道先生问这个做什么,但我就把自己所知的告诉先生罢。



先生应该也知道,铁炮是从外国传入的罢?”



治平突然转换态度问道。



“噢,因此才被称为种子岛罢?据说是在天文十二年,葡萄牙人漂流到了大隅(注23)的种子岛,所谓的火绳枪乃由此传入——”



“嗯,正是如此。时下国产的铁炮,就是以当时的火绳枪为基础锻造的,形状至今仍没什么改变。不过呀,先生,铁炮传入国内的时间其实更早。”



“是么?确曾听闻年代可以追溯到更早。否则直到有异国人漂流而至才知道有这种东西,未免也奇怪了点。有人说文龟二年曾有南蛮(注24)引进,也有人说武田家曾于大永年间获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比这些更早。”



治平说道。



这可就没听说过了。



“铁炮并非只有南蛮人才有。可别忘了火药可是唐土(注25)的人所发明的。”



“这……意思是?”



“只要有了火药,这种器械谁都做得出来。打从战国乱世以前,海盗就已频繁往返大陆。据说早在当时,他们就曾引进过类似铁炮的东西。当然,这种器械和种子岛那边的不同,制工可能较为粗劣——”



“这种铁炮能击发石子?”



“这东西有人称之为石弓,有人称之为石枪,名称林林总总,但总而言之就是铁炮。”



“这……没想到比德川之世还早的东西,竟然能残存至今。”



我说先生呀,治平向前探出矮小的身躯说道:



“扫帚和木屐都是幕府时代前就有了,而且还演变得愈来愈好用,不是么?”



“话虽如此,不过是因为那些东西乃生活当中常用的工具之故,不同于这种已经失传了的技术——”



只见治平那张国字脸上的双颊松懈了下来。



“难道它——尚未失传?”



“别忘了,咱们江户的工匠可是有两下子的,万万不可小看吾国的技术。任何东西这些人都做得出来,而且还会稍加改良,让东西用起来更顺手。不过,先生可知道为什么种子岛一直没做过什么改良?”



“这……”



这可想不出任何解释。



“就让我来告诉先生罢。那是因为种子岛原本的结构就很理想,只需依样复制就成了。要把这东西做好很简单,只需将之分解,复制出相同的零件,再进行组装即可。铁炮是打仗时用的,所以就和刀一样,数量不够多可派不上什么用场,因此应力求构造简单、易于大量制造。时下也有无须使用火绳的铁炮,但极难瞄准,因此无法普及。不过,石枪打从战争开始前就有了,而且多为盗贼所用,因此发展截然不同。”



“盗、盗贼——?”



嘿嘿嘿,治平笑着说道:



“虽说是盗贼,可不是一般的土匪。这些家伙自古便和大陆进行交易,也就是海盗。有些甚至狂妄到以水师还什么的自居哪——”



这下治平眯起双眼凝视起百介说道:



“——若真有人代代保留了这些家伙所使用的石枪技术,并屡经改良承袭至今,其实也不足为奇。”



呵呵,又市笑着问:



“怎么啦?瞧作家先生一脸嗅到臭鼬放屁的神情。”



“噢,没、没什么。”



百介完全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事实、还是纯属无稽。虽然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依然感觉颇为荒诞。



“别看这个老头生得这副德行,昔日也曾干过盗贼呢!”



“噢?”



阿又,闭嘴——治平狠狠瞪了又市一眼。



“怕个什么劲儿?他可是值得信赖的,即使‘亲人里有人当差’,也不会把咱们给卖了。”



又市说道。百介只感到心脏猛跳个不停。



“倒是你这个神棍儿,明明十几年前就金盆洗手了,怎么还忘不了这种出卖、被出卖的土匪把戏——?”



治平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



“作家先生,这个叫事触治平的家伙,原本出身鹿岛。事触这个字眼原本的意思,是四处传布鹿岛神宫的神谕者之意。但这家伙也不知是怎的——”



“阿又,闭嘴!”



“怕个什么劲儿嘛!总而言之,虽然这种勾当通常是女人干的,但这老头从前也颇擅长进店里拉拢人加入盗匪,曾是个享誉圈内的大谒客。



论诈欺,这老头可是无能人敌。”



别再提什么当年勇啦,治平把脑袋别向一旁说道。



“喂,不把话说清楚,人家怎么可能明白?当年将这老头调教成天下第一大谒客的,是个海盗出身的土匪头子,名曰野铁炮岛藏。”



“野、野铁炮?”



百介不禁失声大喊,觉得自己的心事仿佛早教他给看穿了。



“这个野铁炮,指的就是这老头方才提到的那击发石子的铁炮。据说岛藏这个人出身壹岐(注26),年轻时在玄界滩曾是个名震一时的恶棍。也有传言他曾在长崎学习兰学。后来他一路流浪,最后当上了濑户内的海盗头子。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接触到了世代传承下来的石枪,并略加改良,使其更易于使用。因其为野锻冶(注27)所这,故名野铁炮。当时各方曾视其为一大威胁。”



“一大威胁?”



没错,又市说道。



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着实让百介百思不得其解。



但又市继续说道:



“虽不知这石枪的构造如何,但打起来却比种子岛要来得精准。也不知是火药的配方有哪里特别,还是有什么特殊的装置,总之据说几乎是百发百中。击发的是普通的石子,而且还是自家土制,想做多少支就能做多少支。百藏老大不愧是个大人物,因此据说他从没用这石枪杀过人。不过他毕竟不是大名(注28),其他没几个盗贼胆敢拥枪自重,因此广为外人所畏惧——”



这也是理所当然嘛,手上有这种东西——



——有这种东西,谁不怕呢?



“这、这种枪如今——”



“如今已不复存在。”



治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不复存在?”



“野铁炮老大所锻造的石枪已不复存在。不过一如我方才所言,也不能保证没有其他人仍在制造类似的东西。毕竟这种击发石子的铁炮自古便有,若有其他哪个人像老大一样将其略施改良,造出更易于使用的铁炮,其实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这说法也不无道理。



这名叫岛藏的盗贼所制作的器械,原本也是根据传统的石铁炮略加改良而成的,因此假使其参考的原型仍在——姑且不论打起来是否精准,要想击发石子也不无可能。



好了,又市说道,



“噢?”



“作家先生,这家伙已经一字不留地把该说的都说了,不知作家先生是否也能表明来意?”



“好罢——”



这下,他也无法再隐瞒了。



百介只得全盘道出。要想瞒过这神通广大的小股潜,凭百介的这一点道行大概还早了十年、二十年。



不过。



随着百介说明来意,并细述整个事件经纬,两个恶棍的表情也变得愈来愈僵硬。尤其是事触治平的神色变化更是明显,到头来圆睁的双眼都布满血丝,双唇也失去了血色。



待百介把话说完时,雨已经停了,屋内也变得一片漆黑。



屋外传来阵阵蛙鸣。



“那个——”



黑暗中,只听到治平问道: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滨田毅十郎?”



是的,百介回答。



“那么,先生大哥的上宫名为——?”



他在黑暗中再次问道。



记得大哥说——他姓田上。



他这么一回答,黑暗中的治平便沉默了下来。百介还感觉到他正在悄悄打颤。



接着,似乎听到两个恶棍在黑暗中——而且是悄声地讨论些什么。



百介完全听不出他俩在谈些什么。



蛙鸣声中,依稀夹杂着自己血液的流动声。此时百介开始徐徐感觉到一股似乎踏上了不归路的恐惧。



——他深感自己生息的世界和两人有着天差地别。



百介活得的确不似军八郎般拘谨,总是四处放浪、随波逐流地游戏人间,但和潜藏在眼前这片黑暗中的两人仍是大不相同。他们的人生和军八郎正好相反——甚至可说是沉浸在完全的黑暗当中,绝不是百介这种半调子应该往来的对象。



百介之所以深受又市吸引,和百介对军八郎的仰慕之情或许有几分相似。若将军八郎比拟为白昼,则又市就是黑夜。而两头部不是的百介,不仅对昼夜抱有同等的幢憬,其中或许还掺杂着几分嫉妒罢。



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



他怀疑自己是否将昼夜给连系在一起,也纳闷这么做会不会犯了什么禁忌——



此时,黑暗突然蠢动了起来。



只听到有谁将门拉开,霎时——



突然有人点亮了一只灯笼,只见修行者头巾在朦胧中浮现,原来点灯的是又市。又市提着灯笼的影子,顿时塞满了整个屋内。



“又——又市先生——”



影子晃动了一下。



屋内已经不见治平的身影。



“作家先生——”



“噢,什么事?”



“得感谢先生告知咱们这个消息。看来,咱们和作家先生果真是有缘哪!”



“是——是么?”



——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