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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火护之钟(1 / 2)



因为天还没亮,箭道中庭满是白雾,几乎看不见箭靶。在宁静的弓场殿里,能清楚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衣服摩擦声和弓发出的微弱吱嘎声。



在架上第几百支乙箭的瞬间,弓弦烧了起来。



「——!」



箭掉在射箭处地上。在感觉到痛并看了一眼后,才发现右手上的护手也着火了,皮革正因热而扭曲翻起。



叹了口气,伊月把手插进水瓶里,接着用嘴脱下烧成焦黑的护手丢在地上。地上已经有三个同样焦黑的护手套了。



因为她几乎无法控制火目式,烧掉的才会是弓弦而不是箭,甚至被原本不会灼伤人的火目式之炎烧痛。



——原来我是如此不成熟吗?



伊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射了多少支箭,像这样突然停下手后,她才注意到自己腿都软了,双臂手肘也因为不计其数的弯曲而满是裂伤。



撑不住的伊月只好坐下,射箭处的木头地板很冷,而伊月身上的白衣和袴也因汗水而湿透。



伊月默默换过弓弦。手指因水泡破了而感到阵阵刺痛。



戴上新的护手。站上射箭位置。



还没举起弓,火目式已经猛烈发热。如寒气般的热由腰沿着胸口、脖子直到背部。



拉弓——放箭。



箭拖着风鸣声吞没在浓雾形成的漩涡里。



隔了一拍后,红色火焰在浓雾与黑暗底端啪地烧起又立刻消失。



伊月叹口气,放下了弓。



——还是不行。



——没有发出乐曲般的声音,也没有爆炸。



只要一闭上眼,伊月就想起常和的响箭。火目的响箭正如其名,会伴随某种美丽悦耳的乐器声音,音色则因人而异。现任火目的响箭是众多小铃铛共鸣的铃声,而第一任火目的响箭,伊月听说是数干人的歌声。



常和响箭发出的高亢清澈笛声始终在她耳里打转。



伊月听见木门打开的声音并转过头去,就看到巫女装扮的娇小常和站在出入口。



「伊月姊,早安。」



常和拖着朱袴袴摆走近,伊月却背起弓和箭筒,绕过常和往门口走去。



「啊、呃,你要去哪里,」



「去进行早晨的奉射。」



「我、我去做。佳乃姊说要轮流。」



「没关系,我去。」



「可是、可是我想试试看镝矢……」



伊月背对着常和,当着她的面关上木门。



献火仪式已经过了五天,伊月至今仍无法好好看着常和的眼睛和她说话。



在浴场充分净身后,伊月换装离开火垂苑,踏着全黑的石阶登上小丘。在黎明浅蓝色的晨光之中,可听见远处传来的山斑鸠的鸣叫。



这天的雾比平常浓,几乎连烽火楼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宛若飘浮在空中的那朵青焰。行礼后,伊月背对青焰。



上箭拉弓——就在放箭那瞬间。



箭镞遗来不及发出声响,箭就在潜入浓雾的那一刻烧起来化成灰烬,直接落在草地上。



伊月陷入愕然。



——没射出去。



——这三年来明明不曾失败过。



奉射不允许失败堕射,因为这表示对火目有欠礼仪,所以伊月只能蹲坐在地。



「伊月、伊月?」



听见声音,仍抱着弓缩成一团的伊月挺腰转头,只见黑色长发、巫女装扮的佳乃从石阶下迈着轻飘飘的脚步悠悠走上小丘。



原本要起身的伊月在思考了一阵后,选择背对佳乃屏住呼吸。



「伊月?不在这里吗?」



听见佳乃困惑的声音,伊月决定不回答。



——快点走开。



她边想边抱着膝盖。



刚感觉到背后出现气息,就有人伸出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这让伊月吓得尖叫出声。



「呵呵,找到啰。你直坏心,居然故意不回答。」



将身体紧密贴在伊月背上的佳乃,在她耳边如此细语。



「就快吃早餐了妳还没出现,原来是躲在这里耍孤僻。」



「我才没有耍孤僻。」



伊月坐立不安地反驳。



「镝矢没成功燃烧所以耍孤僻?还是因为输给常和仍在闹别扭?」



正想开口问她怎么会知道奉射失败,伊月又闭上了嘴——佳乃的顺风耳一定听见镝矢飞到一半燃烧坠落的蠢笨声响了吧。



伊月解开佳乃束缚在胸口的双手。



「都不是。」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你别追根究底行不行啊。」



伊月推开佳乃站起,双手紧握住弓。



「我只是被常和吓到罢了。」



「吓了五天?」



「是啊,不行吗?」



伊月把脸转开。



「据说必须花上八年才能射出响箭,但原来也有常和那样的人存在,这就叫作天资吗……」



「八年?谁告诉你的?」



「是丰日大人说的……」



「欸欸。」



听见佳乃带笑的声音,伊月转过头。



「有什么奸笑的?」



「妳知道丰曰大人几岁了吗?」



听见这个问题,伊月的脑中浮现那个有双聪慧眼睛的童子脸庞,但就是猜不到。



「这只是听说。目前在宫里服侍的女官中,最年长的是五十二岁。在她十四岁以婢女身份入宫时,丰日大人就已经能自由进出火垂苑了,而且模样和现在完全相同。」



「老头子要装年轻……也该有个限度吧。」



吃药吗?还是他会仙术?



佳乃继续说:



「总之,丰日大人是一路看着成为火目的御明,以及更多没有成为火目的御明成长,所谓「八年」,应该是由这经验得来的结论。」



「所以说?」



伊月注意到了自己的烦躁。



「即使过去那些人耗费了八年——我也不认为这和你、常和,或者我有什么关系。」



伊月仔细凝视佳乃的脸。大概是感觉到这股视线吧,佳乃稍微侧头露出微笑。



「要掌握到诀窍才能射出响箭,否则一辈子也射不出来,这并非水到渠成之事。」



「说得好像你很清楚似的,佳乃自己明明连普通的箭也不曾射过,再加上眼睛那样……」



伊月连忙住口。



她无地自容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没打算说这种话的……」



「咦?那么你原本打算说哪种话呢?」



「不是,那个……」



「这张嘴到底能说出多么恶毒的话呢?」



佳乃轻声窃笑着,伸手揪住伊月的脸颊往两侧拉扯。



「是我不好!快住手啊!」



伊月甩开佳乃的手之后抬头,便对上佳乃得意的笑脸。



「捉弄伊月真的是有趣啊。」



「笨蛋!我要回去了!」



正当伊月背起箭筒准备走下石阶时。



「等等,伊月。」



佳乃叫住了她,同时还拉住她的袖子。



「干嘛?」



她也知道自己的语气带刺。



「可以借我弓吗?」



「弓?」



「是的。」



伊月虽然不解地歪着头,却也同时把弓送到佳乃手上。



「我射一次,你好好看着。」



说完,佳乃离开一步的距离,摆出举弓姿势。



「等等,箭呢……?」



还没问完,伊月就把话给吞了下去。佳乃凝视着东方的天空——眼睛虽闭着,但可感觉到她犀利的目光穿透浓雾——把弓高举过头。



风在逆转,草发出沙沙声。



佳乃纤细的手腕描绘出优美的曲线张开弓弦。



伊月真的看到了,在原本应该要有箭的地方——也就是佳乃的左右拳头中间——出现一道细长的红光。



光飞了出去。



比常和的响箭更高亢——与其说是笛声,更像是不断延伸的云雀啼唱——的清冽声响充满整个天空,红色光束切开东方天空的雾霭。



风由浓雾的切口滑入,曙光接着把雾推开,早晨终于造访京都。响箭的鸣声仍未平息,伴随着风不断延伸到远方。



佳乃静静放下了弓。



「好久没射箭了……声音的状况不是很好。」



她重新转向伊月,递出弓。



「谢谢。我就这样直接空射,真对不起。」



伊月呆然接下了弓。



「好了,早餐应该差不多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她几乎也听不进佳乃的竖首,只有高昂的响箭声仍在脑袋中回响。



「这副模样还真是糟糕啊。」



夜晚,走进弓场殿的丰日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正把手伸进装满水的瓶子里冷却的伊月连忙站起来,接着是即刻整好敞开的上衣前襟。



她的样子确实很糟。即使篝火的柴薪已经烧完,照耀射箭处的只剩下月光而已,丰日夜能立刻发现地上泼了水,散落着变成烧焦皮革的护手和折断的箭。



「怎么?觉得没人会看见你就裸体练箭吗?我听说女孩子裸露上半身练箭的话弓弦会碰到乳房,所以并不建议。不过……」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啦!」



衣服敞开是因为她刚才正用水冷却腹侧上过热的火目式。伊月慌张重新绑好腰带。湿布贴在皮肤上格外冰冷。



「唔嗯,原来是你的胸部没有大到会构成阻碍啊,这还真是营养不良吶。你看佳乃才几岁,都比你有肉多了。」



丰日边说边打量着伊月全身。



「吵、吵死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听女官说妳连晚餐都不吃,一直练弓发呆。总觉得会很有趣,所以我就来参观参观。」



伊月把拭手巾往丰日砸去,接着拿下挂在墙上的弓。



「这水是做什么用的?」



丰日在伸手拿下脸上的手巾同时发问。



「不先洒水,地板和衣服会烧起来。」



丰日蹙眉。



「烧起来?」



伊月没有继续多说什么,直接站上射箭位置。



举弓朝陷入黑暗中的箭道瞪过去的瞬间,就听见地面发出滋滋沸腾声并冒起大量水蒸气。火目式涌出的力量化成热气覆盖四周。



「嗯。」



可以听见丰日低吟了一声。汗水味道四散,伊月感觉腹部有股扭绞的热,仿佛自己喝下了熔化的铁。



上箭,拉弓。弓弦陷入没戴护手套的手指,指头厌觉到一阵几乎断裂的痛。



放箭。



在箭矢离弓的瞬间,原以为会变成红热的光团,哪知道它却瞬间散开,同时响起一阵撞击破钟的刺耳金属声。



伊月瞇眼蹙眉。



——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火目式仍持续失控着。



「就算给你再多箭都不够。」



丰日挥开水蒸气走近。



伊月叹着气放下弓。地面上的水已经完全干了。



「不过已经能响起乐器声了啊?」



「那么难听的声音和响箭差得远了,常和与佳乃的声音更高、更美……」



「喔,你听过佳乃的响箭了?」



「嗯。」



伊月把弓挂上墙壁,将颤抖的右手放入水瓶里。高热使得水面发出一阵蒸发声,水跟着渗入割伤的手指里。



「我这三年究竟在做什么,原本希望自己的能力能有点样子,以为只有佳乃和我,应该是我能成为火目,所以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伊月瞥了丰日一眼。



还以为丰日会笑她,没想到那名童子的脸却露出不同于以往的认真,注视着伊月伸入水瓶里的手。



沉默了一会儿,丰日开口:



「——妳知道这任御明为什么只有三个人吗?」



「……不知道。」



「这都要怪弓削家。」



「弓削家?不就是佳乃她家吗?」



「嗯。他们家从很久以前就获赐三位,是负责祭祀的贵族。过去曾出过六名火目的,全京都里就只有弓削家了。」



「第一次听说……」



佳乃几乎不提自己的事,就连她来自弓削家这件事也是从女官口里听说。



「弓削家血统据称火性强大,再加上他们……有些不择手段。大约在十五、六年前,曾盛传弓削家又生下不得了的女孩。」



「那就是佳乃。」



丰日点头续道:



「当时有些不可尽信的传闻,说才将刚出生的女婴泡进温水,木桶里的水就瞬间蒸发云云。于是其他同样觊觎火目位置的达官显要,便同时放弃物色村姑或敦导自家女儿练弓箭。」



……为什么?



才想这么问,伊月便缄口。根本就不必问,因为自己也在那一瞬间——看到红色光矢飞出佳乃的手穿过浓雾那一刻,觉得是不是该放弃了。



「因为做那些事情很花钱,培养不出火目就等于赔了夫人又折兵。既然没胜算,利欲熏心的达官显要也不至于笨到和弓削家为敌。」



话语到此一度暂停,因为丰日正得意地笑着。



「长谷部……也算是笨蛋了,他以为有常和就赢定了吗?火目位置究竟会是谁的呢?」



「——你认为是谁的?」



伊月在重新泼水弄湿衣服的同时,如此问道。丰日自己还不是与弓削作对,培养伊月并把她送进火垂苑。



丰日没回答,只笑着反问:



「你安心了吗?」



伊月蹙眉。



——安心?



「你并不弱,佳乃她——」



水声打断丰日的话。



伊月正把瓶里的水大量洒在地上。



丰日皱着眉头往后退一步.



「……伊月?」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京都?」



伊月虽然极力克制,但话语仍有些冲,更几乎要翻脸了。



「我并不是为了和别人比个高下来赢得火目的位置,而是为了烧死那些蜥蜴、那些化生,一只不剩地全部烧光。」



咻——水发出声音炸开.



「教导我这些的不就是你吗?村庄因为我被烧掉,母亲也因为我……」



「伊月,停下来。」



丰日表情扭曲地说道。



伊月起身离开水瓶,弄湿的双手不知在几时干了。她再度举弓。



——我不管谁比较强、谁的能力开发较迟。



——我必须比任何人都强。



她从里头所剩无几的箭筒里抽出两支箭。



架起甲箭拉弓,连用力的那只手臂部发热得像要燃烧起来。



一放手,箭立刻发出狂暴混浊的钟声摇撼黑夜。



——可恶。



手臂肌肉刺痛,弓也跟着打着颤。



就在她咬牙架起弓箭的瞬间,身体突然飘然逝去重量。



——咦?。



脚下感觉不到地面的触感。耳鸣。弓场殿高高的屋顶突然变远。



喀啷!耳里听见这股干涩的声响。



那是弓从伊月手中滑落地面的声音。



丰日的脸就在眼前——不对,是上面。伊月不知几时仰着倒下。丰日那冰冷至极、感觉很舒服的手正扶在她的背上。



「别突然倒下去啊,真是吓死人了。」



丰日边说边拍着伊月的脸颊。伊月虽然羞怯地想挥开丰日的手,手臂却举不起来。



「你有确实吃早晚餐吗?太瘦了。」



「……当然有。」



「别说谎了。妳明明没吃晚餐就开始练箭,所以胸部都没发育。」



因为丰日的手沿着脖子滑向胸部,让赶紧挣扎逃开的伊月背部朝下摔在地上。



「有没有胸部有什么关系啊!」



伊月伸手遮着胸口起身,脑袋一片空白。丰日的脸也融入黑暗中,所以无法分辨他究竟在笑还是板着脸。



「嗯。我的肚子也饿了,咱们偷溜出去吧。」



丰日抓住伊月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只差没把她扛上肩,就拖着她朝弓场殿的出口走去。



「什、喂,等一下!你要去哪?」



伊月原想挣脱,突然感到极度疲惫的身体无法使力。



「宫里的饭不合我的胃口,你也这么觉得吧。」



「别拉着我,我自己可以走!」



走过空无一人的黑暗走廊,经由东边的对屋来到火垂苑后侧。



「你要去哪里?」



「嘘!」



丰日推着伊月的背,朝中庭角落与门反向的树丛和围墙走去。通过出现在右手边的钓殿青黑色影子后,池塘出现在眼前。



这时一个小小身影突然从树丛中飞出来。



「哇!」



伊月吓得往后跳开,但那脚步紊乱、差点摔倒的影子却扑了上来。



「伊、伊月姊?是伊月姊吧?」



女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常和?妳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我、我好怕!好怕啊!丰大人要我待在这里,然后就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了。」



仔细一看,常和身穿睡衣。



「妳们两个安静点,让女官发现可是会挨骂的。」



背后的丰日低声说。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竟然把常和也带出来?」



「不是叫你小声点吗!」



丰日以动作催促她们跟上,并弯腰钻进树丛里。



丰日的白色背影在陷入树丛与土墙包夹的黑暗中后,突然消失。



「……咦?」



伊月跪着靠近围墙角落。



白色围墙底下有个裂开的洞穴。



「快点从这里出来。」



丰日的手从洞中伸出,勾勾手指催促伊月。



「笨蛋,御明擅自离开火垂苑,可不是嘴上一顿教训就能了事耶!」



「没那回事。上上上一任的火目还是御明时,也经常躲过女官上街。」



「就算是那样——」



「你的弓就快要失去活力了。」



丰日不假修饰的话,让伊月顿时失去言语。



「让我来教你失去活力的原因,但答案不在墙内,出来。」



丰日那自洞穴另一端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



伊月迟疑了一会儿。



「呃,我们过得去吗?」



「我可以过来,所以对妳跟常和应该也不难。」



「常和,别黏着我,这样我很难行动。」



「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



伊月虽然伤透脑筋,但最后还是握住常和的手,背着身钻进洞里。每当手肘和脸颊擦到围墙裂缝,土壤就跟着掉下来。



伊月抓着常和的手钻出洞穴,正准备对丰日抱怨个几句时,那道白色的背影已经走下竹林夹道的斜坡,只能看见小小的影子。伊月赶紧拉着常和追上。



「我都不晓得苑里有那种密道。」



「不只那一个。光是火垂苑的密道,我就知道六个。」



丰日转回头到。虽然因为四周黑暗而看不见脸,不过他说话的语气倒是很愉快,怪不得他老是神出鬼没。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偷看女官换衣服,下次再告诉妳。」



「笨蛋!那种就不用了。快说你要带我们去哪?」



走出宣阳门侧门,穿过整列官厅之间的缝隙往东走去。照亮道路的只有月光,再加上逐渐起雾,就连走在前面的丰日脚步都逐渐看不清楚了。



「我不是说了,去吃饭啊。」



当夜晚的黑暗笼罩整座京都,只有那座宅子因篝火照耀格外醒目。



随意钉在门柱的大板子上以菱形框住一个「以」字。



「怀念吧?」



丰日说。



「伊月姊,妳知道这地方?」



缠在伊月腰上的常和仰头问。



「啊啊……嗯。」



伊月仰望「以」字轻轻点头,不让常和发现自己湿了眼眶。



「这里是火护众,「以」组的总部——我以前住的地方。」



丰日一打开大门旁的木门,一位身穿樱色唐衣(注:平安时代贵族的女性服装)的高大大中年妇人便从里面探出头。



「咦?丰日大人,您今天还直一早……」



这时女性和伊月四目交会,表情立刻开朗起来。



「伊月、是伊月对吧!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中年妇人迅速推开丰日,抱住伊月。



「琴婶,好久不、见、好难过——」



「哎呀,妳这孩子还是一样皮包骨呢。」



阿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伊月。



伊月费了一番功夫,才好不容易挣脱阿琴庞大的身躯,差点被夹杀的常和则摇摇晃晃走出两人中间,脚步摇摇欲坠。



「不、不要紧吧,常和?」



「呜呜,好难受……」



「哎呀,这个孩子是谁?」



阿琴开朗地说着。



一直在旁边笑着看热闹的丰日终于插嘴:



「她是伊月的同门。阿琴,我们饿了,可以多做三人份的晚餐吗?」



火护众总部的晚餐是全体一起在大厅理里用。



毕竟人数众多,光是「以」组就有戈众(持戈队)十八人、年轻的斧众(持斧队)十人,还有照料起居的女性八人,以及丰日捡回来的无家可归小女孩六人。所有人都集合在热气腾腾的大厅里用餐。



「丰日,听说你今晚要去参观后宫,还以为你两天内都不会回来呢。」



其中一名脸上有伤的精悍戈众成员笑着把酒倒进丰曰的酒杯里。



「那边的酒喝两口就腻了,我还是爱好粗酒。」



「宫里的女孩子如何?」



「女孩子也是三口就腻了。」



「哈哈哈。」



高壮男人们围着酒瓶谈笑,烤鱼干的味道混着酒气,没喝过酒的伊月也因为嗅到这味道而变得醺醺然。



「常和姊四岁就开始练弓箭吗?」



「好厉害!」



女童们的惊讶尖叫声从一旁传来,常和坐在伊月旁边,比她更年幼的女童们则围着她。因为平常少有年龄相仿的访客,所以大家异常地兴奋。



「长谷部大人很可怕,在太阳下山前没射完一千个靶就会挨骂。」



常和大口吃下炖芋头后随口说道。



「一千个靶,那就是射一千支箭,」



其中一名女童很夸张地惊讶跳起,撞得碗盘发出声音。



「不对,是两干支。」



「唔哇!」



「手都快断掉了呢。」



「可是可是,伊月姊也练得差不多勤快吧?」



「说得没错!对吧?」



视线聚集到伊月身上。



「伊月姊啊,就算丰大人叫地去睡觉也还是不肯离开弓箭!」



女童们笑了起来,而火护众的男人们也跟着加入话题。



「她每次都吵着要我们带她去猎杀化生,实在是个很棘手的家伙。」



「还曾因为路上的小孩嘲笑她没父没母,就把对方打到哭出来。那时候还是我去道歉的。」



「反正没有人会娶她,天皇愿意收下,也算了却我们一桩心事。」



四周爆出更大的笑声.



「吵死了!干嘛提以前的事!」



伊月粗鲁地抱怨着,并喝汤吞下口中的麦饭。



「可是我这五天也总是看到伊月姊在练箭喔。」



常和的话让伊月莫名一肚子火,但周围的笑声又浇熄了那把怒火。



「常和姊和伊月姊,谁比较厉害?」



年纪最小的女童顺口发问。



「前阵子我们比过射箭喔!」



常和开心回答。



「伊月姊真的好厉害,她射中三根耙子爪呢。」



「常和姊呢?」



「谁赢了?」



女童们眼睛闪闪发光。



「因为我丧失比赛资格……所以输了。」



「等一下,输的人是我吧?」



伊月忍不住沉下睑插嘴。



常和露出惊讶的表情。



「可是我把箭靶弄坏了。」



「所以那表示我输了。」



「为什么?伊月姊不是射中三爪吗?我——」



「你说那场是妳输?开什么玩笑!」



一旁的宏亮笑声打断两人的争执。



「说你赢了还能生气,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家伙啊。」



开口说话的是在坑炉边饮酒的丰日,在他周围的男人们则笑得更加大声。伊月原本还打算反驳,阿琴却从厨房大喊。.



「喂喂,别顾着说话!快吃!」



饭后,伊月和常和前去洗澡。后头还有很多人等着,所以妳们刚一起进去——丰日是这么说的。



「唔哇!好深的热水桶!」



钻过浴室低矮的入口时,常和开心大叫。伊月推着常和全裸的臀部,跟着进入浴室。



这是个充满水蒸气、叫人难以呼吸的狭窄空间。高度到常和胸口左右的四角形泡澡桶,占据了一半的地面。打开盖子,就能看见里头装着满满的热水,浓厚的水蒸气往脸上袭来,吓得常和直往后退。



「火护众常被鲜血或煤炭弄脏,所以会从头开始哗啦哗啦地洗。」



「要泡进热水里吗?」



常和抬起头问道。



——对喔,她只用过蒸汽浴。



能够这么奢侈使用热水泡澡的,听说只有火护众总部。



伊月拿着小木桶捞起热水往头上浇,爽快的热度顺着皮肤落下。好久没这样了,好舒服。



常和不断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触摸热水桶的水面又立刻缩回。



「明明不怕火,却那么怕热水?」



伊月说。她想起常和在献火仪式上毫不迟疑地踩过燃烧中的稻草人那幅景象。



「咦?啊,嗯。」



常和蹲在离伊月有段距离的墙边。



「千木良大人说,要成为火目必须习惯火。」



「千木良是谁?」



「嗯,是我的弓箭老师。他非常熟悉火目的事情,他说那样比较好,就用火把……」



常和的声音愈来愈小。



「用火把怎样?」



问完,伊月才注意到。她倒抽一口气。



常和的右胸锁骨下方一带,一直到几乎还没有发育的胸部附近,有一片浅红色的印子。



——那是烧伤的痕迹。



八成是热气让皮肤泛红的关系,上头清楚浮现出虫蠕动般的伤疤。



「常和,你那——」



发现伊月看见了.常和抱膝遮掩伤痕。



「……是在长谷部家弄出来的?」



当亲口说了出来后,伊月才因为想象那画面而毛骨悚然,甚至感到一股让她忘了自己正置身浴室的寒气。



常和轻轻点头。



「他们说用火烧过火目式后,力量会更强大。」



在常和那从腹侧到肩膀的一片灼伤中,有几颗零星的红黑色斑点。那和伊月左腹上的东西一样,是火目式之星。



仔细观察烧伤的痕迹,就发现那是绕着火目式画出好几重五角形组合成的复杂图案。这显然是人为造成的。



——烧过火目式就能让力量更强?



「说什么傻话,怎么可……」



伊月噤声。



小木桶也从手心滑落到热水当中。



她原本心想这只是迷信,但似乎也无法如此断言,毕竟常和的火目式力量直的非比寻常。



——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常和,你为什么……」



「嗯?」



为什么能够忍下来?原想这么问的伊月把那些话吞下,改口说:



「为什么想成为火目?」



常和不解地抬头回看伊月。



「因为长谷部大人要我成为火目。」



「主人说什么妳就是什么吗?妳是不是脑袋坏了!」



伊月忍不住自问,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



「因为长谷部大人收留了我。我是五名兄弟姊妹之中最小的,因为我们家很穷,母亲也很高兴能少张吃饭的嘴。这都幸亏有长谷部大人收留,所以,我要报恩。」



伊月紧咬下唇,从热水中拾起小木桶。



把热水淋在睑上。



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她感觉到除了水声之外,常和似乎说着话,但仍选择无视,就像每天早晨净身时一样,不断用热水浇淋直到皮肤紧绷。



突然,一阵钟声传来。



伊月跟着停下了手。



低沉粗嘎的金属声震荡着空气。



「那是什么声音?」



常和说。



伊月感觉自己浑身无力。



并将背部靠着浴室墙壁。



「……那是火护众的钟。」



总部守望塔上每晚都会鸣钟,提醒京都民众小心火烛。



伊月就是听着这个声音长大的。



在母亲过世、来到京都的头四年,每晚都是听着这声音入睡。



不知为什么,伊月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出生长大的村落了。幼时的记忆彷佛和母亲一起,全被那只带来大火的蜥蜴吃掉了。



「伊月姊你在哭吗……?」



不知何时常和已经起身,从伊月的脸底下凑近看着她。



「笨蛋。」



她在回答时注意到声音闷闷的,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



「呃,伊月姊,对不起。」



「为什么要……要道歉?」



「因为自从我来了以后,你总是在生气。」



「我没生气。」



伊月赶忙撒谎,并伸手揉揉快肿起来的眼睛下缘。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