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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佳乃(1 / 2)



从靠近天花板的格子窗射入的微光,朦胧照亮以朱砂与黑墨画满整面地板的镇火纹样。



能够看见外头的只有那扇小小的格子窗,从那儿可以看见在满布乌云的天空中,闪耀摇曳的烽火楼青火。



可是映在佳乃眼中的不只有那个。



——昨天夜里的那个是……



——时子楼的堕落。



昨夜看见的光景——



大火中的殡宫。



轻雾般纷乱的黑发。



夜空中飞散的火花,还有发出黄铜色光芒的眼睛。



感应到的瞬间,一阵骇人的作呕感袭上佳乃,涌起的胃液灼烧着喉咙。



那是比化生更奇怪的不祥感觉。



——我为什么必须看到这些?



佳乃的父亲弘兼过去曾告诉过她——你还不明白真正的「看见」是什么。烙着火目式的双眼映出的世界是色彩、光线、味道、疼痛、思念、憎恶、灼热等一切的混合体。幼小的佳乃无法理解父亲的话。还没搞懂,眼睛已经被药弄瞎。



她在黑暗中待了九年。



夺回光芒的佳乃,现在稍微懂得父亲那番话的意思了。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些。



距离虽然遥远,但她还是能感受到时子强大的火目式,就算闭上眼睛、蒙上耳朵,仍然抹灭不了。



蠢动着。



扭曲着。



犹豫着。



仿佛一靠近那团黑色的火气团块,舞动的触手就会纠缠包围上来,侵入她的身体。



——明明并不想看见……



最近几天火气持续不稳定。飞出多次响箭,烧毁不少村落。佳乃甚至能够一一回想起那些肉块融解、气息奄奄的化生们的脸。



即使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这么难受。



猛烈的寒意使她的身体颤抖。



身体觉得冷,脸却有些肿胀,加上偶尔头痛,喉咙也痛。都怪时子扰人的气息,害她苦恼了一整夜无法睡,结果似乎感冒了。



佳乃的视线离开窗子,但并非这样她就不会看见。



房间另一侧没有墙壁,而是以粗木格子隔开走廊与佳乃的房间。格子前孤伶伶摆着一个盛着餐具的用膳台。那是之前负责照料她的女房(注:居住在宫中服侍的女官通称)双叶放的东西,是早已冷透的汤和烤鱼。



一点食欲也没有。



佳乃靠近用膳台,叹了口气,把手摆在碗上。



沙的一声,汤瞬间干涸,隐约带着酸味的香气四处蔓延开来。碗上的涂漆裂开,汤料干巴巴地黏在碗底。



接着她把鱼炭化。烤焦的气味让她差点呛到。



红烧芋头变成小拇指尖大小的黑块。



米饭化为土黄色的颗粒。



她再一次深深叹息。



佳乃憎恨食物,憎恨拿食物来的女房,也憎恨自己偶尔会吃掉食物的身体。



——为什么我要待在这种地方继续活着?



可是她也没打算要饿死自己。



她甚至没有饿死自己的力气。



只要一松懈心房——



那张脸就会浮现眼前。



一年前的那个夜里,她第一次见到伊月的脸。那张脸比声音听起来的感觉要稚嫩许多,只有眼睛像猫一样锐利,无论哭泣或愤怒都会充分宣泄情感……



——不行。



佳乃紧抱自己的双肩,手指深深陷入上臂,摇了摇头。



——不可以想起伊月。



一闭上眼,眼睛感觉一团热。



火目式激昂着。



——只要一想起,就会连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佳乃能够透过火目式听见伊月的声音。而她也在那一夜知道伊月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若不是这样——



当时,伊月不可能赶上。



——不行,不能想。



——不可以回想。



佳乃没注意到脚步声。



「唉,佳乃大人,您又把饭菜弄成这样了。」



听到声音,佳乃吓了一跳抬头,只见格子隔间另一侧站了一个身着樱色唐衣的女子。



「双叶,你什么时候……」



正要这么说,佳乃就发现这样听来像是自己心中有鬼,于是缄口。



「不可以把食物变成垃圾。」



「你别拿来就好了。」



佳乃别过脸不看双叶。



「您讨厌香鱼对吧?可惜现在正值产季。」



双叶打心底惋惜地说。



「加了舞菇的糯米红豆饭、醋渍芜菁、紫萁、峦大蕨……最近好多美食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了呢。」



佳乃不发一语。双叶的喜好等等与她无关,她只是不想吃东西罢了。



「如果不多吃点补充精力的东西,会妨碍身体发育喔。」



「快点撤走。」



「如果有任何想吃的东西,我会帮您传达给厨房。」



「我说了叫你快点撤走。」



双叶打开格子门底下附设的小门,把用膳台拉出走廊那头,取而代之的是送入装着纸包和水碗的小端盘。



「这是药。刚开始感冒时最需要保重。」



佳乃愣了一下,看着双叶的脸。双叶手拿用膳台,微笑起身,自走廊上离去。



佳乃看向端盘上的药包。



——她的感觉怎么那么敏锐。



佳乃莫名感到心有不甘。



——今后无论多么不舒服,我绝对不要再被发现。



她边想着,边把药直接吞下喉咙。药相当苦。



*



太阳高挂,当她发烧到脑袋逐渐空白时,走廊上再度传来脚步声。



「蕗壶殿下,恕我们失礼了。」



佳乃茫然看向格子门。两名陌生男人跪坐在走廊上。



所谓「蕗壶」,就是软禁佳乃的后宫「莲晓舍」的别称,另外也引申为对佳乃的称呼。佳乃名目上是蕗壶女御——亦即天皇的侧室(注:天皇妃予的等级依序为皇后、中宫、女御、更衣)。这个称呼会让佳乃想起丰日不必要的体贴,所以她讨厌被称为「蕗壶」。



——他们是谁?



佳乃只观察着两人,没有回应。两人同样穿着白底青草花样的小忌衣,头冠上垂着青色饰绳,立刻就能判断他们是神祗官。比较靠近佳乃的那位中年男人脸上有明显的皱纹,跟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左右。



——神祗官……来做什么?



「在下是神祗大佑·斋部是清,这位是少佑·中臣房海。请记住我们。」



两人以神祗官特有的方式行了一个冠顶触地的跪坐礼。



说起大佑、少佑,都是担任监督角色的高官。佳乃有不好的预感。



「那么在下就进入正题,有件事情想请问蕗壶殿下您,是关于昨晚的怪事。」



中年男子开口。



由他这一句话,佳乃几乎已经明白一切。



她缄口不语,转开视线。



「我想蕗壶殿下您应该知道,殡宫出现化生了。」



佳乃一惊,看向男人的脸。



男人老好巨猾的双眼正盯着佳乃。



——太大意了。



——被他察觉到了吗?



佳乃再度垂下视线。



「不清楚。」



说出口后,她在心中咬牙。应该有更好的回答方式才对。这下子……



「既然您知道,那么事情就好办了。殡宫的封印照理说应该很完善,可是中宫却堕落了。这样说来——追究起她被化生侵蚀的原因,应该是在她进入殡宫前就埋下了种子。」



中宫。



也就是天皇的正妃,真正身份是被封印在殡宫之中的不祥尸骸——前任正护役时子。



「应该是虫的转移。」



神祗官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不能听,什么也不可以回答,连一根手指也不准动,甚至呼吸声也不能被听见——佳乃这么告诉自己。



「蕗壶殿下……就是您。」



中年神祗官以冰冷的声音说。



佳乃的身体颤抖。



「上次大火时,您碰了前任正护役。不仅如此,还弄脏了她的手。当时,您的火草虫潜入了她的伤口——」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不对……



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能被对方读出情绪……



「前任正护役此刻的火气与您十分接近,她逃往何处,您应该知情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神祗官为什么要特地前来莲晓舍的原因,佳乃总算弄懂了。



——为了追捕时子对吧?



——为了那个惊人的火气。



「我不知道。」



佳乃以更加冷漠的声音回答。



一股寒意窜上来,肩膀以下仿佛浸在冬天的池塘里,只有脑袋仍如同火烧般灼热。



「蕗壶殿下,一年前的大火中究竟有多少人因您而死,您该不会已经忘了吧?」



「那么将我处死不就得了?」



让我永远也看不见,永远也听不见——佳乃因为发烧而扭曲的意识如此想着。呼吸逐渐困难。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感冒吗?



「一切都是天皇的宽厚体恤。」



神祗官淡淡一笑。



佳乃闻到讨厌的味道。



一阵疼痛擅自从鼻子深处入侵头盖骨内侧。



——这是……



——这味道是……



佳乃只动了动眼睛,瞥看格子门另一侧的两人。



待在后头一句话也没说的年轻神祗官左手上捧着某个东西,并缓缓以右手转动着。



——香炉?



——啊啊,住手,这味道是……



「您怎么了,蕗壶殿下?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中年神祗官低沉的声音刺进耳里。



「天皇仍留着您,不只是因为怜悯,无论在各方面您都能够提供相当的助益。不如就协助我们找出中宫的行踪如何?」



「我……不是说了……我不知道……」



意思是要我主动去捕捉对方的感觉吗?如果那样做,我的脑袋或许会裂开。



——这味道。那时候的……



——住手。



——别让我想起来。



「您应该已经发现了……这是杀草虫的药。」



「住手。」



「想起来了吗?看来弓削弘兼调教得不错。」



「住手!」



——当时,弘兼他……



——用那种药把我的眼睛……



——热热的药剂渗入布里,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



「蕗壶殿下,请您别再逞强了。」



神祗官的声音听来遥远。不舒服的浅紫色光芒遮住佳乃的视线。父亲苍白的瓜子脸浮现眼前。他的手压着佳乃的喉咙,手指拨开她想要闭上的眼皮探入缝里。你很棒——父亲扭曲着嘴角说道。你太棒了。热热的水滴滴上眼珠。佳乃扭动身躯想要逃,却被强大的力量压住,脸也无法转开,想叫也叫不出来。七个早晨与七个黄昏重复同样的对待。「蕗壶殿下。」——有人开口。「为了找出中宫。」住手,别碰我。弓削弘兼正在笑。佳乃双手掩面趴下。味道、声音,全都消散不了。冷彻的身体只有头部像快被撕裂般燥热。



「你们在做什么!」



听见双叶的叫声、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掉落地板的声音。



「请放手!你们在对佳乃大人做什么失礼的事!」



「闭嘴,女人!」



「就算你们是神祗官也不允许你们胡来!」



意识混沌中,佳乃勉强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碍事。咱们改天再来。」



老沉的声音如此细语。



「蕗壶殿下,我们晚点再来。我们会效法弓削弘兼,傍晚时刻再拿药过来。」



带着冷笑的这番话,让佳乃无法呼吸。



脚步声渐远——



「佳乃大人!」



看不见的佳乃甩开某人触碰她肩膀的手。



——别碰我!



弘兼的声音、插入眼里的手指触感、杀草虫药的刺鼻味,全都挥之不去。佳乃扭动挣扎,搔抓胸口。



——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







闻到桃花香气,佳乃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眼皮上盖着湿布。



有人的手指正隔着湿布温柔抚摸佳乃的眼睛。



——双叶?



双叶每隔一天就替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的佳乃上一次药。那药有着类似桃花的味道。佳乃放松极度疲倦的身体,任由双叶上药。



可是,她终于觉得不大对劲。



——双叶今天的手势似乎比平常粗暴……



接着她才注意到一股陌生的气味。



——煤的味道……



——煤?



「再稍微轻柔点。对,像用毛笔在眼皮上轻轻划上『三』。」



这是双叶的声音。而回应的是——



「好难喔,我真是笨手笨脚。」



佳乃举手挥开盖在脸上的药布。



蒙胧不清的视线前方,影像逐渐聚焦。出现的不是双叶的脸,头发也短很多,大眼睛像猫一样锐利……



「……伊、月?」



「喂,眼睛不可以睁开!」



佳乃弹跳坐起上半身。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枕在穿着朱袴的膝上睡觉。佳乃以跪坐姿退到距离伊月两三步的地方。刚才闻到的煤味,是火护装束上的味道。



「你、你——」



——不行,冷静下来。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伊月一脸愣住的表情。她旁边的双叶则掩嘴轻颤着肩膀——她在笑。



「我请双叶教我怎么治你的眼睛,不过看来我还是不行。」



「伊月大人的手指力道过大,或许是因为平日用弓的关系。」双叶说。



——她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怎么那么快就打成一片了。



——不对,这种小事不重要。



「为、为什么?」



「嗯?哎呀,莫名就想试试。」



伊月腼腆地整好火护装束的下摆后端正坐好。



「……好久不见。你看来没什么精神。」



佳乃突然感觉双眼发热,于是低下头。



火目式过热了吗?



还是——



「我没想到原来你就在后宫。都怪丰日害我误会你被关在地牢里。」



「我、我是禁锢之身,为什么伊月会——」



「丰日叫我来的。」



「……天皇?」



「嗯,他叫我来看你。」



此时伊月转开视线,发出「嗯嗯」的鼻音犹豫着该怎么开口。



火目式接收到她模糊的想法。



在黑发狂潮中时子闪烁的眼睛。



弹开的响箭。



失去手臂的丰日。他沉痛的声音。『非找到不可……』



佳乃突然懂了。



伊月为什么来——不对,是丰日为什么要伊月来莲晓舍的理由。



佳乃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



——伊月也是来问我的。



——问我快变成化生的时子在哪里。



——否则,她没有其他理由来。



还在觉得奇怪,为什么神祗官没有达到目的的获得佳乃协助,就干脆地离开了。原来那只是预演吗?



——太小看我了。



佳乃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逐渐变冷。



「怎么了,佳乃?」



伊月凑近过来,由下方看向佳乃的脸。佳乃把脸转向一边。



——尽管问啊,问我时子楼在哪里啊。



——尽管求我啊,求我找出时子楼啊。



这样的话……



这颗心,这副身体也终将能够不再期待了。



火目式和这双眼睛一起腐败也好,这样就能够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要不要紧?」



伊月那感到担心的脸就在眼前。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佳乃脸上甚至露出冷笑,等着伊月接下来要说的话。



——快点说吧。



——这样我就能够绝望了。



伊月褪去笑意,视线看向下方。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



「你来找我有事吧?」



「不是那样。」



伊月抬起脸。



两人视线交会。



「我只是想看看佳乃的脸。」



眼前的世界崩溃。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



佳乃垂下头。



「回去。」



「……佳乃?」



「回去!」



「佳乃大人……」双叶打算说些什么,佳乃摇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此刻的她不想听到任何一句话。



她知道伊月起身,也感觉到伊月的情感又想透过火目式流进来。佳乃在黑暗中沉淀意识,等待这一切过去。



衣服摩擦的声音。



脚步声。



格子门的吱嘎声。



*



「伊月大人!」



离开莲晓舍,正要走过中庭时,伊月被人由背后叫住。一转头,只见那位名叫双叶的女房在莲晓舍外侧走廊上跑着。



「太好了,赶上了。」



「……呃,怎么了?」



「您生气了吗?」



双叶微偏着头,满脸不安。



以后宫女房来说,她相当年轻,气质却十分稳重。佳乃再年长个十岁,把头发扎在后面,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伊月心想。



「我没有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佳乃大人她——」



双叶欲言又止。



「并不是讨厌见到伊月大人。」



「你为什么知道?」



伊月的问题不是责备,只是单纯好奇。



伊月也想知道佳乃是不是恨着自己。



——那反应……



——果然是在怪我吧。



「因为佳乃大人她……哭了。」



双叶也注意到了。



「佳乃大人遇到讨厌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哭,不对,应该说,不管遭遇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哭。那是……」



是吗?伊月思考。



她只听佳乃哭过一次。就是那一夜。



那时……



伊月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双叶,你该不会——」



她稍微集中了一会儿注意力在火目式上。没错。



「以前待过火垂苑?」



「您发现了吗?」



双叶一愣,以手掩口。



「我是和前任——中宫时子大人一同进入火垂苑的。」



「原来如此。」



虽曾听说无法成为火目的御明会进入后宫,但伊月有些意外,没想到也有人是成为女房。



「我听说过伊月大人、现任正护役……和佳乃大人的事情。因此一年前,我主动申请了莲晓舍的官职。」



——自己主动要求……为了照顾佳乃?



「……为什么?」



你不怕佳乃吗?



伊月犹豫着要不要补充这句话。



「伊月大人现在是弓众,对吧?」



双叶突然这么说。伊月愣愣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