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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那一天,大概是木场修太郎巡查部长最后准时出现在他任职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一组的刑警办公室。



青木文藏记得,那天木场的表情非常不高兴。不过木场这个人原本就难以捉摸,旁人很难看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生气,所以木场实际上心情如何,青木并不知道。



木场紧抿着小小的嘴巴,直线型的眉毛底下的小眼睛眯得更细,拱着厚实的肩膀走进刑警办公室里来。完全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打招呼,就算有,声音一定也很小,根本没有人听见吧。



若是常人,这种冷淡的态度就叫做不高兴——不,完全是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满肚子火。可是就木场而言,却无法照常理判断。



例如……



假设木场正哼着歌,看起来兴头十足、兴高采烈。即使如此,若说当时木场是真的兴高采烈,未必就是如此。无论他看起来有多高兴,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说不定他其实正暴跳如雷。所以要是打趣地对他说:「前辈,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肯定会倒大霉。青木因此遭到木场吼骂的次数多不胜数。



但是反过来说,就算木场看起来消沉而凶暴,也不能随便向他攀谈,说要听他吐苦水。爱管闲事不是件坏事,但是偏偏那种时候,木场总是劲头十足。同情他只会让自己吃亏。



这么一说,木场似乎是个很难相处的家伙,但实际上却也并非如此。



木场很照顾人,勤劳规矩,表情并不特别死板,也不比别人爱挑剔。他有点爱唱反调,不知道投机取巧,但是比一些固执己见的倔强鬼或见风转舵的墙头草更好相处多了。只是照一般人的感觉,多难看透木场的反应罢了。



例如去年,木场做出了身为警视厅刑警难以想象的脱轨行动。那并不是怠忽职守、贪污这类司空见惯的丑闻。木场被卷入管辖外的案子,对窝囊的有关当局大感失望,想要靠一己之力解决案子而奔走。结果木场违反服务规程,不仅受到申戒,还被处以一个月的闭门反省。



他的动机是公愤、义愤,一般来说,是不该遭到这种处分的。但是木场这个人的正义和信念,不知为何却总是以脱轨的形式显现出来。



为什么会采取哪种行动?乍看之下,只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仔仔细细地听过之后,才稍微能够了解。虽然木场绝对不是胡来,却完全猜不到他的目的。



木场就是这样一个人。



木场闭门反省的时候,青木带着香蕉去慰问。他记得木场曾说他忘不了战争时在南方吃到的香蕉滋味,所以青木特地破费买了带去,然而尽管青木如此费心,木场却丝毫不开心。事后一问,木场骂他说那些香蕉青得不能吃,还说香蕉就是快烂的才好吃。后来青木收到别人送他的香蕉,特地挑选了一些热到发黑的送给木场,又被骂说这些香蕉根本烂到不能吃。



木场就是这样,叫人完全摸不透。



所以那一天,或许木场的那个模样也算无异于平常。



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搜查一课课长大岛刚昌一早人就在刑警办公室。木场一看到大岛,立刻笔直地朝他走去。



大岛也不看木场,说:「怎么?来势汹汹的。」木场完全是叉着腿挡在课长面前站住,却以意外中规中矩的口吻开口:「关于昨天的事……」他走过去的模样充满了狠劲,一副就要直接殴打上去的态度,结果却让周围的人期待落空。



「昨天的……什么事?」



「就是……世田谷的汉方医啊。」



「汉方……哦,那个啊。那个怎么了?」



「课长……」



木场从后裤袋里抽出扇子。



「……不见了一个人哪。」



「嗯?是丰岛的女工吗?没收到失踪报案吧?」



大岛依然看着桌上的文件,漫不经心地应声。



「她没有亲人,谁会报案?」



「雇主之类的……」



「哪来那么好管闲事的雇主?」



「有啦,当然有了。」大岛总算抬起头来。「说起来,对小企业来说,劳动力是很贵重的。就算是女工,少了一个也很伤脑筋的。」



「工厂根本是用低薪剥削劳工到死。女工什么的,可以取代的人太多了。失踪的是个已经有些年纪的女人,雇个更年轻的才划算……」



大岛再次低头看文件。



「课长,总之……」



「木场。」



大岛理齐文件,摆到一旁,坐直身体仰望木场。



「我们可不是跑新闻的。你是什么?」



「刑警。」



「不对。你是司法警察员东京警视厅巡查部长。木场,你给我听好了,不要成天在那里四处乱晃,捡些有的没的事回来,像什么样子?我们是组织行动,你只是个齿轮,齿轮只要乖乖转动就是了。」



「转动?」



「你那是什么不满的表情?有意见吗?你想说当齿轮太大材小用吗?混账东西,可别小看齿轮了。要是少了一颗齿轮,别说战车跑不动,就连战斗机也会坠落。不是我自夸,我也是颗齿轮,只是比你们高级一点罢了。听好了,你只要待在你的位置顾着转动就是了。这么一来,组织就会正常运作。只要组织正常运作,就轮不到你来伤脑筋。齿轮掉落路边,会动的东西也动不了啦。」



「这……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大岛略带沙哑地说,缩起下巴,身体后仰,把整个椅子往后拉。



「那个汉方医在三轩茶屋对吧?失踪的女工生活起居的工厂在东长崎吧?那么就算发生了什么犯罪行为,那也是丰岛世田谷那些人的工作吧?」



「就是因为辖区不肯行动,我才像这样……」



「之所以不肯行动,是因为没有犯罪嫌疑。」



「可是目黑署逮捕了一名这个案子的关系人。那家伙手中有证据。」



「那么没多久就会采取行动了吧。相信他们吧。」



「查到证据以后,两个月以上都没有动静了。这段期间逮捕关系人的刑警离职,与案情相关的女人也失踪了。」



「或许是在观察动静吧?像是秘密侦查或巩固证据……你也很清楚,搜查是很低调不起眼的吧?而且根据你的说法,那个汉方医顶多只是用不合理的高价贩卖没用的药材罢了不是吗?那算诈欺吧?那种小家子气的诈欺师,何必绑架女人?」



「那是……所以说他们的手法……」



「砰!」一道巨响,大岛双手拍在桌上。



「木场,你很啰嗦唷?我告诉你,你可别把我看得太扁了。我听过你的报告后,早就向目黑署求证过了。」



「求证?」



「对。我刚才在看的,就是今早送到的资料。那个汉方医——条山房药局吗?的确是有人申诉和报案,可是这些都会驳回。」



「驳回?」



「上当的是傻瓜。有七成的客人感激那个汉方医。药对于有效的人就有效。只是没效的人吵着要退钱罢了。这种事难道要一一处理吗?医生里也有不少庸医啊。如果治不好病患的医生全都触犯诈欺杀人罪,全国的医生有一半都得去坐牢了。监狱可没那么多,而且那样子医生会不够,连感冒都不行啦。」



「可是……他们的手法很巧妙……」



「喂,目黑署可不是在睡大头觉,他们也去现场搜查过了,可是没有查到什么违法行为。要是搜到大麻还另当别论。目黑署好像已经提出警告了,但听说他们的营业内容算不上触法。不劳你担心,辖区也清醒得很。」



木场不为所动,只是把玩着扇子,结果又把它收进后裤袋里。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么问道:



「目黑署的岩川……为什么辞职了?」



「岩川?听说岩川警部补是因为私人因素而主动辞职的。从目黑署警务课长的口气听来,似乎要回去继承家业吧。」



「协助岩川搜查的小鬼呢?」



「没听说。」



大岛仿佛表示这是他最后一句话似地,把文件收进抽屉以后,大声要茶。木场敬礼右转,无精打采地离开上司面前,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鼻翼膨胀。眉间和鼻子上也挤出了皱纹。青木不知该如何开口。虽然木场的表情的确相当恐怖,可是他并不一定在生气。木场这个人只要理由可以接受,就不会记恨。——可以接受的话。



正当青木决定出声叫他,同僚木下圀治说了一声「前辈早安」,时机巧妙地把刚泡好的茶递到木场面前。



木场依然怫然不悦。连话也不说。



木下这个人从他微胖的外表完全想象不出十分胆小谨慎,出于胆小,他格外拘泥于营造课内且圆滑的人际关系——换言之,他是个喜好逢迎的人。



木下再一次说:「前辈早安。」



「早你个头啦王八蛋。呆头呆脑的招呼个什么劲?混账东西。你是管茶的啊你?」



木场叫骂着,抓起茶杯,又骂道:「你存心烫死人啊?」



看样子……心情不太好。



木下貍子般的脸转向青木,伸长了人中部位。木场噘起下唇,好一会儿盯着茶杯的花纹看,不久后转向木下问道:「长门大叔咧?」木下立刻回答:「大叔神经痛。」长门是一课里资历最老的刑警,也是木场的搭档。木场不知为何摆出歌舞伎演员招牌动作般的表情,哑着声音问:



「哼,那老头子也不中用啦。」



木下露出窝囊的笑容,说:「长门大叔还很健朗的。」



「健朗个头。神经痛的人胜任得了一课一组的工作吗?别待什么刑警部,转到防犯去算了。取缔鸽子、对妓女说教才适合他。」



木场看似有些寂寞地对请病假的长老刑警骂了一串,朝大岛的座位瞥了一眼,接着「喂」地叫青木。



「什么事?」



「过来一下。」



木场小声说,悄悄地离席去到走廊。



青木边注意着大岛,像是做错事感到内疚般,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一去到走廊,青木就被木场揪住手臂,按到墙上。木场右手撑在青木左耳旁,把脸凑近他的右耳,对着墙壁说话似地说了:



「你记得岩川吧?」



「岩……岩川?那个池袋署的……」



「没错,就是那个岩川。嘴巴尖酸刻薄,满脑子只想着出人头地,只会拍上司马屁,无能又爱逞威风的垃圾岩川。你不是也曾经被他抢过好几次功劳吗?喏,那次销赃掮客命案时,你也……」



「我知道。可是……那刚才谈到的……」



「没错。」木场说道,身体离开青木。「你听到的话就简单了。那家伙后来调到目黑署去了。然后啊,青木,你还记得他老家是干啥的吗?」



「他的老家……?」



「根据我的记忆啊……没错,那家伙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吧?」



青木和木场在派任到本厅前,一起在池袋署共事过。岩川真司就是她们那个时候的同僚。



「我记得他应该是贸易商的儿子。只是……对,听说他父亲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公司也已经没了……」



「就是吧?那种年纪要回去继承家业就已经够怪的了,而且他也不像有生意头脑,我就觉得奇怪……而且连公司都没了,要回去继承啥啊?」



木场双臂交环,眯起眼睛。



岩川的刑警资历该比青木浅,但他在交通课待了很久,据青木的记忆所及,他的年纪似乎比木场还大。现在已经快四十了。



「岩川兄……怎么了吗?」



「你不是听到了吗?」木场突然冷淡起来。「他辞职了。那个热衷于出人头地的马屁精竟然辞职了。年纪都快不惑了才辞掉警察工作,到底想做什么?而且有哪个笨蛋会雇佣他那种废物啊?」



「说的也是。那么……岩川兄做了什么事吗?」



木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相反地,他一脸凶相地转向青木,不知为何这么问了:



「你还年轻,我不晓得你会怎么想……嗯,你想要长生不老吗?——不,你……怕死吗?」



「死……那当然怕啦。我可是前任特攻队队员,这条命等于是侥幸捡回来的。可是前辈,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也怕死啊。」



「什么?」



「就连在前线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是啊,仔细想想……是啊,那就像睡得舒舒服服地,却突然从安眠中被拉了回来似的……」



木场说道,像是掩饰难为情似地,仰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恐怖死了。」



「咦?」



「恐怖」。听起来的确是这两个字。青木怀疑自己听错了。木场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才对。青木瞪大眼睛。木场依然瞪着天花板,再次唐突地问:



「你……父母的确都还健在吧?」



「咦?父母吗?呃,是啊。」



「在东北吗?」



「在仙台附近……怎么了吗?」



「不,没事。」木场不悦地说,转过身去。接着他说:「你还只是个小鬼头,不要太勉强,偶尔回老家去吧。」



「前辈!」青木朝木场宽阔的背后叫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木场一定碰上了什么案子。



难以捉摸的男子微微回头,说:「跟你这个小鬼头没关系。」



「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太见外了。」



「是你太嫩了。」



「前辈……」



「回办公室去吧。你是循规蹈矩的模范地方公务员吧?小心大岛警部阁下发威啊。」



木场说完,背对青木走了出去。



——又来了……



从青木的经验来判断,木场一定下了某种决心。他已经做好受到处分的心理准备,打算暗中进行搜查吧。之所以对青木不必要地冷酷,也是不想把别人卷入自己的失控行为。事实上,青木过去曾经好几次遭到波及。而那种时候,木场总是已经做好了一个人担起责任的心理准备。



「木场前辈……」



青木叫唤木场。



的确……



不与世浮沉,孤高独行的木场乍看之下很帅气,但是那种做法仍然只能说是愚笨。



从过去的例子来看,这种时候的木场所采取的行动并不会偏离目标太远。木场总是逼近真相。身为刑警,木场的嗅觉和眼光应该算是十分精准。



即使如此,木场仍旧无法直捣黄龙,因为他总是单打独斗。回顾过去的例子,如果木场能够进行组织搜查,状况有可能大为不同。



最重要的是,如果一个人掌握到正确答案,同时确信组织全体的方向是错的,那么那个人无论如何都应该要说服组织才对。警察组织并未愚笨到无法区别对错,也没有透过正当的程序还不肯行动的组织。木场可能不这么相信,但青木相信。所以木场才会说青木太嫩,但以青木的角度来看,采取正确行动却遭到处分的木场才是笨蛋。



「前辈什么时候才肯信任我!」



青木小声叫道,木场停下脚步。



「你在胡说些什么……」



「前辈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前辈打算进行搜查对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木场高声说道,露出一种难以理解的、以木场来说十分罕见的表情。



「可是前辈不是说那个汉方医如何又如何吗?」



「哦,你说条山房啊。刚才课长不是说过了吗?你也听到了吧?目黑署搜查过,既然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吧。只是我不晓得他们搜查过罢了。」



「那岩川兄……」



「岩川吗?岩川想要举发那个条山房。因为那里在进行类似长生不老讲习会的可疑活动,岩川好像盯上了它……。不过这表示那家伙误会了。」



「那……那个女工什么的呢?」



「你很啰嗦耶。」木场说。「那个女的被条山房给骗了,上星期人就不见了……。没什么,我跟那个女的有点缘啦。不过如果条山房没关系……那么是蓝童子吗……?」



木场偏着头说。



「蓝……什么?」



「你不知道吗?听说是个能通灵的小鬼啊。」



「没听过。」青木说道,木场笑了。



「这样啊。不知道也是当然的。喂,用不着担心,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鲁莽行事了。而且又没人死掉。嗳,课长说啥都没有的话,一定啥都没有吧。」



「什么啥都没有……」



态度老实过头了——青木这么想。



「而且今天也不是我当班。总觉得提不起劲哪。我去资料室看个报好了。你回去办公室吧……」



木场说道,转过身去。



这是青木最后一次看到木场。



*



「原来如此,那么……」河原崎松藏「啪」地一声合起记事本。



「木场刑警失踪的日子,恰好是一星期前的星期五,五月二十九日,对吧?」



「也……不算是失踪……」



听到别人这么说,青木难掩困惑。木场不见是事实,但失踪这两个字的语感,怎么样都与这个现实格格不入。



青木思考了一会儿,这么回答:



「木场前辈那一天就提出假单了,好像也被受理了。所以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应该是长期休假。」



「休假?本厅的人可以说请假就请假吗?」



河原崎大感惊讶地说,搔了搔理得极短的头发。



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怎么看都不会觉得他是个正派人士。



这个乍看之下像黑道也像个和尚的人,是目黑署刑事课搜查二组的刑警。



他亮出来的警察手帐上贴的照片确实是眼前这个男子,上面也盖了骑缝章。他确实是个警察官。



青木苦笑了:



「呃……没那回事。跟你们一样啊。查案子的时候没办法休息,没案子的时候就等案子,根本没办法休假。就算强迫放假,也只会教人沮丧而已。而且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召集。就算是不当班的日子,也得待机等联络,没办法出门。你……住宿舍吗?」



「我住单身宿舍。」



「我去年搬离宿舍了。木场前辈本来就在外面租房子,不过除了遭到闭门反省处分的期间,他是全勤上班的。」



「那……又怎么会……?」



「关于这个,前辈和我道别以后,好像去了健康管理部。」



「哦?他身体不舒服吗?」



「可能……不太舒服吧……」



青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怪异的感觉,只好使劲歪起整张脸。



木场也是人,应该也有身体不适的时候。可是这要是平常,木场就算遭到一般人会昏倒的打击,也会忍下来。



不是靠精神力支持,也不是努力,就是把它给忍下来。青木无法切确地形容,但是木场请病假这种事,就像乌龟用两条腿走路一样,是好似可能,却绝对不可能的事;若是真的发生,肯定教人捧腹大笑。



「总觉得……难以置信,可是木场前辈好像贫血还是怎么了。所以到保安室让医生诊疗,却发现问题好像严重了。」



「问题严重?」



「应该相当严重。木场前辈的私生活过得很随便啊。他这个人做事一板一眼,但有时却漫不经心。又爱把钱花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所以很穷。而且他租的地方不附膳食,所以总是有一餐没一餐地乱吃。然后一碰到工作就勉强自己,不要命似地胡来,喝酒又像灌的一样。」



「唔唔,我感同身受哪。」河原崎抱起双臂。「我也是肝脏不好。」



「木场前辈要是被自己的肝脏告上法院,肯定会背叛有罪。然后警务觉得这样不行,联络了总务课,总务课又转给了课长。我那天上午就回去了,所以不知道,不过听管理官说,下午课长和前辈两个人谈过之后,决定让前辈休假。我没有直接问课长,不过听说课长叫前辈好好休息。」



「你们课长人真好呢。」



「才……不好呢。」



课长其实想要赶走麻烦虫。



「原本应该需要诊断书之类的文件证明吧,这部分跟你们一样。上班情况也只是签一下签到簿而已,不是吗?全都看上司一句话。不过我也觉得前辈实际上也有休息的必要啦。课长心想前辈大概过个两三天就会回来了。反正那个笨蛋除了工作以外没别的本事——只要是认识前辈的人,任谁都会这么想。然而……」



「然而?」



「上面决定要临检浅草的国际市场,这本来跟我们没关系,不过说是要派遣血气方刚的搜查员过去。说到血气方刚,当然非木场前辈莫属。课长心想前辈都睡了三天,应该也睡烦了,于是要附近的派出所联络他住的地方。」



「……人不在?」



「不在。听说没有回去。从休假的第一天就没有回去……」



「从本厅就这样消失了?」



「不,他下班以后好像先回了老家一趟。木场前辈的老家在小石川,他好像去那里露了脸。不过没有过夜,晚上就离开了。」



「唔唔……那么这该怎么看才好呢……」



河原崎这次搔了搔耳朵。他才二十多岁,但是无论是动作还是服装,看起来都没有这么年轻。河原崎的头发短得近乎光头,肤色黝黑,还留了胡子。另一方面,青木虽然比河原崎年长,但他的言行举止和外貌经常被人误认为学生,怎么看威严就是输人家一截。



「木场刑警究竟是……」



「从过去的例子来看……」



以青木的经验来判断,木场一定又插手奇妙难解的事件,正为此烦恼,愤慨之下逞起匹夫之勇来——八成是这样吧。



但是……



临别之际的木场,和平常的木场有点不一样——虽然青木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嗯……应该是去找他提到的失踪女工,或者是去救她……。可是啊……」



青木说道这里,噤口不语了。



「可是?」



河原崎问道。青木答不出来。



总觉得不协调。那是……



「……案子的规模吗?」



对手太小了。不像是木场会为此挺身而出的敌人。「什么案子?」河原崎又追问。



「对……对手只是镇上一家小药局,而且是诈欺和失踪,不是得花上那么多天的案子。靠前辈的冲劲来看,那种事只要花上他一天就够了。也不用申请拘票什么的。大吼大叫地冲进去胡闹一番,带回女人,写篇悔过书就没事了。根本用不着请假。」



「真、真是胡来。」



「是很胡来啊。而且有勇无谋又粗暴,完全是豁出去了。不过,木场前辈过去虽然曾经豁出去好几次,但条件是对手够巨大。」



「巨大?」



「是的。我认为木场前辈一碰到不可能应付得了的强敌,就会异样地冲动。每次都因此而吃苦头……有点像接近战败时的军部。不过我觉得这决不是件好事呢。那简直是堂吉诃德。」



「糖鸡什么?」河原崎的眉毛垂成八字形。



「小丑。」青木答道。他不是在贬损木场,但这种说法怎么听都是中伤吧。不过事实就是事实。



河原崎「唔唔」地低吟。



「其实啊,青木兄,我会在执勤时间外找你,是因为,呃……」



河原崎支支吾吾地说着,拿手巾擦了擦汗,松开领带。



这里是水道桥一家肮脏的料理店包厢。



料理大概都吃得差不多了,眼前是两名男子中隔杯盘狼藉的餐桌面对面坐着。



「河原崎,我还以为是木场前辈在目黑署的辖区闯出什么祸来了呢……」



木场的话,这是很有可能的状况,而那种时候他会把青木找去的可能性相当高。就算引发丑闻,只要表明警官的身份,若非犯罪情节太夸张,警方大部分都会酌情处理。要是先被上司知晓,肯定会遭到处罚,但是也有其他平稳解决的方法。但看样子青木想错了。



河原崎再一次拭汗。



「哎呀,听到木场兄的事迹,真教我汗颜。实在是感同身受啊。其实啊……」



河原崎再一次支吾,最后拉下领带,做出干一杯的动作,说:「要不要换个地方?」



青木撒谎说「我酒量很差,不好意思」,坚决辞退了。



其实青木很爱喝酒。但是他酒量很不好,两三下就会醉得不省人事,毫无记忆。虽然不能只靠外表判断,但河原崎看起来像个酒豪,不晓得会被他带去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河原崎说「这样啊」,然后说了声「那恕我失礼」,叫来女侍,点了冷酒。



「其实啊,青木兄……嗳,一直没说,真的很过意不去,其实我是你提到的岩川——上个月退休的岩川警部補的部下。」



「你是……那个岩川兄的……?」



「我当上刑警后还不满一年,一直待在岩川兄底下,也经手了跟条山房有关的案子。」



「哦……」



令人意外的发展。



「条山房呢……就像木场兄说的,以花言巧语招募会员,再用恶毒的手法高价贩卖生药。这是事实。……虽然最后没能告发他们。」



「什么叫恶毒的手法……?」



「就是过去曾经流行的,类似催眠术的手法吧。」河原崎说。



「催眠术吗……?」



「是的。我这个人没有学识,不太了解,不过他们会对病患下暗示。叫……洗脑吧?做着这样的事。」



「洗脑?可是他们是药局哩?卖药何必要暗示呢?让病人肚子痛吗?」



让病人感觉根本没痛的肚子在痛,好贩卖特效药给他们吗?总觉得这种方法麻烦极了,要称之为诈欺也很可笑。强迫推销还更有效率多了。这不是木场会插手的案子。「好小家子气的做法哪。」青木说。



河原崎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条山房就像你说的,是汉药处方药局,他们也治病,不过卖的是使人更健康的药。像是能长生不老啊、返老还童之类的药。还有回春剂这类,健康的人也想要的药。不过价钱昂贵,一般人不太可能掏腰包买,而他们使用暗示,使得顾客不得不买。至于是哪种暗示,我虽然无法理解,可是手法十分恶劣。我稍微计算过原价,那根本就是暴利。不管药再怎么有效,卖不出去就是垃圾。而就算是普通的小麦粉,卖得好就是神仙妙药。」



「那么规模相当庞大呢。」青木说,河原崎应道「是啊」,摸了摸光头。此时女侍送酒来了。光头刑警一拿到酒,立刻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不好意思。怪紧张的……」



「别在意……。可是,最后却没办法举发吗?」



「是的。那个时候岩川兄状况极好,破案率也很高,所以拿到了搜索票。当然也接到了不少匿名检举。可是啊,贩卖的手法姑且不论,药本身并不是毒药,也不是麻药,只是贵了许多,却是很普通的药。而在这种情况下,买的人并没有自己受到催眠的自觉。所以他们才会买,而在持续购买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真巧妙。」



与其说是巧妙,这就是个中精髓。



受到催眠的期间,他们深信自己是出于自由意志行动。换言之,这段期间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催眠解除以后,他们才会发现自己是受到别人指使,但既然是催眠,当然不是被正大光明地指挥做这个做那个,所以要证明自己之前的行动并非出于自由意志,相当困难。



青木说完,河原崎便眯起眼睛,这次脱下板型有些落伍的西装,摆到一旁。



「完全就是如此。没办法证明。例如,如果他们说:你给我买这个!那就是恐吓。或是威胁『要是不买就杀了你』之类的。还有,像是『不喝这个药你就会死』,也算是一种拐弯抹角的恐吓。」



「算是恐吓吧。」



「但是条山房完全不做这类事情。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叫顾客买。而药剂事实上又有一定程度的效果,成分也没有可疑之处。换言之,只要无法证明催眠,他们就没有任何违法之处。所以虽然警方进行了现场搜证,也没办法举发他们。」



很困难吧。



河原崎心有不甘地盯着桌上的鱼骨头,把指头关节扳得吱咯作响,就像准备干架的地痞流氓似的。



「可是……可是啊,当时我火冒三丈,实在无法就这样罢休。」



「你的意思是……?」



「就是说……只搜了一次,什么都没找到,结果就这么收手,实在教人无法接受。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猜想八成什么都找不到了。我以为搜查行动只是一种示威。我心想就算吓唬他们,也无法让他们屈服的话,只要能够证明他们催眠的手法,案子就能成立了。我打算追查到底的,然而……」



「然而?」



「岩川兄却干脆地结束了搜查行动。」



「你的意思是……之前不是这样的……?」



「岩川兄是个很固执的家伙。不过他对于感觉会失败的案子不会积极参与,对危险的案子也敬而远之。因为他的功名心很重嘛……啊,这一点你也知道吧?」



「呃,嗯……」青木随便应声。实际上岩川是个教人敬而远之、难以相处的同僚。



虽然和木场相较之下要正常多了。



「当时岩川兄也是自信满满。他可能有什么确信吧。在搜查之前,他还说这肯定可以拿到总监奖。(注:正式名称为「警视总监奖」,是日本警察机构的一种表扬奖项。)」



「总监奖?真的假的?这又是为什么?」



「通灵啊,神通。」河原崎态度不屑地答道。「那个时候,岩川兄是照着一个叫蓝童子的通灵少年的神谕在行动……」



这么说来,木场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总不会是照着占卜来决定搜查方针吧?」



「啊,我以目黑署的名誉发誓,搜查员并不是依靠神谕在搜查。是岩川兄个人去找蓝童子商量,询问他的意见,并采用为方针而已。虽然这实在不值得嘉许,但是蓝童子好几次协助搜查,每一次都说中,所以高层似乎也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相信什么通灵啦……可是真的很灵。」



「说中了吗?」



「中是中了啦。我没有和那个蓝童子说过话,不过那个蓝童子少年识破了条山房的手法是诈欺,所以岩川兄才会积极投入这个案子。不过那完全只是个开端……嗳,这种情况,蓝童子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之所以认为条山房可疑,完全是基于我们搜查的结果。」



河原崎辩解似地说。



青木总觉得不太对劲。那个通灵少年真的没有关系吗?



没错……



木场的确说过:「如果条山房没关系,那么是蓝童子吗?」那么是什么意思?在青木听来,感觉像是「如果条山房是清白的,那么犯人就是蓝童子」。



「那个蓝童子……是个少年吗?那个少年后来……」



「这个啊……好像只有岩川兄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岩川兄离职后,就音讯不通了。」



「这样啊……」



「就是啊,岩川兄突然离职了嘛。就在我左思右想着该如何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准备重新展开调查的时候……」



「我也听说了。岩川兄离职的理由是什么?」



「不清楚。也完全没有和我们商量过。不过我在搜查二组里,也是较不讨岩川兄喜欢的一个啦……」



「这样啊……」



青木沉思起来。



木场……怎么看待自己呢?



青木从来不觉得自己被木场讨厌。可是回想起来,与木场认识的这四年多来,青木也从来没有被木场称赞过。「太嫩了」、「你几岁啦」、「不许说那种学生似的话」、「要是这样就说得通,就天下太平啦」——青木得到的总是咒骂,有时候虽然批评得有理,但有时候也并非如此。



虽然不到全部,但青木大致上都以好意去接纳木场的谩骂。可是搞不好那只是青木的一厢情愿,事实上木场打从心底痛恨着青木的不成熟也说不定。



木场不在了以后,青木才第一次思考起这些事。



人与人的关系,大部分都是靠着单方面的认定而成立吧。就算出于嫌恶而说出口的话,只要当成对方是出于一片好心,就不会引发风波。



反过来也一样。



河原崎露出有些自虐的笑容。



「我只是想当一个男子汉罢了。」他唐突地说出这句话,接着说:「我这个人怎么说,很笨拙……常常被人误会。岩川兄认定我是一个右翼分子,好几次对我说教。」



「你是右翼分子吗?」



「日本战败,真的很让人不甘心——我的确是说过这种话。说过是说过,可是,呃……我绝对不是个国粹主义者,也不是在赞美战争……」



青木不太懂。青木是俗称的特攻生还者,然而尽管他有着如此英勇的过去,却觉得日本战败实在太好了。



「啊……抱歉。呃,我的坏习惯就是一个人横冲直撞。不管什么场合,只要觉得坏蛋就是不对,就会忍不住说出偏激的话来。所以条山房的事也是,我主张无论如何都不能撤手。只是没办法证明他们的手法罢了,换个角度来看,他们比一般的诈欺师更恶劣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而且固执于条山房案子的不是别人,就是岩川兄自己啊。起初我只是照着他的指示行动而已,但从途中开始……逮捕了一名关系人以后,我就再也无法忍耐了。」



「无法忍耐?」



「我觉得绝对不能放过这帮家伙。我并不是自诩为正义使者,以暴力控制他人虽然不可原谅,但不管是揍还是踢,虽然身体会痛,心却没有那么容易坏掉。可是那帮家伙却是直接侵蚀你的心。」



「心……?」



青木环抱起双臂。



因为他不太明白什么叫心。



河原崎所说的心,大概指的是意志吧。



意志就是个人的思想、个人的心情吗?的确,如果那是洗脑,就等于个人之所以为个人的尊严被严重地剥夺了。可是在被剥夺之前,真的有那样的个性存在吗?真的有值得死守的尊严吗?



青木没有明确的解答。



所以他不吭一声。



河原崎继续说道:



「所以……虽然中间也有过不少事,不过岩川兄退出以后,对条山房的追查完全中止了。高层对这件事原本就很消极,其实也是意料之中……但我无法接受。再怎么说,虽然证据不足,但我们手中还是有王牌的。」



对了——青木想起木场的话。



「这么说来,木场前辈好像也说过,目黑署在逮捕关系人的时候,找到了证据……」



「啊,证据是一份文件,只是光有那份文件,几乎没有证据能力可言。必须有证人来证明它,需要一个催眠已经解除,而且遭遇符合文件内容的被害人作证。这相当困难。而唯一能够担任证人的,就是那名女工。」



「失踪的那个女工?」



「她被绑架了。」



「绑……绑架?」



青木的反应引得两三名客人回过头来。



两名刑警偷偷摸摸地遮住脸。



青木把脸凑近河原崎的鼻尖,以几乎听不见的气声窃窃私语:



「绑架……真的被人掳走了吗?」



河原崎微微地点了好几次头。



「被药店掳走?」



这次河原崎摇头。



「你的意思是就算有人作证……条山房也不痛不痒?」



「不是。」河原崎放下酒杯,缩起随意伸展的脚,正襟危坐。接着他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前屈。



「青木兄。」



「什、什么?」



「刚才青木兄说手法很小家子气,但这个事件并不小。一点都不小。我认为……是规模太大,所以看不见整体罢了。」



「什么……意思?」



「关于这件事……」



河原崎仿佛接下来即将上战场厮杀的武将,猛地将酒饮尽。接着露出奇妙的表情,正经八百地说道:



「青木兄,接下来我所说的话,请你千万不可泄露。」



「不、不可泄露……?」



很老套的说法。青木姑且答应。



河原崎低下头来。



「那么……我当青木兄是个英雄好汉,所以向你坦白。」



「英雄好汉?」



「是的。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为,但是如果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传到署内,我一定会因为违反服务规程受到处罚。贯彻初衷而受到处分是无妨,但是如果前功尽弃……」



「处分啊……」



青木苦笑。看样子,青木与这种人很有缘。



河原崎抚摸着胡须。



「三月二十二日,我们逮捕关系人,拿到了证据文件。同时那天也找到了证人女工。我们搜集资料,进行内部研讨,约一星期后的三月三十日拿到了搜索票,隔天就到现场进行搜证。然后四月二日,搜查决定中止。岩川兄在十天后辞职了。而我第一个担心起证人的安危。尽管我们要求证人合作,搜查却没有什么进展,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所以证人很有可能遭到报复。我认为我们也有责任保护证人的安危。可是台面上搜查已经终止,所以我私下……」



「监视那名证人吗?」



这种行动……简直就是木场。河原崎与木场的性格、志向肯定大不相同,但表面上的行动模式似乎极为相似。青木批评木场的做法时,河原崎会做出感同身受的发言,也是因为他把木场当成同类了吧。



「那个女工……哦,那个女工叫三木春子。」



河原崎说到这里,注意起周围动静来。



「嗯,我在搜查中止后,趁着勤务时间的空档,与她碰面了几次。我认为她在工厂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但是外出的时候很危险。她说每星期会外出一两次,所以我便一直留心,不出所料……就正好在两星期前,她突然消失了……」



是木场失踪一星期前。



「我真的是拚了命地找。我先到条山房去探视情况,却没有半点异常。不过就算闯进去,也只会重蹈搜查时的覆辙,于是我便回到工厂,彻底访查,结果发现她每星期外出一次……似乎是去见木场兄。」



「去……见木场前辈?」



难以置信。



木场在厅内也是个出了名的硬派。



即使说他与女证人幽会,也不会有人就这样听信。说硬派是好听,说白了就是完全没有任何桃色新闻,其实是一种坏话。爱道是非的人揶揄木场这个豪杰患有女性恐惧症,但事实上应该不是。



确实,木场都已经三十五了,身边却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不管被别人怎么说都无可奈何吧。不过至少木场并不讨厌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受欢迎。木场和青木不一样,在欢场女子之间风评极佳。



说穿了,木场只是太纯情了。青木认为木场这种人虽然可以逢场作戏,但一旦认真起来,就害羞得不得了。这么一来,到底谁太嫩就很难说了。而这样的木场竟然……



——跟女人幽会?



「难、难道河原崎,你是在怀疑木场前辈吗?」



青木差点大叫出来,急忙压低音量。



「没有的事!」河原崎挥手,夸张地否认。「我不认识木场兄,但总觉得可以理解他的行动。我想这次他会失踪,也是出于和我相同的动机……」



「是吗……?」



不认识木场的河原崎相信木场,而熟知木场的青木却有些怀疑。有点地不对劲。到底是……



女人去见木场这件事吗?



若是这种情形,应该是木场去找女人才对。



青木正想追问这一点的时候,河原崎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幸好有目击者。有人说看到疑似三木春子的女子被数名男子团团包围,走在路上。」



「数名男子……?是组织犯罪吗?」



「就算对象是女的,但要拐走一个人也没那么容易。又不是古装电影,也没办法把人打昏再扛走。那么应该是威胁对方,叫对方乖乖跟他们走吧。」



「原来如此……应该也是吧。然后呢?」



「是的。直接说结论的话,掳走三木春子的不是条山房一派,而是韩流气道会的人。」



「韩流?那个不必碰到人就可以把人打飞的,呃……道场在新桥的那个?」



「就是那个韩流。」河原崎把身子屈得更低,话语中充满狠劲。「……原来青木兄知道啊?」



「嗯,知道个梗概。」



韩流气道会青木也略知一二。



记得他们标榜传授中国古武术,是所谓的武术道场。



但是,韩流与柔道等一般的武术不同,他们肆无忌惮地宣称能够从身体发射出某种未知的力量,不必直接触碰,就能够打倒对手,使用的技法令人难以置信。



换言之,那是个荒唐无稽的流派,可是也因此而充满话题性,最近也经常耳闻。青木昨天才刚读过详尽的采访报道。



不过青木会读那篇报道,是因为写那篇报道的记者是他认识的人,而且是青木颇有好感的妙龄女子。



「可是……河原崎,就算有目击者,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发现是韩流气道会?」



「是杂志。我平常很少看杂志,可是对古武道很有兴趣,碰巧……」



「难道你读的是……《稀谭月报》?」



就是那本杂志。



「青木兄也看了吗?难道青木兄也对武道……?」



河原崎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青木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我只通晓警官应该要会的程度罢了。」青木对写下报道的女子有兴趣,但是对那些野蛮人半点兴趣都没有。



「我在访查中问到的犯人外貌总有些似曾相识,结果我想到了照片……那本杂志不是也登了照片吗?」



「是啊。道场的情景。」



「他们穿着黑色的拳法衣对吧?和柔道服不同,料子比较薄。就是那个。目击证人说,五、六个人里面有两个穿着那种衣服。我也请证人确认过了。」



「他们的服装很有特色呢。」



既然如此,应该错不了。那种服装的样式很特殊。



「你是说……就是他们不会错?」



「与其说是不会错……」



河原崎说道这里,缩起脸颊,露出一种肚子痛似的奇怪表情。接着他小声地说:「事实上就是如此。」



「什么?」



「事实上就是如此。我……一星期前只身潜入气道会,顺利地……将遭到软禁的三木春子小姐给救出来了。」



「什么!」



青木真的打从心底大吃一惊。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河原崎就是个可以媲美木场的疯狂刑警了。



「她……现在由我个人保护。这不是出于公务才做的。虽然可以追究气道会绑架监禁的罪行,但这么一来,他们肯定会断尾求生,而且这个案子的真相更要深沉诡谲多了。」



「请等一下。」青木感到困惑。「那个气道会……为什么要绑架那名女子?」



武术家怎么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实在难以理解。这个事件不是药局为了扩大营业而犯下的诈欺事件吗?说到中国古武术道场与汉方处方药局之间的共同点,唯一想到的顶多只有中国两个字。



河原崎说:「问题就在这里。」



「问题?」



「大问题。她——三木春子小姐并不单纯是诈欺的被害人。我认为条山房的事件,全都是为了她一个人所策划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这样:三木小姐并不是众多被害人当中的一个,而是条山房为了欺骗春子小姐一个人,准备了其他众多的被害人。」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为了卖药而想出来的诈欺?」



「唔,当然,可以顺便卖药最好,但我认为那只是次要。他们真正的目的在于其他。这一点气道会也是一样。」



「你是说,那个团体也不是单纯的武术道场?」



「单纯的武术家会绑架女人吗?才不会。条山房和韩流气道会都想要三木春子小姐——不,想要她手中的土地。」



「土地?」



「没错。」河原崎说。「刚才我之所以说这个事件规模庞大,就是这个缘故。当然,我也还没有掌握到全貌,不过这么一来,这个事件真的非常深不可测,不知道哪里才是底了。」



「土地……呃,真是令人不解啊。」



「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正在发生。」河原崎说。「春子小姐现在非常衰弱,内心也大受打击。可是,她非常在意警视厅的木场兄。所以我心想木场兄或许掌握到了什么,才……」



「跑来找我?」



木场……人在哪里?



青木突然感觉到一股深不见底的不安。



*



这天大概是木场修太郎最后一次拜访位于小石川的老家——木场石材行。



这天修太郎态度平淡。修太郎这个人总是十分淡泊,不过保田作治觉得他这天的态度格外没有起伏。



修太郎似乎一如往常,从店门口默默地走进来。听说修太郎回老家时,首先都会直接去到作业场,敲敲做到一半的墓碑,蹲下来看看,东摸西摸个半天以后,和师傅闲话家常。



他绝对不会说「我回来了」。家人经常是在他与师傅聊天的时候发现他的。



这天是保田发现的。



保田是修太郎的妹婿。换言之,虽然姓氏不同,但保田也算是修太郎的弟弟。



修太郎很少回老家。他搬出老家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半,但这段期间只回来过三、四次。而且都不是在盂兰盆节或过年回来。修太郎大概是心血来潮的时候,毫无预警地就这样回来。



然而修太郎每次回来,都是一副刚去了澡堂一下回来般的态度。不管中间隔了多久,也绝对不说「好久不见」、「家人都好吗」这类填补空白的话。话虽如此,修太郎也绝对不会说笑,或表现出亲昵的态度。他总是淡淡的。保田从来没听过修太郎说过任何社交辞令。



所以对保田来说,修太郎绝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大舅子。



修太郎不会对他出言讽刺,也不会疾言厉色,可是保田就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就是会在意。



保田也觉得,大舅子就是不喜欢大家对他客气——不希望保田对他客气,所以才不怎么回老家来。



这么一想,就更介意了。



不只是妻子,保田对岳父岳母以及对修太郎,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似罪恶感的感情。平时虽然不会意识到,但是一看到修太郎,他就忍不住想起来。每次看到大舅子的脸,保田就会坐立难安。



保田作治三年前与修太郎的妹妹百合子结婚。虽然住在岳父母家,保田并不是入赘女婿,也不从事石材行的工作。保田是市公所的出纳人员。



他和百合子是相亲结婚的。



记得上司前来说亲时,保田二话不说,高兴地答应了。



保田举目无亲,一直很希望能够成家。但是听到细节以后,保田心想这场婚事八成谈不拢。



听说对方家有家业,独子是警察官,完全不打算继承家里。那么这桩婚事的条件八成是要入赘女方,继承家业吧——保田一厢情愿地这么判断。虽然保田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婚事,却也完全不打算转职,所以认为两方条件不合。不过为了顾及上司的面子,保田还是不抱希望地前往相亲。



可是,那只是保田多心了。



岳父说:「我还不打算退休。」



岳父向保田保证,只要双方觉得投缘,婚事没有任何条件。小个子的石匠笑着说:「坐办公室的不可能干的来石材行的工作,我也暂时不打算退休,所以别说是入赘了,你完全没必要继承我们家的家业。」那么就毫无问题了。婚事进行得很顺利,然后因为岳家正好有空房间,在外租房子不经济,保田决定搬进岳家同居。



那个时候修太郎还住在家里。



头一次看到大舅子的时候,老实说,保田觉得很恐怖。修太郎充满魄力的容貌当然恐怖,那茫茫不可捉摸的地方更教他害怕。



初次见面的时候,修太郎也没有寒暄,只是冷冷地报上名字,说了声:「多指教。」完全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住在一起以后,保田也很少有机会和大舅子说话。警官的作息时间和一般人大相径庭,不仅如此,修太郎就算假日也不出门,只是关在房间里。保田后来才知道,听说刑警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召集,所以假日也得留在家里待命才行。保田打从心底想到:同样是地方公务员,竟然相差这么多,警察真是份辛苦的差事。同时保田好几次想要找机会与这个深不可测的大舅子好好地交心一谈。结果他的心愿至今仍未能实现。



不过,保田只有一次看到过修太郎高兴的表情。当时修太郎正在看杂志。保田偷偷一瞄,结果大舅子抬起头来,一副高兴的模样说:「这是美国佬的漫画哪。」魁梧的警官高兴地自言自语道:「彩色的是很漂亮啦,可是还是洋里洋气的哪。」



保田无法理解。



过了约一年,修太郎说要搬出去。



本人说是因为接到非正式通知,要从辖区调到本厅去,但保田认为那只是借口。保田内心确信,修太郎一定是觉得他这个妹夫很碍眼。



或许也与百合子怀孕有关系。



「有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大舅子待在家里,你们也觉得拘束吧。」修太郎离家之际这么说。他还说:「这个家是你们的家。」这些发言都是出于好意吧。



但是保田记得,当时他感觉如坐针毡。



前年年底,修太郎搬出了家里。



不可思议的是,岳父和岳母对修太郎的行动似乎没有任何意见。修太郎再怎么说都是独生子,保田认为一般父母应该都会啰嗦个几句,像是叫他辞掉警官工作,继承家业,或是快点娶妻成家,岳父母却完全不会。此外,修太郎尽管都已经年过三十了,却似乎完全没有拿钱回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儿子在外独立生活后,家里也没有给予任何援助。



看在保田眼里,这与一般的亲子关系有些不同。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隔阂,这样的情况对他们来说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妻子百合子好像也不觉得自己的哥哥或父母有什么特别不一样。



家人就是这样的吗?——保田心想。



然后……就在保田完全忘记的时候,修太郎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回家了。



这天也是这样。



保田刚从市公所下班回来,相当疲倦。



大马路已经暗下来了,但作业场的灯泡还亮着。保田想起工头说有急件要赶,过去看了一下。



他在那里看到修太郎。



修太郎蜷着宽阔的背,似乎正在抽烟。空间被灯泡照亮,显得格外赤红,一样泛红的烟雾悠悠晃荡着。



修太郎旁边是一个老手石工。



保田感到困惑,忘了出声,僵在原地。



因为他累了。



「我说留老啊……」修太郎的声音响起。



「御影石(注:即花岗岩。)这种东西为啥叫御影啊?」



修太郎问道。



老石工叼着香烟,头上卷着毛巾,像獾一般的脸挤成一团。他在笑。



「我说阿修啊,你是石材行家的小孩,竟然连这种事都不晓得?那当然是因为御影石是在摄津国御影村生产的嘛。这谁都知道啊。」



「哦。这样啊?」修太郎老实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产地村子的名字啊。那这个根府川石就是根府川村生产的啰?」



「这还用说吗?真是废话。这东西在相模根府川村开采的。那智黑是纪州那智产,秩父青是武州秩父产。幸亏你问的是我,要是你拿这种蠢问题去问大师傅,那就等着挨巴掌吧,混帐东西。」



石工粗鲁地说道。



修太郎笑着,答道:「就是啊。」



「就是嘛。」石工反复道。



「大师傅还好,要是上代师傅看到你这样,可能会气得当场切腹哪。」



「胡说八道,我们家代代都是不折不扣的町人,切什么腹?(注:切腹是江户时代武士的死刑,其他阶级的人不可以任意切腹。)说上吊还有可能哪。老头子别在那儿胡扯啦。」



「上代师傅就是这样一个人啦,你这蠢蛋。」



「看你凶的。」修太郎说。



接着他望向堆在旁边的石头,



轻轻一摸。



「这东西……也是从摄津搬来的吗?」



石工看也不看地答道:「那是伊豆御影。不是正宗的御影石。」



修太郎默默地盯着石头看。



石工一点一点地雕起石头来。



「伊豆啊……」



「那脆得很哪。」石工说,「喀、喀」地挥着凿子。



保田走下水泥地,走近两人。



「喀、喀」地,凿石子的声音回响。



「哥……」



保田出声,修太郎回头,说了声「哦,保田」,也没有特别打招呼,问道:「爸呢?」



「大概……在睡觉。」



「不太好吗?」



「嗯……时好时坏。」



「这样啊。」



修太郎又望向伊豆御影石。



「妈怎么了?」



「呃……」



「我知道。又去那个……什么占卜念咒的了吧。真是有病。」



「哥知道啊……?」



保田在修太郎旁边坐下。



「……呃,哥……」



「别这样叫,怪教人浑身发痒的。我们年纪又没差多少。你是我妹的老公,又不是我弟。就算有我这种哥哥,也没半点好处啊。」



「可是……」



「叫我修太郎就好了。」



保田噤声了。就算修太郎这么说,保田也不可能这么叫。



「百合子上星期寄信来了。我一直很挂意,可是忙东忙西的,一直没能回来。看样子……她给你添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



「她还没回来吗?那不是很不方便吗?」



「家里人多,有女佣也有奶母,我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是爸他……」



修太郎扔掉香烟,用脚踩熄,说:



「不用担心那么多。会死的时候就会死。活得了就是活得了。」



「可、可是……」



「话说回来,老爸病倒、老妈神经失常、老婆也不在,你也真是祸不单行哪。」



抱歉哪――修太郎说。



岳父木场德太郎三个月前在作业场病倒了。



是脑溢血。



幸好症状不严重,处置也迅速,保住了一命,但右半身留下了轻微麻痹。虽然不是影响生活起居的重大障碍,但完全无法进行雕石工作了。店里有三个师傅,虽不到必须关店的地步,但是德太郎暴躁与消沉的样子非比寻常。



保田完全无能为力。



德太郎日渐衰弱。无法自由使唤自己的身体,那种痛苦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此外,岳父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一定也对后继无人感到万分焦急。



即使如此——保田依然无能为力。



保田举目无亲,这三年来与岳父相处,了解到他的为人,将他视为亲生父亲般景仰。所以更感到痛苦。



他非常了解岳父的苦恼,心痛无比。



「要是我……可以继承爸的工作就好了。」保田说。「……那样的话……」



或许岳父就不会那么烦闷了。



「开什么玩笑?」修太郎说。「你根本没理由非干石匠不可。如果要干……也是我先来干。」



「哥……」



修太郎一脸凶相地瞪住保田。



「别会错意啦。我根本不打算干石匠。我是警官,而你干的是算钱的工作。你那双惨白的手处理得了石头吗?石材行在爸这一代就会结束啦。」



石工停下打凿子的手。



修太郎望向石工。



「留老,你不服吗?」



「不是不服。我打你小时候起,就知道你是个只会忤逆父母,天打雷劈的混帐东西……」



石工再次刻起石头。



「听见了没?」修太郎摸摸棱角分明的下巴。「轮不到你操心。爸全都明白。他没叫你继承家业吧?」



「这……嗯,可是我身为这个家的一分子……「



也为了让他们接纳自己为一家人。



修太郎再次瞪住保田。



保田觉得修太郎在说「你哪里算我家的人」,于是别开视线垂下头去。



「你本来就是木场家的一分子啊。你不就住在这个家里吗?不过我已经不是了。不管这个,伤脑筋的是那个老太婆。她怎么啦?这次又迷上什么了?」



「咦?哦,一开始……是风水。」



「封水?那是啥?」



「呃……听说是中国占卜方位的秘术……」



「喂,这次是中国啊?」修太郎不屑地说,伸手拍了石头一掌。



响起「啪」地一声。



岳母阿幸非常虔诚。这一点保田在婚前就听说了。但是岳母并非长年信仰同一个对象,而是从讨吉利之类到民间流行的俗信迷信全部相信。



听到眼睛痛,就去找对眼病有效的神社,听到肩膀酸痛,就去封肩膀痛的神社参拜。茶柱竖起来就高兴个半天(注:泡粗茶时,有时茶茎(茶柱)会笔直浮在茶水中,日本民间认为这是吉兆。),鞋带断掉就赶快撒盐(注:日本神道教认为盐具有驱邪作用,所以碰上坏事时都会撒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凡事过了头,都很教人伤脑筋。



这次就是如此。



老伴遭逢意外之灾。使得岳母慌了手脚。忙着看护的时候还好,但等到岳父病情稳定之后就槽糕了。岳母似乎认定,岳父会遭到这样的病苦灾厄,一定有什么理由。



岳母先是怀疑家相不好。她说一定是房子盖得有问题,不幸才会接踵而至,于是接二连三找来专门的相士和看卦的,要他们看看家相。



卜卦的说法每一个都不同,相信这个,另一个就变得可疑,完全搞不懂到底该怎么改变才好,一团混乱。不过以保田来看,每一个都不值得相信。



就算封住窗户,摆上花朵,岳父的病况也完全没有好转,倾颓的家运也没有恢复,即使如此,岳母还是不放弃。她不是停止相信,而是去寻找更能够相信的事物。最后岳母认定足以相信的,就是风水这种陌生的占卜术。



「有一个叫太斗风水塾的……」



「等一下。」



修太郎拿出记事本,抄写下来。



「你说太斗什么?怎么写?」



「太阳的太,一斗两斗的斗。风和水,私塾的塾。主持人是一个叫南云正阳的人,平常听说在企业之类的机构担任经营顾问,也在大公司工作,所以妈说他应该值得相信。」



「经营……什么?用占卜来提供经营之道吗?」



「嗯。妈非常拚命,还要我帮忙调查他们的联络方法。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些事,例如说,不是有什么行情吗?」



「稻米行情之类的吗?」



「对。所谓行情最重要的是透过天候和买卖动向预先掌握不是吗?主要好像就是占卜这类信息。其它还有公司大楼的位置和盖法,还有客户的运势等等……」



「做生意还得靠那种东西吗?真是世界末日啦,喂。」



修太郎向石工征求认同,但石工只是哼了哼鼻子。



「妈……是被那个骗了吗?被骗走巨款吗?」



「不是的。」



「不是?」修太郎意外地说。



「太斗风水塾并没有理会。妈吃了闭门羹,大概被看穿没什么钱吧。」



「这样啊。那……」



「嗯……」



岳母不肯放弃。虽然求不到风水师,但祈祷师、灵媒师、行者等等每天轮流拜访家里,一下子病魔降伏、一下子疾病痊愈、一下子说是祖先造孽、一下子说是彰义队(注二:一八六八年二月,反对江户开城的江户幕府旧臣组织彰义队,反抗维新政府军。同年五月遭到歼灭。)作祟,每个人都说得天花乱坠,骗了小钱就走。不管做什么,岳父的病情依然时好时坏,状况毫无改变。然后,这些行为当然开始影响到家计了。



妻子也频频拜托岳母,求她不要再这样了,但是岳母担心缠绵病榻的岳父,令人不忍苛责,而且她会这么做,也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希望,结果终究还是无法制止。然后……



「岳母最后找到的……是那个华仙姑处女。」



「华、华仙姑?那个……昭和的妲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