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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神(2 / 2)




其中一人,是这一头的住民,另一人,则是另一头的住民。



目送两人死去的,正是八咫鸦与青鹭——即又市与阿银。



此乃天狗是也。又市虽宣称死去的是天狗,但本意想必是向糊里糊涂地现身,碰巧撞见这场壮烈死斗的傻子百介询问:你可有胆如此送死?你可有这种觉悟?



不,想必又市打一开始,便不断询问百介这个问题。哪管是活在白昼还是黑夜,每个人终究要走到同一终点。堂堂正正必遇阻碍,违背伦常则愈陷愈深。兽径艰险,隘道难行,你是打算挑哪条路走?



这问题,百介也无法回答。



只不过,又市一伙所走的路,自己想必是走不来——这是百介仅有的体悟。



虽然无法定下心来在白昼的世界里规矩度日,但百介也十分确信自己无法在黑夜的世界中存活。这下百介,不,毋宁说是原本的百介,就在此时死去,但新生的百介却终究无法诞生。



既未摸索,亦未能获得新生,百介就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十年。



除了认为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也深感自己根本是别无他法。



时代瞬息万变。



后来,世间于喧嚣中发生剧变,原本稳如泰山的幕府土崩瓦解,武士农夫不再有别的时代随之降临。不过,这对本非武士或农夫的百介而言,根本是事不关己。



毋宁说。



对百介而言,真正的大事,其实是小夜的出现。



对如今的百介而言,小夜是个无人能取代的稀世珍宝。乃因小夜就是百介曾经活着的明证。百介感到自己真正活着的唯一一段岁月——



也就是与又市一伙一同渡过的岁月。小夜的存在,比什么都能证明那段岁月绝非虚构。对如今也不知究竟该算是生还是死,不,应说是仿佛死了,却仍在苟延残喘的百介而言,小夜是个最珍贵的宝。



百介收养小夜,是维新前不久的事儿。



犹记笹村与次郎开始奉北林藩之命定期造访百介,乃是吉原大火(注:吉原位于今东京都台东区,自一六一七至一九九六年曾为东京的妓院集中地区,从一七六八年至一八六六年间曾发生过数次大火。俗称「吉原大火」则发生于一九一一年四月九日,但此处所指应为一八六六年的火灾)那年的事儿。若百介记得没错,当时应是应庆二年。买下药研堀这栋小屋是前一年的事儿,而和田智弁差云水造访位于京桥的生驹屋,则是更早一年的事儿。依此推论,百介收养小夜乃是于元治元年,即大政奉还前三年。



当时,百介终日蛰居店内小屋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



突有高僧差云水来访,听闻缘由,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差遣云水的高僧名曰智弁禅师,乃临济寺院之贯首(注:原为天台僧最高僧职,后泛指各宗派总坛及各大寺院之总头,亦作贯主、管主),在鎌仓禅界是号极具威望的大人号。云水表示此人不仅禅学造诣极深,亦是个书画与造园的名人,常为搜集庭石走访山野。



百介完全听不出自己与这号人物究竟有何关连。



故此,起初并未严肃看待此事。



反正不过是他人之事,根本是事不关己。



智弁禅师于该年春曾造访京都时,奉人委托规划庭园,故前往山科(注:今京都市东部区名,古称山阶)一带搜寻庭石。于跋山涉水途中,智弁禅师发现了——



不是石头。



而是一具腐朽女尸,以及一个濒死女童。



此濒死女童,即为小夜。



而女尸即为其母——阿蔺。



事后,智弁禅师亲口告知百介——当时眼见两人并排而卧,原本以为俱已死亡。或许是该女先断了气,束手无策的女童再继其后死于衰弱——禅师当时似乎曾如此判断。



理由是。



女尸业已腐朽多日,看来死亡至今已有十日以上。不过……



虽然衣装残破不堪,浑身亦是伤痕满布,颇教人不忍卒睹,但看来死亡后似乎曾有人将其遗体略加整饰,不仅卧姿工整,双手叠胸,胸上还摆着一只形状怪异的刀刃。



百介原本也不知这刀刃究竟为何物,但日后根据小夜所述,方知此乃转场者(注:日本古时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者)特有之两刃刀,名曰山铊。



至于女童,则是宛如守护该具遗体般俯卧一旁。



或许。



这对母女是在凶险山路上遭难,母亲死了,女童不知如何是好,仅能紧守其母之遗骸,最终衰竭而死——禅师如此推测。这推论,百介也认为听似合理。



若是如此,还真是教人感伤。若女童愿意抛下其母遗骸,或许尚有可能获救。



最惹人怜的,是女童还懂得整饰其母遗体,并守在一旁哀悼。禅师满怀感伤,扶起女童身躯使其仰躺。这下……



竟发现这女童仍有微弱脉搏。



禅师一行赶紧背起女童下山,火速赶往附近的末寺(注:本寺·本山支配下的寺庙,即下院)。



禅师取消了一切行程,待小夜恢复神智为止,均随侍在侧悉心照料。



后来,禅师自小夜口中听说了其母惨遭杀害的经纬。原来,是小夜母子在山中遇袭,小夜当场失去了意识。待苏醒时,遍寻不着母亲的身影。没吃没喝地找了三日三夜,才在第四日发现其母教人不忍卒睹的遗骸。



毕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娃儿,光是将其母遗骸略加整饰,便已耗尽了浑身气力。饥饿、疲惫、与伤悲,已将小夜折腾得无法动弹。



闻言,禅师便连忙上奉行所通报。



不过,即使通报者是个名闻天下的高僧,官府并未认真调查此案。



理由有二。



其一——小夜母女乃漂泊山民,既非非人(注: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所界定的阶级之一,为最下层之贱民,依法不得从事生产性的工作,属非人头管辖,通常从事监狱、刑场之杂务,或低等民俗技艺等等),亦非乞胸(注:在民家门前或寺内、广场等地借表演乞讨的杂耍艺人),更不属于任何集团,也无身分可供调查。如此一来,岂不是欲调查也无从?



其二——现场已无遗体。救起小夜后,满腔慈悲的禅师又将其母遗体运回寺院,恭行法事、诵经凭吊。



原本以为此女若非死于意外,便是亡于饥病。一片好心,反而误了事。



禅师挟小夜之证辞,数度请求官府缉凶,到头来还是未获理睬。官府应是认为年方八岁的娃儿所述乃童言童语,岂值得采信?说来,小夜的证辞的确含糊不清,但硬是要一衰弱不堪的年幼稚女把话说得条理分明,根本是强人所难。



智弁禅师为此忿忿不平,试图同所司代等高官多方交涉,但依然无法说动官府。



在禅师悉心照料下,小夜在半个月后恢复健康。



或许是有感于缘份,或许是有感于责任,智弁禅师携小夜返回鎌仓。



后来,禅师自小夜挂在颈上的亡母遗物,即一只脏污不堪的护身符中,发现了一张陈旧的纸头。起初,这纸头让禅师大惑不解。理应是举目无亲的世间师稚女的护身符中,竟有这么张载有某人姓名居所的纸头,个中缘由,当然是教人难以理解。更何况所载之居所竟然位于江户,还是个知名的大商家。



一时似乎误判,此人或许是稚女的生父。



故此,禅师才特地遣使通报。想必是认为倘若稚女真是此人所生,总不能知情不报。由纸头上的姓名判断,此人应非武士,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虽然身分依旧对不上,但总不至于酿成家产之争。想来,这也是个理所当然的判断。



后来,百介终于明白云水来访的本意。



只因见到云水递出一张纸头,竟是百介头一册付梓的书卷之奥付。



见之,百介已是大为震惊。此外,还在自己的笔名旁看见如下补述:



江户京桥生驹屋之山冈百介——



这下,更是惊愕不已。



百介已有数十载未踏出江户半步,亦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往来,更遑论有任何机会与山民接触。眼见别说是笔名,就连自己的本名都载于纸头上,当然是大为震惊。当年,就连生驹屋百介这名字,都没几个人听说过。当年任职于店内者亦已悉数退隐,如今就连职员都无人听说过百介这名字,更何况山冈乃自己被纳为养子前的旧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难道自己是教狐狸精给捉弄了?百介仔细端详起这张纸头。



只见一角还有如此记述:



此人足堪信赖——



若逢穷途末路,宜投靠之——



鸦——



鸦?这……



不就是又市?



这应是又市写的。



百介如此判断。



这——是一个局。错不了。倘若是又市写的,绝对是一个局。



再者,纸头上还写有投靠两字。记忆中,又市从未托付百介任何事儿,孰料这回……



详情恕难告知,但老夫与此稚女确是有缘,必将担下养育之责,百介如此回答。



云水原本以为纸头上的人物必是小夜生父,但眼见缓缓步出屋外的竟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而且也没打听详情,便坚称愿收养稚女,似乎极为震惊。



总之,老夫将收养此稚女,愿立刻遣轿或马迎之,听闻百介语气如此坚决,云水表示自己应先归返,待与禅师商谈后再行连络。



犹记当日云水离去后,百介更是坐立难安。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竟还接连数夜难以成眠。一想到又市对自己有所托付,心中自是兴奋莫名。送走那两位天狗后已过数十载,万万想不到事隔多年,自己竟然又和又市有了牵连,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又市究竟要让百介做些什么?



半个月后,和田智弁禅师亲自带着小夜前来生驹屋。



看见这随禅师前来的小姑娘的模样——



百介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夜。



生得和阿银根本是一模一样。



惨遭杀害的阿蔺,想必就是阿银之女罢。而又市所写的那张纸头,原本想必是为了阿蔺而写的。至于阿蔺与又市是什么关系,根本是无从得知,即便试图厘清,也注定是白费工夫。不过,倘若阿蔺真是阿银之女,和又市想必就多有牵连了。又市曾将记有百介住所的纸头交给阿银之女,以备有什么万一时有人可投靠,的确是不无可能——



这下,百介当场号啕大哭了起来。



并向智弁禅师陈述了一切缘由。



听闻这番解释,禅师便将小夜托给了百介。



从此,百介便在小夜相伴下过活。



——至今已有十三年,还是十四年了罢。



为此,百介迁出店内小屋赴外结庵,过起了仅有两人的日子。



百介教授小夜读写,将之视为己出抚养。长得愈大,小夜的容貌也与阿银益发酷似。不过小夜依然是小夜,而非阿银。但虽非阿银,小夜毕竟是阿银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据。而对百介而言,与小夜一同生活,也是个证明自己与阿银、又市度过的那段时日绝非虚构想象、乃是千真万确的明证。



如今。



相隔十数年。



和田禅师再度造访百介。



这些年里,双方虽曾数度书信往返,但百介一度也未与禅师照过面。虽然百介一切依旧,但禅师的地位已是益发显赫,与其面会也变得益发困难。虽然身分制度业已废撤,但人人仍得在自己的世界里过活。而百介与和田智弁正是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故此……



禅师的突如造访,着实教百介大吃一惊。



听闻来访用意后,百介更是惊讶得无法自已。



禅师表示,业已寻获杀害小夜生母的嫌犯。



起初,百介深感难以置信,但禅师却断言绝对错不了。



消息乃得自一任职于新政府的下级官员,此人于前幕府时代,曾任萨摩之密探。据此人所言,杀害小夜之母——阿蔺者,乃一与其同为萨摩密探者,名曰国枝喜左卫门。



所谓密探者,并非仅担任探子或奸细。有时,密探也得充当执行暗杀的刺客。



不,或许他们干的根本称不上暗杀。在那年头,杀人有时根本是稀松平常的活儿。当然,当年杀人亦非合法,大多得以重罪论处。但也有不少人挟着自以为是的大义名分,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哪管是为了什么豪情壮志,杀人毕竟是法理难容的野蛮行为。



不过。



即便真有个有志之士,残杀山民之女哪可能是为了什么大义名分?



所言甚是,听完百介这番分析,禅师亦深表赞同,经过一番审思,复开口说道:



据传——这喜左卫门不仅对女色异常执着,还有难抑冲动的怪癖。一旦燃起怒气,立刻变得失去理智。遇女抵抗,不仅挟蛮力淫之,还要胡乱挥刀伤之——向禅师吐露实情者,亦不知该如何制止这同侪逸离常规的行止,心中满是烦恼沉痛。



果真确定是此人所为?百介问道。绝对无误,禅师回答:



论时期、场所,俱属吻合,必能断言喜左卫门正是真凶。



——若是如此……



维新后,有不少萨长(注:幕末推动维新最力的萨摩藩与长州藩,曾为倒幕势力的骨干,维新后新政府的领导阶层,多为此两藩出身,其派阀俗称萨长阀)出身之藩士为新政府所登用,其中亦不乏曾干过密探一类差事者。不过,据传喜左卫门却执意辞去。



大政奉还后,喜左卫门便出家为僧。



见此,此曾任密探之下级官员方向禅师询问,曾频频行无益之杀生者若是得度修行,是否也可能成为圣人。



或许,算得上是悔悟罢,禅师说道。



如今——喜左卫门已成一名闻天下之高僧。禅师表示虽宗派有别,亦曾听闻此人名声。关东一带相传,此僧法力甚为高强,加持祈祷至为灵验。



喜左卫门,今名国枝慧岳,于千住某真言宗之寺院担任住持。



不过。



明知此人正是真凶,亦无法将之绳之以法,禅师语带遗憾地说道。



毕竟此人一切犯行,均已是陈年往事。



就连当年的奉行所都无意愿查证,如今的警察更是不可能展开调查。即便想查,已无证据可寻。哪管几名证人指证历历,本人也不可能据实认罪。不,即便本人坦承无讳,亦无法将之逮捕治罪。如今欲报此仇,亦是无从。



即便如此,禅师仍认为应向百介通报此事。



如今,小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过着平稳宁静的生活,知晓此事,已是了无意义。虽知此举或许是画蛇添足,仅能于小康生活中徒增怨念,但既已厘清实情,仍欲让百介知晓,否则心中绝难踏实,高僧语带悲怆地说道。



闻言——



百介诚心致谢。



虽非出自内心,仍表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一切均难逃因果报应,若此人果为真凶,终将有恶报降临其身。



百介亦表示,倘若真如禅师所言,此人不敌罪孽苛责,出于惭愧而立志出家,或许便无须再深究。



但这绝非肺腑之言。



若是放任真凶逍遥法外,百介绝难苟同。



想必那张写有若逢穷途末路,可投靠百介的纸头,原本是又市为阿蔺所写的。借此,又市悄悄将阿蔺托付给百介。倘若禅师所言属实,阿蔺乃死于慧岳之手,则此人既是杀害小夜之母、亦是杀害阿银之女的真凶。



——若是如此……



究竟该如何是好?百介无意诛杀此人,即便杀了慧岳,也是于事无补。既无法让阿蔺复生,小夜亦不可能为此欢喜。但放纵凶手逍遥法外,着实教人难以甘心。



这下,百介思及一则妙计。



偶然帮了百介一把。这下,百介又委托偶然来访的与次郎代为张罗。一如又市委托百介时从未多作解释,百介这回也未向与次郎说明任何缘由。



【陆】



为筹办百物语怪谈会而造访剑之进者,乃青鹭事件之中心人物由良公房卿。不,实为其子,即儒学者由良公笃。但若欲更进一步追本溯源,或许该说是其门下之众门生。



不久前,公笃氏所开办的私塾曾有过如此一段问答。



孔子曾云子不语怪力乱神,敢问塾长对神佛是什么见解——?



世间本多奇事,怪异巷说所在多有,但人世间究竟有无鬼神——?



理所当然,公笃氏给众门生的回答,是对怪异巷说必不深究,对鬼神必敬而远之,探究有无鬼神,乃无为之举。此外,神即理,佛即慈悲,理与慈悲即便不假神佛二字,亦可论之,若以此二字论之,必失论旨而离世理——此举实与弃神无异。



孰料。



众门生虽接受了对神佛的这番解释,但尚有人坚称世间必有妖怪。



俗云有教无类,知名私塾本就是弟子众多,其中或有优秀人才,但亦不乏平庸之辈。若有一人起个头,必有两、三人起哄附和,不是据传哪儿有妖怪出没,便是据说哪个人撞见了幽魂。



公笃氏虽苦口婆心地秉理否定,但仍有门生坚持不愿信服。不巧的是,此门生乃某企业之少东,公笃氏创办私塾时,曾拜其父斥巨资大力资助,故欲斥此门生之言实属无稽,亦是难为。



故此。



此门生便提议,不妨确认世间是否真无妖怪。此提议虽幼稚荒诞,却足以教名闻天下的孝悌私塾塾长苦恼不已。



到头来——此门生进一步提议,有一名曰百物语之游戏,不妨尽可能依相传之法式行之,看看是否真有异象,或真无异象发生。这提议与其说是疯狂,毋宁说是愚蠢,想必教公笃氏至感难堪。



总之不过是个迷信,试之也无妨,问题出在正确法式无一人知晓。



既欲检证,便非得正确执行不可。故此,公笃氏便央求其父公房卿,代为向妖怪巡查矢作剑之进询问。



「不过,还真是教人不解呀。」



背靠道场床间(注:日式建筑内,座敷中地板最高,用来悬挂字画或摆放花卉饰品的空间)双手抱胸、盘腿而坐的揔兵卫高声说道。揔兵卫这下正在位于神乐坂的涩谷道场中,和与次郎相对而坐。



「老隐士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完全猜不透。想到老隐士的为人、个性,似乎是隐瞒了些什么。这提议虽是有趣,行事亦该含蓄委婉,但谈的既然是怪谈,我倒认为无须如此谨慎。若是过度拘泥于理法,反而变得不骇人了不是?」



「老隐士的本意,我也猜不透。」



与次郎只能如此回答。毕竟一白翁这番委托,的确是有点儿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若要谈百物语,最后一则还请留给老夫叙述——老人向与次郎如此请求。



那么,计划是如何?揔兵卫问道:



「不是全让三游亭来说?」



「不,一白翁也要说一些,故圆朝师父只须说个一半就成。」



「一半?那就是五十则了。」



「五十成也不算少哩。想到师父平日多忙,即便是简短的故事,求其说个百则,想必也是强人所难。不难想象,这差事会有多累人罢?而且还得一路说到早晨,只怕要把师父给累昏了。」



「不过,师父要比想象中来得和气得多哩。据说还表示若是山冈先生所托,别说是一百则,就算是两百则也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还恭恭敬敬地要求,这回可否不用三游亭这艺名,而是以本名出渊次郎吉的名义参加。」



「该不是教你这张脸给吓着了罢?」



揔兵卫生得这副德行,即便不吭声也够吓人。



哪有可能?揔兵卫一脸茫然地否定道:



「师父是曾说过我这长相吓人,但仅向我开个玩笑,要以我这长相编出一则怪谈罢了。」



「想必这将会是一则十分吓人的怪谈罢。总而言之,要一人独自述足百则,的确是强人所难。随着这消息愈传愈广,除了咱们俩,届时还将有近二十人参加。只要每人说个两则,就有四十则了。」



由良公笃是不可能说的,揔兵卫说道:



「此类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此人想必是连听都不想听罢。」



「不过,公笃氏依然得在场见证,毕竟整件事儿也是因其而起的。个人是认为应由一白翁起个头,接着再由在座其他几人接下去,待圆朝师父说完后,最后再回到一白翁做个总结。」



「问题是,该在哪儿举行?」



起初的预定地,便是这小小的道场。



但一看到剑之进带来的参加者名册,揔兵卫便一口回绝了。



始料未及的是,名册上几乎都是熟悉的姓氏,这才发现公笃氏的门生似乎悉数为名门之后。而且,就连由良公房卿也将出席。



若悉数是公卿华族,岂能让大家在这道场肮脏的地板上席地而坐?



此外,名册上还有几名不知从哪儿听到风声好事之徒,似乎悉数是知名画家、戏曲作者、俳人等文化人,其中还夹杂几名报社记者。



报社记者乃是妖怪巡查那头的人脉。据说剑之进以不将之公开报导为条件,批准这些个记者参与。



爱凑热闹的家伙还真是多呀,揔兵卫感叹道:



「真不知道为何有人偏爱参加怪谈会什么的。难道以为真会有什么异象发生?」



「应是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才想参加的罢。」



与次郎回答。这说法,其实是自一白翁那头学来的。



「若真会发生什么怪事,这些人哪可能有胆参加?」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与次郎,孝悌塾那些个门生又是怎么想的?」



「哪还会怎么想?想必是根本没什么想法罢。从名册看来,悉数是出自名门大户的少爷,想必不过是打算来找个乐子消磨时间罢了。就连上私塾学习儒学,也仅是为了打发时间罢?」



这些家伙还真是惹人厌呀,揔兵卫抱怨道。



这抱怨,与次郎也同意。



怪谈这东西,与次郎其实也爱听。断言世间绝无鬼神,未免过于无趣,有时感觉世上多少还是该有些谜才好。但虽是这么想,心底还是了解这类东西应是不存在才是。



世上绝无鬼神。总感觉若不心怀如此见解,便无法明辨万事万物。即便如此,人之判断毕竟扭曲,若不尽可能辨明一切,对一切均可能误判。如此一来,即便真见到了鬼神,只怕也将难以判明。



的确惹人厌,与次郎也附和道。



「噢?想不到你也会如此抱怨?」



「当然要抱怨。揔兵卫,假设咱们坚信世上真有鬼神、也真有种种异象,对此想必就不至于有多少期待。毕竟人不可能撞见鬼神,异象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但倘若坚信世上无鬼神……」



「原来如此。若是坚信世上无鬼神,哪天遇上时可就要大惊失色了。是不是?」



原来你也是同样惹人厌呀,揔兵卫高声笑道。



此时,仿佛是为了让道场内回荡的粗野笑声传到外头似的,突然有人猛然拉开了木门。



只见正马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外。



「你们这两个家伙。人家为琐事在外东奔西跑,你们却在这儿谈笑风生。瞧你们笑得如此快活,到底是在谈些什么?」



「你这假洋鬼子,跑个两间(注:以尺为长度单位、以贯为质量单位的尺贯法中之长度单位。一间约等于一.八一八二公尺)便要气喘如牛,哪可能东奔西跑了?倒是,场地是定了没有?」



定了。正马环视着道场说道:



「这地方如此难登大雅之堂,难不成要大伙儿坐这肮脏地板上?」



「嫌脏就给我站着。说罢,会场将是何处?」



「赤坂一家料亭。家父是那儿的常客,趁他们当日公休,借他们店面一用。」



「哼,到头来还不是求你爹去借来的,还说什么东奔西跑哩。」



也是费了一番苦心哪,正马挑个角落坐下说道:



「要借个地方彻夜闲聊怪谈,有哪个大好人愿意无偿提供场地?就连家父这关节都不好打通。他对公卿恨之入骨,就连由良卿的面子也派不上用场哩。」



「你是怎么向你爹解释的?」



「我可没任何隐瞒。有好事之徒欲聚众行百物语怪谈会,一个巡查朋友被迫担任干事,为此大感为难。与会者不乏名门大户,得找个适合的场地,以保体面。」



「原来还真是据实禀报。如此轻松便借到了一家料亭,有哪儿让你费苦心了?」



我可是费得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得到父亲首肯的哩,正马噘嘴说道:



「倒是,圆朝真会来么?」



「当然当然。不过是隐密前来,你可别张扬出去——」



真的会来么?揔兵卫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突然听见一个不熟悉的嗓音如此问道。



木门再度敞开,这下站在门外的,是三名蓄着胡须的男子。其中一个是剑之进,另外两人则是生面孔。一个面戴眼镜、身形矮胖、看似书生的男子步伐轻盈地走进房内,语带兴奋地问着三游亭圆朝是否真会到场。



「你、你是何许人?」



「噢,敝姓鬼原,于《假名读》担任记者。」



「假、假名读?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假名垣鲁文所创办的《假名读新闻》呀,剑之进说道。



「去年才将报名改成了这以平假名拼音的简称。这位则是《东京绘入新闻》的印南君。两人对怪谈均有浓厚兴趣,这回答应不撰写报导,只求参加。总之无须担心,这回的事儿保证不会张扬出去。但虽说无须担心……」



比起他们俩的嘴,你这大嗓门还更教人担心哩,剑之进说道。揔兵卫本想将口风一向不紧的正马好好训斥一顿,但看来自己的嗓门之大,就连房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倒是,与次郎。」



剑之进也没坐下,便朝与次郎喊道。



「噢,一切均已备妥。灯笼都张罗好了,怪谈会的进程也大抵有了个腹案。接下来,仅需决定与会者陈述的顺序——」



我没想问这个,剑之进打断与次郎说道:



「这两人均准备叙述多则怪谈,这点是毋需担心。倒是,一白翁不是指定将有一名在场驱邪的和尚?」



「可是指国枝慧岳法师?」



「没错。这慧岳……」



名声似乎不大好哩。话毕,剑之进向鬼原使了个眼色。



「名声——不大好?」



「没错。药研堀的老隐士为人谨慎,应不至于胡乱推荐人才是。唉,或许不过是我多心,但据这鬼原君所言……」



此人至为危险,鬼原说道。



「危险?」



「表面上的风评的确不差,相传此人不仅擅长驱吉辟凶、加持祈祷,还能行医救人。但骨子里却是一见女色便淫心大起,还曾杀过好几个人哩。」



「杀、杀过人?」



「没错。」



印南把话接下去说道:



「平时是十分正常,一旦兴奋起来,便要失去理智,不仅好挟蛮力奸淫施暴,遇女抵抗更是下手凶残,甚至还曾数度将人折磨致死。」



为何没将之绳之以法?揔兵卫问道:



「此等好色狂徒,若不将他绳之以法,简直岂有此理?这风声未免荒唐,想必是出于嫉妒的诽谤中伤罢?」



不,这绝非空穴来风。话毕,鬼原在与次郎身旁坐了下来。



接着,身形矮胖的报社记者又凑出蓄着胡须的脸,低声接着说道:



「这法号慧岳的和尚,本是个萨摩藩士,维新前曾干过某些不宜公开的隐密差事。依理,此人应能于新政府中任职,但慧岳却弃此权利出家。」



「可是因这家伙握有政府的什么把柄?」



「似乎是如此。噢,或许真正原因,并非此人挟政府把柄作什么要胁,而是这号人物的存在原本就不该公开,故难以做出妥适安排。」



「这可是真的?」



我可不大相信,揔兵卫一脸狐疑地说道:



「干你们这行的本就是鬼话连篇,说这种话更是教人难以置信。正马,你说是不是?」



不,或许真是如此,正马说道:



「家父尝言,如今的政府官员悉数是杀人凶手。唉,或许仅是丧家之犬虚张声势,也不知此言是否真值得采信,但即使仅采信一半,或许也是真有其事。毕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不过……」



倘若这真是事实,一白翁为何要推荐这等角色?



与次郎坦承自己着实猜不透,剑之进亦同意道:



「在下对老隐士亦极为信任。故此,宁信老隐士推举此人,个中必有一番道理。」



「你可是认为,老隐士心中或有什么盘算?」



「这无从得知。才疏学浅如在下者,哪可能察知老隐士的心思?但倘若这传言的确属实,身为官宪,可不能视而不见。」



揔兵卫嗤鼻揶揄道:



「哼,你当的也是官差,还不和这人同样是新政府的走狗?」



「别这么损人。在下既非新政府的傀儡,亦不属萨长阀,至少还有明辨是非的风骨。别忘了在下亦是个……」



在下亦是个正义之士,剑之进似乎是这么说的,但两名报社记者却异口同声地把话给接了下去:



「是个妖怪巡查,是不是?」



「别再这么称呼我。」



「大人,这称呼哪有什么好嫌的?试想,世上有哪个巡查有幸在好事之徒举办的百物语怪谈会上担任干事?」



这两个印瓦版的说得好,揔兵卫高声大笑了起来。



「倒是,与次郎。」



这下,正马突然开口打断揔兵卫的刺耳笑声说道;



「今早你不是曾表示想到了什么点子?可是有什么企图?」



「没错,不是说你想到了什么计谋?」



原本呆立的剑之进,这下也坐了下来。



「又是企图又是计谋的,瞧你们说得还真是难听。说老实话,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点子。」真的一点儿也不特别,不过是突然间的灵机一动罢了。



听说由良公房卿也将与会时,我立刻想到,不妨开个小玩笑。



要说就把话给说清楚,揔兵卫厉斥道:



「少学咱们这巡查大人卖关子。」



「噢,其实……」



——不过是纳闷公房卿……



「不过是纳闷公房卿为何要参加这种聚会罢了。」



「这有什么好纳闷的?」



「对公房卿而言,此事哪有什么重要?不过是其子与几名愚昧门生起的一场争执。再者,争论世上有无妖怪,议题本身也是幼稚至极。不过,这都比不上真正召唤妖怪这主意来得荒谬。别说是公笃氏本人对此不以为然,就个人所知所闻判断,公房卿对此类争议应也是毫无兴趣,理应透过咱们这位妖怪巡查代其子打理便可。大家说是不是?」



没错,正马回答:



「若不是公房卿出面,场面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大罢。」



的确是如此。将与会的文化人,想必悉数是公房卿邀来的。否则公笃氏对此必是提不起劲,对提振私塾名声想必也是毫无帮助,理应不至于四处张扬。正马所言至为有理,把场面弄大的,理应就是公房卿。如今已是如此大阵仗,公笃氏即便想打住,也已是骑虎难下。



不过,与次郎怀疑。



或许最欲进行百物语的,其实是公房卿。



上回的青鹭事件,到头来得以平安落幕。



虽有公笃氏之亲信出人意料的脱逸常轨之举,除此之外可谓一切平安。听取一白翁之建议后,剑之进仅告知公房卿,世间确有青鹭显灵之说。



当然,公房卿始终不知这场青鹭显灵的背后,其实是御行又市一伙人所设的巧局一事。不,这真相,就连剑之进等人也不晓得。



知真相者,仅一白翁、小夜、及与次郎三人。



亦即。



公房卿已相信世上真有鬼神。



毕竟,自身经历教他不得不信。



故此。



公房卿可能有意借此证明。



世间是否真有超乎人知之鬼神——



或是否真可能发生超乎人知之事——



与次郎如此判断。



或许,不过是自己多心。



——唯有虽知谎言非真,但又诚心信之,人方能安稳度日。



——虽置身五里雾中,双眼为谎言所蔽,但仍能遨游梦中。



——虽明了梦境非真,仍对其深信不疑,



——唯有如此活于梦中,



人方能安然度日。据说御行又市曾如此说。



那么,就让公房卿再作场梦罢,与次郎心想。



最初的青鹭化身,乃山猫回阿银所扮。



二十数年前的青鹭化身,则为小夜之母。



据信,小夜与阿银貌似挛生。



若是如此……



其实,真的没什么特别,与次郎再度搪塞道。



【柒】



现场立起了一面素净的白屏风。



白屏风被染成了一片青蓝。就连其上的阴影也呈深蓝色。



在一片青蓝的房内,在座者也个个被映照得有如死人般惨白。



百物语的舞台,远比与次郎预想得更为骇人。



待关上每一扇房门,并将青灯笼点燃后,赤坂这家料亭房内已非人世光景。



上座坐着由良公卿。其子由良公笃紧邻其右,其左则是见证人兼驱邪法师国枝慧岳。一脸紧张地紧邻法师而座的乃这回的干事,即妖怪巡查矢作剑之进,孝悌塾的六名塾生,则是面对庭院并排而坐。



于公笃氏身旁就坐者,依序为一姓桃井之戏曲作者、姓东田之俳人、姓鹿内之本所碁会所主、姓渡边之坂町药种盘商、孝悌塾番头,吊儿郎当地歪坐最远处者,则为绘师河锅晓斋。



距离稍远处,还坐有《假名读》编辑记者鬼原俣吾、与《东京绘入新闻》的印南市郎兵卫。公房卿之正对面,还设有供出渊次郎吉与三游亭圆朝就坐的坐垫。



坐垫旁,则坐着因驼背、蜷身而显得更形矮小的一白翁。



揔兵卫手持竹刀,伫立于面向房门外走道的屏风旁。圆朝与负责领圆朝进场的正马,想必就在纸门的另一头做准备。此外……



坐在一白翁身旁的与次郎则负责拔除灯芯。每说完一则,便由他趋身上前,自灯笼中拔去一只灯芯。



历经一番绞尽脑汁的推敲,与次郎一行人决定采最简单的法式。



尽览书卷后,除置镜、缚指之外,还找着了诸如置刀以为驱邪、或吊挂旧蚊帐等法式,但到头来,还是采信一白翁的说法,判断这些不过是装神弄鬼的虚招。



只要有盏青灯笼便成了。



虽于此世却不似此世。虽点灯却不见光明。虽非白昼却不似夜晚。虽昏暗但亦非漆黑。如今,此处已成人间与他界、梦幻与现实、幽冥与现世间交叠之秘境。



既非虚构,亦非事实。既非现在,亦非过去。



待一切准备就绪,太阳早已西下。



将百支灯芯悉数点燃后,与次郎立刻自灯前退下。



映照成一片青蓝的房间,随着与次郎硕大蓝影的抖动歪扭摇晃。只见这蓝影逐一自安静就坐、分不出是生是死的众与会者身上轻抚而过。



返回一白翁身边的坐席后。



与次郎隔着灯笼,望向正对面的公房卿。



在朦胧青光下,别说是神情,就连长相也难以明辨。



即便是坐在自己身旁的老人,长相也变得难以辨识。此时在他看来,一白翁活像个一脸皱纹的野蓖坊(注:一种体型如人,但面无五官的妖怪)。



仿佛正是在等待与次郎就坐,此时纸门突然给拉了开来,圆朝在正马引领下入场。



这位身材消瘦、眼上一对深邃的双眼皮、看似有点儿脾气的咄家(注:以口述落语、人情咄、芝居咄、怪谈咄等为业者,亦称落语家),先是将坐垫往旁一拉,方才就坐,接着便彬彬有礼地向大家低头致意。



「全来齐了。」



剑之进说道。



一白翁微微颔首。



「人云世间无鬼神。」



老人突然开口说道。嗓音竟不似往常般嘶哑。



「然,亦有人云世间有鬼神。也云议论鬼神,必将召徕鬼神。今夜,吾等将循往昔之百物语法式,于一夜间述足百则鬼怪故事。老夫乃药研堀隐士一白翁,昔日曾浪迹诸国,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仅能遗世独居。首先,将由老夫起个头,向诸位叙述昔日曾以这双蹒跚老腿亲临、以这对昏花老眼目睹、以这对重听老耳听闻之多则奇闻异事——」



四下一片静寂。



越后小豆洗水溺僧人致死。



击杀八王子野铁炮怪人。



甲斐之白藏主狐幻化为僧训诫猎民。



小冢原之不死狐怪三度死而复生。



伊豆巴之渊舞首事件。



尾张之飞缘魔召唤火气。



淡路岛芝卫门狸为犬所噬。



濑户内之船幽灵震慑藩主。



能登马饲长者吞噬活马。



土佐七人御前肆虐害人。



品川柳女夺取人子杀之。



男鹿冲大鱼岛赤面惠比寿怪谭。



京都帷子辻突现女尸。



摄津天行坊大火焚毁代官所。



远州山男掳人事件。



池袋村蛇冢幽魂肆虐。



老天狗随火柱升天事件。



一白翁以淡淡语气逐一叙述。虽不至于则则骇人,但无一不令人啧啧称奇。



这些故事,与次郎大多曾听说过。



况且,与次郎还知悉其中几则怪谭的真相。虽然一旦了解个中经纬,便能明了一切不过是平凡无奇的诈术。但一旦被当成故事叙述——



可就纷纷成了怪谈了。



一白翁所叙述的最后一则,便是五位鹭化身为女,泛光飞离一事。



也不知是何故,与次郎开始紧张了起来,频频注意公房卿的神色。但别说是脸孔,就连身躯也看不清。



与次郎业已拔除二十来支灯芯。



唯一能听见的声响,仅有衣裳的摩擦声、与微微的咳声。



房内变得益形昏暗。



接下来,轮到了印南。



印南佐以手势动作,叙述了几则采访新闻时遭遇的奇事。



由于内容多半未曾听闻,再加上说者描述得活灵活现,与次郎不禁听得入神,有时还被吓得不寒而栗。



印南说了十五则,与次郎也拔去了十五支灯芯。



房内变得益发黑暗。



此时看来,在座众人已是个个貌似亡者。



亦即,自己看来想必也像个亡者,与次郎心想。



接下来,由鬼原接棒。



叙述的均是取材自江户时代诸多随笔的怪谈。



与次郎——不,想必剑之进亦如是,几乎悉数阅览过这些书卷。因此,十分清楚大抵都是些什么样的故事。



即便如此,聆听时仍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



或许是因鬼原的叙述颇为巧妙,带有热切的抑扬顿挫,但似乎不仅是如此。



此时,仿佛为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压迫,房内空间教人感觉十分扭曲。也不知是因房内气氛益形紧绷,抑或空间密度益形浓缩,甚至可能是自己变得益形稀薄,教人连对些微动作也变得异常敏感。仿佛光是坐着,便要教一股气给压扁。



鬼原同样是叙述了十五则。



与次郎也拔除了十五支灯芯。这下,灯芯仅剩下一半。



即便还有一半,房内也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除了灯笼,可说是什么也瞧不着。每个人影都变得一片模糊,个个溶入了青蓝的黑暗中。虽知众人仍端坐不动,但除此之外,一切均已无法判断。众人唯一能瞧见的,唯有坐在灯笼旁的与次郎朦胧的身影。



接下来。



终于轮到圆朝出场。



不过,并未让与会者知道此人便是圆朝。



刻意先藏身密室,待房内被染成一片青蓝后再引领入场,其实是为了不让众人察觉圆朝的身分。戴面具毕竟过于滑稽,故到头来仍安排圆朝以真面目出场。想必无人想到,这名闻天下的名士竟会在这等规模的聚会上现身。即便或许一旦开口,仍有暴露身分之虞,但终究好过招摇入场。倘若事前便知此人是圆朝,或许听者便要心怀欣赏名人献技的期待。若是如此,故事说来恐怕便不够骇人了。



敝姓出渊,来自汤岛,圆朝说道。



接下来,便开始缓缓说起众人从未听闻的怪谈。



果然巧妙。



听来着实教人着迷。



待回过神来,才赫然发现自己的脸已转向嗓音出处,就连身子都给探了出去。听得正入神时,又突然给吓个一大跳,虽看不清其他人是什么模样,但想必和与次郎应是没什么出入罢。



叹息、吸鼻涕的声响同时传来,想必大家都是同样反应。



将人诱入,又突然推出。将人钓起,又突然抛下。



果真是个高人。



故事内容、叙事技巧均属上乘,教与次郎由衷佩服。



这果真是场豪华飨宴,与次郎心想。



在圆朝高明技巧的搅拌下,房内的黑暗原本就慑人,这下竟变得益形沉重。一字一句,教人感觉到一股无以名状,犹如双腿痉挛、肩头紧绷的压迫感。



话完一则。



拔去一只灯芯。



话完一则。



拔去一只灯芯。



黑暗已将周遭吞噬大半。



如今,房内境界已无可辨识。



唯有话语传入众人耳里。



这话语,竟化为明确实像。



原来如此,原来人就是这么进入故事里的。



原来得将古与今、今与古流转替换。



悉数说完后,与次郎小心翼翼地悄悄站起。



第九十九则就此落幕。



【捌】



接下来,就是第一百则了。



若吾等就此打住,各位便能保安泰,但今夜可不能如此。接下来,就由不成材的老夫,为各位作个总结。



这下已过丑时三刻,已是连草木皆休眠、妖魔皆现身的时刻。述完这第一百则,是否真有异象将起?



若有任何异象,将由或许仍在座的法印(注:僧侣最高阶的法印大和尚位之简称,相当于僧纲之僧正。下尚有法眼、法桥等僧阶。但古时日人亦常以此称呼山伏或祈祷师)国枝慧岳法师施法驱除。不过,自老夫所在之处,并无法瞧见法师。



难不成——法师业已离座?



房内已是如此漆黑,想必各位亦无法瞧见老夫的神情。



好的。



或许,各位宜先确认与自己紧临而坐者是否依然在座。即便仍在座,也难知究竟是否仍为本人,不,甚至是否为人,想必也已是难以确认。



如今,灯芯仅余一支。



着实教人惶恐不安。



那么,就由老夫为各位叙述一则风神的故事。



此事发生于距今十三年前。



不,也或许是更早以前。老夫活到了这把岁数,实在是记不清了。



总之,或许是更早以前的事儿。



当时,有两名年轻的男子。



此两人胸怀豪情壮志。唉,年少时,每人均曾胸怀大志,待活到老夫这把年纪,可就要消磨殆尽了。



这大志,并非赚进千万银两、或尝遍天下珍馐,而是颠覆天下,创立富强新世。



是的,这志向本是立意良善,男儿胸怀如此梦想,绝无任何不可。



但壮志也可能成为扰人烦恼之源。倘若人过于渺小、志过于豪壮,压根儿无从实现。



凡是人,仅能成就能力所及之事。



但心怀壮志,有时也能让人达成原本难及的目标。



当然,不可及之事终究是不可及。



总而言之,此二人亟欲一酬壮志。



为此浪迹天涯。



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实现远大梦想。



某日。



两人来到山科一带。



于山中见一石雕神像。



此像,乃风神之像。两人向这石像许了个愿。



祈求风神保佑,助己成就心中壮志。



唉。



虔诚祈求一番后,两人离开了京都。



接下来。



噢,至此为止,尚未有任何不妥。毕竟,两人仅是祈求神佛佑己酬志,便离开了京都。



不过……



各位认为到头来,此两人都做了些什么?



竟是杀人。



没错,就是以刺客为职。唉,虽说为了巨大改革,些许牺牲亦是在所难免,这本意可谓合理。不过,凭此两人的能耐,就只能干这等差事。



唉,毕竟人仅能成就能力所及之事。而这两人唯一能及的差事儿,便是杀人。噢,不过要取人性命,可不是人人都下得了手的。



各位说是不是?



敢问在座的各位,可有谁曾杀过人?想必是不曾有过罢?若有哪位曾干过,可就吓人了。杀生,乃天地难容之重罪。



较任何罪都来得罪大恶极。



而这重罪,必将深植凶手心中。杀过人的记忆,注定要侵蚀凶手的心灵。



即便如此,两人毕竟是为一酬壮志而举屠刀。



大志,时能让人忘却心中痛楚。



不知不觉间。



两人之心渐起变化。



唉。



其中一人开始感觉空虚。哪管自己费尽浑身解数,狠下心挥刀斩人,却仍无法成就一己壮志。心生如此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另一人,可就不是如此了。



此人开始纳闷,为成就壮志而杀,与恣意妄为的杀,哪有什么差异?



哪有可为天下国家而杀,却不能为其他理由而杀的道理?或许无论如何,杀人总该有个大义名分。但若是如此,只要随手找个理由凑合,不就得了?



唉。



某天,两人于山腰袭击一名飞脚。



此举乃是为了夺取飞脚所持之书状。想必是往昔人称密书一类的东西。



唉,其实,两人仅需撞倒飞脚夺取信函,便可完事交差。毕竟飞脚的性命与书状的内容本就毫无关系。



但当两人费了一番工夫,终于追上这飞脚时,其中一人竟举刀一挥。



从身后来个袈裟斩(注:剑道中将人体由上至下斜切的刀法),一刀便毙了这飞脚的命。另一人见状大惊,此行仅需夺取书状,何须取人性命?



并严斥同侪为何做无谓杀生。



哪知另一人竟如此回答:



既是杀生,哪有有益、无谓之分?



既是人命一条,哪有飞脚、武士之分?



又哪有武士可杀,飞脚却不可杀之理?



听闻这番辩解,另一人本欲辩驳,孰料竟找不出任何理由。一如这同侪所言,杀生本属无益。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杀生绝无有益之理。



两人就此决裂。



一人径自下山,从此放下屠刀。



另一人则遁入山中,杀害了一名无辜女子。



唉。此女不过是个碰巧路过的山民之女,还带着一名年方八岁的可爱女娃儿。两人碰巧行经飞脚丧命之处,这下可就是在劫难逃。



没错,此女当然是吓得魂飞魄散,更何况,还带了个娃儿。



两人屏气潜藏,但终究还是教凶手给寻获。事到如今,仅有遁逃山中一途。



穿越竹林、踩过藤蔓,此女抱着娃儿死命窜逃。山中本难行,尤其是连山路都没有的深山,当然教一介弱女子跑来连连跌撞。



不仅衣裳被划得稀烂,手脚也伤得鲜血直流,尽管如此,此女仍死命奔逃。



毕竟背后有个提刀男子执拗追赶。



唉,最后还是教凶手给追上了。



讽刺的是。



此女遇害处,竟是那风神石像旁。



此时,此男已丧失理智,先是轻挥一刀,划破女子的衣带,衣裳随刀褪落。男子便将浑身是血的女子压倒在地,当着,嚎啕大哭的娃儿的面……



唉。



逞了兽欲。



如此凶残,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泄欲后,男子便将女子乱刀斩死。



并将娃儿推落悬崖。



实在是禽兽不如。



这下。



突有一阵风吹起。



风中还有个声音问道:



为何如此残虐不仁——?



男子高声回道:



反正横竖都得杀,下手前奸之为乐,有何不可?若未淫便杀,难道就是无罪?



吾人曾发愿祈求酬志。今日此举,乃为酬志所为。



若有任何不妥,尽管告知。



然神明未作任何答覆。



因此事已是对此人的惩罚。



事后,此人将原有壮志悉数抛诸脑后,屡屡淫人、杀人,受害者不计其数。



另一人则有感自身罪孽深重,就此放下屠刀。心中苛责,自此不再蓄积。至于另一人……



则是一见女子,便感到一阵风吹拂。而眼前之女,悉数化为与当日奸杀于山中之女同一样貌。



如此一来,除了将之奸杀,别无他法可忍。罪业与日俱增,终教此男无法承受。原本尚有壮志抚平心中痛楚,如今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虽然如此,每见年轻女子,仍感觉有轻风吹拂,薰心色欲亦随此涌现。



因此。



即便精神、心灵早已是残破不堪,此男——



仍仅能任凭这阵风恣意摆布。



【玖】



话及至此,突然有阵风自众人背后吹入房内。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碰撞声。



接下来。



国枝慧岳突然站起身来,高声嘶吼。



慧岳推倒了身旁的屏风,接着再度嘶吼起来,并转身大步向前踢倒青色灯笼,紧接着又朝百介的方向跑来。



——这就成了。



百介心想。想必慧岳,不,喜左卫门业已失去理智。



听见百介所述竟是自己的犯行,岂可能放过对这秘密知之甚详,并于众人面前加以暴露的百介?



若是在普通状况下,或许仍能装傻赖帐,但这回身处的乃言语化为实像的百物语会场,况且时逢可能将故事化为现实的百物语之最后一则。



这下看来,慧岳将杀了百介。若百介死于慧岳之手……



这就成了。



如此一来,慧岳必将遭逮捕,毕竟此时有内务省警视局的巡查在场。而与会的知名艺人、画家、及华族若是目睹有人遇害,也绝无可能放任不管。



这就是百介的复仇。一场称不上高明的局,一则仅为激怒对方而罗织的拙劣故事。



自己已是个枯瘦老头,只消一击,便注定命丧黄泉。



百介阖上双眼。



忆起自己所见识的首出又市的局,也是场百物语。



如此结局,是否能为阿蔺、阿银报一箭之仇?是否能抚平小夜的忿恨?



熟料。



这一击,竟迟迟没有降临。



百介睁开双眼——



望见大厅正中央有团黑影不住蠕动,同时还发出阵阵嚎泣:



我错了,饶了我。



突然间,眼前被映照得一片雪白。回过头来,只见仓田正马手持蜡烛为自己照明。



眯起双眼把头回过,只见国枝慧岳已蹲在被踢毁的灯笼散落一地的大厅中央。颈子教涩谷揔兵卫给牢牢掐着,而矢作剑之进也伫立一旁,望向他双手紧抱的脑袋。



「慧岳法师方才所说,可是实言?」



「饶了我,饶了我。确、确是实言。那老头所述,也是句句实言。」



剑之进一脸困扰地说道:



「若是如此,在下必须将法师绳之以法。」



「绑、绑罢。要、要绑就快。我早已痛苦难当。若,若要承受如此折磨,还不如将我给捉拿正法。拜、拜托大人为我定、定罪。」



好让我赎罪罢,国枝慧岳紧抓着这妖怪巡查的衣摆嚎泣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活像是教狐狸给唬了。



完全弄不清情况到底是如何了。



百介赏了自己一个巴掌。完全料想不到这场理应玉石俱焚的局竟能顺利奏效。



不消说,百介这招乃是依又市的技俩设下的陷阱,但事前仅能赶鸭子上架地仓促筹划,毫无可能如又市般布出精致的局。虽说是惊天动地,但充其量不过是将经纬据实叙述,试图借此激怒对手自暴其罪罢了。



原本百介已作好在挑拨、激怒对方后,旋即牺牲自我的准备。



孰料——



竟逼得凶手惊惧惶恐、嚎啕大哭,还主动将一切全盘托出。



难道有人在同时设了另一个局?



——百介睁大双眼,环视房内。



只见以圆朝为首的众人,个个惊讶不已。



由良公笃似乎也是一脸困惑。



至于公房卿——



由良公房卿的神色,竟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只见公房卿是一脸镇静,两眼茫然地望向百介身后——也就是纸门那头。



百介回过头去。



望见笹村与次郎正站在敞开的纸门外。



就在此时。



百介听见微微一记铃响。



接下来。



——御行奉为。



没错。



当时,山冈百介的确听见了又市的嗓音。



【拾】



真是弄不懂,揔兵卫说道:



「那场百物语称不称得上圆满落幕?总感觉到头来变得一阵混乱。与次郎,你有何看法?」



「虽是一阵混乱——但也圆满落幕。」



至少,与次郎所设的局是圆满落幕。



因此,理应认为这结果堪称成功。



「倒是,该怎么说呢,最后那异象,还是妖怪什么的,究竟有没有现身?」



「妖怪不是就逮了么?一个连新政府也拿他束手无策的大恶棍,三两下就将罪状全盘托出、束手就擒。难道这称不上异象?」



敞开衣襟露出胸脯,手中不断扇着扇子的揔兵卫嗤鼻哼了一声。一脸鄙视地瞧他看了一眼,正马又开始翻阅起《东京绘入新闻》。



「到头来,又成了咱们巡查大人的功劳了。虽不知里头究竟在写些什么,但这回的事儿可又见报了。」



报上还真有绘有妖怪巡查立大功的锦绘。



画的是个犹如弓削道镜(注:奈良时代僧侣。七六一年因替女皇孝谦天皇医病而受宠幸,自七六四年起参与政事。后因听信神托觊觎皇位而于七七○年遭贬,卒于七七二年)般的凶恶僧侣,被一名巡查捆绑双手的光景。上头的标题则为:「秘密怪谈会稀世杀人狂就法」。



「喂,制止那踢倒屏风朝庭院窜逃的臭和尚,还掐住他的颈子加以制伏的,可是我哪。剑之进那家伙不过是呆立一旁罢了。这幅恶徒遭捆绑图,画的应该是我才对。」



这种事儿就别在意了,正马漫不经心地说道:



「到头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依然参不透。」



「其实,乃因小夜小姐现身使然。」



什么?闻言,剑之进、假洋鬼子、过气武士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小、小夜小姐现身?当时小夜小姐不是根本不在场?」



「在场。是我邀来的。」



「邀、邀来?为何要邀小姐来?」



「好让——公房卿把梦给作下去。」



没错。



话完百则时现身的鬼怪,并不一定是为恶的。



鬼怪虽超乎人知所能想象,但不尽然是骇人为恶的。



与次郎推测——公房卿欲举办这场百物语,或许是为了再见已不在人世的生母,即那青鹭的化身。



孰料……



见过小夜这长相的,似乎不仅公房卿一人。



一白翁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与次郎无从得知。但从老人当时叙述的第一百则怪谈推测,当年奸杀小夜之母阿蔺的真凶,似乎就是国枝慧岳。



想必正是因此,老人才要吩咐与次郎邀请慧岳与会。至于邀来后打算如何处置,与次郎则是完全无法参透。



不过。



老人语气平淡地叙述慧岳的罪状。



而小夜就在故事行将结束时,拉开了纸门。



门一开,风就吹进了房内。



同时,慧岳也清楚瞧见自己当年杀害的女人,竟然就伫立眼前。



这教慧岳吓得失声惊叫,并高声呼喊——你不就是我当年杀害的女人?



接下来,便边呼喊着自己的罪业边往庭院窜逃,却为屏风旁的揔兵卫所阻,并一跃而上将之制伏。



当时,正马手持蜡烛照亮了一白翁的脸孔,脸上表情与次郎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老人脸上是一副出乎意料的神色,看来事态发展似乎是超乎其预期。



话完这第一百则后,并未起任何异象。



但至少与会者的其中几名,是目睹了鬼怪现身。



一人做了场梦,另一人则是看见了绝望。



但我还真是不解,正马说道:



「为何一见到小夜小姐现身,那和尚就要吐实?笹村,你该不是隐瞒了些什么罢?」



没错没错,揔兵卫也说道:



「与次郎,近日你常单独行动,该不会是和小夜小姐……?」



「没这回事儿。」



与次郎苦笑道。有些事儿,是万万不可透露的。



「只要结局完满就成了。其他事儿又何须追究?」



毕竟那和尚还真是大恶不赦呀,正马说道。



可是杀过许多人?揔兵卫问道。



「不,实际能证明遭其毒手的,似乎仅有两人,但这乃是因为前幕府时代的旧帐业已无从追算。即便没杀,也诳骗、勒索、奸淫了无数人。据说其无边法力什么的,也全是靠诈术捏造的。」



原来如此。即便昔日的犯行将于今后逐一曝光,小夜之母一事也已是无从追究。不仅因那已是前朝旧帐,也因为阿蔺是个缺乏身分的转场者。不过,慧岳竟然就栽在这桩无从追查的罪业上头。



真不知是为什么,正马有气无力地说道:



「咱们剑之进不过是个一遇事便找老隐士求援的蠢巡查,为何老是教他给抢尽了锋头?」



虽说让他上九十九庵,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正马将报纸略事折叠塞入怀中,继续说道:



「倒是涩谷,到头来,孝悌塾那群家伙是如何看待这件事儿?」



「据说众人均信服并无异象。」



「噢?」



「眼见什么怪事也没发生,未待公笃先生训谕讲评,众人便主动承认世间果然无鬼神,想来这些家伙还真是窝囊呀。这些蠢才,就连大名鼎鼎的圆朝都没能认出来。」



果真是愚蠢至极。没脑袋的家伙就别学什么儒学了,该来学学剑道才是,揔兵卫说着,将榉木的树枝给踢得老远。



一行人拐了个弯,进入小巷内。



突然间,云层飘离,一道夏意盎然的阳光射了下来。



「已是夏季了?」



与次郎心想。



或许不过是心理作用使然。



不过才这么一想,竟然就传来阵阵蝉鸣。矮树墙已是近在眼前,可望见小夜正在庵前洒水。



一瞧见与次郎一行人,小夜便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灿烂笑容。



「小夜小姐。」



正马挥手致意道。



看来她变得更是开朗了。



「上回——劳烦小姐熬夜至天明,真是辛苦了。」



与次郎向小夜低头致意道。该说声谢的是奴家,小夜笑着说道:



「还得感谢与次郎先生如此安排,让奴家得以一偿夙愿。不过……」



可千万别让百介老爷知道,小夜突然凑向与次郎耳边低声说道。



「噢,百介先生尚不知情?」



「老爷当时背对纸门而坐,当然没察觉奴家也在场。」



喂,与次郎,揔兵卫打岔道:



「你是在耍什么诈?为何要和小姐交头接耳的?」



「噢?没什么没什么。老隐士——可是在小屋内?」



为了避免误解,与次郎急忙抛开两人,遁入庵中。



屋内是一片漆黑。



或许是因屋外过于明亮使然。



门前与走道被阳光映照得一片雪白。看来夏日果真降临了。



铃,此时,传来一阵风铃声。



与次郎穿过走道,步向小屋。



地板被踩得嘎嘎作响。在冬日,这声响听来干燥无味,此时却是如此柔和悦耳。



不出五、六步,与次郎便走到了小屋纸门前。



「老隐士在么?与次郎求见。」



未传出任何回应。与次郎拉开了纸门。



堆积如山的书卷、尘埃与纸张的气味、再加上一股蔺草的香气,朴素狭小的屋内,一切一如往常。



纸窗扇扇洞开,一道夏日艳阳射向地板,将榻榻米映照得异常明亮。



艳阳映照下。



只见老人正横卧地上。



「老隐士,一白翁。」



与次郎一脚踏入屋内。



艳阳洒得个头矮小的老人一身,身旁散乱着一堆书卷簿册。



只见身形枯瘦的老人在书册包围中闭目含笑,看来活像个天真娃儿。



桌上摆着一只铃、一张纸头。看来,这应是老人常在故事中提及的陀罗尼符罢。



「百、百介先生——」



但老人是动也不动。



山冈百介……



竟然业已断气。



与次郎见状大惊。煞那间,突然瞥见洞开的纸窗外有个白色人影。



但随着一阵轻风吹入窗内——



这白影旋即消失无踪。



〈后巷说百物语 下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