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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番 鸣釜 玫瑰十字侦探的忧郁(1 / 2)



台版 转自 Lafrente(makeinu.weclub.info)



白泽避怪图曰



饭甑作声鬼名



敛女有此怪则



呼鬼名其怪忽



自灭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大河内康治苦思恶想了老半天,最后用力撇了下嘴角,说:



「我介绍个侦探给你吧。」



「侦探?」



这种纠纷找侦探,岂不是奇怪了些?正因为这么想,我以为我听错了,当下反问回去。



「没错,侦探。」大河内以他一贯的阴郁调子重复道。



「……说到侦探,不是些……对,不都是些进行跟踪、偷窥、品行调查、查证身分这类事情的人吗?」



我进一步追问,结果大河内说,「不是。」



「不是征信社、调查公司那一类的。」大河内再次强调,眯起眼角飞扬的双眼,撇下的嘴巴瘪缩起来。



接着这个大肆宣扬自己是个乖僻者的家伙沉吟了一声,将视线从我身上别开,食指叩叩敲起桌上被摸脏了的布面书籍。那是他的随身书,不晓得是尼采还是沙特的哲学著作。



大河内瞥了封面一眼,想到什么似地说了:



「对了,不是有一种书叫侦探小说吗?」



「侦探小说?你是说那种以消遗为目的、描写杀人的不正经娱乐小说吗?」



「不一定都不正经吧。」大河内说,「姑且不论战时国内的文坛状况,最近侦探小说不是已经广为人知了吗?」



「是吗?」



「应该是吧?不巧的是,我不读那类小说,但许多人都称赞它有趣呢。对了,前阵子拿下芥川奖的那个……松本某人,那个人不就写侦探小说吗?」



「你说松本清张吗?我也读了他的得奖作品《某〈小仓日记〉传》……可是我记得里面并没有侦探啊?」



「这样啊,那是我搞错了吗?那你知道什么小栗还是梦野的吗※吗?你不读他们的书吗?」



(※指侦探作家小栗虫太郎(一九〇一~一九四六)及梦野久作(一八八九~一九三六)。)



「你是说江户川乱步或大下宇陀儿※那些人吗?」我只想得到这些人。



(※大下宇陀儿(一八九六~一九六六),与江户江乱步、梦野久作同为当时的人气侦探小说作家。)



「是啊,就是那些人写的小说。你不读吗?」



「完全不读。」



遗憾的是,我不喜欢那类小说,几乎没怎么读过。我记得的顶多只有横沟正史的几篇极短篇,而且里面也没有侦探活跃,是只有捕快登场的古装小说。这应该不叫侦探小说,而是叫捕物帖吧。搞不好我读的根本是冈本绮堂※。



(※冈本绮堂(一八七二~一九三九),剧作家、小说家,曾写过《番叮皿屋敷》等剧曲剧本,晚年发表《半七捕物帐》等许多时代小说。)



我据实以告,于是大河内盘起胳臂说,「怎么,原来你也不读啊。」表情更加为难了。然后他硬是把话接下去:



「就算没读过,你也知道吧?总之,那一类小说不是都会有那种人吗?所谓的名侦探。」



「名……侦探?你是说夏洛克·福尔摩斯那类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作者是柯南·道尔吗?」大河内频频点头,「我要介绍给你的,就是那一类的人。」



「哦……拿着放大镜,叼着烟斗的那种?」



「对对对,就是那种名侦探。我来介绍给你吧。」



大河内说道,重新转向我。



他的表情难以形容。与其说是不悦,看起来更像害羞。



大河内是个内向小生,相貌和肩膀线条与宫泽贤治※十分酷似。当然,我不曾见过宫泽贤治本人,但从照片上来看,宫泽贤治应该是大河内那样的脸孔,不过似乎只有我这么想。他好像从来没被人这么说过,所以我也没有点出来,但还是觉得很像,只有发型不一样。大河内头发颇长,而且发质相当粗硬,使得他的脸部轮廓显得细长许多,才会让印象大相径庭吧——我如此分析。要是他也剃个一分头,应该就与宫泽贤治维妙维肖了。



(※宫泽贤治(一八九六~一九三三),诗人,童话作家,作品有诗集《春与修罗》,童话《银河铁道之夜》等等。)



「你在发什么愣?」大河内问,「我说侦探,有那么突兀吗?」



「呃,唔……」



那当然突兀了——我心想。



「可是大河内先生,所谓名侦探,是极尽思考推理的极限,揭穿心狠手辣的犯罪者精心设计的诡计,是正义使者吧?但现在……并不是这样的情况啊。说起来,根本没有任何谜团需要推理。不管怎么样,我早就知道这件事的歹徒——或者说加害人,是谁了。所以还是找法律专家,或是谈判手腕高明的生意人之类的,比较……」



「唔唔……」大河内再次盘起胳膊沉默下去了。他看似困窘地摇头晃脑,嘴角下垂的嘴巴从某些角度看上去也像是在笑,真不可思议。



「……他是不推理的。」一番沉思之后,大河内说道。



「不推理?那么是只调查吗?那样的话,就算你说他是个名侦探,也和一般的普通侦探没什么两样了。就是因为用脑,才会被冠上名侦探这样的称号,不是吗?」



「不,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大河内否定,「就算是一般总是调查外遇案件的侦探,也会动脑吧,思考又不是名侦探的特权。相反的,就算名侦探想到再怎么精采出奇的案件真相;面对现实案件的被害人或歹徒,也没有时间悠哉地长篇大论,炫耀他的纸上空谈。再说,现实生活中才不可能有那样缜密的推理。就算有,也无法证明,就算证明得了,也没有任何法律根据……」



再怎么推理,都是白费工夫——大河内说。



「脑筋动得快、洞察力敏锐、辩才无碍——这些似乎都不是名侦探的条件。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可是……那么名侦探为什么会是名侦探?」



听我这么问,大河内立刻答道,「是自觉啊,自觉。」



一头雾水。



大河内看了看我,大概是察觉出我的不解,「我说的那个人,别说是推理了,恐怕根本也不调查。」



「根、根本也不调查?」



「应该吧。」



什么意思?那他到底会什么?



我不安了起来。



大河内在杯中倒茶,喝了一口。他接着强调似地低喃道,「不是不做,是做不来才对。」



我益发不安了。



同时,还有些失望。



我之所以特地向公司请假.不远千里地来到千叶,拜访平素并不那么熟稔的大河内,是有一番深刻内情的。我绝不是来找他进行这番脱线的侦探问答。



——没错。



我和大河内是大约三年前,在东北一处温泉疗养区认识的。



只有老人与病人的乡间温泉区的萧瑟景色中,大河内一个人显得格外突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是随同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进驻军将校过来视察的,当时大河内担任进驻军的口译之职。



至于我,当时正陷入人生的谷底。



在那不久之前……



我从事电气配线施工业,在工作中从高楼屋顶摔落,严重地摔伤了腰。



伤虽然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医生宣告我再也无法在高处进行精密作业,我身为配线工的生命算是就此终结。所以虽然表面上宣称是为了疗养而长期逗留,但我也确实是处于半自暴自弃的状态。



我泡在温泉里,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即将成为社会边缘人。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投入别的行业。



虽然不到想寻短的地步,但也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状态。我热爱我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还年轻。虽然是才短短三年前的事,但当时的我,脑中的想法真是比现在青涩太多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大河内。



我不记得是什么契机了,我在不知不觉间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遭遇。



听我全部说完后,大河内提起他在旧制高校时代也曾经从校舍屋顶跳下来过。他解释说那是某种抗议行动,但我记得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



我想我当时应该是一脸错愕。



大河内对着这样的我,口齿不清地谈起深奥的哲学话题。我完全听不懂那些名字诡异的人抱持着什么样的思想,但我荒芜的内心一点一滴地被滋润了。



应该只是心理作用,但我开始觉得前景有了一些希望。



大河内不到一星期就离开温泉区了,临走前我请他告诉我连络方式。如今回想,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做,但当时的我应该是透过与大河内这种飘逸不俗的人交谈,找到了某些救赎。



后来——



我们几度鱼雁往返,见过几次。我对今后的去向犹豫不决,只想找个人商量。



结果我决定从配线工转职到制图工。



因此我必须学习必要的知识,幸而老板盛情相助,我得以不必离开原来的职场。老板允许我留下,一面打杂,一面学习,直到能够独当一面。



所以就算称他是恩人太夸张,但说是多亏了大河内,我才能重返社会也无妨吧。因为我能够打起精神重新出发,大多都要归功于与他结识的那段经验。



现在的大河内辞掉了口译工作,余暇时经营家里的板金工厂,同时慢慢地翻译哲学书籍。我们一年以上没有见面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薄情,若非发生了那种事,或许我根本不会想起大河内。



那种事……



真的只能说是那种事,就算知道了也无可奈何。那事可恶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教人愤恨得无处发泄。



——那是……



五个月前,刚进入二月的时候,我接到外甥女早苗自杀未遂的消息。



早苗是我大姐的女儿。说是姐姐,但大姐跟么儿的我相差了十五岁之多,我对她完全没有姐弟的感觉。要论兄弟姐妹的话,我因为没有弟妹,对于外甥女早苗,反而是以哥哥的态度和她相处。对我来说,比起大姐,外甥女早苗的年纪跟我近多。



所以我们从小就经常玩在一块儿。



长大以后,虽然已经不会厮混在一起了,但母亲还在世时,亲戚经常聚集在老家,所以一年可以见上好几回。八年前母亲过世后,我与大姐家不再那么频繁往来,疏远了一阵子。而在去年春天,我听说早苗被一个大户人家雇去当丫鬟。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包吃住的女佣吧。我听到这件事时,还悠哉地想,那孩子也大了,难怪我觉得自己老了。



所以从亲戚那里听到早苗自杀的消息时,我真是错愕极了。



早苗是个瘦巴巴的小丫头。



她怎么可能寻短……?



可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也有可能是更早以前的——只是我记忆中的早苗罢了。



早苗小我五岁,那么她今年应该十八了。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年纪嫁人都不奇怪了。



我撇下一切,先赶过去再说。



早苗睡着了。



她似乎上吊未遂,幸亏绳子断了,而且急救得早,保住了一命。但仔细一看,她的脖子上留着鲜红色的痕迹,教人不忍卒睹——或者该说,看起来实在太骇人了。



我这才听到详情。



姐夫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早苗在去年秋天,被帮佣人家的少爷和他的狐群狗党暴力伤害。说是暴力,也不是什么拳打脚踢。不,我想应该也挨揍了,但说白了,就是遭到了性侵害。



早苗被人强奸了——而且应该是轮奸。



我大受打击。



因为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对我来说,早苗还只是个瘦巴巴的天真幼童。



我内心大概把早苗视为不可能——不,不能够成为性对象的人。虽然这也是因为早苗与我有血缘关系,总之我如此认定,毫不怀疑。



然而这样的早苗,却被狼心狗肺的歹徒集体凌辱了。



我悲伤极了。



比起对歹徒的愤怒,当时的我更感到一股无处排遣的空虚。我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把它当成一场意外,忘了它吧——我只想得到这种陈腔烂调,但又觉得与其说出这种话,倒不如什么都不要说。



我清楚地记得,我一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怒意油然而生。



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吗?——不,绝对办不到!



我如此大力主张,结果姐夫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姐和姐夫当然都怒不可遏,早已去找对方抗议、谈判了许多次。



仔细想想,用不着我来插嘴,掌上明珠遭人蹂躏,没有哪个做父母的会忍气吞声的。



然而大姐和姐夫每次前去,对方都没有半点好脸色,总是冷冰冰地把他们撵出大门。



若是紧咬不放,对方就塞几个钱打发。他们不是说赔礼,反而说是施舍。这样几次下来,竟变成大姐夫妇是去勒索金钱似的。



明明是被害人的家属,却被当成贪得无厌的恐吓者。



这真是事与愿违。



他们想要的不是什么赔偿金。



他们要的是有诚意的道歉。



大姐夫妇说他们逼不得已,找来代理人要求赔罪。



但是下手的人——据说是什么高官的儿子和他的狐群狗党——不仅没有谢罪,反而勃然大怒。



对方竟然主张那完全是两情相悦的行为——也就是和奸。



将淫荡的女儿送入别人家庭,搅乱雇主家中风纪,甚至还像这样血口喷人,恐吓勒索。得寸进度也该有个限度,惦惦自己有几两重吧……



听说对方这么恐吓代理人。



早苗主动前往暴行现场的确是事实。她不是被绑架,也不是突然遇袭。早苗说她是被疑似主谋的男子——那户人家的少爷找去,才自己前往现场。接着一问才知道她当时对那名男子心怀淡淡的憧憬,而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就说是和奸吧。这可不是单纯的强奸,而是轮奸。依常识来想,怎么可能是和奸?就算是心上人的邀约,早苗也不可能明知道会遭遇那种事还呆呆前去,这只是对方用来粉饰犯行的遁词罢了。



早苗万万想不到竟会落得遭到多人施暴的悲惨下场,想必她是心中满怀思慕之情,欣喜赴约吧。这岂不是再卑鄙也不过的背叛吗?竟然说这是两情相悦……亏他们说得出口。



我严厉地这么说,但大姐和姐夫都只是低垂着头。从两人筋疲力尽的表情,轻易就能看出他们一定遭遇到太多太深的委曲,但即使明白,我仍旧无法释怀。



我们身分悬殊,莫可奈何——大姐说。



又不是封建时代,在民主主义的近代法治国家,容得下这种打死人不偿命的蛮横霸道之事吗?不管是资本家还是劳工,在法律之前,应该是一律平等的。雇主和劳工之间并非主从关系,劳动与对劳动付出的报酬是等价的。两者只是成立于契约之上,没有任何贵贱之分。没道理非得忍气吞声,默默隐忍不可。



不,这不是忍气吞声这种次元的事。结果当事人早苗在痛苦了将近半年之后,被逼到自杀未遂的地步。



半年……



——为什么中间隔了半年?



此时,我终于察觉到当中的不自然。



早苗不是因为被强奸,一时冲动试图自杀。强奸事件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都过了半年才想要自杀,这实在令人不解。



我询问这实在是难以欣齿的问题,于是姐夫涨红了脸,汗如雨下,勉强向我坦白了真相。



早苗怀孕了。



事件发生后的三个月,双方持续着无益的争论,结果大姐一家似乎放弃得到对方有诚意的回答了。只能当成被狗咬了,自认倒霉——他们真的靠着我所想的陈腐安慰——决心一家人忘了这一切,重新来过。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打官司。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发现早苗怀孕了。大姐一家再度陷入恐慌,最后早苗试图自我了断——这就是真相。



就算知道真相,我也无可奈何。



后来过了五个月……



上个星期,早苗生下了女婴。



早苗说她不想打掉孩子。



这种天生扫把星生下来做什么?这种孩子就算生下来也只会不幸——据说亲人也对她说了不少这类一般人会说的、了无新意而且粗暴残忍的意见。



可是这种情况,不管周围再怎么多嘴也没用。就算是亲人,毕竟不是当事人。就算拿社会观感来压人,也起不了半点作用。



大姐夫妇也是一样。为人父母,他们当然也有他们的心痛和纠葛,但还是没办法对当事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虽是血缘相系的亲子,唯独这事,若非本人,是不可能了解的。



最痛苦的是早苗本人,而她坚持怎么样都不愿意堕胎的话,也没有人能再说什么了。



我也不能说什么,这不是我能说什么的事。



可是……我也无法接受。



我不愿意任由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看到婴儿可爱的脸庞,看到外甥女呵护婴儿的坚强模样,我这样的想法更是强烈了。



我并不是太不甘心,想要为早苗报一箭之仇,或是觉得这时代母亲要独力扶养孩子太艰难,想要替她海捞一笔养育费。



虽然无论在经济或社会地位上,早苗都是岌岌可危,因此我也并非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但我心中萌生的,是超越了那类算计,更加……青涩的感情。



没有染上多余色彩的纯洁小生命在柔弱的母亲怀中努力地求生。世上竟有人不祝福她的诞生,我想我无法容忍这样的现实。



然后……



我一番深思之后,想起了大河内。



大河内对于妇女人权问题有着极深的造诣。



他在口译时代接触到麦克阿瑟提出的女性解放政策,受到启发,离职之后似乎也一直钻研着这个议题。虽然他没有公开活动,但最近与妇女解放运动家、思想家等等似乎也有亲交。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提到他最近见了哪些人、参加了哪些研究会等等。



大河内原本就不是我能够理解的深奥之人,而且他还在我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妇女问题权威。那么或许他会有什么妙计——我就是这么想。



前天我打电报给大河内,告知希望与他一会。我正悠哉地等着他应该不久就会回信,没想到昨天他竟然直接打电话到我公司来说没问题。所以我也匆匆地请了假,今天一早出门拜访。



然后……我在这家板金工厂的办公室,几乎是单方面地坦白了几近家丑的事情。结果这位妇女问题权威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



「我介绍个侦探给你吧。」



这也太牛头不对马嘴。



到底要侦探做什么?若是介绍律师或法官这类人士还可以理解,但这件事里,根本没有需要侦探出马的地方。不仅如此,他还说要介绍给我的不是普通侦探,而是三流小说中出现的名侦探。又说那个名侦探既不推理也不调查,有的只是自觉,我真搞不懂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了。即使我大失所望,也不会有人怪我吧。



「那……然后呢?」我有些不耐烦。



大河内若不是在耍我,就是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如果他是认真的,这家伙脑袋一定有点失常了。



「是啊……」大河内再次盘起胳臂,「……这个状况啊,这样做应该是最好的。」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要怎么做?」



「让他也凑一脚。」



「我不懂。不管怎么听,我都不懂你说的那个名侦探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总之他是个侦探,没错吧?那么是要请他调查欺负我外甥女的那些人的底细,掌握确实的证据,再控告他们吗?都已经是十个月以前的强奸事件了,现在还找得到不动如山的证据吗?」



「当然找不到吧。」大河内说。



「那么请侦探就没有意义了呀。」



「或者说,论证据,再也没有比你外甥女的证词更确实的证据了。既然是遭侵害的本人这么说,旁人是非常难反驳的,不管歹徒怎么嚷嚷不是我干的也没用。虽然也有一些明明没有受侵害,却宣称受侵害的假强奸事件,但那是相当罕见的。」



「那……」



「所以说,」大河内举手制止我,「对方也心知肚明,才会不说他们没干,不是吗?对方并没说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承认发生过某些行为,只是主张这完全是两情相悦的行为。这么一来,双方见解的差异已经不是是否发生过事情了。争论点在于是强奸还是和奸。然后呢……那究竟是不是强奸这最重要的一点呢,嗯,变得暧昧不清了。」



「怎么会暧昧不清?」我感到不悦,「怎么想都是我外甥女被玷污了。其他还能怎么解释?我身为她的亲人,最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那是当然,可是这成不了决定性的证据。是否强奸、是否犯罪,是非常难以判断的。第三者无从判定。」



「或许吧。」我只能这么应。



大河内嘴角依旧下垂,他一脸苦涩:



「而第三者硬要判断的话,就必须从双方口中追根究柢地问出当时的具体状况。例如衣服是自己脱的还是被脱的?有没有被扯破?有没有相当于伤害的行为?若是有的话,是哪里被打?还是被踢了几下?关于性行为本身,也必须钜细靡遗地问个一清二楚。」



「这……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就算不要脸,可是不问怎么会知道呢?」



「这样说是没错……」



「光靠暧昧模糊的资讯,是非常难下判断的。例如说……一开始被打得很惨,但被打着打着,中途放弃抵抗,性行为本身是心甘情愿的——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反过来的情况也是有的。情侣或夫妇之间,也有到完事之前都还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后来才闹翻吵起来的情况。是暴力伤害还是强奸,中间的界线十分微妙。再说,即使完全没有踢打这类暴力行为,只要对抵抗的女性霸王硬上弓,就算强奸。纵然完全没有抵抗,只要侵害内心抗拒的人,也应该视做强奸。」



「就算不抵抗也是吗?」



「那当然了。」大河内板着脸说,「你想想,比如说一个彪形大汉摆出恐怖的表情瞪人,光是这样就算恐吓了。有一些女性也会因此吓得浑身发软吧,根本无法抵抗。此外,像是拿债款当把柄,或是抓住某些弱点,这也算是恐吓吧?还有假意亲切地接近人家,加以哄骗,要求肉体关系,这些都算强奸,全是强奸。其中也有人主张,所有的性行为对女性而言,通通都是强奸。」



「呃……」



这……能这么说吗?



「我虽然不能完全同意这种意见,不过可以了解那种心情。」大河内说。



「是吗?」



「嗳……不管再怎么高唱男女平等,唯有这个问题,还是得另当别论。因为不管条件再怎么完备,男女之间还是有着壁垒分明的生理差距。」



「生理差距?」 。



「是的,女性要强奸男性是很困难的。即便是女性硬逼男性发生性关系的状况,如果男方没有那个意思,行为本身还是无法成立。如果成立,就表示男方也有那个意思,对吧?」



「唔……是吧。」



「嗳,例外当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但状况大致如此——换言之,不光是强奸,在性行为这件事上,关于能否拒绝这一点,男女是不平等的。再加上现今的日本社会,对女性来说,遭到侵害的事实、受到侵害的体验,就已经足以成为恐吓材料了。我们不是常用被玷污、失贞等等形容这些事情吗?」



说的没错。



「对女性来说,就连这样的说法,都会让她们深感愧疚。她们会遭人白眼看待,对吧?所以遭到侵害的一方尽管是被害者,却会有一种不道德的罪恶感。相反的,犯罪的一方却没有什么罪恶意识。社会的结构是扭曲的。女性在社会中没有立足之地,她们处在彻底的不利立场。」



我开始感到阴郁懊恼了。因为我愈听愈觉得男人实在是既愚劣又恶毒的生物。愤慨别人玷污、弄脏了女儿的情绪本身,也可以视为是源自于男性自私观点的偏见。



尽管如此,这么想的我是男人,而说这番话的大河内也是男人……



「可是大河内先生,法律是平等的吧?就算是女性,司法也会保障她们的人权,不是吗?可以诉诸法律吧?」



「很少人会揭发这类事件,因此受到法律制裁的例子极少,所以有愈来愈多的笨蛋不把它当成犯罪,变成恶性循环。」



「为什么不揭发?难道被害人不想揭发吗?那样的话,女方也有问题吧?虽然实际状况教人难以启齿……可是就算是这样,或是根本没想过要报案揭发的话,也不太对吧?」



「正确地说,不是不报案,而是无法报案。不过是无法报案所以不报案,还是不报案才会变得无法揭发,这部分问题很复杂。」



「无法报案……?」



「理由就像我先前说的,因为太丢人了,因为遭到侵害本身就是件可耻的事。」



「因为丢人就忍气吞声……这太没有建设性了。」



没有必要为提出正当的主张感到羞耻吧,然而大河内却板起脸来说了:



「你说的没错。可是……例如委托司法判断的话,被害人就必须在公开场合发表我刚才说的那些钜细靡遗的细节。她们必须高声宣言:我被人如何如何地侵犯了。」



「这……」



说的也是,我也觉得这似乎太残忍了。明明只是主张自己的人权遭到蹂躏,原本应该不是什么残忍的行为,却会令人感到残忍,这正证明了女性是社会上的弱者吧;而我也毫无批判地享受着这样的社会吗?



「没错。」大河内说。他是从我的脸色看出了我的想法?还是基于一般论而事先准备的回答?我分不出来。



「这真的是很残忍。不管是谁,只要得回想厌恶的体验都一样痛苦。更何况是再三反覆受凌辱的记忆,更教人痛苦万分吧。不只是这样而已,原本被害人揭发加害人的恶行,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然而在现今社会里,它却成了一种耻辱。所以循正当手段主张人权的行为,就变成了是丢人现眼……」



没错……



不可能光是遭到一次侵犯,品性人格就会变得下流、或是肉体变得污秽,根本没这种道理。污秽是一种社会概念,个人的肉体不可能产生物理变化。如果一个人的人格因此而改变了,那都是因为世人以充满偏见的眼光去看待被害人导致的。



见我一脸信服,于是大河内点了点头说:



「强奸事件伤害的并不光是肉体,那是摧残自信与尊严的行为。因此和单纯的暴力伤害不同,非常敏感复杂。例如说,即使鼓起勇气报案了,被害人面临的也是坎坷而愚昧的现实。与其要与所有世人为敌,倒不如闭嘴隐忍下来要好多了,所以状况完全没有改善。若是不将愚蠢的男人斩草除根,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不行吗?」



「不行的。嗳,若是想做到真正的平等,就必须有相对应的觉悟——就是这么回事。」



「觉悟?」



「没错,觉悟。」大河内重复,「毅然面对的态度固然必要,但在现今社会里,这样做只会平白吃亏,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就算这才是正确的态度,但强迫每个人都要如此,也太残忍了。况且女性原本就是弱势的一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必须觉悟将面临到多么可怕的遭遇是吗?」



「我不是在说只能彻底觉悟地承受这艰难的状况,而是必须认清这样的状况,再做好觉悟去面对。」



「什么意思?」



「所以说,一大河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的意思是,必须从社会开始矫正起,好让女性可以毫不犹豫地采取毅然的态度。」



「原来如此,这才是道理。」



「可是这需要时间。不是一两天就能成功的事,而且也不是修改法律就可以改变的。改革习惯和社会观念是需要莫大耐心的工作。换句话说……很遗憾,从现状来看,被害人获得救济的道路等于是已经断了。」



我的心情陷入一片暗澹。



其实,方才听到的这些事,不必大河内来说,我也明白。



可是听他这样逐一解说,我禁不住深刻感到这个社会的制度有多么地荒唐愚蠢。但是这么说的我,若不是家中有人受害,连想都不会去想到这些事吧。



不,这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会是如何?某某家的女儿被某某某给玷污喽——若是听到这样的传闻,我就算不会露骨地轻蔑,嘴上同情的慰问中,难道不会掺杂着若干嘲笑吗?



就算说的人没那个意思,听的人会不会这么感觉?当我应答「好惨,真可怜。」的时候,话中深处有对加害人的愤怒吗?如果那只是单纯的同情,岂不是同等于侮蔑?因为同情只不过是优越感的另一面罢了。



这样的话……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家,或许我也会扮演不负责任的一般大众,去轻蔑被害人。我老实地将我的想法告诉大河内。



于是大河内再次以中指叩叩敲起桌上的书,说着,「不对,不是这样。」



「这世上不存在什么一般大众,有的只是众多的个人。当个人不愿意为个人的行为负责时,就会戴上大众这个面具。这是在模糊责任归属,将之转嫁给不特定多数的卑鄙行为。例如说,就算是个人说出来会遭到围殴的暴论,只要藏身于所谓匿名性的隐身衣背后,立刻就能够摇身一变,变成一般论。这就是透过隐蔽专有名词,将个人大众化。这么一来,就可以不经任何议论,使人把粗劣的愚见错以为仿佛获得了民意支持的正论一般。你刚才说扮演一般大众,但这种说法和那类低劣的家伙的做法没什么两样。在扮演的可是你这个个人,而不是你不断地膨胀,变成了大众。」



大河内这番话也没错。



我辩解似地回答了:



「呃,我说扮演一般大众,唉……是情非得已这样的意思。唔,我自己也不例外,心中多少怀有那种歧视性的……该说是偏见还是什么……我不太会说,总之是那类麻烦的东西,然后呃,每当我看到自己这样愚蠢的一面,都会深自反省……唉,该这样说才好吗?」



「是啊,你这样说的话,我就不会有半点异议了。」大河内以教师般的口吻说,「你能有这样的自觉,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事。因为以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所以问题就在于对此有没有自觉。有无自觉,是天壤之别。如果大家都能像你这样有自觉,社会应该也能有所改变吧。」



大河内高兴地说。



这……



我总觉得被他唬过去了。



那……



——又怎么会跑出侦探来呢?



我似乎露出了相当痴呆的表情。



大河内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



「不,呃,就是……」



「你是想问为什么要找侦探吧?」大河内说。



「呃……就是啊,大河内先生。我一开始就在问这件事,你的高见让我获益良多,可是那个……关于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嘛……」



大河内站起来,开始在书桌周围踱起步子。



这件事很难说明吗?还是我理解力太差?



「……唉,基于我刚才告诉你的理由,若要透过合法的手段拯救被害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牺牲太大,很遗憾,我无法建议你那么做——尽管很叫人愤恨。而且就算要交涉……听你的描述,这次的事件并不是单纯的强奸事件吧?不是……生下孩子了吗?」



「是生下孩子了。」



「对方知道这件事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大姐他们应该没有特地通知才对。



「对方是相当富裕的资产阶级吗?」



「首谋的父亲是高官。可能是前士族※吧。唔,就算撇开职业和家世不谈,也是有钱人家吧,但是这跟身家背景与财产没有关系。」



(※士族是明治维新后的身分制度中的一个阶级,位于华族之下,平民之上。)



我觉得大河内似乎会厌恶老旧的制度,他的言行举止也隐隐散发出反体制的气息,因此我这么说。



然而前口译却蹙起了眉头说:



「你在说什么?这种情况之下,不管是家世、职业、财产,全都大有关系。」



「呃,这样吗?」



「当然了。身居高位的人总是处心积虑着想要出世保身,武士的家族偏重名声和血统,有钱人则对继承分配斤斤计较。这些全都是愚昧之举,但他们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还原来如此,你同意个什么劲儿?你外甥女身不由己,竟然怀上了这种棘手人家大少爷的子嗣,不仅如此,还把孩子给生了下来——有这样的可能性,对吧?」



「论可能性是有啦……」



强奸犯有好几个,不晓得那究竟是谁的孩子。



「所以说,光是可能性就足够了。这世上都有效法天一坊※、就算你完全没印象,也硬要认你家儿子做父亲的诈欺师了。想钱想到发疯,为了钱什么谎都肯撒、什么牛都要吹的人意外地多。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为沽名钓誉而疯狂的家伙也多如牛毛。所以会被这类诈欺师盯上的人,都是特别疑神疑鬼的。至于你外甥女的情况……对方显然心里有鬼,所以当然会对你们不必要地提防。」



(※《大同政谈》载,有一山伏(修验道僧侣)天一坊自称为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私生子,欲谒见将军,被大冈忠相识破,遭到处刑。此事是根据事实改编,有一山伏源氏坊改行自称德川一族,行骗世人,后来遭到处刑。)



「请等一下。」我制止说,「你的意思是,早苗想要利用孩子侵占他们家?」



「我只是说对方会这么怀疑也不奇怪。」踱来踱去的大河内停下脚步,双手撑到桌上,「换言之,民事交涉和直接谈判也非常不利。」



「嗯……」



「不管是诉诸法律、硬找上门谈判,还是诉之以情、发以正论……在这种情况,全都没有胜算。」



看来情势相当不利。



早苗没有过错,她是受害人,这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事实……然而她不仅蒙受耻辱,生下孩子,还得在背后遭人怀疑别有企图,受人排挤。这实在太可怜了。



「这真是情何以堪。」



「所以我才说要介绍他给你。」大河内敲了敲桌子。



「他——那个你说不调查也不推理,只有自觉的名侦探吗?」



「没错。」大河内再敲了一下桌子,「就是那个名侦探。」



「所以说,我想知道这么做的理由……」



「重点就在这里。」大河内不听我说完就答道,「我要介绍给你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不是个正经人。任谁来看,都只能说他是个怪人。虽然他是侦探,但他不调查,也不推理。不仅如此,他完全不做一般人会做的事。」



「那……」



「但是,他拥有揭露秘密的力量。」



「揭露秘密?」



「没错。」不知为何,大河内挺起胸膛说,「他叫榎木津礼二郎,是我高中的学长。他拥有窥探他人脑袋的特技。」



「窥、窥探脑袋?」



什么意思?是超能力还是阴阳眼那一类的吗?



「我……我不能相信那种人。」



「你可以相信他。」



「就算你这么说……我压根儿不相信那种事。我真无法想像大河内先生会说出这种话。」



「即使你这么说,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大河内说。



「事实……?」



我不懂哪里怎样是事实了。他说窥探脑袋,是什么读心术吗?是闭嘴坐着就能猜中事情吗?但我不觉得那种江湖术士之流的人骗得过这样小心谨慎的大河内。



我投以更加狐疑的眼神,于是大河内哼哼两声,这么说了:



「你知道前些日子震惊社会的溃眼魔和绞杀魔事件吗?」



这我知道。



早苗自杀未遂而闹得人仰马翻之时,社会上正为这个话题吵得沸沸扬扬。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横跨千叶与东京的大案子。我点点头,于是大河内神气地说,「就是他破了这些案子。」



「破案?」



「对,破案。」



「连调查都不必?」



「不必。不仅如此,去年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似乎也是他解决的。」



「哦……」



这也是一宗号称战后最凶残的大命案。



「他有实绩。当然,这都是运用了他那不可思议的特技解决的吧。而且……嗯,他除了这项特技以外,还有另一样最强的武器——也就是常识对他不管用。所以呢,只要让他凑上一脚,一定能够得到常人无法料想的结果。碰上走投无路的状况时,他是不二人选啊!」



大河内豪迈地笑着,这么作结。



2



认真地听完我的话后,自称益田龙一的青年露出窝囊万分的表情,问:



「那么……请问您希望侦探怎么为您效劳呢?」



益田说他是侦探助手。



「呃,这我也不太清楚……听说这里的侦探大师不推理也不调查……」



「是啊。」益田回答得十分爽快。看来是真的。「不仅如此,他也完全不听委托人说话。都是我负责询问详情的。」



「哦,真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话说回来……」益田抬起有个尖锐下巴、角度锐利的脸孔,「……既然您知道敝社的侦探这么破天荒,为何还会想来委托?从您的话听来,状况似乎相当严重,应该不是来好玩还是消遣……的吧?」



「我、我绝对不是来消遣的。我非常严肃,我很认真的。」



我擦了擦汗。



今天很热。



「只是呃……该怎么说……」



我大概了解大河内的话,但到了实际委托的阶段,我却完全无法说明。我有种不晓得自己在这里干什么的感觉。总不能委托人家说,听说你们这儿的侦探是个怪胎奇人,我想请他莫名奇妙地好好活跃一番。



益田以坏心眼的眼神盯着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我。不仅如此,这年轻人甚至还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来。



「我知道了。您知道我们家的侦探是个破天荒的家伙,想把他拱出来,把事情弄得天翻地覆,对吧?」



「咦……?」



「我开玩笑的。」益田说完,露出虎牙笑了,「……因为我想差不多也该有这类委托上门来了。别看榎木津先生那样,他最近也变得挺出名了。不管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都搞出了一堆奇怪风声。」



益田撩起长长的浏海。他留着一头文学青年般的发型,举止间却感觉不出一丝深刻的苦恼。若要说的话,他是属于油腔滑调、跑龙套型的年轻人。而且他还「喀喀喀」地怪笑。



我的踌躇开始染上不信任,逐渐转为后悔了。



「请问……」我胆怯地对着喀喀怪笑的益田说,「……呃,榎木津先生……是个什么样的……」



「这没办法说明。」这回答也太简洁了。



「不能向我说明吗?」



「就算我想说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呃,我听介绍人说,榎木津先生他……拥有窥看他人脑袋的特技……」



「哦哦……」益田悠哉地拖着尾音说,「唔,好像吧,只能这么说吧。」



「真的吗?那是什么样的……是什么神秘的灵术吗?是可以了解他人的想法,或是读别人的心……还是占卜那类?」



「他才不会占卜,他做不来那种麻烦事。」益田摩娑下巴,「这是听别人说的,榎木津先生看得到记忆。这不是特技,算是体质吧,还是一种病?」



看得到……记忆?



「这和读心术有什么不一样?例如我现在在想什么,他看不出来是吗?」



「对对对,他看不出来。别人的想法、心情或是感情这类事情,他完全看不出来。这类事情他反倒是比一般人更来得迟钝。别人在想什么,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想知道。只是不管愿不愿意,他就是会看到对方曾经看到的情景。不过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没头绪就是了。



也就是说……



「……他看得到我今早吃的东西、或是我从电车看到的风景这些?」



「对。你理解得很快,他就是看得到这些。像是你今天吃了芋头,对吧?吃了沙丁鱼串,对吧?你的窗户看得见澡堂的烟囱,对吧?不过也只有这样而已。」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榎木津先生并不了解那些影像对对方有什么意义,他只是看得到而已。他好像听不见声音。不过要是连声音都听得见,日常生活也过不下去了,会发疯死掉的。」



真教人似懂非懂。



若论派不派得上用场,这种能力应该颇有用处吧。若是全盘相信益田的话,榎木津这个人只要站在杀人犯面前,就可以知道对方犯的罪了。那样的话,的确不需要调查,也不需要推理了。



当然,光靠这样并无法解决事情,但如果被指摘的人物是真凶,调查上就可以省去绝大部分的多余工夫了。可是另一方面,在许多情况之下,这种能力应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就连门外汉的我都能轻易想像。像是这次的事,榎木津的能力究竟能否派上用场,也教人存疑。话虽如此……



「可是……听说榎木津先生解决了许多困难的案件?」



我是这么听说的。



「解决啊?解决吗……」益田胡闹似地「喀喀喀喀」地笑。



此时……



「喂,益田,你那态度也太嚣张了。竟然发笑,太不检点了。」



一名男子说着,从里面端着盛有红茶的托盘出来了。是我来访时第一个接待我的人。



虽然看不出年龄,但有点书生※样,有着一双浓眉和厚唇。一头鬈发理得短短的,服贴在后。至于益田,他不仅细眉薄唇,鼻子和下巴也很尖细,两人看起来实在不像同一种生物。



(※此指日本过去寄住他人家中,帮忙家事并修习学问的人。)



「和寅兄,我哪里不检点了?」



对吧?——益田向我征求同意。不要随便应话比较好,我还没有弄清楚这两人的权力关系。一开始我判断被称为和寅的人地位比益田高。我以为他是前辈侦探之类的人物,但是看他会端茶过来,或许他只是个打杂的,可是以打杂的而言,他对益田讲话的口气又太傲慢了些。



和寅板起脸来:



「可是你不就在笑吗?」



「我只能笑了啊。而且笑对健康也比较好啊。」益田再次发出干燥的笑声。



和寅恭敬地将红茶摆到桌上请我用茶,接着噘起厚唇,瞪着益田:



「我泡茶的时候都听见了,这位先生的委托,不是件非常严重的事吗?而你竟然跟人家打哈哈。」



「我才没打哈哈,我只是生性开朗活泼罢了。」



「你愈来愈像我家先生了。不,你根本就是专挑他的坏毛病学。你这种心态根本就错了。」



「心态没错,哪干得来这一行啊。」



「哼。」和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益田,你是不是根本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当然听到了。别看我这样,掏耳垢可是我的兴趣,我一天要掏个好几回呢。」



「那就是掏过头,把耳膜给掏破了吧。」



「我的耳膜很强壮的,厚如太鼓皮。」



「那我问你,你现在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请教这位先生委托内容的详情啊。」



「我跟你交代过,不可以请教委托人详情吧……?」



和寅这么说。



怎么回事?别的也就算了,竟然说不可以请教委托人详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益田闻言便说:



「和寅兄才是,你这岂不是跟榎木津先生一个样吗?」



我半愣在原地,结果两人同时转向我这里。



「啊,呃,请问,那个……」



当然……我陷入恐慌。我完全不懂这种情况该怎么应付才好。



「各位,咱们先冷静一下……」



益田伸展双手,就像尾牙的干事指挥全场似地说。



我被两名男子同时凝视,的确一时之间陷入狼狈。但若论慌乱,益田和和寅反倒比我还慌:至于我,虽然困惑万分,倒是非常冷静……



益田以牵制和寅般的态度这么接下去说:



「……我已经听说事情原委了。然后……我想先确定一下您的委托内容。若是我办得到的事,敝社可以答应,若非如此,就请您死心吧。嗳,我虽然是助手,但本来还是个警察,和榎木津先生不同,精通调查要领。我的本领您大可放心。」



「哦……。那……呃,那位榎木津先生,呃……」



「不管怎么样,我家先生不行的。」和寅说。



榎木津这个侦探那么忙吗?



和寅看着我,以监护人般的口吻说明道:



「先生最近心情非常糟,连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我不知道在伊豆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整天臭着一张脸,教人无从应付。他连话都不肯跟我说。」



「他只是牙痛罢了。」益田说。



「牙痛?」和寅反问。



益田苦笑:



「对,他臼齿蛀牙了。被堵在伊豆的时候,他说牙齿痛得要命,让当地的牙医拔掉了,结果弄巧成拙,好像拔掉的地方还在痛。」



「可是他一句都没跟我说过呀?」和寅埋怨道,然后拿着托盆站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先生是不会工作的。不管理由是什么,总之他心情不好,而且他平常就尽说他根本不想工作嘛。所以我不是再三交代了吗?不管是打电话还是亲自来访,只要有客人,就向他们说明现在的特殊情况,不管是什么样的委托,都要恭敬回绝。」



「我知道榎木津先生不会工作啦,可是都已经听客人说出来龙去脉了,怎么好说『对不起,请回。』呢?人家不是正苦恼万分吗?」



「所以我再三地交代过你,叫你在客人说出详情之前先回绝。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因为接了些小案子,害得我多少次差点被开除。可是你竟然趁我进去厨房的时候擅自询问内容,真是太差劲了。偏偏茶壶又在那种节骨眼烧开。」



「所以说,只要是我能胜任的案子就不要紧。只要我处理得来不就好了?又不是要叫醒正在睡觉的榎木津先生,和寅兄也不会挨骂。再说委托人特地来访,连话也不听就请人家回去,会损害咱们侦探社风评的。最在意事务所经营状态的人,不就是你吗?」



和寅斜眼瞪着益田,很快地说,「你还太嫩了。」接着用鼻子「咕咕咕」地笑了。



「我家先生不是常说,侦探可不是义工活动吗?而且现在咱们事务所阔绰得很。先前大赚了一笔嘛。那钱都可以拿去再盖一栋大楼了。所以,先生这一年半载是不会工作的了……」



和寅睁大眼睛锐利地看了我一眼,「难得您跑一趟,真是遗憾。」



我的脸逐渐失去血色:



「再、再盖一栋大楼?这、这里的收费这么贵吗?」



大河内跟我说形同免钱。我这个穷施工员连一毛多余的闲钱都没有。老实招了吧,我会决定找这家侦探事务所商量,最大的理由也是因为大河内说花不了几个钱。



「不贵不贵。」益田垂下层角说,「侦探费用没有行情的。上回是特例,因为上次的委托人是个大富豪。」



「我们这里客层很好的。」和寅说。益田闻言,又「喀喀喀」地笑了。



这些人居住的世界似乎与我不同。



「喏,前阵子伊豆不是发生过一些骚动,您知道吗?就是宗教团体和当地的建商发生冲突的事……」



我好像在报上读过这件事。



大批人马群架斗殴,出现数名伤者,还有一人死亡——我记得报上是这么写的。



益田不等我回话,接着说:



「……那件事啊,虽然报纸没有报导。其实是一宗难得一见的大事件。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再怎么说,东京警视厅调查一课都有两个刑警、目黑署有一个刑警被降职调单位了。」



「木场大爷被降职了……?」和寅问,「不是惩戒免职吗?」



「没有免职啦。可是前天举行了调查庭,木场先生不仅被减俸降级,还被调到辖区警署的一系。青木和目黑署的刑警我记得是被减薪半年,还被调到不晓得哪里的派出所去了。」



「真是人仰马翻呐。」和寅说,再一次坐回椅子。



看来他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



「小说家老师怎么了?他有没有吃上什么苦头?」



「哦,关口先生,我以为他已经没救了,没想到意外地似乎没事。应该是习惯了吧。他……应该就快从伊豆的医院回来了吧。嗳,他这个人就像背负了全世界的不幸嘛。榎木津先生说啊,他最好是冤罪入狱服刑,才是造福世人,最好一辈子都别从牢里出来了……」



我完全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事情跟什么人。



而且虽然我不知道那是宗多么严重的大事件,但毕竟与我无关。



和寅应了句,「关口太太真是可怜呐。」话说回来,我也被忽视得太彻底了。



「请问……」



「啊。」



我一出声,益田就露出奇妙的表情,然后他想起来似地说:



「都是您不说明白,话题才会偏掉了。」



唔,或许是吧。不过说回来,我到底要怎么样委托些什么才好?



但是就在我犹豫不决地寻思当中,益田毅然决然地说,「我答应下来。」



「答、答应什么?」



我觉得在这阶段,没有任何可以答应的事。



「我最痛恨欺侮女性的家伙了。」益田腼腆地说,「据您刚才所说,强奸犯不只一人,对吧?」



「是的……这怎么了吗?」



「知道主犯是谁吧?」



「是的,是通产省※的官房次官儿子,樱井哲哉。今年春天大学毕业,现在……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通商产业省的简称,管理通商贸易、资源、工业等等的中央政府机关。)



「官僚的儿子啊……」益田呢喃,「如果我是公仆,这多少会成为调查上的阻碍。就算上头没有施加压力,自己也会有所顾忌。」



是这样吗?



益田打什么坏主意似地微笑,说:



「可是我们是侦探,不在乎。那么,你知道那群共犯的住址姓名吗?」



「这个嘛……他们好像全都是哲哉学生时代的酒肉朋友,总是四五个人厮混在一块儿,专干些坏事。狐群狗党。」



「名字和身分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早苗好像也不知道。哲哉身边似乎总是有几名跟班,但脸孔并不一定,区区一介女佣不可能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底细吧。一定是其中的某些人,但事情发生在漆黑的仓库里,别说是长相了,早苗连袭击她的人数都不记得。



「这样啊,一片漆黑啊……」益田眯起了眼睛,「仓库的话,一定很黑吧。而且当时已经过十一点了吧?」



「嗯,好像完全没点灯,当晚又云雾密布。早苗似乎是收到哲哉的信。不过内容很简单,只说深夜在后院的仓库等你。」



「那封信呢?」



「没了。她说遇袭的时候弄丢了。有信还是比较好吗?会比较有利吗?」



「并不会比较有利。」年轻的侦探助手简单地下了结论。



「不会吗?不能成为证据吗……」



「那种东西完全成不了证据,最多只能拿来当成勒索的材料。可是对方完全豁出去了。若是勒索,只会挨告。一旦挨告,遭殃的是令甥女……彻彻底底地不利。」



「那……」



还是一样走投无路。



「所以呢……」益田再次露出坏心眼的表情,「……请仔细想想,难缠的只有主犯一个人——或者说,只有主犯的父亲官房次官一个人而已。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可是歹徒有好几个……」



「啊啊……」



确实如此,可恨的暴徒不只一个人。



「……那么,是要把那些手下……?」



「不是手下。这种情况,他们全都是共犯,全员都该被制裁。只是那个……樱井吗?我们知道那家伙的名字,他又是首领,比较显眼罢了。不管首谋是谁、计划的人是谁,都是休戚相关,全员同罪。只是多名歹徒中有个人握有权力和财力罢了吧?」



就像益田说的吧,侵犯我外甥女的家伙,全都是她的敌人。那么也用不着净是挑难以撼动的樱井下手。从容易下手的地方开始下手,才是正确的。



「那么……意思是要控告樱井以外的家伙吗?」



我这么一说,益田便微微摇头答道:



「不可以告啦。」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不能告啦,介绍你来的人不也这么说了吗?不管告了谁,都一样只会让令甥女和她的小女儿痛苦而已。心伤也是,不仅不会痊愈,还只会愈来愈深。这样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慌忙摇头。



益田接着说:



「另一方面,说到对方,纵然有罪,判决也不会重到哪里,搞不好还会换来个不起诉。」



「不起诉……?」



「是啊。就算最后判决有罪,这种人也很快就会砸钱出狱。一点用都没有。」



「这样吗?」我问,于是益田答道,「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干警察的。」



「警察?」



看不出来,我无法想像他穿警察制服的样子。



「是地方警署的刑警。」益田说,「虽然现在都没人相信了。嗳,虽然我态度轻佻,但我这番发言可是基于长年的经验,分量十足的。更进一步说,这种情况……对方出狱之后或许会试图报复。不,一定会报复,绝对会。」



「这……太过分了……」



「什么过分,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啦。」



益田撩起浏海。



他的表情教人无法判别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对庶民来说,司法官是不讲人情义理的。在这种情况,诉诸法律,怎么说都不是上策。恕我重申,我原本也是个警察,非常清楚这些事情的内幕。」



「那……要非法……勒索那些共犯吗?」



「没人说要勒索,我们又不是犯罪者。」



益田的眉毛垂成八字型,一脸伤透脑筋的样子。



由于他先前的表情实在太奸巧,我似乎完全误会这个气质有些奇矫的青年正企图恐吓了。



「那要怎么办才好……?」



不仅是走投无路,还四面楚歌。有句话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是现在的情况。



「……不能控告,又不能恐吓的话……」



「所、以、说,」益田露出有些吃不消的表情,「要他们道歉啊,道歉!」



「道、道歉?」



没错……



我原本想要的,应该不是物质补偿,也不是报仇。



况且……



即使对方受到法律制裁,被施以严惩,我们也什么都得不到。



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想要的是有诚意的回应,也就是要他们对自己卑鄙的行为深切地反省与悔改。不管是谁都会认为,除此之外的发展都是不可能奢望、也不该奢望的。



看来,我被这家诡异的侦探事务所的气氛影响,完全忘了当初的目的了。



「是啊,就是啊,益田先生……」



我真是感到茅塞顿开,可是仔细想想,来到这里之前,我丝毫没有要控告或勒索对方的意思。换句话说,先前塞在我内心的茅,都是益田跟和寅塞进我因狼狈而一时空洞的内心的。



「没错。」益田用力点头,「假设歹徒共有五人,这其中有四个人为自己的罪行忏悔,愿意道歉,就算无法让伤口完全痊愈,至少心理上也会好过一些吧。这种事是心情问题嘛。」



对不对?——益田回望和寅。



身分依然暧昧的侍者风男子噘起了嘴唇说:



「可是又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是这样没错。可是……



益田狡猾地露出虎牙笑了:



「所以我说,查出这一点……就是我的工作呀。」



原来如此,益田刚才就是想到这点,才会说「我答应下来」。



简而言之就是寻人,同时也是锁定歹徒的调查,这是不折不扣的侦探工作,与我知道的也没有差别。



「怎么样?」益田问,「失物寻人之类,这年头与其找占卜师,侦探可是更可靠。当然,就算查出歹徒,能不能让他们悔改,又是另一个问题了,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计策……」



益田神气地窃笑。



「不管怎么样,先查出歹徒的真实身分也好。不管要怎么做,若不先知道歹徒是哪些人,也没办法计划。再说……」



「再说?」



「孩子的父亲是其中之一吧?」



益田这么说。



没错……



我也一直都忘了这件事。



早苗的孩子父亲不是复数犯人这种模糊的对象,而是其中一人。



虽然无法查出是谁……



但的确是其中一人。



「您要怎么做呢……?」益田再次询问,「……总之,费用事后再付就行了。款项包括侦探费用及必要开支——啊,关于必要开支,我们会提出明细,也会附上收据,绝对不会漫天要价,不必担心。我一贯的信念是童叟无欺,请放心。我本来是地方公务员,而且是底下的小角色,摆脱不掉当时的习性,对小钱的出纳斤斤计较,却缺少追求利润的概念。也就是小气揠门……」



「喂喂喂。」和寅打断说,「咱们的老板可不是日之丸※,是民间人士。这可是私人公司耶。漫天要价当然不行,但也不能忘了追求利润啊。」



(※指日本国旗,引申日本政府。)



「想要利益的话,就只能靠侦探费用了吧?哎唷,提高利益这种事,叫经营者去伤脑筋啦。我可是受屋劳工呢,在民间企业也是小角色。而且我觉得我的这种习性对顾客来说反而是有利的。我小气到甚至可以说是充满良心。然后呢,关于最重要的侦探费用……这个嘛,就等到可以锁定对象的阶段再来谈,怎么样呢?」



「这……麻烦您了。请您务必帮忙。」我低下头来。



「被先生骂我也不管喽。」和寅作结。



3



该说是刮目相看,还是大为改观?我半带佩服地看着益田尖细的脸孔,说:



「不愧是侦探先生……手脚真是太快了。」



桌上并排着五张照片。



大小各异,有些晒得褪色,有些状况不错。



在照片中笑得自信十足的人……是樱井哲哉。



没错……摆在这儿的,就是那五个糟蹋了早苗的可恨家伙的相片。



委托之后还不到三天。



办事效率真是太神速了。



昨晚我就要下班时,接到益田打到公司的电话……



老实说,我当时是半信半疑地听着益田的话。



不可能短短两天就查出下手的犯人。事情都过了快一年了,而且犯人也不可能轻易自白,我盘算再快大概也得花上一个月左右。



即使如此,益田还是坚称没问题。



我在电话这一头想起他那坏心眼的表情和几乎要垂到眼睛的做作浏海……私下判断他一定是随便查查,敷衍了事。



我心想,如果只是要查出樱井的那群跟班,应该不会太难。益田应该是找到十个疑似跟班的人物,就交差说「八成是这里面的谁」。



即使如此,我还是先连络了早苗。



是为了确认她愿不愿意与我同行。



若要完成缜密的调查工作,应该还是需要被害人的证词,而且今后应该也会碰上一些需要本人同意的地方。所以我和益田约好,下次拜访的时候,会带早苗一起过去。



不过我提出条件——必须完全是早苗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因为如果她不愿意的话,这么做也没有意义了。



只是,



益田在电话中——显然是喜孜孜地——告诉我,他连嫌疑犯的照片都准备好了。这么一来,带早苗同行的必要性也增加了。



不过早苗自己也不晓得对她施暴的是谁,就算看了照片,也无法指认,但若是当时出入宅子的人,早苗也大致记得,那么也不是没有可能从照片中看出某些端倪。



不管怎么样,我都决定要照早苗的意志决定。



虽说我已事先询问过,大姐夫妇还是显得很困惑。



对于我委托侦探的做法,他们原本就面露难色。



我觉得这是当然的。就算侦探有保密义务,也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即使不是公诸于世,仍旧是将女儿的丑事告知第三者。就像大河内说的,纵然理性上明白这一点都不可耻,但感性上还是会觉得羞耻吧。



坦白说,对于带早苗去见侦探这件事,我也感到非常踌躇。我想若是早苗不愿意,就别这么做了,同时也猜想她八成不愿意。不,与其说是猜想,或许……我是希望早苗拒绝。



可是早苗跌破众人眼镜,愿意主动帮忙。



早苗生下了女儿——她好像为女儿取名为小梢——后,好像有了一些改变。



仔细想想,要在现在这个时代产下私生子,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这等于是在昭告世人自己遭人强暴——不,比这更要严苛。



这形同是选择让世人以歧视的眼光看待自己。



若是控告强奸犯,早苗确实会受到极大的羞辱;然而俗话说闲话不过七十五日,闲言闲语迟早会消失,一切也可以重新来过。但既然生下了孩子,就必须几年、几十年都顾忌着世人的眼光而活。



明明孩子和早苗都是无辜的……



尽管毫无道理,但这就是现实。



早苗也下了相当大的觉悟吧。



她在电话中说:为了重新来过,我也想做点什么。透过话筒传来的外甥女的声音,仿佛历经过蜕变,成熟无比,让我的心境有点复杂。



然后我发现了。



早苗一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才觉悟的。



即使契机对早苗来说是多么地教人厌恶,那也是她的事,与孩子没有关系。



无论是多么不幸的果实,既然获得了生命,就有权利活下去、有权利获得幸福。不管前方的障碍有多大,呵护、养育孩子,都是母亲的义务与责任。



早苗成了母亲,



我也看开了。



这是早苗的事件,



就照她的心意来吧。



我这么想。



所以我带着早苗和襁褓中的婴儿小梢,匆匆来到这家玫瑰十字侦探社。



小梢被早苗背着,一定是在电车上坐累了,一到目的地就睡着了。



可能是从窗户看见我们前来,门一开,和寅就飞奔过来,以熟练的动作抱过婴儿,说「让她睡在被窝里吧」,把婴儿抱到里面去了。据说和寅住在这里,睡的是榻榻米房间。



益田说,不知道为什么,和寅很擅长哄小孩。



一问之下,才知道和寅不是打杂的也不是侦探,而是榎木津长年来的秘书兼保母。



另一方面,益田虽然是见习侦探,但他入社是今年春天的事。那么还不到半年。简而言之,这两个人只是职务不同,并没有上下之分。表面上益田算是后进,不过倒茶仍是和寅的工作。



我的疑问解决了。



好笑的是,一明白是这样,侦探们可疑的举止登时看起来也不那么不自然了,光看外表实在是看不出来。



益田彬彬有礼地问候早苗。



年轻的见习侦探——虽然有点做作——似乎带着最大的敬意接待早苗。



我虽然看不出来;他只是单纯的滑腔油调,还是对女性懦弱,又或者是别有居心不过远比冷冰冰地对待、或是嫌对方肮脏地躲避要令人有好感多了。我原本一直无谓地担心这一点,这下子总算是放心了。



然后……益田马上将照片摆到桌上。



早苗瞥了一眼照片,立刻浮现出嫌恶的神色。樱井以外的几个人,她似乎也都认识。



先前一直模糊地当成犯人一概而论的对象,突然变成了具有人格的个人——而且是认识的人,也难怪她会这样。



「您认识这几个人吗?」益田说,「从您正面的右边开始,是殿村健吾、江端义造、樱井哲哉、今井三章、久我光雄。樱井之外的四个人,在事件前后应该频繁地出入宅子才对。」



「我认识。」早苗说,「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们,也曾和他们交谈过。可是……」



没想到竟会是这些人——早苗掩住嘴巴。比起悲伤,她更显惊讶。



「久我先生怎么会……他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人。」



「不能被外表骗了,男人全都是恶狼。」益田做作地说。



「可是……他曾经帮过我很多次。像是看到我搬重物搬得很吃力的时候,他也会帮忙我……」



「熊也会搬重物。风度翩翩的绅士到了床上就会变成野兽,上半身和下半身是不同的两个生物。」



益田就算在严肃的场面,也一样油腔滑调,实习侦探最后还不忘「喀喀喀」地笑。



那似乎是害臊的笑。我不经意地望向他,他便「咳」地干咳了一声:



「抱歉……我绝对不是在打哈哈。刚才的笑呢,是我这个人天生丑角的证明,无意冒犯。呃,早苗小姐,是吧,呃,事发之后,您是否见过这些人?」



「没有。隔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樱井家一步。前往抗议的也是家父和家母,还有代理人……」



「这样啊。他们并没有纠缠你,是吧?事发后,也没有像是在府上附近看见其中的谁,或是身边发生什么怪事吗……?」



「说到怪事,只有曾经收到过赠送人不明的花束而已。我父母说八成是樱井指使的,把花给丢掉了……」



「哦,一束花就想把人给打发吗!——令尊令堂一定是这么想吧。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这些家伙送花过去,令尊令堂当然会火冒三丈。真是太厚颜无耻了。或者该说,根本是恶意骚扰。这些家伙才不可能是安着好心送花过去的。」



「可是益田先生……」



他是怎么……查出是这四个人的?



「……确定是这些人吗?」



不是选便挑几个充数的吗?



益田狡猾地一笑:



「我想应该是不会错,我有信心,可是愈慎重愈好。不是我自夸,我这人是个胆小鬼,想说姑且一试,若是令甥女能指认出来就更好了。怎么样?早苗小姐,呃,这个问题很难启齿,但你记得吗?像是体格或是……」



「嗯……」早苗蹙起眉头,「……我是在一片漆黑的仓库里,突然被好几个人压倒,所以完全……可是……」



「可是?」



「这么说来,出去的时候有光……那是手电筒吗?不过只有一瞬间。是啊,这么一说,关门的人感觉很像久我先生……」



「这样……」益田抬起下巴,「没错吧?就是这五个人吧。决定了。」



「但是你是怎么查到的?你就这样拿出照片来,说就是这些家伙吧,任谁都会觉得是啊。因为听的人内心动摇不安嘛。」



「遭很简单。」益田说,「我很快就查出樱井那票跟班了。那些家伙大部分都在今年春天大学毕业,但现在都还继续往来。他们几乎都是中流以上的富家少爷,没半个穷人。也有人在一流企业工作,不过毕竟是纨絝子弟,还脱离不了学生心态,等不到周末,有事没事就聚在一起喝酒吹牛。简直太瞧不起社会了。我说这话虽然像个老头子,但一想到国家的未来托付在那种人手中,连我都禁不住心情暗澹呐。」



是我也老了吗?——益田说。



我感觉国家也不能托付到益田手上,不反省自己,净会说别人。



「这样的跟班有二十个以上。樱井本人好像不太出席,不过调查起来很简单,只要细细打听就行了。调查他们之中谁和这件事有关就好了。」



「问题就在这里。没那么容易查出来吧?」



「倒也不会。」他回答得很轻浮,「我很擅长卧底调查的——不过跟黑道或公安有关的事件就免了。我啊,装出战后颓废派的样子,深入虎穴。在这儿……」益田指了指颈边,「……像这样绑上一条丝巾,然后拿着根像是从进驻军那儿摸来的雪茄,装腔作势,他们马上就欢迎我加入了。那些家伙没那么聪明嘛。跟他们混熟之后,我就开始耍宝。」



「耍宝?」



「没错,耍宝。疯疯癫癫地开始胡闹。这我很拿手的。」



他看起来的确很会搞笑。



「只要逗他们开心,我就成功啦。」益田说,「然后我开始吹嘘起强奸事迹来。」



「吹、吹嘘强奸事迹?」



「对。当然是胡扯的。女人说穿了只是东西——我瞎扯一番这类人权团体听了一定会昏倒的发言,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媲美性欲魔人的英勇战绩。因为权力欲望强盛的人都想把性也制度化,满脑子出人头地的家伙都喜欢黄色话题嘛,而且他们又年轻。我接二连三,五花八门说个不停,一下子是怀柔丧服人妻,把她压倒在佛坛后面,一下子是在裁缝工厂的厕所旁推倒女员工,一下子又是让酒吧里自恃清高的职业妇女喝下安眠药……」



益田说得兴高采烈,浑然忘我,此时忽然回过神来,交互看着我和早苗。



「……请、请不要误会了,这只是编的、瞎扯的。我这个人喜欢搞一些设定,是个妄想型的人,所以……呃,我不可能真的去做这些事。我说的是前阵子认识的从事进口业的某位男士告诉我的体验,再加油添醋而成的,是编出来的。」



听起来真像借口。



益田拿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那当然是冷汗,天气没那么热。



「呃,嗳,请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总之,我在场面热络起来的时候,像这样说了……」



益田说到这里,忽然望向早苗,悄声说,「呃,请不要介意哦」,接着大声说了:



「我几乎什么都做了,就只有轮奸还没有挑战过。」



对不起——益田低下头去。



「……听到这种话,果然还是会不舒服呢。对不起。」



「没关系,您也是工作需要啊。」



虽然早苗这么说,但我觉得很可疑,他一定乐在其中。



益田似乎看出我内心的想法,说,「我真的是清白的啦……」我不知道他是在说他哪方面清白,但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太窝囊,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间事务所笑。仔细一看,早苗也笑了。



「然后,嗳,总之,我当时把自己设定成一个性豪,说我身边都是些没胆的家伙,不敢和我一起袭击女人,这是我的性经历中唯一的污点之类的,这样套话后,结果……」



「结果?」



「嗯,嗳,他们一下子就上钩了。马上就有人说了:那我们比你厉害,我们就轮奸过女人。有够蠢的,对吧?这种事是好拿来说嘴的吗……?」



原来如此。



如果觉得是罪恶,就会三缄其口,若觉得是勋章,就会到处吹嘘。对那些家伙来说,那不是罪恶,而是光荣事迹。



益田恢复严肃的表情。



「然后呢,在场的有这个殿村和江端,其他人说,『去年那场轮奸,我记得是你们干的吧?』于是两人得意洋洋,一清二楚地说,『没错,就是我们。哲哉兄约我们,我们跟今井还有久我,五个人一起干的。』——他们就这样亲口说出了决定性的证词。我这双每天不忘掏干净的耳朵,的的确确地听见了这些话。根据他们的说法——啊啊,早苗小姐,对不起。」



「怎么了?」



「呃,我知道他们拿来说笑的是您……非常地……呃,该怎么说……」



「嗯。」早苗微微垂目,「……没关系。可是……」



「可是?」



「益田先生只是稍微套话,他们就一下子说出来了,逭表示就算对象不是益田先生,他们也见人就说……对吧?」



「就是这样吧。」



所以这件事还没有过去——益田说。



「这样说虽然很残忍,但事实上,侵犯你的事,在他们之间是三番两次拿来谈笑的话题。虽然他们没有说出侵犯的是哪里的谁,但他们提到你底下的名字,只要是知道状况,心思敏锐一点的人听到,就能够轻易听出被拿来谈笑的人是你。就算你不说,流言也会愈传愈广。虽然这是你们一家人努力想要忘掉的可恨事件,对那些家伙来说,也只是酒宴上的助兴笑谈这种程度的事罢了。他们一点罪恶感也没有。虽然你很痛苦……但这就是现实。」



早苗咬住下唇。



「接下来就完全是同伙——樱井一派的恶行炫耀大会了。那已经超越了黄色笑话的范围,根本是歧视女性的恶劣发言。若只是随便编出来凑趣的大话也就算了,但如果当那些话都是事实的话,真是教人作呕,不堪入耳。」



益田撇下两边嘴角。



「那些家伙得意忘形,说要再去喝一摊,而我又装出有钱人的样子,不好说不。就在我随便找理由搪塞拒绝的时候,他们吵起架来,我就趁着混乱溜走了。」



「吵架?闹内哄吗?」



「不是的。这事说来也真不得了,那家酒吧里有人妖呢。中年的。」



「锅、锅子※?」



(※日文中的锅、釜、人妖发音都一样,本篇中使用了大量这类同音异义手法。)



「不是煮饭用的锅子哦。锅子不会喝酒。也就是所谓的男色家……也不算吧。可是人家又没穿女装,那该叫什么呢?我不太懂怎么区别……总之就是同性恋的人。」



「噢。」



我知道益田在说什么,但早苗好像不太明白。



益田察觉到这一点,便说明给早苗听:



「也就是肉体虽然是男性,但精神上是女性的人吧。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像是肉体和精神都是男性,但对魁梧的男性感到爱意的人,或是希望外表能够尽可能接近女性的可爱男性等等。而在酒吧那里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叔——还是该叫大姐?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比较年轻的人,唔,他们若是不开口,看上去只是一般的叔叔。不过他们在角落聊天时哎哟,讨厌啦,你看人家是这样耶~,咦咦,真的假的~——像这样说话,结果被江端耳尖地听见了。」



「哦……」



「喂,这里有臭人妖!——他这样大叫,冷不妨一杯水就泼了上去。人妖吓了一跳,说『你们干嘛啦?』殿村就吼,『我看到你们这种人就想吐!』」



「他们打了对方?」



「又踢又打,还边笑边打。看来樱井平素就歧视那些人,嚣张地说什么这种人是不配当男人的人渣。还嚷嚷着什么制裁,看来他们一看见这种人就动粗吧。」



「太过分了……」早苗蹙起眉头。



「是啊。我则是落荒而逃了。」



「侦探先生……没有救他们吗?」



益田既然是侦探,应该也闯过龙潭虎穴吧。而且他以前当过警察,应该学过武术才对。



但益田露出似哭似怒的表情,摇了几下头说:



「别说笑了。就像你们看到的,我的体格这么弱不禁风,根本没办法救人。就算会挨揍,也揍不了人呀。」



「揍不了人?」



「揍不了人。拳头会痛呀。」



「可是你是侦探耶?」



「正因为我是侦探。」益田强调说,「侦探和警官不同,不逮人也不移送检方,也没有义务必须防范犯罪于未然。别说没义务了,侦探根本没有那样的权限。侦探不受国家权力庇护,但也完全没必要行使武力。相反地,警察有时候非挺身而战不可,所以我才不干警察了。我的这片浏海,也是为了营造弱不禁风的效果才留长的。像是出事挨揍的时候,就像这样把浏海一甩……」



益田做出倒地的动作,浏海唰地覆在脸上。接着爬起来,自豪地说,「看起来很弱不禁风吧?」然后撩起浏海。



「这样一来,揍人的一方也会觉得『啊,这家伙是软脚虾』,手下留情一些。为了保险起见,我再可怜地『呜呜』哭上几声,对方紧握的拳头就会松开,举起的手挥下来时也会轻上一些——我就是打这种主意。上个月我在伊豆吃了大苦头,所以才设想了一下该怎么护身……」



真古怪的护身法。



他似乎真的不是个文学青年。



「所以呢,我不得不怀着肝肠寸断的心情抛下人妖们,我真的是心如刀割哟。那两个人妖不晓得怎么了……」



是不是该帮他们叫个警察才对?——益田说道,望向窗外。我也跟着看,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不过窗前有张大桌子,上面只摆了个三角锥。三角锥上好像写了什么,但因为逆光,看不见。



益田正襟危坐,继续说下去:



「然后……虽然不晓得人妖命运如何,不过隔天我东奔西走,弄到了这些照片,并且调查、确认了他们的身分。这些家伙都是在父亲那一代就与樱井家有关,算是樱井哲哉心腹中的心腹。今井和江端的父亲是通商产业省的下级官员,久我和殿村是公司社长的儿子,也和樱井的父亲有关系。」



「原来如此……」



「他们每一个人的父亲的立场都只能对樱井官房次官俯首帖耳。久我父亲的公司现在经营陷入困境,似乎正处于能不能拿到专利的存亡关头。江端的父亲则是樱井父亲的直属部下。因为这样,既然首谋是樱井哲哉,儿子们不管做出再怎么违法乱纪的事,做父亲的也没办法干涉,一点发言权都没有。或者说,那些儿子只因为是樱井次官公子的朋友,连做父亲的都对儿子抬不起头来了,感觉反倒是父亲积极地要儿子去讨好樱井家的公子。」



「要他们率先去做恶?」



「我不清楚他们知道这是坏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根本不觉得是坏事。总之他们的父亲似乎曾经交代过儿子,要他们讨好樱井家的少爷。」



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我想那些做儿子的也不是为了父亲才这么干的。他们根本就轻视这样的父亲。其他跟班虽然也都是些无赖,但说穿了只是些嫩小鬼,还算知道分寸。可是这四个人虽然一样是小鬼,但活得更加虚无。自暴自弃得教人看了可怜.我想父亲卑躬屈膝的态度深深影响了他们吧……」



年纪和那些小毛头应该相去不远的见习侦探悠哉地吐出莫名老成的话来。他同时具备尖锐并且突出的年轻人性格,与完全相反的老狯。这两相矛盾的个性,就是益田这个人的特质吧。



「也不是说就一定是因为这样才让他们做这些事,总之这五个人是歹徒,应该是错不了的——这是我的结论。」



我的判断有错吗?——益田问道。



应该是没错,但也无从确认。不过既然其中有两人向益田亲口说了这些,只要不是记错……



——这些家伙就是歹徒吗?



就是这样吧。



我瞪着照片。



樱井哲哉的确有着一张不似日本人的英俊相貌。不愧是修习剑道之人,身材精悍,就像个电影明星。江端义造长得一副小跟班模样,气质也像个小混混。今井三章外貌粗犷,剃过胡子的下巴,泛着胡碴。照片上看不出来,但应该是个彪形大汉。殿村健吾有着一双单眼皮眼,感觉阴沉。久我光雄一副穷酸相,看起来就是个其貌不扬的地痞。



——这种……



一想到早苗被这种人给玩弄了,我莫名地恼怒起来。



我原本不打算看的,却偷窥似地观察起早苗的样子。



早苗也看着照片,但她看起来不像生气,反倒有些困惑地说:



「这里面……」



这里面有小梢的父亲吗?——她是这个意思吗?



我的怒意一下子消退了。取而代之地,胸中充塞着一股难以形容、类似酸楚的、无处排遣的感情。有这么教人痛心的事吗?有这么教人沮丧的事吗?



「是的。」益田开口,「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五人当中的某人……就是小梢的父亲。不过依现况来看,没办法查出究竟是谁。」



「没……没办法吗?」早苗问。



「没办法。如果医学再进步一点,或许可以知道,但从现在的水准来看,是查不出来的。」



「只要调查血型,不就可以知道了吗?」



「这些家伙血型都一样。」



「啊啊……」



那就不可能了。



早苗状似遗憾地垂下头去。即使是这种情况,还是想要查出生父是谁吗?我实在不了解那种心情。只要是这种家伙,谁是父亲都一样。我觉得证明父亲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还比较好,对小梢也不那么残酷。



——不。



即使如此,还是会想要知道父亲是谁吗?



或许吧。



「机率是五分之一。或者说,请把他们全部当成父亲吧。」



益田说出与我的想法完全相左的话来。



「让这些人道歉吧,让这些家伙体会到他们对你做的事有多么残酷。让他们认清自己做的事是无法饶恕的。非得让他们悔过不可。樱井虽然难对付,但其他四个人没那么难缠。这么一来,五分之四的父亲都悔改了。」



「樱井……没办法吗?」



几天以前,对象还只有樱井一个人。



「樱井的话,就请死了心吧。」益田说,「樱井哲哉啊,现在防范得非常严密。他好像要结婚了。」



「结婚……」早苗抬起头,「他要结婚了吗?」



「对,而且对象是政治家的女儿。」益田一脸厌恶地说,「不是有个叫筱村精一郎的议员吗?他有个十九岁的女儿,叫美弥子,精通骑术长刀※、茶道花道,还会三国语言,是圈内无人不知的国际派才女。容貌、家世、才能,无可挑剔。当然,追求者应该是多如繁星,哎,真不知道樱井是用什么方法掳获她的芳心的……」



(※长刀为一种刀剑,江户时代做为武家女子的护身武术发展,昭和初期在军国主义影响下,政府亦鼓励女学生修习。)



「这桩婚事已经决定了吗?」早苗问。



我不安起来。



难道早苗还对樱井哲哉恋恋不舍吗?即使遭到那样残酷的对待,还不足以让爱火熄灭吗?



——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



不管外表再怎么英俊,拥有多么过人的地位和财产,早苗不可能还爱着他。都被那般残忍的对待了,百年之爱也会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是啊。」益田答道,「好像已经下聘了。嗳,我是不晓得他是假装老实还是狐假虎威,总之樱井也是很精明的。可怜的是美弥子小姐呢,她应该不晓得樱井是那样一个坏胚子……」



不过,这下子就完成一幅政官勾结的丑陋构图了——益田一副很懂的样子。



「这可是再有利也不过的关系了,他们也不想破坏吧。对哲哉本人来说,也不是件坏事,所以樱井家才会对这件事情敏感成这样。哲哉会自我收敛,不去夜游,也是这个缘故。他绝对不是痛改前非,一定只是被父母劝阻,说这个时期出乱子就麻烦罢了。嗳,哲哉是那种家伙,一定有数不清的肮脏过去必须清算,不过他们和咱们庶民不同,很习惯抹消过去吧。早苗小姐的父母会被那么过分地对待,大概是因为当时正在谈这桩婚事。正在说亲的时期,他们也想避开丑闻吧……」



听了真教人满肚子火。



益田思考了一会儿,我想他介意着早苗。



「……嗳,就忘了樱井吧。这桩婚事乍看之下是段良绿,但世上的事可没那么容易。不就是这样吗?又不是结了婚就没事了。政治婚姻本来就很空虚,再说新郎倌又是那种家伙。女方非常聪明,就算放着不管,哲哉也会很快就露出马脚了。而且他一定是个暴力丈夫,会变成一个成天外遇、放荡不羁的混帐老公吧,然后被赶出家门。要不是这样,就只能被才女老婆踩在脚底下,一生看她的脸色过活。别再管那个笨蛋了。让剩下的四个人真心诚意地道歉……」



「喂,益田,听你满口道歉道歉的,说得这么容易,你倒说说要怎么让人道歉?」



背后传来声音。



和寅总算端茶来了。



虽然土里土气,但看似和善的侦探秘书说着,「那宝宝好乖呀,睡得很香。」地将日本茶摆到桌上,稳稳地在益田旁边坐了下来。



「那种人不是你叫他道歉就会道歉的。难道要把他们抓来拷问吗?还是磕头求他们道歉?而且就算他们道歉了,或许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不是吗?谁知道他们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只是嘴上说说的话,任谁都会说。就算听到那种表面的道歉,这位小姐一点都不会高兴,对不对……?」



和寅转向早苗说。



早苗无力地「唔」了一声。



「……看吧,益田。所以说,这件事就算调查、就算知道真相,结果都一样痛苦。没半点好处。那种仗势欺人的坏家伙是不会反省的。」



和寅比所有人都先喝光了茶,口气有些愤恨地说。



益田笑着听完他的话,说:



「我啊,想要拜托中禅寺先生帮忙呢。」



「找书店的先生?」



和寅发出错愕的叫声,然后语带嘲笑地说,「不成啦、不成啦」。仔细一看,这个秘书兼打杂的歪着粗眉,露出古怪非常的表情。好夸张的反应。那个书店的先生究竟是何许人物?我就要开口问那是谁,却被益田抢先一步,眯起细长的眼睛不服地问了:



「为什么不成?」



「那当然不成了。那位先生怕麻烦,一点小事是不会出马的。而且他现在应该很忙。不过说的也是,那位先生的话,想要让两三个小混混悔改,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没错,易如反掌。」益田高兴地说,「只要让中禅寺先生恶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就行了啊。他们一定会如获重生,变成正人君子——啊,中禅寺先生是在中野开旧书店的神主,是我们家侦探——榎木津的朋友。」



意思是请爱训人的老头向他们说教一顿吗?



唔,为了今后不再发生同样的悲剧,这样做或许有用,但这对早苗有助益吗?而且上次来的时候我糊里糊涂地接受了,但就像和寅说的,让对方道歉又能怎样呢?



我心中再次焦躁起来。



此时……



「你们是白痴吗!」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彻房间。



和寅缩起了脖子。



益田张开嘴角下垂的嘴巴。



抬头一看,里面的房间门口有个人正傲然挺立着。



是个高个子。他穿着美国海军穿的圆领短袖衬衣、木绵长裤,摊开双手,叉开双脚地站着。



「榎……榎木……」



「没错!就是我。你们引颈期盼的榎木津礼二郎,你这个笨蛋!」



「你、你是……」



「哇哈哈哈哈哈!益山,你真是个愚蠢的奴仆兼偏执狂。在那里磨磨蹭蹭地胡言乱语些什么无聊话!这个混帐王八蛋!」



我呆了好半晌。心里只觉得……这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太没常识了。



才见他敲锣打鼓似地热闹登场,又以荒唐的口吻高声吼出连串傲慢唾骂——这行为说恐怖也的确恐怖——但随着男子大步走近,我发现了一件事。



看来这名男子的问题,出在他那脱离常轨的行动与他的容貌之间的落差。



他是个……美人。



茶色的头发,硕大的双眼,褐色的瞳孔,一双英挺的眉毛衬托出那色素淡薄的高贵五官。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俊秀的男子。那张脸简直在说,「这才叫美男子。」



早苗也看得出神了——虽然也有可能是目瞪口呆。



「和寅也是,这个蠢蛋!你怎么能满不在乎地说出那种蠢得教人抓狂的话来?我在那儿听了,气得都快七窍生烟了,都沸腾啦!」



沸腾蒸发啦,我要是饭锅,底都要炸啦——榎木津满口无法理解的话,绕到大桌子后面,一屁股在大椅子坐下。



「您、您原来醒着啊。」



「现在是早上,我当然醒着。我要是不醒,天岂不是永远都不能亮了?太阳不出来,农民就伤脑筋了。」



和寅看了我一眼,露出大为沮丧的表情。



「您在生什么气?我又没那么蠢,要说蠢的话,益田比我蠢多了。说什么道歉,那根本不现实嘛。」



「你在胡扯些什么?蠢蠢蠢。不喜欢蠢的话,那就是笨。你那样吹捧那些超级混帐是什么意思?」



「我又没有吹捧他们。」



「明明就是。什么不可能让他们道歉、让他们道歉也没用,强奸魔就那么了不起吗?」



「一点都不了不起啊,可是这就是现实嘛……」



「蠢货!这世上有谁敢不降服于我?世上一切活着的凡百事物都要归依于我,这是世界的定理!我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但是没有人敢不向我低头!」



「唉……」和寅叹了一口气。



益田以十分坏心的眼神偷瞄了理所当然陷入沮丧的侦探秘书一眼,「喀喀喀」地笑了。



「喂,益田,有什么好笑的?」和寅说。



「和寅兄,你又自掘坟墓啦。你都跟了榎木津先生这么多年,怎么还不了解他?你每次都把他的话照单全收,不晓得出了多少次纰漏,你也多少学习一下嘛,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这个笨蛋王八蛋。」榎木津把脚搁到桌上,「你可是比和寅更蠢上一百倍的笨蛋呢。」



「为什么?我啊……」



「闭嘴,笨锅王八蛋。听好了,那边那个女人啊,可是碰到了超级凄惨的遭遇呐。她旁边的人不是在生气吗……?」



矛头突然转向我,我吓了一跳。



看这情况,我不晓得会被骂成什么样子。



就算我忍得下来,早已伤痕累累的早苗遇上这种野蛮人下流的谩骂,真能全身而退吗?万一那样的话……



我的心中突然涌出深深的后悔。



那我简直是专程把早苗带来这里任人糟蹋的。我真不该带她来的。不,委托侦探根本就是错的。



榎木津半眯起一双大眼,望向早苗。



「一片漆黑。」接着他说,「这不是一片漆黑吗?听好了,笨锅王八蛋,那些家伙……」榎木津的视线转向益田,「……岂不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吗!」



——他看到……记忆了?



我盯着侦探那张端正的脸孔。



他真的有那种超乎常识的能力吗?这个行事奇矫的男子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完全无法想像。



那种非现实的画面,已经超出一介电气配线制图工的想像力能够企及的范围。



「我说啊,笨锅王八蛋……」



「随便怎样都好啦,可是那笨锅王八蛋是啥?我不是饭锅也不是人妖啊。」



「这很难说呐,人妖奴仆。你那片浏海是怎么回事?我愈说愈觉得你一定是个人妖了。好,我把你命名为人妖锅好了。」



这次轮到益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你是人妖还是笨锅都不关我的事。附带一提,我不歧视人妖,但我讨厌人妖。」



「先生以前曾经被有断袖之癖的人追求过。」和寅悄声说。他的确长得一副会被那种人追求的脸孔。「……所以才会讨厌人妖。」



「喽嗦,和寅,你再继续多嘴,小心我把你捆成小包寄去北海道。你给我听好了,人妖锅,就算让那种蠢到天边的害虫道歉,也一点意思都没有,不是吗?跟他们和睦相处做什么?有什么好处?」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难道说不应该答应委托吗?」



榎木津啧了一声,说:



「坏家伙当然要消灭。」



益田不高兴了:



「那不是连环画情节了吗?什么劝善惩恶,根本是虚构幻想,太不真实了啦。嗳,那些人的确是做了坏事,可是就算是那样,也是相对的嘛。我不能断定犯了法就一定是错的。世上不可能有什么绝对的恶,重要的是有没有体谅同情在里面。这种情况比起善恶,更应该重视早苗小姐深受伤害这一点吧。只要能够安抚早苗小姐的心情……」



「你在学什么京极啊,你。」



「京极是指刚才提到的那位中禅寺先生。」和寅为我们解说。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街坊爱训话的老爷子吗?谜团愈来愈深了。



益田露出困窘到了极点的表情,还垂下那为了演出弱不禁风风情的浏海转向榎木津,然后以悲壮的口吻说了:



「可是榎木津先生,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啊。」



「解决什么?那样哪里算解决了?根本啥都没解决到!坏人扭曲邪恶的信念道歉,那边那位小姐扭曲悲伤的心情接受,那边那个人扭曲自己的愤怒忍耐,这样哪里叫解决了?三边都亏大了啊。就算全员都忍耐一些,也根本只是在累积压力而已嘛。而且只有最差劲的家伙不用忍耐不是吗?」



「唔,是这样没错,可是这是因为那个……」



「可是你个头!」榎木津瞪着益田。他只有眼神相当精悍。



「不要瞪我嘛……」



「哼,还有你啊,人妖的怨恨要怎么办?」



「人妖?」



「你见死不救的那些丑八怪。他们也一样被人揍了一顿啊。你要那些坏蛋也向他们道歉吗?」



「可是人家又没拜托我们……」益田都快哭出来了。



「你对人家见死不救。人妖万一死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人妖杀手。你应该宣称你是人妖,代替他们被围殴的。实在是半点用处也没有。明明就是个奴仆,想以侦探自居,还早上一千八百年啦。想学京极那样处理得皆大欢喜,还早上两千五百年啦。」



「人家活不到那么久啦。」



「意思是你到死都别奢想。好啦,给我听仔细了,我容许的就是善,我不容许的就是恶,没有其他基准!」



「这太胡来了……」



「哪里胡来了?世间的基准,连拿来当擤鼻涕的参考都没用。要是平等地聆听每个人的意见,都要睡着啦,光睡觉又会爆发不满。绝对的判断基准只存在于个人心中。所以最伟大的我的基准,才适合拿来当世界的基准。侦探就是神,神就是绝对,不会被相对化!」



榎木津拍打桌子。



此时我终于注意到摆在桌上的三角锥上大大地写着「侦探」两个字。



那是什么意思?



这……好像就是大河内说的名侦探的自觉。



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明了的自觉了吧。



益田垂着浏海,倦怠地陷入脱力状态,语带哭腔地说:



「榎木津先生,那你说到底要怎么办嘛……」



榎木津以瞧不起人的模样看着他那副德行。



「不是有句俳句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你竟然不知道?听好了,邪恶灭绝,神明昌盛,这是世间常理。人类是没办法与害虫共存的。会想要与害虫共存的,不是脑袋有问题的大笨蛋、好事者,就只有京极而已了!害虫除了驱除歼灭以外,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



「什么歼灭,榎木津先生,就算他们是坏蛋,也不能就杀了人家吧?这又不是时代剧,可不准什么复仇的。」



「你这人也真糊涂呐,我不是说以牙还牙吗?你没长耳朵吗?」



「我听见了啊,所以说……」



「所以你个头。听好了,笨锅,那位小姐虽然碰上了很惨的事,可是也不是被杀了吧。这边没被杀,却杀了对方,就变成以牙还眼、以耳还牙了!」



说的有道理。



榎木津一脸严肃地说,「再说,杀了那种愚蠢的坏蛋也是吃亏。」



「也是,不管多么十恶不赦,杀了他们的话,就得吃上杀人官司呢。」



「不是那样,笨锅王八大笨蛋。」



「怎么愈叫愈糟了。」



「我这还算手下留情了。我肯叫,你就该感激了,这可是神大发慈悲。」



「哪里慈悲了?而且我说的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津第一?你在说啥?料理排行榜吗?我说啊,你仔细想想看!要是杀了对方,对方可就死啦。死了不就轻松了吗?人就是活着才痛苦,死了就轻松了。既不必苦恼,烧掉就只剩一把骨头。咱们何苦甚至犯法,也要让帮对方解脱?」



头头是道。



我无法判断正不正确。



「我听不懂啦……」益田说。



「那是因为你笨。听好了,我最痛恨的就是干干的点心和灶马,还有不干不脆!你是奴仆,听到主人说讨厌,只要回答『是,遵命。』就是了。」



我再也不想碰上先前那样的事了——榎木津说。



然后白面侦探望向我这儿。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我就像个忘了写作业、害怕被老师点名的学生般,从傍若无人的侦探身上别开视线。一旁的早苗睁圆了眼睛,她大概正茫然失措吧。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情,但那张表情很像她昔日的童稚面容。



「说起来,你啊……」榎木津不高兴地说,「你,就是你。」



是在说我吗?



我急忙「是、是。」地应答。



「你这样就可以了吗?」



「不,呃……」



「呃个什么劲儿?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干脆一点地好好说话?现在可不是嗯呃啊哦地发愣的时候啊,委托人。那位小姐也是,你希望的不是这样的结果吧?」



「可是……」



我支支吾吾,早苗却回答了:



「……但我不希望用暴力解决。」



「哇哈哈哈哈,暴力很轻松,但暴力解决不了任何事。不过我不爽极了,至少最后要让我揍个一拳,不过那不算暴力,是天谴。」



有并非和解、也非妥协,又不是暴力的解决方式吗?



我移动视线,脱力状态的益田和抱头苦恼的和寅接连进入视野。原来如此,榎木津就像大河内说的,是个破坏性的怪人。这么说来,我们甚至还没有彼此打招呼。



就在这个时候……



传来了小梢的哭声。



「啊啊……是要换尿布还是要喝奶呢……」



早苗还没有起身,和寅就抢先站起来了。看来他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古怪的状况,小梢的哭声就像来自上天的救兵。



早苗起身追上去,结果第一个打开和室门的却是榎木津。



「噢噢!这不是婴儿吗!」



榎木津跑进榻榻米房间,笑着抱起小梢高高举起,跳也似地跑出来了。榎木津说着「喏,你们看是婴儿呢,真了不起。」等意义不明的话……



模样乐极了。



「多可爱啊。噢噢,看你惹人疼的。我来闻闻你头顶的味道吧。」



榎木津满脸堆笑,把鼻子按在小梢的头顶上,嗅个不停。



「哇哈哈哈哈,多可爱啊。」



「先生,看你把人家弄哭了,借给我。」



「噢噢,哭了啊,真厉害,这样啊。」



「什么这样,看,人家妈妈都在伤脑筋了。」



早苗的确一副伤脑筋地正在苦笑。



侦探高高抱起小梢,这次闻起她的臀部一带:



「唔唔,尿尿了。这样啊,尿尿啦,尿尿喽,真了不起。」



看来……怪人相当喜欢小孩。



笑逐颜开,指的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和寅再次要求交出孩子,榎木津似乎还没有闻够,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把小梢交给早苗了。



早苗哄着小梢,说了声「失陪一下」,走进和室关上了门。可能是哺乳时间到了。榎木津以陶醉的眼神看了和室的门一会儿,然后「呵呵呵」地笑,转向这里:



「好,这次我来指挥!每次都叫我帮忙,这次轮到京极那家伙来帮我了。那边那个!你一起过来。笨蛋王八蛋也过来。太麻烦了,由你来说明状况吧。天谴要来了!」



榎木津礼二郎高声这么作结。



4



和服男子——中禅寺秋彦抬起仿佛抱病在身的不健康脸庞,说:



「侦探和侦探助手还有委托人一起找上门来,有什么事?」



好可怕的表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中禅寺这个人远比我心目中描绘的形象更要普通。



因为和寅说榎木津只要话说出口,就绝不听人劝,所以我让早苗和小梢先回去,一头雾水地跟着强势的侦探一起离开侦探事务所。



目的地——那个叫中禅寺的人的家——好像在中野。



然后……我根据一路上益田给我的资讯,靠着想像力塑造出来的中禅寺形象,真是恐怖到了极点。



益田评论中禅寺,说他是全日本最难搞的人、一张脸比魔鬼还要恐怖、被他斥骂,连大人都会吓到失禁——内容之惊人,教人几乎搞不懂是在赞赏还是毁谤。



所以我想像出一个一见面就会大吼大骂,或相反地连句话都不搭理,或出言诅咒——中禅寺这个人似乎擅长诅咒、下咒之类——这样一个非常难以往来、如山伏※般严肃的人。



(※山伏是修验道的僧侣,于山中修行。)



古书肆位在稀疏的竹林间,店面朴素,老板是个和服打扮、瘦骨嶙峋、学者风貌的男子,看起来也有点大正时代的文士之感。他的确不像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人,但也没有特别难以亲近的印象。



只是……或许也是因为我先认识了榎木津这种人,才会看起来如此。以榎木津为基准的话,大部分的人都能纳入一般人的框架吧。若是撇开成见去看,中禅寺应该也算得上是个十足的奇人。



当时中禅寺……以绳带绑起翠绿色的和服袖子,正在院子里拼命刷洗着不知道是锅还是釜的东西。



至于榎木津,他只发出了一声实在不像是招呼的怪叫声,也没得到允许,就大步闯进别人家里;但看到这个无法无天的闯入者,中禅寺也不吃惊,而是满不在乎地说出刚才那句话。



这大概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吧。



那么,看来最好把中禅寺也当成榎木津的同类看待比较好。而且根本没有人介绍和说明,中禅寺却识破了我是委托人,也丝毫没有怀疑的样子。



平常的话,都会问问这个陌生人是谁吧。



榎木津擅自将坐垫铺到矮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困惑地看益田,益田也学榎木津铺好坐垫坐下了。我不得已,只好拉上纸门,胆战心惊地在益田背后的榻榻米坐下。



「益田,不好意思,你自个儿去泡个茶,端给客人好吗?还有,在你位置前面铺个坐垫给客人。」



中禅寺看也不看这里地说。益田说了声「遵命。」并起身,马上拿出坐垫请我坐,然后又拿了另一张坐垫铺到还空着的壁宠前,消失到屋里去了。「益山愈来愈有奴仆样了呐。」榎木津说。



益田似乎也被称做益山,真教人混乱。



中禅寺总算站起来,以手腕部位抹了抹额头。



天气确实闷热,但他看起来并没有流汗的样子。



主人将洗好的锅子摆到走廊角落,以手巾擦拭双手,总算从庭院走上檐廊,解开绳带,在益田铺好的位置落坐。



他背后的壁宠上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书,墙面几乎都是书架。来到这间客厅前的其他部份,也到处都是书。



这是栋塞满了书的屋子。



中禅寺才一坐下,榎木津就开口了:



「喂,千鹤怎么了?哦,终于受不了书狂老公了,是吗?一定是这样,对吧!你这个书笨呆!」



「她还没从京都回来。」中禅寺面不改色地答道。



榎木津说的书笨呆,意思大概是指书痴或超乎常轨的爱书家吧。因为太喜爱书籍了,搞得老婆受不了而离家出走了——榎木津一定是这个意思。的确,就算是干这一行的,屋子这景象也太非比寻常了。



所以我觉得榎木津说中禅寺是书痴的指摘并没有错,但这毕竟是人家的职业,说人家老婆受不了而逃走,根本是在找碴。依我看来,中禅寺并不像个会逼得老婆离家出走的男人。



我猜这个家有访客的时候,夫人都会立刻端茶出来招呼,但中禅寺却拜托益田这么做,所以榎木津才会判断老婆不在。



就算是这样,不在就当人家离家出走,也太鲁莽了。



榎木津瞧不起人似地说:



「可是这也太久了吧……?」



这样的话,我就无从推理了。什么东西太久了?每件事都要一一猜想,真是麻烦极了。榎木津接着问:



「前阵子她不是才跟小雪一起到伊豆了吗?」



更不懂了。不过中禅寺的妻子不在,似乎与伊豆的事件有某些关联。那么这表示中禅寺这个人也与那桩大事件有关喽?不管怎么样,他似乎不是个单纯的旧书商。



「她送雪绘夫人回来,又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只园祭,娘家很忙。」



「哦哼?」榎木津发出古怪的声音,「怎么,原来不是厌倦你啦?小雪也好,千鹤也好,你们的老婆人怎么都那么好?我本来也以为那只猴子这次绝对会被抛弃。真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啊!——榎木津再一次大声重复。



「……然后怎样?你在做啥?」



「在洗锅子,看就知道了吧?」



「你这个洗锅男。闲得发慌,是吧?」



榎木津这个人简直就是个番颠,他显然说话不怎么经过大脑。不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是说的内容完全是所见所闻。



不过我觉得能跟这个说话毫无脉络的人对话的中禅寺也够古怪了。



「我忙得很。」中禅寺一本正经地回答,「就像你看到的,忙到不小心都把锅子给烧焦了。」



「忙什么?除魔吗?」



根据益田的说法,旧书商似乎还以加持祈祷为副业。榎木津说的除魔应该是指这件事。中禅寺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说:



「我接下了华仙姑的善后工作……因为无法清楚掌握顾客的整体状况……非常棘手。」



「华、华仙姑?那个传说中的女占卜师华仙姑吗?」



我都还没有自我介绍,竟不小心大声插嘴了。



华仙姑是这阵子轰动街坊的神秘灵媒。她似乎有许多政治家、财界人士这类大有来头的顾客,到处都可以听到一些加油添醋、绘声绘影的风闻。连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的我,都曾听说过一两个传闻,相当有名。



这些奇人竟然还认识那样的人物吗?如果是真的……他们这岂不是形同告白他们养了河童、或是跟天狗是朋友一样吗?我再一次——这次小声地——确认:



「……那是指那个……华仙姑吧?」



「是啊。」中禅寺冷淡地说,「就是那个华仙姑。不过她已经退休了。」



「退休?」



「没错……她不再占卜了。但是留下来的常客之中,有些人对神谕上瘾,影响到社会生活,也有些人被下了奇妙的暗示和后催眠,可以算是被害人。我被委托解开他们的暗示、让他们恢复自主思考的能力……总之要让他们自力更生。嗳,要教导占卜的无效性是很简单,但又不能说出真相,实在棘手……」



「你也太热心助人了吧。」榎木津说。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香烟含住,答道:



「这是工作,我跟她立了解决一件多少钱的契约。」



「那不是很赚吗?」



「可是害得我烧焦锅子,所以算扯平吧。」



「锅子……?对了,锅子,锅子!喂,笨锅!」



榎木津叫道。益田恰好端着放了茶的托盆,以紧绷的姿势就要走进客厅,被这么一叫,眼睛和嘴巴都歪了。



「那种叫法真讨厌。你明明完全记不住别人的本名,为什么那种无聊的绰号就可以一直记住?」



「因为你不就是笨锅吗?叫你笨锅奴仆也行。还是笨锅奴仆偏执男好?你这种人随便怎么叫都好啦。」



「好过分……」益田泫然欲泣地为众人奉茶。



和寅不在的时候,端茶也是益田的工作吧。榎木津呢喃着,「锅子就是锅子,桌子就是桌子。」等等莫名其妙的话,突然躺了下去。



「随便啦,你赶快跟京极说明,我要睡一下。对了,你也一起睡吧。已经知道的事情再听一遍也是无聊,睡吧!」



榎木津指着我,再一次命令,「睡吧!」然后就好像真的睡着了。



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都只能说是奇特诡异。



无法预测,也无法理解。



益田茫然看着榎木津的睡脸,又深又长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坐正然后说,「那么,请容我说明状况。」



我总算被介绍给中禅寺了。



益田所做的一连串来龙去脉的说明,虽然不免有些夸大渲染,不过大致上都切中要点,而且没有多余。益田在说明的时候,中禅寺只是偶尔应声,几乎没有开口。



我感到佩服的是——或者说莫名满意的是,益田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中禅寺点明被害人早苗的名字和身分。看来即使是对似乎是伙伴的中禅寺,他也贯彻了保密义务。



此外,益田说明的时候,也故意模糊我和早苗的关系。解释当中,我完全被定位于和被害人有关的善良第三者。虽然以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事实。



我佩服这个油腔滑调的青年也懂得设想,满意原来就算是见习生,也知道遵守侦探的保密义务。



益田大略说完之后,撩起了浏海:



「……就是这么回事。」



他一说完,中禅寺便扬起一边的眉毛:



「状况我是明白了……那么,那个呼呼大睡男是要我做什么?关于这一点,我可是完全没有头绪呀?」



「哦,托您的福,我也一头雾水。他大放厥词说什么歼灭、以牙还牙,可是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我是觉得他希望中禅寺先生向那四名共犯说教啦。」



「免谈。」中禅寺立刻拒绝,「谁要跟那种说教也是白费工夫的家伙浪费唇舌?与其说是免谈,那种事不是我该做的吧?再说就算我做那种事,被害人根本也不会高兴吧。」



「可是……如果今后他们不再继续相同的恶行,可能遭遇同样悲惨下场的女性也会减少……」



「益田,我可不是什么社会服务义工。」中禅寺说,「况且就算让两三个那种人悔改,性侵事件的发生次数也不会减少。唯有这件事,除非整个社会一齐改变,否则是无可奈何的。若是想要进行报仇这类非建设性的事,就更糟糕了。虽然非常遗憾,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现在我们只能站在善意的第三者立场,在一旁支持那位女性继续走下去了。对吧……?」



中禅寺叮嘱似地说着,望向我。



他说的没错吧。



「而且益田,我想那些家伙再也不会攻击女性了。」中禅寺轻描淡写地这么说。



「为什么?」



「你仔细想想,煽动他们的中心人物,怎么想都是那个樱井吧。」



「这一点应该没错。」



「而那个樱井就要政治结婚了吧?他应该会脱离这群人。剩下的那些人,我实在不认为他们会主动继续犯下性侵罪行。就算他们想,这次他们的父母也会制止吧。」



应该吧。



奉承巴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四名跟班的父母亲一定也希望哲哉顺利结婚。在现阶段,收敛恶行,抹消丑闻,谨言慎行才是第一要务。



「是啊,再怎么说,对方都是那个筱村美尔子嘛。」益田沉吟道。



中禅寺抚摸下巴:



「樱井结婚的对象……是筱村议员的女儿吗?」



「是啊,这怎么了吗?」



「那是华仙姑的常客呐。」中禅寺说。



「什么意思?难道说……筱村精一郎以前都会去找华仙姑吗?」



「是啊。」



「真腐败的一群人呐。我听说华仙姑的客人里也有政治家,没想到是真的啊。」



益田状似苦恼地晃了晃浏海。



「不过色诱云云的流言是无中生有啦。」中禅寺说着,手伸向堆在背后的书山。每本书都是同样的大小,我本来没注意到,但他拿起的一本,是类似味噌酱油行赊帐本般的帐簿。



「这是从那个药贩子的包袱里搜到的备忘录……表面上是常备药的顾客名单。喏,这里……」



中禅寺翻开帐面,拿给益田看。



「……有筱田议员的名字。药贩子一年去了近十次,将近每月一次。今年开始就去了八次之多,看来是个大贵客。」



益田说着,「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地盘起了胳膊。



「请问……」



或许有些不检点……但我被勾起兴趣了。他们在谈论的可是传闻中知名女占卜师的秘密,任谁都会想知道得更多一点吧。



「呃,各位说的什么药……还有华仙姑……呃……」



「我无法详细说明。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是无关的事件。」中禅寺说,「……只是依时期和条件来看,筱村家和樱井家的婚事,很有可能是经过精心计算,有人在背后策画。那样的话……这就是我的工作了。」



喔喔——益田叫了起来。



策画是什么意思?



我努力推理。



既然对方已经拒绝详细说明,我也不好继续追问,但我猜想,策画这一切的,会不会是樱井十藏——哲哉的父亲呢?



从中禅寺的话来类推……



首先,可以轻易地看出筱村议员沉迷占卜。对于自己的行动和烦恼,他可能一一找占卜师——知名的华仙姑处女——商量,来决定如何应对。换言之,议员对占卜师唯命是从——先如此假设。



然后……如果樱井官房次官掌握了这个事实?



对政治生疏的我实在无从想像通商产业省的官僚与议员彼此勾结,究竟能获得何种利益。但我隐约知道那应该会是一个庶民完全无法想像、得以任意行事的结构吧。总之,官僚怎么样都想要和议员牢牢地结合在一起——先这么假设。



然后……



如果华仙姑与樱井串通的话会怎么样?



我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我觉得占卜师中有几成一定是假的。如果是假占卜师,既然是以营利为目的,那就是诈欺行为吧。如果华仙姑是个诈骗师,只要塞钱,应该就能让她听话。如果樱井贿赂华仙姑,委托她做出对自己有利的神谕……



樱井与华仙姑的利害关系一致。



这是不折不扣的操弄策画。



「樱井……居中牵线吗?」益田问。



看来我的推理猜中了。



但中禅寺顿了一下,答道:



「不过樱井也有可能是受骗的一方……」



看来状况十分复杂。



「有这个可能吗?真伤脑筋呐。」益田说着,歪起脖子。



「没什么好伤脑筋的。益田,这事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怎么样,华仙姑对于许多人因为与她发生关系,命运遭到恣意扭曲,深感后悔和反省。」



「可是错也不全在她一个人身上吧?」益田这么说。



「我当然也这么告诉她了……」中禅寺答道,「……不过既成的事实也无可奈何了。说起来命运这回事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未来根本就还没有决定。不管怎么发展,都不是任何人的责任。而且既然事实已经造成,也无法挽回了,再说也并非全都往坏的发展,所以就别管了——我是这么告诉她的,但站在她的立场,她似乎还是非常内疚。唔,小客户也就算了,问题是占卜的结果仍持续地带来灾祸与不幸的情形。」



益田双手撑在膝上,身子前倾:



「还有这样的例子吗2家是什么?」



「是啊,例如有家小工厂的老板,得到神谕说只要买下某书法家的字迹装饰在卧房,业绩就会成长,于是他照着做……」



「赚钱了吗?」



「赚钱了。其中当然有机关,但与那无关。如果事情就这么结束,大可不必理会吧,因为结果圆满嘛。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中禅寺喝干益田泡的茶,露出苦涩的表情来。



「……那个老板得意忘形了。他买了好几幅字画,不仅如此,还介绍给别人,硬要别人买。他搜购字画,到处转卖。」



「哎呀哎呀……」



「老板深信字画非常灵验,毫不怀疑。而且他也有点利欲薰心了。他心想如此灵验的东西,一定能变成一笔生意,高额购入,更高价地卖出……



「真肮脏。」我忍不住有感而发。结果中禅寺以锐利的眼神盯着我,「这一点都不肮脏。」



「因为老板打从心底相信字画的效果,在他来看,这是一笔非常正当的生意。这是好东西,定高价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认为就算贵了些,买下的人也一定能获得幸福,变得富裕,所以也可以说他是发自善心这么做的,但字画卖不出去。如果销路不好,一般人会就此放弃,但老板有过类似神秘体验的经验,那已经成了一种信仰,很难改变想法。」



「然后中禅寺先生像这样,破魔去邪!是吗?」



益田以戏剧性的动作,摆了个歌舞伎亮相姿势般的模样来。中禅寺冷淡地答了声,「差不多。」



「可是中禅寺先生,在那个案子里,最赚的是那个书法家吧?那么是那个书法家委托华仙姑说出这种神谕的吗?」



「也不是这样……」



中禅寺从怀里伸出手来搔了搔下巴。



「书法家是对传统书法的发展感到瓶颈,才去找华仙姑商量。于是华仙姑一一下达神谕指导,说只要写下如何如何的字,绝对能够大受欢迎,然后收取顾问费。书法家也被骗了。」



「这构造让钱全部流向华仙姑呢……」



一边指导像这样写就会大卖,一边教唆买下它就会赚钱。写的一方因为字画真的大卖,相信了华仙姑的神力——就是这样的构造吧。从两边都可以拿到钱,真是巧妙。那家工厂的业绩会成长,八成也是同样的机关吧。这样的结构能够让顾客——被害人无限增殖,数量愈多,诈欺的手法就愈巧妙,成功率也会上升。



多精妙的赚钱手法啊,这不是寻常人想得到的。与其说华仙姑是灵媒,说是守财奴更贴切吧。



但是中禅寺却说:



「不过就像益田你也知道的,华仙姑对金钱毫不执着,所以才会愈赚愈多……」



看来这个事件似乎真的极端复杂,难以用常理判断。



益田再次露出坏心眼的表情来:



「那么中禅寺先生,这次的——樱井家和筱村家的亲事,也可能是同样的情形。对占卜上瘾的筱村议员……例如像这样随口说说,『只要让令媛与住在这个方位,姓中有樱字的官僚儿子成亲,就能诸事大吉。』;然后另一边对樱井说,『只要做些什么事,就会有一桩天赐良缘降临……』」



「差不多。」中禅寺更加冷淡、更加不愉快地应道,「可是这是婚事,不管父母说什么,决定的都是本人。如果女方答应,就不是旁人该插嘴的问题。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至少会自己判断吧。说到决定婚嫁,这可是左右人生的一大选择,或许美弥子小姐迷上了那个哲哉也说不定。」



「不可能有这种事。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家伙的品性可是糟糕透顶。」益田说完,望向我说,「对不对?」



我慌忙连连点头。



樱井哲哉是个穷凶恶极的歹人。



至少我这么认为。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



「与那无关吧?爱情是盲目的。」



「那、那才不是爱情,是糟糕的企图啊。万一因为这样而爱上了,那就是诈骗了。如果议员知道哲哉的品性,这桩婚事绝对会告吹的。他们一定隐瞒了这件事。这样美弥子小姐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只是他们没能识破罢了。这表示他们没有识人之明,成婚之前是个圣人君子,没想到婚后一看,竟是个放荡丈夫——这样的例子一点儿都不稀奇。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可是这是被占卜蒙蔽了眼睛……」



「筱村的女儿……似乎没与华仙姑接触过。那么她应该没被胡乱指点……顾客名单上也同样找不到樱井的名字。所以……是啊,就算这桩婚事是华仙姑神谕的结果,也不是会遗害千年的神谕吧。若是被操弄的议员本身和同样遭陷害的官僚成亲的话,还另当别论。」



「若是父亲俩结婚的话,我是不会阻止啦。」益田说,「因为那很有趣。可是啊,中禅寺先生,您的高论总是义正词严,毫无反驳的余地,可是……」



益田厌恶地看着瘫得长长的疑似侦探的玩意儿。



「……这次啊,这东西说他要指挥呢。」



中禅寺露出仿佛宇宙连续毁灭三次的凶恶表情,同样望向倒在地上的怪人般的物体。



「唔呵呵呵呵。」那东西笑了,「没错!我来指挥!」



那东西话声刚落,便靠着腹肌就像歌舞伎的舞台机关般跳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刚睡醒,他的眼睛半眯,而且面无血色,一片苍白,就像尊精巧的蜡像一般。



中禅寺眯起眼睛,瞪着那名有着一张人工味很重的脸孔的男人。



「你醒啦?」



「当然醒啦!」蜡像「呼」地吁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嗯嗯嗯嗯~睡得真饱。好,我来指挥啦。」



「指挥?那我要做什么?」



中禅寺显得非常不服气。



那是打从心底不愿意的表情。



榎木津露出恶作剧的眼神,不怀好意地一笑:



「呵呵呵呵,我听见喽。」



「听见什么?」



「你又在那里说些有的没的的大道理了。老是做这种无聊事对身体不好,上次还没学到乖吗?既然上次忍耐了,这次就不要想太多啦!」



「你这人太胡来了……」



中禅寺状似难受地蹙起眉头,脸颊还抽搐起来。



「……就算你说什么上次的事件,不知道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位先生也莫名其妙。你一头雾水,对吧?」



中禅寺望向我,我当然是雾里看花。



从刚才开始,我就满脑子都是有的没的猜想。



榎木津高声大笑:



「连懂不懂都无所谓这一点都不了解的家伙就别管了!不知道电话开发的历史就不能打电话的话,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能碰电话了!」



益田说,「这太极端了」,中禅寺却同意道,「说的也是。」



「就是说嘛,听仔细啦!笨书商,人类要是头尾不一就糟了啊!懂吗?忍耐的下一步就是爆发!这种事从纪元前就决定了嘛!」



哇哈哈哈哈——榎木津放声大笑。



「爆发啊……」中禅寺说,望向益田,然后看我。



看我也不能怎么样,我别开脸。



「然后呢?要怎么爆发?」



「想知道吗?」侦探微笑,苦瓜脸古书肆当场回应,「不想。」



「这样啊,想知道啊。」



「就跟你说不想了。」



「那么这次的计划就由我来亲自说明,听仔细啦!」



榎木津神气兮兮地说:



「首先要所有傻瓜齐聚一堂,然后由我好好地来审一审这群蠢蛋,决定笨蛋的罪状。然后依他们的愚蠢程度,给予适当的惩罚。这是神明的制裁,所以是天谴。怎么样!简单明了吧!」



「榎木津先生,什么决定罪状,那是法院的工作啊。而且不管任何情况,法律都禁止私刑啊。要是那么做的话……」



益田还想说什么,却被榎木津不由分说地制止了:



「这个大笨锅!听仔细了,所谓犯罪者,是不遵守法律的人。那种人让法律去制裁就行了。然后呢,坏家伙只能由神明来制裁!我不就说是天谴了吗!」



「坏家伙是指……?」



「就是我看不顺眼的家伙。」榎木津又骄傲地说。



「这太无法无天了。」益田向中禅寺投以求助的眼神。



古书肆盘着胳膊板着脸。扰木津更是莫名其妙地趾高气昂起来。



「哼,法律毕竟只是下界的人类决定的约定罢了。那种东西根本不是绝对的,但我的裁量是绝对的。神明的制裁,谁都不能违抗!」



「我的确是不想违抗呐。」中禅寺大大地叹了口气,「……那,先把樱井五人聚集到一处就行了吗?」



「对。」



「地点……那就犯案现场吗?」



「行行行……」榎木津抿着嘴巴笑,「……干吧!」



「有够麻烦……」



中禅寺抱怨着,从怀里掏出香烟盒。



榎木津立刻伸出长长的手,趁隙抢走烟盒抽了一根。



「你会干吧?」



「你最近很会挑拨人唷?」



中禅寺埋怨着说,抢回烟盒,抽出一根。



「中禅寺先生~」益田以满是鼻音的哭腔唤道,「怎么连中禅寺先生都说起这种话来?你总不会要帮忙吧?」



「我也不想蹚这麻烦的浑水,而且把这玩意儿搬来我家搁在这儿的,不就是你吗,益田?你把这种暴戾的东西带来,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益田没命地挥手:



「不、不是的,绝对不是的。我才是被这个大叔硬拖来的。您可别误会了。」



「可是答应这位先生委托的是你吧?」



中禅寺点燃香烟,望向我。我缩起脖子。



的确,一切的开端都是我,所以我不说眼前这破天荒的状况我完全没责任。话虽如此,我也绝对不期望这样的发展,而且就算叫我负责……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益田也支吾其词起来:



「是……是这样没错,可是……哎、哎唷,请不要那么坏心眼嘛。」



「我哪里坏心眼了?这是事实啊。」



「就因为是事实,所以才说你坏心眼。能够阻止他的就只有中禅寺先生了吧?我本来是希望中禅寺先生阻止他的。中禅寺先生是我们最后的靠山,是玫瑰十字团唯一的良心啊!」



「我不记得我加入过那种不伦不类的集团。」



「你刚才不是才说就算要他们道歉也没用吗?」



「要他们道歉是没用啊。干涉樱井的婚事……唔,也是多管闲事吧。可是这边这位榎木津大明神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只是在吠说要教训自己看不顺眼的人罢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是这样没错。



听到中禅寺这么说之前,我完全没有发现。



拿到钱或得到道歉都没有意义,诉诸法律或良心也不会有结果。



事实确实如此,但……没意义和没结果,都是以我和早苗为中心来看才会如此。



榎木津只是在说要把他看不顺眼的事弄得顺眼罢了。



回想起来……榎木津的谈话中,完全没有对早苗的同情或对我的共鸣,他只是高兴地说婴儿很可爱而已。其他就只有骂人不干不脆、笨蛋、歼灭这类危险发言而已。



他还说自己是唯一绝对的基准。



换句话说……



不知不觉间,事件的中心转移到这个诡异的男子身上了。把被害人早苗和委托人我摆在右边,加害人樱井一伙摆在左边,现在侦探坐镇在事件中心。



榎木津打一开始就说要弄出一个让他爽快的结果。



榎木津一脸愉快地说:



「没错,干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