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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番 瓶长 玫瑰十字侦探的郁愤(2 / 2)




「这类情况,搜集的动机是上好的证据。所以……可以推测的理由有,像是她不愿意被人知道家宝价值连城……」



「咦?是这样吗?」



「要是说出祖父搜集的动机,岂不是就会被人知道她的祖父费尽心血想要保护的东西必定十分有价值了?」



原来如此……可是……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



「我不清楚。」中禅寺说,「也有可能……和价值没有关系,她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是砧青瓷也说不定。」



「可是她都告诉我那是砧青瓷了。」



她看起来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样子。



「也有可能她只对你一个人坦白。」



「咦?」



有这种事吗?



我是个毫无瓜葛的局外人。



「可是我……我是……」



对山田淑来说,我跟个路上的行人没什么两样。



古书肆面无表情地说了:



「如果你真的是个毫无关系的路人,也不会产生任何利害关系吧。只是萍水相逢的话,也不会再次见面了。这么看来,你在见到山田淑小姐的时候,诓骗了她,对吧?」



被识破了。



我伪装了自己的身分。



不仅如此,在山田淑向我坦承内情之后,我也没有说出实话——不,我说不出口。可是我不是故意要骗她的,我只是要掩饰破绽罢了。



虽然应该是同样一回事。



「是一样的。」中禅寺说。



果然被看穿了。



「她不知道你的身分。至于你和我的关系,她更是无从知晓。她应该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偶然来访的憨厚青年,竟与自己委托除魔的祈祷师认识。你究竟……是假称什么身分去拜访她的?」



「呃,我说我是这里——待古庵的新弟子。因为当时我穿著作业服,呃,实在是无可辩解……」



我低声下气地这么回答,于是中禅寺板起脸来,「你怎么能撒这种谎?」



我有点目瞪口呆。在上回事件中,和榎木津一起信口开河,说的天花乱坠的究竟是哪里的谁?



「你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服气……」中禅寺眯起眼睛,坏心眼地看着我,「听好了,我是在忠告你,要是为了敷衍场面而随口撒谎,到时候会不可收拾的。至于能够往往后发挥功用的谎言——精心设计的谎言,那不叫谎言,叫做策略。若是能派上某些用场,就叫做权宜之计。如果能够一生隐瞒到底,谎言也能变成真实。相反地,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的谎言,只会自取灭亡。迫不得已而假冒身分的谎言……是最糟糕的一种。」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



那真的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的谎言。



「她是有什么企图吗……?」今川从店里面端来羊羹,一边摆盘子一边说,「山田小姐请出京极堂先生来,会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应该是不至于……」中禅寺用牙签插起羊羹,「那位山田淑小姐是真的害怕着什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她九戍九是在怕壶。而且她说我的事,也是从杉浦美江女士那里听说的。」



「哦……」今川说道,拍了一下手,「那位女性运动家的……」



那个人今川似乎也认识。



「没错。山田小姐在与治郎先生过世稍早之前,曾经接过美江女士委托的裁缝工作。美江女士不是一直不在家吗?」



「是啊。」今川点点头。



「听说她暌违许久地回到老家,想要处理掉旧的家具物品,重新出发。家具之类的虽然没办法处理,但一直摆着的过去的和服等等,数量颇多,她便说要重新缝制卖掉。」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找上山田小姐……」



「是啊。听说美江女士委托了山田小姐不少裁缝工作。完成的时候,与治郎先生已经过世,交货的时候两个人聊了很多。那个时候,美江女士把我的事告诉了淑小姐。与治郎先生的死、美江女士介绍我,这都是山田小姐无法预料到的事。从她拜访时的态度来看,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中禅寺说完,津津有味地吃起羊羹。



今川这次泡起茶来,怀念地说,「杉浦女士现在不晓得怎么了。」



是过去与他们有关的人吗?



「美江女士现在在外送便当店工作。尽管发生过那样的事,她却毫不隐瞒自己的身分,堂堂正正,还是一样坚毅地工作。昨天……恰好就在今川打电话给我之前,我去见了她。」



「京极堂先生还是一样,无孔不入呢。」今川说。



说完之后,他慌着辩解,「我失言了。」



「我、我是想说无微不至的,如此罢了。我没有其他意思。」



中禅寺苦笑了起来,「我好像到今天才发现你的本性了,今川。」



今川发出怪叫,像小熊似地举起右手:



「请别欺负我了。」



「总之,山田小姐似乎对美江女士倾诉说有怨灵还是什么寄宿在壶上,每晚吐露怨言,不过美江女士压根儿就不信幽灵作祟那类事情,所以把我介绍给山田小姐……」



我觉得因为不相信幽灵作祟,所以介绍祈祷师给人家,这似乎很矛盾。



一般的话,不是相反才对吗?



「美江女士好像也很担心山田小姐,说她似乎心神耗弱得很严重。山田小姐来拜访我时,也显得憔悴万分。」



我看起来也是如此,山田淑疲惫得教人看了可怜。



「所以呢,不管怎么样,都没有阴谋介入的余地。」祈祷师说。



「那么……她为什么要隐瞒?」



「没有告诉我的部分,应该是她自己也想视而不见的病灶吧。那……正是她心中的黑暗。」中禅寺遭么说。



——心中的黑暗。



我……回想起山田淑生气全失的阴郁瞳眸。



她心中的黑暗……



会不会就是对祖父的回忆?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就是壶本身吗?那个壶……是不是就是她的黑暗?父亲的死、异母兄弟的存在、家宝之壶的地位,这中间究竟横互着什么样的黑暗?



「她……为什么会告诉我呢?把那个……」



黑暗的部分。



「那是因为……你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中禅寺这次换上祈祷师的面孔,说出和刚才一样的回答。



我受不了了……



我痛恨祖父……



所以我也痛恨这个家的壶……



我不晓得多少次祈祷这一切全部毁坏消失算了……



的确,这不是该对初次见面的人说的话。要吐露这样的真情,再也没有比我更不合适的对象了;但这也等于……再也没有比我更适合的对象了。山田淑一定以为我这个人不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中禅寺转念似地,咳了一下。



「不过这真是奇缘哪,今川。那个家宝好巧不巧竟是砧青瓷,而且还是瓶。虽说是偶然,但你也不能视而不见吧?」



「是不能……」今川吃着羊羹,用茶冲进喉咙里答道,「……而且还是来自暹罗的话,更是令人觉得因缘匪浅。如果那是真货,而且能够买到手,又能够满足榎木津先生的父亲的话……那个瓶等于是暌遭数百年,又得以重返故乡泰王国了。」



原来如此,就是这样。



中禅寺露骨地表现出嫌恶,应道,「是啊。」



「……可是这么一来,这次我的工作,岂不是跟那个蠢侦探的工作重叠在一块儿了吗?」



「正是……如此。」



「这……真教人提不起劲来。那家伙应该不会出来搅局吧?只要那家伙强出头,事情就会被搞得一塌糊涂。」



这我也非常明白。



「我不明白,」今川说着,奇妙的脸扭曲起来,他望向中禅寺的苦瓜脸,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嘛……如果山田小姐发现我和他认识,一定会怀疑我,一旦怀疑,就驱不了魔了。你……是说你在这家店工作,对吧?」



「真、真对不起。」



我再次道歉。在淑的心中,我还是古董待古庵的新进员工吧。



「暂时就先贯彻这个谎言吧。」



「是。」



「幸好她还没有见过今川……」



古书肆斜眼着古董商。



然后他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了:



「……今川,如果要你大致扫视一遍那堆壶……你能做出一定程度的鉴别吗?」



今川摇摇头:



「我没有自信。」



「怎么这么没用呢?」中禅寺扬起单眉,「你也差不多该对自己的眼光有点自信了吧。」



「呃,我自己也这么希望,只是还是,唔,该怎么说才好……」



「我也不是期望你做出正确的鉴定。我明白你不是厉害到那种程度的鉴定高手。不过这次和真货假货无关,只要判断出是什么种类的壶就行了。青瓷至少你也认得出来吧?」



「只是辨别的话,没有问题。」今川说。



中禅寺吃完羊羹后,一口气喝光了茶说:



「那么今川和我一道过来吧。就说你是我的助手,你只要默默坐在一旁就行了。那么剩下来的问题是……」



中禅寺看我。



「你……还是不要同行比较好吧。」



绝对会露出马脚。该怎么办呢?叫你回去也绝对不会听吧——坏心眼的祈祷师如此嘀咕了一阵后,说了:



「……对了,你就替我去榎木津那儿一趟吧。」



6



如此这般,我突然得赶往神保町了。



我被交付的使命,是将以下三件事转达给榎木津,乍看之下很简单。



首先——将壶宅子的存在以及与其相关的各种状况简洁、明了、正确地转达给侦探。



再来——确认如果壶宅子真的有砧青瓷的瓶,收购价格的上限是多少。



最后——由于中禅寺正在处理与壶宅子相关的案子,严命榎木津千万不可以擅自行动。



依一般感觉来想,这三件事全没什么难——看起来。



这几件事,叫三岁小孩去瓣或许是太勉强了,但若是已经出社会的一般人,绝非不可能的任务。



特别是最后一件,中禅寺原本就恐怖的脸上露出更可怕的表情交代我:即使不择手段,也一定要达成。



由于中禅寺的凶相实在太吓人,我一个不小心就答应了……可是老实说,他吩咐的这三件任务,我根本没有自信能达成其中任何一项。换言之,我比三岁小孩还要无能。



首先,我实在不认为那个榎木津肯听人按部就班地说话。很容易就能想像,不管我说得再认真,他不是完全没听进去,就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打谭胡闹。



接着……有权决定壶的收购价格的人不是榎木津,而是他的父亲,那么也只有请儿子去问了。



我认为这样的话……沟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光是插进一个榎木津,就等于中间透过五十个人在传话一样,初期资讯毫无疑问会大为劣化,而且要传话的对象榎木津前子爵又似乎是个更胜儿子一筹的怪人,再加上榎木津父子的关系也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古怪。几天前,为了猜到榎木津的父亲在电话中讲的是青瓷瓶,我们这些奴仆真不知历经了多少千辛万苦。如果当时没有今川在场,肯定到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



而最为困难的……就是最后要我制止榎木津行动的命令。我这个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就算叫美军出动也不可能吧。



我的心境暗澹不已。



那个躁症侦探一定不会理睬我拼了命地阻止,高声大笑着闯入现场,做出荒谬绝伦的事来。



——他是恶魔。



榎木津那张俊秀的脸,在我的脑中像个恶魔般放声大笑。



而我……一定会因失职而遭到责备,被要求负起责任,让那个一生起气来就恐怖得要命的祈祷师恶狠狠地说教一番吧。



——这边也是恶魔。



我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恶魔们的饵食,而且我根本就是飞蛾扑火,白投罗网。



——那个人……是叫关口吗?



事到如今,我竟对那个可怜的小说家感觉到无比的亲近。



钟「匡当」一响,我进入侦探事务所。



「你混帐啊!你!」



一道恐怖的怒号响起。



我非但不敢出声招呼,甚至是整个背紧贴到自己刚打开的门上了。骂声接了下去:



「那种蠢话,你敢跟警察说一个字看看,王八蛋!看我饶不饶得了你!你这个废物!」



和寅倏地从屋里跑出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墙上。



「现、现在不太方便。」



「不、不方便?」



「你没听到吗!这个饭桶!」



里头「砰!」地一响。



仔细一看,一个胸膛结实,体格魁梧,相貌狞猛的男子正一脚踹上桌子。来人看来品性不善,外貌凶悍,眼神凶恶,头发理得短短的,露出短袖子外的胳臂粗得像根圆木柱似的。



——是黑道。



绝对是黑道。



不管怎么看,那都不是一般百姓。那种迫力,昨天造访山田家的小混混根本望尘莫及。就算是黑道,也一定是干部等级的人物。榎木津跟黑道借钱了吗?还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像是赌博之类的?就算是这样,我也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浑身瑟缩。那个黑道分子一双粗眉扬得老高,鼻子与眉间挤出不能再多的皱纹,摆出再凶暴也不过的面相,恶狠狠地瞪着榎木津,扯着粗哑的大嗓门吼道:



「你给我应声啊,这个蠢侦探!再给我装糊涂,看我在你的烂肚皮上开个大洞穿绳子吊起来!」



我……隔着和寅战战兢兢地偷看侦探的状况。就算是榎木津,也不可能招架得了模样如此凶狠的暴徒。万一被这种恶汉殴打,榎木津一定会当场毙命,而且这人身上似乎还有枪。



但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我都无法想像檀木津投降这样的画面。



榎木津……



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吵死人啦,你是在干嘛啊?我说啊,不识自己斤两的究竟是谁啊?你这个长宽高同寸人!你这方灯男,头顶根本是平的,就算不用手撑,要倒立也很容易吧!从刚才就听你像只鸭子似地,嘎嘎嘎嘎叫个没完,你以为大吼大叫就了不起了,是吧?那鱼市场的鱼贩就厉害得很啦!」



「你这糊涂油蒙心的……」流氓硬挤出声似地说,一拍额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这家伙脑袋里头装的是脓汁吗?为什么法律竟然放任你这种混帐王八家伙胡作非为?」



「你这种低等人,毕竟什么都不懂啊。」榎木津高声说着,揉熄香烟,「就别说我了,你又怎么样!你待的野蛮组织就这么无能吗?那样的话,快快解散才是造福世人。为了维持那种愚蠢的组织,你以为投入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钱!」



「你少在那里胡天胡地说些放肆话了!你给我听仔细了,我们警察才没闲到可以奉陪你们这对父子玩那种辱国丧权的荒唐游戏。我们可得日夜无休,为善良的国民粉身碎骨啊,懂了没,这个大蠢蛋!」



「警……」



警察?——我呢喃道,和寅便说:



「不可以看!眼睛对上会遭殃的!」



「可、可是和寅先生,他、他刚才说警察……」



「好啦、好啦,别多话。」



和寅把我拖进厨房里去了,



厨房里,侦探助手那片几乎要盖到眼睛的长长浏海一片凌乱,正屈着身子,屏气凝神。



益田一看到我,眉毛立刻垂成八字形,说了声,「哦,你好。」



「益、益田先生,这究竟是……」



「是kame啊。」



「砧青瓷的瓶吗?」



我发问的瞬间,男子再次吼骂起来:



「被你莫名其妙地火急叫过来一看,结果是什么?kame?喂,你耍人也该有个限度吧。为什么警察非去找kame不可?」



「你说这什么废话!国民弄丢东西,就得无偿努力寻找,这不是你们警察店的营业方针吗?菜单上不就写着失物协寻这道菜吗—客人叫你们找什么就找什么。反正你这个野蛮人也只能派得上这点用场吧!」



「不要把警察跟薷麦面店混为一谈!」男子恫吓道。



看来这个流氓是便衣警官。从谈话内容来看,榎木津是委托警方找瓶吗?



「找kame这种差事,不正是你们这种跟社会脱节的侦探的工作吗!叫你手下那个什么笨蛋王八蛋的油腔滑调小子去找不就得了!」



笨蛋王八蛋是益田在这家事务所里的绰号。



益田仰望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他说我是油腔滑调小子。」



榎木津「唉」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是说那个笨蛋王八蛋是吧!那家伙不行。那笨蛋是那种因为抢别人老婆而葬送一生、又笨又蠢的类型,实在不可能找得到kame!要笨锅去找kame,是不可能的任务!」



「又叫我笨锅了……」益田再一次看我,这么说道,「那个大叔也实在很罗嗦呢。」



大叔……指的大概是榎木津。益田在鸣釜事件中,又获赐了笨锅等等让人无法置评的称呼。



「笨蛋王八蛋终究是笨蛋王八蛋!」榎木津叫道。



「这岂不是很像你的手下吗?」男子说,「人说笨蛋底下全是一群笨蛋,你就是个最好的范本。礼二郎,你都三十五了,也差不多该有点自知之明了。还是怎样?那个浏海长得不像话的马屁精,已经找过kame了吗?」



「找过了。」



「嚏哈哈哈!」男子以这样的声音大笑,「都多大岁数的人了,竟然满街找kame?真笑死人了。那家伙的蠢样我都可以想像得出来呐。」



益田第三次仰起头来,说:



「他说我蠢样。」



「益田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们是在说那个瓶……」



「是千姬啦,千姬。」和寅悄声说。



「千姬?……是在说乌龟吗?」



「一开始不就是在说乌龟吗?」



「我那时候说的是瓶啊。对不对,和寅先生?」



「就跟你说是乌龟啦。我昨天结束这几天以来的外遇调查,才刚回到事务所,就要我去找乌龟。真吃不消。」



益田似乎正一个人慢慢地消化榎木津完全放弃的一般侦探工作。和寅把手掩在嘴边说:



「老爷命令要在一天之内找到呢。可是还是找不到,我家先生不耐烦起来,就叫了警察……」



和寅说,鼻子一哼,指向外貌粗犷的男子。



原来如此,榎木津特地叫来刑警,要他搜索乌龟,也难怪警察会生气。



「……那位大爷是我家先生的儿时玩伴,每次见面就吵个不停。要吵是无所谓,可是每次都害我们蒙受池鱼之殃,一堆东西被弄坏。真是的,要是益田成功捕获千姬,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



和寅以不屑的眼神看益田。益田撩起长长的浏海,稍微放大了音量说:



「我也是逼近了核心好吗……」



刑警回头了:



「怎么,蠢蛋们都在嘛。又不是大白天的幽灵,在也不会出来打声招呼啊?真是,你底下的人没一个懂礼貌……思?」



刑警的小眼睛似乎瞧见了我。



「你是新面孔吧?又多了一只傻蛋吗?」



「那个人是不知何时曾经受过我某些大恩的,叫什么奇妙名字的人!」



「蠢货,这算得上什么说明?」刑警说,「至少记一下别人的名字吧,笨蛋。被你这种轻薄呆瓜施恩,真是倒了八辈子楣。重点是,你是什么人?不是侦探啊?我这番忠告可是苦口婆心,我是不晓得你误会了什么,可是跟这些笨蛋混在一起,不用两三下就会变笨啊……」



刑警说了和中禅寺一样的话。



那么……或许那真是事实。我自我介绍,打招呼之后,刑警粗鲁地说:



「我是麻布署搜查一系的木场,多指教。」



说到麻布,就在青山和赤坂的邻近。



「五所川原,对这种没用的木材断口男,没必要指教!重点是,你来有什么事!」



我支支吾吾,结果榎木津半眯起眼睛望向我,说了:



「噢噢,有kame了是吗!」



然后他接着大叫:



「kame、kame、kame,全是kame!」



我什么都还没有说明,他似乎就全懂了。益田似乎吓了一跳,叫道:



「找到千姬了吗!」



「不是啦,笨蛋王八蛋。你这种偏执狂男乖乖去跟外遇调查的委托人人妻外遇通奸就是了,然后被虎背熊腰的老公发现,一块儿被剁碎死掉最好。笨蛋王八蛋,你快点被剁碎吧。给我听好,这个人说的是kame,不是kame。」



「不是一样的东西吗?」木场刑警说,「喂,益田,这家伙脑袋真的坏了吗?」



「我不晓得,这个人从我认识他起就是这个样子呀。话说回来,榎木津先生,我追查乌龟,可是有了相当大的进展。请不要随便说我无能,好吗?」



「那个kame就别管了。」榎木津厌恶地说,「反正是那个蠢老头的kame。」



「这边的kame不也是老爷的委托吗?」和寅说。



「所以这边的也无所谓了。」榎木津说。



状况一片混乱,连我都听得一头雾水起来了。



「木场先生,你听我说呀……」



益田坐到木场刑警旁边,完全无视榎木津,开始向刑警滔滔不绝地倾诉起自己碰上的灾难来:



「那只乌龟啊,是叫千姬的小乌龟,叫我在一天之内抓到,可是那只乌龟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耶。而且说是失踪,要是在房间里走失的也就罢了,可是是在外头不见的耶。而且又是失踪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这是叫人从何找起?」



「是没法找呐。」刑警板着一张恐怖的脸,瞧不起益田似地说,「难道你是在路上边叫乌龟的名字边找吗?简直是疯了。」



「我才没叫哩。猫啊狗的话,叫还会出来,可是那是乌龟耶。乌龟才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叫也不会出来的。再说那只千姬,据和寅兄的父亲说,是只身手特别矫捷的乌龟。在宅子里也动不动就逃出去,发现的时候,竟泡在浴槽还是水瓶里。」



「自从上古时代开始,乌龟就是钝的啊。歌谣里头不也遭么唱吗?乌龟乌龟你怎么这么钝……」刑警从后方裤袋抽出扇子,「啪嚏啪嚏」地扇着,「难道那首歌是骗人的吗?乌龟是全世界走得最慢的动物啦。」



「那是只动作特别迅速的乌龟。」和寅一脸认真地说。



可是世上真有那种乌龟吗?真是太疯狂了。



「因为饲主是个疯子!」榎木津大声说。



「讲到疯子,你也是,礼二郎。为了找那种恐怖的乌龟,竟然惊动刑警,难道就不疯吗?」



「可是你不是被降职了吗?这里是你的辖区吧?」



「喂,我是在麻布署耶。乌龟逃走的地方是赤坂的料亭吧?那是赤坂署的辖区才对吧?这连三岁小鬼都知道。只要是近的地方你全当一起吗?真是个差不多先生。」



「重点就在这里!」益田扬声说道,「我锁定那家料亭——那家料亭叫梅之家,我可是深入打听,进行了一番非常绵密的调查哟。然后找出了最后目击到千姬的女佣。」



「真优秀啊。」木场说。



几乎就在同时,榎木津说,「真无能呐。」



「喂,为啥无能啊?」木场说。



「调查是蠢蛋才干的事。」



「蠢蛋是你这饭桶。喂,益田,然后呢?」



「然后呢,」益田露出笑容,「那个女佣在送料理的时候,发现一只乌龟慢吞吞地走过柜台,吓了一大跳,可是她端着菜肴,无计可施。然后她上完菜之后,回来确定那只乌龟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结果瞄见乌龟尾巴钻进柜台旁边的艺妓休息室里。女佣急忙进去查看,乌龟却已形影全无……」



「千姬身手很快。」和寅附和说,「连我父亲都捉不到呢。」



「那种事不重要。然后呢?」



「然后……」



益田更起劲了。



想来他过去的辛苦从来没有受到肯定吧。榎木津对于这类辛苦经历半点兴趣也没有,所以这番体验谈一定是因为有我和木场这些听众,才总算得见天日。



「……乌龟的行踪到这里就断了。可是我做了一番推理。我查出那天那个时间料亭请来哪些艺妓,并询问她们所有人。因为千姬如果是在那个房间不见的……不是很有可能钻进她们的行李里面吗?」



「那只乌龟叫千姬啊?你的家人也真是荒唐。」



「是很荒唐啊。」榎木津趴在桌上,兴致索然地应声。对于这部分,他倒是坦率得诡异。



「于是我可是媲美明智小五郎※地大大活跃了一番,总算锁定了其中一名艺妓。那个艺妓叫京花姐,是个身材苗条的性感美人,这个京花姐在表演结束后,先回到休息室,然后回到自家,像这样一拉后门,结果……」



(※江户川乱步笔下的名侦探角色。)



「别卖关子啦。」木场说。



「哦,她听到『啪』地一声。然后她不经意地往下一看,瞧见地上有个小东西正慢吞吞地一步一步……」



真厉害——我发自心底佩服不已。听说益田原本是个刑警。他在上次的事件里也发挥了非比寻常的行动力,但我斑得他的才能,比起阴惨的刑事案件,似乎更适合遭类稀奇古怪的事件。



「原来如此。那里又不是水边,平常也没看过乌龟在街上到处爬嘛,那一定就是那只千姬吧。」



木场同意了益田的说法,于是榎木津自夸似地说了:



「我哥就碰到了,而且是在暴风雪的日子!」



「闭嘴!你这个变态一族。你家根本不能拿来当基准,不管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行。然后呢?后来怎么了?」



「就到此为止了。」益田说,无力地垂下头。浏海垂落下来,看起来像在做戏。据说这片浏海就是考虑到这种时候的演出效果才留长的。



「我在那一带,把脸贴到地上,像条狗似地嗅遍了每一处……青蛙是有啦,可是乌龟就……」



「那个艺妓的家在哪里?」木场问。



像这样一路听来,这个外貌凶狠的刑警嘴上虽然抱怨,但似乎还是很介意乌龟的下落。



「哦,是赤坂的一木町。」



「一木町?」我不小心叫了出来。



——那里……



那里不就是壶宅子所在的町名吗?



在我接下去说之前,木场非常冷淡地说了声,「等一下。」



「……你说的是一木町的京花吧?那女人……不是陵云堂包养的艺妓吗?」



「陵、陵云堂?」我又不小心叫出声来了。



「怎样?」木场一脸诧异地看我,但还是无视于我,继续说下去,「陵云堂啊,是麻布署二系这个月初开始因为诈欺嫌疑暗中调查的一家大茶道具店。陵云堂有贩卖赝品、进行假鉴定非法敛财之嫌。喂,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啊……」



木埸都说到这儿之后,才竖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巴。



「……那里的老板非常地老奸巨滑,怎么样都不肯露出狐狸尾巴。虽然有风声,却完全抓不到证据。流言说那家伙在赤坂包养艺妓,我记得就是叫京花。好像是去年吧,听说那家伙给女人盖了栋房子。我猜想那里可能藏了些什么……警方现在正在调查。」



「真是太巧了,一定就是那样吧。」益田一点都没有深思的样子,轻率地附和,「这么说来,那栋屋子很新呢。有着风雅的黑墙,还有枝极探出墙外的松树,听你这么一说,那是典型的妾宅呐。」



「请、请等一下。」我终于插嘴了,「益田先生,那户人家的对面……」



「哦,你说那栋古怪的宅子?有一堆壶的?」



「那是……」



「就是同一个地方!谈合坂!」榎木津突然跳起来,指着我叫道,「kame召唤kame!」



那里……就像榎木津说的,就是山田家吧。



那么后门正对面的黑色围墙的人家……



——就是陵云堂小妾的家?



「蠢蛋,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喂,你懂那笨蛋在说什么吗?懂的话就解释给我听。每次听到那家伙莫名其妙的梦话,我就开始胃痛。」



「哦,就是……」



由于木场询问……我总算得以达成中禅寺交代的任务之一了。我简洁明了而且正确——当然只是尽量——地说出壶宅了的存在以及与它相关的种种事实。



「听起来好复杂……」



我说完之后,和寅思忖了一阵,这么说道:



「也就是……可能有老爷在找的瓶的人家对面,是老爷在找的乌龟最后被看见的地方,而想要强迫推销壶给有老爷在找的瓶的人家的缺德古董商包养的女人,就住在乌龟所在的那户人家里是吗?」



「被你愈讲愈复杂了,这个白痴寅。根本听不懂你在绕什么口令。我说你啊,听好了。」刑警瞪着我,「就像你听到的。我不也警告过了吗?这个寅吉啊,因为服侍这个大蠢蛋太久了,脑袋都变成浆糊了。一旦变成这样就没救了。和这家伙交往,只要五分钟就可以智能退化。只要五分钟。」



「木、木场大爷,怎么说得这么过分嘛?可是乌龟女的确就住在瓶屋子的对面……」



「闭上你的呆嘴,笨寅。」刑警说,「我说啊,那只是单纯的偶然,没必要想得太深。世上笨蛋意外地多呐。笨蛋只要一动就会打到笨蛋,只是这样罢了。所以怎样?那头野兽般的古董商跟京极……去了那户人家吗?」



我点点头。



「去做什么?」刑警问。



我当然答不出来。



「驱魔吗?壶里会有的不是魔物,是腌渍物,说得我都嘴馋,开始想吃腌菜了呐,喂。被笨蛋叫来一看,从笨蛋的老爸到笨蛋的手下全是笨蛋,真是蠢得教人受不了。喂,礼二郎,没酒吗?」



木场刑警斯条慢理地站起来,开始找酒。



他是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吧。刑警也有休半天这回事吗?我纳闷。



榎木津不悦地看着刑警,抱怨说,「偶尔也该你拿来吧。」



「刑警穷得很,连滴酒都买不起。」木场骂得更凶了,「反正你这儿多的是人家送的酒吧。喂,寅吉,别愣在那里,酒干摆着会变成醋的。」



和寅「是、是」地应着,站了起来,此时……



钟「匡当」地响了。



我回头一看……



一个和服男子站在门口。



「中禅寺先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中禅寺应该没有要来这里的预定。



我们原本约好晚上在待古庵会合的,他的背后还站着今川。



木场恰好站在门口正前方,他发出与容貌格格不入的高亢声音问:



「喂,真是稀客呐。怎么,壶魔这么快就驱完啦?」



中禅寺用一种看脏东西的视线不愉快地看着木场。



「大爷怎么会在这儿?不好意思,只要一会儿就好,酒可以晚点再喝吗?你一喝酒就罗嗦个没完……」



接着中禅寺看也不看益田及和寅,只瞥了我一眼,直走到扰木津前面:



「事态刻不容缓。你明白状况吗?」



「这是在说什么……?」榎木津以瞧不起人的视线仰望古书肆,接着用鼻子长长地哼了一声。



中禅寺完全不为所动。



「中禅寺先生!」我直起身来,「发生了什么事?找到……砧青瓷了吗?」



「还不清楚。不过光是客厅,就确定有十五个左右疑似青瓷的陶瓷器。若是相信今川极为草率的鉴定的话,其中约有三个看起来像是砧青瓷的壶。不过不晓得是不是真货,或许其他还有。话说回来……令尊愿意出多少?」



「我才不知道。」榎木津说。



「可以帮我们问问前子爵吗?」



「真麻烦,为什么我要……咦?因为那个狂人动粗吗?我可以去帮你们消灭,一只手就够了。」



「敬谢不敏。」



「小事一桩啊。」



「因为对你来说太简单了,所以才不劳你出马。不管这些,或许可以弄到令尊想要的东西,我想知道收购价。」



「为什么你们就是偏要用那么麻烦的方法呢?你们是麻烦爱好会吗?怎样,多少钱就行?」



「一千万……出得起吗?」



一千万!——除了榎木津和中禅寺以外,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一千万,这……」



「喂,卖旧书的,给我等一下!那个壶有那么贵吗!混帐东西,这简直太荒唐了嘛。哪有这种价码的?喂,那边那个卖古董的!你倒是说说话啊,杵在那种地方做什么!你都长得够恶心了,就快点进来吧!」



今川被木场吼道,搔着后颈走了进来。



接着他以大舌头的语调说了:



「壶……就算是真货也没这么昂贵。看来没有箱文也没有来历书,我想顶多三十万……就算好,也至多五十万吧。」



「那一千万是哪来的?京极?」



「那是……债款的总额。山田与治郎先生留下来的。」



「债款?你这家伙,别笑死人了。听说那个老头子直到死前都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不是吗?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头子,要怎样搞才能花掉那么多钱?」



「因为与治郎先生在许多地方走错了许多步,结果明明没花掉多少钱,却变成了这样一笔金额。怎么样,榎兄?这个金额……没得考虑吗?」



榎木津一点儿也不吃惊,似乎也毫无兴趣地哼了一声。



我想根本用不着问。



就算榎木津前子爵是个再怎么富可敌国的富翁,这个金额……想都不用想。这金额太不合理了,相当于我的月薪一千倍以上。就算不是榎木津,碰到这个数字,也只能「哼」个一声吧。



可是……



中禅寺说这是与治郎的负债金额,而不是壶的价码。换言之,它们原本不应该以等号连结在一起。不管再怎么想要壶,也没道理替人家扛下债务吧。



不过仔细想想,中禅寺从一开始就想要知道收购金额的上限。数字姑且不论,或许他早已某程度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即使如此,这个金额再怎么说也太脱离常识了。即使是中禅寺,一定也无法预料他。



话说回来,中禅寺说刻不容缓,是什么意思?山田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山……山田小姐出了什么事吗?」我问。



中禅寺满不在乎地答道:



「嗯……她的事我大致了解了……不过就在我们要回去的时候,木原正三先生过来了。」



「哦,那个私生子。那……」



「两方为了壶争执起来。我们打算暂时先离开之际,此时峰岸金融——这是整合山田家债权的业者——前来讨债,闹得是天翻地覆……一边吵着要壶,一边吵着要钱……」



「京极堂先生看不下去,就要插手制止的时候,这次关东大黑组一人票人成群结伙地出现。真的很可怕。」



「大黑组啊……」木埸说。



「大黑组……他们这么提议了:我们想要的是土地,正三先生想要的是壶,而峰岸想要的是钱。想要的东西都不相同,这没有什么好争执的……



「什么意思?」木场问。



「嗯,道理上是没错。他们说,首先大黑组将山田家的屋子和里面的装潢家具等等,连同全部的壶,也就是所有的财产,以等同峰岸金融握有的债权的金额买下。这些钱就直接交给峰岸金融。土地等一切全都归大黑组所有,不过只有家宝之壶交给正三先生……但因为无法鉴定出家宝之壶是哪一个,所以允许正三先生挑一个中意的壶拿走……」



「这样的话,淑小姐会怎么样?」



「没怎么样。两手空空地被赶出去而已。」



「这太残忍了,中禅寺先生,这样淑小姐要怎么生活?」



中禅寺以凌厉的眼神瞪着我:



「人只要不贪心,两袖清风也能活下去。那位小姐拥有出色的裁缝技术,而且现在过的早已是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的生活,只不过会变得暂无居所罢了。可是就算身无分文,住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生活困苦这一点,我们也是一样的。问题是……」



「魔物与壶。」今川说,「接受黑道的提案固然教人不甘心,但若是撇开对方是黑道这一点,我想这是笔不错的交易。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又有利的交易。可是契约一旦成立……契约成立的阶段,我们就再也得不到砧青瓷的瓶了。」



「向他们买下来不行吗?」益田问,「简而言之……大黑组要买下山田小姐的全部财产,所以等于一切东西都暂时归大黑组所有,对吧?那么只要出钱,他们就肯卖吧?对方是黑道嘛。」



「事情没那么容易。大黑组姑且不论,正三先生不会坐视不管的。而且大黑组说要卖的话,他们只以买价出售。」



「买价……是说总额吗?」益田问。



「没错,总额。他们说不能拆开零卖。正三先生因为有权利,所以允许他带走一个家宝之瓶,但其他的就不行了。连颗灰尘都不零卖。想买的话,就以收购价整个买下。」



「所以才说债款总额的……一千万吗?太岂有此理了。说起来,这世上哪有那种大富豪?我是不晓得那里的土地有几坪,可是就连这一带,一坪也才差不多一万圆而已。就算再怎么辽阔,也不到一千坪吧。」益田说。



「壶的话,有好几万个。」



「今川先生,你的脸已经够胡闹了,就别再胡闹了,好吗?说到根本,还是那些壶吧,买壶的借款能搞到一千万圆吗?」



「有上万个的话,也有可能吧。」和寅说。



「不可能啦。就算一个一百圆,也要十万个才能到一千万呢。那屋子壶再多,也不可能有十万个壶吧。绝对不可能!」



不晓得为什么,益田似乎爆发了。



「说、说起来啊,根本不可能有哪个地方肯融资个人那种匹敌国家预算的天文数字贷款嘛。一个人钱赚得再怎么多,也还不出这种数字。而且对方还是个形同禁治产者的生病老人,有谁肯借出那么多钱?我真是愈想愈气了……」



益田摇晃着浏海说:



「还有那个黑道。就算付上那么一大笔离谱的钱,能得到的也只有附旧房子的土地,还有一堆形同垃圾的壶不是吗?明明是黑道,到底在想什么啊?稳赔的嘛,根本是亏大了。难以置信。付出那么大笔的钱,不管在那块地上盖什么,硬回收也得花上百年以上。再说那么大笔的现金,黑道根本拿不出来呀!」



「可是大黑组……说要出这个价码。」今川说。



「那一定是骗人的!」益田大声说,「绝对是唬人的。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当过刑警,才没有资金源那么丰沛的帮派。要是有那么庞大的资金可以运用,何必干什么黑道,直接在银座盖上几栋大楼就好啦,对不对?木场先生。」



「唔,应该是没有这样的帮派吧。」木场刑警说,「就算不论这些,这交易听起来也太假了。」



「看,果然是骗人的。」益田得意洋洋地说。



「就算两位这么说……」今川表情丝毫不变,淡淡地答道,「虽然有可能是谎言……但若是不支付一千万圆这种梦幻数字,买下全部……就拿不到瓶了。」



和寅像是学生似地说了句,「我有问题」地举起手。



「那个私生子……愿不愿意卖壶?」



「对了……和寅兄说的是,不要跟黑道买,等继承之后,向私生子买就行了啊。那样就只要三十万左右吧?那样的话,不就只要一千万的三十分之一就够了吗?这个金额的话,应该出得起,而且出这个数字,他绝对肯卖的。这年头这么难过,就算抱个壶也没个屁用。要的话,当然是米还是钱好喽。」



「关于这一点……」



「米跟钱都没用。」这么开口的是木场,「你们说的是木原正三吧?那家伙就是黑市三,可是个黑市商人呐。他在咱们麻布署辖内,可是个高价买卖黑市米的大坏蛋。手头比一般有钱人还要阔绰哩。什么米,他手上的米多到都可以卖了。」



「是麻布署辖区里的小混混吗?」中禅寺说,「小司应该知道他。」



「嗯。所以这档子事……有些可疑呐。不,绝对有鬼。关东大黑组不可能不认得那个黑市三。他们的势力范围是重叠在一块儿的。再说……那个大黑组,是个有些特殊的帮派。当然,他们也干一般黑道会干的坏勾当……不过他们似乎有特殊的资金来源。」



「咦?那他们真的是有钱人吗?」益田以哭腔问道。



「不,他们没有一下子拿出一千万的能力。放心吧,小子。不过大黑组那伙人手头真的阔绰得很,那么小一个团体不可能赚得了多少钱。他们肯定在做什么别人看不出来的捞钱勾当。不过就像这个油腔滑调小子说的,是没赚到可以一下子付出一千万的程度。」



「原来如此……」中禅寺似乎在想什么,「那么峰岸金融怎么样?麴町不在你们辖区内吗?」



「这名号我倒是没听说过。」刑警说。



祈祷师在眉间挤出皱纹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什么?」



「哦……我在想,请大爷晚点儿再喝酒真是正确。」



「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拐弯抹角。我正在想,差不多再不让我这张嘴尝到酒味,我就要开始抓狂了,这混帐。我这人清醒着大闹起来,可是非常恐怖的哦。」



「酒醉大闹不也一样恐怖吗?」和寅说。



「罗嗦。话说回来,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吗?」



「差不多。老实说,若是将砧青瓷的事撇到一边……就像今川说的,我觉得听从黑道的花言巧语,是最聪明的做法——我原本是逭么想的。」



「所以说,」木场开口,「我不懂那个什么真青瓷假青瓷,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光看有那几个人牵涉在内,就可疑万分了。」



「没错,九成九是诈欺。就像益田说的,那个家的壶顶多只有八千到一万个,就算全部合起来,买价的总额也差不多百万而已,就算被敲竹杠,也至多两百万吧。就算这十五年来的生活费全靠借贷维持,顶多也只有两百万程度吧。这样的话,光靠与治郎先生原本的资产就足够了吧。」



「你是说,没有借钱的必要?」



「也不是没必要……但这借款无疑多到离谱。事实上的确有一份法律上没有任何漏洞的巨额借据,而这份借据是永远没指望还得了的。所以退一步想,就算这真的是诈欺,山田淑小姐也没有任何害怕被骗走的东西。我刚才也说过了,事到如今,不管被取走任何东西,她的生活也不会和现在有多大的不同。所以我原本觉得这样也行。」



「家宝怎么办?」今川问。



「只能请她当做原本就没这样东西,死了这条心。对榎木津的父亲是很抱歉,但那样的东西,其他地方应该是找不到了。所以只要放弃家宝,不管台面下有多么庞大的金钱在流动,也与我们无关。就算是山田小姐,也只是为了还债,从房子被赶出来而已。这点事的话,不是很常见吗?只是……」



我总觉得事情不止如此——中禅寺说,倚到侦探的桌子上。



「不管怎么样,照这样下去……山田淑小姐的魔物是驱逐不了的。我得在壶被那些家伙骗走之前……完成工作才行。」



砰!



一道巨响,是榎木津敲桌子的声音,中禅寺因为反作用力而往前倾。全员望向一直默不吭声的白面侦探。



「你们……」榎木津站了起来,「你们是一堆笨蛋吗!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你们到底是在对谁客气?对黑道吗?对黑市商人吗?对高利贷吗?对付那种人,一击粉碎不就得了!对坏人没必要付出敬意,也不用支付半毛钱。坏蛋只要驱除就是了。驱除坏东西是你这个只知道卖书的傻瓜的工作,懂了吗?」



「你……又想出来指挥了?」中禅寺以窝囊的声音问。



「我不来指挥谁来指挥?蠢蛋!」榎木津吼道,来到房间中央,「从白桦湖回来以后,我一直闷闷不乐,一肚子气!呆父亲拿呆委托来烦我,奴仆没用,卖书的裹足不前。再也没有比遭更让人不爽的事了!」



「喂,你想干啥?」木场问。



「干掉他们!劝榎木津惩恶!」



这哪国话啊?——木场说。



7



隔天……我和今川一起去了狸穴的陵云堂。



就和上次一样,我完全不了解榎木津和中禅寺究竟有什么企图。



昨天黄昏榎木津做出攻击宣言以后,木场和中禅寺似乎在默默之中明白了各自的角色,也没怎么商量就解散了。



仔细想想,木场虽然身为公仆,却也是那群可疑之徒的同伙之一吧。若是借用益田上回的话来说,就是玫瑰十字团一伙。中禅寺说他不记得曾经加入过那种团体,不过从我这个外人来看,要说他是里头的中心人物也行。



至于我,只被交代跟着今川去就是了。到了今早,我桉到了中心人物的连络。因为是星期天,我想拒绝都不行。



说到我的待遇,果然还是接近奴仆。



陵云堂是一家门面富扬堂皇的古董店。



待古庵给人的印象顶多是旧货商兼卖一些茶器花器,相对于此,陵云堂完全是一家以书画及高级茶具为主的专门店,是一家有高级嗜好的人会来光顾的店。



今川似乎已经事先连络,我们很快地被带到里面。会客室装潢得很高级,不过里头陈设的翡翠和玛瑙饰品品味低俗,显得格外刺眼。



茶端出来之后,我们等了十分钟。



我趁这时候匆匆询问计划步骤,但今川答道,「我也不太清楚。」



我好紧张。



很快地,一个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裤裙,叼着雪茄,长相就像把吉田茂※用红茶染色般的男子,以极其不可一世的态度走了进来。



(※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日本外交官及政治家,曾在一九四入—五四年间连续担任日本首相。)



这个人就是……陵云堂老板云井孙吉。云井看到今川,「呵呵呵」地以下流的声音笑了。



「怎样?生意好吗?」



「不好。我只是个吃不饱饿不死的旧货商罢了。」



「说这什么穷酸话?你的堂兄弟还在干投机师时,可曾经带来连我都大吃一惊的珍品呢。」



「那是从自家仓库拿出去的东西,如此罢了。」



「啧。」云井啐了一口,「你这人就是太规矩了,这样可不成。你也算是个商人的话,就别说这种自命清高的话了。福气都溜光了。你就是这样才交不到女人。连个酒家都不会上,怎么干得了这一行呢?」



呵呵呵呵——云井笑道。



此人给我豪快之感,却有种歌舞伎女角般的弱不禁风感。打扮和动作看起来都很优雅,却处处流露出卑俗气息。真是复杂的一个人。



「那,你今天来有什么事?」云井问。



我不晓得有什么事。



今川殷勤有礼地答道:



「其实呢……这个人是我店里前些日子新雇用的员工,叫壶田龟三郎。」



「壶……壶田?」



信口胡诌也该有个限度,没想到今川也是榎木津和中禅寺的同类。



我无可奈何,只好招呼道,「小的叫壶田。」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每次都用假名?这也算是自做自受吗?



云井叼着雪茄,「哦」了一声。



「所以呢?」



「他直到上个月都还是电气配线工,对古物买卖是个门外汉,什么都不懂。」



「哦,原本的职业还真是危险呢。小哥,你怎么会突然想踏进这一行?」



「呃……」这么突然地问我,我也……「其、其实我是被美、美的深奥……」



我在瞎扯些什么啊。



云井笑得异样刺耳:



「美?今川,你听见了没?他说美呐。明明是个配线工,说的话可真纤细。好玩好玩。还能说这种幼稚话是最好的。今川,那你把这位小哥带来,是想叫我做啥?」



「希望您教他做生意。」



「这怎么能教?就算是你,我也不能教。这可不是用教的,是用偷的。」



「所以说,希望您让他偷。」



「什么?」



「请让壶井……」



「壶井?不是壶田吗?」



「说错了,是壶田,他姓壶田。可以让壶田在您身边服侍一天,让他细细观察您做生意的方法吗?我想若是能够陪在一流的鉴定师身边,在一流的古董围绕中度过一天,遍个庸俗的人应该也可以了解到这个世界的片鳞半爪。如此罢了。」



「一流的鉴定师啊……」



云井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欣喜神色。



「这是我准备的谢礼……」



今川递出包袱。



云井轻慢地接下,轻慢地解开结,瞥了箱子一眼后,将盖子打开一半。



「哦,李朝的茶碗啊。这怎么来的?」



「是那个……织作家的收藏品之一。」



「这样啊。」云井阖上盖子,「嗳,好吧。只要让他跟着我一天就行了,是吧。我懂了。话说回来,今川,你也真是会想些怪点子呢。」



「他这个人只懂得理论,完全不知实践。他满口美学、艺术这些空浮的话,却不了解现实。可是我也没有了不起到可以教训人的地步。所以若是只让他看我做生意的样子,和一般旧货商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他以为古董业就只有这样,那就不好了。」



「的确,待在你的店,学不到运筹帷幄,也看不到生意场上的勾心斗角嘛。可是我原以为你是个雅士,结果意外地是个俗人呐。待在我这儿,就算只有气氛,也可以感受一下古董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吧。好,我答应下来了。那我忙得很,今川,你就回去吧,我接下来……」



云井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我,表情一瞬间暗了下来。



「……喂,今川,我真的得把他带到每个地方吗?喏,我也有许多我的商业机密啊。」



「请您信任我。」



「唔,看在过世的雅幸面上,我也不能不相信你这个雅幸的堂兄弟……但这家伙不一定可以信任吧?」



「他这个人的优点就只有嘴巴牢靠,他从小就以嘴巴牢靠出名。我会录用他,也是因为他能守口如瓶。所以不管是台面上还是台面下……都希望您能让他细细观摩。如此罢了。」



「啧。」云井咋了咋舌,说,「好吧、好吧,我懂了,你回去吧。」



今川像头动物似地一个鞠躬……



真的站起来了。他要回去了。



我……该怎么办才好?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今、今川先生……呃……」



今川原本就要离去,突然「啊啊」一声,回过头来。



「对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云井说。



「陵云堂先生,我记得您和前些日子过世的一木町的山田与治郎先生从以前就有往来,是吗?」



云井露出意外的表情:



「山田……唔……是有啊,怎么了吗?」



「哦,我刚才突然想到,与治郎先生生前经常提起您的事。那么我告辞了……」



「与治郎先生提起我?……你跟那个老爷子有往来吗?」



「是的。」今川……撒了谎。



「真的吗?」云井拿下叼在嘴里的雪茄。



「是今年以后的事,所以是约半年前的事了……」



今川用那张完全读不出内在的脸继续撒谎。表情上完全不会显现出动摇、狼狈、喜怒哀乐,在这种情况真是有利。



「……我卖了几个壶给与治郎先生。壶这种商品,就算进了也卖不出去。与治郎先生肯买下,真是帮了我大忙。」



「帮了你大忙……那个老爷子根本没钱吧?」



「壶很便宜的,不过与治郎先生好像有一些负债。」



「负、负债……当然有吧……你进去过他家里吗?」



「家里指的是屋子里面吗?当然进去过了,景象非常惊人。」



我……想起了壶宅子那惊人的景象。



这么说来,今川昨天也去拜访过山田家,那么只有他刚才那句感想是事实吧。



「然后呢……?」



不知为何……云井穷追不舍。



今川的态度则轻描淡写,外表毫无变化。



「就算您遭么问……对了,昨天说是借钱给与治郎先生的流氓来过我的店。」



「什么?你说你的店,是古董今川——不,待古庵吗?他们找上待古庵?这又是为什么?喂,今川,你先坐下来。」



云井露骨地吃惊,退到一旁,向今川招手。今川顺从地在云井旁边端正地坐下。话说回来,今川怎么会突然说起这番话?这……是什么圈套吗?



云井那张大脸凑近今川:



「你说流氓……是哪个帮派?那不是很恐怖吗?他们总不会是要你还钱吧?」



「不是这样的。那个老爷子因为已经没有业者肯借钱给他,才会被那种可怕的人给骗了,今年之后好像借了不少钱。」



「今年?今年以后又借了钱?他买了什么?喂,今川……你卖了什么昂贵的东西给他吗?」



「我没有卖昂贵的东西。」今川说,「只是些便宜的壶和花瓶,不过因为量还不少,总价变得颇高。我把这些钱拿去补贴收购织作家收藏品的资金。」



「壶……?你从哪儿弄来那么多壶?老爷子又买了那么多壶吗?那里的壶又增加了吗……?」



外表看起来没有差别啊——云井纳闷地说。



「可是……流氓竟然肯借钱给那老爷子。借了也无法回收吧?」



「是的。与治郎先生好像拿土地和房屋做担保。」



「土……」云井慌了手脚——看起来。「土地……?那根本无效啊,今川,那是骗人的。那老爷子早就欠了一屁股债,我、我记得抵当权的优先顺位是先借钱的……」



「这个嘛……这么深入的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只是那些人找上门来,说差不多要回收债权了,请我顺便去帮忙鉴定一下壶的价格。」



「等、等一下,今川,那里没有什么像样的货色。你也看过那堆荒唐的壶了吧?你总不会看过了还说不清楚吧。那里没有好东西吧?没半样像话的东西吧?那儿有的只有壶。没有茶器,也没有挂轴。那种地方,去鉴定也只是白跑。你拒绝了吗?」



「我还没有回覆。」



「拒绝吧,别跟那种人扯上关系。」



「我是想拒绝,可是我很怕。」



「不要紧的,你一定要拒绝啊!」云井叮咛说,「我说这话是为你好啊,今川。跟他们扯上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知道了吗?可是……那些人是哪里的帮派?」



「陵云堂先生才是,怎么会想知道这些?」



今川……露出一张逗趣无比的表情问道。



我直觉今川一定是在笑。可是看在云井眼里……应该只是同样古怪的表情而已吧,实际上也几乎没有任何具体变化。



灵外似乎被今川迫力十足的脸孔给慑住,身子略微往后退了一些。



「这、这还用说吗?我从战前就和那个老爷子往来,是老交情了。我也卖了他不少东西……就像你说的,会买壶的几乎只有那个老爷子。再说,上一代持有的书画之类的,也都是我帮忙变卖的,我们缘份不浅啊……」



听起来很像借口。



「喏,他不是有个女儿吗?那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姑娘……」



「您说淑小姐吗?她是与治郎先生的孙女。」



「对,孙女,是孙女。她又不会应对,要是黑道找上门来,岂不是太可怜了?所以我想或许我可以帮她啊。你说的黑道……是哪个组?」



「哦,我记得……好像是樱田组的……叫木场什么的……」



今川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我——尽管紧张得要死——却差点没笑出来。再怎么样,叫樱田组※也太好笑了吧。



(※樱田门为江户城门之一,警视厅因位于樱田门正门,故一般也以樱田门代称警视厅。)



可是云井当真了。



他可能是觉得长相这么怪异的家伙不会撒谎吧。



云井以嘶哑的声音重复「樱田组」之后,低喃道,「是别组啊。」



「什么组?」



「没事。可是……没听说过这个组呐。」



「樱田组是战后开始崭露头角的新兴黑道组织。他们和古老传统的黑道不同,走美式路线,完全不讲江湖义气,非常可怕。我也很害怕……不过就像陵云堂先生担心的,若是置之不理,淑小姐可能会遭遇危险。我也是这么担心,才向陵云堂先生提起这件事,如此罢了。」



今川站了起来。



「都问完了吗?您这么忙碌,我却说了多余的话,真是对不起。那么我告辞了……」



今川说道,做体操似地深深鞠躬,真的走掉了。



我……



战战兢兢地看云井。



云井不如为何,汗如雨下,从怀里取出手巾擦拭额头,好一会儿如坐针毡地坐在长椅上,不久后才发现我还留在那儿。



「啊!呃,你是……」



「我是壶田。」我答道。



「壶、壶田。我说啊,壶田,刚才待古庵——今川说的是真的吗?」



「这、这话意思是……?」



「就是山田家的事啊。」云井说。



「啊,呃,是、是真的……」



这个情况……得加油添醋一下才行。



「……我、我也曾经去过山田家……对,是前天的时候去拜访的,怎么说呢,是为了观摩学习,拜、拜托山田小姐呢,让我看、看了壶……可、可是那里只有壶……」



说到这儿,我发现了。



这……这场机关,是在为我撒的笨拙谎言收拾善后。不知不觉间,我的随口胡诌与现实之间的隔阂被填平了。即使就这样和陵云堂一起前往山田家,我也不必在淑的面前撒新的谎来圆谎了。



这么说的话……



中禅寺是预测……云井会在今天拜访壶宅子吗?我的任务,是紧跟在云井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吗?



——为什么要监视这个人?



「完、完全没有参考价值。」我最后说。



「然后呢?」



「然后?」



「真的有黑道找上店里吗?」云井这么追问。



「有、有的。呃,有个叫木场的彪形大汉过来……那个人非常凶暴。脸像这样,四四方方的,手臂也粗得要命……他拍打桌子,气势汹汹。对,他还有枪。呃,他说要是我们敢告诉警察半个字,就要把我们的臭肚皮开个大洞,拿条绳子串起来。」



「连、连枪都有?难怪今川会怕,那是货真价实的黑道呐。搞什么,可恶,混帐东西……喂,你过来一下,我给你看看浮世绘……」



云井说着,站起来离开会客室。



「今川那里没有画,对吧?那家伙对画很不在行呐。我们这里是以书画为中心,不过本来经手的是茶器。古董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可是说穿了就是卖旧货的……」



接着他走进隔壁房间。



里面摆满了挂轴。



「……可是光卖旧道具,赚不了钱。道具是为了使用才买的,对吧?所以旧货的价钱会比新品便宜。会买贵东西的是茶人。而画呢,是一些好事之徒会买。这是嗜好,是浪费。雅士喜好的东西,就算贵也卖得掉。那些人不是在买茶碗或字画……」



云井说着,将看似浮世绘的东西摆到中央的玻璃桌上。



「……那些人不是买古董,而是东西被那些人买去的话,就会变成古董。所以我们要思考那些人喜欢什么?创造流行、价值,加到旧货身上,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懂吗?」



买这类东西的人,不是买有价值的画,而是买画上的价值——是这么回事吗?



仔细想想,不管再怎么优秀的画作,都一样是一张涂了颜料的纸张,若论原价,什么样的画都贵不到哪里去。即使要附加,也只有制作时耗费的人事费用而已。人事费的话,只能以人数和时间来计算,但绘画的情况——虽然我不懂——不过例如画一条线,也有可能得花上好几天才能下笔,而且也不一定花时间就能画得好。



所以不能以如此一板一眼的算法来计算价格,而这种地方,就是这类东西的价值所在之处——简单明了地说,就是漫天喊价吧。



云井不知为何,非常匆忙地将画排在一起。



「你看看,这叫浮世绘——浮世绘不用说明,你也知道吧?嗳,就是古时候的印刷品——版画。若是现在的话,就叫印刷。这种东西,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拿来贴纸门腰板,补纸窗破洞的。因为有很多张同样的东西,标本就是纸屑。既然是纸屑,价钱也不可能贵到哪去——你会这么想,对吧?」



「唔……」



「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明治三十年左右,浮世绘在英国卖出了高价。从此以后,身价是水涨船高。这玩意儿已经是现在咱们说的美术品了,有价值了。听我这么说之后再来看看,喏……很美吧?这是昂贵的艺术品啊。」



这是……叫做美人画的浮世绘吧,说漂亮是漂亮,但我毕竟不可能懂。从制图工的眼光去看,至多是佩服线条很漂亮、细节处理得很精采而已。云井再看了我一眼,说:



「另一方面,还有一种叫肉笔画的浮世绘。这只有一幅,全世界只存在着唯一一幅。那么这一定很昂贵喽……?但其实肉笔画卖不了多少钱。」



「这样吗?」



「至于为什么,在老早以前——那是战前的时候了,曾经有过犬规模的拍卖会。因为突然发现了很多肉笔画。那个时候肉笔画很受瞩目,因为当时人们也渐渐厌倦版画了。所以卖方便制作了豪华的目录,邀请某人学的文学博士写下赞不绝口的推荐文章,可是揭开来一看,竟然全是赝品呐。赝品被拆穿,当然拍卖会也泡汤了。而且推荐的博士也被媒体给批得一文不值。嗳,肉笔画只有一幅,所以很容易伪造。成品水准高的话,就算是博士也会受骗。因为这样……后来肉笔画的鉴定就变得相当困难。如果鉴定出错,美术研究学者的权威会一败涂地的。」



这样啊。



「因为没有鉴定书……就算作品好,是真货,也卖不出去吗?」



「不是这样。」云井说,「是卖不到高价。东西本身不会变,所以喜欢的人就会买。可是只有喜欢的人才会买,这么一来,价格就上不去了。没办法定高价的东西卖不掉。就像我刚才也说过的,大部分出钱买东西的人买的不是东西,而是价值。这一点你可要牢记在心啊。」



就算叫我牢记在心,我也不晓得究竟要记些什么好。



陵云堂狡猾地一笑:



「肉笔的身上黏了层可能是赝品的烂泥。事实上在浮世绘这个圈子里,就连版画也有许多赝品,而且鉴定比肉笔更要困难许多。」



「咦?那么为什么……」



我自然感到疑惑。



那样岂不是没有差别了吗?



「所以明治末期的时候,正是炒作浮世绘大卖的时期。那个时候版木之类的还保留着。既然卖得好,那就印。没版木,就雕,商人制作了一大堆浮世绘。这可不是赝品,是新的真货。就是这样的感觉。因为浮世绘是版画,对绘草子※店来说,只有新旧之差,没有真品赝品可言……」



(※江户时代的绘本书籍。)



和青瓷……一样吗?



……只是,看起来像昨天才刚印好的话,就不会有价值。因此把它拿到大太阳底下晒、用烟熏、拿篦子刮,拍一拍搓一搓,就可以制造出恰到好处的古色。我得声明,这可不是制造赝品,只是这样客人才高兴,所以才加工。因为这些客人是愈贵愈高兴,所以才透过日晒和烟熏来制造价值。这种东西多不胜数,所以鉴定才困难呐。」



「可是那样的话……版画也……」



「所以,当肉笔就要红起来的时候,赝品问题闹上了报纸,不是吗?版画则是在闹出问题之前,热潮就先退了。因为没特色了,所以后来也没什么人制作赝品了。现在的明治浮世绘就算知道是明治时期的作品,也有一定的价值。懂吗……?」



云井露出青蛙被压扁般的表情来。



「……价值是制造出来的,是搁上去抹匀硬黏上去的。价值并不在东西本身,东西只是东西。」



我「哦」了一声,望向浮世绘。



「这些也是……有一半都是赝品。是今年才印的。」



「咦!」



每一幅看起来都一样。



「看不出来,对吧?你就先看一会儿,好好想想吧……」



云井说道,背对我移动到房间角落的电话去了。



我对了解浮世绘的真伪当然没兴趣,也不想学习古董的真髓或做生意的窍门,所以确认云井拿起话筒后,便背对着他,假装在看浮世绘,把整个背部当成了耳朵,窥伺云井的动静。



「啊,是我。」灵井悄声说,「……喂,你,就是你……还问什么事?思,不,不是那样。喏,债务啦。你说全都整合好了……不,根本没整理好。你漏掉了。咦?什么你查过了,你这蠢蛋!对……对啦。不是小笔的。你一定以为只有小笔的,才会漏掉了吧。对,金额很大,而且是相当恶质的地方。咦?不是,是黑道,道上兄弟。骗人?这可不是骗人。你快查啊,樱田组。樱花的樱,农田的田……」



——樱田组。



是刚才提到的事。



今川设下的圈套,云井迫不及待地跳进去了。



——他在和谁讲电话?



「……对。没听过?不,我也……听说是新帮派。笨蛋,你多学着点吧,记下来啊。这也攸关你的性命啊。听说他们宣称老头子用土地房屋抵押……没问题?问题可大啦。要是那种道理说得通,黑道就不叫黑道啦。你那儿还不是一样?债权你用多少钱买的?半价以下吧?那个时候你不是利用了大黑组吗?峰岸……」



——峰岸?



峰岸金融吗……?



云井讲电话的对象,一定是帮山田家整合债务的恶质金融业者。我因为紧张过度,脖子几乎快抽筋了。为了不被发现我在偷听,我轻咳了一下,身子前屈。



我的视野中有着画有传统日式发型女子的绵绘※,但我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一种多色印刷的浮世绘版画。)



「……什么?不,我要说的只有这样。我不清楚金额。不,那太勉强了。黑道去恐吓黑道,那怎么成?万一惊动警察就有得瞧了。所以啦,查出金额,付钱就是了。我不知道,顶多十到五十之间吧。什么?这样就没赚头了?关我什么事。你的份自己想办法。是你硬要凑一脚的。漏掉金主的也是你,你得负起责任。」



高利贷和古董商是一伙的。



可是十到五十没有赚头云云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可以赚到一千万吗?



「重点是契约。」云井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快点签下契约就没事了吧?你说什么?跟他们说本来不知道,付钱给他们,事情就圆满解决啦。咦?你说什么?」



云井的声音变大了一些。



接着又转回几乎听不见的小声。



「你说的驱魔是怎么回事?咦?瓶的祖宗?什么?瓶的诅咒?契约要等到诅咒解除以后才能签?……那女的怎么搞的?她说了这种疯话吗?告诉她不能等啦,半秒都等不得啦。叫大黑的年轻小伙子过去,闯进去。咦?有祈祷师?」



——是中禅寺。



中禅寺到了。



「黑市正呢?黑市正在做什么?一起驱魔?少开玩笑了……」



大黑组和黑市正……全都是一伙的吗?



「总之你也……」古董商格外大声地说到一半时,突然响起敲门声。云井慌张起来,说了句,「我等会儿打过去。」放下话筒。



我悄悄回头。云井露出信乐烧的狸猫像般的表情,说:



「怎、怎么样,壶田,了解不同了吗……?」



他完全是遮掩——或者说想瞒混方才的电话。



当我说「呃,一头雾水」的时候,有人再次敲门了。「干嘛?」云井大声说。



「呃,那个客人……」



门的另一头响起八成是佣人的声音。



「啊……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云井张皇失措地就要跑出房间,却注意到我,「啊啊,还有你呐。」这次又像个不倒翁似地涨红了脸。



「唔唔……在这棘手的节骨眼上……」



不管了,你跟过来——云井说。



「不过这是个重要贵宾,千万不可以失礼……对了,你就闭嘴,一句话都别说吧。」



「呃,这些浮世绘……」



「那种东西丢着别管了。」古董商草率地说,「全都是赝品。别罗嗦了,快跟上来……」



云井开门,大步走出房间。我慌忙跟上这个感觉倨傲又很卑微的老头。



云井前往的是最里面的房间。



门前聚集了几个身穿和服的年轻姑娘,她们看到主人,急忙行礼,逃也似地离开了。云井诧异地看着她们,在门前整理好仪容,将稀疏的头发在头上抚平,咳了一下之后,再次叮嘱我:



「对方和我们身分不同,千千万万不可冒犯了人家,知道了吗?」



接着他敲了敲门。



「欢迎欢迎,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小的是云井孙吉,让您久等,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云井在门外这么说道,以恭敬得可笑的脚步踏进房里。



我也低垂着头,静悄悄地入室。



「……怎么说呢,您只要吩咐一声,小的随时前往听候差遣,还有劳您远道而来,真是惶恐至极。令尊似乎也,呃,十分安康……」



「笨蛋很强健的。」



「咦?」



这熟悉的声音和内容……



我想要抬头,云井却按住我的头,硬要我鞠躬。



「啊……这个年轻人因为一些原因,也一起在场,请您不要介意。他会乖乖待在一旁……这个人是那个,呃……」



「那种东西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不过要是他开始跳起舞或敲起太鼓就麻烦了,算了,那样也挺好玩的,我不介意。不管那个,快点进入正题吧。你不知道时间就是金钱这句名言吗!」



「榎……」



榎木津……



我低垂着头,勉强抬眼去确认,看见熟悉的名侦探正悠然坐在豪华的皮椅上。



「先别说这些了,你店里那些不晓得是店员还是女佣,从刚才就一直在偷看这个房间,这对我来说问题更严重!你去告诉她们,要是她们那么介意,直接过来坐到我旁边还是膝盖上不就得了!搞得人心神不宁的。」



他是在说刚才的那群女孩。



令人不甘心的是,榎木津只要默不作声,吃香的程度可以媲美电影明星。店里的女员工为了突然造访的美男子,一定正吱吱喳喳吵闹不休吧。



云井「哎呀哎呀」地狼狈不已,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应付榎木津吧。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榎木津似乎不耐烦了,冷冷地开口说:



「我特地过来买呢,快点卖给我吧。」



「啊……哦,那个砧青瓷的花瓶,是吧?那可真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虽然小,但也是战祸中幸存下来的名品,又是织田家出来的。小的接到令尊的委托……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但小的只花了短短一天就找到了……」



「不管是花猫还是花狗,都不用了。」



「咦?」



「我那笨老爸说,那种东西不用了。没听到吗?」



「呃……是,我在电话中告知令尊花瓶的特征,令尊立刻回说不需要了……我还以为令尊一定是从其他地方买到了……不是在说这件事吗?」



「当然是这件事啦。对吧?那边那个人。」



榎木津说到这里,突然对我说道。他的口气完全是在对陌生人说话,但也有可能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忘记我了,很可怕。我「呃」、「唔」地应声。



「我不晓得你弄到的是花猫还是花狗,但我那笨老爸要的是瓶,你找那种花字头的东西来做啥?我爸要的是瓶,除了瓶以外的东西,不管东西再好,他都不会买的,就算是花虎也不买。他根本不懂陶瓷器,只知道习字而已。」



「习字?哦,书画的话,老爷总是惠顾小店……原来是这样啊。我听到砧青瓷,不禁以为……可是砧青瓷的瓶啊……」



「呃,山田……」



我就要发言,却被云井伸手制止了。



「遗憾的是,我从没看过那样的瓶呐。」



「可是那栋壶宅子……」



「非、非常抱歉,这家伙是个门外汉……」



「我说啊……」榎木津身子往前倾。云井也探出身子。我也跟着这么做。「这个人是门外汉还是罗宾汉都跟我无关。我老爸交代你去找瓶,对吧?」



「是、是的……」



「那不就是了吗?我会来这里,是因为我爸听说你的客户里,好像有人拥有那样的瓶。明知道有,却不拿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因为东西昂贵,你舍不得拿出来,不,你一定是瞧不起榎木津干麿,以为他买不起——我那又笨又没耐性的老爸这么说,气得火冒三丈。他真的生气喽,气得耳朵都红了。所以我这个做儿子的才代替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上门来了,你懂了没!」



「这、这……绝没有的事!什、什么瞧不起老爷,这太天打雷劈了……这一定是有、有什么误会……」



「可是山田……」



「你、你闭嘴,不要罗嗦!噢,失礼了。其实的确是有那样一户人家,自称拥有砧青瓷的瓶的传家之宝。这家伙说的就是那户人家……可是那是骗人的。」



「骗人?怎么会……」



他打算装傻到底吗?



甚至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要隐瞒那一家的壶吗?可是……



云井的模样与其说撒谎,更像是打圆场。云井有些充血的眼睛看我,那张庞大的脸凑过来,拼命辩解:



「壶田,你也看到了吧?根本没有,对吧?根本没那种东西。哪里都找不到。我可是行家呐。不管再怎么样,要是真有那种东西,我绝对会看出来的。就算那里的壶再多,我也认得出来。可是就是没有。至少在我开始出入那户人家的这几十年之间,我一次都没看过那种壶。那里有多到数不清的壶,可是全是假货,没一个是真货。」



「真的吗?」我问。



「就是没有啊。那个老爷子说有,可是我都找过了。你以为这位先生是什么人?他可是前华族榎木津子爵大人的公子啊……」



我很清楚。



「榎木津子爵老爷是小店的上上宾,我怎么可能对他撒谎?如果那里的壶是真货,就算把那个女的绑起来,我也要抢来献给榎木津子爵老爷。可是就是没有,我说真的。你只会搅局,不要多嘴。」



「可是那里有疑似青瓷……」



「你真罗嗦!的确是有看起来很像的,可是那是假货。老爷子说是他刚开始搜集壶的时候,诚志堂卖给他的。」



没有……真的没有吗?



可能是真的。古董商和黑道及高利贷成群结党,究竟在打什么坏主意,这我完全无法想像,但至少或许真的没有砧青瓷的壶……



「那些是……假货吗?那里面大概有十五个左右的青瓷……」



今川昨天黄昏这么说过,我只是把听到的说出来而已。



「所以说,那是我跟诚志堂卖给他的。只是普通的青瓷,还有质感类似青瓷的壶罢了。全都是最近的作品。我们并没有在箱子上动手脚,所以那不是赝品,可是是假的家宝。一文不值。」



「我要那个。」



「咦?」



「我说我要那个。」



榎木津这么说。



「那个……是指什么?难道是说那些假货?」



「你这人脑袋真不灵光。我说那个就是那个!」



榎木津指住陵云堂头上。



原本前屈的陵云堂一屁股跌坐似地往后仰去。



「您、您说那个,我也……」



「就是那堆壶里面的那个。」



——榎木津看得见吗?



「可、可是就像小的刚才说的,那是一文不值的货色,虽然相似,但不是真正的砧青瓷,等、等于是假货……」



「这跟假货真货无关。我老爸想要那个砧青瓷的瓶,把它卖给我老爸就是了。多少钱?」



「多、多少,这……」



「好。」榎木津站了起来,「我就来出个一百二十三万吧。」



「一、一百二十……」



这金额真是不上不下。胡说一通。到底是以什么为基准决定的?今川说,就算是真货,也只要三十万到五十万。若是假货,顶多也只要五十圆到一百圆吧?另一方面,与治郎的负债金额是一千万。



陵云堂恍惚了一会儿,很快地露出再鄙俗也不过的表情来:



「请……请让小的卖给您!若是那个就行的话,小的立刻奉上!哎呀……不愧是榎木津财阀的龙头,出手不同凡响……」



「我不是什么龙头虎头。」



「啊,呃,那……请问何时送去方便……?」



「现在。」



「什么?」



「我现在就要带回去!」



「现在……是说现在吗?」



「有不是现在的现在吗?我说现在就是现在。你果然还是不晓得时间就是金钱这句格言呐。时间就是金钱,慢了的话,每一个小时就降价一万!哇哈哈哈哈,愈来愈廉价喽!」



榎木津从怀里掏出一叠现金……



在云井的头上拍了一两下。



好过分的人。



我绝对不想跟这种人交朋友。



「小……小的遵命!」



云井伸手就要接钱,但榎木津突然收回钞票。



「不行,一手交钱一手交瓶。办不到的话,这事就告吹。」



「啊……唷、唷。」



陵云堂维持着伸出双手的怪异姿势,猎物被抢走,虽然是勉强没有跌倒,却也差点失去平衡,他大吼道,「快、快备车!」



外头传来「是」的应声。



「小、小的现在就去取货。榎木津先生,可以请您……一道同行吗?」



原来如此……这下子……舞台就转往壶宅子了。



原来是这样的机关啊——我总算恍然大悟。



8



如此这般,我和榎木津一起坐上云井品味低俗的高级自用车,往赤坂的壶宅子出发了。



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只要和榎木津一起行动,就可以搭到高级车。上次的鸣釜事件时也是,我搭到了高级的自用轿车。当时我以为一生都不可能再次坐上那样的车,没想到这次又坐到了。不过上次是榎木津这个犹如地狱来的司机,而这次开车的不愧是古董商的御用司机,行驶得十分平稳。



和我的预测相反,榎木津在车子里十分安静,或许他睡着了。



还有另一件事出乎我的预料,也就是车子经过的路线,我完全没有印象。



车子没弯进奇妙的小径,经过的都是些颇宽敞的马路,很快地开进一栋有着雅致和风庭园的宅第里面……停下来了。



——不是要去壶宅子吗?



我不记得这个地方,也看不到壶宅子在哪。



「这里……是小的……唔,算是别墅。」



还没下车,陵云堂就开始说明起来。



「壶所在的人家呢,唔,实在不是少爷公子这种……噢,失礼,不是榎木津先生如此尊贵的人士适合进去的场所。那是栋破屋子,脏乱得连踏的地方都没有……」



——哦。



我了解了。



这里是壶宅子后方那栋黑围墙人家的……正门。



「嗳,请进请进,地方窄小,还委屈您在这儿稍坐一会儿。别担心,那栋屋子就在后面,只要五分钟就到了。喂……!阿种……!」



司机开门。榎木津才刚下车,屋里就有个绑起和服袖子的小丫头走出来。疑似打杂的娃娃头小女孩发出相当邋遢的叫声,交互看着陵云堂和司机等人。



「咦……?老爷,怎么了吗?您怎么突然跑来呢?京花小姐现在不在呀。说今晚有宴会表演,是很重要的客人,已经出门去了……」



此时小丫头注意到扰木津的存在。



「……这……」



小丫头看到榎木津,瞬间语塞了一下,说:



「……这个像小白脸的先生是哪位?」



美貌的帝王完全没有发挥效力。



好像不是任何女孩都会被榎木津迷得神魂颠倒。



云井慌了手脚:



「混、混帐东西!仔、仔细注意你的嘴!这、这位先生可不是你遭种下贱东西可以直接交谈的对象。这、这位先生……」



「真不错的发型!」



「咦?」



「我喜欢眼睛上面的直线。你的发型真不错!」



榎木津兴冲冲地说,从正面端详小丫头。眼睛上面的直线,指的是小丫头的娃娃头发型吧。阿种说着,「讨厌啦,人家还不想嫁啦。」地扭起身子来。



榎木津露出精悍的表情,凝视小丫头的头部说:



「我想喝饴汤※。」



(※一种将水饴溶于热水,加肉桂的夏季消暑饮品。)



众人全都怔住了。



「我想喝饴汤。」榎木津再一次重复。



当然不是对云井说,而是对叫阿种的小丫头说的。阿种把手掩在嘴边,「嘻嘻嘻」地笑了一阵:



「讨厌啦,这个人好像小朋友唷。可是刚好,人家正在煮饴汤呢。马上就可以喝了。」



「煮、煮饴汤……喂,阿种,京花不是不在吗?家里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你一个人煮什么饴汤……」



「干嘛这么小气巴啦的嘛。」阿种拍了拍云井。



就在这里一瞬间……



榎木津「啊」地一叫,紧紧揪住阿种的手。



「这样啊,用这只手捏起来……」



榎木津说完,顿了一下,又说:



「……可以帮我放生姜吗?」



阿种再次咯咯笑个不停,直说着,「真是小孩子。」我真是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栋妾宅真是……豪华极了。



大概只有那个叫京花的艺妓和这个有点怪模怪样的打杂女佣阿种住在这儿,但以两个人生活来说,有些太广阔了。



无论是装潢或家具,都有些讲究过头,一切整顿得像是用来迎接宾客。与其说是妾宅,说是让小妾住在接待用的屋子比较正确。



屋子不晓得是建在较高的地基上还是斜坡上,邻接客厅种有松树的庭院外边视野十分开阔,可以瞄见一点老旧的屋瓦——那大概是壶宅子的屋顶。



果然不出所料,云井说,「就是那户人家。」



榎木津好像连看也没看。



「真是栋肮脏的老房子……」



云井以几近嫌恶的鄙夷表情望着壶宅子。



「有时候我也会招待一些像榎木津先生这样的名流宾客……可是那栋屋子实在碍眼极了。不管再怎么极尽奢华地招待贵宾,看到那栋屋子就让人扫兴。要是没有那栋破屋,视野就十分开阔,会是番好景致呢……嗳,请您千万别介意它。」



榎木津完全没放在心上。



或者说,那位少爷公子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总之,您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就像您看到的,隔着一条路,就是那户人家的后院。啊啊……」



外头传来声音。是「让开」、「给我滚」这类粗野的骂声。当然是马路另一头——壶宅子传来的叫声。



「……真吵。嗳,我现在立刻过去,拿了壶马上回来,请在这儿……呃,喝着饴汤,稍事等待。喏,壶田,咱们走……」



我连坐下来的空闲都没有。榎木津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在坐垫坐下,嚷嚷着,「喝饴汤前我要喝茶!」云井从檐廊走下庭院,就这样往后面的小木门走去。我慌慌张张回到玄关,拿了鞋再次前往客厅,追上云井。



经过的时候,榎木津以荒诞不经的声音大叫,「甜死啦!」



——这人在搞什么?



我不禁空虚起来了。



打开黑围墙的后门一看,那里是看过的道路。路的另一头,是被倾颓的土墙围绕的山田邸。云井板起脸来停住了。



「果然……到底在吵什么。」



——是关东大黑组吗?



来到先前的围墙缺口处一看,里面包括前天来过的帮派,共有五个小混混。人数增加了。几个小混混踢着壶的碎片,敲打墙壁,大声恐吓着。



一个骨瘦如柴、头发涂满了发油的男子吼道:



「喂喂喂,别瞧不起人啊。你们以为我们是哪里的谁?说到关东大黑组的细野,可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大哥耶。而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们从刚才就静静地等,但你们是要我们呆等上几小时啊?混帐东西……!」



头发和眉毛都剔个精光的男子吼道:



「搞清楚,我们可不是稻草人,也不是邮筒啊,喂!」



他踹了一脚破壶,壶被踢个粉碎。



「喂,给我回话啊!老子可不是来玩的。咱们是一片好心,为了替这里的痴呆老头扛下债务,怀着牺牲奉献的心情过来的耶。知不知道啊!喂!」



「吵死人了!」



突然爆出一道惊人的喝骂。



后门开着。



幽暗而灰蒙蒙的壶宅子泥地房间里……



中禅寺……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漆黑的便装和服,披着绫罗纯白外套。外套上染着黝黑的五芒星,手上戴着手背套,脚上是红鞋带的黑木屐……简直就是生错时代的打扮。这是驱魔时的装扮吧。



「到底要说上几次你们才会懂?短短一小时前我不是才交代过,在我工作办完之前,一步也不许进来。这么快就忘掉了吗!」



「所、以、说!老子是在问你的那劳什子工作啥时才会办完啦,混帐东西。什么叫短短一小时前,是已经过了一小时才对吧!」



「正确是才五十三分三十秒——啊,三十五秒。连一小时都还没有过。」



中禅寺掏出怀表,满不在乎地回答。



「闭嘴闭嘴闭嘴!一流氓气得直跺脚,「你、你这家伙……究竟是在里面鬼鬼祟祟搞什么东西!」



「驱魔啊。」



「那人是在搞什么……?」



云井露出窝囊的表情,一个踉跄,扶在土墙上。嗳……不知情的人突然遭遇这种场面,一般都会是这种反应吧。再怎么说,中禅寺那身打扮虽然是有些鬼气森森,但不管怎么看,根本就是尚未开化的过时人种。



「……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啊啊,这么说来,峰岸在电话里说什么驱邪怎样的……」



喂、喂,请问——云井出声唤道。



所有流氓同时回过头来,看到是陵云堂在叫,他们各自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演起假惺惺的戏来。



「您想干嘛?敢来多管闲事,小心遭殃啊。」



「我是狸穴的茶道具店陵云堂的老板……请问各位是?」



「关东大黑组啦!」秃头男子说。



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场闹剧。



「这样啊,原来你们就是那些说要为这里的山田小姐扛下债务的好心人啊。那么这位是……」



中禅寺不怀好意地一笑:



「我是驱魔的祈祷师。」



「我不懂,祈祷师……是什么?」



「我受山田淑小姐委托,正在祓除累积在这个家中的壶上无数可憎过去的污尘。」



「是在……打扫吗?」



「正是如此。」



「真辛苦。」陵云堂说着,用手挡开众人,走向门口,与中禅寺面对面。



「不好意思啊,祈祷师,我有话要和淑小姐谈一下。是很紧急的事,可以让我进去吗?」



「不行呐。」中禅寺当下回答。



「为、为什么不行?」



「这里头盘踞了许多坏东西。若是随便踏入,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我可无法负责。」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要进去了——陵云堂说着,就要推开中禅寺。中禅寺露出简直不像人类的可怕凶相,瞪着古董商。



「我是在警告你……不要进去。」



「呜……」



——好可怕。



中禅寺骇人极了。



「你不了解物品聚集,以及时间累积的意义呢。听好了,陵云堂先生,听说你是个知名的古董商,是吧?既然是经手古物的商人,我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告诉你吧。器物这东西……经历百年即成灵异。」



「这、这太不、不科……」



「你说这……不科学,是吗?」



「当然了。又不是神话故事,东、东西就是东西。」



「哦?东西就是东西,不会变化也不会迷惑人心……你这么想,对吧?那么我问你,这个壶值多少钱?」



中禅寺将手中一个小壶递给陵云堂,大概是从屋里拿出来的。



「这、这……」



「可以……请你估个价吗?」



「这东西……顶多只值三十圆……」



「顶多只值三十圆。这只壶是三十圆是吗?」



「你、你想说什么?」



「三十圆。换算成纸钞,就是三张纸……说到三十圆,就是一碗清汤荞麦面。你的意思就是,这个土块与纸币和清汤荞麦面是等价的。」



「这……这又怎么了?」



「揉搓成型上釉烧制——若没有经过人工,这个壶只是一团泥土。泥土变得与荞麦面等价——遭就是变化。赋予没有意义的物品意义,然后使意义与意义产生连锁,创造出根本不存在的价值——这就是咒。这个土块被施了『壶』这样的咒。而你现在对这个壶施了三十圆的咒。这应该与它完成时的原价不同,卖的时候应该又是不同的价格。就这样,它做为物品的历史岁月不断地累积沉淀,这个壶上头的咒也会不断地聚积下来。咒不断地集积,也就是说,这团泥土再也不是单纯的泥土了。所以除非它被破坏到粉碎……」



中禅寺的凶恶脸孔逼近了陵云堂的。



「……否则是十足可以作祟的。」



「作、作祟?」



「没错。因为像你这种操弄无谓价值的浅薄之徒非常多,所以它会作祟,再凶猛也不过地作祟。要不然……」



中禅寺将三十圆的壶举到古物商面前。



「……我来对它下个咒如何?」



「拿、拿开!」云井轻声叫道,从祈祷师身边跳开。



「里面有一万个以上这样的壶。光是要找出哪一个怀有怨念,就是件大工程。希望你们暂时安静一下。」



这场面真是恐怖。



冷静想想,中禅寺并没有威胁,他只是说了理所当然的事,但从中禅寺口中说出来,就教人发自心底觉得恐怖,而这又教人觉得可怕。



然而守财奴云井……他先擦了擦汗,仍然锲而不舍。再怎么说,这事都关系到榎木津手中的一百二十几万,而且那些钱会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减少。



「可、可是我也很急。屋子里面的青瓷瓶……客厅里有几个,只要那几个瓶就好了,可以交给我吗?」



「快点照做啊!」大黑组叫道,「这家伙罗嗦死了,快点交给他就是了!喂,祈祷师,只是几个壶罢了,有什么关系?数量减少,驱魔不是也可以快点结束吗?只会在那儿说大话,我们可是不会放过你啊。」



「咦……?」



中禅寺毫不退缩,以冰冷的眼神盯着黑道。



「你们刚才还问这位古董商先生『你谁啊?』不是吗?换句话说,你们是初次见面……」



「这不是废话吗!」骨瘦如柴的流氓怒气冲冲地说。



「这还真奇怪。」



「哪里奇怪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是受到这块土地和房屋及其他一切的目前所有人山田小姐正式委托而来。而且我正努力驱逐附着在这个家主要的财产——壶身上的诅咒,期望能让它们以干净的状态转交给你们,可说是合法的协助者。然而你们对这样的我破口大骂,却对一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古董商如此亲切,这岂不是太奇怪吗?」



「因、因为你这什么祈祷师……太可疑了!」



「咦?这个人也十分可疑喔。他只是自称古董商罢了,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分啊?」



——太坏了。



我心想,中禅寺这个人果然非常恶毒。



就算对方是坏人,这样不干不脆地折磨人也太残忍了。



「……但各位为何轻易地就信了他?」



「那是、那是因为……」



「而且各位……我记得各位在一小时前——不,一小时又一分五十秒前,这么对我说过,不是吗?——逭道围墙里面的东西,不管是房屋土地家具,所有的一切,全都由咱们大黑组买下了……所以别说是破壶了,谁敢擅自带走一粒灰尘,我们就当场扁死他。」



「说、说是这么说过,那又怎样?」



「昨天各位还说了,不管是灰尘还是泥巴,全都算在总额里头——对吧?各位是这么说的吧?」



「就跟你说是啦,你耳朵长好看的啊!」



「就是因为我的耳朵货真价实,所以我才这么说。这实在非常矛盾。因为……那位古董商正要从应该会成为贵帮所有物的这栋屋子里面取走东西喔。而且他要取走的不是灰尘泥巴,而是要挑选极为昂贵的壶带走。可以让他取走吗?」



「不……不太好……」



「一点儿都不好。如果我是你们的话,一定会逭么说……」



中禅寺踏出一步,瞪着陵云堂:



「敢在那里胡言乱语,小心我扁死你啊,混帐东西!」



「哇……!」



陵云堂吓得跌坐在地上,好可怕的迫力。



「……等、等一下,让、让我跟里面的淑小姐说话。我、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还有,我、我跟你们保证,我要拿走的不是那么昂贵的壶,是顶多五十圆到一百圆……可能再多一点点吧,嗳,大概只是这点价码的东西罢了。不是骗人的。我会支付你们行情价,好不好?」



「这话真是太可疑了……」



中禅寺蹲下来,再次盯着陵云堂。



「若是家宝之壶……就算没有箱子,也不下三十万吧?」



「才、才没有那种壶!没有!我、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要是有的话,我老早就占为——不,不不不,不是说这个,那里面只有假货,所以……」



「你要拿走假货吗?真奇怪呢。淑小姐才向我抱怨过,说她怎么拜托陵云堂老板,对方也不肯买下她的壶呢……」



「所、所以就说里面全是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全是垃圾,是垃圾。」



「好啦好啦,罗嗦死了,既然是垃圾,就随便你拿吧……可以吧?」



大黑组的秃头大声说。



其他流氓「噢」地应和。



「哦……?」



中禅寺以死神般阴险的眼神扫视众人。



他乐在其中。



「这么一来,你们大黑组就无法履行契约了……这样也没关系吗?现在正在客厅挑选家宝之壶的木原正三先生怎么办?契约应该是说,木原正三先生可以从这里面全部的壶里头挑选一个他认为是家宝的壶带走。若是陵云堂拿走了壶,这一点就无法履行了。因为家宝是青瓷壶,而这个人要拿走的也是青瓷壶。」



「所、所以这个人说要拿的是假货……」



「就是啊,我要拿的是假货。」



「这样啊,你要拿的是假货啊。可是这么一来,就等于你们明知道全是假货,还让正三先生挑选。这样做……真是太不可取了。这岂不是诈欺吗?万一正三先生知道了这件事……契约还是无法成立喔?他是在可以得到家宝之壶的前提下,才接受各位提出的条件吧?如果一开始就确定壶都是假的,他应该会改提其他的要求……但是……」



中禅寺瞪着众人。



「……看来他并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可能提出要求——你们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对不对,陵云堂先生?」



「你、你问我干嘛?这件事我才……」



就在云井支支吾吾的时候,一名中年男子一边嚷嚷,一边从壶宅子的正门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把我推开,向大黑组众人说了:



「啊啊……你们在、在拖拖拉拉些什么?还没进去吗?不快点的话,事、事情就不得了了……啊啊!」



此时男子总算注意到云井。



「这、这不是云井先生吗?您怎么会在这里?在做什么?」



「这蠢蛋……」云井说,表情苦不堪言。



中禅寺笑得更诡异了:



「哎呀,我记得你是峰岸金融的峰岸先生吧。你好像认识这位先生?而且模样和昨天判若两人,和大黑组的各位似乎也非常亲密……?」



「你、你是昨天的祈祷师……」峰岸说完,东张西望,似乎总算发现了异状。



「请问……」



「问你个头!到底怎么了?」



云井揪过峰岸的衣襟,站了起来。



「呃,刚、刚才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在那里……」



「不、不好了!是樱田组!我都忘了……」云井说道,面色苍白。



「那是啥?」大黑组问。他们的关系已经全穿帮了。



「混、混帐!你们的同业啦。据说是什么不讲半点江湖义气的残忍新兴黑道。这里的老头子……跟他们借了钱。」



「咦咦……!」流氓一阵哗然。



我偷瞄了一眼中禅寺。中禅寺他……



背过脸去,肩膀抖个不停。他在笑。他一定正拼命忍耐着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而黑道、高利贷和古董商……只是万分狼狈。



很快地,围墙后面冒出了一个人——是木场。



木场后面跟着三个眼神凶恶的男子。



大黑组姑且摆出威吓的阵势:



「呃、喂,你们这些人干嘛?有什么事?」



「啊啊?你那是什么口气?」



木场背后的男子以粗沉的嗓音说道。木场举手制止男子,独自走进围墙里来。



「啊,喂!谁准你进来的!」



「你说啥?你对老子说那是什么话?你……在这块地盘走动,不会说不认得老子的脸吧?」



木场以他凶暴的眼神和粗哑的嗓音静静地恫吓对方。接着把那张四方型的脸用力凑向大黑组的秃头男子:



「怎样?说啊!」



「什、什么怎样……」



「我在问你认不认得你老子木场修太郎,听不见吗!混帐王八蛋!」



木场对着秃头吼道。



「木……木场……木场先生,你就是木场先生?」陵云堂尖叫起来。



「怎样?你认得本大爷啊?我说你们啊,老子今个儿是来办正经事的,谁敢在那里碍事……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啊。喂,听见了没!回话啊!」



「多、多少钱……?」峰岸跳了出来,「那个、山、山、山田小姐欠贵帮的债款……总共多少?」



被峰岸这么一问,木场将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细了:



「你谁啊?」



「我、我在麴町经营一家小钱庄……」



「你就是峰岸啊?」木场恶狠狠地说。



「您、您认识我?」



「妈的,你以为我们是谁?你以为老子啥都不知道,就逭么呆呆上门来办事吗?混蛋!」



「你们知道什、呃……」



「呃你他妈的蛋,这个蠢蛋。你那是哪门子态度啊?小心老子在你头上射个洞啊,妈的。太麻烦了,就老实跟你们说了吧,把耳朵挖干净,给我听仔细了。我们的目的啊,就是你们的资金源啊,大黑组……」



还有你的呐——木场瞪着陵云堂,握住拳头。



「资、资金源……你是说赝品——」



其中一名黑道说出了一半。



「闭嘴闭嘴闭嘴!」云井惊慌失措,「少在那里瞎说,胡言乱语,小心惹祸上身……!」



云井斜着眼睛看中禅寺,然后看我。接着直盯着我,挨到木场身边去,一边搓手一边说了:



「我说呀,木场人爷,呃,在这儿有点那个……不久方便,呃……要不要到对面人家去……」



「你的别墅吗?你包养的艺妓住的……」



「您真是神通广大!不过那也不算是我包养的,比较算是接待用的女人,呃,如果大爷希望的话,今晚……当然,我不会向大爷收花钱。那女的真的很不赖……」



「你那儿还卖春啊?可是想拿女人混过去也没用。」



木场把右手伸进西装内袋里。



「不是的!不是的!」云井突然慌了,按住木场粗壮的手臂。



他……大概是以为木场要拔枪。



「这、这、这话可不能说出去……印刷物是在那栋别墅印的,陶瓷旧化的工程也是在那边的庭院……右邻就是那个中山春峰,左邻就是那个辻五郎的家啊。」



「哦?那个仿春画的春峰,跟那个赝品陶艺家辻吗?」



云井「嘻嘻嘻嘻嘻」地笑着。



木场眼神凌厉地瞪着他。



「咦?哦,这、这个大黑组是小的手下的组织,所以关于他们要怎么处置都……是的,端看您开出来的条件……咱们也不是不能彼此合作,所以呢,这里就别伤了和气……」



「什么彼此合作?」



「哦,就是……哎唷,大爷就别装傻了……」



「我没装傻。」



「咦……?就是资金来源的……赝品制作……」



木场扬起左手,朝背后三人说了:



「他自己招了。接下来是二系的工作,去吧……」



三名男子答道「了解」,飒爽地跑了出去,消失在我们走来的黑围墙木门里面。



木场接着抽出一直收在口袋里的右手。他的手上拿的……不是手枪,而是贴有樱花纹章的黑色手帐。



「我是东京警视厅麻布警察署刑事课搜查一系的木场修太郎。」



「啊……」



啊哇哇哇哇——陵云堂发出不成叫声的尖叫,游泳似地逃了出去。峰岸跟在他屁股后面追了上去。一众流氓也慌了手脚,东奔西窜地跟上去。但木场没有追他们,望向中禅寺,骂道:



「京极……你这家伙究竟唬了他们些什么?我啥都还没做,他们就自个儿全招了,岂不是害我的干劲都没处发泄了吗?混帐东西……」



「是榎木津安排的。」中禅寺答道。



此时……空气震动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



「咚!」「啪!」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响起,围墙缺口飞出来两个帮派分子。



接着三个流氓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最后是拎着陵云堂后衣襟和峰岸衣领的……天下无敌的玫瑰十字侦探榎木津礼二郎,一脸傲然地伫立在后门前。



「再三忍耐,总算是有了回报啊!这太有意思了!」



榎木津恶狠狠地将陵云堂朝木场那儿推去。



「这个黑道跟老狐狸就绑上蝴蝶结送给你吧,逮捕狂!这是庆祝你的脸四四方方的贺礼。还有……守财奴老头,这个送给你!」



榎木津用柔道的丢体技将峰岸摔到地面,从内袋抓出先前的钞票,使劲砸上他的睑。



「怎么样!一百二十三万阒。算清楚了没,这个大骗子!」



「呜啊……」峰岸大叫一声,昏倒了。榎木津打开门旁的水瓶盖子,拿长柄杓汲水,大口喝了起来。



「啊啊,饴汤甜死了。嗯?是kame。」



榎木津「呸」地把水吐掉。



「这不是kame吗?」



是瓶没错。



「嗳,算了,剩下的……只有驱逐腌渍物了,是吧!」



榎木津一叫,揪起倒在地上的两名流氓的后衣襟,大步走向中禅寺所在的方向。



「喂,京极,这次让我来吧!」



「啊……什么你来……」



「哼,是你动作太慢了。」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数量多到夸张啊。」



「哇哈哈哈哈,就算是kame的诅咒,迟钝的光是kame够了!※」



(※除了瓶与龟同音以外,诅咒和迟钝在日文中亦是同音,因此木场才会说是冷笑话。)



「有够冷的……」木场呢喃。



「还是别吧。」中禅寺说着,设法想要阻止失控的侦探。



但既然都成了这种状况,就算是祈祷师,也不可能阻止得了吧。榎木津「啊」地一叫,人已经钻过中禅寺旁边,进入幽暗的壶宅子里面——手里还拎着两个流氓。



「难道你知道哪个壶才是吗?」



中禅寺从后门叫道。



但是黑暗中只传出一句轻浮的回答,「我可是神啊!」



我……忍不住跑上去窥看里头的状况。中禅寺制止想要追上去的我,然后按住眼头,说「别去。」



「哪个壶才是……是在说家宝的壶吗?」



「不是的……啊。」



几秒钟都还没有过去……中禅寺已经蹙起了眉头。



屋里传来简直就像来自地狱的凄厉叫声。是那两人的惨叫吧。接着屋子晃动起来,骇人的尖叫断续响起。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望向中禅寺。祈祷师瞪着门口,抓着头发,问刑警道:



「真糟糕。这种情况……会怎么样?大爷?」



「什么怎么样……那家伙蠢到天边了,但还知道手下留情,死不了人吧。可是京极,你还是进去阻止一下吧。」



「真是的,可是这是工作……」中禅寺嘴里嘀咕着,从后门进去了。



同时惨叫声渐渐远去……才正这么想,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破坏声。



「啊……那是撞破正门玄关了吧。那白痴到底在干嘛。野蛮也该有个限度啊……」



木场说着,跟在中禅寺后面消失在屋内。



仔细一看,陵云堂和峰岸不知不觉间双手被捕绳绑住,系在树上。剩下的三个流氓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脸红肿地昏倒了。



这一定是木场干的。



看那些人被揍的惨状,我觉得……木场也没有比榎木津温柔到哪里去。



处处——大概前庭也有——传来走调的古怪惨叫。渐渐地,尖叫声消失,取而代之地传来榎木津的哄笑。恶魔高声地、愉快至极地大笑着。



我……



偷偷窥看门口。



好黑,可是眼睛一下子就习惯了。泥地房间。炉灶。和先前一样。



声音停了。



我走进屋里。



泥地间的样子还是一样,但仔细一看,原本排在脱鞋处的壶全都被砸得稀烂。



寂静得古怪。



我走了上去。



都来到这里了,要是不确认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走廊的壶……也被破坏了。



我打开那个小房间的纸门。



那里……有山田淑,以及表情好似吃坏了肚子的木场杵在那儿。



还有一个蹲着的男子——大概是木原正三吧。



三人朝着同样的方向,一径哑然不语。



淑的表情完全是茫然自失。



连我进来都没有发现。



我望向三人面对的方向。



隔间的纸门敞开着。



而另一头……



看起来……是一片辽阔的沙漠。



「这、这是……」



壶……



壶壶壶……



原本淹没了整个屋子的壶……



几无完肤、一个不剩、彻彻底底地……



——全被破坏殆尽了。



我……想起了亡母的告别式。



将烧剩的遗骨放进骨壶时……一样像这样一片粉碎呐——我想起了这样的事。



榎木津……八成是拿他抓进来的两个流氓当武器,把屋子里所有的壶一个不剩,全都破坏光了。



实在是……太夸张了。



不顾前后也该有个限度。



什么神。这要是神的话,那就是破坏神。这根本没得仔细捡选哪个才是家宝了。变成这样,真货假货家宝幌子全都没了,一切都毁了。



在被破坏殆尽的陶瓷器那好似无止境的碎片荒野当中……中禅寺独自伫立着。



「中……中禅寺先生。」



我出声唤道,中禅寺扬起单眉。



「哎,太可怕的全武行了……要是不穿木屐,根本没法子行走。」



这么抱怨后……自己的工作可能全被搞砸了的祈祷师垂下头,在壁宠附近的碎片堆物色了好一会儿,不久后轻声叫道,「啊,有了。」



一瞬间……淑有了反应。



祈祷师静静地望向淑。



「不过……变成这样一看,以结果来说,是要快得多了。淑小姐,你在害怕的……是这个呢。」



中禅寺举起一个像是赤黑色棒子的东西。



「啊啊……啊啊那个、那个、那个……」



淑说着「那个」,做出划过空中的动作,就要跑过去。



「不行,不能过来!」



一听到中禅寺的话,木场立刻抱住了淑。



「赤脚走过这种地方,脚会变得血肉模糊的。淑小姐,好吗?这个东西……就这么办了。」



中禅寺将那根棒子折戍两半。



「啊……」



这一瞬间……



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淑那沉重的单眼皮眼睛溜走了。



当然是我的心理作用。



中禅寺紧盯着那样的淑说:



「已经……没事了,淑小姐。这已经化为尘土了,是泥土。不仅如此。为了你而搜集的壶,还有你所搜集的壶……也都变回尘土,回归大地了,一切的诅咒都失效了。这么一来,妖怪瓶长也随着慈祥的令祖父……一同升天了吧……」



中禅寺以温柔的声音说。



淑从木场怀里落下,双膝跪地,无力地颓坐下去……



大声号泣起来。



「什……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中禅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接着望向木原正三,这么说了:



「正三先生……你也是,竟会被那种蠢人的花言巧语给说动。这个家里面没有传家之宝。再说事到如今,谈什么复仇也没有意义了吧。你的复仇,淑小姐老早在过去就已经为你达成了……」



正三也蹲在地上……潸然泪下。



这里再也不是壶宅子了。



可是寂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万年龟是骗人的!」



响起了一道格格不入到了极点、教人目瞪口呆的叫声。



定睛一看,榎木津正叉着腿站在视野变得开阔的玄关。



「只花了短短十分钟哦!」榎木津叫道,扯着嗓门哈哈大笑。



9



一星期后的星期日……我前往拜访中禅寺。



因为我在报上看到了日泰通商协定签定的报导。



当然,这只是契机,其实我想要知道那个瓶长事件的真相。



老实说……我完全摸不透这个事件的真正模样。



报纸大篇幅报导警方破获大型古美术品赝品制造贩卖组织,事实上陵云堂和峰岸也被逮捕,关东大黑组还有黑围墙屋子两侧的居民似乎也都落网了,但这些事跟山田与治郎有什么关联,我完全不明白。



报导中连个山田的山字都没有出现,而且世人好奇的矛头也已经转向接受那间伪装成妾宅的招待所招待,迷失在温柔乡里,写下假鉴定书的大学教授,还有一些招架不住接待攻势而高价买下赝品的知名人士。



原本的话,我应该前往侦探社才是道理。



但就算去问榎木津,他也一定不肯告诉我任何事;就算他肯告诉我,我也无法理解他的话。说起来,侦探也可能不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也恐怕早就忘个精光了。这种情况,适任的解说者再怎么说都非中禅寺莫属。



旧书店的屋檐下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是公休吗?



我往主屋走去,店主人正在清扫玄关。



我出声招呼,中禅寺停下扫除工作,请我进客厅。



中禅寺泡了杯极浓的茶给我。



他说夫人不晓得和谁一起去看西洋电影《禁忌的游戏》了。



原本期待受夫人款待的我,感到那么一丁点儿失望,喝下了苦涩的茶。



「请问……关于上次那件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得非常笨。



但也没有其他问法了。



「嗳,全都是云井那个老狐狸的阴谋诡计。」中禅寺说,「陵云堂……是家高级茶道具商。与治郎先生的父亲说那是武家应有的教养,爱好茶道。说是武家,也只是杂役同心之类罢了。虽然可能是上行下效,不过也是受到家宝影响吧……不管怎么样,山田家和陵云堂往来,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但与治郎先生的父亲实在不是风雅之士的料,以茶道为开端,最后成了茶园的经营者。」



从茶道变成经营茶园……的确是似是而非。



「嗯,虽然同样是茶,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就像淑小姐也说过的,尽管是武士经商,却相当顺利,似乎经营得有声有色。这你怎么想?」



「什么意思?」



「无法成为真正风雅之士的风雅之士……不过事业成功,家境富裕——这一类的人,对陵云堂那种人来说,是敲竹杠的上好对象。再怎么说,他们都缺乏鉴赏能力,却又附庸风雅,不明白价值,光是有钱而已。所以云井似乎卖了不少东西过去。将一文不值的东西……以高价卖出。」



「哦……」



「山田家被盯上了……」中禅寺说,「我认为云井的事业能做到那么大,甚至可以说全拜山田家的福。云井无所不用其极,将山田家压榨得一干二净。山田家会陷入困窘,不是与治郎先生无能之故,而是被云井敲骨吸髓的结果。所以与治郎先生在上一代隐居之后,将所有的书画古董全卖掉了。收购的古董商……一样是云井。可是这回就反过来了。陵云堂将自己卖过去的东西,以十分之一以下的价钱买回,山田家向其他人买来的东西,就算是高价的字画,也以极低的贱价收购。与治郎先生对古董漠不关心,所以完全不懂行情。他似乎只想换到现金,只要换得了现金,其他都不管了。可是这种粗劣的阴谋手段很快就曝光了。有一家叫诚志堂的古董商,不着痕迹地向与治郎先生暗示陵云堂的阴谋。」



「诚志堂……那么他是好心人吗?」



「也不能这么说。」中禅寺说,「诚志堂的目的毫无疑问是家宝之壶。他可能是认为再这样下去,家宝会落入陵云堂手中。与治郎先生听了诚志堂的忠告,开始产生了危机感。陵云堂很危险,如果对陵云堂言听计从,会吃上大亏。可是诚志堂不也是一丘之貉吗?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窃盗事件,与治郎便醒悟了。」



「醒悟了……什么?」



「也就是……这种壶若是想偷,可以轻而易举偷到手。与治郎并非糊里糊涂地怕小偷。他是在警戒利欲薰心的云井。于是……首先他向诚志堂买了伪装的壶,然后他也从陵云堂那里买了壶。当然,他要的是伪装用的壶。」



「他想让陵云堂以为向诚志堂买的壶是真的,让诚志堂以为陵云堂的壶是真的——是吗?」



中禅寺点点头:



「伪装这个发想的根干就在这里。让觊觎家宝的两者各别准备相似但廉价的假货并买下,他们就会认为不是自己出售的那个壶一定是真货吧。这个点子虽然出色,但与治郎先生毕竟是外行人,他完全忘了那些人有横向连系。他们两边联手,操弄奇策,开始卖壶给与治郎先生。因为当时根本没有人会买旧壶。与治郎先生……逼不得已只好买下。」



「逼不得已?所谓的奇策是什么?」



「迂回之计。陵云堂陷害的不是与治郎先生本人,而是他的儿子嶌夫先生。云井骗了嶌夫先生。嶌夫先生这个人……在女性关系方面似乎很不知节制,与治郎先生好像也对儿子爱玩女人的性子大伤脑筋。陵云堂就是盯准了这一点,把坏女人塞给嶌夫先生。」



「哦……」



「然后让嶌夫先生供养女人。女人受雇于陵云堂,供养的钱当然就这样全数落入云井的口袋。嶌夫先生是个上班族,钱很快就见底了。嶌夫先生当然……开始动起家宝的主意。」



「原来如此。可是……」



「没错,家宝有与治郎先生盯着,没办法动。于是这次陵云堂施恩于嶌夫先生……」



「怎样施恩?」



「表面上装出援助的样子,事实上却是把他推入更深的火坑。嗳,这或许是高利贷的惯用伎俩,但实在恶毒。」



「是……借钱吗?」



「没错,老狐狸神气兮兮地接近嶌夫先生,介绍他好心的钱庄。当时借钱给嶌夫先生的就是峰岸当铺——也就是现在的峰岸金融。」



从那么久以前,登场人物就已经全数到齐了?



「借的钱不管怎么样,总有一天要还清。结果嶌夫先生被负债给逼得喘不过气来了。与治郎先生的夫人为了替儿子收拾善后,出去给人帮佣,而与治郎先生卖掉了田地……」



发生的事情是一样的,但只因为嶌夫的行为不同,状况就与从淑那里听到的内容完全迥异了。



「峰岸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峰岸原本是陵云堂的弟子。从古董商转职到当铺,再变身为钱庄。换言之,他负责的是云井的买卖见不得人的部分。关东大黑组是与峰岸关系匪浅的弱小帮派。过去他们旗下有许多江湖艺人,是个历史悠久的帮派,但大正时期以后景气萧条……进入昭和以后,又因为炽烈的地盘争夺战而疲软不振,终于开始干起奇妙的勾当来了。」



「美术品的赝品制作……是吗?」



「对。报上说其他还有许多罪状。他们的规模似乎相当庞大,还卖到海外去。」



「那么……那些人,唔……怎么说……」



我的问题还没有整理好。



中禅寺笑了。



「事情很单纯的……嗳,前面那些,等于是这次事件的前置作业……」



中禅寺说道,望向檐廊。



有只猫在那儿蜷成一团。



「这次事件,是长年压榨山田家的陵云堂,因为终于再也压榨不出东西来,与治郎先生又已经过世,所以企图在最后的最后把山田家的土地房屋掠夺一空。云井好像直到与治郎先生临死之前,都还不断地卖壶给他,但五圆十圆的赚头,等于是白忙还反亏。所以呢……」



中禅寺稍微动了动眉毛。



不只是这样吧。云井说那栋壶宅子碍到妾宅客厅的景观,似乎看它非常不顺眼。



他也想毁掉壶宅子吧。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法呢?」我问。



「首先……有债款这一点是没错。可是淑小姐似乎完全没有把握整个债务的状况。有人上门讨债,她也不加确定,只知道道歉付钱。于是峰岸调查山田家的借款总额,以半价从债权人手中买下了债权。这似乎很简单。因为这些债款原本就没指望可以讨回,而且债务人已经死了,能回收一半就该偷笑了。我托人调查之后发现……峰岸支付给各债权人的总额……是六十一万五千圆。」



「咦?可是之前不是说一千万……」



「一千万当然是漫天大谎……」



「可是……就算要骗,感觉金额应该再设定得更现实一点才对吧。」



一般……碰到离谱成这样的金额,是不会被骗的。



「没错,再怎么样,这种金额的借款是不可能的。除了嶌夫先生生前的借款,应该还有他死后十五年之间的累计,但就算是这样,山田家并未奢侈度日,不可能欠下如此庞大的债务。可是……嗳,这是经手美术品的陵云堂才会有的夸大感觉吧。他们那个业界,从仓库里挖出来的普通茶碗,动不动就也要个一百万。再说,若是提出太现实的金额,万一真的被还清就糟糕了。」



「要……怎么还?」



「只要淑小姐心一横卖掉土地房屋,就可以得到不小的一笔钱。可是一千万圆的话,个人再怎么努力,也绝对偿还不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



的确,就算卖掉土地,连债款的利息都还不起的话,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想到要卖吧。话说回来……这圈套实在是太残忍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以为是一千万,结果只有六十万,这也……」



「不过这是半价,实际上是两倍——一百二十三万圆才是借款的总额。」



「那个数字……」



是榎木津拿来敲云井的头,砸峰岸的脸的钞票金额。



「……那榎木津先生他……」



「嗳,先别急。」中禅寺说,「这样你就理解大致的状况吧?不过即使如此,陵云堂还是有一件事挂心不下。也就是……家宝之壶。」



「这……可是并没有,不是吗?」



中禅寺狡猾地笑着,摸着下巴。



「嗳……云井在这漫长的一段岁月中,出入山田家不知道多少次,却似乎一次也没有看过真正的家宝。其他的壶都是自己和同业卖过去的,他几乎每一个都晓得来历。可是与治郎先生从相当早的时候就开始提防了,或许他把家宝藏在什么地方也说不定。万一家宝真的出现的话……」



「真的出现的话?」



「今川说,就算没有箱文和来历书,也要三十到五十,若是这些都齐备,金额将无法估计,不是吗?万一有箱子或文件留下来的话……」



「债款会被还清?」



「是有这个可能。而且若是真有那种东西,落到别人手中实在可惜。不是吗?」



那是当然。



「就陵云堂看来,这是笔生意,他想要得要命。所以他才会使尽各种手段试探,但淑小姐似乎毫不知情。光是一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能够确认来历的壶,全是他们自己推销出去的壶。可是若是让其他古董业者进去,先一步发现了家宝,那就无法挽回了。于是陵云堂先是不断地灌输淑小姐,说这个家里面的壶全是些没有价值的东西。然后……接着他拱出了木原正三先生。」



「私生子……是吗?」



「对。木原先生是陵云堂派出去的女人与嶌夫先生之间生下来的孩子。云井找来自暴自弃、放浪形骸的黑市正——木原正三,这么巧言怂恿:玩弄并抛弃你母亲的父亲……就是山田嶌夫,你有权继承山田家的家宝,家宝之壶可是价值十万圆的宝贝喔……」



「十万?好便宜。」



「以壶来说,十万圆算贵了。连你的感觉都麻痹了。壶这种东西,一般只值几十圆吧?」



「啊啊……说的也是。」



中禅寺说的没错。



「所以对正三来说,就算是十万也是个大甜头。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再加上母亲的怨恨也发挥了作用。事实上木原的母亲在嶌夫先生过世之后,立刻遭到抛弃,结果得病过世了。唔,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看成是陵云堂杀了她的……」



云井真是蛇蝎心肠。



「不管怎么样,万一正三找到真正的壶,至少也有三十万左右的价值,所以用十万圆收购的话,绝对有利可图。」



「哦,原来如此。」



「另一方面,正三一开始就以为壶值十万,所以不会觉得吃亏。因为当初陵云堂就明白地跟正三说最多值十万。若是没找到,就当做没这回事就行了。就算正三随便找个壶来,也只要推说是赝品,挡回去就行了。」



「这算是高明的……犯罪吗?」



如果顺利的话,陵云堂可以不花一毛钱就得到土地房屋还有家宝。开销只有峰岸的六十一万五千圆,以及付给正三的十万圆而已。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峰岸会说付五十万就没赚头,也可以理解了。峰岸自己先付了六十万,就算分红,至多也和出资额差不多吧。



「非常拙劣。」中禅寺说,「应该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像淑小姐,她非常老实,真想陷害她的话,怎么骗都行。但云井却办不到。」



「这又是……为什么?」



「云井似乎想在淑小姐面前扮演好人到底。与治郎先生虽然一时怀疑云井,但我觉得因为交往太久,晚年差不多是对他敞开心房了。云井面对这样的山田一家,可能也感到犹豫,不愿暴露出自己卑鄙的本性吧。」



他一定是想装好人,维持他的体面吧——中禅寺说。



「他把卑鄙的角色全推给手下了。所以为了掩饰谎言,圈套愈做愈大。这样一看,他岂不是个胆小鬼吗?」



那样一个人,也会想要装好人吗?



中禅寺叼起香烟。



「人……是弄不明白的。」



「对了……说到不明白,中禅寺先生当时不是说,那些壶是为了淑小姐搜集的吗?」



「你听到啦?」中禅寺露出有些厌烦的表情。



我缠人地要他说明,中禅寺便罗嗦了好一阵子严格叮嘱我不许告诉任何人,然后说了:



「在十五年前的昨天……杀害了嶌夫先生的,是嶌夫先生当时十七岁的女儿,淑小姐。」



「咦?」



我以为我听错了。



「嶌夫先生在外头虽然规规矩矩地上班,但实际上放荡无比,总是酒醉回家,对母亲动粗,花钱如流水,甚至在外头养女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淑小姐说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那一天……嶌夫先生隔了许久回家一趟,却殴打妻子,踹伤祖父,大吵大闹要钱。结果他找到母亲做家庭手工为淑小姐攒下的钱,全拿走了。」



「哦……这……」



没听说还真是不知道。中禅寺之所以拘泥于私生子出生的时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淑小姐再也看不下去,在那座庭院——当时还有地面——用祖母给她的护身用怀刀……刺杀了父亲。」



我……想起了淑那昏暗的眼神。



心中的……黑暗。



「幸而……与治郎先生和母亲都没有发现庭院的惨剧。因为家里一片混乱,完全没有料到……庭院竟会发生那样的事吧。」



我心里莫名地难受起来。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淑小姐说她身上也没怎么溅到血。她悄悄地从玄关回到家里,将沾满了血的凶器……藏进了当时还不到千个的壶里。」



那么,当时中禅寺从壶的碎片当中捡起来的那根赤黑色的棒子……



——原来是生锈的凶器吗?



那个、那个……淑说的那个,就是她杀害父亲的证据吗?



「可是,」中禅寺接着说下去,「可是尸体立刻就被发现,事情闹了开来。在警方赶到之前,与治郎交代淑小姐和母亲,说要把它当成是窃贼干的。」



「与治郎先生……知情吗?」



「我想他……知道吧。或许他看见淑小姐藏凶器的一幕了。可是淑小姐说与治郎先生直到过世,都没有提起过半个字。他把这件事带到另一个世界了。」



秘密。



知道秘密的人,



与知道秘密的人单独生活的日子。



「从此以后……淑小姐开始怕起壶来了。里头装着不好的东西,里头藏着弑父的证据。万一被发现,罪行就曝光了……她似乎从未想过重新藏匿凶器,而且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藏到哪个壶里去了。」



「这……可是只要找……」



「母亲应该浑然不觉,与治郎先生也什么都不说……所以搞不好他是不知情的。这事也没法子问,若是翻找那些壶,或许反而会招来疑问。因为与治郎先生总是在家。这一点与治郎先生也是一样的。他无法随便去碰壶,也没法子去找。不管淑小姐再怎么害怕,都没办法处理掉。」



淑小姐虽然痛苦,但与治郎先生也同样难受——中禅寺说,总算点燃嘴里的香烟。



「与治郎先生唯一想得到,可以让淑小姐稍微安心一些的方法,就是增加壶的数目吧。与治郎先生只想得到这个法子了。反过来说,淑小姐应该也是一样的心情。她愈是怕壶……就愈是想增加壶。她可能觉得每增加一个壶,每个壶的诅咒就会淡去一些吧。会把整个庭院用壶盖起来,我想也是想掩盖染血的地面……」



「那么……到了战后,买壶的是……」



「是淑小姐自己吧。因为与治郎先生……当时似乎相当衰弱了。」



这样啊。



心中的黑暗……就在壶里啊。



「所以……她才不想卖掉房子吗?因为杀人的证据……有可能被人发现。」



「这应该不是会不会变成犯罪者这种层级的问题……但她长期以来过的一直是失去这最痛恨的事物就无法活下去的生活,所以她才无法把壶和土地交给别人。」



每当空袭警报响起……



就希望炸弹快点掉下来,



却无法抛弃吗?



就淑来看,除了一次破坏殆尽以外,没有其他救赎之道了吧。



没错……



就像榎木津所做的那样。



「今天……是时效成立的日子。」中禅寺说。



「时效……?」



「我尽管知情,却没有说出来。」祈祷师露出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当然,我认为法律应该遵守。从法律层面来看,她犯了杀人罪,而且是弑父的重罪,当然应该被揭发。我本来也这么想,可是……」



「可是?」



「这十五年之间,她肯定已经受尽折磨了。罪行这种东西……受到制裁反而能让人解脱。」



「是这样吗?」



「当然了。」中禅寺说,「法律也是一种规定,它是一种咒术,和为壶定价没有两样。不是只有为无价值的东西附加价值才算估价。在决定之前,一个东西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一旦估价为十圆的话,就会被定为只有十圆的价值,就是这样的作用。犯罪也是如此。行为本身并没有意义,只是为它定下这是犯罪的定义罢了。有时候遭会伴随着惩罚,但反过来说,它也有将或许会持续一辈子的自责定为有形可见的徒刑几年、罚金几钱的作用。赋予无形的事物形体,给予名称,再加以驱逐,这就是驱除魔物的作法……」



可是,她再也不会受到法律制裁了——古书肆望着檐廊说。



猫「呜~」地伸了个懒腰。



「不过,能够揭发陵云堂一伙人,也是万幸。托榎木津是个大傻瓜之福,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木原正三也不知为何,似乎洗心革面了。他老老实实地说他今后再也不干黑市买卖,要与异母姐姐一起认真打拼……」



关于这一点……我猜那个时候,中禅寺在屋子里面做了什么。先前我看到的正三丝毫没有愧疚的模样,但我进屋的时候,他却是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我瞄了中禅寺一眼。



中禅寺狡猾地一笑:



「嗳,债款也没了,土地和房子也可以不用卖掉,虽然手法有些粗鲁,但驱魔也结束了……就忘了我刚才说的无关紧要小细节,当做皆大欢喜收场吧。」



「啊啊……」



债款——一百二十三万圆。



「这么说来,那些钱是……?」



总不可能是榎木津代为偿还吧。



「咦?那是砧青瓷瓶的钱,是榎木津的父亲付给山田小姐的。虽然全都转到峰岸手中了,虽说他是个坏人,金钱问题还是得明算帐才行……」



「可是,呃,怎么说……」



「你说金额吗?我直接向前子爵询问,他说不过是个瓶,顶多一百万吧。如果不是瓶,他究竟打算出多少?真是教人生气的金钱观。我目瞪口呆,顺道再喊了声价,就让他出到一百二十万了。」



「可是……那……」



那些壶不是全被榎木津给破坏光了吗?



我正要开口,没想到中禅寺大笑起来:



「你说还差三万?剩下的三万是乌龟的寄养费。」



「kame?这里说的kame是乌龟……千姬吗?」



「对对对,其实家宝之瓶平安无事。」



「平、平安无事?」



可是那栋屋子里的壶应该全被砸光光了。我走了一圈到处查看过了。难道是藏在天花板里面还是地板下面吗?中禅寺笑吟吟地接着说:



「而且瓶里头还有乌龟……真是太好笑了对吧?」



「咦?瓶里……有乌龟?」



这是冷笑话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



「根据益田的调查,千姬钻进京花小姐的行李中,在妾宅的后门处掉了下来。京花小姐好像都从后门出入呢。」



这我也听说了。



「然后掉下来的千姬爬过那条路的时候,被女仆阿种发现了。听说那个时候千姬已经全干了,奄奄一息。阿种觉得很可怜,便用手把它捏起来……」



「捏起来?」



「嗯,可是也不能把它带回妾宅,此时她不经意地一看……喏,山田小姐家的后门边,不是摆了个水瓶吗?」



「哦,那个摆着长柄勺的……咦?」



「她就把乌龟往水瓶里头一扔……」



「那、那……咦?那、那个水瓶……那就是……」



——那就是砧青瓷的大瓶!



那么毫无防备地……



把传家之宝当成日用品使用吗?



而且就这样摆在路肩?



任它日晒雨淋?



这……



南宋时期在中国知名的窑烧制出来,后来远渡暹罗,经由山田长政之手,为了促进国交献给幕府,受到将军青睐,又赏赐给山田家——这个拥有凡夫俗子无法想像的奇特来历的珍品,这个砧青瓷的大瓶竟没有摆在美术馆和壁宠等适合的场所,而是十几年间坐落在路边,沦为水瓶……吗?



「这才是它原本的用途啊。」中禅寺说,「藏得实在巧妙。看来与治郎先生这个人非常地胆大心细。他甚至没有收在家里,而是放置于大马路上,太了不起了。这么长的时间内,不计其数的人看过这个水瓶,却没有任何人发现。也不晓得有多少古董商出入过。看来都是些目光如豆的家伙。」



「那个瓶……真的就是那个瓶吗?」



难以置信,我也亲眼看见了。



「今川说,应该没有错,它就是真正的砧青瓷。只是保存状态不佳,又没有任何箱子,应该不值一百二十万的价,不过榎木津的父亲非常高兴。」



「是吗?」



「据说那个泰国人就是被打破水瓶,正伤脑筋。不管收到再怎么豪华的陶瓷器,不能拿来当水瓶用也没有意义,不方便极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所以……才会再三重申要的不是壶而是瓶吗?



「榎木津先生……发现那就是家宝吗?所以……他才只放过了那个水瓶吗?」



「只是漏掉罢了吧。那个人很粗枝大叶的。」中禅寺撇过脸去答道。



——是这样吗?



用这只手捏起来……



当时榎木津看着阿种的手这么说。那个时候,侦探看到了什么吗?



不……把坏蛋拖过来的时候,扰木津从那个水瓶里勺水喝。他有可能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乌龟的。或许榎木津只放过那个瓶,和家宝根本没有关系,只是想要保护千姬罢了。



「命运波澜万丈的青瓷瓶,终于平安返回了故乡暹罗。可是能够以原本的用途被使用这么久的器物,也真是罕见。它今后也会被当成水瓶使用,可以说是活够瓶本了吧。它……真的就是瓶长啊。」



虽然我不晓得通商协定平安签定,是不是因为瓶长的保佑——中禅寺如此作结。



此时我总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