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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番 山颪 玫瑰十字侦探的愤慨(2 / 2)


「可是剧情在正紧张的时候就结束了,不过连环画大部分都这样啦。我好想知道后面的发展。我记得……对对对,尼姑惨遭震惊江户的怪盗兜蟹一伙派出的杀手虐杀,目击杀人现场的文十郎的未婚妻与尸体一同被活埋在山里……」



「那是……连环画吗?」伊佐间问。



真是理所当然的问题。



世上没那么残虐的连环画,不应该有。



可是近藤却倾注全副心神,画出了被一刀斩断的尼姑,还有武家千金被麻绳捆住、塞住嘴巴,活埋在地下的场面。



「那个千金会获救吗?画上的表情很性感呢,她苦闷的表情真是扣人心弦……」



「那真的是连环画吗?」伊佐间再一次问。



「她会死。」我答道。



这种情况,一般都会获救才对。



结束在千钧一发的场面,是连续剧的老套手法,但如果在续集人还是死掉的话,实在太教人情何以堪了。



太悲惨了。



可是近藤的说词是,要是绝对会得救,就不会让人提心吊胆,紧张万分了。



要让观众知道,有时候角色也是只有死路一条,这样获救的时候,才会有「啊啊,这次终于得救了」的乐趣——这是他的道理。近藤以那张大熊一般的脸孔,气势汹汹地扬言要反击预定调和的发展,他那副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未婚妻遭到活埋,会真的死掉。然后文十郎找到她,吐露悲伤的真情——这是下一卷的内容,这样的发展才不会受欢迎。原本应该是亲情剧的。当初的设定是,遇害的尼姑是文十郎失散的母亲……」



「好悲惨的故事。」



「这是连环画吧?」伊佐间好像还是无法接受。



「很遗憾,这真的是连环画的剧情。」我回答,「就是画那种东西,才会没工作。像活埋的场面……画得比电影还要写实。小孩子会被吓哭的,搞不好还会做恶梦。」



「那会留下心理创伤呢。」伊佐间说。



应该会吧,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那残酷的画面。因为那张图的天空部分……是我涂的。



然后,到了娼窟妓女遭到拷问、刑场斩首示众等等的剧情即将登场的时候,《剑豪神谷文十郎·血斗悲叹之祠》被腰斩了。



我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开始觉得,我会被误会为榎木津的奴仆志愿军,也全是那张活埋图害的了。



「你也真辛苦呢。」关口说。



我……又被同情了。



被关口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可怜无比来了。



「嗯?」



此时伊佐间站了起来。



「那……不是榎兄吗?」



「怎么可能?榎木津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关口站起来,把脸凑近玻璃门。



「就是说啊,侦探大人正在路边寻找小动物……」



益田边说边回头,「啊」地大叫一声。



「那是……!」



「是榎兄吧。」



伊佐间说,「喀啦啦」地拉开玻璃门。



门才一开……



远远就传来「啊!有笨蛋!」的刺耳叫声。看来没错。我也站起来,走向门口。



来人双腿分得开开站在钓鱼池入口。



而且还指着这里。



远远也看得出那张容貌秀丽无比。



大大的褐色眼睛,漆黑的眉毛。



丽人的眼中仿佛完全没有垂钓的客人。



侦探大叫,笔直朝这里冲了过来。



钓客似乎也吓了一跳。



「哇哈哈哈哈哈!有笨蛋,有笨蛋!没想到这种地方有笨蛋!而且还有这么多个!嗯?这样啊,这里是笨蛋之家啊。怎么,我竟不知不觉间跑来这种地方了!难怪觉得有股老气。你活着吗!这个河童老人!老衰得怎么样啊?」



伊佐间一脸吃不消,「嗯」了一声。



简而言之,这个人也是奴仆。



「榎、榎木津先生,呃……」



「没错!就是我!是你们崇敬景仰的榎木津礼二郎!喂,这个混帐王八蛋,你在这种老人的家做什么?钓鱼是吗?钓鱼是吧!就是钓鱼吧!」



「当然是工作……」



「工作!你不是在钓鱼吗?思……好古怪的屋子啊。寺院吗?啊,猴子!」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了益田的脸之后,注意到关口,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激烈地摇晃起来。



「……猴子猴子!思?那是和尚。猴子和尚。哇哈哈哈哈,你们也实在笨到家呐。啊,你是什么时候叫什么的人!」



结果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不仅如此,连说话内容都支离破碎,意义不明。我觉得每次见到这个人,他的反应都愈来愈荒唐。



他这个样子,日常生活没问题吗?



我难以决定应对的态度,于是檀木津眯起眼睛,「那活埋是啥啊?」



「咦?」



我毛骨悚然。



他是在说近藤的画吗?



他看得见……我的记忆吗?



——他的能力是真的吗?



只能这么……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狼狈万分……结果榎木津像个孩子般笑了。



「呵呵呵。」



「咦?」



「你认识了猴子!这样啊。怎么样?这个人很笨吧?可是把他当人看才会觉得他笨,若是把他当成猴子,那就厉害了。会说话的天才猴子!虽然丑得要命,可是也会写字!」



「呜呜呜……」



关口被摇晃得更凶了。他很困窘,已经没法子应付了。



这个人……果然是这种家伙。结果他只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一通罢了。我开始觉得刚才的话一定也只是误打误撞而已。



这么一想,刚才真是白白毛骨悚然一场了。



榎木津怎么样就是不肯停止攻击,我逼不得已,想要帮助关口,当我抓住他的盾膀的瞬间……



钓客又是一阵慌乱。



「让开,让开让开!官差抓人啦!」



往声音的方向一看,一个蓄着胡须,年龄不详的制服巡查一点都不害臊地喊着这种时代错乱的台词,把警棒当十手※似地挥舞着闯了进来。



(※江户时代的捕吏道具,为一金属短棒,柄处有支勾以为挡格,柄尾并绑上穗子。)



巡查以军人般的口吻叫道:



「榎木津大师,您怎么了!您平安无事吗!这里就是坏蛋的巢窟——噢噢噢噢,益田先生!还有啊啊,你是关口老师!」



「喂!破松!这里是我的奴仆经营的暮气沉沉的钓鱼池,不是盗贼的巢窟。还有,这个满头刺毛的家伙不是山芦,是住在这栋小屋的垂死老人。还有这个是某个时候叫什么的人,算起来也是我的信徒!」



「原来是同门弟兄啊。」



警官说道,立正之后敬了个礼。



「本官是任职于八王子署稻荷圾派出所的河原崎松藏巡查!」



我无可奈何,自我介绍。



「我也不是住在这儿……」伊佐间奇妙地辩解。



「欸,河原崎先生,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你离开派出所跑来这种地方,行吗?如果你是在休假中,穿着制服乱跑也不成吧?」



益田责备道,河原崎行了个最敬礼说:



「这是本官的职务。」



接着他将那张淡褐色的脸转向榎木津问:



「那么……榎木津大师,不是这个方向喽?」



「不……」榎木津的表情突然变得精悍,「那座……丘陵。确实是它没错……然后……」



接着榎木津望向益田。



然后他将那张秀丽如雕刻般的脸凑近自己的奴仆。



打正面看见这个男人,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会惊慌失措。就算是男人,也会禁不住心头小鹿乱撞吧。我们周遭的人或许是被榎木津这种荒唐愚蠢到了极点的态度举止给救了。



「那里在哪里?」



「那里?」



「就是那里啊。那奇怪的家。」



「奇怪的家?」



「对,那个和尚住的家!」



「和尚……你是说……」



——他果然……看得到记忆?



榎木津在看益田的记忆吗?



那么那里……



「是在说根念寺——药石茶寮吗?」



我说,榎木津突然发出脱力般的声音说,「根念?」然后从益田脸上移开了视线。



益田浑身一软。



「那里叫根念吗?」



「不,就是,呃……」



「榎兄,那里怎么了?」关口伸出援手,「根念寺怎么了吗?那里……」



「啊。」



关口的话被伊佐间极为短促的发音打断了。



伊佐间看着钓鱼池的入口。



又有人来了吗?今天这家钓鱼池,比起客人,来了更多怪人。



一个身穿麻料作务衣的男子站在栅栏的门口。他的头上缠着手巾,手中提着竹笼。眼神凌厉,风貌让人联想到苦行僧。



「椛岛先生。」



「椛、椛岛……那个药石茶寮的?」



伊佐间轻巧地钻过客人之间,走近椛岛。然而椛岛看也不看伊佐间,而是望着我们这里。



「你好,又要寄放吗?」



椛岛这才瞥了伊佐间一眼,说:



「老板……在忙吗?」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啊,不,没有……」



「可是有警察……」



椛岛以锐利的视线盯着河原崎。



「啊,那是我朋友。」



「警察朋友?老板,你在警界也有朋友啊。」



「呃,或者说,是朋友的朋友。那位……呃,是我军旅时代的长官榎木津……」



「榎木津?」



椛岛打断伊佐间的话,视线游移着。他是在找榎木津吧。



「榎木津先生的朋友是警察……」伊佐间持续着毫无益处的说明,但椛岛的注意力显然全转到我们身上了。不知为何,我不想和他对上视线,屈身躲到益田背后去。



关口也垂着头,他的心情和我一样吧。



椛岛的视线在侦探身上定住了。



「你说的榎木津先生……」



「啊,呃,是我的……」



「跟那个榎木津集团有关系?」



「嗯,是会长的儿子。」



「会长……那么老板和榎木津干麿前子爵的公子认识,是吗?」



椛岛有些兴奋地——虽然只是看起来如此——盯着榎木津看。



「请问……要寄放吗?」



「啊,对,今晚食材会送到。可以寄放到明天中午吗?……可是……」



「啊……好,没问题。」



伊佐间瞄了这边一眼。



「那位先生就是榎木津先生……」椛岛说。



我不知为何内心一惊,望向榎木津,他就像尊活雕像似地僵在原处。



他在看椛岛。



不……



他在看椛岛看到的东西吗?



「又是活埋……」



榎木津低声呢喃道,大步走近椛岛。



——活埋?



他是在说什么?不是指近藤的连环画吗?



椛岛呆了一会儿,然后好像稍微慌了起来。



榎木津走近椛岛身边,问:



「你……喜欢挖洞吗?」



「挖、挖洞?呃,这是在说什么……?」



他当然会慌张。



「就挖洞啊。唔……好怪的小屋呐。」榎木津说。



此时河原崎像只忠犬似地跑过去,站到榎木津背后,他自以为是护卫吧。



椛岛频频偷瞄侦探身后血气方刚的警察,但还是挤出不自然的表情,向榎木津微笑,像是勉强示好。



「呃,听、听说您……是那个榎木津集团的会长大人的公子……」



「那不重要。」



「可是……敝茶寮曾再三发函邀请榎木津前子爵大人,贯主布施山人也非常希望前子爵大人务必能赏光莅临……」



椛岛说到这里,又瞄了一下河原崎。



就在这一瞬间……



「嗯?那是什么?」



「什、什么事?」



「尖尖的!那是山面对吧!」



榎木津大叫。



5



「河原崎,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吗……?」



中禅寺吞云吐雾着说道:



「美术品窃盗集团中有一名嫌犯……被逮捕了。」



「没错。」河原崎巡查毕恭毕敬地说,「嫌犯迫正通,住在横滨,今年三十八岁,有窃盗前科。案发之前,有人在现场附近目击到他,因此我们报请神奈川县本部协助,在他回到租屋处时予以逮捕。截至目前,他完全保持缄默。但他是窃盗集团一员,这一点应该错不了。」



「怎么能如此确定?」



「藤堂家的仓库找到迫正通的指纹。」



这里是京极堂家的客厅。关口和益田还有河原崎隔着矮桌,排排坐在中禅寺对面。



我则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观望发展。



至于榎木津……他躺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睡得不省人事。



中禅寺瞥了一眼沉睡的侦探,问:



「你给榎木津看了那个人吗?」



「看了。」



「让嫌犯和一般民众会面,这样可以吗?」关口问,「这不是违法吗?」



「本官……只是请榎木津大师过目而已。并没有让他们会面。」



「什么意思?」



「只是请榎木津大师参观一下拘留所而已。」



「参观啊……」



榎木津看到了什么呢?



「然后……你跟着榎木津去了町田吗?」



「是。」



河原崎的口气活像个军人。



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榎木津是不是看到了那个叫迫正通的嫌犯一路上的记忆?



从八王子经过哪些地方,如何移动,榎木津看到他一路上的景色,记下来了吧。榎木津和河原崎……就是循着那些景色来到町田的。



那么……



那里就是根念吗……?



这表示……根念寺——药石茶寮也参与其中?



怎么回事?



中禅寺「哦?」地发出奇妙的声音,捻熄香烟。



「这下……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办才好?」河原崎说。



「河原崎,你用不着那么紧张啊。」



「可是中禅寺大师是榎木津大师的朋友,又贵为玫瑰十字团的中心人物啊!」



「喂,我可不记得我加入过那种不伦不类的集团。」中禅寺说,「总之……得想想法子才行。」



「想法子?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懂。」



关口不服地说。我也一头雾水。



「怎么?这次很简单,没有半点谜团。」



「明明就谜雾重重。」



「只是你不懂罢了。」



「我也不懂啊,中禅寺先生。」益田讨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嗳,因为没半点证据啊。既然你也是人家的弟子,偶尔也相信一下榎木津吧。」



「要我相信是没问题,可是我首先就不知道这个大叔在说什么啊,根本无从相信起嘛。什么活埋什么尖尖的,山面到底怎么了?」



「我是说……榎木津的意思是,山颪就在药石茶寮里。这下子懂了吧?」



「山颪怎么会在餐厅里?」



「理解力真差呐。」中禅寺说,搔了搔下巴,「益田,你是不是愈来愈像关口了?」



「关口先生倒是说我愈来愈像榎木津先生跟中禅寺先生呢,可是也犯不着把人损到这种地步嘛。」



「什么意思?」关口说。



「你……明白吧?」



「咦?」



中禅寺冷不防地问我。



「不拐弯抹角地想的话,就是……药石茶寮中有美术品窃盗集团……」我说。



「明察秋毫。」中禅寺说。



「明察秋毫?不可能吧,京极堂。那种高级料亭,怎么会跟美术品窃盗集团牵扯在一起?你总不会要说……是布施山人在搜集吧?」



这么说来……布施山人——也就是古井亮顺,是个相当狂热的美术品收藏家。



若是这样的话,或许有可能。有时候是会有一些超出常轨的收藏家。可是……



「不是,不是那样。」中禅寺说,「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好像散落各方了。我想应该连一个都不剩了。」



「可是益田不是说……在茶寮成立前,和尚会叫来附近的老头子老太婆,用那些高级器皿招待他们料理……」



「那是茶寮成立之前的事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



「美术品窃盗集团开始在关东一带横行,是什么时候的事?益田?」



「好像是艺术品和美术品这类东西价格暴落的时候……那伙人开始到处搜刮。唔,应该是战后的混乱期开始的。不过我想一开始并不是什么有组织的窃盗集团,而是诈骗或掠夺……当时是那种时代,没有人会优雅地偷偷溜进别人家里偷吧。实际上开始传出可能是窃案的案情,是……」



「大概五年前左右吧?」



「是……吧。差不多。」



「古井亮泽复员是六年前。然后药石茶寮成立,是在……」



「五年前……是吗?」



「你们看看这个。」中禅寺拿出一本像目录的东西,「这是四年前……在海外举行的古美术拍卖会的目录。这上面有几样日本的书画古董和墨宝,这些……好像全都是亮顺和尚的收藏品。」



「什么?」



「你的意思是……它们被偷了吗?」



「不清楚。至少警方那里失窃的记录。再说,这份目录是四年前的。这表示刊登在上面的物品,至少在那之前就流出去了。因为这是海外的目录,东西流出去不可能是这一两天的事。若是赃物,以时期来看,是美术品窃盗集团开始横行稍早之前,但是实在不可能是亮顺和尚自己卖掉的。在战后那样混乱的时期,一个乡下和尚可能将美术品带出海外吗?」



「不可能吧。」关口说,「那么……是怎么样?」



「所以……嗳,这只是一个可能,并非只有这个选项而已,但将其他条件一并考虑进去,我推测不单是物品失窃,而是整座寺院都遭到侵占吧。」



「原来如此!」河原崎拍膝,「果然被冒充了,是吧。真是群心狠手辣的家伙!」



河原崎将手指关节扳得吱咯响。



「这样啊。我本来觉得就算侵占那种破寺院也没有什么好处……原来如此,是看上了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啊,原来是这样的理由啊……」



「真是阴险狠毒!」河原崎愤慨不已。



中禅寺目瞪口呆地看着河原崎那张年龄不详的脸,说:



「河原崎,拜托你不要那么激动,千万别给我鲁莽行事啊。血气过剩的笨警察一个就太多了,一点儿都不缺。」



「下官失礼了。」河原崎再次恢复拘谨的态度。



「那伙人将偷来的亮顺和尚的收藏品透过某些管道卖到了海外吧。然后用借此得来的资金为资本,开设了那家药石茶寮……接着他们以那里为据点,经营起美术品的窃盗买卖组织……大概是这么回事。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幌子了。只是如果他们真的以各界要人为顾客,堂而皇之地干小偷,也实在太胆大包天了。」



「可是京极堂……你怎么会知道那本目录上刊登的美术品就是亮顺和尚的收藏品?」



「海外的目录多半做得很豪华,会附上照片。所以我搜集了大量的这类目录,昨天拿到世田谷的寺院去,请常信和尚鉴定。他曾经在战前见过亮顺和尚两次,看过亮顺和尚引以为傲的收藏品,我想或许他还认得出来……」



中禅寺打开目录。



「这个井户的茶碗。常信和尚说,亮顺和尚就是拿这个茶碗招待他喝茶的。这个茶碗形状很妙,色彩也很独特,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记忆这玩意儿有个倾向,只要想起一件事,就会连锁式地想起其他事。常信和尚说他还记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花器。这幅义堂周信※的字,据说也是挂在茶室里。话虽如此,都那么久以前的记忆了,不晓得究竟有几分可靠……不过这尊佛像成了关键。」



(※义堂周信(一三二五~一三八八),南北朝时代的临济宗僧侣。长于诗文。)



中禅寺指着佛像的照片。



众人都看过去。



「这是……?」



「这是地藏菩萨吧。尺寸相当大。应该相当值钱吧。」



「这尊地藏原本是在根念寺吗?常信和尚记得它?」



「岂止是在根念寺,据说这可是根念寺的本尊。」



「本、本尊!」



「把本尊……卖掉了吗?」



「虽然不晓得是谁卖的……总之是卖掉了。虽然不是没有以地藏菩萨做为本尊的例子,但并不普遍,算是十分稀罕的。常信和尚是僧侣,茶碗姑且不论,本尊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我想只要是和尚都会记得的。



「听说爱好古董的亮顺和尚自豪地告诉常信和尚,根念寺的本堂还有另一尊地藏菩萨像,另一尊的制作年代比较新,相较之下,本尊年代非常悠久。现在的话,差不多是国宝级的。亮顺和尚还让常信和尚比较两尊地藏像,问他看不看得出差别。常信和尚说对本尊估价让他觉得很不恭敬,所以才记得特别清楚吧。」



「原来是这样。那么现在根念寺的本尊位置是空着喽?那样岂不是失去寺院的根本了吗?太不像话了。」



关口不知道在想像什么,望着天花板地这么说。



「你真傻,便宜的那尊还留着吧。」中禅寺说,「另一尊没有刊在这上面。」



「哦,这样啊……本来就多一尊嘛。」



「是啊。我不晓得他们是觉得没有本尊太难看了,还是那真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总之是留下了一尊。不管怎么样……总而言之这些东西毫无疑问,确实是从根念寺流出去的。我那么辛苦地搬目录过去,总算是有了代价。话说回来,这些目录还真是重得讨厌。早知道就把关口留下来,使唤他搬了。」



听关口说,中禅寺立志不做肉体劳动。还说他也完全不搬任何重物。可是却不知为何,唯独不觉得书重,真伤脑筋。



「您还是老样子,面面俱到呢。」河原崎佩服地说。



关口一副不服的样子。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能接受这个说法。



「那么……开那间料亭有什么意义?就算一开始是为了收藏品而侵占,但现在那间茶寮……怎么说,只是单纯的幌子吗?」益田纳闷地问。



「不单纯是幌子而已。」中禅寺说,「那里大概……是拍卖会场。」



「拍卖?」



「意思是竞标赃物吗?」益田问。



「对。每开一场宴席……就在各处装饰赃物,在赃物盛上料理端给客人。然后让客人品评……请他们出价。然后客人再买下来。」



「这……太不可能了,京极堂。」关口紧咬不放,「哪有那么荒唐的事?简直就像骗小孩的妄想。我可没听说过那么可笑的闹剧。这不可能行得通的。对吧,益田?你不是说美术品的赃物特别容易被追查出来吗?像那样堂而皇之地卖给知名人士或名流,没问题吗?那样做的话,两三下就会落网了吧。」



益田垂着长长的浏海想了一会儿,很快地说:



「不,关口先生,这……或许反倒行得通。并不是说……光临药石茶寮的客人全都是来买赃物的客人,对吧?中禅寺先生……?」



中禅寺点点头。



「当然,大部分都是单纯的客人吧。亦即,一般客人才是幌子,所以药石茶寮才会想要拉拢一流的客群。因为地位愈高、愈是知名,就能成为愈好的伪装吧。」



「也就是……他们是以非一般的客人,例如外国顾客为中心脱手赃物吗?」



「就是这么回事。」



「外国人啊……」



关口的声调一下子降了下来。



「没错,外国人。」中禅寺蹙起眉头,「败战后,这个国家的美术品以惊人的速度流出海外。他国的学者似乎开始不再将我国的文化视为博物学式的研究对象,而是更进一步深入、重新审视,而沉醉于东洋嗜好的雅士似乎也开始增加了。欧美甚至出现比日本人更了解日本的日本通收藏家。不管怎么样,无论是浮世绘还是陶艺,对我国的美术品给予高度评价的……嗳,都是外国人。可悲的是,这个国家有着不被外国评价,就不认可其价值的风潮……」



海外的评价会影响书画古董的国内行情,这件事我在上回的瓶长事件也曾经听过。



「……另一方面,战后的日本十分贫困。国内不太可能有那么多人肯出高价收购美术古董品。」



「贫穷的只有平民吧。」关口说,「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一定数目的富裕阶级吧。」



「也有不少上流阶级,明知道是赃物,仍然砸大钱买古董吧。」中禅寺答道,「话说回来……真亏这个窃盗集团的买卖能够成功。就算是不法行为都还是划得来的话,表示他们已经掌握流通管道了,若有人买,买的也是外国人吧。」



「这……应该吧。」关口说。



「而在开业时支持药石茶寮的,应该也是外国客。因为药石茶寮是在占领时期开始营业的,当时整个日本贫困到了极点,根本无法温饱。在施行配给制,每个人都饿肚子的时代,就算是专以有钱人为对象的秘密俱乐部,光卖那种高级食材,生意也不可能做得起来。或者说……当时那个时代,连一般餐厅都不能合法营业。就算想在地下营业,也不是那么容易维持的。只能推测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撑腰,对吧?」



「是啊。」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不过我实在不认为召集邻近老人,招待萝卜料理引以为喜的慈祥老爷爷亮顺和尚,能够结交到外国人。然而药石茶寮最早的客人……不是邻近的老人,而是外国人。」



「唔……这……」



关口沉思下去。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



「那是说……日本人会员全都是幌子喽?」



「我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因为日本人也逐渐富裕起来了。应该也有些有钱的坏家伙吧,或许其中也有人称买赃物吧。」



「那样的话,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虽然毫无证据,不过亮泽和尚及亮顺和尚生前的痕迹完全消失了。传闻中的父子僧侣以及有关根念寺的逸事,和现在的药石茶寮的风格完全相反。虽然我对他们两位实际上几乎完全不了解,但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还活着,历经了某些改节,参与药石茶寮的经营。」



「您的意思是两人已经被杀了,对吧?」



河原崎握紧拳头。关口以拿他没辙的表情看了好战的警察一眼后,换成充满不信任的眼神望向中禅寺:



「京极堂,我怎么样都还是觉得纳闷。你说的话没有半点证据,我无法信服。你说的……流出去的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应该也还有其他更让人信服的解释吧?」



「我非常希望真是如此。」



「别打哈哈了。说起来,你弄到那些外国目录的速度也快得太不寻常了。我觉得根本就是事先准备好的。先前你与常信和尚的应对也很奇怪。你……打从一开始就这么怀疑了吗?」



「是啊。」



中禅寺非常干脆地这么说。



「为什么?这不是很奇怪吗?至少从常信和尚说的内容,无法导出美术品窃盗集团这个结论来吧?对吧……?」



关口向我征求同意。



「唔……是不太可能。」



「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毫无根据地妄想药石茶寮是窃贼根据地的人,找遍全日本也只有你一个吧?然而你却一开始就说亮泽和尚死了。」



「我是这么说过。」



「说出你的根据。」



「你这人还是老样子,非叫人把无关紧要的细节全部说出来,才肯相信……」



「这不是废话吗?」关口说,「这一切都教人非常在意啊。」



唔,事实上我的确在意得要命。



「我在听到常信和尚的话之前……就已经怀疑药石茶寮了。所以当常信和尚提到根念寺这个名字时,我立刻有了反应。」



「你为什么会怀疑药石茶寮?」



「因为……有订单。」



「什么订单?」



「当然是书籍。我这儿是旧书店,总不可能有人来订蔬菜鱼肉吧。这是薰紫亭的老板转过来的订单,他说有人在大量搜集江户时代的料理书,愿意高价收购,要我若是有这类货品,就连络他。薰紫亭虽然专营和书,但是以文艺书为中心,而我这儿什么都有。」



「那个委托人……是布施山人吗?」



中禅寺点点头。



可是听说布施山人沉迷于研究这类江户料理书籍,而且复元江户时代的料理也是茶寮的卖点,他会搜购文献是当然的事。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关口抱起胳臂,一脸狐疑地瞪着古书肆:



「那,提供参考书给布施山人的就是你吗?」



「不是那样,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卖书给他,他好像四处搜购。只是有人告诉我,说有人想要那类书,要是有那种货就通知一声罢了。那个时候我正好进了《和汉精进新料理抄》和《料理纲目调味抄》等等,而且也常有百珍书进来,所以常转卖过去。」



「百珍书……是类似《豆腐百珍》那种的吗?」



「是啊。就你的脑袋来说,你还知道得真清楚。由于《豆腐百珍》大受欢迎,陆续出版了《甘薯百珍》、《鲷百珍料理秘密箱》、《白萝卜一式料理秘密箱》等同类书籍,就称为百珍书……对了,你的饮食生活十分贫乏,又是个味觉白痴,却爱装美食家,这类知识是你最拿手的嘛。」



「喂,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顺便损人一两句才甘心吗?」



「这不是损人,是事实。嗳,这种事不重要,布施山人好像很快就将一般的货色搜集到手了,这次开始指定书名找起来了。他发出布告,说想要一本叫做《江户/流行/料理通》的豪华本。哦,这是以出版京传、马琴、一九※等人气作家的读本※为中心的和泉屋,把江户首屈一指的料理屋八百善的……」



(※指山东京传(一七六一~一八一六)、曲亭马琴(一七六七~一八四八)、十返舍一九(一七六五~一八三一),皆为江户时代的著名通俗作家。)



(※江户中后期流行的小说形式,附有插图。)



「那种事才叫无关紧要,京极堂。」关口怫然不悦。



「好啦。总之,他也大手笔收购这类相当稀奇的珍本,在我们业界造成了一点话题。然而,有一天……我听到消息说布施山人在找《典座教训》和《赴粥饭法》。这虽然是料理书,但不是江户时期的料理指南书,反倒该说是禅书。任务转到我这儿来了。」



「这怎么了吗?」



「对方说是委托人非常想要,无论如何都想弄到手,可是这事怎么想都很奇怪。因为药石茶寮是禅寺,布施山人可是禅僧。《典座教训》和《赴粥饭法》都是道元禅师的著作喔。」



「所以说……这怎么了?」



「如果布施山人是亮顺和尚,没读过这两本书,就太说不过去了,这可是自己的宗派的开山祖师所写的著作。以其他宗教的说法来说,就相当于圣经。而且亮顺和尚曾经制作精进料理招待邻近居民,表示他从以前就对料理有兴趣,对吧?若要思考禅与饮食、禅中的饮食时,这两本文献可是基础中的基础。布施山人会读《四季渍物盐嘉言》、《料理伊吕波庖丁》,事到如今却在找这两本书,太莫名其妙了。」



「也有可能是以前读过,但手边没有。或许他想要重读一遍。」



「这不可能。」中禅寺说,「这两本书当然没有原书,不过有抄本,也出了铅字本,应该是比较容易弄到手的书才对。尽管如此,布施山人却好像以为它们是什么不得了的珍本。同一个宗派,不应该不知道那两本书。而且,对方在电话中是说要找《Tenza Kyokun》。」



「弄错读音吗?」



「对,没有禅僧会把典座读成tenza的。我本来以为是仲介的人搞错读音了,但对方说布施山人的确是这么说的。我心想难道是别本书,所以直接打电话询问。接电话的是一个自称亮泽的人,他确实把典座念成tenza。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亮泽和尚是与常信和尚一起修行的师兄弟,以为对方是个没有禅学知识的料理人,便告诉他正确的读音时tenzo。然而……」



「事后发现亮泽和尚应该是个认真向学的禅僧……」益田沉思下去,「所以中禅寺先生才会……认为那是别人?」



「没错。既然是别人,那就是被冒充了。若是被冒充,那又是为什么……?前些日子我从榎木津那里听说了美术品窃盗集团的事,的确就像关口说的,一开始我并没有把它们联想在一起。可是呢,关键……就是山颪。」



「山颪……怎么会是关键?」



「就是……山颪为什么会遭窃?」



没错,那种东西实在不可能卖得掉。



「山颪具有山颪以外的价值——例如能够换成钱——的地方,大概就只有药石茶寮了。」中禅寺这么说。



「山颪要怎么样才能变成钱?」



「药石茶寮不是有药膳料理吗?」



「那是他们的招牌料理。」益田答道,「姑且不论赃物这回事,这种药膳在一部分有钱人当中好像非常受欢迎,对各种症状都有效用。只要事前连络自己的症状或想改善的部分,就可以设计特制菜色……」



「这流行吗?」



「或者说,正确地说,药石茶寮就是因为这种药膳料理才开始出名的。嗳,大部分好像都是精气滋养料理、回春膳之类的,都是期待它对下半身的效果。不过原本只有会员才知道的药石茶寮会突然受到瞩目,成为台面上的话题,应该就是推出这种药膳宴的缘故……」



「原来如此。」中禅寺频频点头,「换言之……他们也努力让料亭的生意上轨道吗?时代也变了,好好经营台面上的生意,办起事来也比较容易吗?」



「喂,等一下啊,京极堂……」关口的额头挤出皱纹,垂下眉角,「山颪……该不会是要煮来吃吧……?」



「呵呵呵。」中禅寺笑了,「山颪这样的食材,可不是能轻易到手的。所以……他们才忍不住用偷的吧。」



「真、真的是要吃的吗?」



「喂,京极堂,我可没听说过有人吃山颪啊,它也不像能吃啊。」



「是啊……」



中禅寺身子一仰,从背后的壁宠拿起一册卷轴,在矮桌上摊开。



「这……这是……」



「对,这是上回的伊豆骚动后,我从光保先生那里买来的,画有妖怪的绘卷。这上头……看,有山颪吧……?」



除了睡着的一个人以外,所有的人都看了过去。



上面画了一个浑身是刺的怪物般图案。



那与其说是山颪,更像是河豚的一种——千根刺※。



(※日文中河豚的另一种说法。)



「这是妖怪的一种,这不能吃。」中禅寺说。



「这不是废话吗?」



「可是另一方面,《和汉三才图会》引用《本草纲目》这么说:豪猪居于深山,多成群为害作物。形似猪,后颈至背有棘鬃。长近一尺,粗有如箸。另,棘亦肖似笄及帽簪,根白而尾黑。一怒即激动,棘鬃射人如箭……说会像箭一样射人是太夸张了,不过这或许是某种比喻。其他大致上都正确地描写了山颪的生物形态。这表示珍奇的动物与妖怪之间,并没有什么隔阂。」



我也觉得大概是这样,不过我并不记得山颪正确的外形。



「可是呢,接下来《三才图会》记述说刺可当簪子,或皮可做靴子,说它雌雄同体,还说肉有毒,这真是胡说八道。」



「没有毒吗?」



「不过这是古早以前的说法了……在近代中药里,山颪是贵重的药材。肉叫豪猪肉,是治肠良药,胃叫豪猪胆,是水肿、黄胆、调整呼吸和治发烧、痉挛的特效药,刺叫豪猪毛刺,可治心脏疼痛和血液循环障碍。」



「哦……山颪可以当药啊。」



「不过这是近代中药的成果。不是最近前往大陆的人,应该不会知道……」



前往大陆的人……



「不管怎么样,我想能够有效利用山颪的只有中药医学,或是应用了中药的药膳料理。总不会要效法《三才图会》,拿去做什么簪子吧。」



「你说的应该是没错吧……」



那你打算怎么做?——关口问。



「没有任何证据喔?」



「闯进去吧!」河原崎「砰」地一敲桌子,「闯进去就有山颪了!」



益田大为狼狈,不愧是前同行。



「不行啦,这种理由根本拿不到搜索票。要是闯进去却没找到怎么办?可不是一句搞错了就可以了事的。那种小动物,早就被解决掉了。要是闯进去之后抓不到证据,而万一他们就是真凶,到时候就再也无法调查了。」



「所以……闯进去揪住他们,逼他们自白!」河原崎把手指关节板得吱咯作响。



「河原崎先生真是个暴力警察,你得更努力获得民众爱戴才行呀。警察可是公务员呢。光靠蛮力,什么事都无法解决的。」



「可是益田,就算这么说,我们平民又无计可施。老板和大厨都不肯在人前露脸,连厨房都不让人进去不是吗?若是不请国家权力介入,就不会有进展啊。」



「可是关口先生,窃盗也就算了,说到杀人,现在可是连状况证据都没有喔。就算真能治他们窃盗罪,这样也根本莫可奈何。什么有人冒充,这种脱离常识的状况难以想像,就算真的被冒充了,人家来个死不认帐,想要证明对方不是本人,也相当困难。得用其他罪嫌逮捕然后起诉,否则会血本无归的。」



「可是益田先生,山颪……」



「哎唷,就说山颪那种东西……」



「没错!山~颪!」



突然……一道叫声响起。



「山颪刺尖尖,所以了不起!」



怪声是从矮桌底下传来的。



中禅寺的鼻子挤出了皱纹,露骨地表现出嫌恶。



「你睡傻了。」



「谁会睡傻了!」



榎木津猛地爬起来。榻榻米纹路在脸上印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睡得很沉吧,眼皮也浮肿了。



「睡得真饱,神清气爽!话说回来,笨蛋来上多少人,都还是一样笨呐。那种事,小事一桩!」



「什么意思?你说还能怎么办?」



「怎么办?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这个笨蛋王八蛋!恶势力会消灭,我会繁荣昌盛,这不就是宇宙的定理吗?怎么这时候还在那里胡言乱语。那些家伙是杀人犯呢,他们把人活埋,而且活埋了两个哪。」



「你怎么知道?」益田问。



「喂,你以为我是谁?」



「呜呜……中禅寺先生,怎么办?」益田一脸哭相。



「我一点都不想怎么办。」中禅寺干脆地回答。



「什么不想怎么办……都说到这地步了,哪有那样的?对不对,关口先生?你也说点什么~」



「就是啊,京极堂,难道要放任对方这样下去吗?」



「喂,在那里嚷嚷着没有证据、平民无法可想的是哪里的谁啊?就像你们说的,若是要走正路,就只能踏实地调查了吧。硬闯进去是绝对免谈。不过要是能幸运找到山颪,那是另当别论。反正,我会把我的推论告诉常信和尚。就这样。」



「然后呢?」



「接下来不是侦探的工作吗?」中禅寺说。



「啥?」益田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这没什么好吃惊的吧。我是在告诉你,这是直到刚才都长长地瘫在这儿的你的主人的工作啊,益田。喂,我可不是收了钱在干这事的。我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我这都是好心相助。相较之下,这个侦探可是有藤堂前贵族院议员和常信和尚这两个委托人。两件事可以并做一件完成,岂不是一石二鸟吗?还可以重复收费。」



「说的没错!」榎木津说。



「请别煽风点火啦,中禅寺先生。」益田恳求似地说。



「我又不是在煽风点火。我是在说,接下来你们自个儿去想办法吧。」



「什么叫你们自个儿?这里面……侦探社的员工只有我一个耶?」



「还有我。」河原崎说。



榎木津板起了脸:



「你们是笨蛋吗!」



「唔……我是觉得自己很笨啦。谁叫我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员工嘛。」



「员工?你是这么高等的东西吗?你顶多只能算奴隶。若是在以前,就是奴才。那种东西怎么指挥得了全局!」



「喂,榎兄……」中禅寺的脸变得更苦了,「你要指挥是你的自由,别扯上我。」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轻松!」



「这跟我无关吧?」中禅寺说。那样说的话,几乎所有的人都与这事无关了。



益田神气兮兮地说:



「看,迟早会自食恶果吧?小心祸从口出啊,中禅寺先生。现在要怎么办?」



「这都是你们这些奴仆太没用了。要是你们够用的话,他就不会连我都一起抓下水了。想要别人想想办法的是我才对。」



「可是……到底要怎么办?」



「要我说几次才懂啊,这个笨蛋王八蛋。你以为我是谁?喂,那边的破松,你说说我是谁?」



「榎木津大师是神明。」



河原崎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简直是疯了。



「你真是好眼力啊,马拉松。相较之下,你们实在是愚不可及。你们泡过的澡盆,都浸出笨汁来了,根本不能再泡呐,哇哈哈哈哈哈。我可是看到超棒的东西喽!不来指挥一场怎么行?」



「超棒的东西?」中禅寺露出讶异的表情,「……你看到什么了?哦,那个叫椛岛的人是共犯吗?」



「你真敏锐呐,京极。活埋啦,活埋。」



「所以你说的那个活埋是什么嘛?」益田恨恨地说。



活埋——我不懂榎木津是以什么为根据说出这种话来。可是其他东西也就算了,他说的可是活埋。活埋这种状况非比寻常。在现实中,只有土石流事故才有可能发生。



所以我想活埋跟这次的事没有关系。



若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的话……不管怎么想,那都是近藤画的连环画场面之一。我想不出其他的关联。那么榎木津……果然偷看了我的脑袋吗?



——那样的话,他何必一直拘泥于那个场面?



榎木津好像完全不想理会益田的问题。因为榎木津接下来说的话,是「奇怪的小屋。」



「……就是奇怪的小屋啊,你们。」



「什么叫奇怪的小屋?真是的,榎木津先生,你愈来愈让人无法理解了。」



「那表示你的奴仆度是与日僧俱,笨蛋王八蛋。告诉你,活埋就是把还活着的人活生生地埋进土里面,奇怪的小屋指的是破破烂烂变形的小建筑物。你不懂日语吗?」



「所以说……」益田一脸哭相,祈求援助似地望向中禅寺。中禅寺一脸满不在乎地说:



「益田,你知道亮顺和尚开垦的田地,是谁的土地吗?」



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么奇怪的问题来?



益田似乎大失所望,忧郁到了极点地答道:



「那座丘陵一带,从幕府时代起就是根念寺的土地。明治维新的时候几乎都被国家没收了……不过那块田地所在的地方有祠堂,所以保留下来了,是寺院的土地。」



「这样啊,原来如此……」中禅寺说。



「什么东西原来如此?」益田问。



「那座丘陵的山脚下呢?」



「山脚下?……有人住啊。那一带人口也渐渐增加了。也有人迁过去,应该是出售了吧。所以说中禅寺先生,这怎么了?你只是话比较听得懂而已,你这样跟榎木津先生没有两样啊……」



可是中禅寺只是兀自「这样啊」地恍然大悟。



真是莫名其妙。



原来他跟榎木津是同类。



我这才总算发现了。只是表现方式有别,这两个人仍然是同类。



益田似乎已经濒临极限了。



可怜的侦探助手朝众人望了一圈,仿佛在寻找同伴。



当然,是四面楚歌。益田交互看着我和关口,结果好像将照准瞄准了关口。



「到、到底是发现什么了?真是的,关口先生,你也说说他嘛。」



关口他……「咕」地低吟了一声。



「哇哈哈哈哈,听到了吗?他咕了耶!是肚子饿了吗?这个废物。话说回来,竟然向那种猴子男求助,你也真是落魄到家了,大笨蛋王八蛋。不过……喂,小关。」



「干嘛?我才不要。」



「哼,你怕什么怕啊?你就那么怕料理吗?」



「什么意思?」



「听京极说,你是个连咖啡跟酱油都分辨不出来的超级味觉白痴呐。可是那样的话,不管吃什么都会觉得津津有味吧。不必担心!」



「那是什么意思……」



关口说到这里,「啊!」地轻叫一声。



「难、难不成榎兄,你想要去药石茶寮……」



「果然要冲锋敌阵吗!」河原崎眼神闪闪发光。



「还、还是不要吧,榎木津先生。我以前可也是个刑警,我、我不想变成前科犯啊……」



「你在说什么啊。」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益田。



「可是要那样非法入侵……」



「哪里非法了?」



「就算人家再怎么可疑,一般民众成群结党擅闯民宅……」



榎木津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他瞧不起益田。



「一般民众不能进饭馆吗?成群结党就不能吃饭吗?客人进店里就会有前科吗?笨蛋王八蛋!」



「啥?」益田睁圆了小眼睛,「那是……要去吃饭?」



「你说什么废话?那里不就是饭馆吗?去饭馆不吃饭要做啥!去吃饭就见得到人了吧。那去吃饭就得了啊。」



「可是那里很贵,又拒绝生客……」



「所以说,你以为我是谁?」



「啊……」



若是榎木津就去得了吧。他是前华族,财阀的公子少爷。而且客户全是一流的……况且听椛岛说,他们甚至曾经寄送邀请函给榎木津家。



「噢噢!那边的你!」榎木津指着我,「你有萝卜,对吧!」



榎木津不理会吃惊的我,愉快地说:



「对了,就这么干吧!」



就怎么干?



6



然后……一如往例,令人一头雾水的圈套又再次上演了。侦探一伙也没怎么商量就解散了。



当然,我也被分派了古怪的角色。



身在现场……是我合该倒霉。



我被分派的任务……是带着白萝卜干到町田的伊佐间钓鱼场去。教人莫名其妙。为什么是白萝卜干?



应该没有人知道我从近藤那里收到白萝卜干才对。



如果榎木津是以他的那种能力察知的话,就只是因为我碰巧得到了白萝卜干,才会演变成如此。



根本没有理由非是白萝卜干不可,真是太随便了。如果白萝卜屏雀中选是因为别的理由,这巧合也太惊人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难以释怀。



行动日决定在一星期后的星期日。



并不是配合我的休假而选择了星期日,而是听说药石茶寮最慢也得在一星期前预约,所以才决定在这个日子。



我告诉近藤,他非常好奇。



他说他想一起去,我拼命阻止。



我觉得没必要再胡乱增加侦探的奴仆。只要和侦探扯上关系,一定会落得臣服他的下场。这么一来,光凭自己的意志力,也无法脱身了。



星期日一早……



我带着近藤给我的一串白萝卜干,前往町田的伊佐间钓鱼场。



一大清早,町田町却闹哄哄的。到处都可以看到制服警察。这也是侦探一伙人安排的吗?或者是巧合?可是即使一伙的成员中有警察和刑警混在里面,他们也不可能自由指挥警察组织。那么这是巧合吧。



我看见伊佐间亲手打造的那些奇妙的作品了。



我抵达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客人只有一个。不,应该说这么早就已经有一个客人才对吗?



听说这里只要有客人上门就会营业。



老板和上次一样,吹着笛子。听说那叫凯伊那,是南美一带的笛子。据说只要是笛子,不管是和笛、洋笛还是土笛,伊佐间都会吹。



我问伊佐间有没有听说是怎样的计划?伊佐间「嗯」地答了一声,这么说道:



「我被交代说,过两三天椛岛先生应该会来,要是他来,就向他炫耀白萝卜。」



「炫耀白萝卜?」



「嗯,是中禅寺交代的。椛岛真的来了,我跟他炫耀了,真的炫耀了。说这附近有特别栽培的、无上美味的白萝卜,瞎扯一通。」



伊佐间似乎人很木讷,不太多话,说谎也难以看穿吧。光靠「嗯」,「哦」,也看不出是真话还是谎话。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要做什么?」



我反而被问了。说来话长。不说又不可能懂。



「哦……」我没说话,但伊佐间似乎察觉了什么,「椛岛先生做了坏事?」



「呃,唔……」



「嗯。」



冬鸟啼叫着。



「那……」



「什么?」



「谁要去?」



「去……哪里?」



「吃饭。」



他好像猜出来了,可是用的字汇量彻底不足。即使如此,却还是可以沟通,究竟是为什么?



「榎兄跟中禅寺?还有小关?」



「不清楚……我什么都没有听说。只叫我把白萝卜……啊,这要怎么办?这到底要做什么?」



「怪了。啊啊,真不错的白萝卜干。」伊佐问称赞说。



「有人会来这里吗……?」



「不晓得呢。」



「我该怎么办才好?」



「嗯。」



虽然只是远远的,但椛岛曾经看过我一次。榎木津、益田还有关口也是,而且那个时候还有穿制服的河原崎在场。我们不会被怀疑或是提防吗?



我想着这种事,视线四处游移。



两名警察结伴穿过钓鱼场前面。



果然……发生了什么案子吗?正当我要问伊佐间时,视野的一隅出现了作务衣,是椛岛。



椛岛以锐利的眼神瞪着经过的警察,在门口伫足了一会儿,但他很快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穿门进来。是因为警察走掉了吧。



「来了。」



伊佐间站了起来。



椛岛一样提着竹笼,头上绑着手巾。



动作十分机敏,脚步也毫无破绽,感觉非常精明干练。椛岛伸手就要开玻璃门,但伊佐间早一步先打开门了。虽然看起来浑身破绽,但这个枯枝般的男子搞不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椛岛以低沉的声音说了:



「伊佐间先生……我有事想商量一下。」



「鱼?」



「不是……」



椛岛的视线已经盯在我的白萝卜上。



「其实今天的客人是个十分不凡的风流雅士……他希望能品尝到以白萝卜为基本的精进料理……并且吩咐要严密地依照文政时代和元禄时代※的某文献来制作。小店有长尻、秋早生、黑叶和练马等各种白萝卜,但似乎需要京里的白萝卜干才行。我们是昨天才发现这件事的,怎么样都来不及准备。所以我想到伊佐间先生先前……」



(※两者皆为江户时代年号,文政时代为一八一八~一八三〇,元禄时代为一六八八~一七〇四。)



椛岛再次注视我手上的白萝卜干。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机关啊。



「啊……咦?」伊佐间装傻到底。



「可以请伊佐间先生分给小店一些吗?」



「这个不行……可是……」伊佐间看我,「这个人是附近的农民,下金※,他全心种植这种白萝卜。」



(※意为磨泥板。)



「下金?」



——那谁啊?



「没错。所以你现在拜托他,他应该晚点就可以帮你送去……下金,可以吗?你还有很多吧?」



「啊……啊,对,我还有很多……」



为什么每次我都是假名?



「什么时候要?」



「中午就要招待客人了,我们希望可以尽快拿到……呃,老板,不,伊佐间先生,这些白萝卜干……」



「这些不行。反正他就住这附近,就在那座山丘下,山脚。」



「山丘?」



「所以比这里离你们更近。对吧?下金?」



「啊……呃,是啊……」



就算是这样,这次竟然叫我磨泥板。真是的,要取就不能取个像样点的名字吗?每次都是些随口胡诌的怪名字。这些人是在背地里说好了,还是怎样?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椛岛向我鞠躬。



「不管多少根,小店都会依你开的价码支付。你来的时候,请从后门进来。本堂旁边是库里※,那里就是厨房。请你千千万万……不要靠近接待用的草庵。」



(※日本寺院中住持和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



「呃,客人几点会……」



「十一点会到。」椛岛说完,离开了。



「不要马上去比较好吧。」



伊佐间抚摩着胡须说。



然后他拿出钓竿,说:



「钓个鱼再去吗?」



我婉拒钓鱼,结果伊佐间说,「啊,我忘了,」接着从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



「呃,这个呢,是榎兄的命令。」



「命令?」



这么重要的事,拜托别忘了,好吗?万一伊佐间就这样没有想起来,错一定会怪到我头上,要是变成那样,我真不晓得会被怎样修理。



我毕恭毕敬地拜领。



我已经有了十足的奴仆样了。



纸上写着细瘦而风格别具的文字。



是伊佐间的字吧。



「呃,命令是,如果被问了什么,就照着上面写的回答。被问上多少次,就回答多少次。」



「什么?」



纸上这么写着:



——南村与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从东侧斜坡的山顶往下半里之处的庚申堂后面一带。松树与梅树中间的地点。有块地方土地特别肥沃,成长特别旺盛……



「这……什么意思?」



「不知道。」伊佐间说。



我完全不懂。



到底会有人问我什么?



结果……我只能拼命背起来。我究竟有多少年没有努力去背东西了?



我听着伊佐间的笛声,待了两小时左右。



钓客完全不为所动,数量也不见增加。



「差不多要去了?」



「噢……」



「我带你去。」



伊佐间戴上没有帽檐的奇妙帽子。



「带我去……那这里呢?」



「嗯。」



伊佐间打开玻璃门,轻巧地走到钓客旁边,屈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客人突然举起单手,大声说,「噢,没问题!」伊佐间站起来,向我招手。



他打算叫客人帮他看店吧。



我抱起白萝卜,慢慢地往药石茶寮走去。



「翻过丘陵比较快,不过今天就绕路过去吧。」伊佐间说,但他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绕路。



我们走了多久呢?



看见草庵了。



「那是……后门。」



好素。我不懂什么佬啊寂的,却觉得这儿朴素极了。伊佐间一脸发愣地看着门,「这不是单纯的旧呢。」的确如此。



我们穿过门,走进寺院境内。



经过一栋有花头窗※的建筑物。



(※呈钟形的窗户,是从中国随着禅宗传入日本的建筑样式。)



「啊,来了来了。」



那大概是……大门前面吧。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高级自用车停在那里。驾驶座上的好像是益田,我看到他的浏海。



我们接近有着波浪形栏间※的建筑物时,两名身穿作务衣的男子跑了过来。伊佐间指着我,说了句:



(※日式建筑中拉门上框到天花板之间,用以采光、通风之用,富装饰性的镂空板。)



「白萝卜。」



栈唐门※打开,椛岛走了出来。



(※一种隔门,亦是从大陆随禅宗传至日本的建筑样式。)



「啊……我正在等你,下金先生,快,快请这边来……」



「那我走了。」



「咦?」



伊佐间就要回去,我慌了手脚。



「啊啊……这就是萝卜干吗?」



另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五官轮廓极深。



淡褐色的脸油亮亮的。



简直就像味醂鱼干。



「啊,我是这里的厨房负责人,典座古井。」味醂鱼干说。



「啊、呃……」



「噢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我等好久了。客人已经到了。今天的客人非常重要……不能让他们久等。快,进来这里……」



「可是,啊……」



伊佐间再一次笑了,手在腰间轻挥了一下,回去了。



伊佐间乍看之下是个好人……可是他毕竟是榎木津一伙啊。



「下金先生,下金先生。」



「下金……咦?啊,是。」



真是麻烦极了。



然后我拎着两星期前从近藤那里收到的白萝卜干,踏进了严禁外人进入的禁忌厨房。



好吓人的热气。



一群身穿白色作务衣的男子默默地工作。



可是这里看起来仍然远较一般厨房更要整然有序。与其说是厨房,感觉更像工房。巨大的砧板和大锅等等整然并列,墙上挂着好几种菜刀。



炉灶有三座。大锅正滚滚沸腾,弥漫着水蒸气。古井亮泽一边走,一边四处检查厨师的工作,不断提出各种指示。



「吓到了吗?大厨必须对所有的料理负起责任,所以要求非常严格。」椛岛说。



角落有数量非比寻常的蔬菜堆积如山。大盆子里面应该放着虾子之类的海产吧。实在不像是要做给两三个客人吃的量。



「请问,今天的客人有几位……?」



「三位。我们一天只接一桌客人。」



「三人吗……?可是这些食材……」



太多了。



「我们会从这里面精挑细选,使用最精华的部分。」



「剩、剩下呢……?」



就算以这种状态保存,蔬果应该会枯萎,鱼介类也会腐坏吧。



「无法保存的全数废弃。食材我们只进当日最新鲜的货色……啊啊,山人大人。」



「咦?」



蔬菜后面站了一个轮廓更深的老人。



老人穿着僧衣,但没有剃发。整头白发齐剪,同样纯白的长眉挂在眼上。布满了细纹的皮肤一样油亮亮的。



「椛岛,你在做什么?快点动手。榎木津先生已经到了。白萝卜干……嗯?你是……?」



老人非常健朗,和我想像中的山人形象大不相同,从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到威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个小人物。他有一种诡异的气息,绝非泛泛之辈。



「这位是种植这些白萝卜的下金先生。」椛岛恭敬地答道。



老人身子一弯,细细地观察,像是在品评我手里提的白萝卜。



「哦?我看看……这……」老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问我,「这真的是在这附近栽培的吗?」



「嗯……唔,呃……」



——糟了。



刚才背的台词是要在这个时候说吗?我突然想到,可是太迟了。我应该背起来了,却完全想不出来。



我正自着慌,布施山人却兀自信服了:



「哦?原来这一带也采得到这类东西啊。我也想看看新鲜的是什么样子。若是好使,就定期进货吧。比起从关西运过来好多了。那么,这多少钱?」



「啊,呃,我不是种来卖的……」



「不用钱吗?不用钱更好。那我就不给钱喽?」



一般人会这样说吗?



我哑口无言。



而且,我已经忘掉自己被命令不管被问什么,都要照着纸上写的说了。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个废物。要是因为我出的纰漏而害得计划失败……绝对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啊、呃,我、我不要钱,可是为了今后的参考……可以让我拜见一下今天的料理吗?」



我迫于无奈,这么说道。不能就这样回去。若是就这么回去,我就是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在逮到机会说出那段难得背起来的内容之前,我不能回去。



「你想看料理?」



油滋滋的老人鼻翼翕张着说。



「因、因为那应该是我、我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尝到的料理,所以呃……只要看看就好。就当做是赏、赏心悦目一下……」



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下呢?——我恳求道,真是拼上了老命。



不可思议地,我一点都不怕。



仔细想想,这真的很不可思议。这伙人搞不好是窃盗集团,而且甚至可能是杀过人的大坏蛋。而我只身闯入这种恶汉的巢穴,与疑似头目的男子面对面,却不感到害怕,真是教我不懂。



——因为没有现实感吗?



原来如此,我总算了解关口的心情了。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现实感,指的就是这种状态啊。



——我在做什么呢?



这么一想,比起恐惧,我更觉得莫名滑稽。



布施山人歪起那张独特的脸。



亮泽在吼些什么。椛岛以毫无破绽的动作窥看我,然后对老人说,「没时间了。」



回神一看,我还抱着白萝卜。对方把我的模样当成了「不给我看料理,就不给萝卜」的态度。



「好吧。椛岛,你带着这个人,让他待在客房的隔壁。待在那里的话,就可以看到端过去的料理吧。你听仔细了,千千万万,不可以在建筑物里头乱晃。平常的话,外人连这个厨房都禁止进入的。」



老人说,以鳖甲糖※质感的眼珠子瞪了我一眼,就这么消失在堆积如山的蔬菜后面,那里好像有个用来当成贮藏室的房间。



(※一种将粗砂糖溶化后凝结成薄片型的糖果,因色泽近似鳖甲而得名。)



椛岛朝老人的背影行了个礼,接着向我伸出手来。



「请将白萝卜给我……」



「啊、是。」我回话,慌忙将白萝卜交给了椛岛。椛岛把它递给穿著作务衣的料理人后,「请往这边来。」



我们经过幽暗的走廊,来到本堂。



本尊和佛具俱在。



这不是餐馆,是寺院。



「今天的客人……是大人物吗?」



我……明知故问。



「是的。药石茶寮这里的诸位会员……身分地位皆不同凡响,且深具社会上的影响力,会员有时候会利用这里做为交换资讯或洽商的地点。因此能够招揽到财政界的有力人士做为新会员,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今天的客人……是财政界的大人物吗?」



「正确地说是他的公子。」椛岛说。



是……儿子没错。



「椛岛先生……不做料理吗?」



「我是负责进货的……」



请往这里——椛岛恭敬地领我进房。



那里似乎是一间以细长的渡廊连结的别馆。



走廊前有个约三张榻榻米大的榻榻米房间。椛岛在那里坐下。



我也在旁边坐下。总算……涌出紧张感来了。有纸门,另一头就是招待客人的房间吧。我坐的位置旁边的京壁※上有一道圆窗,上面嵌着竹条,可以从那里窥看邻房。



(※一种以日本传统工法涂成的墙壁.质感细致。)



我……偷偷地窥看。



看来十足放松的榎木津邋遢地坐在上座。



穿着和服的中禅寺还是老样子,板着脸坐在旁边。



末座是驼背的关口,坐姿如坐针毡,紧张万分。



——财政界的大人物啊……



这三个人的确可以说是大人物没错……



沙沙沙——走廊传来脚步声。



一脸严肃的味醂鱼干——亮泽正穿过渡廊走来。背后跟着三个作务衣男子,将餐台高高棒在头上。



亮泽经过我前面时,瞥了我一眼。因为光线不太明亮,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我还是低头行礼。



亮泽跪坐下来,无声无息地打开纸门,深深地鞠躬后,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间,关上纸门。



「欢迎光临。此次承蒙各位光驾药石茶寮,小寮蓬毕生辉。贫僧是小寺的典座,古井亮泽……」



我差点没笑出来,拼命忍住。教他典座这个职位的正确读音的男子,就坐在客席正中央呢。



「食为一切之基本。今日此时,为一期一会之……」



「饿了。」



「一、一期一会之……」



「肚子饿死啦!」



——搞什么啊?



我忍不住掩住脸孔。



我简直就像自己丢人现眼似地,感到羞耻极了。



多么格格不入又幼稚、愚蠢的反应啊。



榎木津这个人的神经究竟是怎么长的?



「好了!你的招呼不重要,快点上菜吧!吃饭,吃饭吃饭。快点快点快点吃吧!」



——什么跟什么啊?



就算他是故意的,也一样丢死人了。



虽然他那副德行,可也已经三十五有了。



因为贵宾太罗嗦,亮泽好像放弃了寒喧。他只说,「庵主布施山人会在各位用餐之后前来致意。」便拍了两下手。规规矩矩地等在我前方的三名男子捧着餐台入室。难得料理就在眼前,我却没空看个仔细。



「这是先付※。」



(※日式料理中,在主菜前先上的小钵料理。)



「冻蒟蒻与黑皮葺,以及木芽。下面铺有胡麻味噌。」



「不好吃。」



好绝情,远远地看起来十分美味呀。



可是中禅寺吃得津津有味。关口则是汗流浃背,痛苦搏斗。



就连亮泽也不禁被侦探的这番无礼之词给吓到了。从他张嘴到说出话来,中间停顿了好久。



「不……不合您的胃口吗?」



「干干的。布丁比较好吃。」



「呃……」



「不行,这不及格。下一个。」



榎木津这么说,因此身穿作务衣的男子将餐台撤下了。



中禅寺已经吃完了,可是关口才刚要尝而已。



「啊啊……」



被端走了。



很快地,下一道料理送来了。



「猪口※……这是从您指名的《诸国名产白萝卜料理秘传抄》中……」



(※日式料理中的菜式名称,盛生鱼片或醋腌料理的小器皿。)



「这还像样些。」



榎木津已经吃起来了。或者说,他大口大口地将料理接二连三扔进嘴里,根本称不上品尝。



「说明晚点我再听这个北大路说,你就不必罗嗦了。北大路什么问题都答得出来,方便得很。嗯……可是这味道会腻呢。马上就腻了。已经腻了。不及格。下一个。」



榎木津连一半都没吃完就说。



北大路——中禅寺已经吃得一干二净,但关口才刚动筷而已。



接着,上了八寸※、小吸物※,但似乎都不合榎木津的胃口。在我看来,每一样料理都精美得教人瞠目结舌,但侦探却坚持「不及格」、「难吃」。



(※日式料理中,盛在八寸器皿上的多样下酒小菜。)



(※日式料理中清淡的汤品。)



看来……榎木津本来就受不了规规矩矩地用餐。



或者说……他根本就很不会吃饭。



不是泼出来就是弄翻,简直像个小孩。



「啊啊,听说这家店东西好吃,所以我才专程跑来,没想到期待落空了。知道美味料理的人怎么这么少呢!」



榎木津假惺惺地说。



「就是啊,少爷,这种程度的手艺,实在不够格向令尊介绍呐……」



连中禅寺都说起这种话来,明明就他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令尊……是说榎木津会长吗?」



「是的。听老爷说,这儿再三地寄送邀请函给他……对吧?少爷?」



「没错!」



好怪的发音。亮泽擦拭额头的汗水说:



「呃,敝茶寮的会员中,也有许多人推荐榎木津前子爵大人加入会员,所以……」



「所以我来了!好,下一个!」



榎木津用要求再添一碗味噌汤的乡下土包子动作,叫人撤下还剩着料理的昂贵餐具。



「一点都不好吃嘛。」



这样子根本就是无赖。



「啊啊不好吃。看啊!猿渡因为东西太难吃,都快死掉了,不是吗!」



的确,关口一脸苍白,汗如雨下。他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筷子也只是拿在手上,根本没有动。



「猿渡大师,您怎么了!」



中禅寺假惺惺地问他。



看来,关口在这里是叫猿渡大师这个名字。是什么的大师?究竟是什么设定?我无从得知,但他的演技着实逼真。他「呜呜」、「咕呜」地呻吟不已。



亮泽好像也看不下去,说:



「客人要不要歇息一会儿?我请人在别室铺床。」



关口已经满脸豆大的汗珠,他痛苦地伸出手去,掌心对着亮泽。看不出是在推辞「不用了」,还是在求救。



「呜呜、呃、那……」



中禅寺把手放上关口的膝盖。



「呜呜!」



「猿渡大师,您要不要紧?少爷,这……」



中禅寺摇晃关口的膝盖,后者痉挛起来。



「呜呜呜!」



「不用理他。只要这些人端出好吃的东西,他的病马上就会好了。快,快点上菜啊!」



「请、请稍等……」亮泽站了起来。



「亮泽师父!」中禅寺叫住他,「少爷虽然那么说,但看猿渡大师这个样子,实在不妙。这……呼吸紊乱,血气循环似乎也停滞了。状态实在不太好。若是不想想法子……对了,这儿也有药膳料理,对吧?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呢?」



「特、特效药……啊,请稍待一会儿,我……」



亮泽打开纸门。那张表情难以形容。亮泽把脸凑近椛岛,说:



「去叫山人。还有,把豪……」



亮泽说到这儿,看了我一眼,咳了一下。



「哦,弄成炭烤来,把那个……食材。喏,就是上次弄到的那个。你懂我的意思吧?」



「遵命。」



椛岛瞥了我一眼,说句,「请待在这儿别动。」便迅速起身,往厨房去了。亮泽俯视着我,等待下一道菜送来。他的表情看来很不甘心。



很快地……新的餐台随着脸色大变的布施山人一同送了过来。山人油滋滋的脸上布满汗珠,迅速地穿过走廊而来,停在我面前,悄声骂道:



「这什么白萝卜……」



然后他望向亮泽,比比下巴,催促他进去。亮泽一脸苦不堪言,打开纸门。



「好慢!慢死啦!」



目中无人的榎木津叫道。



「哎呀,榎木津先生,小的是敝茶寮的主人,布施山人。今天真是感谢您赏光莅临。有什么……让您不满意的地方是吗?」



「我说啊……就算听你们嘘寒问暖,我的肚子也不会饱。别在那里罗哩罗嗦的,快点把菜送上来。」



「哦,可、可是这道料理……」



布施山人支吾其词。是料理成品不好吧,我带来的白萝卜货色似乎不怎么样。



这也难怪。仔细想想,我从近藤那里收到之后,立刻收进贮藏柜里,就这样一直搁到今天早上。就算是白萝卜干,也保存得太草率了。



山人盯着白萝卜,开始「这是,呃……」地辩解起来。因为其他料理全被判定为不及格,难怪他这么紧张。



「别管那么多了,快把那道料理拿上来。看,猿渡大师也很想吃不是吗!」



关口还是一样满身大汗,一脸苍白地坐着。他一点都不像想吃东西的样子。



亮泽一副逼不得已的态度,指示配膳。



被送到三人面前的我的白萝卜,被盛装得非常漂亮。器皿好,装什么看起来都好。



「好,开动喽!」



榎木津兴冲冲地将白萝卜送进嘴里。



亮泽撇下两边嘴角,低着头,布施山人皱起眉头,闭眼端坐。我也……不知为何紧张万分。反正一定会被批评难吃或糟透了吧。



好一阵子寂静无声,只有嚼白萝卜的声音在房中响着。



「好吃。」



「咦?」



「这东西好吃。」



「这、这样吗?」



亮泽与山人——虽然从我这里看不清楚——但他们的表情应当十分错愕。听到榎木津的话,两人的肩膀陡然垂了下来,一定是松了一口大气吧。



「噢噢,就是要端这种料理上来嘛。这样就对了。这个的话,猿渡大师也会满足吧,北大路。」



「的确……这完美地重现了元禄时代的白萝卜料理滋味。不愧是少爷,舌头真刁呐……」中禅寺说得煞有其事,「哎呀,药石茶寮令人敬佩,竟能凭着那一点文献,将料理重现到如此地步,实在教人吃惊。就算是以想像力弥补文中未描述的部分,要做出这样的作品,也需要卓越的才华品味。这道料理委实值得赞赏。最重要的是……嗯,看来素材之美,也是重要的关键吧。」



「您、您过誉了。可……可是……」



山人的口吻像是想说,「那真的好吃吗?」



「可是什么?」



「就是,喏,亮泽……」



「哦……呃,怎么说呢……」



「老实说,由于榎木津先生突然指定,敝茶寮找到的白萝卜,并非上等佳品……」



「没那回事。别看我这样,至今为止,我可是品尝过无数的白萝卜呢。世上所有的白萝卜我都吃遍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这样美味的白萝卜。这是好白萝卜。我甚至想知道这白萝卜是从哪儿买的了。对吧,北大路?」



「就是啊,如此佳品,非寻常一般可见。这……是哪里出产的白萝卜?至少不会是关东的白萝卜吧?」



「咦?可、可是这就是当地出产的白萝卜……」



「又在胡说八道了。别人也就算了,你可骗不了我北大路的舌头。这不是关东近郊出产的白萝卜。你也这么想对吧?猿渡大师……?」



「啊……呜呜……」



关口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哎呀哎呀,北大路先生的见识之广,真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布施山人斜看了我一眼。



「……可是唯独这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小的一开始也难以置信……」



「的确是难以置信。」



「是真的。」



「可是只听你嘴上如此宣称,我也无法立刻相信。如果这真的是本地产,就是美食家的我输了。那么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以饕客自居了。」



「就算您这么说,这就是事实啊。」



「哦?你真要如此断定?这下子有趣了……」中禅寺以傲慢的表情望向布施山人,「如果能证明这白萝卜……真是这一带采收的……好吧,敝人北大路就负责亲自游说榎木津先生的令尊——榎木津前子爵,请他务必成为这家茶寮的会员。少爷,这样如何?」



榎木津以懒散的声音应道,「好啊。」



「少爷也同意了。好了,贯主大人,这下要怎么证明?」



「其、其实种植这些白萝卜的农夫就待在隔壁房间。若您如此怀疑,我可以叫他过来……」



「哦?那真是太好了。把他叫来吧。」



「小的明白。听到了吗……?」



布施山人向亮泽使眼色。亮泽站起来,打开纸门。



「下金先生,可以吗?」



磨泥板……



是在叫我。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跨过平常绝对不可能踏入的豪华客厅门框。



那里坐着熟悉的三个人。



白发秃头转过来仰望我:



「啊,刚才真是失礼了。这几位客人说他们非常中意你的白萝卜……」



「哦,谢谢……」



我想不到还能怎么说。



「老实说,我本来非常担心这一品可能失败了。外表看起来是漂亮的京白萝卜,但里头好像腐坏了,厨房的师傅也费尽苦心,所以成品……」



「喂。」榎木津摆出可怕的表情,「你从刚才就净是在损这萝卜,你是跟这萝卜有仇吗?明明就这么好吃……你吃吃看。」



榎木津把剩下的白萝卜推到布施山人面前。



「喏,快吃啊!」



「呃……」



「你们连自己都不吃的东西,竟然端给客人吃吗?」



「绝、绝没有的事!」亮泽和布施山人说道,捏起白萝卜嚼了起来。



「怎么样?好吃吧?到底是怎样?好吃就坦白说好吃啊!」



两人言不由衷地说,「啊啊,真是好滋味。」



真是空虚到了极点。



一定……不怎么好吃吧。这两个人跟我们这些穷人不同,胃口都被养刁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再怎么说,那都只是近藤送的白萝卜罢了。



可是榎木津真的觉得好吃吗?我真想听听他的真心话。



「这是你种出来的白萝卜吗?」



中禅寺突然一脸严肃地问我。



我被吓了一大跳。这个人的演技太过于逼真,让我都搞糊涂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了。



我姑且应道,「呃,嗯……」



「是在哪儿……种的?」



——就是这个吗?



背诵的内容。



我回想起来:



「呃,就是在……南、南村与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



「咦?是在那里的……山丘种的?」



亮泽回过头去。



他是在看山丘的方向,明明不可能看得见。



布施山人说着「喏,看吧」之类的话。



中禅寺哼了一声,继续追问,「天神山的哪一带?」



「是,呃……东侧斜坡的山顶下来约半里,庚申堂的后面一带……」



「庚申堂的……后面?」



「什么?」



这次轮到布施山人回头看去。



「那是……」



「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是在……松……松树与梅树中间的地点。那里呢,有块地方土地特别肥沃,作物生长特别旺盛……」



突然间,亮泽「恶」了一声,往后退去。布施山人也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恶什么恶!」



「抱、抱歉,呃……」



「抱歉你个头!这混帐东西!」



榎木津倏地站起来。



然后他拿起关口的餐台上几乎没动过的白萝卜盘子,递到布施山人的鼻尖前伸出去。



「喏!这是命令!再多吃点这美味的白萝卜!」



「不、不,那……那个是……」



「什么这个那个?你好像想起了什么古怪的事情呐。哼,原来如此,那棵巨大的梅树底下的……哦,大石头旁边,是吧。这萝卜就是那里种出来的!在那个地方生了满地!一定养份十足吧。所以才会这么好吃。喏,吃吧!好吃到连舌头都会吞进去哦!」



「不、不要!」



「什么不要!这个混蛋!竟然挑嘴,太奢侈了!你是没教养的小孩吗?给我听仔细了,三餐不济的穷人不管是什么地方长出来的东西都得吃!管它底下埋着什么、拿什么当肥料长大,只要想到不吃就得死,什么都得吃啊,这个混帐!不许挑嘴!」



「可、可是……」



「没有可是不可是的!为什么不吃!我推荐的白萝卜你敢不吃!」



「榎兄,你那态度根本是喝醉酒的老头子。」



中禅寺站了起来。



「布施山人,还有亮泽先生,我非常明白你们不愿意吃它的理由。因为……今天早上警方挖开了那块土地……对吧?所以……两位才会如此嫌恶它是吧?」



「挖、挖开?」



「没错。今天一早不是就有许多警察在这附近来来往往吗?少爷,这两位就是因为知道那件事,才会拒绝吃它。您那样强逼他们,太可怜了。他们一定是觉得恶心吧。」



「就、就是啊。那、那里……哎,我们不知道它是埋有尸体的地方生长出来的白萝卜,所、所以……」



「亮泽先生……」中禅寺的声音变得严峻,「……你刚才说什么?」



「咦?」



「你说……那里面埋着什么?」



「就……尸体……」



「你怎么会知道?」



「知、知道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会知道那里面埋着什么?警方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公布。当地人应该也只知道警方在那里挖东西而已。」



老人和儿子……显然僵住了。



「原来那里面……埋着尸体是吗?」



「那是……呃……」



「哇哈哈哈哈哈!」榎木津像个恶魔似地笑了,「那根本无关啊,北大路。就像我刚才说的,不管是拿什么当营养长大的,都不关我的事!管他什么尸体,只要腐烂,不就变成养份十足的泥土了吗?白萝卜吸取那些养份成长,一定非常营养吧。喏,你们端出这种料理要我吃,没道理老板不吃给客人吃的东西吧?喏,快吃!」



榎木津用力把白萝卜顶上布施山人的嘴巴。老人沉默着忍耐了一会儿——他好像还有点犹豫究竟该吃还是不吃.但很快地还是按住了嘴巴,跳也似地离开榎木津身边。亮泽也跑到旁边。



「搞什么!」榎木津戒备起来,「你们那是对客人的态度吗!」



他还在装客人。



「啊、啊……」



两人好像说不出话来。在这种情况,山人与儿子没得选择。他们不晓得事情究竟曝光了没,所以也无从判断底线在哪。继续装傻很奇怪,但突然翻脸也说不过去。我虽然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们慌成这副模样,任谁来看,都形同是自白了。



此时……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请看,这是古井亮顺与古井亮泽父子的照片。这是和他们是旧识的某位僧侣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据说是在十八年前,附在亮泽和尚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的。你们两个……是谁?」



「啊啊……呃……」



「已经全曝光了啦。」



中禅寺说,邪恶地笑了。



「哇!」两名恶汉一叫,突然转身,就要打开纸门。



这一瞬间……



纸门自己打开了。



椛岛捧着盘子站在走廊。



「呃,我把……刺的炭烤拿来了。」



「混、混帐东西!」布施山人大叫,「现、现在拿那种玩意儿来做什么!」



「呃……这、这是山颪的刺……咦?」



椛岛好像吓了一跳。



他当然会吓一跳吧。因为两个客人都站了起来,而主人们正作势要逃。其他人净是在原地慌得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看,都是幕荒唐的情景。



「啊!你这混蛋!居然把刺剪掉了!」榎木津大吼,「可恶的东西!你晓得我有多想看那尖尖的刺吗!」



榎木津还没踏出去,山人已经叫道,「快逃!」三个坏蛋势如脱兔地跑了出去。榎木津大跨一步来到入口,追了上去。侦探冲出房间后,大概三步就跑过整条走廊了。



冲得好快。



歹徒不可能逃得掉。



中禅寺望着榎木津消失的走廊尽头,深深叹息。



「真是的,让那家伙主导,每次都会这样。不胡闹一番就不过瘾吗?真是个粗暴的家伙。」



「这、这究竟……」



是怎样的机关?——我问,中禅寺答道,「先别管那个,似乎会满有趣的,咱们去看看怎么收场吧。」



「收场?」



「太慢的话,武打好戏就要结束喽。」



中禅寺快步穿过走廊。



我就要追上去……想起了被遗忘的某个人。



回头一看,不出所料,关口倒在地板上痛苦万状。



「关口先生不要紧吗?」我问,中禅寺看也不看地答道,「不要紧。」



厨房里……天翻地覆。



所有厨师们仓皇奔逃,侦探揪着亮泽的脖子四处乱跑,他在追赶想要逃离恶魔的布施山人跟椛岛。



亮泽几乎被拖着跑,大叫着,「住手呀!住手呀!」



「谁要住手!混帐东西!你们以为可以平白浪费这么多蔬菜吗!要珍惜食物!」



榎木津吼完,把亮泽过肩摔地扔进了装有大量菜屑的笼子里。



「啊,喂!椛岛!你想想办法啊!」



山人躲在大锅子后面惨叫。



「这是你的工作!把那炭烤的东西丢了,喏,快点……快点收拾这家伙!」



在炉灶旁边避难的椛岛丢下盘子站起来。



他的手上……反手握着生鱼片刀。



「哼!」



榎木津以他最擅长的双腿大张的站姿……傲然挺立。



「很好,竟敢与我针锋相对,真是不知死活。很遗憾,我是侦探,不会被活埋,也不会落败!」



——不要紧吗?



我紧张得咽口水。



就算是榎木津,面对手持凶器的人,能打得赢吗?



而且……椛岛看起来很强。比起竹笼,拿菜刀的模样更适合他。



榎木津纹风不动。椛岛一点一点地逼近。中禅寺……



——中禅寺在哪?



中禅寺灵巧地闪过害怕的众厨师及散乱的烹饪道具,迅速地走过厨房。恶汉与侦探正在一旁展开生死斗,和服男子却手里提着个捕鼠笼般的东西,若无其事、不以为意地在厨房中移动。



很快地,中禅寺走到出口,满不在乎地开门。



河原崎……正等在那里。



中禅寺将手中的笼子举到警察鼻子前。



「河原崎,这是证物山颪,不过刺没了。」



「了解!上啊!」



一声令下,数名警察蜂拥而入。



就在同一时刻……



椛岛以毫无多余的动作砍向榎木津。榎木津丝毫不慌张,以最小的动作闪开后,抓住椛岛握着生鱼片刀的手臂,用力一扭。



「你以为我是谁?」



椛岛瞪大了眼睛。



「我……可是侦探啊!」



扰木津高声宣言,踢飞了菜刀。



菜刀掠过布施山人的鼻尖,以惊人之势飞插进墙壁里。



老人惨叫,身子一仰,结果撞到了大锅。大锅猛地一晃,热水泼了一地。



布施山人再次尖叫,跳了起来。



被热水溅到的厨师也四处逃窜。



众警察追了上去。



布施山人一边喊烫,一边朝警官嚷嚷,「你们有搜索票吗?你们以为可以这样擅自胡来吗?」



这个时候……原本应该整然有序的厨房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惨状,宛如战场。



榎木津大叫,「你是虾子!」将椛岛打进装虾子的盆子后,爬上高台。



又是他得意的骄傲站姿。



「哇哈哈哈哈哈!这就叫所谓的荒唐无稽!现实不是只有严肃正经啊!蠢蛋们!好好体会这也是现实吧!」



榎木津大声说完,大笑了一阵之后,叫道,「好弱,弱毙了,你们这样也算是大盗贼吗!」



接着……



「太弱了。真没趣,就这么办吧!」



话声一落,侦探从台上跳下,一边怪叫,一边踹破疑似贮藏室的房门。



里面……



放满了无数的美术品。



7



南村与町田町交界处,被称为天神山的丘陵东斜坡,一座腐朽的庚申堂后方的空地,挖出了两具疑似男性的白骨尸体。



没有找到衣物等任何可以确认身分的东西,但只有一样东西——用来磨白萝卜的磨泥板也埋在一块儿。



附近的老人都说,那是古井亮顺的东西。参加过战后餐会的老人异口同声地证实,亮顺和尚生前嗜食白萝卜,总是用那个磨泥板来磨萝卜泥。



自称布施山人与古井亮泽的男子以及椛岛,在我们前面被紧急逮捕了。



嫌疑当然是窃盗。



看来椛岛为了做炭烤,将山颪从笼子里放出来,没有立刻关回去,是他气数已尽。听说山颪的刺是活化血气的特效药,说穿了就是掉进中禅寺的圈套里了。



椛岛应该作梦也想不到会演变成这样的事态,所以才会把拿来剪刺的山颪放在厨房里。而中禅寺若无其事地把它提出去,交给了在入口待机的河原崎。



率领援军耐心等待的河原崎,看到珍兽之后下定决心,闯进了屋内。他好像没有搜索票也没有逮捕状,但不可能到处都有山颪,而且唯一为人所知的那一只也已有人报案失窃。河原崎说他判断既然已经发现不动如山的证据,也只能闯入搜索了。



中禅寺开门的瞬间,椛岛正高举生鱼片刀,这对贼人也非常不利。



这种场面,就算碰到警方破门闯入也无法辩解。



河原崎进一步要求本部支援,迅速地将药石茶寮一伙嫌犯一网打尽。



知道一伙遭到逮捕,先前落网的迫正通全面自白,所以一口气破案了。



警方后来调查榎木津踹破的厨房贮藏库,发现大量赃物,予以扣押。



一如往例,这是个破天荒的鲁莽圈套,我没有感想。



但榎木津似乎不怎么能接受。



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没能如想像中的尽情大闹。榎木津好像是预定盗贼一伙会接二连三杀上来,而他一一接招,来场炽烈的全武行,以他最擅长的飞踢和拳术将五六个人打个落花流水。所以他才会简直欺负人地硬逼布施山人吃白萝卜。侦探不服地说,他以为这样一定可以惹得布施山人暴跳如雷。



自称布施山人的男子,本名叫做木俣源伍。



木俣自战前就对佛像、古美术品有着非比寻常的执着,不理会盈亏,到处乱偷一通。



他也有窃盗前科,刚开战的时候,也曾因为强盗伤害罪遭到通缉。但距离心狠手辣还相当遥远,是个有着莫名洒脱一面的大哥型人物,很受小坏蛋们的景仰。



冒充亮泽的是源伍的儿子,本名木俣总司。他是个与父亲不遑多让的小坏蛋,一样有前科。



确保美术品的海外贩卖管道,似乎主要是总司的工作。



总司在战争中被分配到与亮泽同一区的部队,搭上同一艘复员船回来。在船上,总司得知亮泽的父亲是个美术品收藏家,复员之后,立刻和父亲一起闯入了根念寺。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实上杀害亮顺、亮泽两人的是椛岛。河原崎说,遗体被发现后,椛岛完全放弃抵抗,乖乖自白了。



就像榎木津说的,据说两人是被活埋的。歹徒将他们打昏之后,就这么埋进地底,真是残酷到了极点。



椛岛次郎原本是个日本料理师傅,战前曾被木俣源伍救过一命,从此便对他忠心耿耿。此外,椛岛年轻的时候似乎去过大陆,设计出药石茶寮这个台面上的面孔的,似乎就是这个椛岛。他们将古井父子葬送在地底,侵占寺院,然后……



然后木俣父子舍弃了名字和经历。



犯罪者木俣父子的过去与古井父子一同埋葬在天神山的东坡了。



埋在那里的不光是尸骸而已。



可是尽管舍弃过去,甚至舍弃了名字,他们依旧无法舍弃恶行。



窃盗集团的大规模犯罪手法,似乎也如同中禅寺所识破的那样。



把赃物装饰在房间,向伪装成客人来访的掮客展示。掮客估价之后,以包括美术品在内的价格享受料理。美术品的钱当成餐费支付,物品当场交货……



价钱会贵得离谱也是当然。



为了掩饰那不自然的高价,食材本身开始使用昂贵的货色,料理也逐渐变得高级。



只是,听说木俣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太可疑了。为了不启人疑窦,开放招待一般顾客是最好的方法,但若是循正路来,不可能拿到营业执照,这种价钱也招揽不到一般客人。



因此便想出了会员制秘密俱乐部这一招。若是有了一流名士的常客,上头也就难以干涉,而且任谁也想不到财政界的大人物光顾的超高级料亭的老板,会是遭通缉的强盗犯——就是这样的想法。



这想法究竟是破天荒还是稳固踏实,真难以判断。



可是,他们的计划可以说进行得很顺利吧。



只是……



这里似乎也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发展。



也就是……木俣源伍和木俣总司都开始认真研究起料理来了。



这或许是他们深信满足一流名士的舌头,就是最好的幌子的结果。可是就算是这样,两人的努力似乎也是真的。



据说所有会员皆异口同声盛赞药石茶寮的料理真正美味。也有许多人惋惜,说他们就算不作恶,应该也可以经营得有声有色。



关于这一点,据说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为了将美术品销出海外的海外犯罪组织,不允许木俣一伙人金盆洗手。



台面上是高级料亭,台面下是窃盗集团——木俣一伙在这几年之间,非常巧妙地经营过来了。



但坏事总是不长久的。



冒充古井父子的时候,木俣一伙似乎进行了彻底的调查。檀家、亲戚、本山等等,应该与古井父子有关的所有人际关系,木俣一伙都仔仔细细地切断了。散落各处的照片等等,也透过窃取或其他手段弄到手,全数销毁了。



可是……



就算是木俣,也料不到古井亮泽竟会有个老朋友关在箱根山里十八年之久吧。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桑田常信心头的一点小疑问,竟摧毁了这桩周密的大犯罪。



然后……



我向近藤说明了这次事件的概梗。



不用说,近藤几乎是张着嘴巴听我说完的。



当然,不是为了犯罪者的计划,而是因为侦探想到的攻击行动太过于荒唐无稽之故。我想再也没有比那更胡扯的事了。



明明没有任何证据,



简直是漫无计划到了极点。



「可是……埋尸的地点,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近藤不解地问我,「要是不知道这一点,就不可能有这个计划吧?有什么根据吗?」



「就算知道,会想到要冒充是那种地方种出来的白萝卜,逼人吃吗?」



「唔,是啊。真是恶劣到了极点……可是就算是这样……」



「嗯……我是很想说那是侦探的特异功能,不过其实我也不明白。」



「哦,可是那个旧书商呢?那个人感觉步步为营,会只靠着那么暧昧模糊的线索,就相信那里是埋尸地点吗?听你的描述,他不是会相信那种随随便便、宛如看相师傅预言的话,放手一搏的类型。」



「就是啊。我想中禅寺先生应该有什么推测吧。」



「什么样的推测?」



「他说明明有可供使用的土地,却任凭荒废,弃置不顾,很不自然。挖到尸体的庚申堂周边是寺院的土地。虽然有些坡度,但土壤和日照都不差。事实上,真正的亮顺和尚就是在那块土地种植蔬菜的。然而药石茶寮尽管标榜食材是新鲜第一……却完全没有去碰那块近在咫尺的土地。」



「原来如此。」



「可是他们又特地在稍远处的地方买下土地,盖起农园,这很奇怪。那里一定有什么理由不能挖掘——中禅寺先生的推测似乎就是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近藤相信了。可是,其实我并无法信服。



埋尸地点也就算了,这样还是不了解榎木津是怎么知道人是遭到活埋的。



关于这一点,解释为榎木津以他的能力看到椛岛的记忆,是最容易理解的,但关于这一点,我无法判断。从状况来看的确只能说是榎木津偷看到椛岛的脑袋了,可是我总无法彻底相信榎木津的那种能力。



所以我只能说我不明白。



「的确,这推测我是懂了。可是即使如此,这也成不了确证。我不觉得那个旧书商是个没有确证就会行动的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有关这部分,中禅寺不愧是中禅寺,万无一失。



那一天。



中禅寺好像一大清早就会同当地警察一起挖掘现场。



他确认挖到尸体后,才开始进行作战。我不清楚榎木津当时怎么样,但至少那个时候,只有中禅寺——只有他一个人——确定那里有尸体。



真的是天衣无缝的一个人。



「中禅寺先生说,药石是禅寺中说的晚餐。过去禅僧一天只吃一餐,没有晚餐。然后呢,冬天很冷,肚子也会饿。这种时候,就把温热的石头放进怀里,熬过饥饿和寒冷。这块石头就是克服饥饿寒冷的良药,所以被称为药石。据说这就是怀石料理的语源。」



「哦,药石茶寮跟这还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就是啊。无视于这类语汇的来历,是那伙人最大的败因——那位古书肆是这么说的。」



「是这样吗?」近藤说,「对了,这么说来,那个小说家,他是怎么回事?他是装出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吗?是为了让山颪端上餐桌而演的戏?」



「你说关口先生吗?他……」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跟我一样。



「他说他只被告知跟过来吃饭就好。」



「可是……他不是演得很逼真吗?」



「那是……他脚麻了。」



「什么?」



没错。关口好像是因为脚麻而痛苦。



「听说关口先生连跪坐五分钟都没办法。他的脚一下子就会麻掉。可是他是个胆小鬼,在正式场合不敢盘腿而坐,一困窘就会说不出话来,汗如雨下,榎木津先生和中禅寺先生都非常清楚他这种习性呐……」



回想起来,中禅寺是故意碰他的脚的。



不,不只是碰而已,他还故意摇晃关口的膝盖。



借用河原崎的话来说,是恶毒至极。坏到底了。



「好过分,那样也算是朋友吗?」近藤说。



「这样你懂了吧?他们才不是什么朋友,而是一伙。像侦探,后来愤慨得要命,狠狠地欺负了关口先生一顿。」



「欺负他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只是泄愤罢了吧。」



「真的很过分。」近藤歪起那张大熊般的脸。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就很过分啊。嗳,应该有很多让他不爽的地方吧。关口先生真是平白遭受池鱼之殃。」



「不爽……你是说没有大闹到吗?可是听你的描述,我觉得那已经是可以媲美荒木又右卫门※的武打大戏啦。」



(※荒木又右卫门(一五九八~一六三八),江户前期的剑客,据传拜柳生十兵卫为师。于伊贺上野键屋的十字路口助内弟渡边数马报仇一事十分知名。)



「是啊,这也是原因之一……总之狂乱的大武打戏结束后,榎木津先生兴高采烈地跑去看山颪。可是那个时候,那只山颪的刺已经全被剪光光了。全都……被拿去做炭烤了。」



「所以他才生气吗?」



「他好像非常想看刺嘛……」



「想看刺!」近藤抱住了头。



「可以参考吗?」



近藤呻吟了一声,接着说:



「今后我会听你的话,洗心革面,乖乖画些荒唐无稽的连环画的,本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