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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番 五德猫 玫瑰十字侦探的慨然(2 / 2)




被看透了。



「你打算拿小司从江湖走贩那里摸来的今户烧的招猫,假冒成梶野美津子小姐的母亲送给她的招猫,是吗?」



「嗯,我想就算买新的今户烧来,可能也会露出马脚。就算动手脚把它仿旧,形状也一定不一样。在这一点上面,榎木津先生的猫……」



「唔,古色古香得恰到好处,而且又是在浅草买到的今户烧。可是遗憾的是,榎木津的猫是珍奇的丸占猫,而且举的手也不同,是吗?」



「是啊……」



原本以为我派得上一点用场。



——结果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总觉得空虚极了,从主人身上移开了视线。



与此同时,纸门的空隙悄悄地打开,一只猫钻了进来。是这家养的猫。



「哦,是猫耶。」沼上非常高兴,「好可爱哦,可是它将来也会变成妖猫呐。」



「咦,对喜欢金鱼的你来说,猫不是天敌吗?」



「食物链是自然的天理嘛。嗳,如果自己心爱的金鱼被猫捞去吃了,那当然会火冒三丈啦。虽然是天敌,但我跟猫全体并没有仇嘛。再说,如果它变成妖猫的话……那我就更觉得它可爱啦。」



沼上说,朝猫伸出食指,一弯一弯地逗弄。



猫朝他那里瞥了一眼,但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当场倒卧下去。



「这猫不怎么亲人。」主人恨恨地说,「嗳,虽然继承了山猫什么的灵性,但到头来会变妖猫的还是家猫呢。不管是有马还是锅岛,故事中的妖猫全都是家猫,对吧?山巾栖息着野生的猫,跑出来攻击人类的这类故事近代完全找不到呐。」



「是受到说书的影响吗?《百猫传》之类的。」



「不,用不着等到说书,汀户中期以后全都足这样吧。因为就像沼上你说的,这个国家没有山猫,所以也无从妖化起。我说的是武家报仇、商家异象,还有妓院的故事。像黄表纸※中出现的品川的妖猫娼妓,根本就是妓女而已,完全不是山猫了吧。嗳,当时品川花街好像真有个妓女被人传说是猫变成的。猫是夜行性的,瞳孔会变化,毛也会倒竖,还会舔油,有不少像人的动作嘛。再说,家猫不会频繁地狩猎,抓到猎物,就会拿来逗弄,不是吗?」



(※江户时代流行的一种黄色封面的绘本通称。内容脱离过去草双子的幼稚,为成人取向的读物。)



中禅寺握起手来,做出在桌上扒的动作。



「抓到猎物,弄个半死,然后再像这样推啊滚的,玩弄个不停。那是在练习狩猎吧,玩球或逗猫棒时也是呐。是野生的血统驱使它们这么做的。那些动作变成歌舞伎等等的妖怪物的范本,渐渐变成猫妖怪的电影之类的了。照片中的猫妖变得更像家猫了,对吧?对了,下个月要上映的《怪猫有马御殿》好像非常精采哦。」



「我好想看呐。」沼上扭动身体说。



「相较之下,我家的猫只会睡,一点意思也没有。」中禅寺冷冷地看壁龛。刚才的猫不知不觉间钻进壁龛里的书堆中,蜷成一团睡了。



此时中禅寺的妻子不知为何慌慌张张地端来茶和点心。我来访的时候,她好像刚好出门买东西,是急忙赶回来的吧。总觉得做了什么坏事,我惶恐不已。



我喝着茶,与沼上聊了一会儿电影。



沼上好像也喜欢看电影,对电影了若指掌。我们聊到在战前看的《本所七不思议》很有趣的时候,原本敷衍地应声的中禅寺突然抬起头来:



「怎、怎么了?」



「还怎么了,本岛,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什么?我可免谈。」



「免谈……?」



「我是在警告你别把我给扯进去啊,本岛。你只告诉我你被卷入的经纬,却没有说出那场颠末的最后,不是吗?就算你想把我给卷进那最后的部分,也是不成的——我是在这么提醒你。」



「哦……」



这下……不妙了。



「其实呢……」



「没什么其实不其实的,本岛,你可以聊完电影,就这样回去吗?因为沼上也在,所以我也忍不住谈论起妖怪来……可是结果你只说到榎木津那笨蛋开门走出来的地方而已,下是吗?总不会是榎木津不肯答应,所以你就把差事就这样推到我这儿来吧?我也不是不认识奈美木节这个女孩,但就算足这样,我也没有非答应不可的情义。完全没有。」



「不、不是那样的。昨天榎木津先生兴高采烈……」



「兴高采烈?」中禅寺一手拿着茶杯,就这样露出骇人的凶相来,「我……有不好的预感呐。」



「就、就是吧?」



「没错,那家伙心情好的时候最糟糕不过了。」



「就、就是吧?所以呢,我是想在中禅寺先生遭到波及之前,先来通报个一声……因为我想事先知道状况的话,也比较有法子应付。」



这才是真相。



昨天……榎木津气势汹汹地冲出房间,叫着「妖怪喵咪可是非常厉害的哦!」这种幼稚的台词,踹起哑然失声的益田,意气风发地前往八王子了。完全没问委托人的意向或商量金额。结果我跟榎木津连半句话都没说到。



中禅寺右手按在脸卜,叹了一口气,难过地说:



「那笨蛋九月刚看了《怪猫佐贺屋》啊。而且才发生过大矶的事,他无法自制了。」



「状况不妙吗?」沼上问。



「他一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沼上,你可能不晓得,可是榎木津这家伙,比多多良更要伤脑筋太多倍了。」



「这世上竟然有比那家伙更教人伤脑筋的人存在?这世上还有天理吗?」沼上吃惊地说,「那个老师就像是来自麻烦国、为了散布麻烦而来的麻烦魔王耶?」



从先前的内容推测,那个叫多多良的人物应该是个研究家还是什么,不过难道他还是异于侦探一伙的另一伙人的头目吗?



「多多良的情况,他虽然是给人添麻烦,可是他自己也会吃上苦头啊。就算老是重蹈覆辙、永远学不乖,他至少也是会反省一下吧?但榎木津这家伙只会让别人碰上麻烦,尽管如此,他本人却没有任何损失。不仅如此,他打出娘胎到现在,连一次都没有反省过。」



「他从不反省吗?」



「他是神嘛。」中禅寺不层地说,「他学过帝王学。他不做不愿意做的事,一生气就发飙,觉得好玩的话,多少次都要玩,根本就是三岁小孩。」



「好率真的一个人呢。」沼上感动地说。



率真……说率真也是没错吧。



「再说啊,沼上,这个本岛非常擅长被卷入荒唐的事件。」



「才、才没那种事。什么擅长……我又不是关口先生。」



「关口那种没用的家伙根本不值一提。他那不是被卷入,根本是无端惹事。不过虽然我不是宿命论者,但无论愿不愿意,似乎有人天生就注定是这样的宿命……嗯?」



中禅寺把手从脸上拿开,转向沼上。



「这……这么说来,沼上,你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吗?在被卷入的方式和被卷入的次数上,你是遥遥领先呢。」



「这、这什么话?那全都是我们老师害的啦。搞到我都不想叫他老师了。要是可以斩断这段孽缘,叫我付钱我都愿意。中禅寺先生也很清楚那家伙有多教人伤透脑筋吧?」



「我是很清楚啊,虽然不及你清楚啦。可是有那种教人伤透脑筋的家伙当朋友的可是你啊,沼上。再说这样的孽缘,是到死都摆脱小掉的。」



「我不要啦!」沼上哭丧着脸说。



我想中禅寺根本忘了他自己也有个比他评为伤透脑筋的多多良更伤脑筋的朋友:榎木津。



「我……有不好的预感呐。」



中禅寺再次露出凶相来。



可是那脸凶相,也因为突然席卷客听的喧哗声,一口气变成了认命之相。



「哇哈哈哈哈!」



砰!——纸门猛地往左右打开。



「久等啦!是我啊,呜哈哈哈哈!」



随着大笑现身的,不是黄金蝙蝠※也不是丹下左膳※,不是别人,就如同众人的预想……



(※黄金蝙蝠为昭和初期连环画的主角,为一个身披漆黑斗篷的金色骸骨。现身时会高声大笑,并伴随着金色的蝙蝠。)



(※林不忘于一九二七年在每日新闻连裁的《新版大冈政谈》中出现的角色,为性格乖僻的独眼独臂剑士。因大受好评,在续集中成为主角。)



是鼎鼎大名的榎木津礼二郎其人。



「我就知道你存这里!你可瞒不过我的法眼。你,就是你!呃……本岛权太郎!简称本权。」



榎木津指着我说。



我……心境复杂无比,看来他是记住我的姓了。



我是觉得满开心的啦,可是我不叫什么权太郎,所以被这么简称也教人为难。非常为难。



「我想你们因为我一直没有现身,不安也差不多快濒临极限了,所以特地这样为各位登场,感激涕零吧!」



「你是王牌笨蛋吗?你,那是哪门子登场方式?」



「好激烈的人哦。」沼上悄声说。



榎木津指着沼上,「这和尚是谁?」毫不犹豫地在上座坐下。仔细一看,走廊上站着憔悴万分的益田。有点翻白眼的侦探助手慢吞吞地关上纸门,就像刚才的我那样坐到角落,无力地说,「打扰了。」



中禅寺沉痛地看着奴仆那个模样,厉声问」



「复兄,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知道就别多此一问了。」



「我说你啊,我才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



「猫啊、喵咪、妖怪喵咪。」



「妖怪喵咪……?榎木津先生,你知、知道什么了吗?」



「本权,你以为我是谁啊?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不知道的事呢,本权?」



看来……这个称呼被他叫上瘾了。



「全都是骗人的啦,一派胡言啦。」



「一派胡言……那个母亲果然是冒牌货吗?」



「冒牌货是女儿。」益田说。



「女……女儿?我遇见的美津子小姐是冒牌货?」



「她是真的。」榎木津说。



「什么?」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手法啊。可是那样一来……」



中禅寺似乎一瞬间就理解了,接着他一睑凝重地妩摩下巴。



「……杀人及湮灭证据、协助逃亡、伪造文书、冒用身分,这些时效全都还没有过,就是这么回事对吧?益田?」



「中禅寺先生猜得不错。而且还有逃漏税。」



「把钱送去那里啊。当金库来用吗?」



「非常恶质呢,而且父女俩都非常难缠。」



「要……举发他们吗?」



「问题就在这里……」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我大声问,「我完全不懂是怎么同事。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要把我抛在一边好吗?我可是事情的源头呢。」



「本岛,你就是这样,才会一再被卷入。」中禅寺冷冷地看我,「事情的源头是梶野美津子小姐,不是阿节小姐也不是你。你只是消息的媒介,不是与事件相关的主体。你就是分不清楚界限,才会明明无关,却被卷入,你已经完成你的任务了,与这件事无关了,甚至打道回府也行。」



「怎么这样……」



「中禅寺先生还是老样子,好冷漠呀。」沼上说,「不过我也想知道呢。我都听到一半了。」



「沼上就是那种热血心肠害惨了自己呐。好吧,我想听了就明白了……益田,查证工作呢?」



「我全都调查好了。这个人啥也不会做嘛,他只是走了一趟而已。去了八王子,还有国分寺。」



「原来梶野美津子的妖猫在国分寺吗……?」



中禅寺再一次抚摸下巴。



「那里真是个不错的小镇呢。」榎木津说。



「那里战前是别墅区呐,不过久保也住在那儿。」



「久保?那是谁?不认识。嗳,木场那蠢货租的地方离那里太近,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啊。」



榎木津尽管那样热闹登场,却好像一下子就弛缓了,他像只猫似地打了个大哈欠。中禅寺叹了一口气,转向益田说



「那……侦探的工作不就结了吗?接下来是刑警的工作吧?」



「唔,一般来说,是啦。」



「谜题解开了吗?」我问。



「唔,是解开了。几乎都已经查证过了,坏人的奸计完全败露了。只要把罪状揭露出来,一定会立刻被逮捕,然后马上遭到起诉。而且完全没有酌情的余地。只是……中禅寺先生,你怎么想?」益田探上前问。



「不怎么想。」



「少来了、少来了,别骗人了。这不就是中禅寺先生最痛恨的类型吗?事件解决,谜团冰解,犯人落网……却没有任何人得救。另一方面,坏事就算任由它去……」



「没有人困扰,也没有人不幸呐。那还是别管好了。」



「少来了少来了。」益田把脸皱成一网,「身为一般市民,不应该坐视明日张胆的违法行为,这不是师傅一贯的论调吗?你不是老把这话挂在嘴上吗?」



「连你都要叫我师傅吗?那么我从今天开始就叫你益锅哦?」



「叫益锅蛋吧。」榎木津插嘴。



「那也行。那,益锅蛋,你要我怎么做?」



「所以这时候还是该来进行一场驱魔啊。事实上就有人死掉了,也有好几个人被骗啊。」



「那跟我无关啊。到底要从谁身上驱走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沼上叫道,「我懂了。」



「我猜出来了。原来如此,这样啊,是这么回事啊。这下子棘手了呐。」



「什么东西懂了?」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一头雾水。别说是整体了,连事件的片鳞都瞧不出来。



这样下去,我觉得我简直就像是横冲直撞在五里雾中暗夜行路的无知蒙昧幼童一般。



「这件事呢,」沼上说,「就是刚才提到的铁匠婆的故事啊。听好喽,本岛先生。那个故事里,如果旅人乖乖地被吃掉的话……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也不会怎么样啊。」



「是不会怎么样呢。嗳,旅人会被吃掉,铁匠婆会吃得饱饱的,回到铁匠家,打鼾睡觉去。至于铁匠,他就像过往一样,继续过着和平的每一天。只是母亲变得有点爱吃鱼而已。唔,其实母亲是猫变成的,而猫也拿母亲的皮当伪装,在安全圈里舒舒服服地吃人,所以不会连拿来做伪装的铁匠家的人都吃掉。铁匠可以高枕无忧呢。虽然老母变得比以前腥臭了那么一些,可是身子比以前更健朗……」



嗯,就是这样吧。



铁匠深信那真的是他老母,所以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可是呢,偏偏来了一个身手高强的旅人,使得铁匠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母亲被凄惨地吃掉,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悲惨现实。这个故事啊,表面上是可恶的怪物遭到消灭,可喜可贺,而旅人也平安无事,拍拍屁股走人就好了,但从铁匠的角度来看呢……」



只是徒留悲伤……是吗?



「的确,杀掉真正的母亲的是妖猫,而那只猫被旅人给斩杀了,对铁匠来说,唔,旅人的确是为他报了杀母之仇,是他的恩人。可是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如果没有那个旅人,根本就风平浪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铁匠或许还可以跟妖猫婆和乐融融地过活呢。」



「可是……」益田接话说,「不过那只……猫吗?实际上也是有那只猫每晚吃人这样的事实吧?比照社会正义来看,这也是个无法视而不见的重大犯罪。」



「可是呢,这件事里面——哦,我说的这件事是铁匠的故事——抓人来吃的不是人,而是野兽,它就算不住在铁匠家里,一样会吃人。所以换个想法,它肯变身成老太婆,还算是好心的,不是吗?至少对铁匠来说啦。」



「我不知道您是哪位,不过您说的没错。」益田说,「问题就在这里啊。碰上如果遵从了法律,却只会徒留悲伤的情况时,这样做真的好吗?当然,应该也是非得照着法律来做不可啦,但还是让人难受。所以我才会辞掉警职……」



「您本来是警察啊?」沼上佩服地说。



「托您的福,我以前是个刑警。可是呢,仔细想想,像侦探小说之类的,连呃……报仇吗?连报仇都没有呢。只会指出说:你母亲死了,凶手是猫,这样就结束了。



「侦探就是这样的。」中禅寺说,「听好了,益田,制裁可不是侦探的工作。侦探的本分是解明经纬及构造,至于结果带来的事象,无论那是多么欠缺平衡的形态……也不可以做出加以矫正的逾越之举来。恢复均衡、维持秩序,那是司法的工作。所以侦探小说只指出凶手就结束,是正确的。」



「是这样吗?」益田歪起薄唇,「可是,这怎么说……中禅寺先生自己不也为人驱逐魔物吗?」



「那是误会。」



「误会吗?」



「严重的误会。你那终究只是结果论啊,益田。我是以祈祷师为业的,真相怎么样都无所谓。」



「哦……」



「事件这东西,就算搁着不管也会结束。只要在该停的地方停了,就算不解决也没关系。就是因为停不下来,才会乱七八糟。让事情好好回归平静,是我的工作。」



「结果不就是拨乱反正吗?」



「我就说那是结果论了。为了拨乱反正,有时候也需要类似真相的东西。需要的话,什么都得拿来利用。所以我的工作有时候也会带来那样的效果,如此罢了。我要求自己做一个守法之士,是因为照我的做法,也可以轻易地隐匿犯罪行为。若是漠视这一点,一切限度都没了了。我只是设下严格的基准,自戒而已。虽说是工作,我也不想让自己变成罪犯。再说,说起来,这次到底要从谁身上把什么……」



「只要从铁匠那里驱走妖猫就行了,在妖猫被消灭之前。」沼上说得很简单。



中禅寺露出不情愿的表情。



「也就是说呢,中禅寺先生,铁匠婆的故事是因为真相在妖猫披杀之后才曝光,所以才教人觉得情何以堪。如果旅人先告诉铁匠说你的母亲是冒牌货,妖猫吃掉了你真正的母亲取而代之,然后再为铁匠报仇的话,整个故事不是痛快多了吗?就铁匠来说,当成母亲景仰的老太婆其实是母亲的仇人。他被杀母仇人所骗,还把仇人当成母亲奉养,那当然是双重的不甘心了。说明白之后再报仇的话,真的就可以大快人心了。把原本该有的铁匠的愤恨与悲伤全都跳过,就只先顾着消灭了老太婆,感情大戏被丢到后面,所以才会觉得怪怪的,对吧?」



沼上向益田征求同意。



「我不晓得您哪位,不过您说的完全没错。」益田说,「完全就像这位平头先生所说的。」



「我不要。」中禅寺面露凶相,「对于太多了。一定很麻烦,」



「不要紧的啦,不要紧的啦。」难得乖乖观望的榎木津说,「我来指挥,不要紧的啦。」



「不、不行。你一指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再说……侦探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吧?」



「你这卖书的胡说些什么啊?我啊,连委托人的委托是什么都还没听说呢。我也不晓得人家想干嘛呢。根本就还没有开始,当然也没得结束啦。」



中禅寺满脸受不了地别开脸去。然后他一脸怨恨地看我说,



「拜托你,拜托的时候好好拜托行吗?本岛。」



榎木津说,「怎么样?服了吧。」



我缩起身子鞠躬。



「哇哈哈哈哈,没什么好道歉的,本权。就是把它当成工作才不行。什么调查外过啊、私通的,从乌龟到房子什么都找,那才叫工作。那类志工活动,交给锅蛋那种废物去做就行了!」



「那是志工活动吗?」益田用哭腔说。



「是对我的志愿奉献。听好了,京极,我跟你这种工作狂不同,我当侦探可不是工作。我的存住就是侦探,这并不是工作,所以没那么简单就了结了。工作是奴仆的任务,不是神明的任务!神明的存在只为施舍众生,,把我跟无能的奴仆混为一谈,是大错特错—懂了吗?」



「懂了、懂了,我懂了。你到底要怎样?」



榎木津半眯起眼睛



「做到我爽就是了。」



「反正你只想胡闹一通罢了吧?」



「胡闹?」



他在装傻。



「我说啊,复兄。你想胡闹,请自个儿去闹。幸好现在形同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但万一事情爆发开来,会有好几个人伤心欲绝。不光是这样。委托人美津子小姐也可能碰上某些灾厄。」



——是这样吗?



「打扰了……」



此时纸门开了一条缝,夫人探出脸来。榎木津快活地打招呼:



「呀,这不是千鹤吗!原来你在啊。话说回来,这笨书商还真是老样子呐!」



「嗯,这个人就算过丁百年还是千年,既不会成仙,也不会变妖,一成不变。对了……榎木津先生的事务所打电话来。」



榎木津怪叫,「嗄!那个蟑螂男居然会打电话吗!」他尽情唾骂了一顿后,吩咐益田说,「喂,锅蛋,去接。」



留任事务所的应该是寅吉,想来寅吉也被叫成蟑螂男吧,



真可怜。



益田马上回来了。他惊慌失措。长长的浏海全披散在额头上,效果十足地衬托出他的狼狈。



「不、不得了了,本岛先生!」益田对我叫道。



「咦?我吗?」



「这里还有别的本岛先生吗?那位平头先生应该不叫这个姓氏吧。本岛先生,听说阿节小姐刚才急匆匆地打电话到我们事务所来了。听说她讲得连珠炮似的,几乎都像在绕口令了,而且又说得不得要领。不过总而言之,就是昨天美津子小姐遭到暴徒袭击,差点送命,现在进了医院了。」



「美津子小姐?」



「昨天晚上她云收帐叵来的途中,被几街大汉袭击了。幸好路过的豆腐店老板出手相救,钱和命好像都保住了,听说那个豆腐店老板是合气道的高手,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呢。可是美津子小姐手臂骨折,受了重伤。」



「不妙了。」中禅寺皱起眉头。



「这下妖怪终于连铁匠家的人都吃起来了……中禅寺先生,是不是这么回事?」沼上这么说,「这样一来,即使置之不理也可以和平共存的构图就瓦解了,不是吗?这下糟了呢。怎么办?」



「歼灭。」



榎木津说。



然后他「哼哼」地笑了。



「喂,卖书的,你在想什么,对吧?喂?」



「罗、罗嗦。办事当然得小心为上。要是交给你的话……」



「你要叫那个和尚也帮忙,对吧?」



「咦?我吗?」



沼上指着自己的鼻头。



「唔,没被阿节小姐看过的只有你一个人了呐。沼上,你就把不巧在场当成一场无妄之灾吧。」



「这算……灾难吗?」



「可是……这需要资金。」



「不必担心,有个再现成不过的出资者。这样啊!就这么办吧!」



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办?



榎木津轻快地站了起来。



5



「说就是那里的右边。」我伸手指道。



左边是金池郭,右边是银信阁。



金池郭外表看起来像一栋高级料亭。



说不定就是因为相常老旧了,感觉才会格外高级。建筑物也是纯日式的平房,好像还有宏伟的庭院。最近即使是和风建筑,也有许多地方是和洋折衷,所以金池郭更让人感觉占老吧。它具备的风范,使得它与所谓的艺妓茶屋那类风化场所有着一线之隔。即使如此……它无疑仍是一家私娼窟。



另一方面,银信阁是一栋四层楼的豪华大楼,当然很新。



边缘镶了灯泡装饰的华丽看板、用霓虹灯管描画出来的英文字母。太阳都逻局挂在天顶,那些灯却都已经亮了起来,闪烁不停。一楼几乎全是玻璃墙,以装饰柱隔开,可以看到里头的花卉及时髦的椅子等等。它应该是自诩为西洋风,但一点品味也没有。



不过这是因为在大白天看才会如此,到了夜里,或许这些也会显得华美无比。阿节说是夜总会和附小房间的大澡堂,我连想都没法想像那会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银信阁只是弄成西洋风罢了,说穿了里头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我跟这种地方实在没什么缘呐。」



沼上张着嘴巴,仰望银信阁,以目瞪口呆的口吻说



「刚败战的时候,我曾经在黑市商人底下工作过,也出入过许多不三不四的地方,可是那阵子没有这样的设施呐。闹区也完全变了个样呢。那么,那位小姐会过来这里,是吧?」



沼上向我确认。阿节说她平口都会在四点整去店里。她说她很尽忠职守。



至于我,前天缺勤,昨天跟今天也早退,实在不像话。



「受不了……那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结果我完全没被知会事件的真相,还有这场作战的全貌,沼上也是如此。他只听到了自己该扮演斗么样的角色。不过至少常时,沼上对事件提出了自己的一番见解,而且猜得似乎并没有错,所以应该比我好上一些。



「我实际上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样呢。可是嗳,也不是要做坏事,没事的。」



沼上这么笑道,他真的是一身僧侣打扮。



他身上那套法衣,是益田从服装出租店租来的。



榎木津一直吵着和尚和尚,结果沼上真的被弄成了个和尚。话说同来,这个叫沼上的人,昨天还一副北海渔夫相,今天却已经是即将前赴西方净土的圣人模样,实在恐怖。他是个很容易入戏的人吗?



「先前我在出羽那里被卷入一桩古怪的事件,那个时候被中禅寺先生给救了。那桩事件真的怪到了极点,像我,不但被柴刀劈了,还被吊起来监禁,只差一点就要被做成木乃伊了呢。不过那已经是三年以前的事了。」



「木、木乃伊?」



到底是什么事件?



沼上露出苦笑。



「可是那位榎木津先生也真不是个泛泛之辈呢。他说要把那位……是叫美津子小姐吗?要把那位小姐从医院抓来,兴冲冲地出门去了,可是他真的是要去抓人吗?」



大概真的要抓吧。至于把人抓来要怎样,我就不晓得了。



不,他说事情紧急,冲了出去,或许已经抓到了也说不定。我确认怀表。离开中野以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从榎木津的马力推测,他应该已经抓到人,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晚了三十分钟呐。



就在这个时候,道路另一头冒出一张中国儿童的脸。



扎起袖子的和服、围裙和购物篮。



「啊,那就是阿节小姐。」



沼上「咳」地清了清喉咙。



「那我这路过的僧侣要上场喽?后头还有许多事等着办呢。等一下还要去别处吧?会忙到晚上呐。」



「啊,来了。」



几乎就在同时,阿节看到我,沼上发出大叫



「喝!」



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往后踉跄。连我自己都觉得演得真是逼真。或者说,这惊吓不是装的。



「什、什么?」



「不妙!这实在太不妙了!」



——什、什么啊?



这……这家伙也是那伙人的同类。他完全入戏了。



阿节跑了过来。



「哎呀哎呀哎呀呀,你在做什么?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侦探先生吗?告诉你,不得了啦!我有打电话过去呢,你听说了吗?你听说了吧?」



「我、我听说了,美津子小姐……」



「事情更不得了啦!」



「咦?」



「听说美津子姐不见啦!」阿节说。



已经抓到了,是吧。



「说真的,我都吓死啦。我刚才在过来这里的途中,绕去医院看了一下,结果美津子姐不见了呢。医院也乱成一团。美津子姐一定是偷溜出来了。可是她受了重伤呢,这下不得啦,该怎么办才好?欸,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吗?」



「喝!」



阿节摔了一跤,然后大叫:



「哇! 这、这人干嘛啊?」



「什么话!什么这人,这姑娘着实无礼!你给我听仔细了,贫僧为了折伏猫魔岳之魔猫,在叡山修炼五年、高野山修炼十年、恐山修炼十年,共累积了二十五年道行,人称那多大子钝痛,可是个德高望重的僧侣!」



「钝、钝痛?」



——果然是同类。



「修行了二十五年,你看起来也太年轻了吧?」阿节跌在地上说。



「真是娃娃脸呢。」我随口帮腔。



「非也!贫僧是习得了不老之术。贫僧今年五十五了。」沼上掩饰得更夸张。



「好厉害,可以请你教我那个法术吗?」



普通人会相信吗?



「这无法轻易传授。重要的是,姑娘,这里的房子充满了邪念呐。特别是……右边这一栋,被死不瞑日的女子冤魂以及老狸、川獭的灵魂给占据了。」



「女人、老狸跟川獭?」



「没错。非常糟糕。」



「是吗?唔,两边互抢客人,整天都在吵架没错啦。那么另一边有狗还是黄鼠狼盘据吗?」



「这边的是猫,妖猫。」



「猫?……这人是你朋友吗?」



阿节问我,我激烈地摇头。



「刚、刚才在那里碰到的。偶、偶然碰到的。我、我是受榎木津拜托,来、来找阿节小姐……」



「十年前死了一个姑娘!」



本来就要爬起来的阿节再次摔了一跤。沼上的声音充满了低沉的磁性。



「欸,和尚,你看得出来哦?真的看得出来哦?」



「贫僧修行二十五年……」



「好厉害哦,欸,你怎么会知道的?真的假的?我真的吓到了耶。」



阿节不可能把别人的话听到最后。



不仅如此……明明不听到最后,却深信不疑,真是个粗心的女孩。可是她的粗心也帮了大忙。



「那你会帮我们驱魔吗?和尚?」



「驱魔是神主的工作。」



「那要怎么办嘛?」



「右边的店被左边的店诅咒了。」



「诅咒?」



阿节爬起来,抓住沼上的法衣衣角,把他拉到路边去。



「欸欸欸,你说的诅咒是什么?欸,是什么嘛?我是右边的店铺老板家的佣人哦,很凑巧,对吧?真的只是凑巧的哦。」



不是凑巧,是我们埋伏在这等她。



阿节眼睛闪闪发光地说着,「听到诅咒这类事情,任谁都会在意嘛。」



我想这反应应该不是出于担心,是爱八卦。沼上庄严地说:



「最近内宅出过什么怪事,对吧?像是老板……不,老板夫妇……」



「他们感情坏透了。就跟和尚说的一样。」



阿节近乎好笑地上勾了。



「果然呐。」



「看得出来啊?好厉害唷。可是就是嘛,嗳,十年前小姐惹出事情以后,那对夫妻的感情就冰冷到底了。因为女儿杀了人,远走高飞,这也是难怪嘛。他们一直是分房而睡,对话也非常冷淡。这样说是有点过意不去啦,可是两人之间根本没有爱情嘛。老爷会变成一个守财奴,一定也是这个缘故。他会把隔壁店家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跟人家作对,这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了解,可是太过火了,就算不开这种店,钱也已经够多了,可是为了搞垮隔壁的店,老爷在这里砸了好多钱呢。」



「怨念……」



「是怨念啊,比海还要深的怨念呢。」阿节说。



——太简单了。



这样的话,我也做得来。就算不必特别诱导询问,阿节也会自个儿把有的没的全说出来。



「只要发生一点不好的事,老爷就全怪到隔壁店头上嘛。身体不适、外头下雨,全是小池家害的。电线杆是高的、邮筒是红的,老爷也一定会说是小池家搞的鬼。要是问老爷,老爷一定会这么说的。所有的坏事都是小池家害的。然后呢,我家老爷正在计划要挖角隔壁店的招牌小姐呢。说什么只要替她还清欠债,用高薪钓她,马上就可以挖过来了。很坏,对吧?我家老爷以为用钱可以买到人心呢。这些也全都是因为最近他的腰痛……」



「就是吧,令主人的腰痛也是……」



「也是诅咒害的吗?哎哟,那是因为被诅咒才痛的唷?这下不得了了。光靠按摩治不好的呢。可是,嗳,隔壁家会想诅咒我家老爷的心情也是可以了解啦。就小池先生来说,他可是女儿被杀了呢,被我家小姐给杀了。这样啊,那上次我会从楼梯摔下来,也是诅咒害的喽?」



这叫一厢情愿。



「就是啊,一定是的。」阿节自个儿信服了,「我家太太啊,实际上一定是觉得小姐在哪里自杀死掉了。也就是承认了女儿犯的罪。要不然的话,普通人哪里会自杀呢?可是老爷相信小姐是清白的。他觉得小姐一定躲在哪里。太太觉得老爷实在是不死心,而老爷觉得太太是个薄情女。说到底,就是这种没有交集的夫妻生活,让老爷做起这冷血无情的生意呢。一切的元凶都是十年前的命案,绝对是。就跟和尚说的一样。」



「阿节小姐知道得真清楚呢。」我说。



「大抵的事,女佣都看在眼里的。」阿节说,「然后呢?」



「咦?」



沼上被突然其来地一问,一瞬间怔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威严。



「哦,呃,贫僧料定,在十年前的命案中杀生的姑娘,最近就会现身。」



「你说小姐?这话可不能听了就算了。」阿节把沼上往小巷更深处扯去,「你说销声匿迹的小姐,暌违十年会再次现身?这可是桩大事。什么时候?在哪里?」



「这……必须细细占卜一番才知。那么贫侩就此告退。」



沼上就要离开,阿节揪住他的衣袖。



沼上朝我吐舌头。



「有何贵干?」



「还什么贵干,和尚先生,只说完这么重要的事就跑掉,岂不是诈欺吗?如果女儿现身坦承一切,老爷应该就可以死了心,以为女儿已死的太太也会高兴。这么来,我想我家老爷也会收起这泯灭人性的生意了。当然也得顾及世人的眼光,不过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做生意了吧。这呓一来,在苦海中垂泪的人也可以得救了。隔壁家也……」



阿节说到这里,转向我这里,一副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似地说



「对了,你找我干嘛去了?」



「我……」



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我的工作就是凑合阿节与沼人。



「……哦,就是……」



正当我支吾其诃,背后传来人的气息。



「哎呀……这不是大僧正吗?」



清晰无比的嗓音,



回头一看,中禅寺就站在小巷的入口。



「中、中……」



「哎呀,那个人我也认识。」阿节说,「那个人不是侦探的同伴吗?对不对?」



「咦?哦,该说是朋友还是……」



我完全不懂这到底是怎样的计划,所以也不敢胡乱应声。中禅寺仿佛在欣赏我的狼狈相,悠然踱进巷子里来。



「噢,这不是本岛侦探助手吗?你在这里拖拖拉拉些什么?委托人身陷危机,榎木津侦探长正四处奔走呢。啊,你是委托代理人余美木节小姐,对吧?我们曾经在胜浦见过。我想想……你就是那个被暴徒吓坏的惹人怜爱的美少女……」



「你知道得真清楚。」阿节说,「我记得你是驱魔的……」



「没错,我是驱逐魔物的祈祷师。话说回来,阿节小姐,你认识这位大僧正吗?哎呀,实在教人羡慕。」



「我们刚彳认识的。这个人很有名吗?他叫…」



「那多大子钝痛!」



沼上立刻报上名字,是为了通知中禅寺吧。果然是随口瞎掰的名字。



「钝痛和尚盛名远播哦。」中禅寺说,他快步走近说着,「哎呀,好久不见了。」握住沼上的手,上下挥动了几次。



「哎呀,能见到大师,实在不胜光荣之至。我万万没想到大师竟会现身此地。我还以为大师现在人在印度呢。」



「印、印度?」阿节茫然张口。



「大师常去印度和西藏哦。这位大师是世界知名的僧侣呀,阿节小姐。再怎么说,他过去曾在身延山与葛城山……」



「不是比驭山跟恐山吗?」



「那、那些山我也待过。加起来修行年数共三十载。」



沼上好像慌忙掩饰,但阿节只是单纯地吃惊,「竟然修行了三十年,太厉害了。」中禅寺背过脸去,肩膀卜下起伏……



他在笑。



好狠毒的家伙。



「总之,阿节小姐,在这位大师面前,必须谨言慎行。因为我们的一切都被他看透了。大师的预言,足铁口直断。」



「铁口直断吗?」



「百发百中。再怎么说,他都相当于我的师傅,是位德高望重的僧侣。能够与他认识,就已经是无上的幸运了。况民这位钝痛和尚,还拥有一个惊人的神技,能够叫出死人问话,比东北的乩童还要厉害,教人骇异呢。对吧,大僧正大人?」



「乩、乩童吗?」



沼上一瞬间露出本色,不过立刻「呃咳」一声,恢复成大僧正。



「没错。贫僧连死人也能唤回。反魂术之类的,是易如反掌。贫僧甚至与圣德太子和小野妹子※交谈过。」



(※圣德大子(五七四~六二二),摄政期间曾多次派遣隋唐使,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国家体制等,并大力推广佛教。小野妹子则为圣德太子的朝臣,为第一次的遣隋使成员之一。)



「太厉害了!」



深信不疑。



普通人……真的会相信这种话吗?



「那岂不是全都解决了吗?」



阿节很兴奋。



「失踪的小姐回来,然后把死掉的小池家的女儿也叫出来的话,立刻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啊。这么一来,就没有怀疑的余地了。可是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这时候才在怀疑什么?



「当然是真的了。」这么说的是中禅寺,「我可以保证。而且啊,这位大僧正呢,不管为人进行什么样的加持祈祷,或显现出何种灵验的神迹,无论是布施谢礼还是贿赂,一切报酬,一芥不取,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无欲无私之人、教人无限景仰钦佩的圣人。这样一个人有可能撒谎吗?奈美木小姐?」



「免费吗?那更合老爷的意了。」阿节低声说道。



中禅寺看了一眼阿节内双的眼睛,抓住我的手臂说:



「先不管这些,喏,本岛,你得快点去追查梶野美津子小姐的下落。她很有可能被恶汉给掳走了。」



「恶、恶汉?」



明明就是被榎木津抓走了。



「你和我一道过来。啊啊,钝痛和尚,我有些俗务缠身,实在遗憾,今天我得就此告辞了。」



中禅寺理好衣襟,规规矩矩地深深行了个礼,悄声说了句,「明日正午。」



然后他把我从小巷里推出去,临去之际,留下一句



「接下来就有劳大师了。」



沼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咳了一声,随口瞎掰道,「那么,印度见了。」



我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阿节正不停地向沼上低头行礼。她好像在拜托沼上什么。



「中、中禅寺先生,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弯过转角说。



「什么什么状况……这下子沼上就会拜访信浓镜次郎先生的家了,这样罢了。嗳,我有点挂心,所以跑来探探情况,但看那个样子,应该不会有问题。沼上是个相当出色的演员。信浓先生应该会委托他进行十年前的被害人的降灵吧。」



「这样吗?那……灵是不是真的会来姑且不论,可是那样就等于是揭发自己的女儿的罪行了呢。信浓先生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杀了人吧?」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中禅寺忽然停步,「信浓先生的烦躁源目于谜雾重重的真相。亦即比起女儿是否犯罪,女儿下落不明这件事,对他来说才是更重要的问题。毕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女儿都没有投靠做父母的自己,而是选择了消失啊。」



「是啊。」



「如果听到女儿亲口承认失手杀了人,信浓先生也不会再继续怀恨小池家下去了吧。不,他应该会坦诚地向小池先生谢罪。」



「会吗……?」



「那当然了。信浓这个人……唔,不是个值得称赞的人。他足个靠着肮脏生意致富的暴发户,可是很少有人是彻头彻尾坏到骨子里头去的。再怎么说,他也是为人父母,应该可以理解失去女儿的悲伤。如果自己的女儿真是凶手,他应该早就诚恳地谢罪了吧。」



被中禅寺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如此。



「可是,女儿没有说出真相,就突然从信浓先生面前消失了。不仅如此,信浓先生还被小池先生近乎单方面地指控你的女儿是杀人凶手,严厉纠弹。」



「明明就不晓得真相如何,是吗?」



「嗳,就是这样吧。对信浓先生来说,小池先生这个人一直都是个难缠的生意敌手,也是把他当成后进小子轻蔑的可恨对象。就算小池先生是个失去女儿的可怜父亲,被他这么高压地指垮自己的女儿是杀人凶手,也没法子同情得起来吧。当然,信浓先生没办法向对方道歉。」



也是,一旦道歉,就等于承认了女儿的罪行。



「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警方也束手无策。在这样的状况下道歉,等于足平日长了可恨的敌人威风,抛弃自己心爱的女儿。不管命案状况再怎么可疑,这时候就算赌气也绝对不能承认、不想承认——就是这么回事吧。这种状况持续了十年之久。这段期间,信浓先生愈来愈固执了吧。到了现在,感觉就像是如果收起对小池先生的敌意,就形同是背弃了女儿。」



「近似赌气的偏执心情,在十年之间不断地变本加厉,是吗?」



「嗳,就像阿节小姐说的。信浓家的种种不和,全都是十年前的事件造成的。因为这些不和,使得信浓先生做生意的手段愈来愈肮脏,结果让许多人蒙受麻烦——这是事实吧。那姑娘虽然那副德性,她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容小觑。」



「那、那么……」



究竟要怎么收场呢?



总不可能真的要降灵吧?



「没怎么办。」中禅寺说,「一切就如同方才沼上大僧正所言。」



「大僧正所言……你是说诅咒吗?」



「没错,这些种种,也是小池家施下的诅咒。」



「为了报复女儿被杀,所以下了诅咒吗?」



中禅寺狡黠地一笑



「这个嘛……本岛,不是为了报复,而是源自于保身与贪念的、充满恶意的诅咒呀。」



「保身与贪念?」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想法了。小池先生是真的觉得信浓先生很碍事吧。喏,你看看这个。」



中禅寺说到这里,指示贴在木板围墙上的贴纸。



黄色的纸上印刷着红色的毛笔字体。这么说来,从涩谷站到这里的途中,好像贴了好几张这样的纸。我完全没读内容,但记得这个配色。



银信阁是杀人犯的大楼!



岂可让罪犯迫遥法外做生意!



把杀人凶手赶出圆山町!



「这……」



「这当然是小池先生印刷、张贴的。我在这一带打听了一下,这类诽谤中伤,似乎是他的拿手好戏。」



「哦……」



的确,即使真凶就是信浓家的女儿,也没道理把父亲信浓也说成是杀人凶手吧三更何况信浓的女儿还不一定就是凶手。像这么一看,文章似乎也充满了恶意。那与其说是抗议,感觉更接近含血喷人。



「不只是说坏话而已。金池郭还会教唆地痞流氓闹事、雇崩假客人进去制造食物中毒骚动等等,从没停过妨碍生意的行为。听说因为这样,战前银信阁有一段时期几乎没有客人上门。」



原来……是这样吗?



因为我被灌输了信浓是个邪恶的守财奴、小池是个亲切的慈善家这样的先人为主观念,所以完全没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可是……听美津子小姐的描述,小池先生感觉不是那么坏的人啊?」



「这世上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但也没有好到那种地步的活菩萨吧。」中禅寺说着,撕下传单揉成一团。「不过信浓先生迎没有眼输。变成守财奴的信浓先生加入羽田制铁旗下,靠军需发了战争财,又利用钢铁股票赚钱,来维持店铺。即使遭到空袭,仍然再接再厉盖起了那栋没品的新生银信阁。那栋大楼虽然没品,不过好像大受欢迎,是执念呐。俗话说,诅咒他人,需当心反扑己身,诅咒转来转去,结果又转回了小池先生自己头上呐。重新爬起来的信浓先生,这次卯足了全力开始和小池先生作对。这算……自做自受吗?」



不太懂。不,关于两边商业上的竞争,我可以理解,可是……



「只有你说的诅咒,我不太明白。是指小池先生妨碍营业的行为吗?」



「简而言之,就是有只妖猫混了进来啊。」



「妖猫?」



「本岛,这次啊,咱们是要让那只妖猫好好跳一场舞呀。」



「跳舞?跳舞是指……?」



更不懂了。



「哦,猫这种生物,自古以来就是会让死人跳舞的。嗳,如果一切照预定来,后天正午,死人就会跳着看看舞※现身了。这么一来,铁匠婆的真面目也会跟着曝光,引发一场大混乱吧。嗳,榎木津那家伙好像想要大闹一场,但我不会让他闹得太离谱。我会先设下防线。」



(※看看舞起源于江户晚期长崎的中国人所跳的舞,称为「唐人舞」,因歌词第一句为「看看也,赐奴的九连环」,故也称「看看舞」。)



好了——中禅寺眺望开始西倾的夕阳。



「本岛,你回去比较好吧。」



「回去?」



「哦,你的任务只是让沼上和阿节小姐会面而已。可是我想那样的话,你可能小好脱身……」



「所以中禅寺先生才会出现在那里?」



的确,如果中禅寺没有现身,我应该会就那样一直磨磨蹭蹭地待在原地,那么一来,沼上或许也难以潜入信浓家了。



而且就算事情顺利,那种情况,我也不清楚该如何是好。



因为我不晓得策略足什么,也没有接到任何指示。



可是就算这时候叫我回去……



「看你一脸不想同去的样子。」中禅寺说,「实在是,榎木津也真是作孽。不,是你太倒霉了吗?」



「一定两边都是吧。对了,榎木津先生呢?」



他……抓了美津子吧。我不晓得他是怎么抓的,也不明白抓美津子有什么意义,不过确实抓到人就是了吧。这才不是侦探该做的事。



「那家伙现在应该在房仲公司吧。」中禅寺说。



「房仲公司?」



这种非常时期,他居然在为北九州的阔少找别墅吗?我露出不服的样子,中禅寺在眉间挤出皱纹地看着我的脸,呢喃道:



「你也真是伤脑筋呢。你不回去,是吧?那么……好吧,那你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或许……回去才是为了自己好。



中禅寺伤脑筋似地绷着一边脸颊,然后悄声说,「那样的话,请你等一下好吗?」



接着他小跑步到转角的杂货店,看了一下里面,这次大声说,「不好意思,可以借个电话吗?」



不一会儿,一个老人按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厂出来,表情痛苦得仿佛灌了蓖麻油,说这里没有公共电话。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几枚十圆硬币给老人,指着柜台的电话,说他借这只电话就好。老人不知为何连点了好几次头,就这样兀自点着头,拿着钱进去里面了。



和服怪人等到老人的背影完全消失以后,伸手拿起话筒。



「哦,我是中禅寺。寅吉吗?状况如何?咦?这样啊,已经抓到人了吗?就只有这种野蛮事办起来特别快呐…」



看来中禅寺正在打电话到玫瑰十字侦探社。那么……所谓抓到人,是指美津子吗?



「那么,人现在在哪?那里?在那里,足吗?被绑起来倒吊着?」



「什、什么?」



「喂,人还活着吧?咦?勉强还有一口气?」



——到底是做了什么?



「喂喂喂,不关我的事哦。你们可别抓错人喽。咦?他全招了?这样啊。唔,让他跑了就麻烦了,不过还是好好治疗人家一下啊。必要的话,看要找里村还是谁来治疗吧。什么?里村连健康的人也想解剖,不要?嗳,是这样没错啦。好,我明白了。」



中禅寺挂断电话,大声对店里呼喊,「谢谢。」后,一脸清爽地从店里出来了。



「中、中禅寺先生,这、这到底……」



到底是在做什么?



「你们要把美、美津子小姐怎、怎么样?」



「不晓得。」



——好恐怖。



中禅寺理好外套衣襟,撩起头发。



「好了,本岛,既然你说你不回去,那么接下来也要请你演一场戏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什、什么戏?」



「这个嘛……嗳,去了就知道了。」



中禅寺说,甩着外套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完全西倾了。



黄昏时刻的涩谷车站人潮汹涌。路灯也多,却总有些昏昏暗暗,尽管灯火辉煌,却连人的脸都看不清楚。因为有多少光就有多少阴影,结果还是一样呐-我心想。



明明不是小孩子了,我却不安起来。



唯一的依靠只有中禅寺的背影。叫是和服男子却不知怎地,完全没有停步,却也不会撞到行人,流畅地穿梭在人海之中,游过杂杳人群。我动不动就差点撞到人、踩到人,抽身的时候撞到阶梯,怎么样都无法顺利前进。



然后,我唐突——真的非常唐突地——怕了起来。我怕起了应该是我的依靠的中禅芋。



这个人究竟……



是什么人?



仔细想想,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们从涩谷搭玉川线坐了两站。



在大桥车站下了车。



走了五分钟。



我们经过一条篱笆连绵,颇为宽敞的道路,转了几次弯,每一转弯,路就愈来愈狭窄。来到煤气路灯朦胧发光、砂砾遍布的路中间时,原本一次都没有停步、速度也维持一定的中禅寺冷不妨停了下来。



「本岛。」



「啊,是。」



「我要拜托你演的戏很简单。那里…有一栋大户人家,对吧?」



中禅寺指着道路右边。



我看到一座有屋顶的大门,看起来就像诸侯大宅还是豪农的房舍。



「那里应该就是小池宗亓郎——美津子小姐的雇主家。接下来我要走去那里。我开始敲门的时候,可以请你尽全力冲过来吗?」



「冲过去,是吗?」



中禅寺目测了几次自己站立的位置与大门之间的距离,然后掏出怀表,像是在计测时间,说



「我敲了三下左右的时候开跑的话,应该正好吧。」



「三下是吗?」



「对,我会以咚、咚、咚这样的间隔敲门。你听到第三声咚的时候开跑就行了。尽可能全力冲刺。然后……你只要站住我身后,附和我的每一句话就行了。



「这……是某种……」



咒术吗?



中禅寺什么也没说,大胆地笑了,悠然朝小池邸走了出去。一眨眼就远去了。暗褐色的和服外套融化在幽暗的小巷里。



——啊啊。



我总觉得紧张得要死。



就在这当中,中禅寺走到门前了。



咚、咚、咚。



我使尽全力冲过去。



「小池先生,请问这里是小池家吗!」



中禅寺的声音渐渐变大了。



「不得了了,出大事了啊,请问宗五郎大爷在吗?」



咚、咚、咚。



我抵达门前,同时大门打开了。



中禅寺的身子猛地向前倾颓,我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眼前一阵发黑。我也跟着低下头,喘个不停。



「怎么啦:你足哪位?」



「这、这里、是小、小池宗五郎大爷的家吗?」



「是啊……怎、怎么啦?」



中禅寺的表情……像是出了大事。看起来就像这样吧。中禅寺不知为何,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再三反复着,「大爷、大爷呢……?」



「所以问你出了什么事?大爷现存……」



「女、女衒的片桐被、被人杀了……」



「什么?」



「对、对吧?金伍郎?」中禅寺对我说。



「啊、呃、是……」



不行,我真的喘不过气来了。



「你、你说片桐?怎、怎么会?不,重点是你们是谁?」



「我、我们是银、银座的,花、花……对吧?」



又被问了。呃,所以说……



「啊、是,没错。」



不是装的,我真的只能这么说。



「片、片桐大哥他,呃,在有乐町那里,浑、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我见状吓、吓了一大跳,对吧,金伍郎?」



「啊、是,」



「结、结果美、美……叫什么去了?金伍郎?」



「美?呃,是…」



「对了,叫美津子,片桐大哥是被美津子干掉的……」



「你说美津子?真的吗!老爷!老爷!」



男子大叫,于是家里跑出了几个小混混风的男子。背后走来一个身穿和服,体态丰腴的中年男子。



「源治,出了什么事?」



这大概就是宗五郎吧。



叫做源治的男子小跑步到宗五郎身边,匆匆附耳说了什么。



「什么?你说美津子?怎么可能?」



「可是……美津子她……」



「唔……是啊。」



源治瞥了我们一眼。



宗五郎把手下推到一旁,走上前来



「你们是花惠的客人吗?你们说片桐他怎么了?」



「是,您、您是宗五郎大爷?」



「没错。重点是,你们为什么找上这里?片桐他……死了吗?」



「大概……哦,路人吵吵闹闹,警察也来了,片桐大哥留下遗言……叫我们尽快通知大爷您。」



「遗、遗言……?他真的死了吗?」



「他被乱刀砍伤,浑身是血。吓死人了呐,对吧,金伍郎?」



「啊、是。」



我现在才想到,为什么我叫金伍郎?



「他留下什么遗言?」



「哦,他说是美津子下的手,事情全曝光了。」



「曝光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对吧?金……」



「是!」



谁要被你叫金伍郎?中禅寺……



在耍我。我还紧张得要命,真是蠢毙了。



「片桐大哥不停地说,美津子恨死了,事迹全败露了。然后我记得……」



中禅寺慢慢地看我。



「咦?啥?」



「对,片桐大哥还说了句『花惠』。然后我们听见警笛声,就慌忙逃走了。要是被当成凶手,就没法来报信了嘛。对吧?金伍郎?」



「就、就是啊。」



我本来想回说「桃太郎大哥」,可是我办不到。



宗五郎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来:



「感谢两位前来通知。喂,好好答谢这两位。然后……请两位忘了今天来到这里的事—不,把今天看到的事都忘了。如果两位可能被警察找去,或是遭到逮捕,立刻通知我。我会为两位设法。」



「那真是太感激不尽了,对吧?金伍郎?咱们也不想跟警察扯上关系嘛,金伍郎。你也快好好答谢大爷呀,金伍郎。」中禅寺说个没完。



「啊、是,呃……」



所以谁是金伍郎?



「还请大爷……多多关照了。」



中禅寺低下头来,慢慢地这么说道。



6



「对对对,不是右手呀。」



榎木津看到我拿来的招猫,高兴极了,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



「复、榎木津先生,到底是怎么了?居然打电话到公司来。」



「因为我需要这个嘛。有什么办法?」



「需要?……这种东西到处都有卖啊?」



我一早才刚去上班……榎木津就打电话到我的公司来了。



榎木津把接电话的女职员搞得混乱不堪,惹得代替她接电话的社长生气、惊恐、日瞪口呆。



我……一直到被社长用一种像在怒吼又像求救又像哭泣般的声音呼叫「本岛、本岛。」都压根儿没想到那通骚扰电话的原因就在我身上,正喝着粗茶,老神在在地看设计图,结果火突然烧到我身上来,搞得我手足无阶。



接起的话筒中传来的,是连呼着「招喵招喵」的呆蠢声音。我甚至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想到那是榎木津的声音。



「有什么事?」我再三询问,披骂道,「左手啦、左手。」简面百之,榎木津扣电话找我,好像是要叫我立刻带着我为了近藤而买的第一个招客的招猫赶到国分寺车站去。



这太强人所难了。



我星期一请假,星期二跟三都早退了。工作虽然不忙,但再怎么样也不能继续给公司添麻烦了。我卯足全力拒绝。



然而……这次我却被在一旁聆听的社长给责骂了。



才一开业,就被搞到脱力,完全丧失干劲的社长命令我立刻早退,照着打电话来的人的吩咐做。他好像是觉得如果我不照做,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受不了



搞不好会害我被革职耶。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公司,回到家里,踹起还在睡懒觉的近藤,抢回第一个送给他的招猫,趁着近藤完全清醒之前,急忙离开家,跳进电车里。



我那个像熊一样的总角之交对侦探一伙好奇万分,如果他醒来的话,一定会吵着叫我带他去。我可不想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国分寺的车站前,有三名男子止在等我。是打扮得有如美国空军的榎木津、风貌宛如前卫诗人的益田,以及一个不知为何,氛围非常普通,而且一身普通到了极点的西装打扮的男子。



处在脱离常轨的怪人之间,普通人看起来反而显得突兀。穿西装的男子简直是突兀到了极点。我强烈地希望自己也能够像他那样。



普通的男子是房仲业者,名叫加藤。



加藤搓着手,对一介制图工的我寒暄。



这是我第一次被房仲业者示好,感到异样惶恐。



「那这是怎么样?榎木津先生,我要怎么做才好?」



「什么都不必做,再见。」



这样……就完了吗?



「益田先生?」



益田歪着嘴角说:



「你也真倒霉呢。」



「哪有一句倒霉就想把人打发的?我可不会就这样回去。」



「可是本岛先生还有上作吧?」



「今天变成这才是工作了啦。」



「你被炒鱿鱼了?」益田说着笑了,「敝公司没有在微人哦。」



谁要应征那种见鬼的公司。



留神一看,榎木津与加藤正一边谈笑,一边走了出去。我实在不认为榎木津那个人能够与一般人谈笑,一定是加藤勉强在应和榎木津的话。



「哎呀。」益田说,跟了上去。他手中提了一个黑色皮包,看起来沉甸甸的。益田说着「再见。」向我举手。



「什么再见,益田先生,怎么可以这样……」



我一把抓住益田手中的大皮包,拖住想要追上两人的他。



「喂,解释给我听嘛。那种招猫要拿去做什么?你们怎么知道我买了那个招猫?」



「我才不知道哩。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个人是……喏,为我们仲介要给那个北九州大少住的别墅的房仲业者,接下来要去打契约。」



「那这跟事件没有关系吗?」



「不清楚呢。」益田纳闷地说,「不管这个,木岛先生,昨天怎么样了?那个和尚是否好好爱惜出租的衣服?万一破掉要买下来的。」



「你说沼上先生吗?」



这么说来,沼上怎么了呢?



他只身一人潜入信浓家了吗?



希望他没露馅才好。



「……唔,我是不晓得要不要紧,不过应该足没破吧,法衣很适合他嘛。倒是我,可是惨兮兮呐。虽然只有一小段距离,但跑得心脏都快爆炸了,还被一群流氓般的人请喝酒。」



好啦,喝个一杯,喝个一杯……



结果不晓得究竟被灌了几杯。



「咦?那么京极师傅也一起喝了吗?」



「那个人完全没喝啊,全都是我喝掉了。」



中禅寺装出憔悴万分的摸样,巧妙地躲掉了劝酒。旧书商原本就是一副肺病病人般的风貌,装起来充满说服力。



另一方面,我是真的全力冲刺,所以心跳加速,嘴巴也干了,无法正常说话,注意到时,杯子已经被斟满了酒。没有喝个烂醉,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附带一提,昨天晚上我叫远山金伍郎,中禅寺叫水户光彦※。



(※各别影射远山金四郎和水户光国(即水户黄门),两者皆为知名历史人物,在古装剧中被塑造成为经常微服出访、为市井小民主持正义的人物。)



信口胡诌也该有个限度。



益田痉挛着脖子笑了。



「真是,本岛先生,我跟你说,中禅寺先生那个人啊,他的信条是绝对不操劳身体。他不做肉体劳动的。他当时应该是设定成你们从银座赶来吧。嗳,那个人最擅长唬人了,他就算不用真的跑来,也可以巧妙地骗过去吧,但他可能是觉得要本岛先生演戏太勉强了,所以才会要你真的跑。」



哎呀,真是倒霉透了呐——益田又笑了一阵。



「嗳,不过我这儿的倒霉度也不相上下呢。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从涩谷的医院大逃脱,紧接着又是在有乐町展开一场乱斗。那简直就是电光石火啊。而且还是以道上兄弟为对手上演全武行。嗳,就像你知道的,我是个胆小鬼,所以两次我都躲在暗处,彻头彻尾担任监视的角色。路人尖叫连连,警车也来了五台。哎唷,真是观者如堵呢,银座大混乱。」



这些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居然被我跟到目的地来了。



这里的氛围与其说是住宅区,更接近别墅区。



「这一带最近有许多人迁住过来。」加藤也说。这里算是新兴住宅区吧,土地经过区画整理,建筑物之间的距离也很宽阔,是让人觉得像别墅区的主因吧。



「哦,这一带在过去——说是过去,也是大正时代左右——曾经是有钱人的别墅地区……」



加藤像在回答我的疑问似地说。



没什么好猜疑的,这里真的本来就是别墅区。



「……后来啊,嗳,战争时期,来了一堆在近郊从事军需产业的劳工之类的,然后还有疏散的人,很多这类人搬过来,车站一带变得愈来愈杂乱了,不过这一带的话呢,环境还很清幽,对吧?十分安静,视野辽阔,却不会给人萧条之感。距离车站呢,是有那么一点,有那么一点点略嫌稍远,可是请看,已经到了,一眨眼就走到了。」加藤说。



「就是这里,这里,这里!」榎木津吵闹起来。



是一栋还很新颖的大宅子。



外观一看就是有钱人家住的房子,不合我的脾胃。



不过我的脾胃完全不重要。



「哎呀,一开始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再怎么说,这房子都是前年才刚落成的嘛,要脱手也太早了。又是这么一栋美轮美奂的屋子嘛。可是喏……」



加藤用姆指和食指圈成圆形,出示给榎木津看。



「开出来的价码实在没话说嘛,所以我想说先交涉看看好了,嗳,毕竟是那样惊人的一笔价码嘛,给敝公司的仲介费也……嗳,没话说嘛,所以我们开出条件,由敝公司来包办安排新住处和暂居处等等的杂事,当然还有搬家等事宜,结果对方音升爽快地就答应了。」



「这样。」



榎木津好像没兴趣。他以一贯的弛缓动作扫视了屋子一圈,接着望向我。然后他注意到我。



「啊,我记得你是本岛弦之丞!你在干嘛?」



「弦之丞?」



「这样啊,你也想大闹一场,是吧。好吧。」



「大闹一场……?大闹什么?」



「意思是允许你加入了吧。」益田答道。



「要在这里大闹吗?……可是这里……」



此时,我注意到精致的红砖造大门上挂着门牌。



梶野美津子……



「梶、梶野……」



「是叫铁匠婆吗?好了,大将要进攻了。」



请问有人在吗?——我听见加藤在叫门。



望过去一看,玄关站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妇人。



好醒目,好花俏。



唔,算得上是美女吧,可是怎么看都不是良家妇女。



明明距离还这么远,我却可以算出她的睫毛根数,嘴唇也是鲜红色的。



头发不晓得是怎么盘的,绑成一个惊人的形状,是完美无缺的特种行业化妆。



「欢迎光临……」



这招呼让人误以为是走进了哪家酒吧。她可能自以为清纯,但接客态度总有种黏腻之感。妇人向加藤行礼之后,假惺惺地注意到榎木津。



「……哎呀,这位先生是……?」



哪有人现在才在「哎呀」的。榎木津那样一个大个儿,门一打开,第一个就看到了吧。



「这位就是……那位财阀公了,是吗?」



所谓媚眼,指的就是这种眼神。



妇人以缠人的黏腻视线打量着榎木津。



一般来说,榎木津只要不说话,会非常吃香。他的五官端正媲美雕像,而且个子挺拔,眼睛硕大,瞳孔像外国人那样色素淡薄,眉毛英挺飞扬。肤色白皙,头发还足栗色的。只是,



一开口……就成了个呆瓜。



我半是提心吊胆,半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被榎木津的外表迷得神魂颠倒的妇人失望的瞬间。如果她知道了那个侦探的本性,究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隋来?



「幸会,这次承蒙您关照了。」



「咦?」



我摸不清楚是谁在说话。



我东张西望起来。



「我叫榎木津礼二郎,代理家父榎木津干磨前来。此次提出无理的要求,实住惶恐。竟要请人将落成还未满三年、如此华美的宅院出售,原本实在是难以启齿的请求……但在北九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名家,小早川家的公子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搬进这里…」



榎木津在正常说话!



我……好一会儿茫然注视着这幕难以置信的光景。



妇人摆出媚态说:



「哎呀,快请进屋。请进请进,今天外头很冷呢。」



「不敢不敢。啊,还有·站在那里的是我的部下,衣索比亚人益锅达·达锅益,是负责提行李的。旁边的是电气下程业者……」



「我、找叫远山金伍郎!」



在被乱掰个名字之前,自己先说出来还比较好。



榎木津说:



「他叫金伍郎,说是想要检查线路的状况……」



「线路,是吗?可是线路并没有什么问题……」



「哦,是……呃、关于电压,呃……」我支吾说。



「我知道了,请检查吧。」女人说。



万年工作服也是派得上用场的。而且我真的是电气工程公司的员工。这么一想,这还真是个空虚的用场。



「……既然已经决定要卖,这里就是榎木津先生的屋子了。请尽情检查到您满意吧。」女人说。



「契约都还没有签呢。」



「好,那么现在就来签约吧。」加藤不住地点头哈暧。



女人瞥着他那个样子,将众人领到屋内。



家具和陈设都非常高雅。就像美国电影中出现的人家。是真的有钱人吧。变得异样正常的榎木津,极为自然地在接待区的客用沙发坐下。有模有样的,真教人讨厌。加藤在旁边的圆椅子坐下,益田用古怪的音调说着「偶赞着就好。」杵在榎木津后面。



益田果然是个不逊于榎木津的笨蛋。



既然我都说了要检查,无可奈何,只好找到分电盘,借来椅子,站在上面,装做在忙什么的样子。



全是假的。



女人说「请稍待一会儿。」去了厨房。榎木津发出「呜喵」的怪声,伸了个懒腰。真搞不懂哪边才是他的真面目。



我不经意地一看。



不知道叫什么名称的西式家具上,



——搁着我的招猫。



与周围的景像格格不入。



是榎木津摆上去的吗?



女子泡了红茶还是什么端来,于是加藤郑重地说「那么我们开始签约。」从皮包里取出文件。



「我想这类手续对忙碌的各位来说实在麻烦,但毕竟是规定,或许多少有些沉闷冗长,还请多多担待。呃……」



加藤说到这里,「呼」地吁了一口气,说



「抱歉,我不晓得像榎木津先生这种做大事业的人如何……但对敝人这样一介小镇房仲业看来说,这次的交易金额形同大文数字,嗯,让我实在是紧张得直冒汗。那么,在请双方签章之前,依规定我必须先朗读契约事项,请两位多多忍耐。」



「请尽可能慢慢地读。」榎木津交代。



我在旁边听着,也一头雾水。反正凭我的薪水,一辈子也买不起这种房子,一点参考貭值也没有。



我开始觉得荒谬了。



就在我想丢下一句「没有异状。」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门「碰」地打开,传来「小姐、小姐。」的叫唤声。女人突然吓了一跳,制止加藤,然后慌忙跑向玄关。



「可惜!」榎木津说,「太可惜了。应该叫你念快点的,好了,房仲先生,没剩几行了,快点把它念掉,我没时间了,我先盖章吧。」



「呃,可是……」



「我要盖了。」



加藤被榎木津的气势压倒,继续念起下艾。



我……望向玄关。



从我的位置可以看见通往玄关的走廊。女子慌乱之中没有将门完全掩上,所以可以看见整个玄关。有几名男子来访。



我从椅子放下一只脚,凝目细看,结果……



——那是。



四日相接了。



——我记得那是叫源治的…



是小池邸的源治。「你小子……」我听到这样的恫吓声。女子迅速用手指抵住嘴唇,说:



「悄声些,源治。」



「小、小姐,那、那家伙是……」



「笨蛋,叫你安静啦。万一重要的契约告吹了怎么办?那是财阀的大少爷带来的叫什么的电气工程公司的人啦。我记得是叫……呃,远山……」



「金伍郎,是吗?」



「对,余伍郎。你认识他吗?」



「还有什么认识不认识的,就是那家伙啊,给片桐送终的家伙之一。」



「是那家伙?」



女子回头看我。我谄媚地笑,行了侗礼,装做没发现到源治,再次假装进行作业。全足假装。



真的全是一派谎言。



「叫是那家伙怎么会……」



「是碰巧的吧。那个榎木津的儿子是真的啦,长得跟照片上一样。」



「可是小姐……」



「片桐昨天傍晚离开银座的店以后,遭到什么人袭击,下落不明,这是事实呀。也来了许多警察呢。而且……」女子压低声音,「不是说美津子也溜出医院了吗?」



「这样啊。关于这件事,其实啊,刚才美津子打电话到宅子麦子。」



「电话?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要来国分寺。」



「她、她要来这里吗!」女人叫出声来,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她怎么会知道这里?」



「不晓得。片桐那家伙,临死之前告诉那个金伍郎还有他的大哥,个叫水户的家伙,说事情全曝光了。那个臭婊子,到底是从哪里听到的……不,搞不好就是片桐说出去的。小管怎么样,小姐有危险了。那臭婆娘好像还带着刀子,所以我先一步赶来这里……老爷也很快就会过来了。」



「那个老糊涂就算过来,又派得上什么用场?所以说,早点收拾她就好了嘛。反正她连户籍也没有,就扔进山里头,当做没这回事,不就是具名无尸了吗?说起来,干嘛让她跑去八王子嘛。真是的……」



「抱歉打扰你们谈话……」



「啊……」



榎木津突然大声说,害得背着脸偷听的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我重新站正,定睛一看,榎木津还有提着皮包的衣索比亚人益田不知何时移动到通往玄关的走廊人口处了。



「契约还要签吗?我衣索比亚人的部下抱怨个没完,说皮包很重。衣索比亚好像有句俗谚,说要是把装了钱的皮包搁在地上,就一生不能吃米饭了。」



胡……胡扯一通嘛。



「偶爱吃饭。」



还跟着嬉皮笑脸。



「我忙得很呢,忙得都想揍人了。要是让我等太久,我可要带着这些钱回去了。现在立刻。」



「请、请等一下,呃……」



「英惠!」才刚听见声音,门就打开了,「英惠,你没事吗?」



进来的是小池宗五郎。



「事、事情可大了!干嘛啦,你这样不是坏了我的事吗……啊,没事没事,榎木津先生,我马上过去,请在客厅稍待一会儿。」



「马上哦。」



「马、马上去。还、还是干脆叫这个人帮忙提着那些钱好了?呃,那位爱吃饭的……」



「迷关系,偶可以忍耐。」



益田胡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走回原处。



加藤孤孤单单地坐着。



他的表情……真的很普通。



「总之你先进来,在隔壁房间等我签完约吧。真的就签快好了,你以为这笔生意可以赚多少啊?开玩笑。好了,你们也快进来,快点……」



女人匆匆地把宗五郎以及跟来的部下,总共五人赶到客应旁边的房间,关上了门。



「好、好了,加藤先生,请继续……」



「哦,呃,榎木津先生已经签章完毕了……所以接下来只剩下梶野小姐的……」



「我、我签名就可以了,是吧?好的。」



女子匆匆在沙发坐下,急忙拿起笔的瞬间——



「咦咦!」榎木津又发出怪叫,「窗外仃人耶。」



「噫!」女子弄掉了笔。



「可能是小偷,我去看看。」



榎木津不待女人回话,敏捷地站起来,打开玻璃门,连鞋子也不穿,就跳出去阳台了。隔壁房门打开,源治探出头来。女人不停地朝他打手势示意,「退回去、退回去,」



「找到了!」



庭院传来怪诞的叫声。



「这里有个女人!原来如此,我懂了,你是这户人家的朋友,对吧!这样啊,是朋友啊。这怎么行呢?帝国大学教人拜访朋友家时该走玄关呢……



榎木津快活地说着,带来了一个女人。



「来,这是你朋友…」



「美津子!」



那是……



一只手缠着绷带,用三角巾吊着,模样看了教人心痛的梶野美津子。榎木津搂着美津子的肩膀,站在窗边。



女人一看到美津子,立刻「哇」地尖叫,跳了起来,退到墙边去。



同时「砰」地一声,隔壁房门打开,在原本退进去的源治领头下,所有的人都乱哄哄地跑了出来。



「美、美津子你这臭婆娘!」



源治把手伸进衣襟。微微露出了一截匕首来。小池宗五郎注意到榎木津在场,慌忙制止。



「怎么,大家都认识这位小姐啊?这位小姐叫什么呢?我问了好几次,她都不肯告诉我名字呢。」



「那、那个女人是……」



美津子愣在原地。



然后她望向宗五郎说了声,「老爷。」



「罗、罗嗦!我、我才不认识你。你们也都不认识她吧?」



「啊,是。」众男人答道。



女子紧紧地把背贴在墙上,声音颤抖地倾诉道



「榎、榎木津先生,那、那个女人才不是我朋友,她……对,她一定是小偷,快把她交给警察吧!」



「没错,她、她是小偷。这里有现金,榎木津先生又是尊贵之身,跟那种人在一起太危险了。会、会有危险。叫我们家的年轻小伙子,喏,这里有一大批,叫他们现在立刻把她抓去给警察吧。喏,源治,别拖拖拉拉。」



感觉小池宗五郎昨天的威严全都荡然无存了。



「这样啊,原来她是小偷啊……好怪的小偷呐,而且还受伤了呢。」



榎木津假惺惺地说,放开美津子……却又再次发出怪叫,望向外面。



「咦咦咦?这下可省了工夫了。这发展简直就像安排好的嘛。」



「怎、怎么了?」



「呵呵呵。」榎木津低笑。



我已经停止假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既然都演变成这样,隔岸观火是唯一的选择了。



玄关传来敲门声。



「噫!」女子倒抽了一口气。



「喏,有客人呢。快去应门。」



「来、来了……」



女子盯着美津了,贴着墙壁,大大地绕过房间,总算去到了玄关。简直就像只超大型蟑螂。



门「砰」地打开了。



这次门外站着两名男子。



男子从内袋取出黑色手册般的东西。



「这里是梶野美津子小姐的家吧?」



「呃……是。」



「打扰了,我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一系的人员,敝姓青小。这位是木下刑警,请确认。」



「刑、刑警……?」



「没错,刑警。其实呢,我们正在调查一桩杀人命案。」



「命案?难、难道……」



「哦,其实呢,疑似嫌犯的女子似乎就在这里……」



「对,她就在这里,请快点抓住她!」



女子抓住刑警的手臂说着,「就在这里,快点。」死命把他拖进来。刑警感觉连脱鞋都觉得焦急,匆匆进了屋内。这个刑警生得一张娃娃脸,感觉有点像小芥子人偶※。小芥子看到窗边的榎木津和美津子,一双细眼睁得圆回的,「啊」了一声。



(※一种东北地产生产的木制乡土玩具,躯体呈圆筒状,头部则为圆球型,上面简单地勾勒出五百。)



接着进来的狸猫般的刑警也「噢噢」地短促一叫。



「没错,就是那家伙,那个女的,就是她!」女人激动地指着美津子,歇斯底里地叫,「快点抓住她!那家伙、那女人……」



「你说那位小姐怎么了?」刑警反问。



「所以说,刑警先生,」源治答道,「杀死片桐的女人就是那家伙啊。」



「片桐?」



「就是遇害的女衒啊。他临死的时候一清二楚地留下了遗言,说凶手就是美津子,对吧,金伍郎!」



「咦?嗯。」



「还嗯!」源治吼道,「那个金伍郎就是证人。所以快点逮捕那个女的!」



「你们说这位小姐是谁?」



「所以说,在有乐町杀了女衒的就是那家伙,梶野美津子啊!」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榎木津格外响亮、而且欢喜地叫道,「哎呀,干嘛默不吭声,这么见外呢?原来你就是梶野美津子小姐啊。好了,房仲先生—咱们快点签约吧。听说这个人就是梶野美津子小姐嘛。来,快点签吧,梶野美津子小姐。」



榎木津把美津子牵进屋内。



「来夹来,梶野美津子小姐,在这里写下你的名字,盖?印章,这笔巨款就全是你的了,梶野美津子小姐!」



榎木津让茫然自失的美津子在沙发坐下,硬要她握住笔。



加藤好像全呆了。



嘴巴完全合不拢。



「来,快签名吧。」



「等一下!」女人厉声尖叫,「不是的!」



「哪里不是了?这里是梶野美津子小姐名下的地产吧?登记簿跟誊本上都这么写着啊。梶野美津子、梶野美津子、梶野美津子。嗯,还有户籍抄本哦。本籍地东京都八王子……不是吗?父泰三,昭和四年死亡,母陆……对吧?」



「对……」美津子无力地点头。



「喏,你们看,她就是梶野美津子嘛。」



「不、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了?」



「榎、榎木津先生,梶、梶野美津子是我。我才是梶野美津子。这个家是我的。所以那些钱也……」



「咦?那你是杀人凶手吗?」



「咦……所以那是……」



「那里的金太郎,凶手叫什么名字!」



「呃……梶、梶野美津子小姐。」



「你看,你就是凶手。」



「不是,不是的啦!」女人急得乱抓头发。



「哎,反正杀了片桐的是那家伙,是那个女人!」宗五郎搂过女人的肩膀,指住美津子说,「喂,美津子,快点招吧!我照顾你那么多年的恩情,你居然三天就给忘了吗!你这个杀人凶手!听见了没,美津子!」



美津子一脸悲伤地看着宗五郎



「老、老爷……」



「怎么,这小姐还是美津子小姐嘛。你们也真坏,说话怎么反复不一?你们是被逼到绝路的政治家吗?真受不了,刚才还说不认识,结果其实认识,她不就是梶野美津子小姐吗?好了,快点来签约吧,梶野美津子小姐。」



「所以说……!」



女人甩开宗五郎的手,大步冲上前去,在榎木津止面叉开腿站住。



「所以说,杀人的蛇蝎女是那个梶野美津子,这个家的屋主梶野美津子是我!」



「哦,这真是稀奇呢!居然有两个不管是姓名年龄本籍父母的名字都一模一样的人吗?」



「就是有!」



就在女人要扑向美津子的刹那——棒钟发出钝重的沉响。女子一瞬间退缩了。众人全都僵在原地,声音响了十二回。



就在钟响的余韵完全消失的时候。



「喝!」



这次响起了一道似曾相识的浑厚声音。



「干嘛?这次又是什么了!」女人尖叫。



玻璃门打开,一名僧侣傲立在庭院。



「南无大师遍上金刚!」



「谁啦!又是谁啦!」



——沼上。



是那多大子钝痛,也就是沼上和尚。



换句话说……



明日正午……



死人会跳起看看舞……



指的就是现在这一瞬间。



「好了,请看!在十年前的命案幸存下来的姑娘就在这里—十年前的被害人如今已从冥上归来了……!」



随着沼上的吼叫,几名男女从庭院现身。



一个是头发涂满发油,平贴在头上,身上一袭花纹庸俗的双排扣西装的中年男子,还有穿着紫色和服,插着珊瑚发簪的妇人,然后是四五个身穿白色开襟衬衫配黑外套戴墨镜的男子。最后是……



——奈美木节。



也就是信浓镜次郎一行人吗?



信浓站在榎木津刚才站的位置。



正面挡着变得披头散发的浓妆艳抹女子。



「你、你是……!」



信浓露出厉鬼般的表情。



「你……那张脸我忘不了!你是小池家的呆女儿!你居然还活着吗!啊啊!小池你这臭家伙!」



「信、信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啊……罗嗦!可恶,既然你家的女流氓还活着,我家的小薰果然被……」



「闭、闭嘴闭嘴!这、这个……杀……」



「杀、杀人凶手是你才对吧!竟然骗了我十年!你、你这家伙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杀人凶手?杀了人家的女儿,还诬赖别人杀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凶手就是你那个呆女儿,对吧!」



「噫噫噫噫!」



女人发出抽筋般的叫声,拼命跺脚。



「搞什么嘛!我不管了啦!」



女人——大概是小池英惠——发了疯似地猛搔头。稍早之前还梳理得那么精致的发型,如今早已成了一团鸟窝。



「可恶,我豁出去了。源治……!」



小池的手下接连抽出匕首。



两名刑警……



好像完全被惊涛骇浪般的发展给压倒了。



「不管了,干掉!信浓那个臭东西、所有的人,连刑警也一块儿给我杀了,」



「臭家伙,少在那里鬼叫,那可是我要说的话,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妖孽!喂,小池,你可是我女儿的仇人,伙计们……给我上!」



庭院里的信浓手下也拔出匕首。



阿节在后面吓软了腿。



加藤倒了嗓地尖叫救命。



「罗嗦!上啊!只要有钱,其他都不管了!」



两组人马杀气腾腾地隔着沙发对峙。



沙发上……



——咦?



益田不见踪影。不光是嘴上说说,他真的溜得很快。



不,连美津子都不见了。



不不不,沼上也不见了。半个人影都不见了。



还在场的……



——只剩下我一个人?



「呵呵呵呵呵。」



我听见榎木津的低笑声。



就在高举着家伙的地痞流氓与黑衣人之间……



玫瑰十字侦探倏地站了起来。



「哇哈哈哈哈!就得这样才好玩嘛!左右两边都是大傻瓜。傻过头了,连说教都懒了!」



榎木津身子机敏地一转,以惊人之势踢下领头的地痞手中的匕首,脚就这样一个大回转。



一道沉闷的声响。



仔细一看,榎木津的脚尖陷进领头的黑衣人脖子里了。黑衣人「咕耶」一声,发出青蛙被踏扁似的声音,瘫了下去。



以此为契机。



左右两边的汉子同时朝榎木津扑了上去。不,那些人应该是打算彼此厮杀,但因为中间站了个榎木津,看起来就像在攻击榎木津罢了。



复水津抓住扑上来的地痞手臂,用手刀朝他的脖子恶狠狠地一砍,接着抱起昏厥的那名男子,粗鲁地扔向庭院。



趁着两名黑衣人接下伙伴似地被压垮的当下,榎木津紧接着举起沙发,砸到倒地的三人身上,给予致命的一击。



「哇哈哈哈哈,太弱了!你们真弱啊,弱到底啦!」



榎木津愉快地说着,一记回旋踢,一口气扫倒两个人,接着铁拳打进惊愕的一人心窝,顺便再一个正拳打烂了他的睑。



鼻血像泉水般喷了出来。



看来手下留情这四个字与榎木津无缘。



剩下的两人……



当然怕了。



手里有家伙的人反而害怕,这到底算什么?



我甚至忘了逃跑,呆呆地看着狂暴的侦探。



「你、你到底……」



「没有什么到底不到底的,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听好了,恶人们,给我洗耳恭听了。我是全世界唯一的一个正牌侦探——榎木津礼二郎!为了往后,你们可要记清楚啦!」



榎木津一把揪住源治的衣襟,高举起来,从头往接待区的桌子砸了下去。不晓得是桌子还是头,总之好像有一边坏了。



最后一个黑衣人扔下匕首,惨叫着说「我认输了,放我一马!」然而榎木津使尽全力踏住跪地求饶的那各男子背后,大概是恶狠狠地朝那张哀嚎不止的脸上……



一脚踹去。



好狠的家伙。



「好了,最坏的是哪个:你们这些暴力分子听好了,就算妄想用暴力赢过我,也是大错特错啊。所谓暴力,写做狂暴的力量,就是伟大的狂暴力量啊!就算拿那种刀子乱厢,也一点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噫噫噫噫!」



榎木津踩着粗鲁的脚步,先是站到软了腿的信浓夫妇面前。



夫妇抖个不停。



「求、求求你,放、放过我吧,我、我是……」



榎木津一脸失望地说了:



「喂喂喂,这样岂不是没个坏人样了吗?再说就算你求我,我也没道理要答应你的请求啊。还是你以为只要像那样求人,什么事都可以称心如意?」



「不,呃……」



「呃什么呃,求人的时候,不足该提出相应的报酬或条件吗?像是我不敢再做坏事了求您原谅我,还是我愿意剃光头或裸舞之类的。」



「啊,那、那样的话,钱、钱的话…」



「钱。」



榎木津简短地说,躲在隔壁房间的衣索比亚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出来,举起沉甸甸的皮包。



论钱,榎木津多的是。



「愚蠢。」



榎木津尽极一切侮蔑,半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着信浓镜次郎的脸。



「哦……?喂。」



「噫!」信浓缩起脖子。



「没那个器量,还自不量力染指太肮脏的生意……小心连性命都给赔上啊。」



榎木津只说了这句话,便掉头走了。信浓夫妻顿时脱力。侦探这次站到与女儿抱在一起抖个不停的小池宗五郎面前。



「喂!」



「什、什……」



「什?什什么什啊,到底是在说什么啊,喂?什么赶尽杀绝,说得那么神气,结果连半个人也没杀到,不是吗?」



榎木津四下张望了一下,用手指弹了一下宗五郎的额头。



「赶尽杀绝,意思不就是杀掉所有的人吗?什么给我杀,打起来一点劲也没有,简直就像在吃麸饼!什么豁出去了,豁到哪去了?豁到你自个儿的肚子里去了吗?」



「呃,那是……」



「怎么都说一样的话呢?真无趣。还是你以为事情绝对不会曝光?你干的坏事啊,早在一百二十年以前就被全日本的人知道光了,有名的很哪!自以为没曝光的只有你们两个呆瓜而已,这对粉饰父女!你这种人啊,就该这样:」



榎木津说完,拔下英惠的假睫毛,贴到她的脸颊上。



「这样不是很好玩吗?」



「榎木津先生!」



刑警总算上前来了。看来他认识榎木津。



「你……满足了吗?这次是不是有点闹得太过火了?真伤脑筋呢。」



「有什么好伤脑筋的?我可是没有牺牲半个人就平息了这场杀人战争呢。甚至该受到表扬才对呢。」



「的确是没有死人啦……可是也只算勉强还有一口气,不是吗?」



青木刑警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众人,叹息着说。



也难怪他想叹气吧。



「喂,青木,支援到了……呃,已经结束了吗?」



看来是去呼叫警官过来的木下刑警,一进门就露出吃不消的表隋。



接着他说着「担架、担架」、「你们现在改当救护班了。」一眨眼就离开了。青木朝着他的背影说,「麻烦你喽,喂。」接着走到小池父女面前。



「小池宗五郎先生,警方有许多问题要请教你。请你就这样跟我到署里一趟。还有……那边的信浓夫妇,我们也有问题想要请教你们。然后,呃……小池英惠小姐。」



英惠抬起一张花掉的脸瞪住青木,威吓似地龇牙咧嘴。



好可怕。



「你……在十年前提出了死亡申告,因此无法申请对你的逮捕状。可是看来你的嫌疑再明白不过了。我以杀害信浓薰及上田健吉的嫌疑……下午零时三十二分,紧急逮捕你。」



青木刑警掏出捕绳。



英惠当场往后跳去,跑到本来是沙发的地点。



「你……还要抵抗吗!」



「哼,怎样,我知道了啦。好哇,你要逮捕还是干嘛都来啊,妈的!老娘才不怕!可是啊……」



英惠一把抓起家具上的招猫。



「……我、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毒妇恶狠狠地瞪住了榎木津。



7



「她应该摆侗举右手的猫才对呢。」



中禅寺说。



不懂他在说什么。



事情全都结束了。有人被带走,有人送医,坏人和警官全走光了。中禅寺一副碰巧现在才到的模样,但他绝对是算准了时机才进来的。



勉强修复的接待沙发上坐着美津子和阿节,还有加藤,榎木津不可一世地盘踞在对面。益田和沼上站在他后面。而我,结果一直待在同样的地方。



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这椅子坐起来真不安稳。



中禅寺环顾了室内一圈问:



「全都结束了吗?看你一副闹不过瘾的表情。」



「哼。这里所有的人都被吩咐晚点要去警署报到,交代状况。喂,京极,那个小芥子头啥时变得那么神气兮兮啦?」



「唔……这是当然的吧。换句话说,我不用去也行呢。」



「我绝对要打你的小报告。」榎木津说。



「嗳,随便你。不管那些…好了,外头很冷,请进屋吧。」中禅寺朝着玄关说道。



一个外表高雅的娇小老妇人走了进来。



「啊……妈……」



美津子倏地站了起来。



「内情……我已经说明过了。来,请坐。」



加藤站起来让座。



是美津子的母亲——梶野陆吧。老妇人再三行礼,然后垂着头坐下了。



「好了,阿陆女士,已经没事了。我想……美津子小姐没有生你的气。」



「可是……」



中禅寺点点头



「美津子小姐,令堂她……非常后悔,也感到羞愧。至于为什么羞愧、为什么后悔,其实令堂说前些日子你去拜访她的时候,虽然是隐隐约约,但令堂发现了你才是她的亲女儿。可是她无法认你。她为了无法认你而羞愧,为了没有认你而后悔。可以请你……原谅她吗?」



美津子还是一样,一脸茫然,不久后她说了



「当、当然了。我从来没有怨过妈,还是恨过妈,所以也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这样啊,那……」



「房仲人!」



榎木津以怪诞的称呼叫加藤。目击到刚才那场壮烈武打剧的加藤,像个鱼贩似地「嘿」地应声。



「继续签约吧。」



「咦?可是……」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梶野美津子小姐。法律上这块土地这栋房屋都是这个人的,所以她要卖了也行的。」



「可以吗?」中禅寺抚摩着下巴说。



「可以啦。我说可以就是可以。而且就算以后发生什么纠纷,也是北九州的笨少爷跟那对犯罪父女之间的纠纷。房仲人,本大爷榎木津礼二郎保证你的利益与身家安全,咱们就签约了吧!」



「是,小的遵旨。」



加藤把文件交给美津子,指示该签名的吔方。



「请问……」



此时……我战战兢兢地举起右手。



「我不太仅这是什么状况?」



「我也不懂!」阿节说,「重点是,你们只要一来,就会把人家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吗?可以告诉我吗?」



榎木津眯着眼睛看阿节,说:



「这个印度人是谁?」



「谁是印度人?我说啊,这下子我八成又要失业了。为什么睦子姐介绍给我的人家,每个地方都会落得这种下场呢?不好意思哦,可是真的很教人受不厂呢。总之我要失业了啦。所以至少我有知道的权利啊。」



榎木津放松手腕,嫌烦似地甩了甩手:



「说明吧。」



中禅寺扬起眉毛



「这一切的开端,是肇始于距今十年前的命案。那个时候——当时正值战争时期——为了一名男子,曾经掀起过一段争风吃醋的风波,也就是三角恋情。三个点的顶端,是一个叫上田健吉的青年。他是某家大银行的继承人,也是隶属于宪兵队的青年将校。」



「好厉害哦。」阿节说,「如果我也在,那就是四角关系了。」



「不要在我面前说四角。」榎木津的反应真是毫无意义。



「剩下来的两个点…」巾禅寺不是会受外野的噪音干扰的人。「是在圆山町执牛耳的小池宗五郎的女儿—小池英惠小姐,以及当时是新兴势力的信浓镜次郎的女儿,信浓薰小姐。两人都是羞花闭月的十八岁。两家是形同水火。这场三角关系,不光是单纯的恋爱纠纷呢。不,一开始应该,是吧。但是纠纷本身……说起来等胗是两边父亲的代理战争。」



中禅寺这么说道。



「两边的父亲……也想要和银行攀上关系呢。」沼上说。



「咦,和尚的口气怎么不一样了?」阿节吐槽。沼上搔了搔平头。



「毕竟男方是银行总经理的儿子呀。而且宪兵这个身分,应该也魅力十足吧。两家做的都是见小得人的生意嘛。所以最后发展成相互毁谤中伤、揭对方生意的疮疤。而在这场纠纷中,小池家屈居劣势。」



「咦?屈居劣势吗?可是……英惠小姐跟健吉先生不是订婚了吗?」益田说,他手里还提着皮包。



「是啊。」中禅寺顺口应道,「信浓家和羽田家似乎有那么一点亲交。羽田制铁和织作纺织机之间是姻戚关系,而织作又是深入那个柴出集团中枢的企业。嗳,柴田跟信浓相比,等于是大鲸鱼跟小虾米,即便如此,还是有着极细微的人脉连系。另一方面,小池家虽然家世占老,在当地也有名望,却没有那类人脉。所以……小池家心生一计,好像使出了美人计。」



「美人计?好好奇哦,真教人好奇耶。」



中禅寺看了阿节一眼,露出吃不消的表情说



「听说小池英惠小姐以自己的姿色做武器,笼络上田先生,谎称怀孕,逼对方答应和她结婚。这件事昨晚女衔的片桐亲口证实了。」



「片桐……还活着吗?」



他不是被乱刀砍死了吗?



「不是乱刀,是乱踢啦。」益田说。



乱踢……?



「啊,那益田先生说的有乐町的武打戏,就是片桐遇害的具相…吗?」



「所以说,正确来说是暴行伤害绑架监禁。」益田说,「人已经交给警方了,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吧。」



「嗳·总之小池先生在这场战争中获胜了——他这么以为吧。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其实呢,上田健吉先生与信浓薰小姐两个人情投意合。他与小池英惠小姐是…」



「一场错误。」阿节一睑深知原委的模样,「是一时情迷意乱,犯下了过错呢。」



「嗳……就是这么回事。健吉先生深自苦恼,心想还是无法割舍对薰小姐的情意,打算悔婚。但因为有怀孕这件事,没办法轻易反晦。」



「他不是个会脚踏两条船的多情种子呢。」



「他似乎是个诚实的男子。于是他安排了一场谈判,当然,薰小姐也……参加了。当时居中协调的是女衒片桐。结果……惨剧发生了。」



「杀起来了,是吧?」



「据说别说是谈判了,还没开始谈判,就已经杀人了。英惠小姐恼羞成怒,二话下说,先把到场的薰小姐杀了,接着说是害她丢人现眼,连健吉先生都给杀了。」



「这样啊!原来加害人跟被害人掉换了啊!」



我忍不住惊叫,同时惹来一堆白眼。



「本岛先生,事到如今你才在说「么啊?」益田说。



「可、可是……」



「还可是……喏?」益田向沼上征求同意。



沼上露出苦笑。



「可是这样的话,究竟是使了什么诡计?」



「诡计?才没有什么诡计。」



「没有诡计?」



「没有。小池先生立刻把英惠小姐藏起来,然后报警。接着他这么声称信浓家的女儿跑过来,把我的女儿跟未婚夫杀掉,逃走了……」



「可是……听说死者的脸被砸烂了……」



「才没有被砸烂。」



「听说被烧掉……」



「也没有被烧掉,又不是侦探小说。那样做反而会启人疑窦,不是吗?听好了,本岛,脸怎么样根本无所谓啊。喏,假设死了一个人好了。然后全家人都说这是我家的谁谁谁,警方会怀疑吗?」



「哦……也就是……只是那么宣称而已吗?」



「没错,就那么宣称,不断地宦称,也提出死亡申告,就这样下葬了。薰小姐被当成英惠小姐,经过火葬并埋葬,受到祭祀。信浓先生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嘛。总不可能要求让我检查你家女儿的尸体吧?」



「哦……」



没半点手脚、也没有机关。



「因此在法律上,小池英惠这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刚才在这里挣扎抵抗的是幽灵……不,是活尸呐。」



死人的看看舞。



确实如此。



「另一方面,信浓先生的女儿一脸苍白地前往小池家,这部分是事实。也有目击者。而且她有动机,然后她失踪了。」



「那当然会失踪啦。」沼上说。



「嗳,那当然了。人都已经被埋葬了,不可能找得到。信浓薰几乎被断定为凶手,遭到通缉。嗳,虽说是战争中发生的事,毕竟遇害的是宪兵,似乎追查得相当彻底,却仍然找不到凶手。信浓先生的生意也因为这样,完全关门大吉了。小池家获得全面胜利。」



「那当然会怀恨在心了。就算不知道具棍,老爷也对小池家恨之入骨呢。那个发油老爷很难缠的,」阿节歪起了薄眉说。



「嗳,信浓先生即使如此仍不认命,就算店铺在空袭中被烧掉丁,也不放弃,有效利用丝线般的细小人脉,努力起死回生,到了战后,终于展开了反击,是个相当百折不挠的人吧。可是若论战时兴战后,是小池先生压倒性胜利。可是……只有一件事让小池先生伤透脑筋。」



「他女儿是吗?」



「没错。女儿英惠表面上已经死了。不能一直把她藏在家里头。不,她还活着这件事必须永远隐瞒下去,但也不能一直把她关在门房里呢。」



「葬礼都办了嘛。」沼上说。



「对,再说,就像刚才你们看到的,英惠小姐那种个性,不可能受得了终其一生关在家里避人耳目地生活。于是……深知内情的片桐想出了一个奸计。被相中的,就是美津子小姐。」



美津子好像正握着笔,全身紧绷地听着这番话,她听见骇人听闻的命案中突然冒出自己的名字,吓得全身打了两个激灵。



「片桐呢,美津子小姐,就是把你带到圆山来的那个人。也就是在豪德寺给你香油钱的人。」



「我知道。」美津子说,「那个人让人搞不懂究竟是可怕还是好心。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大部分时候都对我都很好。」



「是美津子姐人太好啦。」阿节连珠炮似地说,「那种人大抵上都不能相信啦。」



「刚才我从令堂那里听说了……片桐这个人似乎是以前的疆詹村出身的,所以他与梶野家也是旧识。因此卖掉美津子小姐后,他每年也会回村子一趟。然后……他得知了令堂生病的消息。」



「啊啊,」我又叫出声来了,「他让那个叫英惠的人冒充美津子小姐……



「你真的有够迟钝的耶。」益田说,



「拜托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察觉了好不好?真受不了。」



「嗳,有什么关系,他是本岛嘛,」中禅寺古怪地评论道。



到底是什么意思?



「手法是这样的。首先,将令堂生病的消息通知美津子小姐,让她担心不已,接着再假装好心说要为她出钱。当然要写字据。老实又耿直的美津子小姐只是一心感激,答应照着字据工作一生来偿还……但其实呢,这并非出于好心,也不是精密估算利害得失之后的结果,纯粹只是为了用来束缚美津子小姐的方便罢了。只有知道美津子小姐答应不再回去见母亲,而且十年来真的连句想见母亲的话都没有说出口的人——片恫,才想得出这种计划。把美津子小姐从妓院调到内宅工作,也是出于监视的目的。现在和江户时代不同,表面上娼妓可以自由外出嘛,万一让她待在店里,就没办法盯着她了。」



「万一美津子小姐见到母亲,一切都会泡汤了是吧?」



「没错,全都会泡汤。」中禅寺说。



他们的阴谋进行得非常顺利吧。



「美津子姐实在是太认真了。」阿节连珠炮似地说,「我的话,连半年都撑不「去呢。」



「印度嘛。」榎木津意义不明地答腔。



「一方向像这样束缚美津子小姐……一方面让英惠小姐冒充美津子小姐,回到村子。说词是好心的老爷给了她很多钱,不必再工作也行了。」



「请等一下。」我插嘴说,「可是……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啊。英惠小姐是刚才那个人吧?就算除掉化妆,两人也半点都不相像啊。益田先生不也说了吗?冒充的话,因为长相不同,一下子就会露馅了。」



「你说的没错,本岛。」中禅寺不知为何,感慨良多地说,「可是呢,成人之后经过十年,与九岁的孩子长到十九岁,两者是不同的。长相会有巨大的变化。再说……」



中禅寺望向缩得小小的老妇人。



「母亲那个时候……因为营养失调,视力模糊。而且罹患重病,身体衰弱。她没钱又无依无靠,心中不安极了。此时阔别十年的女儿回来了,温柔地喊她妈,还为她看病。一般人……会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女儿吗?」



「说的……也是。」



那样的话,就算是我也不会怀疑吧。



即便是长得丝毫不像的别人,或许……也会看走了眼。



「又是靠着宣称克服过去了呢。」沼上说。



原来如此……这可以说是没有动手脚的厉害之处。



「是啊。就母亲来看,也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冒充自己的女儿。一般人想不到冒充美津子小姐的名义能获得什么好处嘛。而且……英惠小姐带来了证据。」



「证据……?」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招猫,摆到桌上。



猫举着左手。美津子瞪大了眼睛。



「这是……」



「是片桐从豪德寺拿出来的,令尊的遗物。」



「这究竟是从哪里拿来的?」



「它慎重地祭祀在八王子的令堂家的神龛里。英惠小姐带着它……去找令堂。」



「嗯……」老母发出沙哑的声音,「可是,那种东西完全成不了证据。」



美津子的老母亲垂着头说:



「嗨,我真是蒙了眼。不,不光是生病害的。我满脑子只想要个人来依靠、拯救,我害怕着可能明天,可能今天,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阿陆用满是皱纹的手掩住了脸。



「所以我才没办法认出亲生女儿的睑,连声音都听不出来……」



美津子,妈对不起你——老母垂下头去,哭了。



「比起卖了你,没能认出你的脸,更让我这个做妈的觉得羞愧啊。」



美津子默默地低头。



「我的病啊,两年左右就治好了。老爷让我疏散,为我找医生,我真的很感激。嗳,美津子——不,那个小姐,她对我也算是很好。所以战争结束时,我也康复了。然后她在别的地方盖了屋子,一星期来看我个几次,那个时候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可是呐,有时候我会忽然觉得这个女孩不是。可是啊,我硬是要自己打消这种念头。」



「硬是打消念头?」



「是啊,我觉得要是说出来,就再也没法过这样的日子了。我很怕啊。那种时候,我总是抱着这只猫,对自己说:没有那种事,没有那种事……」



「妈,这是没办法的事,别哭呀。」



美津子搂住老母的肩膀。



「托老爷小姐的福,妈的病好了,还盖了新房子,可以像这样健健康康地重聚,我觉得很感激啊。反正我们都说了二十年不见面了,那段期间小姐等于是代替我尽孝,小姐比我这个真正的女儿要好上太多了啊。」



「好上太多?可是……」



阿节想要说什么,被中禅寺制止了:



「英惠小姐在世人眼中似乎是泼妇、悍妇,但她对母亲——阿陆女士,似乎非常体贴。」



刚才那个浓妆艳抹的凶悍女子,温柔地对待眼前这个小老妇人的模样,很遗憾,我想像不出来。



「我不明白英惠小姐对阿陆女士温柔的用意。当然,里头有欺骗阿陆女士、让她相信的目的吧。但或许幼时就失去母亲的英惠小姐,是把阿陆女士当成真正的母亲……在照顾她也说不定。」



「要是这样就好了。」阿节说。



「但是最主要的目的是掠夺户籍,这是十争的事实。盖房子、结婚、成立公司、开店,小管做什么都需要户籍。才十八岁就失去了户籍,等于是放弃了人生中的这一切。英惠小姐不是能够忍受这种状况的人。一生见不得人地偷偷摸摸生活,不合她的性子吧。」



「把自己杀了人这件事给忘了。」阿节说。



「完全搁到脑后了。她把这件事塞进箱子藏进柜子密密地封住,完全忘掉了。对美津子小姐来说不算什么、理所当然的事忍耐,英惠小姐却完全做不到。英惠小姐虽然没有结婚,但她在银座开店,做些不正当的生意,到处活跃。她纵情恣欲,讴歌人生。利用梶野美津子的名字……」



「啊,那,我们假装光顾的银座的店……」



这么说来,小池那个时候问我们,「是花惠的客人吗?」



「没错,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英惠小姐的店叫什么名字,所以一开始还存烦恼该怎么蒙混过去,没想到两三下就知道了。很简单,店名好像就是英惠小姐的名字※。字虽然不同,不过就叫酒铺花惠。她把自己抛弃的名字拿来当店名了。不,英惠小姐在店里或许就恢复成过去的自己。」



(※「英惠」与「花惠」在日文中发音同为hanae。)



「可是那样的话……美津子小姐说要去见母亲的时候,也难怪宗五郎先生会慌了手脚呢。」



「所以才急忙阻止啊。」



就算是这样,



他难道没料到美津子甚至不惜撒谎,也要去见母亲吗?



或许他是太小看美津了了。



「这孩子来找我的时候,我真是怕死了。一开始我莫名其妙,可是这孩子一哭……」



美津子说她当时不知为何,流下泪来。



「那个女孩对我虽然很好,却从来没有哭过。所以我当下就发现,啊啊,这才是美津子啊。我明知道,却什么也没说。」



老母总算抬起头来,细细地端详美津子。



「嗳,你长大了呐。」变得矮小的母亲说。



「可是中禅寺先生,那么在涩谷袭击美津子小姐的暴徒,是小池的手下吗?」



「是啊。嗳……他是狗急跳墙了吧,居然想杀掉这样一个善良的小姐,真是神智不清了。小池宗五郎这个人应该也做过不少黑心勾当,然而却会选了这种下下之策,真是教人哑口无言。其实小池先生的店现在正濒临破产。俗话说穷则钝,这让他连最后的德都失去了呐。这么一来……也小能坐视不管了。」



「不过也因为他做出那种事来,才造就了现在这个局面啊。嗳,该说是触犯了中禅寺先生的逆鳞还是什么……」



「要是不变成这样,你也不会出马呐。」榎木津邋遢地拉长人中说。



接着他说,「好了,房仲人,契约签得如何了?」



「是,还需要证明印监,接下来只需要在这里盖章……」



「啊啊!」益田怪叫,「榎……榎木津先生,印章怎么办?没印章契约就没办法成立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直提着这种重得要死的东西啊?不光是重而已,还贵得要命啊。不,里头是现金,说它贵也很怪呐。总之,我的辛苦……」



「闭嘴,益锅达!用衣索比亚话说。你以为我是谁!」



榎木津把手伸进外套怀中,摸索了一阵,然后抓出了什么东西来。



那是……



「哇哈哈哈哈,怎么样!招喵!」



「咦?那是我的……」



错不了。那是六十圆的常滑烧,而且举的是左手。那就是被近藤挑三捡四——不,是害我被卷入这次事件的最早契机,也是害我今天被赶出公司的罪魁祸首,可恨的招猫。



「……我的猫。」



「不对!」榎木津叫道,「金四郎,你的猫刚才被那女人拿走了。你连自己的猫跟别人的猫都分不出来吗?这是那女人的猫!」



「你掉包了吗?为什么……」



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原来是这样。



榎木津奸笑了一下,把招猫往桌上一撞,砸个粉碎。



「印~监~!」



「蠢蛋。」



中禅寺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来。



碎片里面掉出一颗大印监来。



加藤再次目瞪口呆,但他用力摇了几下头,闭上嘴巴,拾起那颗印监。



「啊,真的。这是原本登记的印章。」



「盖吧。」榎木津命令美津子。



加藤递出印泥。



美津子看了母亲一眼,照着吩咐盖下印章。



「哮哈哈哈哈,怎么样?那个睫毛女真活该,这下子这栋房子就是北九州的,而这些钱都是你的了!」



美津子把眼睛睁到不能再圆的地步。



「哈哈哈,对,你,就是这么回事啊!」



明明刚才还那样连声叫唤,榎木津却似乎已经忘掉梶野美津子这个名字了。美津子才刚「哦」了一声,益田立刻把巨大的皮包「砰」地摆到沙发上,然后比任何人都要疲累地颓坐下去。



「嗨……重死我了。我的手都麻啦,麻痹啦。」



「这个……要给我?」



「快点打开呀,美津子姐。」阿节说,结果自己动手打开了。接着阿节翻了个筋斗,屁股跌坐下去。



「这、这世上居然能有这么多钱!」



美津子困惑万分:



「这……我很为难啊。这种钱……我没有理由收下啊。」



「就算你为难我也很为难。你不收下我就为难了。」



「可是……」



美津子将皮包的内容物出示给母亲。



老母发出分不清是倒抽一口气还是喷出一口气的声音,喃喃着「担不起啊,担不起啊。」膜拜起来。



「这钱我们不能收。不能收啊,会遭天谴的。」



我很想看看到底有多惊人,可是又不想被人当成爱凑热闹的,硬是坐着不动。真吃亏的个性。沼上探身一看,发出「噢」的浑厚惊叫,阿节机关枪似地在一旁说,「收下啦,收下分我一些啦。」



「美津子小姐……」



我灵机一动。



我从椅子站起来,往前走出一些,稍微挺直了背窥看皮包里面,却看不清楚。



「美津子小姐,你先收下那笔钱,然后再还给小池先生如何?像是令堂的治疗费等等的,把债还清……然后要小池先生撕了你的字据。」



「本岛……」



中禅寺难得露出快活的表情看我说:



「这真是个好点子。这才叫做妙计呢。美津子小姐,就这么办吧。字据的金额大概不及这里的总额。扣掉字据的份,剩下的就当成你的薪水吧,你的劳动应该值得这些。嗳,侦探费也从这里头出的话,应该就可以皆大欢喜了。



中禅寺转向我,慧黠地一笑。



接着他伸手拿起留在桌上较旧的招猫。



然后说:



「这果然是招客的猫呐。英惠小姐也是……如果想要钱,就该摆上举右手的猫才是。就是因为摆了举左手的猫,才会招来了这么多不远之客。」



「凡事都看怎么想啦。」益田说出莫名达观的话来,「对英惠小姐来说,招猫或许是招来大量不速之客的碍事猫,但对这位美津子小姐来说,招猫可为她招来了无可取代的母亲呢,这是好猫呀。」



「是啊。可是想到英惠小姐为什么会特意把印监藏在招猫里头,而且摆在醒日的地方……因为这个招猫跟这个家的装潢根本不搭嘛。」



中禅寺左右环顾说。真的,完全不搭。



完全看不到其他这类的东西。



家具等一切全都是西式的。



所以……



「我想英惠小姐看到摆在阿陆女士家神龛中的这只猫……想把它摆饰起来了吧。」



「喵咪~」榎木津闹场说。



侦探一定是对这种感伤的状况觉得尴尬吧。



「儒教中说人有瓦德。即温、良、恭、俭、让这五德。兵法曰,五德为智、信、仁、勇、严。左传曰,武门七德为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



中禅寺突然说起这些来。



温、良、恭、俭、让……



如果说这些是德,美津子就具备了这五样美德吧。



可是,



知识、信念、仁义、勇气、严格……



如果这些是德,又怎么说呢?



我怎么样呢?



「所谓德,是与生俱来之意。」中禅寺接着说,「所以德不像福或富那样,能够授受或交换。天生具备的才是德。」



是这样的吗?



「所以如果要获得德,就是在出生的时候获得的了。人天生就带着种种德出世。不过……」



那并非完满的——中禅寺说。



「也有天生欠缺的德,或与生俱来,却忘了自己的这种天赋的话,德也不成德了。」



中禅寺抚摸招猫。



「有张妖猫的画,标题叫五德猫。光听这个名字,会给人一种有德性的、了小起的好猫之感,但这却是一只无精打采的猫。五德猫是尾巴分岔的所谓妖猫,头上戴着摆在地炉等处的五德※,拿着吹火的竹筒呼呼吹炭火。画的作者鸟山石燕写道,这只妖猫似乎忘掉了什么。」



(※放在炭火上方,用来揣水壶等等的三脚或四脚圆架子。)



「忘掉了什么?」美津子问。



「对。有支舞乐叫做秦王破阵乐。是称颂唐太宗七项武德的乐曲,一名七德舞。《徒然草》中提到,有个叫信浓前司行长、富有学识的人,忘了这支乐曲中的其中两段,后来就被戏称为瓦德冠者。石燕就是引用了这篇故事。听好了,只说五德的话,这是称赞的话。因为有多达五样的德行嘛。但就是以有七德为前提,少了两样才会变成骂人的话。换句话说,念念不忘少掉的德的人,会连原有的德都给忘了。」



小池先生,信浓先生,英惠小姐,他们全是五德猫——中禅寺说。



「他们搞错了左右。」



中禅寺说,把猫交给美津子。



美津子珍惜地用双手接过它。



客为左。



财为右。



「左与右……客与财,你知道为什么吗?」中禅寺问我。



「完全不晓得耶。」



一头雾水。



「这么说来,我发现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呢。」中禅寺说。



「发现?」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阵子呢,我在读一本二十年前写的书,《京都民俗志》,找到一段有趣的文字。京都三祭大桥的檀王在江户时代曾经有过招猫——是这样的内容。」



「檀王是啥?」榎木津问。



「檀王院无上法林寺的俗称,它在江户时代非常受欢迎,当时甚至有一句俗话,说碰上麻烦就找檀王。」



「那简直就像我嘛。」榎木津说。



「中禅寺先生说那里有过招猫,意思是……?」



「应该是当成吉祥物,像护符那样贩卖吧。」



「贩卖?」



「用不着举豪德寺的例子,一般认为,寺社系的招猫比民间更晚才成立。将市井流行的吉祥物与自家寺院的由来融合在一起贩卖的情况,多被认为是明治以后才出现的。光说江户时代有些模糊,但从状况来看,也有可能是十八世纪。那么檀王在寺社系的招猫当中要早上太多了。而且一般说法认为关西不盛行招猫,但如果江户时代京都三条有这样的东西在贩卖,这种看法或许也得修正才行了。」



「那为什么是右手?」榎木津很没耐性。



「哦,檀王的境内有座祠堂叫主夜神堂。里面祭祀的神就如同其名,是主夜神——司掌夜晚的佛教神。」



「夜晚的主人吗?」



「也就是夜晚的帝王,是吧。」榎木津打诨说。



「嗯,就是这样。主夜神就如同他的名字,是掌管夜间世界的神明。华严经等可以看到祂的名字,祂也曾在据说影响东海道五十三次※的驿站数目的《华严五十五所绘卷》中登场。然后,主夜神也有许多种,这里祭祀的是叫婆珊婆演底主夜神的神明。」



(※江户时代,从江户日本桥到京都三奈大桥的主要斡道东海道上的五十三处驿站。)



「波沙波也弟?」



「婆珊婆演底主夜神。这个主夜神的神使……就是猫。」



「神使?那是什么?」益田问。



「简单地说就是神的使者。和山王大神的猿猴、八幡大神的鸽子、稻荷神的狐狸是一样的。」



沼上这么解说,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说:



「狐狸就是稻荷神吧?才不是使者。」



「不,狐狸是使者哦。」沼上说。



「是这样吗?」



「没错,就像沼上说的。不过主夜神的猫没有山王的猿猴或稻荷的狐狸那么普遍。」



「只限于那里吗?」沼上问,「以猫为神使的神明,的确不多呢。一时想不出别的例子。」



「主夜神信仰的例子不多,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究竟如何。然后,据说感应到主夜神尊,将其祭祀为檀王的,是檀王院中兴之俎——袋中上人。这个人曾经甚至远渡琉球,写下《琉球神道记》、《琉球往来记》等书,是个行动派的学僧,有说法说袋中上人前往琉球时,陪伴他的就是一只黑猫,檀王院的招猫就是由来于此。实际上,那里的招猫颜色似乎就是黑的。」



的确,我也看过黑色的招猫。



「另外,婆珊婆演底主夜神这个神明,别名也叫春和神,是潜伏于黑夜里,驱逐恐惧及诸难,济度众生的神明。从这里发展出避火难、避盗难等等的信仰,但既然是司掌夜晚的神明,当然也是做夜晚生意的人们信奉的神明了。那么妓院等做夜间生意的人信仰招猫的习俗会固定下来,或许这也是理由之一。」



「原来如此。」沼上点点头。



「或者是先有这样的习俗,后来再融合在一起,使得猫被视为主夜神的使者也说不定。不过根据这些事实,重新来看刚才提到的《华严五十五所绘卷》等等的话…」



中禅寺忽然举起右手。



「婆珊婆演底主夜神的外貌,是坐禅的姿势,左手在下,像这样举起右手。」



「这……是招猫的姿势?」



「说像的话是很像。根据《京都民俗志》的记录,檀王贩卖的招猫是绿色的,一样是举右手。可以连结主夜神盥掊猫的线索,目前就只有这个檀王院,所以过去我完全没有思考过,但如果檀王的招猫真的很古老,或许……一开始是把猫的动作跟神的姿势重叠在一起制作的。」



「也就是举着右手的猫是神明……是吗?」



「有可能是在模仿神明的姿势,如此罢了。」



「可能性,是吧。」



「因为找不到其他例子。可是《京都民俗志》有一段描述更耐人寻味,上面提到,德川时代只许民间制作举左手的招猫。」



「不许做举其他手的招猫?」



「没错。也就是说——虽然不晓得是不是赶搭檀王招猫的潮流——这段文章显示,当时民间已经有招猫在贩卖了。」



「啊,这样啊。既然会禁止,表示已经有了嘛。」



「对。这篇文章也等于足反映出寺院认为檀王神的招猫是神圣之物,不能让民间也贩卖一样的东西。所以这段描述也可以解读为寺院强迫民间贩卖的招猫必须摆别的姿势——也就是禁止民间的招猫举右手。」



「禁止……」



「为了要有所区别吧。举右手的是神圣的像,而举左手的是模仿的玩具,可能是这样的规定吧。不过,这里必须留意的是,就在规定寺社系是举右手,所以民间只能举左手之后,寺社系的招猫灭绝了。」



「灭绝了?是说寺社不卖招猫了吗?」



「因为没有记录了,所以表示灭绝了。过去会一直认为寺杜系的招猫成立得比民间更晚,只是单纯地因为找不到例子。没有任何记录可考。结果民间贩卖的招猫成为王流,以婚馆、花柳界为中心传播开来,固定下来了。店家想要客人,便拿中国的故事等等做为根据,不久后开始出现招猫会招客的说法。可是这个时候,所有的猫都是举左手的,当时候只有举左手的猫。」



「因为禁止举别的手,是吗?」



「对。然而到了明治,法律修改,娼妓也可以自由离开娼馆了。她们被允许外出了呢。于是妓女们参拜豪德寺等邻近的寺院,成了虔诚的信徒。」



美津子露出怀念的表情来。



「于是……由来与猫相关的寺社,便开始配合她们的需要,制作起招猫来。这么一看,与其说寺社系的猫是后来才出现的,或许视为重新复活比较正确。好了……问题是,娼妓们是想要客人吗?」中禅寺问。



「这……」



「唔,客人当然……哦,比起客人,更想要钱?」



「没错。她们想要的其实并不是客人。她们想要的是可以买回卖身契、买回过去、重获自由的钱啊。只要有了钱,就可以不必再接讨厌的客人了。所以…这次换成寺院想要与当时已经成为主流的举左手的民间招猫做出区别吧。举右手的猫跟摆在店里的猫不同,举右手的猫是女人自己的猫,举右手的猫不会招客,而是……」



招财……



「客人与钱财这两样,一般来说不可能是对立的概念,并列在一起也很怪。会把客与财分配给左右,感觉实在有点不太对劲。可是像这样想的话,不就稍微说得过去了吗?」



虽然只是稍微而已——中禅寺作结。



「原来如此!」



榎木津……突然大叫。



「我是不太懂,总之喵咪是神的使者就是了吧!」



榎木津由衷欢喜地说,依序扫视了我们一圈。



「干嘛?怎么了?」益田问。



「哼,换句话说,喵咪比你们这些奴仆的地位更高。」



「咦?你是说我们连猫都不如吗?好过分。对吧,本岛?」



我也算同类吗?



榎木津嚣张地骂了声「蠢货!」



「哪里过分了,你们是奴仆,当然比使者更不如了,不如到底啦。说起来,你们的肚子又不柔软,爪子也不尖啊。耳朵也不是三角形的,难看毙了。你们那算哪门子耳朵?再说,你们这些奴仆根本不会报恩嘛。」



「什、什么报恩?我们不是日日夜夜侍奉着你吗?」



「这个大蠢蛋益锅达!奴仆侍奉主人是天经地义的事,还敢拿来说嘴!你蒙受本大爷比山高比海深的恩义,却连指尖大的恩都没有报答过我,不是吗?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效法一下那只猫吧!」榎木津望向美津子说。



益田问,「那只猫是哪只猫?」



全都是猫,从头到尾都是猫。而且招猫还摆在桌子上。



「就是那只白色的,戴着铃铛的猫。」榎木津说,「老喵咪。」



「多、多多……那是、那是在说多多吗?」梶野陆说。



瞬间美津子再次睁大了眼睛,盯住老母说:



「多多?那么那只猫真的是多多吗?」



「嗯,家里的猫是以前隔壁家养的多多啊。我从疏散的地方回来一看,看见多多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焦土上。不是都说猫不会离开土地吗?它离不开啊。所以我总觉得怪可怜的,收养了它……」



「就……」美津子握住母亲的手,「就是多多把我带到妈的家的啊。」



「没想到……多多竟然报恩!啊……」老母说。



「喏,看吧!」榎木津得意洋洋。益田不服地在鼻子上面挤出皱纹。



中禅寺什么也没说。



当然,这是巧合。可是,



我觉得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