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番 云外镜 玫瑰十字侦探的然疑(2 / 2)
「你今天上警署去……被采了指纹吗?」
「呃,嗯。不过是自愿的。我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所以配合了。」
「哦?」
神无月用鼻子轻浮地哼声。
「那样的话,现在应该正在比对指纹吧。你摸了这个房间的哪里吗?」
「哦,呃……我抓过窗框,可是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敢保证没有摸过哪里。」
「哎呀呀?」神无月说着,走进房间。
「可、可以进去吗?」
「没事啦。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勘验已经结束了。我们又不是在妨碍调查,反而是在协助调查呀。如果你是凶手,也有可能湮灭证据……可是……你不是凶手吧?」
通灵侦探说道,回过头来,以夸张的动作催促我进房。
室内比屋外更冷。
一走进里面,我整个人吓住了。
——血泊。
房间正中央有一滩半干的血泊。
以那片赤黑色的污痕为中心,用白线勾勒出一个人体的轮廓。是用粉笔还是蜡石描画倒地的遗体姿势吧。白线旁边倒着一把见过的椅子。
「哦,那个叫骏东的人死在那里呢。怎么,仔细一看,形状还真古怪。是像这样举起一只手,以前屈姿势倒地吗?真是沭目惊心……怎么样?本岛先生,你和被害人争执——不,假装争执的地点……是那一带吗?」
「唔……」
我觉得好像是,又觉得好像不是。我战战兢兢地探出脚尖,横下心来踏出一步。
踏出一步之后,就好像有了勇气,我大大地绕过人状白线,走到那根柱子——我被捆起来的柱子——旁边。
——被绑住的痕迹。
真的有这样的痕迹。
绳子本身毕竟是没了——如果还留着,应该也被扣押了——不过柱子上还留有疑似绳索的痕迹,地上则还有一点麻绳层。
我蹲身观察柱子。
奉承也称不上干净。柱子上污垢、伤痕等遍布,接近地板的地方甚至还有疑似发霉的痕迹。可是,
——看不出来。
不管再怎么仔细观察,那根柱子——不,柱子表面细微的细节——都完全无法唤起我前天的体验回忆。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记得这根柱子。
刹那间,不安掠过心头。
前天的事是不是一场梦?
虚像会不会其实是我?
可是,
我随即转念。
——我又没看到柱子。
我……是背对这根柱子被绑住的。我不可能看到柱子。
当然,被带进来时,我应该看到了柱子。可是就算看到,也不可能连这么细微的表面污垢都记得。
我马上就被绑起来,一直是背对着柱子,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主要是墙壁。而且是从很低的视点。
因为我就坐在这冰冷的地板上。
「怎么样?」神无月说,「符合你体验的记忆吗?你被监禁的确定是这个房间吗?」
「请、请等一下。」
我无可奈何,绕了柱子一圈,以窥看惨剧痕迹的姿势蹲下。
——得用同样的角度来看才行。
肮脏的墙壁。
还有时钟,以及……
——镜子。
镜子朴素简单,好像是某家公司寄赠的。
上面的文字还是一样,读不出来。光线不足,从这个距离没办法辨别出来。
——倒映出来了。
镜子的表面倒映出与前天完全相同的情景。窝囊、可悲而滑稽的小市民……
是同样的画面。
连服装都相同。
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穿着工作服。
不同之处,只有我没有被绑住。
还有……地板上残留着恐怖的痕迹这一点。不过我的下半身和地板都没有倒映在镜子里,所以镜中的场景是完全相同的。
神无月以悠闲的步调走到我前面。
「怎么样?没错吗?」
我蹲着身子仰望。
前天,站在那里的不是通灵侦探,而是中年绅士。
「我想……应该没错。」
「哦?你被绑在那个位置?」
「嗯。我被类似麻绳的东西,反剪着手紧紧地绑住,绳子在这根柱子上绕啊绕……」
神无月凑到我旁边来,窥看柱子后侧。我想要站起来,被通灵侦探制止说别动。
「哦,柱子上也有疑似绑过绳子的痕迹呢。绑得相当紧吧。可是……」
神无月再次站到我正面,点头似地别有含意般地窥看我。
「那个……江湖行贩权田,是吗?他也碰到了和你一样的遭遇,是吧?」
「好像是。」
我隔着神无月看向镜子。
难道……那个时候镜子里照出来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叫权田的人吗?
——现在呢?
现在怎么样呢?
看不清楚,角度不对。
「本岛先生,你……前天也穿着那套衣服吧?」
神无月不知为何,确认似地问。
他猜得没错。不过或许就算没有通灵能力,也可以猜得出来。
我是个凡夫,小人物,而且贫穷。没几套外出服这件事,随便抓个小鬼头来问,可能都猜得出来。
「你说的没错。」我答道。
神无月冷淡地应道,「是吗?」先去到门口,窥看外头之后回过身来,绕过白线旁边走近我。
「这里确实是命案现场没错。而疑似凶案发生的时刻,你也确实就在这个房间里。」
神无月扶起倒下的椅子,摆在恰好是骏东坐的位置上。
「而你与被害人在这里像这样谈话。」
通灵侦探在椅子上坐下。
「像这样,是吗?」
完全就跟那时候一样。相关位置与房间的亮度都完美地重现了。只有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绅士变成一个服装庸俗的怪侦探而已。
我说「是的。」神无月瞧不超人似地「哼」地应我。
「真是件古怪的事呐。」
「是……很古怪啊。」
每一个听到我的遭遇的人都这么说。可是连通灵侦探这样一个怪诞的家伙都这么说,老实讲,我觉得满窝囊的。
「那么,你就以这个状态与被害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呢?」
「什么叫然后?」
我想当时我说了不少榎木津的事。
然后骏东……
——门是吗?
我记得他说手下在那道门监视。门……
我望向门扉。的确看得到走廊。那是玻璃门,当然看得到。不过没办法看见走廊上有什么。
根据我的记忆,骏东当时是说「你看那道门。」
而我还没有真的看之前,他就说「刚才那伙人在监视着。」
我并没有确认到手下在外头监视。我只是听了他的话,想像手下从门口窥看室内的模样。
然后我相信了。
——因为我看不到吗?
对,结果我没办法看到。可是骏东叫我看。
换句话说,骏东没办法察觉从我的位置看不清楚吧。既然会叫我看,表示骏东看到了什么,既然他看到了,手下当然就在那陉……
我单方面地这么认定。
其实手下是不是真的在那里,颇为可疑。
「本岛先生,你怎么了?」
神无月从椅子站起来。
就像骏东所做的那样。
「哦……被害人——骏东先生叫我看门,然后就像你那样…」
「哦,像这样前屈?」
「嗯,然后……」
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像这样站起来?」
「他大声说话,绕到我背后……」
「噢,噢。」
神无月就像骏东做的那样,绕到我背后。
「然后被害人像这样,割断了你的绳索。绳索割断后,你……」神无月在我耳边说,「当然站起来了吧?」
那个时候。
我应该很困惑。可是我尽管困惑,仍然照着骏东说的做了,所以……
「对,我像这样站起来……」
我做出抓住骏东的样子。
「怎样抓住?」神无月问。
「所以就是……」
我是踏出右脚?还是左脚?
我是右撇子,所以一定是伸出右手。那么……
「大概是像这样吧。」
我慢慢地重复自己的动作。
「然后,像这样把假刀刺向他的肚子那里。」
「哦?原来如此。那么格斗是在这一带进行的呢。那……被害人……」
「呃……他装出——应该是装出——痛苦的样子,像这样用右手按住肚子。左手往前伸出,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觉得那是叫我逃跑的意思。」
「在这个位置吗?然后,你逃走了。」
「嗯……」
我慢吞吞地往窗户前进。
那个时候我完全无法思考,连我是从房间的哪一带以什么样的路线跑走的都不记得了,但这个房间本来就不怎么广,我想我一定是一直线冲向窗户的。
我走到窗户的时候,神无月大声说「那么。」回头一看,神无月背对着我,站在和刚才一样的地方。
「你没看见被害人倒下的样子,是吧?」
「没看见。」
「原来如此……」
神无月站的位置和白线描画的地点有些距离。可是如果是痛苦挣扎着倒下,或许会倒在那一带也说不定。
「那么……差不多该来鉴定真实了。」
神无月自信十足地说。
神无月掀开条纹西装的前襟,露出与其说是抢眼,更接近没品的内衬。那里似乎缝有特制的口袋。
如果要我老实陈违感想——很滑稽。
让我再次直说吧,这个人很逊。
如果他自以为这样是在耍帅,那真是误会大了。
如果不是的话——嗳,像我,就算想要耍帅也没得要,所以没资格批评什么——如果他不是有意耍帅的话,就是他没发现自己这个样子真是拙到家了。
可是又逊又拙的通灵侦探是一本正经。
他应该完全不晓得我心中隐藏着这种失礼的感想,所以一本正经是当然的,但话说回来,他的动作也太夸张了。接着神无月就像歌舞伎的演员那样,以夸大的动作把左手伸进口袋里,庄严地取出什么东西。
是一个用看似高级的紫布包裹着的、类似小盘子的东西。神无月恭恭敬敬地将它高举到额头前方,肃穆地敬礼。
他把小盘子摆在掌上,打开紫布。
从我的位置看不见里头究竟包裹着什么。
神无月作势使劲之后,用力「嗯!」了一声。接着「阎魔耶娑婆诃!」地念诵咒文般的词句。
我觉得……真是有够假的。
这类动作——我是不清楚这叫做宗教式还是巫术式、仪式还是作法——应该也是中禅寺的拿手好戏,但那个旧书商架势十足,让人看了是不寒而栗。随便瞄瞄也觉得是正牌旨。
相形之下,神无月的动作即使奉承也说不上像真的。
当然,我打从一开始就在怀疑这个通灵侦探——不,这家伙显然是彻头彻尾的可疑人物——不管怎么样,我对他有偏见,这是事实。
不过,并不是这样的偏见让我觉得神无月看起来古怪。我无法适切地说明,可是这个人不知道该说是惺惺作态还是矫揉造作——总之充满了一种三流冒牌货的味道。
话虽如此,神无月似乎是劲头十足。他一脸严肃地「哈!」「喝!」地吆喝着,伸出右手,举起布中的物品。
是个金属制的圆盘。
我杵在溜边,只是盯着他奇矫的动作。突然间,只见神无月手中的东西一闪。可能是金属盘反射出我背后的窗户射进来的一点微光吧。
——是镜子吗?
紫布里头包的,是类似手镜的东西吗?
大小差不多也是那样。
——不。
那不是手镜。
现在他拿在手中的东西,就是他的祖先从冥界的阎魔大王那里拜领云云的净玻璃之镜吧。那么那比我所想像的更要小多了。
神无月用那面镜子照耀四方似地——不,反射四方景色似地,当场转了一圈。
倒映在镜中的景象是虚像。
墙上的老镜子映照出来的房间景色,仿佛一模一样,却截然不同。
那是相反的世界。
而且只有浮面的深度,是只有表面的世界。
倒映在镜中的,是从一到十全是谎言的虚像。
我们只能用自己脑袋上的两个洞穴——眼睛这个器官去窥看世界。不便的是,这两个叫眼睛的洞穴无法从头上取下来,所以我们无法看见自己的脸。
所以我所知道的我的脸,是倒映在镜中的虚像。我并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脸。那么真正的我……
或许是那个叫权田的陌生男子……不是吗?
我突然不安起来。
瞬间,神无月自信十足的动作开始像那么一回事了。
据说净玻璃之镜能照出真实。它明明是镜子,照出来的却不是虚像吗?
那么那果然是颠倒的。
如果那里映照出来的是真实。
倒映在上面的脸……
会是我?
还是权田?
「唔嗯!」
神无月望向镜子,点了一下头。
然后再慢慢地转了一圈。
我觉得……他好像灯塔。
很笨的感想。
当然,净玻璃之镜不会像探照灯那样发出光线。不过转向我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反光让我觉得它有如灯塔,这样罢了。
一闪。
太刺眼了,我忍不住眯起眼睛。
光线左右摇晃了几次,固定在直击我瞳孔的位置。我背过脸去。
「不要低头!」神无月吼道。
「什么?」
「保持这样,就保持这样。」
神无月举着镜子,朝我靠过来。他掌中的、柔滑的布中的,
照映出真实的颠倒镜子……
是一个圆洞。
一个绽放刺眼光芒的圆洞。
那不是我所知道的镜子质感。
上面隐约朦胧地照出了什么。
那是……
是我。
「好了,请看。」神无月说。
「看?」
「请看这面神圣的镜子。」
「哦……」
一片模糊。
这是……叫铜镜的镜子吧。
是和神社的御神体——是这么称呼吗?——那类装饰物般的镜子一样的东西吧。但是我想神社的御神体不会照出参拜者的身影。
不,应该是可以照出来……
——什么?
那是……我的脸吗?
不,就是我的脸。
是我的脸,可是……
——文字?
还是花纹?
我的额头浮现出奇妙的图像。
——不对。
是被投影了。可是浮现在我额头的图像不是阴影,看起来更像光,所以正确来说,称它投影并不对,该叫做照射才正确吗?
我测过身体,望向背后的墙壁。
我背后的墙上……
映出一个光辉的地藏尊般的图像。
「这……这是……」
我身子一矮——绝不是吓软了腿——以蹲下的姿势,对显现在墙上的光像看得出神。
像马上就消失了。
是神无月把镜子翻过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对照我的常识,镜子只会反射光线。也就是说……进入的光线碰到高反射率的平滑表面,使行进方向逆转。
这种情况,镜面的法线与反射的光线之间的反射角,与镜面法线及射入的光线之间的入射角相同,因此从光源放射出来的光线会像从一半的地方反折张开的雨伞一样散开。
结果回溯扩散的光线,在与实际光源对称的位置——镜中,就会出现不应该存在的反射光线的光源,就是这样的原理。
这就是镜中世界的真面目。
不……根本没有镜中世界这种东西。
镜子虽然倒映出各种事物,但都只是反过来显现出世界的表面而已。
所以其实镜像与其说是左右相反,更应该视为表面的翻转才对。
可是……总而言之,反射的光都只是光。它不可能形成奇妙的图像。
依我所见,那面镜子是平滑的。
平面镜应该是消球差的。它无法汇聚或歪曲反射的光。
那样的话……并非发光体的镜子,能够投射图像吗?
我觉得不可能。
——有什么机关吗?
例如那面镜子其实是玻璃,背后动了什么手脚让它发光,也就是类似一个平坦的手电筒……
不,它那么薄,这是不可能的。
就算可能发光,要让光线笔直照射着正面也很困难吧。光线应该只会扩散开来吧。
我想着这种事。
「你……」神无月开口了,「你是清白的。」
「什么?」
是这样没错。
是这样没错,可是听人这么说,还是会忍不住感动说,「原来我真的是清白的啊。」我想这就是我之所以是胆小的小市民吧。
「呃,我……」
「我明白,我明白。」神无月说,「可是……」
「可、可是?」
这个人看出什么了吗?
「你马上就会被逮捕了吧。」神无月断定说。
我……
我禁不住想:哦,这样啊——一开始的时候。一开始我心想·原来如此,这样啊。
可是。
「逮、逮捕?你说逮捕,是……」
「逮捕就是逮捕。」
「被警察逮捕吗?」
「平民没有逮捕权嘛。」
「请、请等一下。邢,可是……」
他刚才不是说我是清白的吗?
「你、你说我是清白的……」
「我说你是清白的,你会遭到逮捕。」神无月以奇怪的音调说。
他果然是在矫正自己的关西腔,感觉好像在看一出瘪脚戏。
「我、我果然……」
我果然遭到怀疑吗?
可是万一我在这时候被捕,我的立场应该会变得非常糟糕吧。
难以抗辩。或者说,根本无从抗辩。
现阶段,我的体验能够是一段悠哉游哉的不可思议体验,前提全是我并未遭到怀疑,而我没有遭到怀疑——引用益田的说法的话——全是因为我是个小人物。
事实上就像益田说的,我的证词从一到十,可疑极了。愈说愈可疑。
就算人家愿意相信我说的内容,还是相当可疑。如果不相信,应该会更觉得可疑吧。
中禅寺说,没有人会做这么荒唐的事,而迟钝的我却完全没有察觉,被唬得一愣一愣吔……
演了一出拙到家的蠢戏。平常的话,或许途中就会发现了。而我竟然没有发现,果然可疑。
再说,
益田说我与权田之间的区别,只有印象而已。
换言之,我一旦被怀疑就完了。一旦被怀疑,我连辩解都不可能。
只是从一个遭逢奇祸的善良市民,变成特地请假到警署报到、不打自招的愚蠢杀人犯罢了。
「可、可是……」
——我。
我没有杀人。
我想,
大概。
「你是清白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神无月神气地说。
「就、就是嘛。」
「我通灵侦探神无月镜太郎可以保证。听好了,本岛先生,真实只有一个。只有那唯一一个真实,会倒映在这面宝镜上。而我看得见它。你的清白,我了若指掌。可是警方看不见真实。所以你会受到怀疑,遭到逮捕……」
「我、我会被逮捕吗?」
「不必担心,没事的,有我站在你这边。」神无月挺胸说道,就在这个时候……
玻璃门「叽」地打开……
青木刑警一脸泫然欲泣地进房来。
「啊,本岛先生,其实……」
然后我……放弃抵抗了。
5
「那么为什么……」
中禅寺看着皮装书的版权页,向我问道。那口气就像顺道一问。
「身为重要关系人——不,头号嫌犯的你,没被逮捕、没被拘留、甚至没被讯问,而是在我家老神在在地悠哉喝茶?」
「哦,就是……」
我差点遭到逮捕。
青木刑警一脸凝重地来访,再次要求我自愿同行。上午我已经把我能说的全说出来了,事到如今就算更进一步审问我,我也只能挤出近似妄想的内容来。
我想就算说出我这颗凡庸的脑袋绞尽脑汁挤出来的贫乏想像或稚拙推理,对警方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这一点警方应该也非常清楚才对。
不管怎么样,我都因为是个凡人,才被放过一马罢了。
那么既然要把我再一次拖到警署去……
肯定是打算逼我招供。
如果我不是凡人,或许警方会以其他罪嫌逮捕我,或是强制拘提。那样的话,或许我会遭到近似拷问的审讯,不是吗?
幸而我是个印象非常薄弱的凡人,应该是个只要问问,就会有的没的全部招认的呆瓜,或许警方就是明白这一点,估计只要把我叫去,照一般审讯,我就会不打自招了。
「总之,他们打的算盘,大概是把我带去警署,等我露出马脚,就把我逮捕吧。」
「马脚?」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你怎么会露出马脚?你有什么马脚可以露吗?」
「呃,不,这……」
「再说,」中禅寺「啪」地阖上书本,「我在问的,不是你外行人的胡猜,也不是乐观到可怕的悲观展望。什么可能早就被逮捕了、可能早就遭到拷问了,那种胡言乱语根本无关紧要。我是在问你为什么现在可以追遥自在、问你演变成目前状况的事实经纬。」
「哦……」
这……
「是托神无月先生的福。」
「神无月……真怪的名字。如果是本名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本名,那还真是个品味差劲的名字呐。」
他的品味是很差劲没错。
「你是说,那个叫神无月的人救了你?」
「嗯。他挡到我面前,对来访的青木先生说:想要逮捕他,最好先慢点。现在逮捕他只会让警方丢脸。然后他说,明天我一定会以和榎木津先生一决高下的形式解决这宗命案,在那之前,请先暂缓逮捕这个人。」
「哦。」古书肆兴致索然地应声,「然后呢?」
「哦,神无月先生指示青木先生——比起指示,感觉更像命令——他请青木先生明天把命案相关人士集合到这里—上逼里说的是那栋空大楼,然后请警方转达榎木津先生,叫榎木津先生务必过来。」
「榎木津啊…」中禅寺抬起头来。
表情难得地散漫。
「这、这一定是为了洗刷我的不白之冤……怎么说,那个侦探要将众人齐聚一堂,解开谜团……」
「什么谜团?」
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加懒散。
「谜、谜团……当然有谜团啦?」
难道……没有吗?
「本岛,你这个人究竟是天真到什么地步?真教人目瞪口呆。」
我终于被目瞪口呆了。
「可、可是中禅寺先生,我、我可是岌岌可危呢。大家也都这么说,我……呃,是可疑万分……」
「我说啊,不管世人是不是怀疑你,最清楚你不是凶手的,不就是你自己吗?根本用不着慌。真是的,现在的警察又不是战时的特高警察※,不会随便逮捕凶手以外的人,更不会拷问凶嫌。再说,本岛……」
(※特别高等警察,过去负责思想犯罪、镇压社会运动的警察,直属于内务省,于二次大战后废止。)
中禅寺蹙起眉头,端正坐姿。
「你口口声声说神无月为你解围,可是青木那个时候并不是带着逮捕令来找你吧?如果是要求你自愿同行,你可以凭你的意思拒绝啊。只是那个叫神无月的家伙自个儿在那里吵吵闹闹,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把事情搅得复杂万分罢了。」
「唔……」
这么一说。
「说起来,你今天离开警署时,有没有告诉青木还是谁说你要去榎木津的事务所?」
「不,没有。」
我没有特地报告。没有人问我接下来要去哪里,要去哪里,应该也是我的自由。我没有获得许可的必要,也没有向谁报告的义务。
「那么青木是怎么掌握你的行踪的?」中禅寺说。
「咦?」
「上次是因为近藤知道你的去处,青木才找得到这里。可是这次不同吧?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要去哪里。知道你去现场的空大楼的…只有益田和和寅两个人吧?」
「是啊……可是……」
可是那里是命案现场,也有警官监视,就算有刑警现身,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我这么说,中禅寺叹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偶然晃到现场去,嫌犯就在那里,既然刚好,就拜托他自愿到警署来一趟——天底下才没那么凑巧的事,你不这么想吗?」
「太凑巧了吗?」
「你听好了,确实就像神无月说的,现场会查到你的指纹吧。可是那并不是什么不利于你的事。」
「这样吗?」
「当然了。因为你打从一开始就头尾一致地不断供称你人在现场啊。会找到你的指纹反而是理所当然,找不到你的指纹才蹊跷了。」
是这样没错。
「如果现场找到你的指纹,这会成为证明你的说词的证据。这么一来……做伪证的不就成了那些手下吗?」
「唔,是的。」
「如果手下做了伪证,那么真凶也有可能甚至不是权田了,所以警方才会想要询问你更进一步的详情吧。如果警方真的怀疑你,应该会立刻通缉你,那么不管神无月这种古怪的民间人士说什么,你都应该当场被警方拘捕了才对。」
「那么……」
「告诉警方你人在那里的,就是神无月本人。」中禅寺说。
「神、神无月先生?……为什么?他是怎么告诉警方的?」
「我说你啊……」中禅寺把堆在桌上的皮革书推到一旁,稍微朝我探出身子,「你冷静一点想想看啊,本岛。我不晓得他有大阪警视厅的保证信还是推荐函,纵然他持有那种东西,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一般平民,不可能进得了封锁的命案现场的。就算现场勘验已经结束,也是一样。」
可是我们轻而易举地成功进入了。
神无月只是耳语了什么,警官就让我们进入围绳里面了。关于这件事,后来过来的青木刑警也没有责怪我们,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中禅寺困扰地说
「所以说,你没看到他说的介绍信吧?我猜神无月是这么对看守的警官说的吧站在那里的是本案的重要关系人本岛某人,请火速连络本厅的青木刑警。」
「咦?」
「青木刑警应该正在找他,连络到青木刑警的话,他一定会吩咐你们留住这个人,在青木刑警赶到之前,我会在这里监视着他——神无月八成是这么说的吧。要是听到这种话……警官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
「会向……青木先生确认吧。」
「是啊。这立刻就可以确认了。如果神无月撒谎,一确认就拆穿了,如果不是谎话……嗳,当然不能让你给跑了吧。」
「哦……」
「因为有可能演变成责任问题,警官才会先叫你们在里头等着吧。」
「所以才让我们进去吗?」
「我想是的。然后警官连络本厅。结果……你真的是重要关系人,而警方也因为我刚才说的理由,必须向你询问更进一步的详情,所以青木一定会这么回答吧:我马上赶去,别让他们离开了……」
然后青木过来了吗?
的确,除此以外,没办法解释青木的登场。
「我不知道青木当时人在哪里,不过他马上就来了,应该是在本厅吧。神无月有效利用了青木移动的时间。你……一开始应该对神无月满腹怀疑,结果却完全落入了他的圈套。」
「圈、圈套?」
中禅寺露出凶恶的面相,说:
「居然被那种三流货色耍得团圈转,这怎么行?」
「三、三流?」
「三流啊。听好了,所谓咒术,就是作法。能否在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都面面俱到,是胜负的关键。据你说的听来,那个叫神无月的人,他的表演是拙劣到一塌糊涂。因为连外行人的你都觉得假得要命,不是吗?」
「我是这么感觉。」
「连观众都觉得假——在这个阶段,做为一个咒术师,他已经丧失了一半的资格。嗳,这年头的咒术师都是这种水准,也不能说全是他的错。」
「他果然是个冒牌货吗?」
「咒术全是假的。」
「什么?」
中禅寺居然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全部……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啦。那类东西,只有成功让人真心这么相信的时候才会是真的。可是嗳……从这种意义来说,连你都信了他,虽然是三流的,做为一个诈欺师,他的身手还算是平平吧。」
「诈、诈欺师?」
「那当然啦。」中禅寺再一次目瞪口呆地说。
「那、那面镜子的光……」
「那只是面单纯的魔镜罢了。」中禅寺说。
「魔镜?」
很陌生的名词。
「那……那是……?」
「魔法的魔,和镜子的镜。」中禅寺冷冷地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
那种魔啊灵的词汇,与我凡庸的人生无关。
我渺小的人生容不下那种可怕的东西。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不不不,魔镜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可疑的东西。」毫无信仰的神主苦笑着说,「是很普通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物理现象,所以毫无不可思议可言。」
「你说普通……」
那是……那神妙的现象能说是很普通的现象吗?我虽然凡庸,但也还有一点常识。况且我虽然是个小市民,却也是个现代人。而且还是居住在首都东京的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我还有点科学素养。
「平面镜反射的光线能凝结成像吗?」
「那不是平面的。」中禅寺答道。
「那、那是平面的呀。」
「可是……那是铜镜吧?」
我没仔细看,也不清楚,所以无法断定,但我回答大概是。
「那与一般镜子照起来的样子显然不同,我想大概是吧。」
照起来蒙朦胧胧的。
「那样的话,是铸物吧?」中禅寺确认道。
说是铸物的镜子,我也不晓得是什么。
「那是……铸物吗?」
「是铸物啊,是铜制的。」中禅寺答道。
语气更冷淡了。
「现在说到镜子,几乎都是指玻璃镜。玻璃镜是在玻璃涂上水银制成的。而铜镜顾名思义,是铜所铸造而成。这是弥生时代中期透过朝鲜半岛从大陆传来的。刚传来的时候,属于神具佛具之类。古坟等等也会挖掘到,对吧?」
「那可以拿来照东西吗?」
我以为那只是圆形的装饰物而已。
「当然可以了,那是镜子啊。不久后国产的镜子——和镜开始出现,平安时代被当成化妆道具使用。玻璃镜开始普及,顶多是明治以后的事,所以在我国,铜镜的历史更要来得悠久。」
「那就是……魔镜吗?」
「不是所有的铜镜都是魔镜啊。」古书肆一副对我伤透脑筋的模样说,「就是因为异于平常,才会冠上个魔字。一般的铜镜只会映照出东西。可是镜子这东西光是倒映出景色,就被人视为一种神秘之物,也是一种咒物。比方说,如果它投射出特定的图像,人们会把它当成神秘不可思议的事象看待,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的吧?」
「那……」
「也就是说,」中禅寺蹙起眉头,用表情制止我,「当成神秘不可思议,与真正神秘不可思议是两回事啊,本岛。听好了,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中禅寺这么说。
我问,「那只是单纯的现象吗?」结果被回说「那当然了。」
「铜镜这东西……不是单纯的圆盘。它的背面有花纹,对吧?」
「嗯……」
我依稀记得曾经看过。
「嗳,始祖的唐镜也有叶脉文、蟠龙菱文、连弧龙文、日光连弧文等等,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样式。后汉时代开发出浮雕技法,能够浮雕出主题。我国的花纹有家屋文镜、直弧文镜、狩猎文镜等知名的纹样。简而言之,就是铜镜的背面是凹凸不平的。」
「这我明白……但表面不是平坦的吗?如果不平坦,不就不能发挥镜子的功能了吗?」
我想神社的御神体也是平面镜。
「所以说,铜镜并非平面镜。」中禅寺再次重申,「铜镜这东西,是平缓的凸面镜。」
「凸面镜?」
「没错。铜镜是用锉刀之类的工具研磨铸造好的铜块表面,再施以锡合金处理做成镜子的。也就是像这样研磨。」
中禅寺做出磨擦矮桌表面的动作。
「哦。所以表面非常接近平面,对吧?就算因为技术问题,也会是平缓的凸面镜,而不是凹凹凸凸的吧?」
应该会愈磨愈平才对。
「而且反射面是凸面的话,光不是更会扩散出去吗?想要集中反射光的话……是啊,那应该得是凹面镜才行吧?完全相反啊。」
「所以说,它有凹凸啊。」中禅寺再次抚摸矮桌。
「听好了,铜镜的背面有花纹,而且是浮雕。换句话说,那类铜镜,每个地方的厚度都不相同。薄的地方非常薄,厚的地方非常厚。用锉刀加以研磨的话……磨的时候呢,得像这样施压才行吧?」
中禅寺用手指按住矮桌的表面。
「不使力就无法打磨。可是就算以同样的力道均等地研磨表面……厚度本来就不同。」
「嗯……可是有凹凸的是背面吧?」
「没有正面背面之分,那是一整片的东西啊。你想像一下它的剖面图。有厚有薄,在上面施加均等压力。这么一来,会怎么样?虽然它是金属,也是会挠弯的。薄的地方被施压就会凹陷,以释放压力。相反地,在没有施压的状态下,它就会膨胀。这样的状态重复几次……」
「噢。」
我照着中禅寺说的,在脑中想像镜子的剖面图。
「厚的地方反而会被磨掉更多,是吗……?」
「说的没错。」中禅寺说,「换句话说,研磨过的镜子表面,会形成背面花纹的翻转图样。背面隆起的部分在正面会微微凹陷。整体看起来是凸面镜,但上面形成了看不出凹陷的花纹,亦即只有那些花纹的部分变成了凹面镜。这么一来……就会如何?」
「就会如何……」
我在脑中绘图。我做的是制图工作,这已经接近习性了。
首先,笔直射进来的光碰到凸面的部分,反射的时候会扩散。但是碰到凹面的光会聚集。聚集的反射光当然会比扩散的光更明亮。
「会凝结成光像……」
「是啊。反射在凹面的光聚集在一起,凝结出与背面的花纹相同的图案。视凹陷的深度等条件,焦点的距离会改变,所以不是所有的铜镜都会有相同的现象,不过就算反射光凝结成图像,这种现象也一点都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这类镜子就叫做魔镜,只是这样罢了。」
「神无月……」
「唔,只是他有一面魔镜罢了。」
「只是有魔镜罢了……」
就是这样吧,大概。
「是啊。我猜八成是在哪里的茶道具店还是古董店找到的吧。你说他假惺惺地念诵什么阎魔天的真言,但既然都会用那种陈腐的小道具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三流的?」
「三流的。」
那被这个三流货色欺骗的我,立场何在?
简直是外行到家了。
「那,神无月是在行骗世人?」
中禅寺露出再恐怖也不过的表情说:
「难道你要说他是真的?那怎么看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听好了,本岛,他自称他能通灵呢,通灵。居然相信大肆公言自己能通灵的人……本岛,你也真是蠢到骨子里头去了呐。说起来,你一开始对神无月不是抱持怀疑的态度吗?」
「唔……」
与其说是怀疑,更接近无所谓。
加之神无月给我的第一印象绝不能说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我觉得他没有一处不可疑。
「你的第一印象非常切中要点。」中禅寺说,「什么不好说,竟然自称通灵侦探,真教人拃呕。那家伙根本没把世人放在眼里,是个差劲透顶的诈骗师。所以这次的事……全都是那个神无月策画的吧。受不了,年底都忙成这样了,闲闲没事干也该有个限度。真希望他适可而止呐。」
中禅芋阪起脸来,望向面对庭院的纸门。
「请、请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说这次的事……是从哪里开始的事?」
「从哪里?」
「就、就是神无月做了什么?」
「他骗了你。」
「这、这我知道。门外汉小市民小人物凡人的我,今天下午完全被三流的通灵侦探给骗倒了。那么,你说这次的事,指的是那件事吗?」
「全部啦,全部。」
「全部……?」
好钝。我真的好钝。我什么都不明白。
「我说啊,本岛,你打从一开始,就是明天即将举行的那场荒诞无稽的侦探决斗的钓饵,是从饵箱里被抓出来的海蚯蚓。」
「海、海蚯蚓……?」
「钓榎木津的饵啦。」
「咦?那我、我会被绑架,也是神无月的……」
「那当然了。」中禅寺说得理直气壮。
「当然……?」
「嗳……没有其他可能了吧。做那种事,没有其他人能获得好处了。绑架你,还逼你演可笑的猴戏……如果做这样的事而乐在其中的话,不是个大变态,就是个大傻瓜吧。」
我这个人只对变态或傻瓜有利用价值吗?
中禅寺笑了。
在这种节骨眼笑,我也只能发窘。
「可是……也亏他为了这么无聊的目的,想出这么夸张的圈套呢。那个叫神无月的家伙,真是教人伤透脑筋。」
「圈套?……那……」
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吗?
那么骏东……
「那骏东先生……」
「噢。」中禅寺说,再次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说的也是,也不能净是好笑呐。都死了一个人了……太凶残了。」
中禅寺说。
没错,这不是件好笑的事。
「呃,我完全不懂这一连串的事件究竟是怎样的机关,不过那位骏东先生……因为这个圈套而遇害了,是吗?」
「不,再怎么样,也没有人会笨到只为了这点目的就设计出牺牲人命的圈套吧……我想骏东先生遇害,应该有别的理由。就算与这个圈套无关,那个人也注定会因为某些理由而遭到处分吧。」
「某些理由是什么理由?」
「这才是与加加美兴业的内斗有关的事吧。而且那家公司做的或许是些不值得称赞的生意……」
「请等一下,中禅寺先生。」
每次和中禅寺先生说话,我都不晓得要请他等上多少次。可是如果他不等我,我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我完全不懂。我明白自己似乎掉进了某些圈套……不过话说回来,我是那个……钓饵,对吧?」
「是啊。」
「猎物果然是……榎木津先生吗?」
「就是榎木津吧。」
我不懂。
「我不懂耶。」
「是吗?」
真是冷漠到家。
「中禅寺先生,请你解释给我听吧。我真的完全不仅啊。我为什么遭到绑架?骏东先生那场没有观众的戏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骏东先生死了?为什么你看得出这是那个通灵侦探设下的圈套……说到底,我……」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我可以就这样任由事态发展吗?」
「也只能这样了吧。」
「怎么这样……」
我觉得中禅寺对我的态度是日趋冷漠。
「我、我会怎么样?我会变成杀人凶手吗?」
「不会怎么样。说起来,那个神无月不是大发豪语,说他明天会亲自证明你的清白吗?」
「唔……」
是这样没错。
可是那有什么意义?
如果事情真的就如同中禅寺所说,那么神无月就是陷害我的人。那就等于是陷害我的人说要救我。
的确……如果这一切全是神无月安排的,他要揭开真相,也是易如反掌吧。就算是这样,先陷害我,再拯救我,这行为有什么意义?
这……
「呃,难道,神无月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不是。」
当场驳回。
中禅寺接着非常失礼地说,「如果他想要名声,不会去陷害你这种人。」
反正我就是个凡人。
「我是个连陷害价值都没有的人吗?」
我没有可以骗取的财产,也没有可以贬损的名声。
就算救了我,我也完全无以回报。
不值得骗,也不值得救。
「你没必要妄自菲薄到这种地步。」古书肆冷冷地说。
被这么说,反而更教人自卑了。
「哦,如果他是为了追求通灵侦探的名声而策画了这件事,那么他应该会安排一个确实让你遭到警方逮捕的剧本。在你遭到逮捕,就要送交检察单位的时候揭发真相……这样更具效果吧。」
或许吧。
大挫警方锐气的通灵侦探,这样的画面魅力十足。
这种情况,受到冤枉而处境堪危的人——也就是我,是愈卑微的存在愈好吧。因为这么一来,神无月就会成为为善良可悲的小市民昭雪冤屈的正义英雄。
「可是这次不同。」中禅寺说,「你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遭到起诉。大概也不会被逮捕吧。虽然会花掉一点时间,不过也无所谓吧。」
什么无所谓。
「那么中禅寺先生是叫我放着别管吗?」
中禅寺一脸意外地说:
「有什么不好吗?就算不想任何法子,可以预测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啊。」
为什么他可以预测出来?
「我完全不懂中禅寺先生预测到什么结果。再说,这说起来不是犯罪吗?而且是与杀人有关的犯罪呢。那么岂有扔着不管的道理呢?扔着不管,不就等于是让凶手为所欲为吗?」
「他没办法为所欲为的。」
「咦?」
「神无月的企图会失败。」中禅寺如此断言。
「会……会失败吗?」
这么说的话。
或许我是掉进了神无月的圈套,但是救了我的也是神无月,所以神无月的企图无法成功的话……
这表示,
「神、神无月失败的话……我、我岂不就成了凶手吗?」
中间安静了一拍。
中禅寺用力瞪了我的眼睛一眼,接着「哇哈哈」地大笑起来。
「请别笑呀,这有什么好笑的嘛?」
「抱歉,抱歉。」中禅寺笑着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应该是凶嫌的人物已经被捕了啊。骏东命案的凶手,九成九就是那个叫权田的人。」
「这……有什么证据?」
权田……不是我的虚像吗?
不,也有反过来的可能性……
「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如果权田这个人是与命案无关的单纯走贩,他不可能在这件事参上一脚。他是以真凶的身分登场的……不折不扣的真凶。」中禅寺说,「我刚才也说过,那个叫骏东的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黑帮份子。那么他应该是因为一些原因——像是抗争、捅出什么娄子,或是背叛,总之是对组织造成了某些损失,因而遭到抹杀。这当然是犯罪,这种情况,在那个世界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权田这个人毫无疑问,是加加美兴业相关组织的人吧。既然他们都把权田交给警察了,那些人并不打算隐瞒这宗犯罪。换言之,可以推测骏东命案已经结束了。神无月的计划,是依附在那宗已经解决的案子而成立的。所以即令事情无法照着神无月的意思发展……你也不可能遭到警方怀疑。」
「我不会被怀疑吗?」
中禅寺点点头:
「所以不会有人蒙受困扰。」
「不会有人困扰?」
「我想……应该没有吧。嗳,神无月或许是会困扰,不过那种自称通灵侦探的愚劣之辈,愈困扰是愈好。或者说,拿什么通灵妖言惑众的家伙,消灭了才是为世人好。」
中禅寺一定非常痛恨通灵这个字眼吧。
「还有,嗳,对于已经过世的骏东先生,只能说无可奈何了……因为这件事,似乎是与我们居住的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居民纷争。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该插口的问题,他们也已经有了了结这件事的算盘吧。除掉这部分不看,这场骚动不会害任何人陷入穷境。」
这……
——是什么意思?
「那……会不会有人得利之类的……?」
「也不会有人得利。这件事不是为了让谁获得直接利益而策画的。无论成功或失败,都不会产生利益,也不会有所损失。所以若是彻头彻尾失败,也只是白忙一场。简而言之,神无月没有设想到这种不会有任何人困扰的局面。嗳,若说神无月料错了,也是在这一点上面吧。」
「什么……意思?请说明给我听吧。」我追问不舍。
「真拿你没办法。」中禅寺失望地说,「这一点啊,本岛,拿侦探小说比喻的话,是应该在最后才揭晓的事情。也就是魔术的解密。要是在这时候先听到了,岂不是一点都不好玩了?」
「这、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问题吧,中禅寺先生。就算与骏东命案分开来想……我、我……」
「嗳,顶多也只是公司请假个两三天罢了吧?」
是这样没错。
可是总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不是的。不光是那样而已。我虽然没有挨揍,可是遭到威胁,被人掳走,还被绑起来呢。我还遭到监禁了呢。这是违法行为吧?是不折不扣的暴力啊。连被绑的痕迹都还没褪呢。这……本来就算我控告他们也没话说吧?」
「那可是恐吓罪加逮捕监禁罪呢。」中禅寺说,「你要告他们吗?」
「咦?呃,不,事到如今我是不会告啦,可是……那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吧?」
虽然这逻辑很莫名其妙。
「你真是教人没辙呢。」中禅寺受不了地说,「首先……你按顺序想想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整理一下你觉得像谜团的部分。这么一来,连狗都能想通了。」
「连狗都能想通……」
被说到这种地步还想不出来的话,我就连狗都不如了。
——比狗都不如。
我终于堕落到这种境界了吗?
首先……
我离开榎木津的事务所时,遭到仇视榎木津的加加美兴业一伙人绑架,监禁在空大楼的一室。我在那里见到骏东,他向我探听榎木津的各种情报。附带一提,在这个阶段,对方对于榎木津似乎已经掌握到相当详细的情报了。
接着……
发生了中禅寺说的没有观众的闹剧——伪装杀人,然后我逃走了。
可是隔天,我发现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有个叫权田的人碰到和我完全相同的遭遇。
权田的体验与我的体验相比较,不同之处只有一点——最后的闹剧不是闹剧,而是真的成了一出悲剧。
骏东死了。
落网的权田否认犯案,但中禅寺说权田就是真凶,应该错不了。
那么……
「只有我的体验……是多余的呢。」
「是啊。在骏东三郎命案里,只有你的体验是多余的。也就是说,那里是另外添上去的部分。」
「添上去?」
「对。是为了让榎木津礼二郎出丑难堪,神无月所添上去的……猴戏。」
「让榎木津先生出丑?」
「对,神无月和加加美兴业八成有关系。而且他们背后还有羽田制铁撑腰。因为羽田隆三握有榎木津的情报,先前的银信阁那件事,让加加美兴业认为今后榎木津对他们而言会是个绊脚石吧。所以他们着手毁掉榎木津。」
「怎、怎么做……?」
才有可能毁掉那个榎木津?
「很简单,你所演的杀人剧,观众是谁?」
「咦?那场戏……结果没有半个手下看见,不是吗?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不……不是有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吗?而且还是坐在最前排的特等席。」
「你、你说谁?……那里还有其他人吗?」
当时在看的只有镜子而已。
「难、难道那面镜子有机关?」
「不是的。」中禅寺说。
「那、那你说是谁看到了?没有任何人啊。哪里有偷窥孔吗?」
我按捺不住,有些拉开了嗓门叫道。
中禅寺无动于衷,莫名亲切地答道:
「没错没错,完全是偷窥孔。不过第三者从那个窥孔看到你和自称骏东的人演出的闹剧……大概是明天的事吧。」
「明、明天?」
「洞孔就在这里呀。」中禅寺说,指住我的脸。
「请、请别胡闹了。」
「我才没胡闹呢。你的两上就开了两个偷窥孔啊。」
「咦?」
我用手遮住自己的脸。
中禅寺转过身体,从堆在壁龛里的书本旁边的小睹屉取出手镜,举到我面前。
上头映出一张凡庸的脸。
「洞……洞孔是……」
没错。
开在我脸上的洞孔。
——就是眼睛。
「那……也就是说……」
中禅寺点点头。
「好吗?你仔细回想看看。自称骏东的人在开始演出闹剧之前,执拗地向你追问榎木津的事,对吧?」
他问了很多问题。我也一一回答了。
「根据我的记忆,那个人在确认榎木津周遭一伙人的身分之后,这么问你,对吧?榎木津的能力……是读心术或灵术那一类的吗?」
「唔,的确是。」
「你怎么回答?」
「我回答说不是。」
——听说他呢,
——只是看得见而已。
我想我是这么回答的。
「我说他只看得到别人的眼睛看到、记得的事物而已。」
「你这么回答之后,自称骏东的人怎么反应?」
骏东他……
「呃,对,他显得很高兴的样子。然后他说……这样啊,看得到记忆,就是这个意思啊,他不懂别人的想法和心情,是吗……」
「确认似地向你问?」
「对,完全是确认似地又问了我一遍。记得他是问……他不明白别人悲伤、气愤这类心情,只知道别人看到了什么,是吧?……我回答说没错……啊啊?」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凶手一定会看到犯罪现场。
我像这样回答。
那个时候……
骏东不知为何,高兴极了。
然后。
「啊!」
我懂了。
我……
我是触媒吗?
「那,骏东先生设计的戏码……其实不是为了放我逃跑,欺骗手下而做……」
「没错。他那夸张的演技和拙劣的表演,都是为了让你看见——不,透过你的眼睛,好让榎木津看见而做的。」
中禅寺说道,放下手镜。
「怎么会……」
「就是这么回事。」中禅寺把镜子搁到书上,「你说自称骏东的人也这么间过你,对吧?对于从头到尾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他看不出来对吧?」
没错。
他这么问过。
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一般无法想像。我记得当时我还佩服这个点子真奇特。
虽然佩服也很怪。
「真是大费周章呐。」中禅寺呢喃,「我猜——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是猜测罢了——你说那个自称骏东的人,在闹剧开始之前,向你指不玻璃门的方向,对吧?」
——你看那道门。
「对,他指着门口。说手下在看可是……从我的位置看不见门外,所以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人……」
——很难说。
「应该有人吧。」中禅寺说。
「咦?有人吗?」
「我想是有,在那之前是有人的。」
「在那之前?你说的之前,是他叫我看门之前吗?」
「对。敌人当然也明白从你被绑的位置看不见走廊。明知道你看不见却叫你看,是强人所难。所以那个动作——叫你看、并指不门扉的动作,应该不是对你做的吧。那是信号,在告诉从门外窥看房内情况的手下准备好了,可以动手了。」
「信号?」
「据我猜想……神无月这个人天生是个胆小鬼吧。这类人原本就会倾注心血去弥补一些无用的、琐碎的矛盾。死亡推定时刻本来多少就会有一些误差,但他应该是想尽可能贴近吧。」
「什、什么意思?」
「嗯。」中禅寺抱起双臂,「大概是……隔壁房间吧。对面房间好像面对大马路,所以应该不是那里。我想隔壁房间里……大概就在你演出闹剧的当时,一样被夺去自由的骏东三郎,遭到蒙住了眼睛的权田信三杀害。」
「蒙住眼睛?」
「应该是蒙住眼睛了,为了预防万一。那一瞬间,手下们应该也背过身去,或去做别的事了。而骏东先生可能被堵住嘴巴……或许脸也被蒙住了呢。然后身体被固定成容易刺到肚子的姿势。」
「固定?」
「嗯,因为眼睛蒙住了,权田手握凶器,摸索着,慎重地……刺死了对方。因为必须一刀毙命,所以刺得很惯重吧。真是太残忍了。」中禅寺作结说。
耶……
「那是……
「从头到尾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明天……
在那栋空大楼……
神无月将与榎木津一决高下。
如果警方传唤,就算是榎木津,也不得不到场吧。
但从榎木津的个性来看,不管益田和寅吉怎么说明,他也一定听不进去,就算听进去了,应该也记不住。榎木津一定会像平常那样,毫无防备地去到现场。
然后……
在警方的监视下,两名嫌犯——我和权田,应该会被带到那个房间。我不知道神无月打算怎么做,总之他一定会逼迫榎木津指出哪一个才是凶手。
榎木津他……
只会看。
看我和权田的亲觉性记忆。
权田……即使他是真凶,如果事情就像中禅寺说的那样,那么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所以榎木津将不可能识破权田的犯罪。
另一方面,我……拥有亲手刺杀骏东的记忆。不管有没有真刺,我所看到的景象,与真凶应该看到的景象大概完全相同。
榎木津……
九成九会指控我就是凶手吧。
与榎木津认识已久的青木刑警肯定会相信榎木津的话。因为青木知道榎木津的个性虽然乱七八糟,但指出真相的矶率高得吓人。加之神无月一看就给人可疑的感觉。他一定会认为与其相信那种人说的话,榎木津还更值得信赖多了。
我会因为应该是自己人的榎木津的一句话,被当成真凶逮捕。
此时……
——神无月再来逆转情势吗?
是这样的构想吧。
神无月会用他那面魔镜进行冒牌占卜,指名权田才是凶手吧。此时权田再诚惶诚恐地自白认罪。如果神无月与权田在背地里勾结、权田早已做好以杀人犯身分服刑的心理准备,这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事了。
我的冤情将会被洗刷。
可是……
榎木津将大大地出丑。
流传于世间的对玫瑰十字侦探的溢美之诃,还有榎木津的名声、实绩、信用——全会当场扫地吧。
包括青木在内的榎木津一伙的内部也难保不会出现裂痕。再怎么说,榎木津所指名的都是自己人,而且还完全猜错了……
中禅寺叹了一口气。
「受不了……真亏他想得出这么蠢的计划。实在蠢到家了。真是够了这四个字,就该用在这种情况。我想明天应该会掀起一桩大风波吧。神无月一定会把报纸杂志等所有能找来的媒体全部叫到现场,准备一口气毁掉榎木津吧。嗳,他是认为如果让榎木津狠狠地丢场脸,他今后也难以继续活动了吧。」
「观众……原来是我吗?」
「没错,演员的你,本身也是观众。或者说……这种情况,只有演员才能担任观众。让你装出杀人的样子,对神无月的计划来说,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一环。」
「装出杀人的样子……」
完全就是这样。
「榎木津身边的人当中,感觉做得来这件事的……本岛,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啊。关口已经被逮捕过一次,而且碰到那种状况,他会怕得动弹不得。那样根本没戏唱吧。和寅跟益田应该不会上当,其他人则是根本难以绑架。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一点都不让人高兴。
可是,
「请等一下。」
我又叫停了。
「这件事,唔,我是理解了,可是呃,邢么,那个……」
被绑住的我,是与骏东对话。
而骏东打信号……
——然后骏东被杀了?
那我是在跟谁说话?
「当然是跟神无月说话啦。」中禅寺说。
「神、神无月?」
「和被捆住的你对话的,是变装成骏东三郎的神无月镜太郎啦。」
「你、你怎么知道?」
的确,骏东的摸样很容易变装。
帽子、手杖,还有……
——原来那是假胡子吗?
那古怪的话声原来是装出来的吗?这么说来,他那种年龄不详的奇妙感觉,原来是想要隐瞒真正的年龄,结果老态的演技太不自然而造成的吗?没错,那个人感觉像在作戏。说话的腔调也很怪。
对,就像勉强矫正关西腔似的……
「可是,怎么证明那就是神无月……」
「神无月今天的行动……就是证据。」
「今天的行动?」
「神无月这两天一定一直跟踪着你。因为……他发现了自己计划中致命的缺点吧。而他为了弥补这个缺点,今天把你钓出来,带到那栋空屋去。」
「致、致命的缺点?」
「你不仅吗?」
「不仅。」
「听好了,本岛,榎木津并非拥有可以自在窥看他人记忆的能力。不管愿不愿意,他就是会看到他人的记忆。」
他的意思是,那不是能力,而是体质吗?
「所以啦。」古书肆说到这里。露出苦笑般的表情,「明天……神无月当然也会在场吧?」
「应该……会在场吧。」
「他不在就没戏唱啦。那么,榎木津出现在那里的话……不光是你和权田的记忆,榎木津也会看到神无月的记忆。」
「啊。」
神无月的记忆。
如果与我交谈的人就是神无月变装的,那么神无月的眼睛应该也看到被绑住的我、以及攻击他的我了。这些应该都刻画在他的记忆哩。
可是,那原本是不应该存在的记忆才对。
「记忆……是无法抹滑的。」中禅寺说,
「就算想忘掉……唔,应该也忘不掉吧。」
「问题在于更根本之处。忘掉并不是抹消,只是无法再生罢了。就像你说的,就算想忘掉也忘不掉,而且不管忘得再怎么干净,记忆本身仍然存在。」
记忆是无法消除的——中禅寺重复道。
「另一方面,同样的体验——同样的资讯,并非分开来认识、保存的。」
我不懂。我问是什么意思,中禅寺叫我听好,端正坐姿说了:
「假设有一颗苹果,看到同一颗苹果两次时,人不会将它分开记忆为苹果一、苹果二,而是会判断看到同样的苹果两次。除了第一次与第二次的差异以外,全都省略去认识。不是重新记住整颗苹果,而是只将光泽、饱满度等异于第一次看到的部分覆盖到记忆上面。所以……神无月为了隐瞒前天的视觉性记忆,他今天必须再次看到完全相同的情景才行。他有必要制造出因为完全不同的理由而呈现的完全相同的状况。」
的确,速度虽然不同,但我在那个房间重现了与前天完全相同的动作。而神无月的动作……现在想想,与骏东那天的动作……
——几乎一模一样吗?
大概一样吧。
「对你来说,今天发生的事,与前天的遭遇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呢。首先对象就不同。就算那其实是同一个人,外表也完全不同。在你心中,这两件事在视觉上也被理解为不同的两回事。另一方面,在神无月的记忆中……」
「是……同一件事吗?」
是同一件事。
我穿着同样的衣服。
「对,除了一部分以外,看在神无月的眼里,你完全是相同的。唔,虽然像是没有绳索、是他自己扶起倒下的椅子等等,有许多细微的差异,但除了这些细节以外,全是反复的记噫。最大的差异在于神无月本身的脸和外表,可是……」
「神无月自己看不见自己。」
除非例映在镜子里……
否则看不见自己的脸。
「假设明天榎木津看到神无月的记忆好了,可是神无月可以用那并非凶案当天发生的事来狡辩过去。因为你的记忆中也留有似是而非的画面嘛。」
「这……」
我说这实在是天衣无缝,中禅寺却不层地说,「根本愚蠢透了,愚蠢。」
「愚蠢?」
「简直就像削千年杉来做免洗筷一样,愚不可及。不愧是能面不改色地自称通霊侦探这种丢脸名号的家伙,看来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呆瓜。」
「那……中禅寺先生认为榎木津先生不会掉进神无月设下的陷阱喽?」
古书肆扬起单眉:
「不,他会轻易掉进圈套吧。」
「什么?」
「这对那个笨蛋来说,是无从防范的事。不就是吗?不,榎木津就像你知道的,脑袋空空,嗳,事情大致上会照着神无月希望的发展吧。」
「那、那不就糟了吗?」
「哪里糟了?你会得救呀。」中禅寺诧异地说,扬起另一边的眉毛,「那不就好了吗?」
「不、不好啦。因为那样的话,榎木津先生不就当众出糗了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那种东西,光是走在路上就够丢脸的了。俗话说,出外旅行不怕丢脸,但榎木津那根本是活着不要脸了。跟他待在一起的话,连自己都得每三十分钟丢上一次睑呢。」
「可是这样一来,不就会失去自己人——特别是警察相关人士的信赖了吗?」
「谁是他自己人啊?」中禅寺厌恶已极地说,「榎木津身边有的,借用他自个儿的说法,全是奴仆吧?如果真是奴仆,就算主人丢了脸,也无法解除主从关系啊。」
「是这样说没错……」
「其他人——除了奴仆以外的榎木津的熟人朋友,不管榎木津碰到什么事,也只会觉得好玩,不会可怜他的。榎木津愈惨,他们愈开心。如果事情道的照着神无月想的进行,认识榎木津的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捧腹大笑吧。我也会笑。狂笑不止。暂时是不愁没有茶余饭后的话题了。」
这群人……好狠的心。
「再说,」中禅寺这次状似愉快地接着说,「警方打一开始就完全不信赖那种笨蛋,你根本不必担心。就算榎木津说出真相,警察也不会相信,如果他说错了,警方也只会拍手叫好。」
「是……这样吗?」
「就是啊。我不晓得那个遖灵侦探在大阪有多受警方企重,不过嗳,八成是假的,要不就是唬人的。顶多只是帮忙过两三次,还是被表扬过一次,这点程度罢了吧。嗳,就算路上随便一个小孩,只要协助调查,也会受到表扬。而且警方本来就绝对不会去依靠侦探。不管是侦探还是别的,万一让民间人士调查的事情曝光,那可是个大问题。像榎木津,警方对他根本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从东京警视厅开始,千叶、神奈川、长野、茨城,只要跟榎木津打过交道的国家地方警察,全都会口径一致地说他那种家伙最好快点去死一死。我想每一个警官都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这跟警方一点关系都没有啦。」
「可是身为侦琢……」
「他干不下去才是造福世人。」中禅寺态度一转,冷冷地说,「不过他大概是不会放弃这个头衔的吧。」
「不会吗?」
「我说本岛啊,」中禅寺露出窝囊的表情继续说,「榎木津这个人可不是仟么老实货色,会因为在意世人的眼光而改变职业。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吧?」
「嗯……」
嗳,应该是这样吧。
「他啊,觉得别人怎么样都无所谓,相对地,也觉得别人怎么想他都无所谓。他就是打定了这种主意,才能够那样目中无人。如果想要受人喜欢、还是想要当个乖宝宝,就不可能干得出那种荒唐事了啊。说起来,如果他是个会在意别人眼光的家伙,打一开始就不会当什么侦探了吧。」
「哦,是啊……」
或许吧。任性的人大部分都自私自利,但独独榎木津似乎有些不同。他的确会夸耀自己了不起,叫别人崇敬他,但就算别人骂他笨蛋,他也只会说「笨蛋有什么不好」吧。就算彼他骂到臭头,也不怎么觉得生气,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不仅如此,照他的说法,侦探并不是职业。我是不懂他那套,可是他不是老说侦探是称号吗?既然不是职业,就无从辞职了吧。」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看过他那样神气地宣言。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神无月就是料错了这一点。」
「料错……?」
「对。看来神无月这个人,是个只能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忖度别人、度量狭小的家伙呢。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应该也喜欢,自己高兴的事,别人理当也会高兴,他这么深信不疑。他坚信自己的基准就是绝对,丝毫不去怀疑。所以他应该是以自己不愿意碰上的事、自己觉得困扰的事为基准来拟定这个计划,不过……不会怎样呢。」
「不会……怎样吗?」
「是啊。这些人大抵上都是固执于金钱、名声这类无用之物,神无月看来也是这一类的。可是呢,榎木津半丁点都不会被金钱或名声给吸引。他的基准啊……」
是好不好玩,对吧?——中禅寺说
「再怎么说,榎木津都是笨蛋,所以就算计划照预定进行,对榎木津也不会造成任何打击。他不痛不痒。当然,即使计划失败也是一样。那个笨蛋侦探,好玩就高兴,不好玩就发飒,这样罢了。」
这一点我痛切地了解。
「嗳,无论失败或成功,榎木津都只有高兴或发飙两种结果。就算事情顺利,要是结果让榎木津开心,就形同失败,如果惹得榎木津发飙,事情可就不得了了……嗳,就算事情不顺利,也是一样的。」
意思是无论怎么发展,都没有什么差别吗?
「所以呢,这个圈套毫无意义。即使顺了神无月的意,也一样是失败。结果绝对不会合乎敌人的心意。」
「你是说……没有任何人会困扰?」
「你不觉得困扰吧?」
唔,是不困扰。
神无月的犯罪——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完全搞不懂相当于犯罪的到底是哪一部分了——就算顺利,也没有意义。
可是。
「可是,就这样让神无月称心如意,也……」
感觉有点不太甘心。
「榎木津先生会来吗?」
「会吧。青木应该连络本家了,榎木津的父亲健康状况令人担忧,但榎木津就像我刚才说的,蠢到天边去了,听到古怪的事,一定会立刻上钩。嗳,所以他应该会被骗吧。」
「至、至少通知他有这样一个圈套……」
「没用的。」中禅寺挥手,「这种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怪事,不管再怎么亲切详细地说明,那个榎木津也不可能理解。弄个不好,让他只听懂神无月是个坏蛋,事情就麻烦了。他搞不好会说要揍他。」
很有可能。
「不过那种通灵男,挨揍还是挨踢都无所谓。可是如果榎木津做出什么怪行动来……视情况,你的立场也有可能变糟。况且我也不晓得那家伙现在在哪里。我连络本家的次数少得都可以数出来。」
「可是……对了,先告诉警方是不是比较好?」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
「哦,我觉得明知道却不说……好像也怪怪的。只先告诉青木先生是不是比较好?」
「你要说吗?我不会阻止。」
「唔……」
我是觉得说了也没关系。
中禅寺一副吃不消的摸样,脸一板,搔了搔头说:
「本岛,神无月可是维护你,叫警方不要逮捕你的人呢。而受包庇的你却要跑去跟警方说真凶是权田、这是神无月的计谋吗?」
的确……这样感觉更怪了。
「我是不会阻止你。」
「可、可是,只说结果的话,的确怎么样感觉都很怪,但只要从头详细说明……」
「根本没有什么详情啊。」中禅寺说,「你跟我都没有半点可以向警方报告的资讯。况且你不是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事全告诉警方了吗?」
「是……这样没错……」
「那……这表示我和警方拥有同质、同量的情报。可以拼凑的材料是相同的,或许警方也已经做出了相同的结论。当然,也有可能做出不同的结论,就算是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啊,都已经知道这么多了……却又绝口不提,实在是……」
「你可别弄错了。」中禅寺以严厉的语气说,「这只是推测而已。虽然我想是没有其他可能了,但依然是没有半点证据。毫无确证却说这种话,原本是很要不得的事。」
「可、可是……」
「嗳,如果能在神无月开始行动之前察觉这个事件,那还另当别论。如果能在更早的阶段……像是敌人还在布局的阶段,或许还有法子可想。例如说,如果你今天不跟神无月一起去的话,敌人的计划就出了大差错……」
「啊。」
换言之。
是我害的吗?
因为我太迟钝,错过了可以设法的阶段。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古书肆冷酷地说,「在现阶段根本无从下手。敌方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九成,到了只等收尾的地步了。不过,杀人的真凶权田也已经落在警方手里……不可能还会再出现牺牲者了。」
可是……真的好吗?
「嗳,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你不会有多困扰的。你可能会变得出名一些……反正世人一下子就会忘记了。所以你应该不会因此被赶出住处或丢了饭碗吧。真凶也受到了正当的制裁,至于榎木津,扔着别管又有什么关系?他啊,没正常到会因为这种事受到打击的,再说,你不是总是蒙受他的麻烦吗?如果榎木津吃瘪,你就大笑真爽就行了。」
古书肆说完,笑了。
我……陷入了犹豫。
6
我是个卑微的电气配线工程公司的制图工,直到今天的这一刻,都克勤克俭、认真工作,我是个凡庸、胆小的小市民、小人物,而且迟钝又毫无个性,一点长处也没有,过着没有半点精彩之处的人生,所以……
完全没道理遭到这么多人团团包围。
绝对没有。
大概有二十个人以上吧。
举着相机的人,打开笔记本舔铅笔的人,别着臂章的人,头戴鸭舌帽的男人,戴着眼镜的女人……
这些全都是神无月找来的媒体人士。有人穿戴正式,但也有人服装随便。不管是报社还是糟粕杂志,只要是神无月能找来的,三教九流应该都全给叫来了。
大概是为了大大地向世人宣传榎木津等一下应该要出的糗……
警官围出一道人墙阻隔。
我在中野的京极堂享用过晚餐,回家之后先去了澡堂,泡着热水寻思我接下来究竟该如何是好,但想不出佩结果,就这么回家,保留结论入睡。享受了一晚惰眠后,叫醒我的不是早晨清爽的朝阳,也不是刺耳的闹钟声,也非住在隔壁像熊一样的近藤叫骂声。
叫醒我的不是别人,是附近的派出所警官。
身为代表性小市民的我,就如同其他小市民那般,对权力十分软弱。
所以当我发现拜访我的是身穿制服的公务员,登时几乎是反射性地跳起来,也没仔细听他说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服从。
我在完全清醒之前爬起来,差不多是无意识地换上工作服——这已经是无条件反复执行的习惯性动作了——坐上警察的车子后,才总算了解到自己置身的状况。
当然,我被带到解决案件——神无月与榎木津的侦探决斗——的现场去了。
这件事我当然已经知晓,但完全没想到会一早醒来就被带去。警官的应对难得地十分恭敬,但碰到低声下气的态度,反而会更加猜疑,这就是小市民的习性。对瞻小鬼来说,光是制服就已经够吓人的了。
再说,看在旁人眼中,无论是带路,自愿同行还是拘捕或紧急逮捕,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一早就搭着警方的车子出门,渲是丢脸透了。
跟遭到地痞流氓绑架根本是半斤八两。我脑中一片糊涂地坐上车子,只求避人耳目,缩着脖子垂着头移动,然而才一抵达……
就是这堆人群。
我还没来得及感到畏惧,更是先吓了一跳,只能瞠目结舌。
那是叫……好奇的视线吗?
过去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看过。不,我不可能被人这样看。不不不,我不该被人这样看。
青木一脸困扰地杵在那里。
——得说点什么才行。
我还没开口,两名警官就来到我旁边,左右抓住我的双臂。青木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恼,向我行礼。
——我说不出话来。
我……是嫌犯之一。很快地,场面更加混乱了。被比我更多的警官包围的嫌犯之二——权田信三现身了。
权田的手被反剪在身后绑住,腰上也套了绳索。
镜中的我……是个神情狂妄的中年男子。理得短短的头发有一半灰白,肥厚的脸上泛着油光,右眉上有一道旧疤。与凡庸的我完全不像,风貌个性十足。
「啊……」
青木双手高举,微弱地出声。
那是一种为什么自己非干这种事不可的、倦怠感十足的消极态度。
「啊啊,各位好像是媒体人士,可是这并不是表演秀啊。请各位回去。警方并未允许采访。」
没有半个人动。
不仅如此,闪光灯还连续闪了好几下。青木被拍照了。
「请、请不要拍照!警方不允许摄影。我们会再召开记者会,请各位先离开。听好了各位,这是未侦破的案件调查。你们要是随便乱来,会吃上妨碍调查的罪名的。」
「为什么拍照就算妨碍!」
「我们有报导自由!」
粗鄙的叫声此起彼落。
「通灵侦探神无月人呢!」
「接下来不是要举行通灵侦探与华族侦探的决斗吗!」
「不、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叫骂响起。
「听好了,各位,有民间人士向警方提出调查协助,警方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青木先生,你这样不行啦。」
我听见耳熟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群众之中有一张看过的脸。
「啊……」
是以前我在参与的鸣釜事件之中认识的青年鸟口守彦。这么说来,我记得鸟口说他是杂志记者。
青木好像更没了干劲,望向鸟口
「我说你啊,瞧瞧状况吧。」
「呜嘿,青木先生好没干劲呐。嗳,一定是新任的小渊泽警部吩咐说这种荒唐事就交给你处理,对吧?不过看看聚在这里的脸孔,每个都是没皮赖脸的棘手角色哦。也有无牌记者,像你那样畏畏缩缩的,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回去的啦。」
青木垂下肩膀。
「可是啊……」
「还可是,青木先生,你看看啊。喏,那个是大报社的记者,那个是知名杂志的记者,还有喏……」
鸟口说着,从后头把一名女子拉到前面来。
「连声名如雷贯耳的《稀谭月报》的记者小姐也在呢。」
眼睛如小鹿般的娇小女子看到青木,不知为何露出苦笑般的表情,向他点头。鸟口脸上笑个不住。
「青木刑警,你总不会连这位小姐都要赶回去吧?可是也不可以偏心地只留下她一个人哦。」
青木垂下肩膀,浑身脱力。女记者歉疚似地再次向他点头。
众人背后……
「哟哟哟,好像来了不少呐。不愧是榎木津侦探,真受欢迎。」
矫正过的古怪关西腔。
人墙分开,神无月镜太郎穿着比昨天更没品的西装,摆出医师即将开始动手术般的动作,站在那里。
「让各位久等了。我是神无月流阴阳道宗家,通灵侦探神无月镜太郎。嗳,我在这块土地还名不经传,本日是我初次公开亮相,嗳,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神无月讨好地向众记者哈腰鞠躬,穿过警官围成的人墙,站到青木旁边,向右一转:
「案情经过,就如同书面上所报告。」
「书、书面?」青木慌了手脚,「什么书面?……你、你做了什么……?」
「还有什么,我不能向各媒体通知案情经过吗?」
「什么行不行,喂,这案子还没有破……」
「今天就会破案了,放心。」
神无月厚颜无耻——或者说表面恭敬,实则倨傲地说道,踮起脚尖似地朝四方扫视。
「咦?榎木津侦探阁下怎么了呢?总不会……是怯场了吧?刑警先生,你的确通知他了吧?」
「我通知了。」青木自暴自弃地说,「事务所跟老家都通知了。他人在老家,我连时间都确实连络了。」
「他说他会来吗?如果警方不负起责任把他带来的话……那就算毁约喽?」
「毁、毁约的是你。」青木皱起鼻头说,「你为什么叫来这么多媒体记者?这我们根本没有听说。」
「这个嘛……因为我没说,所以你们应该也没听说吧。」
「这什么话,你……」
神无月以夸张的动作摊手,左右摇头,
「不不不,警方没道理对我生那么大的气哦。你说说,警方开出条件说不可以通知媒体吗?没有吧?可是我开出了条件。而你们答应了。你昨天跟我说好了吧?说你绝对会把榎木津叫来。」
「什、什么绝对……」
我才没说绝对——青木别过脸去说:
「你、你知道榎木津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神无月斜眼盯着青木。
感觉好粗俗。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他会来吗?还是不会来?到底是哪边?」
「我才不晓得他会不会来。」青木完全豁出去似地说,「不过……你说耍把榎木津先生叫来,才告诉我们重要的情报,所以我们警方才像这样照着你的要求做。警方都妥善处理了,你就快点把你知道的情报说出来吧。」
青木感觉比起愤慨,更像是觉得荒谬得受不了。
神无月用鼻子哼了一声。
「那么……室外很冷,到建筑物里面再谈吧……」
「里、里面……你是说,要让这些人也进去现场吗?」
就连青木似乎也濒临极限了,他的口气变得粗鲁了些。可是温和的刑警难得一见的真心动怒也持续不了多久。
「没错!」是鸟口的叫声,「不可以忘了踏破现场百遍这句格言!」
青木感觉真的要跌倒了。
鸟口接着呢喃,「每个现场都给踏破的话,修理起来也很辛苦耶。」真是大蠢蛋。青木的愤慨完全被这个迷糊的打谭给拦腰折断了。
然后……
结果我们一群人鱼贯前往那间我遭到监禁的房间。
记者们被拦在走廊,我和两名警官、架着权田的五名警官、神无月,还有青木进了室内。
门没有关上,取而代之,两名警官守在门口。可是隔着警官,记者成群结队,你推我挤地窥看着室内的状况。看来神无月夸下了相当大的海口。
我左右跟着两名警官,与被绑住的权田一起站在柱子旁边。
权田默默无语,我完全不懂他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
「好慢呐。」
神无月坐立难安地在门扉与窗户之间来来回回。
青木赤裸裸地表现出倦怠感,站在画在地板上的人形旁。
「神无月先生,请你适可而止,好吗?本岛先生是自愿协助的,这种待遇,简直把他当成了凶手。」
「凶手!」神无月停步,大声说道「警方……果然也怀疑这位先生,是吧!各位,你们都听到了吗?」
「我说你啊……」青木歪起脑袋,「这样挑人语病,你是三岁小孩吗?别这么幼稚了吧。这案子还没有破,而这位本岛先生是关系人,也是重要证人啊。可是……」
「可是什么?警方判断这位先生不是嫌犯吗?」
「不,所以说,目前他并不是嫌犯。可是案子还在调查中,不晓得会如何……」
「那么我来揭晓一切吧。」
神无月夸张地说,把手伸进内袋。
——净玻璃之镜,是吗?
我已经从中禅寺那里听到了机关,更觉得假惺惺了。神无月从口袋里取出紫色的小包。
「唔嗯!」
瞬间,入口的警官跌了个四脚朝天。
是被记者推倒的。
几名记者乱糟糟地涌入。
「不、不行!不可以进来!」
警官叫是叫了,但接下来已是一发不可收拾。
大批记者蜂拥而入,警官一眨眼就被推出走廊去了。
可是房间并不大,没办法所有的人一下子迅速进来。结果入口和走廊变得宛如都电般拥挤,仔细一看,鸟口也挤在前头。他马力十足吧。鸟口背后也可以看到那名女记者的身影。那个女记者眼如秋水,是个相当可爱的姑娘。
「安静!」
神无月大声说。众人的动作静止了不少。虽然是三流,但好像也还有一点迫力。很快地,众人几乎都进了房间,沿着墙壁排成一排,很像小学家长参观日。
入口的警官被推挤得不成人形,茫然若失。至于青木,他右手掩住脸孔,无力地垂头。是在毒不他束手无策了吧。
「阎摩耶娑婆诃!」
神无月在窗边念诵先前的咒文。
他举起净玻璃。然后慢慢地开始旋转。
——没问题吗?
我自己也完全不了解我干嘛担心这种家伙,但我有那么一点担心神无月能不能顺利成功。
现在还是上午,没有夕阳什么的从窗外射入。就算是魔镜,没有光线也无用武之地。神无月说「那边让一让」,可是就算让开,也照不出什么。
我别开视线。
就算他是三流坏蛋,我还是不忍心看见一个人遭到众人嘲笑。
然而,
我的耳中听见的不是嘲笑,而是「噢」的惊叫。
挂着镜子的墙面处,记者左右让开,挤成一团。然后镜子的右边投射出那个有如地藏尊的图像。
怎么办到的……?
「哈哈!请看,出现和昨天相同的结果了。这位叫本岛的先生——本岛五郎,他是清白的!」
神无月叫道,众人「噢」地再一次惊叫。
可是……
我并不叫五郎。
一定是被忘记了,连神无月都忘记了。
我的名字真那么平凡吗?
「我——通灵侦探神无月镜太郎,昨天也在这个地点,使用这面映出真实的净玻璃之镜,试图映照出本岛五郎在这个房间的罪状……」
我说啊,我不叫五郎。
「没有罪状!本岛五郎虽然受到蒙骗,但他完全是无辜的。请看看映照在这里的神圣地藏菩萨之姿啊!」
闪光灯连闪了好几次。
不过我想那不可能拍到的。
我冷眼观察。被叫错名字,害我一口气清醒过来了。谁会被那种诈术给骗了?
——这样啊。
是镜子吗?
夕阳照入的窗户的对侧……
光从大开的门扉照了进来。
这些光反射在墙上的镜子。那个入射角的话……正好可以反射到神无月站着的位置。神无月用他的魔镜接住了那些反射光。反射光的反射光……唔,正好就在那一带凝结成光像吧。
就像中禅寺说的,根本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神无月会在原地打转,只是为了寻找出最容易反射光线的位置。这一切理所当然到了可笑的地步。
可是这么想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连青木都一脸茫然地看着墙上的图像。警官也一样看着墙壁。记者也是如此。不过只有那名女记者有些虚脱地看着门口。
——她发现了吗?
女记者快步移动到门口,把手遮到打开的门前,然后悄悄地关上了门。
——她发现了。
光被遮住了——就在我这么想的刹那,
神无月迅速地用布掩住了净玻璃之镜。女记者耸了耸肩,一副「失败了」的模样。
「这位本岛五郎……」
神无月像是害怕冷场似地说了起来。要说话是无所谓,可是拜托把我的名字叫对,好吗?我的名字又一点都不冷门。
「本岛五郎他,」神无月像要强调这个名字似地说,「五郎他在经过这栋建筑物时,一瞬间被封闭在房间里的恶念囚禁,深信自己在这个场所遭到了监禁。这个老实到近乎憨愚、善良到教人头疼的五郎……」
我的老天,那算哪门子形容啊?
「就这样将他的幻觉照实禀告警方了。因此他遭到了无谓的怀疑,就像各位看到的,遭到了拘捕。」
我并没有被逮捕,好吗?只是两旁有警官跟着,看起来也像是被拘捕罢了。
「可是!」
神无月好像不会介意这些琐事。
「这全都是旁边这个邪恶的男子,权田赁二的体验。真实全都照映在这面镜子里了。在这里杀害了骏东三郎的…」
突然间,「轰」地一声巨响。
正以引人人胜的语调滔滔不绝的神无月皱起那双修整过的眉毛,小声问道,「怎么了?」
噪音以惊人的速度通过走廊,很快地在门前停住了。
接着。
「哇哈哈哈哈哈!」
首先响彻房间的,是笑声。
接着……
女记者关上的门,
猛地打开了。
「怎么样,各位蠢蛋,我来啦!」
刺耳的骂声。
某个男子双腿大开地耸立在那里。
色素淡薄的皮肤、饴黄色的瞳孔,以及浓密飞扬的眉毛。
穿着一身有如俄国军队穿的御寒衣物的玫瑰十字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傲然挺立在那里。
「榎木津先生……」
女记者目瞪口呆地说。
「呀!这不是小敦吗?那我撤回前言。只有你一个不是蠢蛋,其他的全是蠢蛋。好了,小芥子头,接下这个吧!」
榎木津愉快地说,从走廊拖过什么东西,朝室内扔进来。随着「砰哆」一声,还响起了「哇」的惨叫。
那是……
两个流着鼻血、浑身是伤的男子。
定睛细细一瞧,那是绑架监禁我的混混——加加美兴业的人。门口附近的警官赶了过来。他们困惑不已。人看起来被打得相当惨。青木慌了手脚。
「榎、榎木津先生,这是……」
榎木津愉快地狠狠朝挣扎的小混混屁股一踢。
「呜哈哈哈哈!哪有什么这是那是的,这两个人在那附近鬼鬼祟祟的,所以我就顺道修理修理了。他们对那里的……呃……」
榎木津指住我。
「对,本岛!」
他好像想起来了。
「对那个本岛文左卫门动粗,所以毫无疑问是坏蛋!」
「文、文左卫门?」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到底要怎么搞错,才能变成那种名字?
五郎还比较接近。
「喂,文左卫门,你也真是个笨蛋大王呐。不但被绑架监禁,还被麻绳捆住,又亮出刀子,从窗户逃走,是吗?呜哈哈哈哈,多蠢啊。」
「咦咦咦?你……还在说这种话吗?」
神无月走上前来。
他一副「上钩了」的表情。
这表示中禅寺的推理说中了吧。
榎木津一定看到我的记忆了。
也就是只有杀人的实行犯才可能拥有的视觉情报。这样下去,真的会正中神无月的下怀。神无月一脸得意,站在榎木津面前。
可是,
榎木津完全无视于他的存在,说:
「呀,小鸟在那里呀?你还是老样子,眼睛怎么凑得那么近?真是蠢呐。」
神无月露出奇异的表情。
鸟口「呜嘿」了一声,问,「令尊没事吗?」
神无月瞪了鸟口一眼,不学乖地又绕到榎木津前面,连珠炮似地说了:
「听、听好了,这位本岛五郎并没有遭到绑架监禁,更没有亮出刀子。至于为什么……」
「哇哈哈哈哈,你问得好啊,鸟头。告诉你,那家伙真是个老不死的,是个名符其实的笨蛋。我去的时候,我那臭老爸脸都已经开始发黑了,我以为他稳死了,没想到居然又活过来了!」
「至于为什么,这面净玻璃之镜……」
「然后啊,小鸟,你听我说啊,你猜我那老爸复活的时候说了什么?蟋蟀,他说蟋蟀呢!危笃的家伙说了声蟋蟀,突然一下子复原了。真是荒唐到家了。一想到我竟然有个大叫着蟋蟀复活的笨父亲,连我都不想活啦!」
榎木津轻快地说到这里,原本好像再次要笑,但他此时好像总算注意到神无月了。
「你谁啊?」
「什、什么谁……我是……」
「噢,你……」
榎木津说着,视线投向神无月的脑袋稍上方,半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下。
「哦?」
「哦、哦什么哦,我对你下的战帖……」
榎木津无视于愤慨的神无月,大步移动,站到墙上的镜子前。
「噢……上面就是那些字嘛。这样啊,你就是这个呐。你怎么会做这么好玩的事!这个变态镜子男!」榎木津大声说,指住神无月的鼻头。
「你、你说谁是变态!」神无月大为混乱。
「你,就是你,这个变态。说变态是变态有什么不对,这个变态。」
「咕……」
「咕」声之后,神无月究竟想说什么,我无从想像。可是这种情况,就叫做哑然失声吧。
总之碰上榎木津,与其说是出人意表,他的攻击更是完全无法猜想,教人无从招架。
「那种事无关紧要!」
可是,神无月是个特地从关西来到东京粉碎榎木津的人。他似乎不会因为这点事而轻易落败。
「不管那个,榎木津先生,你刚才说那边那个本岛五郎杀害了骏东三郎,是吗?」
「近东是什么东东?」
「被、被害人啦!你连这都不晓得就跑过来吗!」
「不晓得。」
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的近东还是近西,是那个戴着帽子,拿着手杖,打扮古怪的家伙吗?」
「是啊。」青木说。
留神一看,警官们正在努力照护被打得落花流水、倒地不起的小混混们。总觉得这个画面很可笑。
「被害人骏东的确是那样的打扮。」
「哦~?是吗?」
榎木津打从心底没兴趣地草草应声,然后看我。
「那文吉刺的是……」
文吉是谁?
「看看,看看,」神无月匆忙绕到榎木津前面,「各位,你们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对吧!」
神无月大声说着,环顾众人。
虽然没有人清楚地回话,但听得到断续的小声回答。
「可是……事实上怎么样呢?」
神无月垂下眼角,然后他来到一脸莫名其妙的权田面前,把净玻璃之镜举到他的额头上。
「阎魔耶娑婆诃!」
权田僵住了。
「那家伙耍什么白痴啊?」
榎木津向旁边的警官问道。警官大概很想应和,但好像仅止于绷住脸颊,没有反应。
「老实招了吧!」神无月叫道,「俯首认罪吧。就算骗得了人,也骗不了这面净玻璃之镜。这可是我等祖先神无月佛灭公下至冥府……」
「啊。」
榎木津打断神无月的台词叫道,瞪住了我。神无月厌恶无状地瞥了榎木津一眼,继续演说下去。
「从冥府之王,阎魔厅之长阎魔……」
榎木津指着我大叫:
「就是你!你……呃,本岛熊次郎,你昨天在京极家吃了晚饭,是吧!最近连我都没吃到说,你这臭小子……!」
榎木津说着跑到我面前来,然后问:
「话说回来,今天这是什么聚会?」
「什么聚会……就榎木津先生的……」
「这样啊,是赞颂我这个神明的愚者集会啊。」
「吵死人啦!」
神无月叫到都倒了嗓。
「你、你、你干嘛在那里吵吵闹闹地搅局!给我安静一点!接下来才是精采之处啊!」
「笨蛋才没有精采之处。」榎木津瞧不起人地露出邋遏的表情。
「你、你说什么?」
「根本就没人在看你嘛。哇哈哈哈哈!话说回来,你在那里干嘛?」
「我、我是……」
「把那种趁夜潜逃的旧货商丢下来的垃圾里头挖到的生锈老镜子按在别人家额头上有什么好玩的吗?好玩的话,也借我玩玩。」
「旧、旧货……?」
「不就是吗?怎么……这样啊,那跟神酒杯还有宝珠装在同一个箱子里,是吧?是倒闭的神社不要的废弃品吧。」
「才、才不是!」
神无月的太阳穴冒出血管。
瞬间,权田「呜呜」呻吟:
「是、是我杀的,我气不过他们搞错人乱抓我,一时失手杀了那个人!」
不晓得为什么,权田痛苦地全身扭动着。他被绑着,也只能这样扭了吧。
「看、你看,你看你看……」
神无月跳了起来。
「你、你们都听到了吧,他自白了!喂,你再给我说一次!」
「我、我就是凶手。」
「再说一次。凶手是谁?」
「凶手……就是我。」
「看吧!这家伙不是自白了吗?警察官,你们都听到了吧!这家伙果然就是凶手。如何?他都说了,他说他就是凶手,他这么说了。哼,那个笨侦探根本猜错了。怎么样?大家都懂了吗?榎木津礼二郎根本不足为惧啊!」
神无月对着榎木津龇牙咧嘴。简直像只猴子,一点品都没有。
而且还完全变回关西腔了。
「如何,各位,这个笨蛋搞错了啊!」
神无月接着转向媒体记者,用一种谄媚的动作,不停地说着「他搞错了」、「他是冒牌侦探」、「你们都听到了吧。」
「如何?榎木津,你连吭都吭不出声音来了,是吧?」
「当然吭得出来。」
榎木津完全不为所动,走到神无月正前方,「哼~」了一声。
「少、少开玩笑了!你这是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吭声给你听啊?都这么近吭给你听了,还听不出来吗?真是呆到家了。我嘴巴好好的,吭声完全没问题。哼哼哼,怎么样!喏,哼!要我呱也行。呱呱呱,怎么样,听见了吗?听见了,是吧。话说回来,撒谎的人是你才对吧,这个变态男。」
「什、什么撒谎?」
「还辩,漫天大谎啊。根本就是比漫天大谎还要夸张的宇宙大谎。因为那个人杀的不就是你吗?熊之进杀掉的被害人是你吧,这个变态男。」
不仅……他在说什么。
「榎木津先生,听不懂啊。」青木说。
「咦?怎么会不懂?」
「你那样说没有人听得懂啦。」
「可是被害人不是戴着帽子拿着手杖贴着白色假胡子像个呆瓜似的家伙吗?你刚才跟我说是啊,你明明就说是的啊,这个小芥子人。」
「是那样没错,可是榎木津先生,你说的那是被害人骏东三郎啊。这里的是侦探神无月先生,不是骏东。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
「完全一样啊。」榎木津不服地说。
「什……」神无月开口,「什么跟什么?那是在说什么?我要怎么样才会变成骏东?这大叔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呆子是你才对吧?就像刑警说的,根本就不是嘛。」
通灵侦探口沫横飞地攻击榎木津。他好像已经渐渐地不计形象了。
「我说,」榎木津眯起大大的双眼,「戴上帽子,贴上胡子,拿根手杖,当然就会变成那样啦。现在这样也够蠢的了,那副打扮,更格外衬托出你的蠢。再怎么说,那都是假胡子嘛。胡子很滑稽的呢。你自己不也这么觉得吗?所以你才重贴了好几次吧?」
「咦……」神无月的脸僵住了。
「这个本岛马之进刺杀的是你啦,就是你。你连自己被杀了都不晓得吗?你长不长脑袋啊?那边那个——我不晓得那是谁,总之你那个老朋友刺杀的是另一个家伙。」
「老朋友?」青木……在眉间挤出皱纹,露出以他来说难得一见的表情,「这是真的吗?神无月先生,你和权田早就认识了吗?」
「我、我才不认识他。」
神无月把视线从青木身上移开。
「我也不认识!」权田叫道,「我不认识他。我绝对不认识这种人。我、我连见都没见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
我觉得这番说词更启人疑窦了。榎木津半眯起眼睛:
「啊啊,太蠢了,哪有那种可能?说起来……你们不是一起去买刀子吗?那里是锅屋小巷※吧?买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子。而且……这个章鱼头家伙不是还削竹子做了把跟买来的刀子一模一样的伪造品吗?你的手也真巧呐。」
(※锅屋小巷(锅屋横丁)是南北纵贯东京都中野区本町、中央两地区的商店街,江户时代是通往妙法寺的参拜道,有家叫「锅屋」的茶店,故被如此称呼。)
权田的睑……涨得通红。
埋没在肉里的小眼睛睁得老大。
「这、这家伙不晓得在疯言疯语些什么!」
神无月无意义地夸张挥舞双手吼道,接着他机关枪似地说起来:
「怎么样?侦探,你到底有什么证据?竟然那样有的没的血口喷人乱说一通,你说什么?我跟权田一起去买刀?谁会买那种东西?你是白痴吗?然后还有什么?你说权田做了竹制假刀?你这意思岂不是在说我跟这个权田串通欺骗本岛吗?哪有那种可能嘛。那你是在诬赖我变装成骏东吗?这个白痴。」
「没错!」榎木津拍了一下手,「就是那样。」
「那样……是哪样?」
神无月又被挫去锐气,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搞错了。不是变态,是变装。我重新订正好了。你这个变装男!」
「咦……」
榎木津原本半眯的眼睛突然变得凌厉,恶狠狠地瞪住了神无月。
「侦、侦探,你想干嘛?要、要干架吗?」
神无月用奇怪的动作摆出架式。
榎木津默默无语地靠上去。
复本津礼二郎这个人因为长相端正、具有一种异样的威压感。没错,榎木津只要闭嘴不说话,就具备一种能够镇慑周围的磁场般氛围。
神无月被压倒似地往后退,背贴在挂有镜子的墙面上停住了。
「喂。」
神无月短促地「噫」了一声,缩起肩膀。
「变装男。」
「什、什么变装……」
「砰」地一声,榎木津的右手按在墙上。
「你以为你瞒得过我的法眼吗?」
「法、法眼……?」
「你以为我是谁?」
「呃、这……」
我这才第一次知道一脸正经的榎木津……相当可怕。
「你……刚才说靠着那面古怪的老镜子,什么都看得出来,真的吗?」
「真、真的。是真的,这、这个……」
神无月掏出净玻璃之镜。榎木津不容分说……
把它给抢了过来。
「啊啊!」
「啊什么啊,笨蛋,既然你能用,没有我不能用的道理。像这样是吗?」
榎木津把净玻璃举到神无月的额头一带。就像神无月对权田做的那样。
「怎么样?」
榎木津把镜子压上去似地,改变角度。
「这里,是吧!」
神无月的额头浮现出地藏菩萨。
众人哗然惊叹。
「哼。」
榎木津看了看镜子背面,说:
「一样的图案嘛,无聊。不会跑出不同的图案是吧?这样一点都不好玩嘛。只是照出跟背面画的一样的图案而已啊。」
神无月嘴巴一开一合。就像只金鱼。
另一方面,榎木津毫不留情。
「喂,你真是个没药救的傻瓜呐。就算像那样假装金鱼,也没有人要捞你啦。这根本就是骗小孩的把戏嘛。你以为拿这种骗小孩的玩意儿骗得了我吗?你早了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啦。喏,这种东西,就该这样!」
榎木津……
粗鲁地把玻璃之镜随手一扔。
「锵」地一响。据说是阎魔大王恩赐、来历不凡的魔镜,掉在地上就这样滚向墙壁,停在站成一排的众记者脚边。
别臂章的男子捡起镜子,翻过来摸摸,递给旁边的男子。「咦?」「哦?」的声音此起彼落。神无月家的家宝被传来传去。
「哇哈哈哈哈哈!我刚才也说过,反正那是这家伙不花一毛钱拿到的赃物,一点价值也没有。照得又不清不楚的,没半点用处。拿来剃胡子都不行。各位就传阅传阅,看完了随便扔水沟还是哪里去吧。扔掉之前拿来踏一踏也行。不,就踏一踏吧!」
榎木津瞪着神无月这么说。
我觉得太狠心了。何必做到这种地步呢?
可怜的神无月垂下眉角,嘴角也撇了下来,像条丧家之犬地仰望榎木津。
神无月个子矮小,而榎木津高大挺拔。
「可、可恶,榎木津!你、你以为你这么做可以没事吗!」
「当然了。废话。我怎么会有什么事?谁找我有事?好了,你给我听仔细。」
榎木津用力揪住神无月的头发,把他拖到墙上的镜子前。
镜中照出神无月的倒影。
「看仔细,这就是照出你这种空心萝卜本性的云外镜!」榎木津朗声说道。
「云、云外镜?」
「没错。我不晓得那是啥,不过是我刚才想到的。喏,你看看你自个儿,这个空心草包!」
倒映在镜中的神无月,一张脸好像快哭了。
「真是愈看愈呆呐。多么可笑,愚蠢到家,你快确认啊,这个空心草包!」
神无月的头和脖子根被揪住,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停地挣扎反抗。
然后他倒了嗓子大叫:
「什、什么云外镜!不就是面镜子吗!」
「这什么废话,每一面镜子都只是镜子,这个笨瓜。要是有不是镜子的镜子,我倒想看看呐,这个愚钝到家的笨瓜。古怪的镜子哪可能随随便便就有!听你鬼扯些什么镜子会映照貭实、会照出魔物,但镜子照得出来的,永远都只有镜子前面的东西而已。站在镜子前面,照出来的就是自己的脸啊,这个傻蛋!」
榎木津用力把神无月的睑朝镜子压去。
「喏,你看!除了你的脸以外,还能有什么东西?镜子这东西只会倒映。笨蛋照上去就是笨蛋,傻子照上去就是傻子,这样罢了。要是你鬼扯得太过分,我就拿你的脸当武器,让这面镜子再也照不出东西!」
榎木津作势要拿神无月的头砸镜子。
「住手、住手啊!」神无月惨叫出声。「太、太过分了。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我究竟做了什么?」
「你啊,装傻也该有个限度。或许你是耍了一堆小手段,却根本是漏洞百出啊。好吧,我难得解释一番,你就给我听仔细吧。的确,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不管你是扮女装还是戴上火男面具※,你自个儿都看不见吧。可是啊,同样地,倒映在镜中的你的脸,也是只有你自己才看得见啊,这个笨瓜。」
(※一种日本传统面具,表情模仿往灶里吐气的男子表情,眼睛一大一小,嘴巴高高噘起。)
「啊……」
倒映在镜中的神无月的虚像血色乍失。
实像也同样地面色苍白吧。
「你不是对着这面镜子,照着你那张呆脸,戴上帽子,黏上假胡子吗?你一清二楚地看到你自个儿变装后的脸了嘛。不看就没办法变装了,不是吗呈这个空心草包。你黏上假胡子的脸的下方,不就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几个大字吗?羽田制铁有限公司敬赠——一模一样,呆子。」
原来如此……
神无月一伙人自以为友过来利用了榎木津的能力——体质,拟定了一个十全十美的计划,但根本行不通。就像榎木津本人说的,这个计划是漏洞百出。
假装成被害人,装做被杀的样子。让我扮演加害人,目击到只有加害人才看得到的情景。另一方面,在完全遮蔽视觉的状态下动手杀人。把我设计成假想凶手……
感觉十分巧妙。
可是就算要变装成被害人,如果是自己亲手变装的,本人就看到了变装的过程。此外,如果事前接触到真凶,计划也会曝光。如果要陷害榎木津,至少还得更惯重、付出更万全的注意行事才行。
中禅寺早就察觉了吧。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他说得那样冷漠,其实一定早就知道会没事。
再怎么说……
神无月都是三流的。
神无月遭到威逼,满头大汗地回过头来瞪榎木津。可是胜负在这阶段已经完全分晓了,任谁来看都是神无月输了。
榎木津不知为何愤愤地俯视丧家之犬的神无月。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当、当然有!我还有一堆话要说。不管你说什么,都无凭无据,不是吗?说得那么了不起,就算、假使你说的是真的,我也没有触犯任何罪行。怎么样?」
「我想……是有的。」
墙边传来女人的声音。
是那个女记者。
「神无月镜太郎先生……我有点介意,所以调查了一下,你的本名叫各务太郎,对吧?」
「咦?」
「你是加加美兴业的现任社长——各务郎先生的哥哥,对吧?」
「什么?」
原本一脸闹肚子疼的表情——或许他是真的胃痛——而一直沉默不语的青木走到榎木津旁边来。
「敦子小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仔细调查过了。然后我也针对加加美兴业做了一番调查……他们似乎发生了内斗。」
「内斗?」
「嗯。前任社长——他是创业者、也是上上代社长神无月先生父亲的弟弟,也就是神无月先生的叔叔,他的心腹就是被害人骏东三郎。前社长继承创业者哥哥的地盘,踏实地经营,然而……」
众记者开始抄起笔记。
「现任社长二郎先生——他在前社长在世的时候好像是专务,他从担任专务的时候开始,就计划让加加美兴业扩大到全国,野心勃勃。所以社长与专务的经营方针是对立的。这形成了两边的派阀。」
「罗嗦!那跟这事无关!」神无月嚷嚷着,但榎木津用力按住他的头,他登时噤声了。
「两边的派阀——创业者的弟弟前社长与创业者直系的二郎先生,势力似乎是旗鼓相当。然而……加加美兴业出于行业性质,与掌控当地的势力——直截了当地说就是黑帮——有密切的关系,但或许是因为这些人素来看重道义,他们是支持前社长的。于是二郎先生为了与之抗衡,和一个叫做蓬莱组的新兴黑帮联手。那位权田先生……就是蓬莱组的成员。」
「敦子小姐,这是真的吗?」青木回头望向权田,「关于这家伙的底细,我们正请四课协助调查中……
「这是鸟口先生告诉我的情报。」女记者说。鸟口奸笑着说,「蛇有迟到※嘛。」
(※鸟口原本要说的应是「蛇有蛇道」。)
他弄错成语了。
「没多久,前社长过世了。坐上社长之位的二郎先生趁此机会,开始进军关东,他打算拿来当成第一个跳板的,就是银信阁。然而骏东先生对于他狠毒的作风强烈反抗,当地的里帮也对此不表欢迎。」
当时和我对话的骏东,其实是变装的神无月。换句话说,我和被害人骏东三郎一次也没有见过面。不过骏东这个人与社长的派阀处不好似乎是事实。可是……
这么一来……就等于虚像的假骏东,摆脱不掉实际存在的骏东影子了。虚像果然还是没办法做出虚像自己的主张吧。虚像或许只能够倒映出实像。
「另一方面,长男太郎先生——神无月先生,自小就是个爱出锋头的人,对于事业似乎也毫无兴趣,做起近似诈欺的通灵生意,似乎被检举了许多次。」
神无月在榎木津压制下阵阵痉挛。他也只能痉挛了吧。
「二郎先生——或者说蓬莱组看上了神无月先生。为了打垮当地的黑帮,他们想到可以把神无月先生塑造成通灵侦探,来进行妨碍工作。我想……通灵侦探这个发想,应该是来自于在今年春天发生的伊豆骚动中暗地活跃的蓝童子。」
「那个孩子啊。」青木呢喃。
益田也提到过那个名字。
「神无月先生为了搞垮敌人——骏东先生那一派的黑帮,以通灵侦探之名,接连揭发犯罪行为。可是那说起来……只能算是内部告发,是知晓内幕的一丘之貉的窝里反行为……可是即使如此,如果宣称是靠着通灵得知的,旁人也无从否定……」
就像益田和寅吉说的那样。
「抗争变得白热化,骏东先生愈来愈碍事了吧。此时发生了先前的银信阁骚动……」
她是在说五德猫事件吧。
「以结果来说,榎木津先生将二郎先生进军关东的计划给搅得一塌糊涂了。出于这样的经纬,他们策画出来的,就是这次的这场骚动。」
「让枪手干掉碍事的骏东,顺带把榎木津礼二郎也给击垮,就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啊……」
青木瞥了权田一眼之后,怜悯地看着神无月。然后他说:
「你啊,真是惹错对象了呐。」
「咦?」
神无月睁大眼睛看青木,然后战战兢兢地仰望榎木津。
榎木津亲切地一笑:
「击垮?击垮谁?」
「呃,不……」
神无月在榎木津的威逼下,向后移动。
青木和警官都茫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个时候……
权田抓住一瞬间的空档,甩开警官的手,就这样压低了头朝着榎木津冲过去。他的双手被绑住了,所以只能以头冲撞。
「太郎兄快逃!」
权田边跑边狞猛地吼道。
可是他的吼声马上就中断了。
权田肥厚的颜面……被榎木津的大脚确实地踩了进去。
权田一声不吭,往地板上挣扎的垂死众地痞身上倒去。
「噫啊啊啊!」
神无月尖叫着,踏过血迹、描画尸体位置的白线等等,跳到房间正中央。或许他是想逃走。
「喂,你!」
「咦!」
「你会通灵,是吗?」
「好……好像会,又好像不会……」
「刚才小敦说的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又像……呃……」
「你这家伙真是暧昧不清呐。真够无趣的。像你这种的就叫做无能。那……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榎木津指住我。
「咦?本、本岛五、五郎。」
「混帐东西!」榎木津吼道。
神无月吓软了腿。
「就算搞错,也错得太没品了。我最痛恨那种平庸的名字了!这个人是叫马五郎还是犬之介这类名字的!」
实际上五郎还要若干接近一些。
榎木津揪起神无月的衣襟,把他拉起来,恶狠狠地送上侮蔑的视线。
「相信通灵这种荒唐东西的家伙,怎么可能当得了灵媒还是阴阳师!你真是蠢到家了。更遑论侦探,别教人笑掉大牙了!我来嘲笑你吧,哇哈哈哈哈!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侦探……」
只有我一个!
榎木津毫无意义地发威一阵之后,狠狠地把神无月朝权田及地痞所在的地方推去。
神无月弓着腰,像只回旋镖似地飞了出去。
「哇哈哈哈哈哈哈!你那飞法衡有点意思。要是能像回旋镖那样转回来,那就太完美啦。还可以再射一次。对了,再揍你一次好了。」
榎木津就要走向软了腿的神无月,青木制止他
「请饶过他吧。邢不是值得劳烦榎木津先生的对手。」
榎木津停步,瞄了青木一眼,以古怪的音调说:
「说的没错!那,垃圾处理就交给专门业者喽。」
青木回道「交给我们。」接着弯下身去,观望层层叠叠倒伏的窝囊坏蛋们。
「神无月先生,不好意思,事已至此,没法把坏签只塞给枪手一个人就了事了呢。你也是共犯之一,你们公司的社长也蒙上了教唆杀人的嫌疑。不管怎么样,都得请你做好心理准备了。」
青木一个指示,守在我旁边的警官跑了过去,绑住神无月。
神无月好像已经彻底坏掉了,他无力地垂着头,穿过众多记者之间离去。如果中禅寺说的没错,神无月大概最痛恨丢人现眼了。而他现在等于是现眼现到家,丢脸丢到天边去了。感觉他再也无法振作了。
相反地,鸟口与那个英勇的女记者凑到我旁边来,行了个礼。
「因为哥哥吩咐……所以我过来看看,心想有什么状况或许可以支援一下,但看来没什么事呢。害我白熬夜调查了。」
「哥……哥哥?」
鸟口向我耳语:
「这位是京极堂师傅的妹妹。」
我还没来得及吃惊……榎木津已经大声嚷嚷起来,「牛五郎,我肚子饿啦!」
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