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体毛很少(1 / 2)
七月二十六日。
这学期最后的班会结束了。在无人的教室里,我将脸颊贴在桌上。
我茫然地将视线凝聚在空中的一点,以几乎变得模糊的意识一角,听著撞击在校舍墙壁上的巨大蝉鸣。
附近的蝉正唧唧唧唧地大声歌唱。
不论怎么想,我都觉得那巨大的音量和蝉的体型毫不相称。
原本透凉的桌面,也因为脸颊一直贴在上面的缘故,而渐渐变得温热。我慢吞吞地撑起身体。
接著怔怔地看向某个座位,它就位在我隔壁的隔壁。
——支仓小桃。
我进高中后的同班同学,可是却从来没和她说过话,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明天起就是暑假了。
九月时我将要转到其他学校。
班上同学拨出了部分班会时间,为即将转学的我举办了小型送别会,算是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而且也收到了全班同学合写的签名板。
不过,和他们之间也只有短短几个月的交情而已,所以就全班同学合写的签名板来说,留有不少空白之处。
签名板中央大大地写著「南里凑人收」的字样。围绕在周围的是「有缘再见」、「bye-bye」之类的字眼,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一堆用来填满版面的留言。
不过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了,所以可以忍受。
问题在于支仓小桃的留言。
「没有……」
没有留言。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留言。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反覆确认了好几次,可是结果还是一样。最后,催人离开学校的放学铃声响了起来。
我把签名板塞在书包里,离开教室。
在这种日子里我不想直接回家,所以漫无目的地骑著脚踏车。
虽然如此,可是这座小镇没有适合高中生独自一人打发时间的地点。称得上热闹的地方就只有车站附近而已,这里是一个就连说出自己的出生地都会觉得有点自卑的乡下小地方。一离开站前闹区,四面八方全是如雷的蝉鸣,放眼望去全是稻田,天空湛蓝得令人生厌。
我加快了踩在脚踏板上的速度,试著放声大叫。当然,是确认过四下无人之后才做的。
「哇啊——……」
半调子的吶喊声被吸入夏日的天空,消失了。
结果,我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连蝉的叫声都赢不了,只是让喉咙变渴而已。我停下脚踏车,调转车头的方向,朝著家里前进。
半路上,我顺道去了一趟附近的便利商店。
挣扎得不乾不脆,死心时也会不乾不脆。在即将迈入暑假的今日,像这样两手空空什么战利品都没有地回家,还是会觉得有哪里不满足。反正口也渴了,所以就买个饮料喝吧——我随便找了一个这般不重要的理由,将脚踏车停在便利商店前。
便利商店的门口贴著巧克力片般的LOGO及店名。
『巧克力便利商店筱町杜鹃之丘店』。
也许是因为平常的活动范围没有涉足到这一带,所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间便利商店。商店背对著住宅区,面对马路座落在主要干道旁。外墙被汽车废气熏得发黑。
我推开入口的玻璃门,令人放松的来店音乐在耳边响起。
我瞥了一眼排放在落地窗旁书架上的杂志,朝著饮料区走去。我随便拿起一瓶宝特瓶装的茶水后,漫不经心地逛著摆放御饭团和熟食的冷藏架,这时从收银台那儿传来店员的招呼声。
「欢迎光临——」
这个声音我认识。
整个学期一直从我右耳方向传来的,轻柔的语音突然重现在耳膜深处。
同时,我经常在上课时假装伸懒腰以便偷窥的那张漂亮侧脸,也浮现在脑海中。
我抬起头。
支仓小桃正站在那里。
「欸——咦——什么!?」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全身倏地发烫起来,肌肤像是被炎热的狂风吹过似地,浮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啊……」
目光对上了。
发现到我的视线,身穿茶色制服的小桃微微歪著头。
我立刻停下脚步向右转了两次,故作镇定地走开,接著慌慌张张地撤退到杂志区。
我一副被击倒似地在书架前蹲下,「呼——」地吐出一口长气。
还以为心脏要停了。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是在打工吗?就算是这样,自己却想也不想地就逃走了。我居然在喜欢的人面前做出了像是两段式转弯般的行为。
为什么要逃呢?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间店,因为口渴所以来买个饮料而已,又不是想做什么轻浮之事。
所以应该要更正大光明一点才对,就算若无其事地向她打招呼也是没问题的。在镇上过见平常就会碰面的同班同学,不打招呼反而不自然吧?
——没错。我对自己点了点头后,站了起来。
我充满干劲地再次朝著收银台方向前进。机会难得,至少要问到她的手机号码——正当我心中如此盘算著并迈出脚步时,眼前的店门打开,有几名熟识的面孔走进店里。
那些熟识的面孔由五名男女组成,他们都和我一样穿著保津川高中的制服。
是班上的同学。
「…………」
我立刻停下脚步向右转,这次我试著撤退到最后面的饮料区。我蹲在一旁的书架阴影下,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咒骂自己运气怎么这么差。
为什么那些人会来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既然诸位是过著名符其实的充实人生,就应该在车站附近那明明连格斗游戏和模拟游戏都没有,不知为何还硬是要自称为游戏中心,无比喧嚣的空间里拍大头贴啊!
「咦,这不是支仓吗?」
他们突然说道。我从架子的阴影里采出头,班上的女生正在和小桃攀谈。
「咦——原来你在便利商店打工啊?」
「呃……嗯,对啊。」
「啊,对了,我们暑假时要在保津川烤肉,你要不要一起来?」
那个女生说完,其他人也围到收银台前。
「喔!好耶!支仓你也来吧。」
「只有五个人也挺无聊的——」
「是啊,如果有新同伴加入就太棒了。」
小桃在收银台后方露出苦笑。
顺便一提,我暑假超级有空。反正除了打包搬家的行李之外没有其他的事,所以非常适合在烤肉时凑人数。
「话说我们班不是有个人要转学了吗?就顺便找他一起去怎么样?」
另一个女生说道。
就顺便找他一起去怎么样?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像是受人施舍一样,不过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哦——班上好像有传著写签名板对不对?不过我没写就是了。」
「他为什么要转学?父母离婚吗?」
「不是啦——因为他家是开马戏团的啦,是吧?」
「咦?不是因为被讨债的追杀吗?」
唔——班上同学们抱胸苦恼了起来。顺带一提,我转学的原因极为单纯,就只是因为爸爸被转调到其他地方而已,所以他们全说错了。
苦思了一阵子后同学们放下手,开口说道:
「还是算了。」
「是啊,就算他来也没什么不一样啦。」
「有时候甚至会搞不清楚那家伙是不是在场呢。」
「搞不好掉在房间里的阴毛都比他更有存在感呢。」
你们这些男生有够恶心的耶——女生们笑著戳男生的肩膀。
这种话应该先仔细确认过讨论对象有没有在附近后才说吧。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就偷偷去你们家的地板下种竹子,而且是在这个暑假里。(译注:日本的迷信,据说在屋子里种竹子会死人。)
如果竹子长得很茂盛就太棒了对吧?
「唔——这个嘛……」
小桃低著头,轻轻搔著脸颊。
快拒绝、快拒绝……虽说就算她答应了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真心祈祷起来。
对不起,我居然冒出在别人家里种竹子那种野蛮的念头,真是对不起,其实我根本不会种竹子,也没有种竹子的技术,所以…。
「呃,不好意思,我还要工作……」
「这样啊……真可惜。」
女同学失望地说道。
太好了!
同学们如潮水般退了出去,小桃带著充满歉意的笑容看著他们离开。
我不经意地看向天花板。
这么说来,我好像没看过小桃在班上有和谁特别亲近。下课时她经常趴在桌上睡觉,一放学就马上回家了。
说不定她和我很像。发现了意料之外的共通点后,我的心里有些雀跃。
有共通点的话就不会没有话题,趁这个机会和她聊起来吧。例如把刚才同学们的对话拿出来自嘲,作为增加交情的契机,是非常有效的奸诈方法。
这次一定要说上话——我握紧宝特瓶朝收银台走去。
「啊……欢迎光临。」
小桃的视线停在我的制服上。我低著头,把宝特瓶放在柜台,有些僵硬地笑道:
「不、不是啦——我家不是什么马戏团啦——」
「咦……?」
我透过浏海的缝隙向前看,只见小桃呆呆地张著口,一脸疑惑。
「就是、刚刚那些人啊……」
「呃,是?」
「说我父母离婚……之类的……」
「咦……?」
「……咦?」
小桃的视线来回于我低垂的脸和制服之间,眼神有些不知所措。看著她的反应,我突然闪过一个疑问。
她该不会,没发现我就是跟她同班的南里凑人吧……?
明明刚才还在同一间教室里,而且座位只隔著一个位子,整个学期每天都会见到面的说。
「啊,呃,刚刚那些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哦。」
小桃边说边傻笑了起来。
「是、是这样啊……」
「那个……一共是一百二十五圆。」
「好……」
我从书包里拿出钱包。
接著慢吞吞地掏出零钱放在柜台上,这时,有名边在店里乱逛边和人聊天的大婶「咚」的一声撞在我背上。其实只是撞到肩膀而已,不过对于老被人嘲笑为豆芽菜的我来说,是很大的撞击力,害我因此一头撞上收银机。
就在小桃把我给她的金额数字输入到收银机时——
我的头「砰」的一声撞了上去,而收银机也很配合地在这时弹出了如抽屉般的收银箱。
「……噗!」
身后的大婶喷笑出来。
从钱包掉出的零钱滚落在地上,但是因为太丢脸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想去捡起来。惨绝人寰。这肯定是最后一次面对面了,但我却在喜欢的人面前,和收银机合演了一场闹剧。
我瞥了那大婶一眼。大概被她以为我的眼神是在抗议,有著铜钟般体型的大婶恶狠狠地瞪著我说:
「怎、怎样啦?才不是我的错!还不都是因为你的存在感太低,让人没办法注意到才会变成这样啦!」
这是什么歪理啊?我连如此反驳的兴致都没了。
我捡起散落一地的零钱放进钱包,撑起沉重的身体,小桃一脸歉疚地把找零的铜板递给我。
「那个……难道说,你是南里同学吗……?」
「——!」
这肯定是最后一次的见面,然而事到如今,自己喜欢的人才终于发现我就是南里凑人。
「……不、不是!」
我收下找回的零钱飞奔到店外。
如果可以就这样直奔回家,我也许还可以称得上是有点骨气吧。
结果我还是对小桃依依不舍,可是又无事可做,只好摇摇晃晃地坐在店外停车场旁的水泥制路缘石上。
我扭开宝特瓶盖,让液体流入口中,接著擦了擦嘴角仰望天空。
「有没有哪里在招募忍者呢……」
那八成是我的天职,而且我相信自己隐身的能力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我低垂著头抱紧膝盖,刚才的那位大婶拎著塑胶袋走出店里,她好似要诅咒我一般地瞪了我一眼后就离开了。我也不服输地在心里诅咒她——最好迷上什么邪教吧……每天膜拜一点效果都没有的佛像吧……
「啊……」
我的目光突然停在贴在店门口的海报上。
上面写著——招募工作伙伴。
大婶依旧不断回头瞪我,不过我现在没空理她。我手脚并用地爬到门口,整个人好像要贴在纸上似地浏览著内容。
说不定,就是这个吧?
只要在这家便利商店打工不就好了吗?
如此一来就可以每天看到小桃,也可以藉工作的名义和她说话,而且说不定还能得到打工前辈的小桃从零开始的亲切指导。
我并没有想和她交往之类的念头。
当然,能变成那样是最好的,可是暑假结束后我就要搬到离这里很远的城市。想用一个月的时间就从打工伙伴发展成情侣关系,这也太过奢求了。
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就好。
和她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让这件事成为短暂夏日的回忆,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啊——……」
可是看来我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在招募条件的地方发现了「限女性」的字样.「学生可」、「无经验可」,这些全是为了我而设定的条件嘛,不过却是「限女性」。
不过是这样一个条件限制而已,可是我却觉得比被人拿来和阴毛比较更加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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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头丧气地回家,连踩脚踏车的力气都没了。太阳已经西斜,某处传来咖哩的味道。
家里没人在。老爸还在上班,老妈去看新家公寓的情况。老姊好像也出门了,反正一定是在朋友家打电动吧,没工作的米虫还过得那么靡烂。
搬家事宜从一个月前就开始进行了,家里到处堆满了印著搬家公司商标的纸箱。昨晚也是,老爸被生性认真的老妈催著开始打包起他的个人物品。明天开始就是暑假,我也差不多该开始打包才行了。
我走上楼梯打算回自己的房间。二楼的走廊上也放著好几个纸箱。一定是老姊的东西,八成是装箱到一半就跑去做别的事了,箱口都还没封起来。
「…………?」
一开始我还以为老姊躲在箱子里。因为有一些茶色的毛状物体从纸箱中露了出来。
我很在意那是什么东西,于是拿起来一看。
是假发。
是女性用的全罩式假发,长度过肩,颜色是差一点就要触犯校规的那种亮茶色。
这么说来,老姊好像曾经有过这种发型。这是她二十岁时,既没工作也不帮忙做家事的某天说要去打工,并以「这种程度的茶色头发反而可以在面试时给人好印象」之类的毫无根据的说法,从朋友那边借来的东西。不过老姊最后还是没有去面试就是了。
「面试……」
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是一个很无聊的想法,而且还是一个极蠢的主意。所以我应该在鬼迷心窍之前赶快放弃它才对。
可是,我还是稍微试戴了一下。
试戴了那顶假发。
「…………」
因为现在是盛夏,所以罩在假发里面的头皮有些闷热,而且还相当重。只要稍微转一下头,比自己原本的头发更细的发丝就会拂过脸颊和脖子。
但是不会觉得恶心。
仔细一看,老姊的房间门是开著的。里面有一面廉价的穿衣镜。
我竖起耳朵,再次确认家里没任何人之后悄悄踏入老姊的房间,朝著穿衣镜走去,战战兢兢地看向镜子。
「……呜啊!」
镜中出现了一张极为邋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