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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 B(2 / 2)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互相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就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



就是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中断睡眠的电话铃声。充满恶意的喇叭声。黑色厢形车的空转。自己浅薄的话语。所有一切都在脑海里旋转回荡,强烈的晕眩袭来。



「呼——」的吐气声音格外响亮,不停重播的噪音也不再泛滥。



「是哪一种?」



是良性——还是恶性?



询问的声音平静到连她也觉得惊讶,当中不带半点感情。



「现在还不晓得是良性或恶性。必须检查之后才知道。」



「什么时候可以检查?」



胰脏的话,手术会相当困难。假使要开始治疗,一刻都延误不得。



「车祸造成的主要伤势是右大腿部位的骨折,因此只要复原过程顺利,也能马上进行检查。只是您先生已经因为手术消耗不少体力,检查的话又需要断食一段时间,必须等他恢复体力才行……」



别再废话了。



快点告诉我答案。



「在医疗方面,我是彻底的门外汉。就算您如此说明,我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请告诉我,依您推测大约多久外子能恢复体力到可以接受检查?」



她语速极快地打断医生后,医生直接说出结论。



「我想大约是一个星期左右。」



「那就麻烦您了。」



低下头后,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并拢的膝盖上。



之后,警察、保险公司、他的家人、她的家人和公司的人蜂涌而至,现场犹如被海啸的惊涛骇浪狂扫而过。



海啸冲洗过后,什么也没留下。她步履蹒跚地走在遭到摧残的沙滩,边走边一一拾起情报的残骸。



听说撞到他的司机在行驶了数百公尺后,又折返到现场。明知撞到人,当下却害怕得无法立即停车。



婆家因为她没有即时联络他们而被斥责一顿。她毫不觉得坐立难安或反感。这些事情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公司替他办了为期四十天的有薪休假,超过期限就算请假。她离职之后已过一段时间,但公司的人似乎还记得她。在一片手忙脚乱的混乱中,仍趁隙关心她的近况。



至于车褛的处理事宜,经人介绍后,她委托律师担任代理人出面交涉。情况已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她不认为自己遭受疾病与车祸的双重打击后,还有办法出面解决问题。



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肿瘤一事。



由于他迟迟未从麻醉中醒来,家人傍晚就回去了。



她自医院的店铺采买目前需要用到的物品后,一直待在病床旁陪着他。



狭窄的病房一关起门,外头的声音就变得遥远,仿佛遭到世界的隔离。



如果能真的就这样遭到隔离就好了。



最好世界末日现在就降临吧。



最好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发生两个人一起命丧黄泉的灾难。



只要一思索具体的事情,她的意识就一片空白。她纹风不动地任由时间二十分、三十分地逝去,大脑拒绝思考。



恍然回神,他的手正在棉被底下拍来拍去地寻找什么。



他确实在找东西。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后,他张开眼睛。



这是他头一回露出如此无助的表情。



「我……发生什么事了?」



「你……」



她一时语塞,视野扭曲。



「你发生了……车祸……」



「……是吗。」



他深深地吐一口气。



「那真是幸好。因为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哭吧。」



她放声大哭。唯有现在可以这样哭泣,从今而后要忍住。现在哭的话,他还会以为是因为车祸受到惊吓。如果今后再这样嚎啕大哭,聪明如他肯定会察觉到不对劲。



那天,关于肿瘤她只字未提。由医生说明伤势,她没有返家,直接在病房留宿。



隔天早上,她先回家一趟为他的住院做准备。等复原到一定程度,他就会转到附近的医院,但至少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会移动。



由于有几件急件工作,打开电子信箱确认后,收到近十件非处理不可的邮件。做完必须优先处理的工作后,她暂时不再接新的工作。正好最近的工作也都告一段落。



她一边准备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同时发现自己做事完全没有效率。将一件衬衫塞进提包后,她才想起也要带牙刷走到盥洗室,准备贴身内衣裤时又想到需要带筷子而跑到厨房,接着又忘了梳子再折返回盥洗室,一想到需要杯子又跑回厨房。



这样一来一往,花了约两个钟头才打包好行李,开车离家。



抵达医院时已是中午过后。



接二连三赶来探望的家人都离开后,他说:



「明天起我要做一些检查,说是检查车祸的后遗症。」



关于检查一事,她已事先委托医生,趁她不在的时候向他说明。果不其然,为了不让她担心,他刻意装出轻快的口吻。



宠爱她是他的人生目标。平日就如此宣告的他会倾注所有心神,就为了让她安心。这点她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



好了,快点害怕吧。



「讨厌,会有什么后遗症吗?你哪里不舒服吗?」



来吧,快点担心我。尽你所能让我安心。



不要回头看你自己,只要看着我。



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请你现在都不要察觉。



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不用担心啦。你看,因为我的伤势颇为严重,所以是为了以防万一。」



放心吧。他拍了拍放在枕边的T字拐杖。



「车祸之后隔天,我不就活蹦乱跳到处跑了嘛。严重的只是车祸之后的大量出血而已。好像是动手术时内脏有些肿胀,只是要看看复原情形。」



厄运的话,已经在车祸时用光啦。看着这么说的他,热泪险些滑出眼眶。



神啊,希望真是如此。求求祢。请让厄运就此终结吧。



这种情况下,她的哭泣不会不自然。只是若哭得太过伤心,可能会让他起疑。同时她也觉得一旦哭了,自己就会克制不住,因此将喉头的哽咽咽下。



这种时候她都会前往神社参拜。



当地神社的规模不大,神官更是只在正月的头三天出现过踪影。



但是只要来这里许愿,每一次都会实现。能否成为作家的关键时刻、娘家母亲病倒之际,她都来这里向神明祈求,心愿也全都实现了。



开始与他交往之后,新年时她也必定来这里参拜。这间神社默默地受当地人支持,正月前来参拜的香客虽不算浩浩荡荡,但也为数不少。



当天回家前,她顺道前往神社。



香油钱要丢多少呢?最后她一毛不剩地将钱包里的现金全投进香油钱箱。也没有去数共有几张钞票、多少零钱。她害怕算出香油钱的总额。害怕算钱会触怒神明。



她摇响铃铛后,击掌合十——神啊。



请祢救救他。若祢现在愿意救他,其他我什么都不要。



若祢愿意救他,要夺走我的性命也不要紧。不,就请祢夺走吧。



不是为了他。



——是为了我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在神社前站了多久。



现下的季节只要天黑,气温就会急遽下降,不知不觉冷意已入侵体内。



竟然许着这种愿望而忘了时间,这个人是何等的自私啊——我无法为了他,只能为了不失去他而祈祷。



茌这种紧要关头,她无法立即转换心情。所以,我要为我自己祈祷。我要为了我自己,祈求他活下去。将这个自私的愿望推给神明。



日落之后,四周变得视野不佳。神社内的陡峭石阶高得只要一滑倒,就可能会摔死,但她故意不扶着栏杆。



干脆让神明先收取代价好了。



当她走下最后一阶,双脚稳稳踩在地面时,她感到非常的失望。



对于她将车祸的处理事宜委托代理人,婆家和娘家都不敢苟同。



就算你有钱可以请律师——



看来她不愿自己出面这件事,让他们觉得她很懒惰。



我们知道作家的工作很忙,可是这种时候至少自己出马吧。媳妇这么无情,我家儿子还真可怜。



听到婆家这么说,你不会不甘心吗?连我们也觉得丢脸。



——她才不管这两家人。



用钱买陪在他身边的时间有什么不对?



既然有钱可以委托他人,那委托代理人又有什么不对?



由于病房里可以使用电脑,她都将笔电带到医院,在他身边敲打文章。



双方的家人见到这一幕,事后又会絮絮叨叨。



这种救不了我们的面子管它做什么。包括你们在内。



至少这种时候该专心照顾丈夫呀。明明两个人一起看电视时没有意见,但当他看书、她在旁边敲键盘,他们就会发牢骚。为什么看电视可以,看书和用电脑就不行?只因为两人各做各的,看起来夫妻不和睦吗?她才不想理会他们这种莫名其妙的基准。也不想管他们想要的「形式」。不要将你们眼中的「必须」强加在我们身上。



我不会告诉你们检查或生病的事。不会让你们加入我们。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直到结果出来前,我不会和你们分享任何事情。他的事由我一个人承担。我不会分给任何人。我要自己独占。纵然你们说我傲慢。



除了我以外,我不会让其他人露出和他背负同样苦恼的表情。



她趁着照顾他的空档写作,回家后也继续写作。仿佛某条神经回路故障般,睡意迟迟没有降临,夜里只好吃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



——尔后耗费数天,检查终于宣告结束。



「很遗憾。」



听到医生这句开场白,她明白自己自私的愿望破灭了。



神啊,为什么?



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如果有这种想法的我该遭天谴,请直接惩罚我,取走我的性命吧。



「癌细胞没有扩散,但肿瘤位在复杂的器官,我们无法动手术。治疗方式会以使用抗癌药剂的化学疗法为主。」



「还有多久?」



她生硬地丢出问题,医生也做了正确的解读。



「不晓得。罹患这种疾病后,每位患者恶化的过程都不一样。有些病例被诊断出只剩三个月可活,实际上却又活了好几年。当然,也有些病例正好相反。总之,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要确实接受治疗。」



那么,由谁通知病患?医生问。



不是要或不要。告知病患是一个大前提,差别在于由谁告诉他。是她?还是医生?她事前已拜托过医生,这件事请让她做选择。



「请让我好好考虑,我明天再告诉您回复。」



她是在回家前顺道过来聆听检查结果,因此当天就直奔回家。



打开玄关大门,迎接她的是屋里的灯光。



自从发生车祸第一天,听到因车祸而发现的噩耗后,外出时她不会关掉屋里的灯——要回到没有半个人在的漆黑房间实在太痛苦了。



她还以为一个人独处时她会哭,但意外地,眼泪没有流下来。她不难过也不悲伤,在她心底激烈回荡的情感,反而更近似生气与愤慨。



我不承认。



我不承认这种命运。谁要承认啊。



我是作家,是贩卖故事的作家。



我贩卖的故事都是空想,都是虚构,单纯只是梦话。



如果这是梦,不幸就是反梦——既然如此。



我要将这种事情变成反梦。我要自己亲手杀了他。



在神带走他之前,我要我的文章杀了他。



真有神明的话,就收下我的战书吧,我要向祢宣战。



我是作家。将那些填不饱肚子的空想、虚构和梦话替换成这个世界的金钱就是我的工作。我是操纵梦境的生物。所以——



颠覆吧。



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



她一整晚敲着键盘,疯狂打下「颠覆吧」三个字。隔天,由她向他宣布。



最可怕的事、最糟糕的事,她都要自己最先听到、最先告诉他。



这项任务她不会让给任何人。因为这也是反梦的步骤之一。在他的亲人中,只有她是梦想贩卖者。她会竭尽所能贩卖梦想,这项任务她也不会让给任何人。所以,她要求医院有关病情的消息都先告知她。



这种指定听者顺序的情况似乎已是家常便饭,院方很干脆地一口答应。



而后他直接向公司递出辞呈。



决定治疗方针,将他转到离家最近的医院后,她向双方家人说明原委。处理车祸时会委托代理人,其实是因为还有这一件事。光是接受这个噩耗就让我心力交瘁,实在无法再处理车祸事宜——



如此告知时,她心底隐隐升起残酷的喜悦。对善良的事情吹毛求疵的善良人们露出内疚的表情时,她觉得很痛快。



她未再趁胜追击,双方家人也识时务地与他们保持适度距离。大抵上他都是定期回医院接受治疗,因此等骨折痊愈出院后,照顾他一事不太需要借助家人的帮忙。



除了定期的住院检查,身体一有变化也会临时住院。发烧、腹痛、便秘、腹泻,即便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小毛病,她也要他去医院一趟。有时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快就能回家;有时也会为了预防万一而住院。她很害怕,根本不敢自行判断。



原本她打算暂时不接工作,如今也积极接稿。为了活下去,就需要钱。与其一边将存款坐吃山空一边担心疾病与金钱,不如健康的人好好工作,维持稳定的收入。寿险能给付的医疗费也有限。



他也积极帮忙做家事。「若不做点事,心情就会很郁闷,所以这样子正好。」医生也建议他适度地做运动。不多不少的家事正好适合。



「毕竟你得帮我赚医疗费啊。」



说来也真讽刺,幸亏车祸,还在早期就已发现。治疗也进行得很顺利。或许能一边接受治疗一边重返职场——他们也开始拟定未来规画。



「开始找工作前,真想找个地方旅行呢。你的工作能休息一阵子吗?」



就在他开始搜集旅游导览书和手册的时候。



他因为轻微的发烧前往医院看诊。为了慎重起见,再次住院。原本预计住几天而已,却延长成一周,又延长为两周,甚至开始了原先说因为位置不佳难以进行的放射线治疗。就像飞机突然失速般,他的病情急骤恶化,意识也开始昏迷。



之后,他再也不曾回来。



「……真厉害耶。」



他一页页翻开列印出来的原稿。



「打了一整晚的『颠覆吧』原来会变成这样啊。」



被这三个字填满的原稿占了通篇小说一半以上的篇幅。



由于打到中途手就无力了,她休息约莫三个小时。黎明到来才写完。



他坐在病床上,脚上固定着石膏。



「依照小说的时间顺序,现在是检查的隔天吧。」



她脸庞朝下地点点头。



「接下来医生会过来说明,和我们讨论治疗方针吧。」



她又点点头。



「你很全力投入呢。从车祸那一天起?」



又点头。——每一次晃动脑袋,眼睛就滴滴答答地落下泪水。



如果我得了无药可医的绝症,希望你能告诉我。平时,他常这么说。



如果真的得了绝症,我会立刻向公司辞职。然后再和你一起去各种地方。像是至今去不成的地方,或是位在远方的朋友家。我也要和每个朋友一一道别。我要自己的丧礼上,没有一个参加的朋友和我超过五年没见面了。



我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运用剩下的时间。



所以,你一定要说喔。我们约定好了,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没机会说。



因为,预计是我先死掉啊。明明至今都是这么预计的。你不也这么说过。



可是要你照顾我,好像不太可能呢。真的变成那样,你的心多半会支离破碎吧。果然还是只能我来照顾你吧。



是啊,我才没办法照顾你。明知道我办不到,你为什么还生病了呢。



「祈祷的感觉真是浓厚呢。」



他拿起放在膝盖上的那叠原稿。分量足以参加出版社举办的新人比赛。



「感觉充满了非常强大的怨念。」



她张口想说话,喉咙却哽住了。大口呼吸好几次后,才终于发出声音。



「这是职业病,一旦下定决心,我就会非常投入。」



一阵巨大的哽咽涌来,她先等它消退。



「所以你要是不小心死掉就糟了,我会作祟喔。」



他噗哧一笑。



「一般都是死人才作祟吧。」



「我不一样。」



如果作祟就有转机的话,纵然是神明,她也会诅咒祂。



「——欸。」



他边翻原稿边开口。



「我先向你道歉,可以答应我一个任性的要求吗?」



「什么要求?」



「这里。」



他不再继续翻开纸张,伸出指头,指着的段落是——



如果现在——他先走一步的话。她甚至还未怀上可以让她如此诉说的孩子。明明他们时常在想,能够称呼他为爸爸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只身一人失去他时的打击会有多大,她的呼吸就变得急促。



我能够忍住不追随他的脚步吗?



「可以不要生孩子吗?」



「……可以问你为什么吗?」



他为难地歪着头。



「如果我说,因为我希望你只在乎我一个人,你会很惊讶吗?」



一股热泪浪潮又袭来,她无法出声。



「如果先前我们就有了孩子,那当然很好,但现在不是这样。」



他难得地像在思索说词般,嗓音显得落寞无助。



「虽然你很虔诚地许愿,我也相信反梦。可是,当绝症直接横摆在眼前,我还是无法百分之一百怀抱信心。连我自己也有些惊讶,原来我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小气。」



他的苦笑让她心痛。已经够了。她想对他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



「一想到如果今后我们有了孩子,养育孩子会花费很多时间吧,这样一来,两人相处的时间也会变少。我不由得心想,我不要那样。我不想要你的时间被孩子瓜分。」



他执起她的手,排遣无聊似地把玩。



「如果反梦成真了,也许会后悔吧。上了年纪以后,也许会心想早知道还是该生个孩子——不,是绝对会后侮吧。可是,在我死之前,把你的时间统统给我吧。」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出任性的要求。



「你觉得呢?」当两人一起决定某件事时,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每当她没有积极地提出要求,他都会提供适当的建议,然后问她:「这样好吗?」



我的个性本来就很少要求另一半。他曾经这么说过。



其实他可以再对她提出更多要求啊。也许她就能给予他更多。



「可以呀。」



虽然你的基因无法留在这个世界上,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但我才不管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损失。



相对地,你要负起责任活到长命百岁喔。因为我很可能会追随你而去。



她不停地哽咽再哽咽,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一句话。



说完之后,她整张脸满是泪水、鼻水。两个人一起聆听医生说明的时候,她脸上的妆全掉光了。



事后照镜子时,刚才暴露在他人面前的脸简直丑到了极点。



反梦从微小的地方开始慢慢实现。



他向公司提出辞呈后,公司建议他可以先留职停薪。



「但是等我能回去上班的时候,应该已经不再方便了吧。」



看来他依然认定自己在公司里的价值就只有便利性。



「公司是相信你复职之后,一定很快就能恢复到方便的状态喔。」



「嗯,总而言之,你的怨念真不是盖的呢。」



「因为我是职业级的啊,输出力当然与众不同。」



既然都有死者的怨念折磨生者至死的怪谈,那么反之也不足为奇吧。



「你最好就因为我的怨念捡回一条命吧。」



「这样说真过分呢。」



「为何?」



捡回一条命。这句话很棒啊。真不明白为什么会用来骂人。



明明是福大命大的意思呀。



最棒的是,被坏人骂道「算你捡回一条命」的主角绝对不会死掉。



「你就健健康康地捡回一条命吧。」



「哇呜,作家老婆说出了好惊人的话喔。」



「对我而言,现在这种说话方式正值盛期喔。」



偶尔穿插着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他看书,她就在他身旁打字。如果不是住单人病房,就无法享有这幅光景。



「幸亏当初硬撑着买了高额保单呢。」



「你应该只是错过了替换时机吧。」



他进公司后就买了保险。在一个经常出入公司的保险员阿姨的强迫推销下,几乎所有新进员工都买了颇为高额的保单。加上阿姨会一边更新保单一边升级,因此,到了他这个年纪,保险费都变得相当惊人。



与他同年纪的同事中,就有不少人躲过阿姨的密切盯梢,替换成便宜的定期寿险。他虽是没能脱逃的一员,现在却庆幸好险没有脱逃成功。阿姨已替他们拟定光靠住院保险金就能支付一天单人病房费用的保险方案,



她的工作上了轨道,收入与储蓄也行有余力,但如果要在骨折痊愈前整整三个月都住在单人病房,依然是笔庞大的开销。



所幸只要有一台电脑,她在哪儿都能工作。甚至也有同行将家庭餐馆和咖啡厅当作办公室。难得可以一边陪在他身旁一边工作,她本来打算能用钱买到的就掏钱,既然可以不用自掏腰包,自然再感激不过。



因为不晓得今后还会花多少钱。



「卖保险的阿姨可是消息灵通的情报专家喔。她经常不着痕迹地搜集社内的消息,是座宝山呢!如果因为换掉保险就和她疏远,也蛮可惜的,所以一直逃跑失败。」



逃跑失败的结果带来好运,那么「逃跑失败」这几个字对他们而言也是句好话呢。看来「失败」这两个字能为他们带来好运。



「而且阿姨似乎也制止大家,不让我的事沦为大家闲聊的话题。」



他似乎在与公司联络工作交接事项时耳闻这件事。由于单人病房里可以使用手机,也方便公司随时打来询问公事。



「真是生龙活虎呢,还是那位阿姨吗?」



「就是那位阿姨。」



两人进公司时,不知何时起开始出入公司的阿姨已俨然像一位幕后老大。她也曾经在阿姨的推荐下,买了专为女性设计的保险。但必须支付不少保险费的高额保险,因此趁着转换跑道成为职业作家之际就换掉了。



时不时他会有所顾虑地问:



「你每天都来这里工作,效率不会变差吗?」



似乎担心陪在他身边会妨碍到写作。



「没有这回事喔。」



这点也大出她的意料,根据某位友人的说法,这种事「并不奇怪」。



那位朋友的年纪比自己大,是单亲妈妈,有一个就读小学的独生女。每天女儿放学后,就请娘家代为照顾,等到朋友下班前往迎接。回到家后,女儿才会像是等候良久般说:「妈妈,陪我写功课。」



友人的父母都是老师,对孙女也疼爱有加,亲自教导孙女写作业绝不成问题,但聼说女儿直到回家之前,绝不会把作业拿出来。



「其实我女儿很会读书,所以很少有不懂的地方。但是,一定会叫我看着她写作业。不是要我教她,意思是她要写作业了,要我陪在旁边。就算我坐在她旁边吃饭,她也完全不受影响。



简而言之,就是待在我身边时,她才能放心写作业。你也是呀,原本就是夜猫子,结婚之后更夸张吧?就是因为老公都在家里啊。就算老公在另一间房里睡觉,你也会因为『他在家』而感到安心吧?既然如此,如果你待在老公的病房里反而更能集中精神,那也不奇怪呀。虽然心态和小学生差不了多少就是了。」友人笑道。



「而且待在家里,其实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偷懒。」



家里有书、游戏,以及全天候连线的网路。也因为能在家里上网浏览购物网页,她更抵抗不了诱惑。一旦收到「新品通知」的邮件,一点开就能阅览,很容易就此沦陷。再加上随时都有床可以午睡的诱惑也极大。本想只要小睡一个钟头就好,结果躺下后数小时化为泡影的情况也不少见。



因此原先就这样平白浪费掉大半的白天时间,现在终于能够有效利用,加加减减之后,她现在的效率确实比以往快了些。



「虽说是陪你,其实大半的感觉更像上班。妈妈她们也会帮忙做家事。」



母亲与婆婆会各自与她连系:「你不介意的话,明天我帮你看家吧。」恭敬不如从命,她们也顺势帮忙做家事。由于她们从未在同一天连系她,想必两位母亲事先讨论过时间了吧。



善良又纤细敏感的两位母亲还无法接受他罹患癌症。偶尔来探病时必定泪流满面。她们也自觉哭泣会带给病人负面的心理影响,所以不常到医院探望。



但基于为人母的本能,还是想帮上忙,所以讨论之后,决定对她最不在行的领域伸出援手。见母亲和婆婆都断定自己不擅长做家事,她虽感到惭愧,但事到如今隐瞒也没用。「对不起嘛,嘿嘿。」撒撒娇也算是一种孝行吧。



纵使害怕得不敢与得病的他面对面,母亲们仍想对各自的孩子尽到责任。



有句俚语说受教于负婴,浅滩亦安渡。其实背后有另一层涵意——无论父母几岁了,都想背负自己的孩子。很少有父母能够默不作声地任由孩子背负自己。一旦发生状况,若不表现出「自己得在他身旁才行」的姿态就无法安心。



所以她也不得不心存感激地聆听她们那番「因为你太邋遢了,没有办法同时兼顾家务和照顾病人」的说教、这个世代的母亲,根本听不进去「我也独立自主地在赚钱啊」这种主张。



「她们帮忙做家事固然很好,那你自己的三餐呢?」



他表情恐怖地逼问。



「要是因为我不在而每餐吃便利商店就太不像话了。」



「午餐我只能在这里吃吧。」



一到他的午餐时间,她就会去医院餐厅买每天变换菜色的便当。



「真不愧是医院的便当,感觉吃完对身体很好呢。」



这是不好吃的委婉形容。



「晚上呢?」



医院的晚餐时间大约在五点开始,这她就无法配合了。在她的人生里没有五点吃晚餐这种习惯。



「嗯,就随便吃。有时候妈妈她们也会替我煮些东西。」



他对含糊其词的她投以叹息。



「就是因为这样,我得尽快出院才行啊。」



真想自己煮喜欢的东西吃呢。他补上这句。对食物很少挑剔的他,似乎也对医院过于清淡的伙食不敢领教。



周末她大多留下来过夜,平日大抵在八点回家。



「那今天呢?」



她边问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维持着三天一次的频率将书转交给她。是已经看完的,向图书馆借阅的书。由于他看书不分种类,在图书馆不分领域拿到什么就借什么是他的习惯,住院后,则由她代为借书。手边无书可读似乎是他最大的痛苦,因此频繁地委托她借书,还书。



「要求呢?」



「都可以。但我有点想看非小说颓的书。」



收下的书她会在隔天「上班前」顺路跑一趟图书馆归还,再自行斟酌借出相同的数量。



有时,他也会委托她购买新书。在病房里一样能闭门不出浏览网路商店,因此他时常用手机查看新书资讯。



「看手机太辛苦了吧,不如再买一台笔电吧?」



「就是不方便看才好啊,刚好能打发时间。」



直到隔天早上她回到病房之前,一个人独处的那段时间很漫长吧。



在委托她借的书中,从未混杂过关于病情的书。一有事情就会疯狂翻阅相关书籍以搜集情报的他,对此事却完全没有触及。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向她吐露过丧气话。



一想到他的心情,她就心痛如绞。



正如医生所说,伤势本身很单纯,因此骨折的康复速度很快。甚至比当初预估的时间还早半个月出院。



癌症的治疗也转移到自家附近的医院。一办完转院手续,他就逃也似地飞奔回家。



「欢迎我回来——!」



一踏进玄关,他就高呼万岁三声。看来住院生活真的很痛苦。



「今天我来煮汉堡排吧!我去买菜!」



他一放下行李,又冲向玄关。



「医院的餐点里不是也有汉堡排吗?」



「那种东西不是汉堡排。我绝不容许那种东西被称为汉堡排!」



菜色每天更换的便当里也出现过汉堡排,确实干巴巴到她甚至想问厨房究竟有什么秘诀,才能煎出那种东西。



「有什么东西要我买回来吗?」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那间超市走路只要五分钟。就算买菜,也不会花上一小时的时间。但是那天实在太短暂,她也不想和他分开。



「唯独汉堡排和猪排,还是自己做的最好吃呢。」



「你的炒牛蒡丝也比外面的小菜好吃喔。」



「那么也炒盘牛蒡丝吧。」



悠闲的午后、温暖的阳光。他们手牵着手相偕前往五分钟路程的超市。



在他人眼里,他们肯定是一对无忧无虑又幸福美满的夫妻吧。



每隔两周,他就会回医院看诊,身体一有变化,也会到医院接受检查。



他刚回家的那段期间,她始终有些神经兮兮地,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就连路程只有五分钟的超市也是。



直到丈夫终于忍不住发难。



「偶尔你也得放牛吃草才行啊,否则我会喘不过气。」



即使时间短暂,但只要一分开她就感到不安,这是她必须忍耐的部分吧。况且,她有时也因为工作必须外出。



于是彼此做了让步,就是外出时一定随身携带手机。她虽然不常外出,但偶尔糊里糊涂忘了带手机时,就算会错过一班电车,也会冲回家拿。



有一回他曾忘了带手机出门。尽管只外出两小时,但他一回来,她就哭着责备他。责备完后她又后悔地哭了起来,被他安慰之后,更因愧疚而哭泣。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只要你还活着就好了。



明明这个想法一点也不虚假,为什么连这种小事也无法接受?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是无法成为善良又温柔的人呢?



「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我还活着啊。你听我说,人能够毫无条件地变温柔,是在对方真的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什么事情都能容忍,也是在对方真的不久于人世这个事实横摆在眼前以后。人只要活着,就必定会为了小事起争执。会为了一点小事吵架,就表示死亡这件事还不真实。」



振作一点啊,你要引起反梦吧?说完,他笑了。



明明你自己一定也很不安,为什么能够包容我到这种地步呢?



人类的本质天生就各不相同吧。



一开始是他向她道歉,到了最后则是她不停向他道歉。



我去一下图书馆。说完他就出门了。



由于花费的时间比平常久了些,她担心得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他,他都只是回答因为在选书,花了不少时间。



回到家后,他从提包里抽出的书令她大吃一惊。



全是癌症相关的书籍。



她没有问,他径自说出口。



「至今我都害怕得不敢直视,现在总算下定决心了。你也买了一些书吧,全都借我。」



她从未强迫他去了解。关于癌症,只要她一个人搞清楚就够了。她将自己调查用的书籍全藏在资料架的后方,却这么轻易被发现。她不得不全部奉上。



她不晓得该怎么接近这时的他,最后决定别去打扰看得入迷的他。真要閲读那些书籍时,他会多么害怕啊。只是,既然他想知道,她也无法代替他。



耗了数天的时间看完手边的书之后,他神清气爽地宣布:「我知道了。」



「虽然汉堡排很难吃,但之前那间医院是好医院。对方介绍的现在这间医院也是好医院。治疗方针都很正确。」



自那日起,他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出院后除了家事,他顶多做些「消磨时间」的小事,但这之后开始神采奕奕地大展身手。



概略调查完癌症,他开始疯狂阅读合同公司发行的指南手册。标题里头一定会有「SOHO族必看」或「自由业者必看」等字眼。



「依你的所得,直接开间公司的好处会更多喔。以前我就有这个打算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成立公司吧。」



「咦?可是,我又不懂这方面的事情。」



虽然成为职业作家,作为社会人士的能力却退化了。根本不可能有条有理地管理一间公司。



「嗯,所以公司的实际业务由我负责。我也会雇用税理士,先将公司整顿好,即便我忙于治疗也能将公司交给他经营。」



「可是,你已经在公司工作了,还可以在另一间公司兼职吗?」



「当然不行。所以我会辞职。」



各方面我都试算过了。他说,在自己的电脑上开启试算表软体。她正狐疑他最近好似在忙些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啊。



「虽然公司让我暂时留职停薪,但这样太不切实际了。况且直到医生判定痊愈之前,也得等上好几年的时间吧。既然如此,利用待在家里的我作为节税工具会比较划算。我也问过公司了,他们可以向外表示为建议我辞职,接着我试算了今后五年的所得,如果我辞职之后投入你的公司,会划算这么多喔。」



他给她看的表格是即便对数字不在行的她也能一目了然。



他口中的五年,即是直到痊愈的预估存活年数,他们早有共识,没必要再重新确认。



「怎么样?」



「……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你看起来真是充满活力呢。」



「我很能干吧。」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工作啊?」



「这是天性吧。我这个人就是无法无所事事地度过每一天。」



实际上,他开始付诸实行成立公司以后,整个人也开朗许多。



提出这个计划后,不出一个月他就在建议离职的形式下提出辞呈,然后成立她的新公司。



一面为各种文件盖章,她一面心想:会发展成这样真是始料未及。



这也算是小小的反梦。



「喂,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他也开始联络远方的朋友,邀请他们过来游玩。



「嗯,虽然很突然,但交通费由我负责出。如果我能过去找你就好了,只是现在有点困难。」



听见突如其来的邀请,每一次都能感觉到电话另一头的朋友十分困惑。



接着他像打开惊喜箱一般,恶作剧似地坦承自己罹癌一事。



「不不不,是真的啦。这种事情我不会开玩笑。」



每次她都听见他这么解释,看来对方第一句话大概都是「你少骗人」、「别乱开玩笑了」吧。



如果她站在他们的立场也会这么回答吧。希望这不是真的的想法,会反射性地脱口说出这种同应。



「我已经辞掉公司的工作,现在也有很多时间,所以想一口气做完至今一直没能做的事。我们不是老是说下次见,却始终没有机会见面吗?」



他的语气非常避重就轻。



「平常我会定期回医院接受治疗,所以旅行的话还是不太放心。嗯,一想到外出之后,如果身体突然产生变化,就没办法亲自前往。」



于是每到假日,都有他的朋友前来留宿。大抵都是她也认识的朋友。



「打扰了。」



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对生病一事只字不提。



傍晚过后,男人们会一起出去喝酒。她没有同行。



「他就麻烦您了。」



「嗯,交给我吧。」



无论对象是谁,送他与友人出门时都是这段对话。



「饶了我吧,又不是晚上放女儿出去玩耍。」



他每回都面带苦笑,再用手肘戳向友人。



「而且把我交给你,这感觉也太恶心了。」



「少废话,病人就乖乖被人管着吧。」



一边与朋友斗嘴一边出门的他显得非常开心——让她每每送他们出门后就潸然泪下,每一次她都心想,朋友能来真是太好了。



依照目前的病情,饮食上并没有限制,但听说他总是开始时喝一杯,之后就自我克制。回家之后,他的朋友无一例外地都附在她耳边悄声报备。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都如此体贴。和他很像。也许正因为很像,才会成为朋友;也或许因为是朋友,才会变得如此相似。



他们一定能够替她保管,她无法为他保管的部分。



有时当他离席,他的朋友会归还信封。



「这是那家伙递给我的交通费……可是,你们自己也有很多开销吧。」



请您收下。她每次都如此恳求。



「请当作是他去找您玩。他总说要是得了这种病,就要一一拜访每位朋友。所以这是他的必要旅费。之后有机会的话,还请您再过来看他。」



于是没有一个人再开口反驳。



「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对你的事如数家珍。像是已出版小说的内容、销售数量、执笔时的幕后花絮,或某个部分是你们两个一起讨论出来的,甚至报纸上刊登的书评,他说的时候眉飞色舞的。有你这个老婆,他真的非常自豪。」



听了这段话,她连忙称自己有急事独自外出,花了三十分钟才回来。



朋友要回家时,一定是他主动起头。



「时间也差不多了呢。」



似乎不想让朋友自己先开口。



「我下次再过来玩,而且这次我会自己掏钱。」



朋友留下造句话回去后,他总会变得有些寡言。



邀请的朋友接待一轮后,三不五时仍有远方或邻近的友人表示想来拜访。



「真的没问题吗?你不要勉强自己空出时间喔。」



尽管接电话时嘴上这么说,但从他兴奋的语调就能听出他其实非常高兴。



「我想养猫。」



他毫无前兆的要求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很突然呢。」



「你之前也一直说想养啊。」



结婚之后他们就一直说想养猫,但主要是她想养。结婚当初他们租房子时,明明没有养猫,却找了可以饲养宠物的物件。



假使之后出现邂逅,我想预先拥有一个可以放心饲养宠物的环境——于是他二话不说就答应她的要求,租下了比市场行情贵两成的高级公寓。



她的老家一直都有养猫。野生小猫或是迷路的猫咪出入庭院后不久,不知不觉间母亲就为它们戴上项圈,养在家里。



由于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在她心目中,与猫的邂逅都该是这样。然而这附近的野猫似乎自制能力都很强,不会让人接近它们半径三公尺以内。猫妈妈和猫爸爸似乎非常严格地教育小猫们。



都没有邂逅呢——一边这样呢喃,直到现在。



「我从来没有养过宠物呢。因为老家的公寓禁止养宠物。我想趁这个机会养看看。」



而且我想我应该应付得来吧。他喃喃自语。她正满腹问号,他接着说:



「因为我和你老家的猫咪们都处得不错,我想我应该颇有养猫的天分吧。我有自信可以成为一名好主人。」



的确,每次回娘家,猫咪都会在他的膝盖上蜷成一团。明明他没有刻意与它们玩耍,猫咪却会自己靠近。



「它们坐在你膝盖上时,你都没什么反应,我还以为你没兴趣呢。」



「因为我不习惯和动物相处,不晓得该怎么接近它们嘛。而且难得它们坐上来了,要是随便乱摸导致它们讨厌我,我可不要。」



「就像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女学生那种纠结心情呢。」



他平凡朴实的自白令人会心一笑。



「我想要你们家那样的猫咪。」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她非常欢迎没写在小说里的事情发生。我们家要养猫。这也是一种反梦。



猫的事情就要问猫奶奶。于是她联络了老家的母亲。



「我们想养猫,妈知道现在哪里有小猫吗?」



「你这孩子,怎么会这种时候想养猫。」



「是他想养啦。而且也有动物疗法这种说法啊。」



此话一出,母亲就不再多说什么,打开自己脑内的猫咪资料库。



「你们想要哪种猫?」



「杂种的日本猫。」



「这样的话,找时间回来一趟吧。刚好附近有人家的小猫想请人认养。」



如今亲人也逐渐能够抱持平常心与他见面。



因为自由工作者不受上班时间拘束,两个人临时起意就出门了,母亲领着他们前往她也认得大门的一户人家。



距离玄关最近的那间房间就是产房吧,乱七八糟的房里有好几只才刚断奶的小猫奔来跳去。母猫是灰色混着米色的淡色毛,小猫们也多是灰色。



「要选哪一只都可以喔。」



如此表示的屋主太太似乎与母亲相识,两人很快径自打开话匣子。



「要选哪一只呢?」



「我已经决定好了。」



他轻抬起手肘。一只灰色条纹的小猫正在他侧身的衬衫上攀爬。是公的,而且脚是白色的,像穿着白袜子。



他们没有在娘家逗留太久,当天就带着小猫回家了。



「好厉害,它真的是活生生的耶。」



小到几乎可以放在双手上的小猫正独自在家中四处探险,顺便熟悉环境,最后坐在他的膝盖上开始梳理身上的毛。第一次见面就爬到他身上,果然彼此的波长十分契合。



「这种东西将来会成为猫耶。」



「我先声明一下,它已经是猫罗。」



「不,因为我没有近距离看过小猫嘛。与大猫的比例差太多了,我一时间无法接受。奔跑方式也像装了弹簧一样。」



咚咚弹跳似的奔跑方式是小猫的特有动作。



「……喂,它把脸塞向自己的屁股里睡着了耶。」



前一刻还抬起单脚梳理侧腹的毛的小猫大概是中途力气耗尽了,将脸埋进自己的双腿间睡着了。以人类来比喻,就像往前弯着身子睡觉。



「啊,小猫都会突然没电喔。」



「果然身上有某个地方嵌着电池盖吧?」



他用手指翻找小猫的肚子,看来是推测那里最可疑。



「好厉害,完全不会醒来耶。如果我睡着时有人摸我的肚子,我一定会马上跳起来。」



「小猫睡着之后,一点小事是吵不醒它的。以前捡到的小猫睡着后,就算将它翻过来再翻过去,它也不会醒来喔。」



「为什么要在它睡着的时候把它翻过来再翻过去啊……」



「抓跳蚤啊。小猫醒着的时候只会到处横冲直撞,根本无法抓跳蚤。」



「这小家伙也抓一下比较好吗?」



「这孩子是家猫,应该不用吧。」



她这么答腔后,他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家猫身上没有跳蚤吗?」



「如果养在室内,只要抓过一次后,就没有机会再抓跳蚤了吧,」



「是这样子吗?我还以为跳蚤会源源不绝地冒出来呢。」



对他来说这是第一只如此近在身边的生物,他似乎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难不成这是我头一回赢过他的领域?察觉到这项事实后,她有些得意。他虽博学多闻。但回想起来,动物方面确实不算精通。



「你想取什么名字?」



「Neko(注:Neko为猫的日文发音)。」



边以为是开玩笑,他又补了一句:「都是英文。」看来是认真的。



「因为已经把你带回来了啊。」



他说,抚摸着睡在他膝盖上的小猫。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追随我的脚步喔。」



他佯装不经意的叮咛,却痛得她无法应声。



Neko没两三下就熟悉这个家。询问母亲后,才听说它先前都笨手笨脚,经常遭到欺负。现在只剩自己后,反而过得比较轻松惬意吧。



「好痛!」



工作期间,开始频繁听见他的惨叫声。是Neko爬到他身上。小猫的爪子又尖又细,轻易就能贯穿室内穿的棉裤。



「抱歉,帮我剪指甲……」



他抱着Neko跑来,可怜兮兮地央求。因为他不敢剪小猫的指甲。



当她按着Neko的指头一根根剪掉指甲时,他百看不厌地露出赞叹的神情。



「真亏你能这么干脆俐落地剪指甲呢。而且还是人用的指甲剪。」



「因为我用不惯猫咪用的指甲剪嘛。这很简单啊,Neko也不会乱动。」



「可是要是不小心剪到肉会流血吧。你怎么知道要剪哪里?」



「就抓个大概。」



「好恐怖!」



见他动作夸张地打了哆嗦,她轻笑出声。Neko到来以后,他的表情变丰富了。Neko突袭他的时机也都捉得刚刚好,引出了他至今鲜少表现出的种种面貌,像是惊愕或是呆憨。对于总习惯先预测所有事情的他而言,Neko应该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只预测不了的生物。



她都不晓得他会有这种表情。早知道能看到他这么多不同的表情,更久前就该养只小猫了。这几年真是可惜了。



「好,剪完了。Neko,你可以爬上去罗。」



「不要鼓励它啦。就算剪了指甲还是很痛耶。」



他噘起嘴。



「我都不知道猫是一种这么痛的生物。」



一般名词的「猫」和固有名词的「Neko」已自动产生了区别。



「不如我在室内穿牛仔裤吧。可是牛仔裤好硬,穿久好累。」



「真那么做的话,Neko会以为你很欢迎它,反而被视作目标喔。」



Neko只会爬到他身上。



「不得了了!」



每当他大声嚷嚷地冲进工作室,一定都是Neko有了第一次突破。



「Neko爬上楼梯了耶!」



在此之前Neko都无法爬楼梯。爬上沙发时,也都是利用爪子钩住表皮往上攀爬,如今沙发已经皮开肉绽,变成破烂的抹布。



「我在阳台晒完衣服走下来,就发现Neko坐在楼梯中间,歪过头抬头看我!」



「它一定是跟在你后面爬上去的吧。」



「你也这么觉得吗?」



满脸傻笑的他俨然已是猫痴。就连说好该拍的猫咪照片,他也像是想塞满硬碟容量般疯狂拍照。



「明明昨天我上二楼时,它还用充满怨念的眼光目送我呢。」



——如果有小孩,也会是现在这幅光景吗?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揪成一团。她知道因为对象是小猫,他才能在这种状况下依然天真烂漫地溺爱它。小猫与小孩所需花费的心力和重量都相差太多了。她也没有自信能够同时养活生病的丈夫与孩子。



如果先前我们就有了孩子,那当然很好,但现在不是这样。



没错,知道障碍以后,就很难积极做选择。据已有小孩的友人说,即便夫妻两人都健健康康,也常因为带孩子太累使得夫妻关系紧张。她没有自信可以同时承受他的疾病与育儿的双重压力。更何况光是他忘了带手机出门,她就痛哭失声地指责他了。届时她一定会忍不住将不安都发泄在他身上。



多亏Neko,她才能见到他「如果有孩子」的那一面。她决定这么想。



无预警地,他自身后轻轻拥住她。



「……怎么啦?这么突然。」



「我也想把爱分给你呀。可别嫉妒Neko喔。」



「『也』分给我吗?我是顺便呀?」



嗯,算啦——她又笑道。



她写信的速度变得比以往还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头追赶着她一样。



这篇故事,她想让他看到最后。——也许再也无法让他看到的不安无时无刻在心头盘旋不去。



他一旦开始阅读列印出来的原稿,就不许任何人、事、物打扰他,但最近做了些微的调整。唯独Neko除外。



「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呢。」



他感慨万千地呢喃。



「有些作家的系列小说会中途停掉吧。以前我都会气得跳脚,希望他能在我还活着的时限写出完结篇,可是,自从生病了以后,我就不太在乎了。只要能在阖眼之前即时读到你的小说,那些中途停掉的系列小说我也都能原谅。」



——别突然说这些话。



鼻腔深处就像被盐水洗涤过刺痛不已。她何其有幸啊。



几番春去秋来,Neko也长成一只大猫。



爬到他身上已是Neko的例行公事。



同一时间的血液检查里,不该上升的数值开始上升了。他的食欲也开始降低,转眼就瘦了一大圈。重复着好几天的短期住院又出院。



开始接受治疗后迈入第三年。本来她还心想能够就此摆脱。



终于被捉住了吗——她不能慌。从此刻起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对不起啊,不能常常待在家里。」



他现在的状态已是不向医院申请回家许可就无法回来。



「没关系啦。你就住在医院里好好养病吧。」



他一回来就紧黏在他身边不肯离开的Neko喵地叫了一声。



「Neko应该很寂寞吧,只好请它忍耐一下了。」



「——你呢?」



当时她并不晓得他问的是什么。



「我当然也很寂寞啊。但你是为了恢复健康嘛,我不能说些任性的话。」



他没有回答,抚摸着在膝盖上蜷缩成一圈的Neko。



在他将返家前,她会先洗衣拖地。如今他一周在家里待不到三天。她不想让他短暂的自由时间浪费在做家事上。



「家里打扫得很干净了,那我来煮饭吧。晚上你想吃什么?」



「我来煮吧。难得你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



「不用啦,我煮。」



打断她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愠色。



「你想吃什么?」



「……你呢?」



「现在这间医院的汉堡排也很难吃。」



「那就吃汉堡排吧。」



他一个人出门买菜,晚餐煎了汉堡排。汉堡排依然非常美味,他自己却没有吃完就放下了筷子。



回医院时,都由她开车送他。



多数时候她会带着笔电,一边工作一边陪他到傍晚,但那天已事前有约。



与特地到住家附近一趟的编辑碰面商量工作之后,她回到家,拿起室内电话准备打电话给他。



就在话筒里开始传出来电答钤的同时,房间里响起了手机铃声。紧接着Neko吓得从沙发上一跃而下逃之天天。



定睛一瞧,他将手机遗留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就在Neko睡觉的地点旁响了起来。



瞬间她大为光火。为什么忘记带走?在现在这种状况下,真不敢相信!



她一把抓起他的手机冲出家门。



由于双手气得不停发抖,她没有开车,叫了计程车。



抵达医院之前,她的怒火就平息了。



他一如往常坐在病床上看书,不发一语地抬头看向她。



「你忘记带走手机了,所以我送过来给你。」



她尽可能放柔声音,竭力不变成责备的语气。



「下次要注意喔。」



将手机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后,他轻叹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生气?」



「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啊,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但你之前生气了吧!遗哭着责怪我!」



他突然爆发。



「不要改变态度啊!别把我当成易碎品!算我求你,说些任性的话吧!」



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就动怒的他。这样也太不讲理了吧,居然因为她不说任性的话就生气。



她回想起生病前他的口头禅——宠你就是我的人生目标。



「要是我被你惯坏了怎么办啊,笨蛋!」



她一直勉强自己故作坚强。就像跌倒一路滚下山坡,泪水如涌泉股溃堤。



「要以我的生存价值为优先啊,笨蛋!」



「别忘了带手机啦,笨蛋!」



「我故意的,怎么样!」



吵得真是难看。这种时候完全暴露出笨蛋的本性。



互骂笨蛋后两个人也对彼此生不起气来。沉默了半晌,他率先噗哧一声笑出来。她总是不肯先服输。



「——啊啊,真痛快。」



他神清气爽地吁一口气。



「看到妻子硬是想当一个不像自己的懂事妻子,我的压力大如山呢。」



「谁管你啊,我已经当不了懂事的妻子了。」



那天,她将Neko托给老家的母亲照顾,自己在病房里留宿。



「这不是对你的天谴喔。」



当他再次返家,他摸着在膝盖上蜷成一团的Neko,冷不防地开口。



她不明所以,露出诧异的表情后,他接着说明:



「就是反梦那篇小说。你在这里写道,因为自己觉得丈夫死掉的故事很有趣,才会遭到天谴吧。并不是那样的。」



我想这件事情必须澄清一下。他一本正经地低声说。



「毕竟怂恿你的人是我啊,从前我就经常这么说吧。」



这件事她也记得。



如果我死了,写我的故事吧。我想知道你如何描写我的死亡。



每一次他那么说,她就会斥道:「你要是死了,不就看不到了嘛。」



于是他回答:「为了看到这篇故事,我决定相信有死后世界。」



「欸。」



他依然不肯抬头。



「我们是最强的吧。」



「——是啊,我们是最强的。」



因他一句无心的话语,无数的故事于焉诞生。



我想将故事献给你。



献给在遇到我之前,我这个作家对你而言就已是特尉的存在。



再多看一点、再多看一点、再多看一点。



说你有多喜欢我的故事。



你是我独一无二的依靠。



「你是最强的老公喔。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能成为最强的作家。」



不晓得在他人眼里我又是如何。但是,我们两人在这种组合下是最强的,这种组合是最幸福的。



我没有一丝后悔。



樱花即将凋落季节的破晓。



她将后续交给家人,先行返家一趟。



不得不自己看家的Neko乖巧地起身,跑到玄关迎接。



「今后你也得习惯爬到我身上才行呢。」



「喵。」Neko朝着大门叫了一声。



似乎是对他没有跟着进门感到不满。



让您久等了,我希望采用这篇小说作为与〈故事贩卖者〉相呼应的章节。



敬请查收。



以电子邮件寄出原稿后的当天,责任编辑致电给她。



「那个,老师……」



感觉得出责编十分困惑,多半是不好意思开门见山吧,明明自己打电话来,却沉默半晌思索着如何开口。



「前阵子您成立了法人组织吧?」



「是的。」



「您也开始养猫了吧?」



「是的。」



「是一只灰色条纹、脚部是白色的猫咪吧。」



「是的。」



「名字是Neko吧?」



「是的。」



「起名的人是您先生吧?」



「是的。」



「您先生今年出了意外吧?」



「是的。」



责编沉默不语好一阵子——最后,以试探性的口吻问:



「这篇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实性?」



「您觉得有多少呢?」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因为我要贩卖这篇故事,唤醒反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