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菲亚一时之间忘了自己的使命，涨红了脸正想破口大骂时……



「──啊。」



这时候，她终于发现到了。



发现那些行为绝不是「自相矛盾」。



少年是为了回应期望死斗──期望「再战」的猛牛而战。



他是为了实现「怪物」希望回到地下城的心愿，然后是为了接受「猛牛」只愿能一战的意志，而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为了让「武装怪兽」的主队逃走而争取时间，又为了吸引无法忽视漆黑猛牛的【洛基眷族】与冒险者们的注意力而大演武打场面。越是考察就越能从他的战斗中发掘出意义。然而这每一件事，对蕾菲亚而言都只是枝微末节罢了。



蕾菲亚看到那只凭一把匕首对抗可怕敌人的「冒险者」侧脸，很不甘心地察觉到了。



尽管她不懂内情，但只有这点她明白了。



那就是少年现在──正在「冒险」。



「那就是……」



其中没有盘算，也没有欲望。



是意志，只有意志，只有对胜利的渴望。



广场上的冒险者们以及居民们，也都明白到了这点。



明白到少年现在，正在以自己为赌注。



「那就是……艾丝小姐说过的……」



那是名为残破广场的「舞台」。



在那中央，在人群的包围下，少年与猛牛展开一进一退的攻防。



他们破坏了蕾菲亚无从得知、名为神意的「剧本」，甚而散发出更强的光辉，进行人兽搏斗。



那是让所有人都静静旁观，让所有人伫立原地，热血沸腾，如童话故事般的战斗。



蕾菲亚领悟到了。



「与猛牛（弥诺陶洛斯）搏斗的……贝尔•克朗尼的『冒险』。」



领悟到那正是点燃了【洛基眷族】第一级冒险者们斗志的一战。



「哺哞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看清楚了。



看清楚令空气低吼，轰碎地面的，猛牛令人惊骇的一击。



看清楚少年躲开这一击，果决地踏进对手怀里的英姿。



看清楚光辉灿烂，火花迸散的，双刃斧与匕首的无数交错。



「加油啊！大哥哥──────────────────────────！！」



「贝尔大哥哥──！」



「加油……！」



听清楚了。



听清楚孩子们一阵又一阵，直达云霄的哭声。



听清楚升向高空，献给少年的赞美歌。



听清楚忘却区区恶意，被那「冒险」深深吸引之人的声音。



蕾菲亚在这一刻，内心受到了震撼。



她那蔚蓝的双眸，不知为何，差点要掉下泪来。



众多冒险者看著那场燃烧体内深处冲动的战斗，一回神才发现嘴唇自动张开了。



「上啊……」



「加油！」



某人低声说了。



从原本只是呆站原地的群众当中，以及冒险者们当中，冒出了这些话。



蕾菲亚忘记了一切，大声喊了出来：



「不要输给它！」



这形成了契机。



蕾菲亚的声音成为开端，引来了高亢的吶喊。



众人对著在广场中心，与可怕又凶猛的怪物交战的少年大喊。



一句话，一阵阵叫喊，最后变成巨大浪潮，化为排山倒海的高声助威。



『──────────────────────────────────！！』



目睹吶喊与咆哮互相交缠的死斗，居民脸色发青地发出嘶吼，公会职员将原本失去的言语变作声援，冒险者们高高扬起握著的拳头。



所有人都在激动地为少年加油。



所有人都看少年的「冒险」看得浑身发抖。



所有人都在幻想「英雄」的身影。



「……有你的，奥它。」



芬恩侧眼望著那个惊天动地的「舞台」，只在表面上叹了口气。



「……」



伫立于眼前的野猪武人不做任何回答。



现在，聚集于这西北边的【洛基眷族】部队，全遭到了【芙蕾雅眷族】的妨碍。连以【猛者（王者）】为首的第一级冒险者们都来挡路，压制住了芬恩等人，为的是不让他们介入少年与猛牛的一战。



芬恩看出自从「代达罗斯路」的攻防战开始以来，他们完全没能捕捉到「黑色猛牛」的踪迹，想必也是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让这场战斗得以实现，奥它等人连其他冒险者都加以击退，一路引导「黑色猛牛」来到了这里。



「一切尽如主人所愿。」



奥它开口说完，调转了身体方向，把带在手边的大剑投掷出去。



一边旋转一边撕裂夜风的大银块，刺进了大广场中央──贝尔与猛牛的正面。



少年于疾走的同时握住剑柄，将剑拔出。



怪物好似喜不自胜一般，震动了它那巨大身躯。



「呼！！」



「哺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大剑与双刃斧喷散出数不尽的火花，熠熠闪亮。



加快热斗速度的少年与猛牛，让人们高吼出更大声的吶喊。



（连这个部分，我都想错了是吧……）



芬恩一边观望著战况，一边领悟到了自己的「失误」。



他原本断定「黑色猛牛」属于「异常状况」。认为它不同于其他「具有理性的怪兽」，是个胡乱散播破坏的暴力化身。所以他才会将猛牛视为最大的警戒对象，也告诉团员们无论如何都得收拾它。



但是，错了。



那头猛牛其实有它的目的。



它追求的是独一无二的「死斗」，是与少年的「厮斗」，不过如此罢了。



「……」



芬恩在看著。



看著那幅唤来狂热巨浪的光景。



看著不分男女老幼，也不分种族，就连诸神也是，让所有人的内心火热燃烧的战斗。



「……『阿尔戈英雄』。」



那是蒂奥娜曾经低喃过的名号。



或者就跟少年（贝尔•克朗尼）一样，是「异端的英雄」。



看到他那滑稽而愚蠢的行为举止，所有人都指著他大笑。而所有人到了最后，都惊叹于他达成的「丰功伟业」。



芬恩记得有位学者写了有趣的论文。



他认为「古代」的「英雄时代」就是以「阿尔戈英雄」为开端，揭开了序幕。



就像受到既弱小，又难看，即使如此仍在当时国力强盛的王国──在世界中心发出吶喊的「拟似英雄」的背影所引导，次世代的英雄们陆续诞生了。



他们不再对步向灭亡的世界感到绝望，一个又一个地挺身而出。



那就像是牵引著无数英雄的「英雄们的船夫」──英雄之船（阿尔戈号）。



「奥它……」



芬恩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开口了。



「……什么事？」



「我啊，一直是以『菲亚娜』为目标。以那道为我族带来希望的荣耀之光为目标。」



「我知道……你只为了这个而战。」



「对。不过，我不再这么做了。」



听到芬恩这么说，奥它睁大了眼睛。



那是他从未显露过的，如假包换的惊愕。



「菲亚娜骑士团」。



那是在久远的古代，屠戮了数不尽的怪物，拯救了许多人，展现出伟大勇气的小人族最初也是最后一份荣耀。这些民族英雄到了后世甚至受到神格化，得到了女神的形体。他们比「阿尔戈英雄」更早崛起，更早向全世界展现了他们的「勇气」，是芬恩的骄傲。



芬恩以下一代「菲亚娜」为目标而迈进至今。



为了代替伟大先人，成为小人族的「光明」。



然而「菲亚娜」是行不通的。



一族失去了心灵支柱，落魄到比古代之前还不如。



所以──



「我必须超越我族的英雄（菲亚娜）。」



奥它的表情，从惊愕转变成了理解。



「看到他那样……我也被他影响了。」



望著至今仍打得如火如荼的战斗，芬恩这么想。



芬恩觉得他必须摆脱不知不觉间把取舍当成了理所当然的自己。



觉得自己也必须成为能打坏「天秤」的「英雄」。



「要你们模仿贝尔•克朗尼，是要求得过分了，是吧。…………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句激励到头来竟然用在了自己身上，让芬恩放声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让周围团员都不知所措，奥它也用诧异的眼光看他，但他继续像个孩子般放声大笑。



贝尔•克朗尼直到最后都在贯彻「愚者」之道，再次开拓了「英雄」之路。



他什么都没舍弃，让众人看到他的反抗。



即使那是近似奇迹的走钢索行为，是惊险万分的结果……



少年终究是用自己的力量抵达了目标。



没有向世界屈服，甚至甩开了神意。



（诸神……世界所想要的，或许就是那种「英雄」。）



既然如此，芬恩也要脱胎换骨。



要破壳而出，不输给那个「异端的英雄」。



自己受到了影响，受到了感化。他明白，而且觉得无所谓。



目睹这场「冒险」却停下脚步的人，不能算是「冒险者」。



（我要……埋葬我自己（迪姆那）。）



目前就先把憎恨怪兽的感情，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泥土之下吧。



洛基忠告得没错。



芬恩是看了那只石像鬼，才能做出决断。



不管是为了同伴，还是为了少年都好。



因为「怪物」献上自己性命的那副身姿──正是芬恩在追求的「勇气」。



「……埃尔克，让部队撤离。」



「咦！？」



「奥它他们人在这里，什么都不会让我们做，这是在浪费时间。既然这样，就去处理别的事情吧。」



被芬恩点名的一名团员怪叫出声。



芬恩的双眼调离视线，往下方看去。可以看到蕾菲亚即使仍旧挂念著贝尔与猛牛的对战，但仍往这边跑来。



「……你不看到最后吗？」



「贝尔•克朗尼今后会达成什么，我已经知道了。况且怪兽们已经离开这里了，久留无用。」



看到芬恩准备离去，奥它露出颇感意外的神情，尽管不明显到只有交情久的人才看得出来。



今天有幸看到他难得一见的表情。



这让芬恩觉得有点爽快又过瘾，使他再次像孩子般笑了起来。



没错。



他已亲身体会过这一战会迎来何种「结局」。



少年想必会像「那时」一样，点燃许多人胸中的斗志，并展现自己的生存方式吧。



想必会吸引住各种各样的人，让他们为之著迷，驱使他们奔驰吧。



恰似英雄谭的一页篇章。



「我也去赌一把……不，去『冒险』吧。」



＊



「你走啦，芬恩……」



洛基听到传令团员带来的报告，喃喃说了。



在主要干部一律缺席的本营，劳尔接到芬恩率领著蕾菲亚与其他团员前往地下城的报告，「咦咦咦咦咦咦咦咦！？」惊慌失措了起来；格瑞斯则是接获口信，要他撤离地下通道到地下城与芬恩等人会合，一面抱怨道：「真是！太会使唤矮人了！」一面赶往目的地。



洛基从尖塔上俯视这一切，一边盘腿坐到窗框上，一边眺望著迷宫街西北部。



狄俄尼索斯与菲儿葳丝会合后已经离去，剩下她一个人，回顾著几小时前的记忆。



「──嗨，老头子。」



那时候迷宫街尚未开战。



洛基顺道来到「公会本部」，在地下祭坛与老神进行了只有两人的会谈。



「我全都听说啦，是小矮子告诉我的。就是那些叫『异端儿』的怪兽们的事。」



「……是吗。」



坐在神座上的乌拉诺斯表情文风不动。



简直就像早已料到女神（赫斯缇雅）会将情报泄漏给洛基似的，既不慌张，也没欢迎她的加入。



「你们隐瞒的事情，的确是颗『炸弹』，搞不好比我家现在在追查的都市崩坏计画更有震撼性。」



「……」



「狄俄尼索斯的『直觉』，就某种意味来说算猜对了。」



这事不只限于欧拉丽，而是世界规模的「异常状况」。



洛基指出这一点，脸上浮现一丝冷笑。



「秘密」遭人揭穿的乌拉诺斯，像是死心似地闭起了眼睑。



老神半启的嘴唇，大概是想问洛基今后有何打算吧。



「不过，这种事情现在无关紧要。」



然而，洛基没让他问出口。



「如果芬恩交出了你们想要的『答案』──到时候你绝对不准妨碍他。」



面对惊愕的乌拉诺斯，她摆出严肃的表情，如此告诉他。



「此刻，那孩子正要产生改变。你们带来的骚动造成他心生动摇，烦恼苦思，就快要找出不同于以往的『答案』了！」



洛基一直在看著。



看著芬恩一味隐藏与男神（伊刻洛斯）进行过问答后，摇摆不定的内心。



洛基一直在静静旁观。



旁观勇者受到贝尔•克朗尼的行动所震撼，重复自问自答的苦恼心情。



她没有插手。



她以一个天神（母亲）的身分，将陪伴左右的职责托付给里维莉雅与格瑞斯，静观芬恩自己交出答案。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无论是神的建言或是引导，芬恩都不想要。



「我也不知道他会选哪条路！也许会奔向谁都料想不到的高耸、险峻的道路！但是，这是那孩子的故事！是那孩子做的抉择！」



因为她希望芬恩自己，能编织出「勇者的故事」。



「你要是敢对那孩子趁虚而入，我马上干掉你们！或者是威胁他做任何事也一样，我绝对让你们好看！」



面对睁大双眼的乌拉诺斯，洛基口吻强硬地越说越激动。



这就是芬恩在里维莉雅等人面前透漏过的隐忧。



这形同对【勇者】的道路带来阴霾的自灭因子。是可能因为与「怪物」同伙而遭受威胁，不得不加入乌拉诺斯阵营的「项圈」。



洛基是在捏烂这个「项圈」，告诉乌拉诺斯不许挡芬恩的路。



「你跟那个软脚虾也说清楚！告诉他，只要他敢妨碍那孩子，我才不管什么下界的规则，一定去宰了他！就算他逃回天界，我也会一路追杀下去，直到他灰飞烟灭！老头子，你也一样！」



这番近乎恫吓的吼叫，代表了洛基的全部心声。



是她疼爱芬恩的心情。



或者，也可说是试著保护子女的天神怒吼。



「你们谁敢妨碍那孩子的野心，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是洛基做出的唯一一个「鸡婆」行为。



不管芬恩交出何种「答案」，这一道神意都会守护他的道路，不会让什么神来从中作梗。



「只要你们遵守这点……你们那颗炸弹──『异端儿』的事情我可以保密。」



「……可以。」



大概是将这视为划算的契约条件了，乌拉诺斯沉默片刻后，答应了。



装在祭坛上的四把火炬应声迸出火花。



就在两尊天神不为人知地缔结契约时，乌拉诺斯问了：



「洛基……你为何如此帮著【勇者】？」



「哈！这还用问吗？用那个软脚虾的说法来讲，就是──」



洛基像是把人当傻瓜般，而又有些自豪地，向老神大言不惭地说了：



「──因为我是那个『勇者』的第一个支持者（粉丝）啊。」



夜晚的空气，轻抚著沉浸在回想中的洛基的脸颊。



自西北方吹来的这阵风，含藏著一丝热气。



含藏著回归原点的「英雄」的鼓动。



「芬恩，你可别赶不上时代喔？」



洛基一边想起与乌拉诺斯之间谈过的对话，一边眯起眼睛。



「贯彻初衷没什么不好，我也很喜欢稳如泰山的你。只是啊……你可别太受困于窠臼，而被人超前了喔？」



她对著自己那不停烦恼，而如今即将交出「答案」的眷属，送出了声援。



「不管是觉悟还是责任，通～通背负在身上往前迈进的你才是最棒的。你没有输给任何人，包括小矮子的孩子也一样。所以，你一定要赢。」



洛基睁开她朱红色的眼睛，笑了。



「赢得这场英雄赛跑的冠军。」



＊



「为了我等的宿愿──！！」



化身为特攻炸弹的死神（桑纳托斯）眷属又有一人自爆，震撼了大通道。



地点在人造迷宫内，第十二层。



【洛基眷族】、「异端儿」与黑暗派系的三方相斗仍在进行当中。



在有如地下城窟室般宽敞的大通道上，发生了一场混战。里维莉雅麾下的精灵们一边挥洒汗珠一边歌唱，施放「魔法」；具有理智的怪兽们接受黑衣魔术师的掩护，强撑起遍体鳞伤的身体，不顾一切地激烈搏斗。



黑暗派系残党与「色彩斑斓的怪兽」试图把两个势力一并压溃。死神眷属发出野兽般的叫声挥剑砍来，食人花的触手或晶黾的尖牙乱跳乱窜。



以众击寡的包围网，足够让亚莉希雅等精灵心生焦躁。



尽管她们是擅长运用「并行咏唱」展开远距离打带跑的游击队，遇到这种大混战也会被挤在一处而不能行动自如，无法发挥看家本领。以高速战斗见长的「精灵部队」失去双脚，导致了此种结果。



精灵亚莉希雅脸颊与手臂等处挂彩，一边撑过黑暗派系的猛攻，一边肩膀上下起伏著喘气，说：



「──！不许靠近我，你们这些异端怪物！」



「咕！？」



她一转身随之挥出短剑，砍向在爆炸热风的余波下不慎接近过来的歌人鸟。



一只异端儿美丽的金色羽毛被砍裂，姿势不稳地落到地板上。



「真是污秽！知不知道羞耻啊！竟然冒充人族讲话！」



「……！」



「不许你们……迷惑我们！」



高洁精灵的言词利刃，使得歌人鸟端正的脸庞因悲伤而扭曲。



【洛基眷族】不只黑暗派系，面对靠近的「异端儿」也一样反击。无意袭击她们的蜥蜴人或巨怪迫于无奈，也只能尽力抵御。两个阵营分明都知道，这样会形成让黑暗派系有机可乘的「破绽」。



她们即使身陷此种困境，仍坚决不与对方携手合作。



这道深深的隔阂，正述说了人与「怪物」的关系。



而这不幸描绘出了死神从棋盘外笑著观看这场光景，心中所预定的和谐。



「呜……！？」



「里维莉雅大人！？」



在状况难以预料的混战中，里维莉雅遭受到黑暗派系激烈的自杀攻击。



为了阻挡都市最强魔导士足以颠覆战况的「炮击」，他们拿性命当武器，视死如归地冲上前来自爆。面临趁著乱战空隙接近过来，名符其实的舍身一击，里维莉雅也不得不中断「并行咏唱」。敌人甚至不在乎广范围的自爆攻击波及到自己人，连续引爆蛮横不讲理的爆炸。



「无论用上何种手段，都要在这里解决掉我们就是了吗……！」



爆炸发生，食人花的庞大身躯倒下，精灵的惨叫声传遍四周。看到战场已经混沌至极，费尔斯的黑衣颤抖了。



三个势力复杂交错，在封闭空间内展开大混战。真是噩梦一场。



尔后，就像要对里维莉雅与费尔斯等人告知致命性的噩耗一般，一道「门」应声开启。



「原来在这里啊──你们这群小飞虫。」



「！？」



鲜血般的红发晃动著。



在战场远处，里维莉雅发现到那双于乱战中射穿自己的绿眼，顿时不寒而栗。



是芮薇丝。她治好了伤，取回了失去的一只手臂，拎著不祥的诅咒双剑（咒具），来到了死神（桑纳托斯）安排的宴席。



里维莉雅脸上现出了更强的焦躁，以及无尽的忧惧。



如今她们无路可退，是注定要全军覆没了。



「死吧。」



芮薇丝甚至不让里维莉雅设法应对。



她将双剑之一拉到背后蓄力，以超人般的臂力投掷出去。



强风发出嘶吼，钝重巨响把空气轰出一个破洞。飞行路径上的食人花或晶黾都变成碎肉，像炸开的气球般四处飞散，黑暗派系残党的头颅或手臂如同坏掉的玩具般飞上半空。



一边掀起血花阵雨一边横越战场的破坏剑矢，直直往里维莉雅这边飞来。



然而，飞剑还没射到她身上──有一名精灵注定会先成为剑下亡魂。



「──亚莉希雅！！」



里维莉雅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激动地喊出她的名字。



亚莉希雅于混战中打退一名残党人员，一抬起脸来就看到急速进逼的凶弹，使她当场浑身僵硬。映入眼眸的漆黑咒剑，无言而冷血无情地宣告她的死期。



亚莉希雅连临死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头颅就这样被轰个粉碎……



「呜，啊────」



「──咦？」



就在那前一刻。



金色羽翼在亚莉希雅的视野中张开了。



一只岔入射击轨道的歌人鸟，交叉起双臂的羽翼，挡下咒诅之剑的一击。



互相重叠的羽翼遭到刺穿，甚至穿透了右肩。



咒诅之剑原本要贯穿肩膀继续向后飞去，但歌人鸟将浑身力气加诸于肩膀的肌肉上，阻止了更进一步的杀戮。



「蕾依！？」



在蜥蜴人等「异端儿」传遍四周的惨叫声中，歌人鸟只能任由剑锋刺穿肩膀，无法完全抵消它骇人的反作用力，就这么跟正后方的亚莉希雅一同摔倒在地。



「…………为什么？」



亚莉希雅背部狠狠撞上地板，慢吞吞地撑起了上半身，勉强只能低喃出这么一句话。肩膀或脸庞等处染上一片血污的歌人鸟，虚软地靠在她的胸前。



「她」抖动著长长的睫毛，睁开眼睑微笑了。



「我不禁觉得，不想弄脏……您那比我的金翼，更美丽的金发……」



「……！？」



「我不禁梦想……如果能得到允许，我想，与您成为朋友……」



亚莉希雅低头看著气若游丝，却仍面露温和笑容的歌人鸟，她再也维持不住表情了。



如同哭了出来的幼童，如同气愤难平的妖精，如同失去方向的迷途之人，再也无从厘清的多种感情让精灵的神情纠成一团。



这无从证明，无从举证，没有对策。



不具有足以说服那些憎恨怪物（怪兽）之人的理由与诚意。



其中，只有死心塌地的爱。



只有不过是一厢情愿，但却弥足珍贵的「友爱（philia）」。



这能叫做「怪物」吗？



这种渴望与人相亲相爱，不惜舍命也要挺身保护他人的高洁生物，能算是妖怪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不容分说地挥剑砍杀她的自己，岂不是更下流的「魔物」？



动人心魄的冲击唤来巨浪般的思绪，在胸中泛滥成灾。精灵重视自尊的价值观从根柢被打个粉碎，名为「怪物」的绝对邪恶指标将要毁坏。亚莉希雅颤抖著双眸，连紧紧抱住她的身子都办不到，只是低头看著在自己怀里一分一秒接近死亡的歌人鸟。



【洛基眷族】的精灵们，也都不巧看到了这幅景象。



呆站原地的里维莉雅，脸庞也扭曲到了极限，流露出苦涩的感情。



而「异端儿」们则用泫然欲泣的两眼，注视著同胞的义举。



「没打中啊……也罢。」



对于他们演出的这场「闹剧」，芮薇丝用毫无感慨的低喃宣告舞台落幕。



「我就连同那只半吊子的怪兽，把你们一并猎杀乾净。」



取而代之地，她挥响浓黑利剑，告知里维莉雅等人「惨剧」即将上演。



在这战场当中有能力蹂躏一切的她，才是真正的「怪物」。面对以压倒性力量为傲的怪人散发出的激烈杀气与冷冽寒气，包括怪兽在内，所有人无不停住动作，一瞬间的寂静造访现场。



就在精灵们脸色发青，「异端儿」们恐惧畏缩，连黑暗派系都倒抽一口气时……



里维莉雅比谁都先展开行动，为了抵抗命运而吟唱起咒文。



费尔斯不愿接受死亡而摇动黑衣，试图打破困境。



而正当芮薇丝冷然眯起眼眸，打算踢踹地板的下个瞬间……



「很抱歉，我没兴趣看什么惨剧。」



咚！！一声。



一扇「门」发出高亢声响开启了。



巧的是那跟芮薇丝到来的方向恰恰相反。



从中间隔著大通道的走道前方，晃动著金黄色头发的「勇者」就此现身。



「在目睹过真正的『英雄谭』之后，更是不感兴趣了。」



右手伸直拿出「钥匙」，左手拎著长枪的人，正是芬恩。



「芬恩！！」



里维莉雅回头往背后一看，惊愕不已。



看到他背后率领著团员们的模样，里维莉雅那翡翠色的瞳眸开始充满光明。坚决不肯放弃希望的精灵王族，双眸中蕴藏著信任战友的希望之光。



至于芮薇丝则是眼神变得锐利，踢踹了地面。



她挥剑斩去，想趁著对手来不及抵抗时砍下里维莉雅的脑袋，岂料……



「想得美！！」



「！」



矮人从芬恩的侧面一跃而出，用大战斧阻挡了下来。



受到小人族从本营召唤而赶来的格瑞斯，就这么顺势与芮薇丝短兵接战。



两者之间爆发出强烈无比的冲击，震撼了整个空间，但矮人大战士却从正面与对手搏斗，对抗怪人连【剑姬】或【勇者】都击败过的怪力。看到【重杰】面露勇猛好战的笑意，芮薇丝啧了一声。



「全体人员，掩护亚莉希雅她们！确保退路通畅！」



随著号令一出，芬恩自己也飞奔出去。眼看芮薇丝打算靠速度而非力气把格瑞斯剁成碎片，他抡起〖福尔蒂亚之矛〗名符其实地从旁插手。



尽管曾一度遭到斩杀，勇敢的小人族照样挑战强敌，削减芮薇丝的剑法气势，与格瑞斯巧妙地联手出击，逼迫对手与他们短兵相接……



「「里维莉雅！！」」



然后呼唤精灵王族加入战局，藉此抢得了「优势」。



「呼！！」



「啧……三个Lv.6！！」



里维莉雅手持长杖加入芬恩他们的战线，一同展开惊涛骇浪的攻击。



【洛基眷族】三位领袖将芮薇丝包围起来，从三个方向进攻，其联手行动可谓出神入化。他们婆娑起舞般的连续打击有如急骤暴风，精彩到让跟不上状况的「异端儿」既钦佩又赞叹。尽管身为魔导士，却默契十足地配合小人族与矮人展开近身战的里维莉雅自不待言，芬恩以无人能比的「技巧与战术」摘除芮薇丝的反击机会，格瑞斯则用傲视群雄的「力量」弥补两人略显不足的力气。



芬恩他们并肩作战的岁月比任何人都要久，【洛基眷族】的最强战力之名就是由此而来。



「【──终末的前兆啊，皑皑白雪啊】！」



「！？」



听到里维莉雅一边以法杖攻击的同时，一边又断然展开「并行咏唱」，芮薇丝肩膀一晃。



看到怪人过度戒备夺去自己一只手臂的炮击，格瑞斯没错过进攻的机会。



「破绽百出啦！」



「唔！？」



高举劈下的大战斧，撞在紧急举起的咒剑剑脊上。



在剑身遭到破坏的同时，芮薇丝沿著平缓的拋物线向后飞去，拉开距离降落在地。于是里维莉雅也毫不留恋地停止咏唱咒文。



她是藉由咏唱的方式让敌人注意自己，再由芬恩或格瑞斯打击对手，这是他们首先创始的诱敌攻击（decoy attack）。



「老子这是头一次跟怪人打……的确是很棘手。那女人还好端端的咧！」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跟她正面交锋不是上策。」



可能是因为很久没三个人一起战斗了，格瑞斯的口吻就像以前那样变得有些粗鲁，芬恩也彷佛回到过去般训了他一句。看到这幅光景，里维莉雅才总算是安心了点。



「抱歉……芬恩、格瑞斯，你们救了我。」



「还没完咧！到家以前都算是在冒险啦，你忘了吗！」



「是啊，你可别松懈了，里维莉雅。」



看著芬恩他们不敢有丝毫大意地紧盯芮薇丝，里维莉雅不禁笑了一下。她随即绷紧神情，跟两人一同提高戒备。



「娜维，我们负责殿后！你们带走亚莉希雅她们，沿著原路回去！」



在三人的周围，其他团员们以奇袭的形式救出了「精灵部队」。他们撞开急著想挤上来的黑暗派系残党，护著精灵们一路折回通道那边。



「你以为我会放你们走吗，小人族？」



怪人缓慢地站起来，一双绿眼炯炯发光。



她解放压倒性的杀意，间接宣告「我会将你们赶尽杀绝」。



虽说芬恩、格瑞斯与里维莉雅齐聚一堂，但这里毕竟是黑暗派系势力的巢穴。就算能压制住芮薇丝一人，还是会被人数差距辗烂。



首先身心俱疲的里维莉雅就会先撑不住，己方会比敌方更早耗尽体力。一旦三人的联手行动出现紊乱，一对一又打不赢，芬恩等人就会注定败亡。



对于芮薇丝的冷酷言词，芬恩说：



「很遗憾，我没打算与你正面交锋。」



他简直像不屑一顾似地，理都没有理她。



当菈克塔以及其他精灵们全员一获救的瞬间，芬恩高声大喊：



「蕾菲亚──动手！」



下个瞬间，如同呼应那声「信号」，芬恩等人的脚下铺展出一片魔法阵。



「──────」



看到翡翠色魔法阵填满整条大通道，甚至扩大到自己站立的地板，芮薇丝的时间为之暂停。



在芬恩等人前来的通道远处，一名浓金发色的精灵被独自留在那里。



是蕾菲亚。



「啊啊，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蕾菲亚双手举起魔杖〖森林泪滴〗，一边放射出惊人的魔力光，一边用力说道。



「──真不甘心那个人类，竟然害我这样全身热血沸腾！」



见识到少年与猛牛的一战，她的身心受到了热血所支配。



就跟芬恩一样，蕾菲亚也为少年的「冒险」深深著迷，重新坚定了意志。



全副心意转换成无穷无尽的「魔力」高涨。



中间经过召唤魔法，「炮击」早已进入待机状态。都市最强魔导士的「魔法」趁著芬恩等人争取时间的时候达到了临界点。



食人花（怪兽）们这才总算注意到宛若杯中之水溢满而出的充沛魔力源，但为时已晚。



「我也不会输的！！」



流露的热情，变作解救同伴的烈火，产生出前所未有的火力。



是抢走师傅的拿手好戏，隔墙击发的「歼灭炮击」。



一路将援军（芬恩等人）带到这里的精灵（elf）在蓄势待发之后，投下了特大号的支援攻击。



「【高等•胜利之剑】！！」



巍峨炎柱跳越隔墙，自地板上爆射而出。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大狱炎火拔地而起。参差不齐地耸立的炎柱，令蛛网般复杂交叉的所有通道，在魔法阵效果范围内的整个区域全刮起强风般的热浪。起初高声响起的是「色彩斑斓的怪兽」的凄厉尖叫，接著是黑暗派系残党心慌胆战的叫唤。没受到炎柱瞄准的「异端儿」们也哀声惨叫著处处逃窜，生怕遭受到池鱼之殃。



「啧──！？」



眼看射出的大火袭向自己，芮薇丝一边以手臂护脸，一边用超乎常人的速度脱离原位。



芬恩没错失黑暗派系那边陷入严重混乱的破绽，喊出指示：



「全体人员撤退！用最快速度！」



按照事前讨论过的流程，救援组的团员们整齐划一地展开了行动。里维莉雅与格瑞斯也迅速移动，一个接一个冲进蕾菲亚等待著的通道──「脱逃路径」。



「团、团长……我……」



「……」



在通道口前面，最后一个撤退的亚莉希雅，一副心神不定的表情抬头看著芬恩。让娜维等人搀扶著抬到这里来的她，双脚一软，跌坐到了地板上。



她的手抓著一只奄奄一息的歌人鸟不放。它的肩膀被咒诅之剑刺穿，跟亚莉希雅一样浑身是血。



芬恩看到亚莉希雅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只明白，还告诉团员：



「将这只怪兽也抬走！」



「！」



原本动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娜维等人，都听从了这项指示。



团员们扶著长有翅膀代替手臂的「异形」，就像对待一个人族般将它抬走。进入脱逃路径后，「精灵部队」的成员们也来帮忙，亚莉希雅也是其中之一。



「芬恩•迪姆那……！」



费尔斯目睹了一只「异端儿」让人抬走的光景。



这时，小人族明确地回看了费尔斯一眼，扬了扬下巴。



看到他这个动作，黑衣魔术师愣了几秒，然后选择相信他，出声喊道：



「里德，跟随【洛基眷族】！」



「知道了！」



怪兽们都听从了魔术师的决断。



众人在炎柱残渣依然狂暴肆虐的迷宫内狂奔。趁著黑暗派系残党惨叫不止时，他们用最大战速逃出了大通道。



「休想逃……」



眼看著化作红莲世界的大通道远处，冒险者与「异端儿」的背影消失在疯狂肆虐的火海后方，芮薇丝用冷酷的眼光射穿他们，本来正打算展开追击……



「别追了。」



「！」



出现于背后的假面人叫她停步。



来者披著盖住头部的紫色连帽长袍（hooded robe），双手装备著金属手套。此人就是芬恩等人亲眼见过的另一个怪人──被唤作假面（夜恩）的人物。



「叫我别追？现在放走他们有什么意义？」



「……」



「还有，你连一件事都办不好吗？那家伙为何到现在还活著？」



芮薇丝表现出满心的反感与烦躁。



她就像无法驾驭的猛兽般露出獠牙，散播杀气。



「如果你除了碍事之外什么都不会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如何？」



看到芮薇丝即使面对怪人同胞照样高举冷酷无情的意志，假面人一边任由火星吹动连帽长袍，一边回答了：



「这是厄倪俄的指示。」



「！！」



芮薇丝的绿眼睁大开来。



它在诸神的语言中代表「都市破坏者」之意，被认为是所有事件的幕后黑手。



时间暂时刻下了空白。



芮薇丝瞪著假面人好一会儿，最后啧了一声，掉头就走。



「告诉厄倪俄：假如计画出错……我会去杀了你。」



芮薇丝转身背对残党们仍然混乱不堪的大通道，离开了现场。



假面人看了看消失在黑暗深处的女子背影，最后瞥一眼【洛基眷族】与「异端儿」离去的通道，自己也宛如溶化在黑暗中一般消失了。



「没追过来……？」



负责殿后的芬恩，一边回头看背后一边喃喃说了。



尽管断断续续还有几次黑暗派系残党与怪兽的追击，但最大敌人（芮薇丝）并未现身。对怪人抱持最大戒心的芬恩感到诧异，但同时也没错过这个机会，与团员们一同跑离人造迷宫。他们打开甬道上的「门」，破坏迷宫墙，一路抵达地下城第12层。



「追兵……似乎是不会再来了哪。总算甩掉他们了吗？」



「是啊……」



芬恩等人接著又从与甬道相连的区域（area）移动一段距离，等跑得够远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众人在一间雾气弥漫的窟室停下脚步。



然而，很多团员都还没解除戒心。



因为担心让人搬走的同胞（歌人鸟），跟著众人来到这里的异端怪兽们还没离开。



「全体人员，解除武装。」



「芬恩……」



当人族与「怪物」各站一边时，芬恩举起一只手，对著单方面瞪视对方的团员们说道。



格瑞斯神情严肃地低语；小人族来到精灵王族的面前。



「里维莉雅，你有带秘药吗？」



「有……」



「用吧。」



「……没关系吗？」



「没关系。」



芬恩与里维莉雅做了这番对话。听到恐怕只有格瑞斯才听得懂的谈话内容，蕾菲亚等人正在困惑时，里维莉雅看著芬恩光明磊落的碧眼，点点头。



然后她前往被人放在地上的歌人鸟身边，屈膝跪下，从怀里取出了秘药──圣女（阿蜜德）调制的抗「咒具（curse weapon）」用魔道具。这是芬恩为了奇袭人造迷宫，而事前请她准备的。



里维莉雅将秘药用在被咒诅之剑刺穿，遭到「不治诅咒」侵犯的歌人鸟身上。



团员们顿时一阵哗然。



「异端儿」们也都僵住了。



里维莉雅一边让待在歌人鸟身边的亚莉希雅惊得呆住，一边接著又使用回复魔法进行治疗。



她的行为等于是在表明，他们的领袖（芬恩）此时此刻不会与「异端儿」相争。



「芬恩•迪姆那，你……」



「异端儿」们的领导者──费尔斯张口结舌地喃喃说道，芬恩移步来到他的面前。



「异端的怪兽们，我想与你们做个『交涉』。」



然后，他主动提出了。



他仍旧握著长枪，用透明清澈的眼神环顾著「怪物」们。



无论是【洛基眷族】还是「异端儿」们都大受震惊。蕾菲亚睁大双眼，菈克塔倒抽一口气，亚莉希雅则像被电到般转头过来。



只有里维莉雅与格瑞斯保持沉默，静观芬恩的行动。



「交涉？别人也就算了，身为【勇者】的你竟然会……？不得不说我难以置信……」



对于这意想不到的请求，就连费尔斯也大为惊愕，同时并没有解除警戒的架式。



黑衣魔术师知道芬恩高喊的野心与意志有多强。他不隐藏自己的疑心，怀疑芬恩可能是为了陷害「异端儿」才会这么说。



「事情很简单，我决定要利用你们了。」



「利用……？」



「利用你们攻略人造迷宫。」



听到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紧张地屏息。



「如今我们已经获得『钥匙』，再过不久我们就会主动出击，攻略人造迷宫。而且会把一心祈求欧拉丽和平安康的『公会』也牵扯进来。」



「……」



「当我们进攻时，我想请你们参战。不过，这事当然必须秘密进行。」



想攻略至今仍无法掌握全貌的魔窟，人手不够多。



既然如此，芬恩决定连「怪物」的力量也要借用；这些话让费尔斯沉默了半晌。



「……【勇者】，我猜不透你的本意。我就明讲了，我们原本以为只有你绝不会接受谈判。抱歉，我直到现在还在怀疑你说的话──」



「『武装怪兽』不会袭击人族，这点很不幸地已经得到证实了。至少我是这么判断的。而且我也已经确认到，黑暗派系显然是我们双方的共通敌人。」



芬恩几乎是打断费尔斯说的话，如此断言。



「而最重要的是……我的【眷族】当中，有些人已经无法对你们刀剑相向了。」



亚莉希雅以及其他几名精灵的肩膀晃了一下。芬恩侧眼看到了这点。



「具有理智的怪兽」的存在已经无法湮灭。就算在这里将它们歼灭，目睹过「异端儿」的那些人必定会让全【眷族】知道这项消息。



既然如此，芬恩索性看风使舵，尽可能利用「异端儿」的所有力量。



而这是不久之前的芬恩绝不会做出的选择。



「假设我们达成了共识……当你们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曝光时，你知道你会身败名裂吗？你期望复兴种族的野心可是会功亏一篑喔？」



纸包不住火，毁灭迟早会到来──正如同贝尔•克朗尼经历过的状况──费尔斯指出这点。



对于这番话，芬恩说：



「那么，当我失去一切后，我就再设法重返『英雄』的地位吧。这次不是人造的……让我想想，我可以成为谋求人与怪物（怪兽）友好，史无前例的第一人……之类的。」



他讲得脸不红，气不喘。



而且还耸耸肩，用一种厚脸皮到令人好气又好笑的神情说道。



费尔斯僵住了。



蕾菲亚等人嘴巴张得好大。



「异端儿」们两眼发直。



格瑞斯吃吃笑得肩膀直晃，里维莉雅像在忍受头痛般以手扶额，但随即就像忍俊不住般，露出了一个笑容。



假如要形容芬恩现在的表情，只能说他「豁出去了」，脸上毫无阴霾。



芬恩旋即恢复成不苟言笑的神色，接著说道：



「如今迷宫都市的崩坏迫在眉睫……我要舍弃私情，舍弃对怪兽的负面观感。」



以都市的命运为优先。



面对沉默不语的费尔斯，芬恩坚决地这么说了。



「请你不要误会。我要交涉的，纯粹是仅限于这一次的共斗。之后我无意与你们拉交情，也无意帮助你们不为人知的『目的』。下次当你们出现在我们面前时，视场合而定，我可能会真的需要歼灭你们。」



他表现出无情的一面，补充说道。



芬恩感觉到「异端儿」们看自己的眼光变了，但他只看著费尔斯一个人。



「……我只问一个问题就好。【勇者】，是什么改变了你？」



对于费尔斯的这个问题，芬恩一听……



他的表情柔和地松缓下来了。



「没什么，只是恢复了童心而已。真的，就这样。……我决定不再认定『答案只有一个』了。」



看到「勇者」仅一瞬间展露的笑靥，费尔斯决定不再刺探他的真意。



费尔斯转过头去，从黑衣中拋出一个眼神；彷佛代表「异端儿」们作答，蜥蜴人轻轻点了个头。



「我知道了，【勇者】，我们愿与你缔结契约。毕竟我们本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芬恩只点个头做回应，就让开了路。【洛基眷族】放下武器，费尔斯与「异端儿」们从他们面前走过。巨怪抱起伤口愈合了的歌人鸟，烦恼了半天后，以缓慢的动作向他们低头致谢。



而当亚莉希雅摇曳著双眸站起来时，歌人鸟微微睁开眼睛对她微笑。



怪兽们就这样，消失在雾蒙蒙的迷宫深处。



「……这次的事情，由我近期找个时间向【眷族】正式进行报告。在那之前，你们不可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当然，更是永远不能泄漏给派系以外的人知道。」



芬恩在寂静无声的窟室中发出指示。



为伤患做好治疗后，芬恩告知众人准备归返地表，于是团员们都动作僵硬地开始做事。有人神色不安，有人彷佛有口难言，有人陷入沉思。尽管众人脸上表情各有不同，但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接受芬恩的决定。正如同芬恩自己向来所忧惧的一样。



然而，看到「怪物」挺身保护了亚莉希雅的模样，以蕾菲亚为首，很多人心里也的确产生了变化。



「……那样做真的好吗，芬恩？」



「如果要问好不好的话，其实是不好，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我们无法删除亚莉希雅他们看到过『具有理智的怪兽』的记忆，但是歼灭掉它们又很可惜。那只『黑色猛牛』的力量如果能供我们运用的话，绝对是利多于弊。」



格瑞斯离开团员身边过来问道，芬恩一边耸肩一边告诉他自己盘算过了，叫他放心。思路似乎柔软灵活过了头。



「问题在于团员可能会对杀伤怪兽心存犹豫……以及如何慢慢消除这一点。尤其是亚莉希雅，恐怕需要特别用心关照。里维莉雅，麻烦你这阵子暂时跟著她。」



「这是无妨，但是……」



「老子不是在问你这个……就像你以往说过的，天神乌拉诺斯他们抓住你的小辫子，可能会真的给你套上『项圈』喔？你无所谓吗？」



双方看待同一件事情的温差，让里维莉雅面露难以言喻的表情，一旁的格瑞斯则提起了重点。



在不知道洛基早已有所安排的眷属们当中，芬恩说：「喔，你说那个啊。」乍看之下似乎没当一回事。



「等事情发生再说吧。刚才我已经说过，当我失去至今经营的名声时，我可以从头来过。」



「你说认真的吗？」



「是啊。我要成为超越『神意』的英雄……我现在觉得，或许这才是实现野心的最快捷径。」



格瑞斯先是惊得睁大双眼，但听到芬恩毫无迷惘的答案后，一瞬间用慈父般的眼神看看他，然后回以笑脸。



芬恩回答了格瑞斯后，眼睛接著转向里维莉雅。



「抱歉，里维莉雅，也给你添麻烦了。」



「别在意，偶尔给我添点这种麻烦也不错。」



精灵王族讲话的同时挖苦了他一下，但不肯接受道歉，让芬恩只能报以苦笑。



这时里维莉雅重新正色，问了：



「芬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心境变化……是起因自贝尔•克朗尼吗？」



芬恩想都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不由得做出惊讶的反应。



「你怎么知道的？」



「是你自己说过的啊，说如果有人引发事端，那必定是那个少年。」



「……对了，我的确说过。」



假如有人引发异常状况，那只会是「他」了。



芬恩在开战之前，当著团员们的面这样说过。



如同自己说过的那样，那个冒险者跳越了芬恩的打算。



甚至让芬恩下定了「决心」。



「伤脑筋，让你动心的人竟然不是长年相伴的我们，而是一介冒险者……害我也有点嫉妒起那个少年来了。」



「哇哈哈哈哈，谁叫这小子总是为所欲为呢？奈何不了他啦。」



这些话听起来既像责备又像怨言。然而嘴上这样说，里维莉雅脸上却浮现著微笑，让芬恩感到有点尴尬与难为情。格瑞斯的奚落笑声更加重了这种情绪。



若要比喻的话，就像是看英雄谭看得两眼发亮的孩子气一面，第一次被朋友看到的那种羞赧。



然而精灵王族与矮人，似乎很欢迎小人族的这种变化。两人乐见阴霾从他的侧脸上消失。



芬恩阖起眼睛乾咳一声，然后彻底切换了意识。



「接下来可能要花上不少时间，才能获得团员的谅解了。」



「……说的对。就算不能让大家谅解，至少也得要求他们看开点。」



「唔嗯，不然在攻略人造迷宫之际会自乱阵脚。」



三人一齐看看远处的团员们，同时谈论这些事情。



芬恩舍弃迷惘，做出了合情合理的选择，但就如同芬恩自己以往的反应，团员们在感性上还无法放宽胸怀。



人与怪物的鸿沟之深，今后仍会是个如影随形的问题。



「以伯特等人为首，反弹的声浪恐怕会很大，不过……」



芬恩讲到这里停顿一下，仰望头顶上方。



「当下的问题……是如何说服艾丝吧。」



听到这句话，里维莉雅与格瑞斯都陷入沉默。



芬恩开始思考最需要忧虑的问题，静静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



先就结论而言……



芬恩等人是白操心了。



因为在他亲自面对异端的怪物们之前，少女的「黑暗面」早就失去了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