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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意吗?」



「……与其说是不愿意,那个,如果是其他要求的话,我一定会答应的。」



「为什么?」



小梓眼球当中的黑色部分缓缓地向上转动,逐渐消失。



「听我说,小梓!唯独被人讨厌这件事情,我真的……」



「你不做的话,就换成我讨厌你了。先说好,我一定会跟大家说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讨厌你。」



小梓拉平了裙子的皱褶站起身来,手里紧握住刚抽完的香烟盒和打火机,朝玄关的方向走去。她挂在包包旁边的铃铛正热热闹闹地互相撞击,响个不停。我虽然打算追上去,但却来不及了,只能维持着半蹲的难为情动作。听到大门被怒气冲冲地关上,我忍不住脖子一缩。



我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重新思考刚刚小梓下达的命令……果然不管再怎么想,对我来说,让番上先生讨厌我这件事情都是一项试炼。并不是因为对象是番上先生,而是不论对方是谁,我都绝对不想被他们讨厌。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对于被人讨厌这件事情如此敏感?我有时甚至会觉得,只要不被讨厌,其余的任何事情都完全无所谓。就连我自己都会因为这极端的想法而感到厌倦。



可是,我一旦开始怀疑自己可能被讨厌到这个地步、那个地步……如此一来,就一定会跟厌烦连结在一起,最后还是会被讨厌。虽然明知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我还是无法停止怀疑:「自己可能被人讨厌了……」总之就是被讨厌了。不管我怎么做,一定会这样。



在把小梓喝剩的养乐多倒掉的时候,我发现洗碗精已经用光了。保鲜膜也在昨天就用完了,所以待会我必须去站前的药局买回来才行。我把养乐多的空瓶丢进不可燃垃圾袋里,祈祷自己在外出的路上,千万别让任何人觉得厌烦。



如果要说我和哥哥一直住在一起,其实是有理由的话,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所谓「我不会再被他讨厌」的安心感吧。我发现和哥哥在一起时,自己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只有哥哥不会对我失望,因为要对我失望之前必须对我抱有期待才行。再加上只要我还是他的憎恨对象,哥哥就永远不会离开我。因此,不管小梓再怎么说我的脑袋有问题,我都不想失去「复仇」这份关联性。



我们仅凭着这一点才能联系在一起。



对我来说,我认为这是比爱情之类的关系还要更加、更加确实的联系。人们质疑永远的爱情,但却会相信永远的憎恨;爱情可能毫无理由,但憎恨一定有其原因。爱情的理由必须是现在进行式,而憎恨的原因只要存在于过去就好。我和哥哥都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我们才会每天晚上都进行「明天会想到吗?」「会想到的,明天一定会」这样的对话,来确认这份关联性吧。为了追求确实不灭的联系,我们已然变成只能凭藉复仇才能继续在一起的情况了。



月历上,四月的日期已经有一半被斜线所淹没。等到五月黄金周的时候,那件事故就届满十二年。那天是哥哥三十岁的生日,同时也是伯伯和阿姨的第十三回忌日。(注:将去世当天算成笫一回忌日,则亊件届满12年,而忌日则是第十三回。)



我把昨天穿过的衣物还有洗衣精统统放进屋外的洗衣机里,按下开关。我把盖子打开,注视了一阵子,里面的积水便开始轰隆、轰隆地制造着漩涡。



19



「奈奈濑美眉,现在有空吗?」



番上先生这么对我说,因此我以为他的目的地会是和过去某日同样的卡拉OK包厢,结果却去了海边。



为什么是海边?我的眼睛瞪得老大,长浏海在海风的吹拂下不断飘荡。番上先生边说:「因为你说你一直待在那个家里呀。有必要转换一下心情吧?」边对着我微笑,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



在这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路程当中,我们坐在据说是专程向朋友借来的蓝色轿车里,聊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听着一些似乎有疗愈效果的音乐、吃着种类丰富的超商零食,就这样来到旅游淡季的海边。基于必要性,我在这段期间内被迫进行过好几次导航系统的导航(也就是为了不错过任何一栋地标建筑物或转角,而集中所有神经的工作)。总而言之,为了避免失败,我卯足了全力。



每当被红绿灯挡下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提心吊胆,担心压力不断累积的番上先生会不会对我咋舌。准备进入高速公路的时候,我也开始提心吊胆,担心无法顺利从钱包里拿出百元硬币而害别人叹气。途中打算绕去咖啡厅时找不到停车位,因此不得不持续绕圈子,「那边怎么样?」「对面那边怎么样?」自己拼了命找出来的停车场每一间都客满的时候,我又开始提心吊胆,担心自己的肚子会不会因为胃痛而裂开。这个世上没有比开车兜风更需要小心对待同行者的活动了。



虽然抵达了海边,但除了在波浪不断扑打的海滩上行走之外,我们也想不出其他活动,所以只能像巡回四国八十八处寺庙的巡礼者一样,并肩踩踏着沙滩。途中,除了和当地牵狗出来散步的老绅士擦肩而过之外,下海游泳还需要一点勇气的四月海边,基本上空无一人。被解开项圈的大狗像是过度呼吸似地不断喘气,正虎视眈眈地瞄准我的大腿附近,准备把它发情的腰际贴过来……不过此时老绅士吹了一声类似口哨的声音,狗马上就跑了回去。番上先生好像抱定了绝对不看那只狗的主意,而我也什么都没过问。



为了顾及他带我到这里来的心情,我装出开心的模样,投注了「海边真好玩!我最喜欢海!」的心情,伸手掬起一把海水,再用「海浪好冰!我最喜欢海浪!」的心情玩闹起来;而番上先生只是把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微笑(不过眼神像是在看着种令人心痛的东西),站在一旁注视着我。我问他,今天的工作呢?他简短地回答今天也请了有薪假。持续不断的潮水声就像是在填补着沉默的空档一般,成为现在我内心唯一的支柱。



「那个啊——其实我最近有件烦恼的事。」



我玩腻了波浪,开始边走边目送着脚边的零食残骸逐渐远去。此时番上先生开启了这般新话题,我也反射性地抬头询问:「是关于小梓的事情吗?」身后耀眼的落日余晖,让背对着水平线的番上先生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对不对,为什么提起阿梓?」



「呃……我以为你是在考虑要不要结婚之类的。」



「咦?为什么?」



「……为什么呢?」



只能如此回答的我,突然明白过来,小梓要求我想办法让番上先生讨厌我的理由。我的眼镜似乎反射了阳光,番上先生一边「喔哇」地大叫,一边像是躲避光线似地别过头去。



番上先生难道不喜欢小梓吗?我把这个冲到嘴边的问题吞了回去。突然蹲下的番上先生一直在清理穿着拖鞋的脚上所沾到的沙子,完全不打算站起来。这段没有目的地的旅程似乎就要折返了。我走到番上先生旁边,但他仍不为所动。于是我便顺着他的意,默默地在他旁边蹲了下来。



「奈奈濑美眉。」



「是。」



「奈奈濑美眉。」



「是。」



低头拍打拖鞋的番上先生连续叫着我的名字,让我觉得自己内心当中似乎出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虽然明知这样不行,但一听到他虚弱的声音,我就忍不住温柔地回应他。不祥的预感马上和身旁的波浪开始同步起来。冲过来,又退回去。缓缓地、慢慢地,越滚越大。



「奈奈瀬美眉。」



「是。」



「奈奈濑美眉。」



「是。」



啊啊,这个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的慈爱语调!我原本应该在拨弄沙子的手,不知不觉当中,已经被番上先生的手彻底包住,两人的肩膀也紧紧靠在一起。就在我无法动弹的时候,番上先生的手指伸入了我的手指之间,用力紧握。这是因为他很烦恼、是因为番上先生很烦恼的关系。自己绝对不可以误以为是单纯普通的肌肤相亲。就在我努力说服自己的时候,番上先生沾满沙子的手握得越来越用力。我凝视着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轻轻拉扯拖鞋上的松紧带。人类之爱。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番上先生是个博爱主义者而已。要是我用「他正打算对自己恋人的朋友出手」之类的渺小等级来看待他的行动的话,就会变成是在侮辱他。不可以想、不可以想、不可以想,绝对不可以。



「奈奈濑美眉。」



就在我即将因为浪潮声而失去时间流逝之感时,番上先生拍着衣服上的沙子,像是在做伸展运动一样,伸直了膝盖。他向我伸出手,说道:「走吧。」而我也不可能拒绝他。虽然不知道番上先生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才做出刚刚那件事,但这一定是我误会了、是我太早下判断了;因为我穿的可是这种运动服,戴着这种眼镜,而且番上先生不可能会背叛小梓的。啊啊,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现在会酝酿出这么好的气氛呢?



牵手走回车子里的我们,理所当然地拥抱在一起。就在他的嘴唇压住我的嘴唇的期间,我脑中的小梓大声吼叫着:「不管怎么样都要让番上讨厌你!」但在这种情况不,我实在想不出该做什么才能让他讨厌我。



番上先生完全没有丝毫犹豫。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在理当对男性表现出NO的时候错过了某些东西,绝对不是番上先生的错。既然如此,我又应该在什么时候传达出这个讯息呢?我是在什么时候、让他误会了什么东西?是在他邀请我去海边的时候?坐进车子的时候?在海浪当中玩闹的时候?他说出他有烦恼的时候?还是那几声充满慈爱的「是」呢?



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要是现在说出我没有这个意思、番上先生是小梓的男朋友之类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可是我觉得这样似乎会让番上先生极度厌烦地大骂:「你都让我做到这种程度了,事到如今还装什么样子啊!」我也很不愿意被认为是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像我这种人是绝对不可以害别人丢脸的!



我无法抵抗他那双冰冷的手从运动服的缝隙中滑进来。我真的完全不想伤害小梓,完全、完全、完全不想伤害她。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我也同样不希望让番上先生丢脸。因为比起远方的人,我更不想看到附近的人受伤,因为我想尽可能地让伤害远离自己。



果然不应该离开那个哥哥为我打造的房间。只要不离开那个房间,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番上先生的嘴唇总算离开了我的脖子,我们两人各自背靠车窗、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番上先生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大腿上,他准备把我的手引导到某个地方去。



当番上先生发现我的手肘关节用力到拉不过去的时候,他低声说了一句:「奈奈濑美眉?」



「哎呀?怎么……难不成你讨厌这样吗?」



讨厌。他说出了这个毫无修饰可言的句子。我无法做出回答,只能默默地低头。番上先生说道:「欸?真的假的?刚刚的气氛明明好成那个样子?」随后放开我的手。他低声说着:「是吗——」并粗鲁地靠在驾驶座的椅子上。



「呜哇——意思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对吧。」



难堪的沉默支配了车内的气氛,我有股冲动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怎么办,因为我的错害他丢脸了。内疚之情让我忍不住想要搔抓自己的胸口。好想就这样笔直地走进寒冷的大海当中,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掉。



「奈奈濑美眉,这件事情你会跟那家伙说吗?」



过了一会,一直把额头压在方向盘上,像是要把方向盘整个盖住的番上先生开口说话了。我急急忙忙地摇头。不可能说的,也没有必要说。



「嗯,请你务必如此。」



番上先生把手伸进前方置物柜里,拿出一根常常出现在超商收银台旁边的圆形棒棒糖。包装纸可能很难撕,他撕了好几次之后才成功撕开,然后再把撕下来的包装纸揉成一小团,丢到仪表板前方。我听着他嘴里的糖果滚动、撞击牙齿的声音,低下头,动也不动。



好一阵子之后,大概是上帝听到我的祈祷了吧,番上先生发动了引擎。而卑鄙的我则是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20



你能不能不要再来了。要是突然听到别人对自己这么说,相信绝对不会有人高兴得起来。而且如果自己是站在男朋友无论如何都不接电话、所以不得不亲自来到可能是劈腿对象的女人家中,以便看看情况的立场上的话,那就更让人火大了。



「我也不是因为想来才来的。」



才察访过空无一人的山根家的阿梓,不仅没有隐藏自己的不满,甚至还用一种「就是你让家中成为害虫的繁殖温床」的眼神,狠狠瞪着英则。



「因为你们做出一些恶心的事情,所以番上才会感兴趣的不是吗?如果不想引起他的兴趣,就试着正常一点吧。不要做那些脑筋不正常的事,去过普通的生活啦。」



「我很正常。」



哪里正常?阿梓从头到脚审视着正好在路上偶遇、一身西装打扮的英则,抢在第一时间讥笑他。这个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就变成了局外人,真是可悲。事情早就已经发展到完全无关的方向去了;而且内容也不再是复仇记,而是恶心到不行的恋爱情节呢。阿梓在心中毒辣地批评,接着开口继续说道:



「忘记事故发生的原因,又想不出复仇的方法;能够平心静气地按下杀狗的按钮,还变成完全不会笑的人类,到底哪里正常了?」



英则眼镜后方的浓厚敌意更甚,不过这种威吓对现在的阿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当她用「你想怎样?」的眼神回应之后,英则便摆出一副「浪费我的时间」的表情,拖着无法动弹的右脚,准备从阿梓的旁边穿过去。



「啊啊,对了对了。我记得你还有在屋顶夹层偷窥别人的兴趣对吧。」



掏出王牌果然有用,英则的脚步停了下来。



「呐,告诉我啊,这样的人类到底哪里正常……」



话还没说完、阿梓的领口就被一把抓了起来,整个人被推到不知名住家的铁门上。喀锵!背脊和铁卷门互撞的低沉声音响彻整个住宅区。但是这间房子的住户似乎还没回家,出现反应的只有前院里的宠物狗,开始不停地汪汪叫。对面人家的二楼有人开窗查看,但是对方可能只看到英则身穿西装的背影,因此误以为是喝醉酒的人吧。原本隐约传出来的电视声也随即消失。



踩着高跟鞋的阿梓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的男人。尽管领口被他抓着,但她嘲弄的口气却丝毫不减。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那个。你知道从世人的眼光来看,你完全是个变态吗?」



「……监视复仇的对象又有什么不对。我一直都在思考,像那样一边监视那个家伙一边思考。」



一听到这个脱离现实的借口,阿梓心中蓦然爆发出一股想要不顾一切把所有东西都捣烂的破坏冲动——我原本就因为擅自想像番上正在某处做些什么坏事而坐立难安,结果这个男人又让我的坏心情变得更坏。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就让他好好了解一下,他们在这个小小的家里,一路偷偷保护过来的恶心生活究竟有多么愚蠢。那甚至连扮家家酒都不配,只不过是他们两人幼稚的妄想而已。就让我来把他们用「复仇」啦、「哥哥」啦,还有「双层床」和「杜思妥也夫斯基」之类的玩意所建构起来的脆弱世界彻底粉碎吧!阿梓心想。



「要是你说虽然讨厌她但还是想跟她做爱,那还比较容易理解呢。你很想和那个女人做吧?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立场可以说出这种话了,所以只好躲起来偷窥,让自己兴奋起来对吧?到头来你做的事情不过就是如此而已。只有自尊心异常高的处男,扭曲的……」



「少在那里擅自想像!」



破口大骂的英则,眼睛里流露出一如往常的憎恨、受到侮辱的愤怒,还有为了掩饰内心动摇的过剩反应。尽管背脊感受到阵阵疼痛与寒冷,但是阿梓的破坏冲动却没有因此停下来。



「为什么?你就别忍耐了,直接拜托她就好啦,她马上就会让你上她的。那个女人,读高中的时候可是很不得了的。」



「……」



英则本来狠狠加诸在手中的力道,一瞬之间松懈了下来。阿梓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自行从原本像是棉被被逐渐压缩般的状态逃脱。突然流进肺部的空气让她不断地咳嗽。尽管如此,阿梓伸手扶着这户人家的名牌,擦去眼角的泪水之后,露出像是懊恼失败、又像夸耀胜利的笑容看着英则。



「啊啊,那时候你已经搬走了,所以不知道是吧。我们高中的男生们都说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女生喔。真的再也没有像她一样愿意和任何人做爱的温柔女生了,就连我的男朋友她也拒绝不了。实在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啊,你那个可爱的好妹妹。」



英则睁大眼睛瞪向阿梓,整个人难以动弹。



阿梓获得了无法言喻的成就感之后,英则总算慢慢地移动他的手,捡起在两人争执中,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公事包。啪啪两声,他动手拍去黏在表皮上的脏污……难道这家伙打算就这样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直接走人吗?着着英则转身离去的背影,赫然发觉自己想得没错的阿梓喊了出来。



「等一下!」



她朝那个黑发剪得整整齐齐的后颈大喊出声。



「那个女人是明知道你在偷看,但还是故意让你继续这么做的!」



「……」



距离英则迈开的步伐,的确是有一小段路,但不管怎样,阿梓的位置是不可能看到英则的表情的。逐渐远去的男人仍如同方才偶遇时一样,步伐就像机械般固定。始终未能扫除忧郁的阿梓,只能忿忿地用高跟鞋对路旁的脚踏车施加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