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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全裸的笨蛋登场(2 / 2)


「说穿了,就是要你相信我啦。」他挺起胸膛说道。



「如果有办法相信你,我还需要那么辛苦吗?」



笨蛋再度点头,然后丢开游乐器的手把,往后倒成大字形,朝天花板说出与先前有几分相似,但内容有些微妙差异的发言。



「你要相信认识我这件事,这样一来就会有办法解决。」



要我信任一个全裸跑来居酒屋的笨蛋?想得可真美。



「……你有什么根据?」



「才没有。你这个根据星人。」



笨蛋嘲笑我,还发牢骚说声「那真是对不起你」,说着抓了抓头皮。



可是,我已经把人生中太多宝贵的时间献给了「搞不好」,因而对于别人说的话始终抱持着怀疑。



翌日,甲斐抄子对我招手,我就畏首畏尾地走过去,结果被她当成手帕使用。



……来说说过程吧。



后来在公寓里,笨蛋饮酒作乐赖着不走直到换日。我则拿起司当下酒菜,负责帮他斟酒。只有笨蛋一个人越喝越多,越来越兴奋。



尽管心想他未免待得太自在,但奉陪到底的我也没资格说什么。



『高兴吧!我注意到讨好甲斐抄子的计划失败在哪里!』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没有一张女生会喜欢的脸。还有你给我穿上衣服。你是有什么喝了酒就会脱衣服的习惯吗?』



『你白痴啊?不要急着乱猜。』



『被你叫白痴,感觉真的被认证为白痴,让我很难过。』



『别废话,听我说啦!你听好,今天你缺少的是伴手礼!毕竟女人是物欲的结晶啊,她们就是抵抗不了物欲!你两手空空去找她,她当然不肯好好听你说话!』



『你是对女人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我突然脱光衣服,结果女生就尖叫。』



『那应该是女方留下不好的回忆吧。』



『倒是这酒你也要喝啊。』



『我一喝酒坏习惯就会跑出来,还是省省吧。』



度过了这段连讨论都算不上的时间后,隔天早上,我把入学典礼上发的贺礼馒头(注:日本习俗,祝贺人毕业、入学、就职时,会赠予红白馒头。)剩下的最后三个放进困脂色的盒子里,夹在腋下爬着漫长的坡道上去……大家早,我是笨蛋。



书包里塞着写了很多小说的笔记本与用电脑打出来的大叠原稿,还有笨蛋塞给我的小说杂志,背起来很重。多达五、六叠顶多只冲过初审的原稿,让书包明显鼓起来,我每爬一步都感觉得到背带陷进肩膀。既然要再度跟甲斐抄子说话,这次至少要做好这些准备。这是我们趁笨蛋还没喝醉前讨论出来的决定。



我没有理由拘泥在甲斐抄子身上,但除了甲斐抄子以外,我周遭没有半个小说家。我也觉得找她拉关系,会比投稿新人奖这种乱枪打鸟的计划要来得实际。在笨蛋的持续说服下,我似乎越来越这么想了。我骂自己太笨,竟然不知不觉间被笨蛋的步调牵着走,但并未停止往上爬的脚步,而且往上爬时不怎么烦恼现状,反而在想很多无关紧要的事。



笨蛋还在我的公寓里睡觉。今天我出门时确实上了锁。可是,如果笨蛋睡醒了跑回家,他没办法上锁,所以到头来在我回去之前,公寓的门也许还是会处在没上锁的状态。我真的是现代人吗?又不是住在江户时代的长屋。



爬上漫长的坡道,走在坡度较缓的平地上,就看到甲斐抄子独自坐在保健室与提款机前空地边缘的凸起处,啃着多半是从下坡那间便利商店买来的薯饼。当我发现她时,心脏与脚掌同时跳了起来。



独自走在左侧人行道上的我,正好从她眼前走过。以啮齿类动物似的动作小口小口咬碎薯饼吃着的甲斐抄子,这时立刻注意到我,还对我招手。我的心脏更加往上挤,几乎碰撞到保护内脏的骨骼。我姑且转头望向背后,看看她是不是在对我以外的人招手。由于上课时间快到了,身后有一大堆人,这样一来,她不是找我的可能性急速上升。我又转回来望向前方,只见甲斐抄子竖起中指,看样子她就是找我。真的假的?该不会她一眼看到我的瞬间,就接收到宛如电流窜过脑子似的天启,想挖角我去当小说家……这种根本没办法让我嘲笑笨蛋天真的乐观想像填满我的脑子。就算我抗拒,还是会忍不住期待,有什么办法呢?



我战战兢兢、满怀期待地走向甲斐抄子,甲斐抄子确定我靠过去之后,突然急急忙忙猛吃剩下的薯饼。我搞不太清楚她这么做的意图,就这么站在甲斐抄子面前。甲斐抄子默默咀嚼、吞咽薯饼,我一直耐心等她吃完。



甲斐抄子吃完薯饼之后,默默抓起我的衣角拉过去,然后用别人的衣服仔细擦拭她沾得油腻的手。



以上,回想完毕。



这是哪门子的「就这么回事」?



而且甲斐抄子还默不吭声,起身就要离开。她似乎在找垃圾桶,毛躁地左右张望。比起这个,你转身看看背后吧。



「等一下,甲斐抄子同学。」



「我讨厌别人连名带姓叫我。」



甲斐抄子大步行走,并不回头。她穿越正中央的道路,走向设置于导览标志旁边的垃圾桶。我保持几步远的距离从后跟上。



「甲斐同学。」



「这种打字时一选字就会跑出『海产』的叫法我也不中意。」(注:「甲斐さん」与「海产」在日文中都是打成「かいさん」。)



「不然要怎么叫?」



「不叫又不会怎样?」



甲斐抄子把本来装着薯饼所以十分油腻的纸袋,丢进写着「可燃垃圾」的垃圾桶里,接着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向图书馆的方向。



她看起来不像故意对我视而不见,比较像是真的没把我放在心上。我自然不可能把这种漠不关心当成一种艺术家气质来说服自己服气。我一直跟在后面。被她拿衣服当手帕擦手,让我有点生气,所以这么做也有几成是在赌气。



「等一下,呃,同学,也不对,我有话要跟你说。」



「昨天不就说过了?」



「今天再说也没什么关系吧?」



我拉近一步距离反驳,甲斐抄子突然转过身。她停下脚步,直盯着我猛打量。我与甲斐抄子在独特的距离与气氛下相互凝视,一旁走过的学生都对我们投以奇怪的视线。



我们不回应行人的瞩目,眼睛的动作像是在观察彼此的全身。



然后,甲斐抄子维持面无表情的神色开口:



「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在搭讪吧?」



「哎呀?」



「什么叫『哎呀』?」



「没有啦。」因为她提到领版税领爽爽作战计划的核心,我才会愣住。如果这时候点头承认,事情会照笨蛋的计划进行吗?……咦咦?真的要讲喔?



「我相信会觉得不想否定自己没有这种意思的心情并无虚假……吧。」



说完,我还故作开朗地哈哈笑了两声,并搔了搔脸颊。



「你果然没有当小说家的才能。」



「你很罗唆耶。」



竟然精准挑出最能伤害我的一句话,真不愧是甲斐抄子。看来她是人如其书,个性非常恶劣。出现在这家伙著作里的主角,不是骗人的就是给人骗的。



「还有,你这盒子写着馒头是什么意思?」



她弯腰凝视我抱在胁下的盒子,而且看着盒子的眼神比看我更执著。我觉得此时正是时候,把盒子递给甲斐抄子,她立刻接过去。你也太快接受了吧?我什么都没说,她就当作是自己的东西,牢牢抓住盒子,一把抢向自己胸口。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人才,一脚就把荣登「下客气排行榜」第一名的笨蛋给踹下去。



然后,甲斐抄子一副办完事的模样,快步走开。我尽管暗自叹息,不想再追上去,但还是追了上去。我快步绕到甲斐抄子身前,因为要是再这样只是跟在她后面,送伴手礼作战多半会就此触礁。



「哇,请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回去以后,我要先把笨蛋从作战参谋的位子贬官。甲斐抄子看到我赶在她身前挡住去路,上半身状似刻意地夸张后仰,还戒心大起地抱住盒子。我才不会抢啦。



「你被什么吓到?」



「脸。」



「这回答也太老套,我连生气都懒了。要不要和我聊一下?」



「这你刚刚就说过了。」



「刚刚说过又不会怎么样,来聊一下嘛。」



「事情越讲越多了。话先说在前面,我最多只能同时想三件事,所以请不要漫无目的地增加话题。」



能同时想三件事已经够厉害,而且再吵下去会没完没了,我只好简化送伴手礼作战计划。



「我都送你馒头了,每一个要换你听我说一件事。」



我的交涉还真直接。这是否也能算是广义的搭讪其中一环呢?可能吧。



甲斐抄子打开盒子,用手指数了数馒头,然后点了点头。好!



「我等你三分钟。」



「咦?你就只是想说这句话?」



「竟然懂得用馒头钓小说家,你还挺聪明的嘛。」



「……你根本一看到饵就咬了。」



甲斐抄子转回图书馆的方向,我们回到昨天我和笨蛋一起坐着的长椅坐下来。虽然两人间空着一人的空位,但和「那个」甲斐抄子坐在一起的感觉,让我萌生超脱现实的错觉。如果她是同名同姓的冒牌货,还连长相都和作者近照一模一样,那我要去找谁赔我?



甲斐抄子高高兴兴地打开盒子,一口咬下半颗红豆馅馒头。



「这没洒粉的大福好弹牙、好好吃。」



「这个嘛……因为这是高级大福。」



盒子上明明就写着馒头好不好?她明明自己也念过这几个字,却还忘记?



也许干脆唬她说这是起司馒头,事后比较不会有问题?只见甲斐抄子高高兴兴地咬着因为保存状态不佳而变得有点黏的馒头。咦?说到这个,她会不知道这是入学典礼上发的馒头,表示她没参加入学典礼吧?可是,她却参加了迎新会?



「………………………………」



她的侧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至于个性……该怎么说,多半分类在有点怪的怪人那一类,但也不至于太特殊。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算得上独特的特征,甲斐抄子的外表很平凡。



可是,她和我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我与甲斐抄子之间的差异?我试着跟她聊过、观察过,还看过她的所有作品,却找不到半点线索。



「你要跟我说什么?总不会是想问我对馒头滋味的感想吧?」



不,这我也有兴趣,不过看到甲斐抄子把两个(我觉得)快要发霉的馒头丢进嘴里,吃得脸颊鼓起,还是决定先从闲聊开始。



我想知道我与甲斐抄子之间明确的差异,到底起因何在。



「请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结果开头弄得像是在访谈一样。



「我的双亲都很平凡,和作家这一行完全无缘,也没有兄弟姐妹。家庭环境应该不至于影,响我的作家生涯。」



她连我没问的部分都回答了,还顺便吞下馒头。她同时吞下两个馒头,却还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是因为唾液的分泌量比常人多吗?



「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亲戚里倒是有个自称是杀手的大哥哥,算是比较危险吧。」



「如果他只是没工作,那还真的是很危险。」



还有,就是她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却说什么「大哥哥」,实在不搭调到了极点。



「你话说完了吗?」



「还有两分钟以上。接着是……也对,请问你对大学有什么感想?印象好吗?」



明明有别的事情可以问,但我情急之下就是想不出来。



「由于我崇拜的人是毕业自这所学校,所以我本来很期待,不过,目前唯一的感想是馒头很好吃。」



甲斐抄子呼出一口气,双肩下垂。她终于拿起第三个馒头。



「崇拜的人?原来你也有崇拜的人啊。」



「多得跟垃圾一样。」



听这口气,你绝对不崇拜这些人吧。



甲斐抄子嚼着馒头,歪了歪头问:



「你的话说完了吗?」



「不要每回答完一个问题就问一次,这样我会很不自在。」



「因为你问的问题太无聊,我忍不住嘛。」



「……那真是不好意思。」



甲斐抄子吞下最后一个馒头,依依不舍地阖上盒子。



「我是把有趣的话题留到你吃完馒头以后再问。」我放话了。



「那就请说。如果是会用完三分钟的话题,那又挺麻烦的,会让我很为难。」



真不知道她是催我快说还是要我别说。



于是,我对甲斐抄子说出愿望——一个大概是把「我喜欢你」这句话绕了大约八十五度圈子的愿望。



「可以收我当你的徒弟吗?」



我的要求让甲斐抄子停下动作,左肩还微微痉挛。



这该不会是她从我们认识以来做过最激烈的反应吧?



「这不是话题。也就是说,说来说去你还是打算骗我?」



「你的说法太跳跃了。」



「连我也这么觉得。」



甲斐抄子打开装馒头的盒子,里面当然是空的。她看着空盒子动了动嘴唇。



「徒弟?」



「请让我叫你一声师父。」



「我不要。请你叫我一声『甲斐大人』来听听。」



「……这是收我当徒弟的条件?还是资格考试?」



「你叫就对了。」



「甲斐大人。」



甲斐抄子视线乱飘。她双手抱胸,沉吟斟酌。这人是怎样?啊,最后那句变成在描述我的心情就是了。



「叫我抄子大人。」



这次变成命令句。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同年代的人用到「大人」这样的敬称。



「抄子大人。」



「这两种叫法的语感我都不中意。」



她似乎不满意,害我白叫了。甲斐抄子粗暴地阖上馒头的盒子,用带着几分嘲笑的冰冷视线斜眼看了我一眼。



「而且,你说要我收你当徒弟,但你打算要我教你什么?如果是文法或语法,我觉得拜国文老师或电子辞典为师,还有效得多。」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身体往前弯,手肘顶在脚上拄着脸,用手指遮住嘴角,含糊地喃喃说道:



「我是想说,希望请你帮我批改文章,或是看了我的小说后给我批评指导……」



接着逐渐建立信赖关系,跟出版社搭上线……这就是笨蛋的梦想计划。



「徒弟摆明做不出什么像样的成果,会害得我这个老师的评价跟着降低,我讨厌这样。」



「你完全放弃身为师父的职责啊。」



「而且,就算你拜我为师,我想也拿不到奖项。毕竟我是败部复活的。」



甲斐抄子讽刺地自嘲。看样子,她到现在还在记恨出道前在决选那关被刷掉的那件事。由于她在小说后记里光明正大地发过牢骚,这点大家都知道。



「另外,我还是做人徒弟的,就算想说大话也说不出口。」



「……你当徒弟?原来你有师父?」



「多得要发霉了。」



有会发臭的师父应该很辛苦吧。



甲斐抄子和我一样往前屈起身体,换成手拄着脸的姿势,还莫名其妙珍而重之地抱着空的馒头盒。



「你的投稿资历有多长?」



甲斐抄子目光望向下坡远方,以面试般的态度对我问道。我一边弯起手指数着,一边以像是接受大学集体面试的心情回答:



「从高中一年级就开始投,到今年算是第四年吧。」



「四年啊?」她嘀咕着说出这句话,我听不出这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意思。



甲斐抄子的中指敲了敲左边太阳穴。



「你一年都写几部作品?」



「平均大概五部。毕竟还得顾及高中的课业。」



甲斐抄子含糊地反复念着「五部」这两个字,像在含糖果似的。



「你主要都是写些什么类别的作品?」



「拿去投稿的作品里,大概就属在岛上冒险的故事最多。虽然最近不是这样了。」



「你最好曾到过哪一关?」



「曾通过几次初审。」



甲斐抄子瞪大眼睛。我看出这显然是负面的意思。



她似乎问完了,不再说话,以瞪人似的目光看着爬坡上来的学生,嘴唇抿成一字形。或许是双手闲着没事做,还把馒头盒开开阖阖,最后叹一口气。



我痛切感受到搭讪与拜师这两件事将同时遭到拒绝的预兆,一边在意上课时间早已开始,一边耐心等待甲斐抄子的回答。



最终,她做出裁决。



「……好,我就收你当徒弟。」



「咦,真的吗?」



甲斐抄子朝我探出上半身说道。竟然能够得到现役小说家的指点,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虽然老实说,我不知道该跟她学什么才好,但就是觉得很靠得住。



只要有这样的支持,或说靠山,我的作品一定能在她的引领下走向好的方向吧?



甲斐抄子似乎看穿我满心怀着这样的梦想,竖起食指说:



「说得精准一点,是我可以帮助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要我怎么称呼你?还是要我常常送你馒头?」



我开玩笑的说法没钓上甲斐抄子。她的双眸捕捉住我,接着以尖锐的嗓音射穿我。



「如果你的下一份投稿作品没能获奖出道,你就要放弃当小说家。」



「……啥?」



我听得呆住,甲斐抄子在我鼻子上弹了一下,我的鼻子右侧剧烈疼痛。但甲斐抄子不以为意,还继续丢出话语,想压扁按住鼻子的我。



「既然投稿过这么多部作品,却连一部能留住编辑目光的作品都写不出来,那就是没辙。你没有一丁点可以出人头地的才能。既然如此,就别再做梦,努力找工作还比较明智。」



她的口气简直像是我的双亲或监护人,完全否定我的可能性。



我无话可答,就和昨天一样,任由一颗心被打扁。



「梦想不是柏油路,只是纸张而已。没有不会破裂的梦想。」



甲斐抄子说着打开馒头盒,用手指戳破盒盖,漂亮地穿出一个洞。



「你不就是因为靠自学不管写几年都做不出成绩,才会来依赖我吗?但你心中还是有几分相信自己有才能,有当小说家的资格。这是典型想当作家的人会有的心境。」



她的手指仍然穿过盒盖,把盖子转得像是电风扇的叶片。旋转的叶片成了屏障,我看不到甲斐抄子的表情。但我的表情也被遮住,所以或许算是好事。



「昨天我也说过,就算准备好环境,也不可能代替才能。如果靠那种东西就能颠覆一切,小说家或立志当作家的人,不就全都会写出『分毫不差的故事』吗?」



甲斐抄子说得忿忿不平,气势强得压住我的动摇,令我去揣测她在生什么气。她说话的模样,简直像是在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世界吐出愤怒的气息。



现役作家与作家未满——甲斐抄子与我就透过盒盖上戳出的小洞,激出视线的火花。



「……对于才能的有无我不想否定。我与你之间相差的那种看不见的东西,一定就是叫做『才能』。可是昨天我也说过,我只能相信环境与努力。凡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两者合在一起会产生那种一听就觉得很假的化学作用——包括副作用在内——寄托在能透过这种方式获得成功的天真梦想上。」



甲斐抄子把手指放上高速旋转的盒盖角,减缓盒盖转动的速度。接着,她用指腹钩住盒盖角,让它往反方向旋转。收徒弟的话题已逐渐转变为争论。



年龄还勉强留在一字头的我们,在大学的角落认真地开启舌战的战端。



「你这不是承认了吗?你刚刚不就承认自己没有才能?这样还想继续写小说,你是迟钝还是怎样?这样还想当小说家,你是笨蛋还是怎样?要不要我帮你作词,写一首赞颂你有多么缺乏理解力跟爱做梦的歌?」



「那我问你,直到你当上作家为止,你投稿了几年?」



「一年半,是你的一半,而且这包括了投稿后的评审期间,所以实际上应该可以当成是一年左右就达成目标。虽然在决选那一关被刷掉了。」



「这么说来,只要我的才能变成两倍,就可以变得跟你一样?喂喂,甲斐抄子,没想到你也不怎么样嘛。你到底是把我看得多底层啊?」



「不巧的是,你不只是处在底层,根本是零。不管乘上多少倍,既然被乘数是零,你说的算式就不会成立。而且,真要说起来,人生是靠加法。就是想用乘法偷懒,才会让有些老人嚣张地数落这年头的年轻人。」



「你又没看过我的作品,还真敢说我是零。我看你最适合的职业不是小说家,而是超能力者吧?哇~超厉害的,我认识超能力者了,帮我签名。」



「那你就拿给我看啊。只是,一旦让我看过,你多半会死。你要做好觉悟,立志当小说家的你会死掉。」



「喔喔,那你尽管看啊,有本事就杀了我。」



我打开书包,把一叠原稿塞给她。她不知为何把原稿硬塞进馒头盒里。



「还有,我要问一个问题。」



「好啊,你尽管问。」



「你为什么会想当小说家?你的动机是什么?」



甲斐抄子仔细打量我的脸,一副认定我没有正当动机的模样。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确信如果回答说,只是读国小的时候被老师夸奖一句,她一定会当我是个笨蛋,所以差点就住口不说。然而,要是不说,等于全面肯定甲斐抄子没说错。我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原点被摧毁却不做任何抵抗吗?



……当然不可以。一旦起点被夺走,我肯定会跟着失去目标。无论多么滑稽,一旦起跑,就必须好好守住。



不管是笨蛋还是怎样,只有被名为『羞耻心』的衣服遮住的那颗赤裸的心,我无论如何都要守住。



「有人说我搞不好是个天才。是我国小老师说的。」



我装出敷衍的语气这么回话,甲斐抄子在隔了一拍后嗤之以鼻。



「那我想,你根本不用靠我,就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



甲斐抄子撂下这句话,从长椅上站起,把馒头盒抱在胁下,走向图书馆。虽然三分钟还没到,但我也没有心思叫住她,只能目送她离开。



感觉就好像重力只让长椅与落叶树变得沉重,把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两腿无力,全身精力跌落地面,变得空荡荡的臭皮囊发出笑声。



「每次见到她都会被击垮啊……而且被击垮的还是骨干。」



我无力支撑被打垮的心,倒在长椅上。



我被笨蛋怂恿,被甲斐抄子击溃信心。



竟然在短短两天之内,投身这整个过程多达两次,弄得意志遭到粉碎。



「……哈哈。」



这样一来,岂不是弄得好像……



赖在我公寓的笨蛋是梦想的象征。



每天跑大学图书馆的甲斐抄子,则肩负着凭我根本无可奈何的现实。



太阳越来越刺眼,于是我闭上眼睛。



如果就这么睡着,不知道能不能做个足以让我忘记现实的好梦?



「怎么啦?你是被甲抄打昏了不成?」



一个失礼到极点的想像,把我从睡眠中唤醒。或许是睡得不深,眼睑乖乖地睁开。很遗憾的是我似乎没做梦。



我用手掌撑在长椅上坐起,见到笨蛋仔细打量着我的脸。



「太好了,你有穿衣服。」



「就跟你说这种话应该在内心讲,用旁白写就好。」



笨蛋磨牙似地笑了笑,在我旁边坐下。我注意到他还是一样擅自穿走别人的衣服,但已经渐渐懒得指出这一点。而且,我觉得就算自己指出来,他也不会改。不,正确答案应该是他改不了,笨蛋就是这样的家伙。



「你公寓这么近,何必睡在长椅上,回家睡不就好了?」



「我不是想睡才躺下来。」



「你睡得脸上都留下椅子的痕迹,还说这什么鬼话?」



听他这么说,我摸了摸脸颊。唔,从嘴角流出来的口水似乎干了。



「看你两手空空,送伴手礼的作战计划似乎是成功了啊。」



笨蛋身体往前弯,仔细检查我的双手,嘴角上扬地说道。



「该说是成功吗?我确实让她吃下快要发霉的馒头没错啦。」



「这样就是大成功。」



笨蛋由衷觉得愉快似地哼笑了几声,他的笑容里没有令人厌恶的成分。这是否就是与人来往的秘诀呢?话说回来,我倒是不曾看过笨蛋在大学里和除了我以外的人讲过话……事实上,他根本几乎没来上学。



「喔,说到这个,我爬坡上来的时候想到一件事,你听我说。」



笨蛋开心地摊开双手,像是要把拿在手上的宝贝秀给我看。



「什么?新的计划吗?」



「不是,我们就假设有个人叫做『则夫』。」



「嗯。」



「然后亲戚都叫他『小则』。」



「啊啊?」



「可是,听在现在的我耳里,感觉像在叫『小萝莉』。我就想说:啊,我真的变成一个邪恶的大人呢……嘿嘿!」(注:「小则」的「则」念做Nori,与「萝莉」(小女孩)的发音Rori近似。)



我当场就起身离开。差不多也该好好上课才行。



「喂,给我等一下,你至少说个感想啊。」



「你去把你自己埋在这坡道旁边的墓园里吧!」



「喂喂,你喊得太大声,别人会觉得你很危险的。尤其啊……」



「我知道,不要说出来……喂,你只有这件事要说吗?」



我在长椅旁边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笨蛋。笨蛋嘴角上扬,不过这家伙几乎随时都笑得很开心,只有一开始在居酒屋碰到他时在哭。



「你又输给甲抄吗?」



「我虽败犹荣。」



我死要面子地这么说,但这是失误,因为这样等于承认我和甲斐抄子过招了。笨蛋也看出这一点,露出柴郡猫式的笑容。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你,可是,我有一件事好心要问你。」



「你这家伙连提问都这么嚣张……」



「你该不会是觉得自己当不上小说家吧?」



笨蛋的问题问得我措手不及,眼球四周往外扩张,然后固定不动。咬合的牙关互相削凿似地撩出声响,头皮像是显露出喷汗的预兆似地发热,里头的脑子却有一部分冻住。笨蛋试探性地歪着头问声:「嗯?」等我回答问题。



我手掌放上胸口,握住衣服与皮肉。我被问到的是自己心中对于这个根本问题的见解。我内心深处,心灵的水面上,并没有被吹乱。



静静往外散开的波纹,慢慢消失在心灵外。



挣扎并未发生。



……没有挣扎?



那么,不就不要紧吗?



其实根本不必特地检查啊。



光是我还活着,就足以肯定这个答案。



我久违地破颜一笑,斩钉截铁地回答:



「怎么可能?」



「喔,当然不可能啦。」



笨蛋满意地磨着牙齿,微笑着发出嘻笑声。



「话说回来,你刚刚的台词很像户愚吕耶。」(注:指户愚吕哥哥,漫画《幽游白书》里的敌方角色。)



「是啊,我就是故意模仿的。」



笨蛋竖起大拇指喊了声「YA」,我也回一声「YA」。



「你可不要挨打不还手,好好报这一箭之仇啊。」



「……用馒头?」



是要说相声给她听吗?



笨蛋就像看着我长大的监护人一样,轻轻挥了挥手对我道别。然后,他猛力蹬着地站起,双手插进口袋。



「我讨厌甲抄的小说。但我承认她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后半我同意。」



「相反的,你的小说很逊,可是内容本身我很喜欢。」



「……说来很不甘心,不过我全面赞成。目前是这样。」



听到我的回答,笨蛋以笑容表达「就是要这样才对嘛」。



「所以你要加油,我也会好好加油做好我自己的事。」



「你要做什么?」



「不告诉你,让我卖个关子,不然就没办法发挥伏笔的作用了,不是吗?」



这家伙没头没脑地说什么鬼话?是在图谋窃占我住的公寓吗?我本来想用非常戏谵却又精准的方式问个彻底,但他的模样意外地正经,所以我也就忍住不问……好,该去办正事了。



我放弃去上课,随着甲斐抄子的足迹走向图书馆。



回头一看,笨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下坡处。算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我沿着没有一丁点无障碍空间概念的坡道跑上去。我不确定自己在椅子上睡了多久,而且不知道甲斐抄子是不是还待在图书馆。她拿走我写的小说,也不知她何时会看完。依她的个性考量,难保不会在放学回家后,连着馒头空盒一起丢进垃圾桶。



「不过,就算请她对我的小说讲些感想,多半也只会得到『你没有才能所以请你死一死』这类评语吧。」



但我对于这类评语已经有抵抗力,并不觉得害怕。这是一种多次投稿新人奖又遭到淘汰而锻链出来的消极忍耐力。所以等待甲斐抄子给出感想的过程,我满心都只怀抱着希望。



也就是那句「搞不好」。看样子只有一句「搞不好」还不够,如果能再有另一份半吊子的保证,或许我就能够把梦想揽在手里。



我拉开图书馆对开式的门走进去。脚步声被地毯吸收,像是影像对不准焦距而失去实体。我手忙脚乱地跑去刷读卡机,一脚踏上眼前的楼梯。



希望昨天甲斐抄子使用的那个隔间式空间空着。但根据我的推测,多半会有正在写报告的学生在桌上堆了一堆书占位子。



我一边想像这种情形,一边跑上二楼,结果劈头就撞见甲斐抄子。只见她占用两张沙发椅,伸直双脚坐在上面。就连那群离得远远地坐在一起的男生,也没占位子占得这么大胆。



甲斐抄子的视线不是落在书上,而是落在我的大叠原稿上……她竟然这么快就开始看我的小说?这是个惊喜,我实在太吃惊,差点从爬到一半的楼梯上往后摔下去。我踏稳脚步,陶醉在感动之中,接着不禁心生好奇:不知道她在看哪一部作品?



但她这样在很多人的地方光明正大地看我的稿子,又让我的感动中掺杂了少许的难为情。



「咦?你是刚刚那个馒头男。」



甲斐抄子的视线从原稿抬起,正眼看着我。这个称呼说得我好像是个体型像馒头的男生,但总比被说是全裸男要好。



我大步走向沙发,问:「呃,可以坐你旁边吗?」



「很遗憾这里不是我家,请随意。」



她的语气不像是讽刺,比较像是真心为了图书馆不是她家而觉得沮丧。我在甲斐抄子身旁坐下,感觉得出那群躺在沙发上的男生对我们行注目礼,但我们的关系和他们想像的不一样。就别去理会他们的视线吧。



「原来你已经在看原稿啦?我好感动。」



「因为这可以当成预演,为我将来要当审查委员时做好准备。」



原来你想当啊?



甲斐抄子把视线移回原稿上,一页页翻过,对我连看也不看一眼。但我们之间的对话是成立的,她看起来实在不像专心在读原稿。



「而且,可以尽情批评别人的作品,还挺开心的。」



「……咦,是以批评为前提吗?」



她若无其事地说出会让我脸色铁青的话语,还无视我的反应,继续游说她的论点。



「一旦当上作家,不知为何就不能公开批评其他作家的作品,否则会挨骂。而且,不是被写出这个故事的作家骂,而是被读者骂。又不是说一当上作家,个人感受立刻会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当事人本身明明没有什么两样。无聊的故事就是无聊,有趣的故事就是有趣——我只是想说这件事,真不知道为何不能这么做,这让我非常生气。」



甲斐抄子以恨不得喷出火似的气势,大声疾呼自己缺乏言论自由。虽然这个话题也很耐人寻味,但我有个问题比这件事更为优先。



「那么,我的小说如何?」



「两百三十圆。」



甲斐抄子竖起两根手指朝我身前比了比。我本来以为她是要插我的眼睛,夸张地躲开,等冷静下来后,才试图推想她说两百三十圆是什么意思。不过,在我得出答案之前,甲斐抄子已先做出说明。



「这是我目前愿意为这部小说付出的金额。」



「也就是一般文库本小说的五分之二左右?」



我本来已做好觉悟,以为她会说我写的小说连付钱看的价值都没有,所以这个评价算是超乎我想像的高。



「我看到真正觉得好看的小说,会想付万圆钞。尤其是对我自己的著作。」



本以为她对小说的态度非常严谨,原来是在自赞自夸。甲斐抄子是个和善恶两边都牵扯很深的女人。可是,如果要问说她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答案就是一般的价格并不是评分的上限、并非一百分。也就是说,两百三十圆是很低的评价吧。虽然我不知道她读的是我哪一部作品,可是,如果一万圆是一百分……我的小说就只拿得到两分或三分。如果这是国小考试拿到的分数,根本就玩完了嘛,这可不是回家被爸妈骂一骂便能了事。



我靠在沙发椅背上,发呆一会儿。甲斐抄子翻动纸张的声响回荡在二楼正中央。两百三十圆就这么慢慢被消化掉。等她看完时,不知道会降到几圆?



「我说啊。」



我一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洒出过剩光线的吊灯,一边对甲斐抄子说话。本来心想如果她看得专心而不回应我,那也无所谓,但甲斐抄子的耳朵似乎没那么背。



「什么?」



「我刚刚忘了问,你为什么会想当小说家?」



我把她问过我的问题丢回去,结果甲斐抄子像是觉得我问得好似地握紧拳头,脸上却露出苦涩的表情,态度十分矛盾。



现役女大学生小说家甲斐抄子,不改脸上庄严肃穆的表情,谈起她成为小说家的动机。



「我国小四年级的时候,有一项全国国小学生都可以参加的作文比赛。」



「……啊啊,的确是有过这样的比赛。我记得老师出过一、两次暑假作业的内容,就是要我们写文章去投稿。」



我这么一说,甲斐抄子点了点头,然后神情苦涩地继续说明她的动机。



「我在这个比赛里拿到铜奖。」



说着,她以拳头侧面往沙发椅背上捶一下。原来如此,我深表遗憾:



「这样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已经是全国第三名吗?」前提是如果没有白金奖之类的奖项。



「一点都不厉害,因为拿到银奖的人跟我一样是国小四年级生!」



甲斐抄子完全无视要人安静的告示发出呐喊,让沙发上睡得正香甜的男生吓得肩膀一晃,醒了过来。甲斐抄子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发泄恨意。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受到这种侮辱,审查委员竟然这么没有眼光,我对此甚至感到绝望。而且,我到现在还相信拿了银奖的那人绝对有作弊。」



「……是喔。」



「我誓言要对他报仇,一定要追过他,痛骂他说:『你别再给我镀银啦。』哼哼!隔年,我就把这样的誓言刻在国小五年级图画日记的最后一天那一页。」



「你都五年级了还写图画日记啊……」



幼稚又好强。被誉为天才的这些家伙,全都是这样的个性吗?



「你说要追过他,不过,如果他不是想当作家,你要怎么办?」



「不可能。他写得出比我更好的文章,不可能不当作家。就算他不想当,应该至少会写小说来赚赚零用钱吧。」



听甲斐抄子如此断定,我忍不住点头说声「原来如此」,但明明没有任何根据。



「你对拿到金奖的人就没有竞争意识吗?」



「那是个六年级生。等我过了两年,头脑更发达以后,早已轻易追过当时拿到金奖的那种程度,所以那人连对手都算不上,也没必要去想。」



「…………………………」



我越想越觉得,只要能分到她五分之一左右的自信,从明天起便能自称是小说家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徒儿,你懂了吗?」



咦?结果那件事她算是答应了?搞不好她就是把我当徒弟,才会帮我看原稿?……她的个性真复杂,让人搞不清楚她是善良还是傲慢。



「师父,我非常清楚了。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真的很爱问问题耶。我有那么稀奇吗?」



对我而言,你比这里的任何一本书都更珍奇啊。



我先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试着问出这个有点天真的问题。



「对你来说,小说是什么?」



「是自我表达的手段。」



甲斐抄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半点迟疑或犹豫,说得明明白白、斩钉截铁,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以前在接受访谈之类的场合上就曾经被问过。



甲斐抄子抬起头来,坚毅地说道:



「小说这种东西,不就像是把作者的全裸秀给读者看吗?」



「是、是这样吗?」



竟然说是全裸。甲斐抄子的全裸。如果能见识一下,的确令人高兴,但现在说的不是这么回事。我和全裸这档事多少有些缘分,而甲斐抄子似乎从我脸上看出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神色,兴奋地说下去:



「要知道小说这种东西,一字一句都是从作者的妄想当中诞生的。就是把内心深处无从掩饰对现实的不满和脑中理想的世界,往读者身上泼过去,根本是赤裸裸的告白大会。」



「……唔。」



「如果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国中生,把心中的这些东西讲出来,我看多半会自杀吧?而小说家就是要忍住这种羞耻,像个暴露狂一样欢喜。这就是小说家的实际情况。」



竟然给我来了个变态认证,而且是认证现存的所有小说家都是这种变态。不,大概连想当小说家的人都包含在内吧。甲斐抄子以满不在乎的表情,又开始翻着纸张。我本想对她说「这种意见你不会写在后记里吗」,但其实这人真的已在书中写过类似的意见。



「呼……全裸是吧?」



「而且是无码的。」



她对我的自言自语也做出回应。我先搔搔脸颊,然后双手手指交握,目光望向正前方。通往三楼的楼梯位于绕过通道的位置,这时有个把从大学借来的《牛顿》杂志抱在胁下的学生,正沿着楼梯往上爬,我以视线追去,目送那个学生直到他离开为止,然后……



「我说啊,今后要打开对我的提问之门,必须要有馒头钥匙。」



怎么办?我再也打不开了,而且下次难保不会打开胃痛之门。



为了跳过「馒头男」的评价,我探出上半身,切入正题。



「听完你刚刚的说法,我忽然想到一部作品的构想。我会从明天开始写,等我写好了,可以请你看看吗?」



甲斐抄子翻阅原稿的手指暂时停住。我的心境就好像是喊出「请你看看我全裸的样子」,所以暴露在她的视线下会觉得很难为情,又有点扭捏。为什么?



「你打算拿那部作品去投稿吗?」



「嗯。我要去投轻小说的奖项。虽然截止收件日是十二月。」



「投十二月的轻小说比赛?……是喔?」



「然后我要当上作家,变成你的对手。」



甲斐抄子的眼神变得狐疑。她把手举到肩膀的高度朝我伸来,像是要我先等一下。



「你不是才刚拜我为师吗?」



「听了你想当小说家的动机,我开始想当你的对手。」



「你不知天高地厚的程度还真是令人吓一跳。」



她立刻做出回答,还由衷觉得不可思议似地睁圆了眼睛看着我。她好厉害,丝毫没把我当成敌手看待。原来她过去都只把我当成比废物还低三阶的废渣看待吗?



「你还真是自信过剩到让人受不了的程度。」



「不然根本没有办法从事全裸活动。」



甲斐抄子写小说不是称为创作活动吗?……不妙,她这种独特的创作态度,让我一瞬间忍不住觉得很帅气。明明是全裸。而且是全裸。我身边怎么尽是全裸?



这种时候,我大概也应该让自己一丝不挂地从事创作活动吧。聪明的大学生会去上课,笨蛋大学生则会钻进梦里——上半身钻进梦想的沼泽,只露出屁股还左右乱摇,拼命伸手去抓沉在沼泽底的闪亮梦想,不惜惹得旁人失笑。



但不是有句话说「打开笑门福自来」吗?笑的人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既然这样,尽管让旁人去笑吧。我非得一直伸手去抓不可,根本没空笑。



「那我失陪了。」



我坐立难安。虽然刚刚说明天开始写,但还是从今天就开始吧。



只有今天要努力。只有开始努力的人,才会有明天……好像不太对。真要说起来,立志当作家的人,根本是一种连有没有明天都很难说的人,毕竟每天都沉溺在梦想的沼泽里。



至于甲斐抄子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该死命抓着不放的稻草,这种事也只有天知道了。



「你最后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真的很失礼。」



……总有一天,我要让她把这种好强的态度转往我身上。我要站上和她一样的立场。



甲斐抄子对猛然起身的我举起原稿,提出要求:



「麻烦你下次拿一份能让我付个五百圆的作品来。」



「包在我身上。」



我强而有力地答应甲斐抄子的要求,一步跨两阶地跑下楼。



每当脚掌传来的强烈冲击在心的表层扫过,确信自己正在前进的感觉就让我脸上带笑。



我在口中反刍那女人写的小说里,我很中意的一句话:



把自己的脑子切成一段一段来卖的唯一方法就是言语,而要写出言语就要靠文字。



甲斐抄子,你会对我最新的脑子定出什么价格?



我不顾大学课堂的出席次数仍旧维持在个位数迟迟不更新,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为了专心写小说,我切换了生活中各项事情的优先顺位,而且规定自己在写到一定程度前,甚至不能去找甲斐抄子询问意见。总之,我要在两周内,至少写完前半段左右。并不是花的时间多就可以写出杰作,也有一些表达方式与故事,是透过专心挤出时间来写才会诞生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就算把一天增加到二十五个小时,人的生活也不会有显著的改变,只是多出一小时的睡觉时间而已。



我把老CD塞进笔记型电脑,让音乐充斥整个房间,同时敲打键盘。我基本上不会先写大纲才动笔,因为我几乎不写经过缜密计算的推理或悬疑小说;而且最重要的是,就算写了大纲,也常常写到一半就会改掉设定或结局。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动笔来得划算。



而且我这次要写的故事,剧情从开头到结尾都已经确定了,之后只剩下把构想写成原稿这个步骤。有点留长的指甲在键盘上敲得喀喀作响,扰乱了音乐,让我很在意。我本想剪一剪指甲,但想不起指甲剪塞到哪里去,只好放弃。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笨蛋似乎回家了,今天没有出现在我房间里。虽然衣服又被他穿走,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联络他,所以对此也只能放弃。



在一片空白的档案文件上不断写下文章的感觉很爽快。由于现在还处在不必修整故事细节的阶段,手指动得很顺畅。我一边随手写下不经意想到的一些转折很妙的语句与各章的结尾,一边完成了开头的一个章节。



虽然上午睡觉,中午以后才开始写作,但包括吃饭时间在内,大约十二小时就写了十张稿纸的量。我要投稿的新人奖,对篇幅的规定是一百三十张指定稿纸以内,所以算起来等于是用一天就写了将近十分之一。相当顺利。睡觉。



第二天,早上八点起床,我把奶油涂在买来囤积的面包上,甚至懒得烤就塞进嘴里,用牛奶把面包灌下肚之后,刷牙又睡。假日的上午睡觉,中午过后起床一直活动到深夜或天亮,这就是我的生活步调。虽然今天不是假日,我选修的大学课程今天也有上课,但这些我都不放在心上。



中午我又醒来一次,先洗把脸,再把笔记型电脑开机,继续写作。我打开昨天的原稿,又放音乐来助兴,手指放到键盘上。似乎是眼睛疲劳,一面向荧幕就觉得眼睑很沉重,我先点了新买的眼药水,再着手才正要开始写的第三早。昨天动得很顺畅的手指,今天却有点迟钝,与其说是抗拒写稿,还不如说是不知道该不该一直写同样张力的文章。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感性似乎截然不同。



「喔喔,有在写啊。这就是用来干掉甲抄的秘密武器吗?……等等,你为什么全裸?全裸写作是怎样?你有这种嗜好?这样有快感?有快感吗?」



笨蛋一来到我房间,就当自己家一样坐下来,凑过来看电脑画面。我惊愕地心想难道我又忘记上锁,但马上就觉得这些都不重要,目光始终未从荧幕上移开。



啊啊,还有刚刚笨蛋说得没错,我现在什么都没穿。我遵守师父所谓写小说就等于全裸的教诲,以这样的方式敲打键盘。要是甲斐抄子知道我这样做,不知道会不会称我为爱徒?但我的脑袋尚未混乱到会产生这样的妄想。



「我才要问你,你闲着没事做吗?话先说在前面,看也知道我很忙。」



「不,这已经不是看也知道,是让人看不下去……不管怎么说,为兴趣忙碌的确是很幸福啊。也好,我今天算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偷懒。我也有事情要做,其实还挺忙的,只是抽空来监视你而已。」



「是吗是吗?闪边凉快去,不要偷看我的荧幕。」



「让我看看又不会少块肉。我才不会抄袭这种东西。」



「喂,什么叫做这种东西?少罗唆,别来碍事。」



「好好好。」



笨蛋躺在我铺着没收的被窝上,这家伙是不是把别人的房间当成他的休息室?算了。我不说话,随他去睡。这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想起或酝酿出昨天写这些文章时的心情。然而,我平常写作时不会特别注意到某件事而写,所以根本无从回想;而且感情融入的程度很低,根本无从酝酿。我放弃完美接上之前写的段落,一字一句写下去,结果文章的张力变得相当低。不过,文字的安排与词汇的选择变得很有条理。算了,文章缺乏统一感是我的老毛病,就别在意了。



这天笨蛋回家后我仍继续写作,一共写了八张。剩下一百一十张,如果能够维持这样的步调,再过十三天就会达到规定张数的上限。



可是,想也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第三天,手停了下来。我试着一如往常从中午开始面对电脑,但手指就是不动。似乎是因为整整两天都在写小说,身体有些腻了。要是我一开始动笔时写得顺利,就常会发生这种事。但我还是被非写不可的强迫观念绑住,没有心情出门。心情很烦躁。今天笨蛋没来,所以我也没办法轻松消磨时间。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选择不动也能消磨时间的活动,那就是新接龙。心无旁骛地玩新接龙,一整天都在玩新接龙,玩到最后眼睛充血、痛得不得了。好困。虽然原稿只前进了两行,我还是决定睡觉。虽然睡是想睡,但脑中似乎有明天非写不可的念头,让我睡不安稳。全身都很疲惫,躺下来就觉得背部在发热。



第四天。昨天休息一天后,写作的状况获得明显改善。果然是一天。只要间隔一天,我就会觉得轻松许多。在这个阶段,只要休息一天,气力便能充分恢复。虽然眼药水消耗的速度明显与日俱增,但这也没有办法。有一阵子我放着眼睛痒不管,结果眼屎多得反常,有时甚至一觉醒来会睁不开眼睛。那次真的很严重。这次稿子进展得很顺利。虽然不是说要先写好放着,但我希望能在今天之内写完第一章。到了明天,我就会忘记现在的用词习惯与比喻用法。要让章节内的文字顺利衔接,就不能让睡眠打断写作,必须一次写完。到了晚上洗完澡后,手指的动作变得缓慢。我玩新接龙休息了三十分钟后,专心写小说直到天亮。很遗憾的是第一章并未写完,但我已写了三十六张。



第五天。似乎因为四天来除了睡觉与写稿以外的所有活动都精简掉,精神压力导致身体出毛病。胃痛得像是有东西在胃里打滚,这种痛楚让我自然而然挺直腰杆。我无法静下心,无谓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算躺下来也躺不住,马上又会忍不住站起来。但就算坐着不动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我穿上衣服,两手空空地走出公寓,跑上坡道前往大学,在大学的旧教学大楼福利社买了五个午餐面包。虽然全都是水果奶油口味,不过我正想吃甜食,所以正合我意。回家的路上遇到甲斐抄子,我们视线交会,但她和几个女生朋友走在一起,所以我并未特意叫她。那几个女生看着我的脸,似乎在讲什么八卦,但我不理会她们。在下坡路上,我打开一个午餐面包来吃,酸酸甜甜的味道让我很开心。在面包上涂抹奶油的吃法我已经腻了。



我想到不妨休息一阵子,花时间慢慢写,但只过三秒钟就驳回这个念头。流出的东西跟挤出的东西是大不相同的,在创作这个领域里,确实有些东西就是要在被逼紧的状态下才会诞生。而且,如果多花时间便能写出好作品,那么十八岁闲闲没事做的大学生,应该会比被截稿日追着跑的职业作家更能写出杰作。



创作的品质不见得和时间成正比。



回到公寓一看,本以为笨蛋会在家,但公寓里没有人。回家后状况仍未改变,我还是完全写不出东西,就算脱光光也写不出东西。即使创作的欲望并未蒙上阴影,身体却拒绝继续写作。我原本以为睡一觉就会好,于是用力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从下午就开始睡,因而傍晚醒来时目光变得炯炯有神,但手指还是不动。感觉就像大脑突然变得很重,让我无法维持坐在电脑前面的姿势。我进行了无意义的睡眠,睡太多了,这天就在没办法写小说的状态下熬了夜。稿子的张数仍是三十六张,一行都没增加。



第六天,熬夜的影响让我的身体一口气累垮了。起床已过了一个小时,身体的倦怠感仍未蒸发,感觉好像一直泡着水。但或许是昨天什么都没写出来的缘故,只有大脑充满干劲,脑中浮现一幅光景,那是我坐在电脑前面,一心一意写个不停的模样。这种时候就表示今天是写得出东西的日子。相反的,要是觉得电脑很遥远,则是写不出东西的日子。我心想既然不觉得佣懒就表示不要紧,于是手肘撑在桌上,把身体拖到电脑前。喀喀喀喀喀喀喀喀。指甲常常会敲到键盘,还是剪一下比较好。



「哇,你的眼睛简直像死人一样。你一旦写得很起劲,消耗就很剧烈。还有,你今天也是全裸啊。」



笨蛋来了,一看到我转过去的脸就讲了前头那句话。我先简短回了声「是吗」,然后拜托笨蛋帮我找指甲剪。笨蛋回答「我拒绝」,但还是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很快就帮我找到了。



「帮我剪指甲。」



「我为什么非得帮男人修剪指甲不可?」



「不然把我借你的衣服还来。」



「好啦,右手伸出来。」



我乖乖伸出右手,用剩下的左手打着键盘。每打一个字,都觉得眼袋酸痛,身体也对一直维持同一个姿势不动的情形起了排斥反应。可是,听到指甲刀剪得指甲飞开的响亮声响,多少可以让我分心。笨蛋抓住我的手指,帮我剪指甲。我斜眼看着他这模样。



「你不去上课吗?学分会不保哦。」



「稿子写完了我就会去上课。我会急着写完,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这个。」



「要是你留级,我会很为难。付学费很辛苦的。」



「你是我妈啊?」



「你好歹也说是你爸吧。」



这天我写到第五十三张,总算写完第三早,满肚子都是成就感与焦虑。



第七天,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我睡过头了,而且不觉得身体的状况有所恢复。头痛很严重,一起身就连脖子都痛,让我很想哭。我倒了下去,拿起枕边一本甲斐抄子的著作看了后记,顿时感到一阵火大。这似乎多少激起我的创作欲,让我得以面向电脑荧幕。写了两张。打开电视。关掉。打开。关掉。看个几秒马上就关掉——不知不觉间,我一直在反复这样的举动。不妙,还是睡觉吧。目前稿子的进度是五十五张。



第八天,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上衣服,去大学下坡处的便利商店买东西,结果遇到甲斐抄子。她在店外舔着霜淇淋。我要她给我吃,她就只把包装纸给我,我便丢进附近的垃圾桶。她说我的脸色很糟,我说她的个性很糟,结果两人吵了一架。



之后我们莫名其妙地一起在咖啡厅喝咖啡。我其实不敢喝咖啡,所以本来想点牛奶或柳橙汁,但甲斐抄子擅自帮我点了咖啡。



「你这样会早死的。」



「慢吞吞地写会让我没有写东西的感觉。而且……」



「而且?」



「我会忘记一开始写好的伏笔。」



「也是啦,这我也会。」



「写完之后,我想请你帮我看看。」



「这没问题。」



「这是我全裸写出来的我的全裸,希望你也务必要全裸来欣赏。」



「投稿规定里写说,只征用日语写的小说,现在的你真的没问题吗?」



我笑着对甲斐抄子的玩笑说「你真爱说笑」,谈笑得很愉陕,只是甲斐抄子很不会看人脸色,竟然完全没在笑。



「而且,如果得到我的协助,你还是落选,那就更能突显出你的无能。情况严重的话,你甚至会一蹶不振。」



「我们不是命运共同体吗?如果徒弟无能,表示师父也无能。」



「你啊……到底想自称是我的对手还是徒弟?」



「谁知道呢?说到这个,你有没有把哪个作家当成对手看待?」



「只要是比我畅销的作家、比我有才能的人,全都是我的对手。」



「……比你有才能的人?果然还是有这样的人吗?」



在我心中,倒是把你当成可以在「身边」仰望的神。



「有啊,当然有即使拥有我这样的才能仍旧超越不了的人。话先说在前面,我也曾试着努力过,但凭努力这种东西绝对填补不了才能的差距。才能在人与人的比较中,将发挥绝对的作用,所以……」



「嗯,所以?」



「遇到这种情形,只能依赖超越人类所能掌握的时代潮流,也就是只能依赖命运。」



我们聊完这样的话题后互相道别,然后我继续写小说。目前进度是六十三张,第二章写完了,这样就写了大概一半,比我原本预计的两周还快。但令我担心的是我搞坏了身体,以及内容的进展不但不到一半,甚至根本只写了三分之一左右。我越想越讨厌张数的限制。



第九天:「只要写小说」「就很幸福」「光写」「就幸福」「畅销赚版税」「赚爽爽」「甲抄」「是对手」「颁奖典礼的致词」「没问题」「第一篇后记」「已经写好了」「你是」「笨蛋」「小说」「是笨蛋你很吵耶」。



在笨蛋的催眠效果下,我又写了五张。目前进度六十八张。



第十天。为了让自己哪儿都去不了,我用手帕把自己的脚和桌脚绑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就只能专心写小说。只能写了。我躺下来,不停地左右翻身,铺在地上的地毯弄得皮肤微微刺痛。胃在痛。结果我还是起来,打开电脑。接龙跟新接龙都已经从电脑内移除,所以目前电脑能提供的娱乐只有放音乐。我播放CD,但越听越烦,不到十秒就关掉。焦躁。是自律神经还是什么的明显出了状况?不知道是状况很糟还是太亢奋,总之我就是很焦躁,想捶电脑,想无意义地哭喊一番,想让身体缩得比西瓜虫还圆来睡一大觉。这十天来的精神状况糟到极点,行动也很反常。为什么我的脚会和桌脚绑在一起?是在搞笑吗?是想模仿被绑而疯掉的搞笑桥段吗?我想到这个点子可能可以用在小说里,就先写在空白的地方。今天写了三张,目前进度七十一张。



第十一天。写。睡。写。写。写。写。睡睡睡睡写写写写吃写写写写睡写写睡写睡睡睡睡写睡写睡写睡睡睡睡,睡眠增加太多只好放弃。睡。到这里写了八十张,第三章写完。内容意外地有进展,应该说我决定快点把剧情收尾,不然会遵守不了张数的限制。我料到等写完后经过润稿,并修正甲斐抄子指出的地方,页数又会再增加。话说回来,其实我不知道甲斐抄子会不会帮忙我修润稿子。



我对于故事为何要受到页数限制觉得颇有疑问,但既然是规定,也就无可奈何。我在公寓房间里独自模仿海原雄山(注:漫画《美味大挑战》男主角的父亲。),大喊这规定是谁定的啦!这模仿的举动意外地开心又好笑,所以很伤脑筋。为什么甲斐抄子的最新作会那么厚?我对可以不受页数限制出版著作的甲斐抄子既羡慕又嫉妒,钻进被窝里。被窝很臭,得晒一晒才行。或许我自己也该去洗澡,不过目前还在可容许范围内。



第十二天。肩膀僵硬得不得了,连带脖子背后的筋都在痛。我请正好在这时候来我家的笨蛋帮我按摩肩膀。



「这位客人,您的肩膀硬得像是一〇〇%的户愚吕啊。」(注:指户愚吕弟弟,漫画《幽游白书》里的敌方角色,能够控制身体肌肉的发挥程度。)



「怎么又是户愚吕?到底有几个户愚吕?」



「因为这阵子我把漫画重看了一遍嘛。」



「那里很痛,等等,会死。」



我痛得说不出话,电脑荧幕上出现一句「c补g摽到赌餔网嘟档y」。我删除乱码后,回过头瞪了笨蛋一眼,但他四两拨千斤地浅浅露出微笑。



「你当得上小说家的,一定可以。」



「这句话已经说过几次啦?……虽然很中听。」



「你要当上小说家,赢过甲斐。」



「……你怎么不干脆自己也当小说家?」



「这点子还不坏耶。」



说得可真简单。他这么悠哉,让我忍不住笑出来。然后笨蛋看着我的下半身嘻笑,闹得我们小小打了一架,让我手背破了皮。



第十三天。虽然我已经没有记忆,但原稿进展相当大,让我怀疑是不是有小精灵帮我写稿。我揉着受到睡意侵袭的眼睛在房间里闲晃,烦恼着如果找到的不是小精灵而是蟑螂,那该怎么对抗才好。会有胜算吗?附带一提,从前在老家念书时,班上有个敢光着脚丫踩扁蟑螂的女生。对这个住家离山上很近的乡下女生来说,蟑螂只是昆虫的一种,根本不当一回事。但身为都会孩子的我不是这样。因此,我领悟到最好还是检查一下脑袋里有没有小精灵,然后决定睡觉。目前进度九十六张,就快了。



第十四天。肚子太饿,饿到会痛。这是常有的事。睡太多导致意识朦胧,额头撞到桌子,咬到舌头。这是常有的事(第三次)。睡眠不足造成的口腔发炎增加到三处,光是活动舌头就会受到在伤口上撒盐似的疼痛侵袭。这不是常有的事。



虽然身体会痛,眼睑的沉重却始终得不到消解,这是怎么回事?疼痛不就是为了赶走睡意而存在吗?我觉得好像不是。而且追根究柢来说,真有必要这么坚持一口气写完吗?有。要是一边上大学的课,一边有几行没几行地写作,作品会变得冗长。我的人生本来就已经够稀薄,要是再稀释,那岂止是得不到肯定,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我怀着这样的恐惧,也就是因为受到这样的恐惧驱使,我现在才会一次又一次用拳头打另一只手的手背。手指根部好痛。我要醒着,不要睡着啊。



一旦今天睡着,明天再也写不出东西。这不是预感,而是基于经验做出的判断。由于一口气专心写作,如今到了即将完成的地步,一旦松懈下来,就会一口气失去兴趣,无法再动手写稿。老实说,我对于写这部作品已经腻了,内心深处甚至有着不想再跟这部作品扯上关系的念头。所以不管多么逞强,我今天都非得完成这部作品不可。要用写完这部作品的成就感来打消这种倦怠感。结尾要收得漂亮,这点无论在人生还是小说都很重要。虽然这么说会变成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我确信我的故事只有在收尾的最后一、两句话比甲斐抄子的小说更好。已经来到这里,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我就像对跑完马拉松的跑者送出祝福似的,维持全裸状态抱住电脑,直到对液晶荧幕的触感腻了以后才放开,手指爬上键盘,然后在敲打键盘的状态下,问起自己为什么在写小说这个根本的问题。不,是被人间到这个问题——被幻觉询问。如果这是少年漫画,相信这个幻觉就是所谓另一个我,也就是在精神世界展开的一场戯,神与恶魔在战场对抗云云。而我心中的神与魔鬼,似乎是笨蛋与甲斐抄子。至于谁是神、谁是魔鬼,我特意不去判断。



幻听与思考重叠,对话似的内容在我脑海中回荡。肚子好痛,好想吃果冻类的冰冷半固体食物。现实的欲望比幻听更加牢牢抓住我的注意力。



『小说写得出来吗?』



『现在不就在写吗?而且一听到这个问题就会让我火大。』



『那应该问,写得出好看的小说吗?』



『如果有哪个家伙可以客观判断出这种事,不就早被小说市场独霸啦。』



『你日语是不是用错了?刚才句子文法错了喔。』



『你刚刚讲的那句话还不是少了个「的」字?你们是怎样,电子字典妖精吗?』



『我看应该是你善良的心和邪恶的心吧?』



『我当然是善良的象征。』



『你白痴啊?俗话不是说「像笨蛋似的老实」,所以善良的当然是我。』



『你们这些幻听,不要在别人脑袋里弄得像是有不同人格在吵架一样。』



『罗唆。真要说起来,你为什么在写小说?』



『……还不就是因为梦想吗?梦想让很多人说我写的小说好看。』



『也不想想你是个连作品能不能出版都无法保证的业余作家,真亏你可以把自己操劳成这模样。』



『还不就是因为开心?写出只有我写得出来的作品让我很开心。』



『就算有人说你没有才能、说你的小说难看?』



『……因为也有人说我搞不好是天才。』



『不用什么「搞不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是个小说笨蛋。』



『好,这就是最后一行了。』



『『『按下Enter。』』』



我强而有力地按下最后一行,就在这里结束。颤抖慢慢从指尖蔓延上来。



「写、完、啦!」



我一头倒在开始有霉味的棉被上动弹不得,今天已经连一步都走不动。我笑着心想「要是这时候想尿尿该怎么办」,悠哉地为这可笑的担心烦恼。



完成原稿这一瞬间的快感,足以和新年穿上新内裤相比。



之后要进行润稿,请甲斐抄子给我意见,修正,列印出稿子,用打洞机打洞,穿绳……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可是,现在我体内只有解放感与希望这两种东西。我陶醉在随着完成一件事的成就感而来的幸福余韵中,整个世界舒畅地扭曲变形。



就是这样我才会戒不掉写小说。等我当上作家,这份原稿就会被拿去出版,散播在全国。如果事情真的演变成这样,我看我大概会溺死在梦想中吧。



「好可怕……当作家好可怕……」



每吸一口气,意识就被睡意驱散一些,幻听也不再侵犯现实,脑袋变得孤独。我的心像笼罩在由文章的丝所结成的茧当中,只觉得一片安详。



从窗户射进的微弱破晓晨光,让我从中找到春天的暖意而露出笑容。



做为创作原点的自我满足。



梦想与晨光擅自把我变成全世界最有福报的人。



啊啊,如果能够永远陶醉在这样的心情当中……



就算当不上小说家,其实也不重要啦。



「……不过你还真是早泄啊。」



我差点被邮局的自动门夹到。其实应该说我太过动摇,脚下一个没走好,自己跑去撞自动门。我的右眼与眉毛之间撞到玻璃门,让我痛得弯腰直呼「痛痛痛」。



「你这个人真好懂。」



「是因为你若无其事地误用词汇,我才会觉得傻眼。」



「言语这种东西,只要意思传达到就好。」



根本没传达到。听着我们对话的邮局员工,瞪大眼睛看着我们。我一边用手掌把自动门推回去,一边走出邮局,另一只手以右眼为中心按在脸上。



虽然有一阵阵线状的疼痛,但相信很快会消退。



站在我身旁的甲斐抄子双手抱胸,歪着头说:



「那,你真的早泄?」



「这个不重要。」



「不对,怎么会不重要?」



少罗唆给我闭嘴。



黄金周假期已经过去的五月第二周。没有重到让人头顶快冒出蒸汽般的湿气,反而连日都是几乎足以把人烤干的热气与阳光。



我们就读的大学山坡下有便利商店与邮局,我相信这一定是为了让我能这样寄出原稿而存在。虽然多半也只有现在是如此。



一抬头看见等一下要爬的山坡,这股高昂的心情便在转眼间烟消云散。



或许是因为在放长假前都乖乖上课,让我和甲斐抄子的表情欠缺活力,一点干劲也没有。像甲斐抄子的眼睛和脖子都往左偏,一跨出脚步,当然会摇摇晃晃地往左侧靠。啊啊,你要去哪里?而且你走的方向根本和大学相反。



我姑且还是去追甲斐抄子,毕竟我是她的徒弟。附带一提,我们碰面纯属巧合。只是因为我从便利商店前面走过时,甲斐抄子在那儿喝着果菜汁。



要说明天也一起行动的默契变成常态,那多半是不可能。而且日常生活中和竞争对手一起行动,也不会有好处。偶尔相互较劲一下才是最刚好的。虽然一下子当徒弟,一下子又当对手,搞得我很忙,但要当朋友是不可能的。



「竟然在五月去投十二月才截止收件的奖,你会被当成没有季节感的笨蛋。」



甲斐抄子像弹珠似地以锯齿状路线在步道上移动,要跟在她身后,我当然会变成弹珠二号,我们两人乒乒乓乓、动作不太顺畅地弹来弹去。没碰到使我们停下来的契机,不知该说是幸运或不幸?步道反方向没有任何人影走来的迹象,又不知是幸运或不幸?谁来阻止我们啊。我环顾四周,但连一个笨蛋都没有。



「我润稿润了三次,你指出的地方也都已好好修正。而且要是再继续修改,就会超过规定的张数。」



「……你现在仍旧毫无根据地相信自己会得奖吗?」



「毕竟都投了嘛。」



「很好,但不要指望会有好结果。我和我的师父都在决选那一关落选,相信你这个徒孙也会落入同样的下场。」



弹珠抄子臭着脸缩起下巴。我看出她并非认为我不可能得奖,而是不断祈祷我不要得奖。我这么觉得,是不是想太多了?但看到她充满坏心眼期待的表情,我反而问说:



「你觉得我这次写的小说,多少可以得到出版社的肯定吗?」



这个问题让甲斐抄子停下脚步,转身看身为半吊子弹珠二号的我,短短呼出一口气,听起来好像说了声「谁知道」。



「要问别人问题,就先走近一点。」



甲斐抄子这么说完,动作突然变得灵敏,但还是会往左靠。她以螃蟹步赶在红灯前穿过马路,抢先走到对面的步道上。对面的道路上有着以鸡翅为招牌菜的居酒屋与CoCo壹番屋。



这时行人用的红绿灯正好换成红灯。甲斐抄子注意到我还留在这一边的步道上,转过身来。也不知道她是没什么地方要去,还是在等我,只见她留在原地不动。



车用的红绿灯变成绿灯,停下的车流开始从左右流出,甲斐抄子的身影变得若隐若现,感觉就好像以前我只能透过小说来得知甲斐抄子这个人的那时候。



「………………………………」



浏海被不带湿气的阳光晒得发烫。皮肤也很干燥,仿佛一碰手背,上面的皮肤就会风化脱落。太阳耀眼得让我的眼睛睁不太开,只好把手掌伸到额头上方遮阳,同时注视着行人穿越道的前方。



只差一条路。这条路造成我与甲斐抄子之间明确的差距。明明两人距离不远,但始终无法接近。有一种心焦的感觉。我一直对她有这种感觉。



我伸出手想填补这种差距……真不知道抓空了多少次。



这次的投稿要等两、三季之后才会揭晓结果,不知道结局会是如何。



只在嘴上不认输的自信,连同脚下的步伐被从侧边窜出来的汽车与随之而来的风撼动。



刚投出稿子的成就感与不安,这两者间的矛盾一直夺走我的安定感。一辆格外大型的车辆从左边开来,废气的臭味几乎立刻要被强风吹散。我按住还有点痛的右眼与头发,努力在原地站稳脚步。



无论我多么心焦,如果不在这里站好,更别想朝对面跨出脚步。



就这样,在大型车喷出的噪音与气味消散后,在跟着那辆车后方的车开过眼前之前的那一瞬间——就在变得开阔许多的视野里……



站在我正前方的甲斐抄子大大挥着手。



就和先前要我去当手帕让她擦手的那时候一样。



她招手要我赶快过去,脸上露出无畏的微笑。



简直像在对我说:「有本事就来我待的地方看看。」



「……好啊,我就让你看看。」



我马上会去你那里。跨过光与梦想交错的道路,去到对面。



五月。大学生活开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站在蓝天下的我们,连今年的夏天都尚未见识到。现在距离十二月还有明年四月都仍非常漫长,让我现在就已觉得焦躁。不知道忍耐到结果出来为止的漫长过程中,会让我的心多么遍体鳞伤。光是想像都让我口中充满胃液的滋味。如果可以,我真想在脸上乱抓一通、大声哭喊。但如果连这点痛苦都超脱不了,凡人不可能成就非现实的伟业。



为了让不用「搞不好」也可以确定不是天才的我,能在这样的日子里让梦想与现实共存。



车用的红绿灯从绿灯转为红灯,像果实逐渐成熟一样。



川流不息的车流停下来,我再度清清楚楚看见行人穿越道另一头的景色。



甲斐抄子还站在那里。她的手放在嘴边,微微往前弯腰。



「你啊,搞不好:」



甲斐抄子开心地朝我喊话。



但话语被迎面而来的风吞没,我听不见她说的后半句话。



我对于没听见的部分好奇得不得了。



啊啊,等一下。



我把大叠空白的原稿塞进书包。



我会用我心中的笨蛋全裸去面对。



初审 睡意与觉醒的夹缝中



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会和在生活中将简单的计算付诸实行一样困难——我低头看着一旁塞满纸箱的大叠影印纸,叹息地这么想。三百份,三百个堆在一起的梦想。



哪怕是到了新年还是正月初三,一天不看个五份以上的投稿,就消化不完这些稿子。这个破旧的房间会有冷风灌进来,要不是有电暖炉拼命运转,几乎会让人冻死,而我每天就在这里弯腰驼背地看稿。那些寄稿子来的家伙多半是满怀梦想,但看在我这个外包初审人员眼里,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看到现实。



我忍住呵欠,把看完的稿子放在左边,很遗憾的这份稿子必须淘汰。堆在右手边的是我看过之后认为还有可取之处的稿子,左边则是要淘汰的稿子。我是这么分的。总之刚刚看完的那份稿子,说难听点,根本只是助长我那起因于睡眠不足的睡意。在深夜里用目光追着文字跑,就是会让人眼睑变得沉重。刚刚那份作品里,少了能挥开这种沉重、直射进眼球的光芒,请明年再加油吧。



我一边用手掌掌缘按摩脸颊来消除睡意,一边稍事休息。今天是假日(严格说来已经换日,所以应该算是星期一),所以我从早上就很拼,想多看几份稿子。到现在已经看了十份以上,身心都已接近极限。



「不过啊,真的就这么没有创意吗?」



过去我也曾接过各种新人奖的外包初审工作,但轻小说新人奖收到的稿件题材偏颇得非常严重。这种说法很容易招来误解,但若是一般的文艺奖项,往往会收到不少宛如天外飞来一笔的投稿,会有很多不拘一格的飞跃性作品,甚至有些作品真不知要飞去哪里。例如,明明是投稿小说新人奖,寄来的稿子却像是考古学的论文。



当然,这种作品马上会被淘汰。送没人要的东西来,自然不会有人愿意收留。都已是成年人,为什么连这种事都没注意到呢?



相较于这样的一般文艺奖项,轻小说奖则满是一堆像是高举拳头正面挥来的作品。由于主要的投稿族群是年轻人,对流行的事物十分敏感,但似乎有一窝蜂的倾向,寄来的稿子都严重和征稿期间流行的作品撞主题、撞题材。今年的校园特异功能类故事太多了。虽然多少有些小小的差异,例如选择走战斗路线、加进不可思议的成分,又或者是走恋爱路线等等,但基本上都是描写高中生怎样怎样的故事。而且,不管剧情走向如何,主角都很平凡,又或者比普通人还不如、完全没有特色,其实却拥有某种秘密或不为人知的种种……这是怎么回事?投稿者全都是被同一本书打动的吗?



我先做完脸部体操,再从纸箱里抽出下一份原稿。这份外包初审的工作有点偏离我的本行,我会接有一半是出于兴趣,但投稿作品的倾向偏颇到这种地步,实在让我难以赞同。不,这件事本身不完全是错的,既然市场寻求这样的故事,参赛者就想回应这样的需求,这种态度很棒。对于想要当商业作家的人来说,这样的态度很正确。但姑且先不论这种职业意识,我担心的是寄来这些大同小异作品的投稿者,让我觉得他们懒得动脑子。该怎么说呢?他们的妄想不够啊。



真希望他们能明白,小说是不存在于现实当中的故事。也就是说,我希望他们能更加精炼想像,写出更浓稠的故事。他们过度从自己得到的经验中,决定故事的走向与反应,感觉不到试图无中生有的精神,欠缺空想。



听说最近这类轻小说的比赛也开始跨足一般文艺的领域,如果能因此从这方面收到一些不一样的作品,那倒是很令人高兴。



我一边忧心,一边将视线移向新拿起的稿子上,看看书名与稿子里附上的参赛者履历,点了点头。没什么问题。接着再看看简介。



「……这是什么玩意儿?」



看完简介,我歪了歪头,接着一肚子纳闷地读读看内文。喂喂……我边翻页边忍不住发出苦笑。这真是飞跃性的作品,而且还走变化球的轨迹。



这样的东西来到我手里。



文章条理不清,譬喻用得太离谱,态度还很嚣张。说好听点是整体内容很有个性,但其实处处透露出敌意。就是这样的文体。



看着看着,我莫名觉得好笑,是一种会让人失笑的作品。不是搞笑小说,故事给人的印象就是全力要白痴。这种把人当白痴的文风拉扯着我,想去除我眼皮的沉重。等我读完整叠稿子的一半左右,我确实听到眼睑「啪」一声抬起的声响。



「……好,这份就留下来。」



尽管只看到一半,我仍旧说出这句话,身体还自然而然往右倾斜。



我伸直读着读着又弯起的腰杆,用手指搓揉已不再沉重的眼睑,在这份稿子上拍一下。一想像这份稿子在评审过程中一步步过关的情形,我忍不住一再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