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休息一下怎么样？」



我刚好看到一座小公园，里面有附遮雨棚的长椅。最近的公园虽然游乐设施越来越少，不过取而代之地会有完备的遮雨棚或蓄水设施。



露诺雅稍微犹豫了一下。



「虽然应该不会那么简单被敌人发现……但考虑到风险……」



「可是你继续这样勉强自己，万一被发现的时候，不是反而会更危险吗？」



「……说得也是。因为很久没参加实战的关系。我有点疲惫了。」



「毕竟你已经退役了嘛。」



露诺雅发出寂寞的笑声：



「啊哈哈……如果是以前，对付这种程度的状况应该很轻松才对的……我果然不行了呢，继续留在前线只会成为负担而已。」



拖着脚勉强挤出精神的露诺雅，明明刚才表现得那么强悍，现在却看起来很虚弱。



雨滴打在木制遮雨棚与地面的吵杂声音，反而让四周显得宁静。



我决定让露诺雅坐在长椅上稍事休息。



塑胶制的椅面与有些生锈的金属框架。



身高比我矮、头小而线条细瘦的露诺雅，看上去非常纤弱。或许是因为肌肤和头发色素比较淡的关系，甚至给人随时都会消失的印象。



宛如小花般的少女，让我不禁觉得刚才的战斗就像白日梦一样。



「……刚才的还真厉害啊。」



「请问您是指什么？」



「就是你忽然变快，避开子弹，在敌人手足无措的时候就赢过对手了。」



「啊，原来您有看到？」



「我有稍微睁开眼睛啦。虽然我光是不让这东西搞丢就很吃力就是了。」



我说着，张开自己的右手。



银弹在我手中微微放出光泽。



「真不愧是萤介大人。在那种速度下，应该是连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察觉才对呢。」



「呃～不，其实我也没有看得很清楚喔？」



「刚才的加速度，就是刻印弹的效果。」



露诺雅伸出手，让铳剑又从天使光环中出现了。接着握住把手，倾斜武器，把弹巢甩出来后，从膛室中取出红铜色的子弹。



「使用这个，就可以像刚才那样加速吗？」



「这次我使用的刻印弹封入的是加速的干涉效果。而伊维古使用的，则是增加子弹威力的东西。」



「原来如此，所以车子才会爆炸得那么夸张啊。毕竟靠普通的手枪应该是不会变成那样才对。」



「还好我这次带在身上的是加速系（Boost）。如果是盾系（Shield），搞不好就会被贯穿了。」



「也就是所谓的相克吗？」



「使用刻印弹的战斗，有点像是猜拳。不过是只要来得及反应，也可以慢出或一连出好几次、但出招次数有限的猜拳。」



「出招次数？喔喔，我懂了。」



至少露诺雅就是靠着使用子弹，藉以发挥能力。



「伊维古则是指环。」



「这么说来，他确实有戴指环。」



「消耗的刻印弹会变成《休眠状态》，然后到了隔天就会变成能够填充的《空包弹》。只要用我的生命力封入某种干涉效果（Cross　Protection），就会变成能够使用的《实弹》了。」



「等一下……虽然我之前也听过了……生命力？还有，你轻描淡写带过的那个『干涉效果』是什么？」



「嗯……西元一九六五年，西德的境界干涉学家施利伦博士——」



「够了。呃，根据我的想像，就是能够加速或增强威力之类的吧？另外，还可以扩张所谓的《灾界狭门》对吧？」



「是的。这些全部都是干涉这个世界的异界力量造成的效果。」



虽然我多少有猜到了……



但那果然是异界的力量啊。



毕竟露诺雅说过跟美军相同的装备当中，唯有铳剑显得特别异质。



「那跟所谓的『生命力』又有什么关联？拜托你用施利伦博士以外的方式跟我说明一下吧。」



「说到生命力就是超自然科学的领域了。」



露诺雅的视线注视着我的胸口，接着缓缓伸出手指，触碰我的心脏部分，轻轻抚摸。



我的心跳不禁稍微加速，用力跳了起来。



「做、做什么？」



「在这里，有『灵魂』。」



「喔喔……原来如此……超自然科学啊。」



「灵魂有分成集团潜意识、潜意识与自我等等层级，形成所谓的『个体』。我这份纯洁、纯情而清净的爱情也是源自灵魂喔，萤介大人。」



「会像野兽一样扑向别人、压着别人的肩膀强吻的灵魂是吧？然后呢？」



「呜呜……而那个灵魂的周围，包覆有所谓的『气』。以德文来说叫aura。梵语叫Burana，以日本平常在使用的辞汇来讲就是灵气了。」



「虽然我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会使用『灵气』这种词啦，不过我大概明白你在讲什么了。也就是利用那种玩意，将所谓的『干涉效果』封入其中是吧？」



「是的。」



露诺雅将消耗的刻印弹放进裙子的口袋。在轻飘飘的荷叶边缝隙间有隐藏的暗袋。



只有未使用的子弹还留在铳剑中。



剩下的数量是一发。



她接着再次放出光环，将武器收入其中。



总之——



这些话我是听得有点懂又有点不懂啊。



「你没有更多的刻印弹吗？那东西应该是拿越多越有利吧？」



「那东西虽然只是将步枪子弹切割、加工成刃口径的麦格农子弹，然后在弹壳刻上与刻印银弹相同的纹路而已……但很神奇的是，似乎有分成能用的子弹与不能用的子弹，因此数量相当稀少，不得不以最前线使用的数量为优先。更何况……封入干涉效果是有风险的，必须避免滥用。」



「风险？像脚会麻掉吗？」



露诺雅现在就是因为后劲而双脚发麻。



「不，我这是因为承受负担的关系。只是费用，不算风险。」



我闭上嘴巴，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她接着用手指向自己胸口。



「——生命力如果使用过度，灵魂会被带走。」



「呃！那不就是……会死掉的意思吗？」



露诺雅并不否定，也没有开玩笑缓和气氛．而是露出寂寞的表情：



「干涉效果的封入，是非常精密的行为，偶尔会发生意外。有可能会失败、爆炸、让灵魂被刻印弹吸走……变得不再是人类，或是死亡。」



「曾、曾经有过……牺牲者吗……」



「我的战友，也是其中一名牺牲者。」



「！」



我顿时说不出话了。



没想到那竟然是如此危险的武器。



「……抱歉……为了救我，害你使用了两发。」



「咦？请别那么说呀！刚才那个状况下，就算是我自己逃跑也是有必要使用的。更重要的是，萤介大人不是帮忙发现了银弹吗！这可是勋章级的重大功绩呢！」



露诺雅挥动着双手，慌慌张张地对我露出笑容。



「但是，那些用完的子弹，你又必须再度封入对吧？即使相当危险。」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真的吗？」



「呵呵……当我还是受训兵的时候，真的是非常紧张呢。总是在担心万一失败丧命该怎么办？要是灵魂被带走了怎么办？自我意识被吸走了怎么办……初次封入训练的前一晚，训练营的伙伴们都整晚睡不着觉，一直在讲话，甚至还写了遗书呢。」



「遗书……」



「可是呀……我们当时只会写『真想吃吃看甜甜圈』这种内容。结果发现那些遗书的教官在训练后就办了一场甜甜圈派对喔！」



「真是一名好教官啊。」



「虽然那时候的甜甜圈跟刚才吃过的完全不一样，是又黑又硬的东西啦。啊哈哈！」



「哈哈哈。」



露诺雅总算恢复柔和的表情了。



勇猛的她虽然又帅气又可靠，但对于喜欢平稳生活的我来说，看到她笑笑的样子还是比较开心。



就在这时——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经意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



我的注意力没来由地放到公圃旁一栋透天住宅的屋顶上。



有人。



有个人影站在屋顶上。



一头蓬乱的黑发，身穿羽毛装饰的外套。



右手握着一把黑色手枪。



是异界人伊维古。



他又变回少年的容貌，在屋顶上用手枪瞄着我们的方向。



枪口毫无疑问地对准了露诺雅。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



「————」



金色的指环发出光芒，变成灰包。手枪得到效果，冒出火焰。扳机被扣下。



露诺雅她……



完全没有发现！



她只是不断注视着我。



露出微笑。



用天真无邪的表情，开心地跟我说话。



在她背后——



一片雨景中，我看到伊维古的手枪发出了枪口焰与白烟。



超越音速的子弹朝我们飞来。



我必须赶快告诉露诺雅才行……



不行……



来不及了！



于是我



把露诺雅



推倒了。



「萤介大……！？」



惊讶的露诺雅睁大双眼。



从我的胸口，喷出了鲜血。



好红。好红。好红。



中枪的冲击力道，当场把我弹飞。



我的背部用力撞在水泥制的游乐设施上。碎片四散。



「呜咕！」



伴随恶心的异质声音，沘杂大量鲜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团块从我口中吐了出来。



好烫。



这到底、是什么？



在剧烈的疼痛之中，我感受到的既不是痛苦，也不是愤怒，或者悲伤。



而是恐惧。



——难道我……要死……了吗……？



每当心脏收缩，出血量便不断增加。



手脚已失去感觉。



我根本没有余力注意到细微的事情。恐惧让我的身体不断发抖。



我不想死。



※



露诺雅薇尔一时忘记了自己是一名士兵。



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愉快时光，让她的心完全被吸引了。



片刻的大意。



让命运的恶魔敲开了门。



在她眼前，萤介被击中胸口、当场弹飞、散出鲜血。



「呜咕！」



萤介吐出一团血块。



露诺雅薇尔赶紧趴在倒地的萤介身上。



「萤介大…………！啊！啊啊啊……不、不要呀啊啊啊啊————————————！」



她不禁尖叫起来。



一瞬间的忘我。



或许正因为思绪停止的关系，反而让深深刻在士兵肉体深处的『铳剑姬的经验』驱动了身体也说不定。



伊维古击出的第二发子弹，穿过露诺雅薇尔刚刚还在的位置，射入地面。



就算在身旁哭泣，也无法拯救萤介。



——必须先把敌人打倒！



露诺雅薇尔的手中，早已握着铳剑《零式》。



她的视线瞪向屋顶上。



「呜呜…………伊维古————！」



下着雨的天空忽然放出耀眼的光芒。



雷鸣从天而落。



在闪电的照耀下，呈现少年姿态的异界人嘴角一扬。



手枪在他的右手中旋转了一圈。



「Gunswordia，我们又见面啦！本来以为这次一定会击中你，没想到区区一个人类竟然救了你啊。」



「你立刻给我消失！我要快点帮萤介大人治疗才行……」



「啥？呵、呵哈哈哈哈哈！」



伊维古当场捧腹大笑。



露诺雅薇尔把铳剑指向他：



「有什么好笑！」



「喂喂喂，Gunswordia！最强的Gunswordman，王牌中的王牌！你是退化成新兵了吗？还是脑袋出问题了?看啊！给我仔细看清楚！怎么看都知道太迟了吧！那家伙早就DEAD　END啦！」



「才、才没有那种事！」



「露诺雅薇尔，你的确很强，但是从以前就很感情用事。而就是那样的个性，让人想杀了你。啊，讲错了……是让人想疼爱你？算了，随便啦，反正都一样。不管怎么说，快点把我们的女神（Goddness）还来吧。」



异界人似乎把银弹称呼为『女神』的样子。虽然不清楚那究竟有什么原因，但现在露诺雅薇尔并没有余力追究。



「我不会让萤介大人丧命……不会让你杀了他的。我一定会拯救他！」



「呵哈哈！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那家伙就是那个龙崎鹰音的弟弟吧？弟弟？虽然我搞不太懂，但应该就是『同种』的意思。毕竟女神好像也是那家伙发现的。呵呵呵……能这么轻易就杀掉他，我真是太幸运啦。」



「——呀。」



「你也差不多该消失了吧，露诺雅薇尔？」



「我现在没时间呀！」



露诺雅薇尔往地面一蹬。



没有利用任何干涉效果或特殊装备，单纯靠日积月累的训练所锻链出来的肉体，发挥超乎常人的跳跃力，逼近敌人。



然而，伊维古却依旧表现得从容不迫。



「呵哈！没有加速就接近过来……你以为那样可以赢过我吗？」



「喝！」



露诺雅薇尔跳跃到屋顶上，挥动铳剑。



伊维古往后退下一步，轻松避开攻击。



「太慢啦。你子弹用完了？还是舍不得用？既然这样，我要拿出实力罗？」



少年的外貌顿时产生变化。



再度变成黑山羊头、黑翅膀、四只手臂的恶魔。



粗壮的尾巴一扫，击碎屋顶上的瓦片。



一把巨大的步枪出现在他手中。



炮管长、口径粗，以六角型为基础的枪身上，装有填满大型子弹的盒型弹匣。



明明应该很沉重的武器，伊维古却轻松挥舞着。



「呵呵呵……在这个世界被称为『枪』的武器，实在裉方便呢。虽然对我们异界人没什么效果，但是对你们人类就很有效。听说这个玩意甚至能射穿铁块哩。」



「你是怎么拿到那种东西的！？」



「不告诉你。咱们也增加了不少协助者啊。」



「呜……就算这样，光靠普通的火炮……！」



「你有准备什么盾系的Cross Protection吗？没用的啦。你绝对无法挡下我的攻击！」



「你太自信过剩了！」



「呵哈！那你就挡下来给我看看啊！Gunswordiaaaaaaaa!」



伊维古扣下反物资步枪的扳机，同时大叫：



「——余之咒曲将响彻大地《威力增大》！」



是确信自己胜利的效果附加。



指环顿时发出光芒。



烈焰幻影包覆伊维古手中的步枪，呈现出燃烧般的错觉。



露诺雅薇尔将铳剑横摆，巩固防御。



同时眯细双眼。



在激动的情绪下战斗，是赢不过对手、救不了萤介的。



露诺雅薇尔让呼吸镇定下来。



「……你那种单纯武断的战斗方式……一点都没变呢。」



与伊维古的交战，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如果把刚刚在停车场的战斗也算进去，就是第六次。而过去所有的战斗，都是露诺雅薇尔获胜收场。



对手善于隐藏身影，狙击能力也很高。



然而，个性却喜欢讲究排场，总是选择正面交锋。而且每次都会照自己宣告的方式进行攻击。



这次也是一样。



露诺雅薇尔小声呢喃：



「——刻印击发《敌弹反射》（Magic Mirror）。」



装在铳剑的最后一发刻印弹中封入的干涉效果发动了。



耀眼的纹影霎时展开。



是一面华丽的试衣镜。



出现在少女眼前，映照的却不是少女的身影。



镜中映出的是敌人的影子。



巨大的反物资步枪射出以攻击人类来说稍嫌过大的子弹，击碎露诺雅薇尔的脑袋——之前，忽然反转。



被纹影之镜反射的步枪子弹，沿着原本的轨迹飞向原处。



伊维古能做的，只有发出错愕的惨叫声：



「什么！竟然反射我的攻击！？」



12.7×99mmNATO弹破坏、贯穿伊维古手中的M82枪身，射入伊维古的身体中。



紧接着，发挥出威力增大的效果。



也就是藉由异界的力量产生的世界扭曲。



以物理法则来说不可能会发生的现象，让子弹产生出超过原有能量的力量，撕裂伊维古坚硬的身体。



「呜啊啊啊啊啊！」



伴随临死前的惨叫，异形身躯当场四分五裂了。



※



我——龙崎萤介正面临着死亡。



倒在公园的地面上，在游乐设施的碎片中仰望天空。浑身是血，淋着大雨，被剧烈的疼痛与死亡的恐惧笼罩。



好痛。



好恐怖。



某个人影在我身旁跪下。



丝毫不在意被雨水溅湿的烂泥弄脏自己身上漂亮的洋装。



带有红色的金发，混杂绯色的黑眼睛。是露诺雅。



她在哭。



雨滴和另一种透明的水滴从她眼眶溢出。



太好了。



看来她平安无事。



敌人已经被击倒了吗？



现在的我甚至没看到露诺雅与敌人战斗的画面。视野一片模糊。



我要死了吗？



自己要消失了。



这实在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不输给世界即将消失的恐惧。



不过——



能救到露诺雅，真是太好了。



她用力抓住我的手。



「萤介大人！我绝对会救你的！绝对！」



她美丽的眼眶中泛着泪光，显得更加美丽。



可惜的是，我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看不清楚了。



虽然她说会救我，我很高兴。但那是不可能的吧？我很清楚。



毕竟我现在连自己的心脏有没有在跳动都不知道，全身上下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甚至自己的手脚有没有接在身上都感觉不到。



只知道体温不断在下降。



好冷。



怎么会有这么冰冷的雨？比雪还要冰冷。



好困。



这想必是我最后一次入眠了。



现在连动脑思考都觉得难受。



为什么我还在坚持自己的意识？



露诺雅的手中拿着某个东西。



外观纤细，呈现银色。



是刻印银弹吗？原来有可能攸关世界命运的钥匙并没有被敌人抢走。



太好了。



我这条命算是值得了。



露诺雅将身体盖在我身上。



她想做什么？



「我接下来、将要做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对不起……萤介大人……对不起……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度失去您了。」



露诺雅手中的银弹发出强烈的光芒。



好耀眼的白光。



金色的圆环两圈、三圈地出现在我们头上。



白色的羽毛飘飘落下。



好几枚。



好几枚白色的羽毛缓缓飘落，的幻影。



不知从何处传来透彻的钟声。



露诺雅把手中的银弹放在我的胸口上。



「求求您……不要死……萤介大人……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她缓缓将脸靠近我。



湿润的眼眶中溢出透明的水滴，落在我的脸颊上。



跟冰冷的雨滴不一样。



好温暖的泪水。



露诺雅的双唇贴到我的嘴唇上。



好柔软、好甜、好温柔。



「——封入（enclose）。」



与我紧贴双唇的她小嘴微动，说出的话语传入我的体内。



名为「龙崎萤介」的人类，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