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二章 漂泊之人(2 / 2)




有如风景画的一部分被压烂般,颜色及形状纷纷扭曲起来——某种外来物注进该处。



白与苍。黑与红。



各自混合两种颜色,在空间里勾勒出具体的轮廓。



眼前现象瞬间成形,化身为两头兽类。



酷似肉食野兽,头部呈现倒三角状、细长尖瘦。



不只这些,尾部还长出——两条长尾巴。



整体看来姿态细瘦,外型有如稻荷神……也就是与狐狸神似。



只不过,野兽的白毛皮上绘有苍蓝纹样,红毛皮上绘有黑色纹样,两种毛色都非真实的狐狸所有。



除此之外,它们身上还有烟雾缓缓缭绕,或带着火炎.宛如天女披着羽衣,缠附在它们身上。那些炎雾并没有消失,又不如实体般固定,而是在它们身侧轻轻飘动。



「这是——」



晓月着实感到惊讶,睁大双眼。



似乎不把天地法则放在眼里,以轻盈飘渺的姿态踩踏空气,异形之兽飘舞着。它们的身躯呈现半透明状,看起来就像幻影或海市蜃楼。



「护法兽!」



如此高声叫喊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在晓月背后的琴音。



似乎对她的声音起反应,一阵轧叽声响起,机关甲胄〈红月〉的身躯略为一动。然而,晓月并没有转头看向琴音,他出声叫道:



「退下!」



「但,晓月大人——」



「别让〈红月〉动!太显眼了!」



所谓上级机关兵,只要机士待在身旁,就算没有乘坐,某种程度上还是能靠职神的操控做出行动。不过那种状况下,导术结界只能展开至最低限度,因此机身动作不甚流畅,驱动声并会扰乱平静。



「快逃。」



如此开口的——是沙雾。



她的表情稍稍产生变化——虽不太明显,但沙雾说那句话时,表情透露出害怕的神色。



「只要你们真心想逃,它们就不会追上去。」



这是名为护法兽的幻影兽,两者围绕在她的身周,睁着半透明的眼看向晓月。只要自己稍加蠢动,它们肯定会在瞬间亮出利牙,并朝这里扑过来吧——有股肃杀之气,是从兽身上发出的。



不过——



「……」



晓月以脚尖勾起平放在脚边的刀,将它踢起。



刀转半圈,刀柄落入晓月的右手掌中。他以左手握住刀鞘并抽刀,再以单手运刀、刀尖直指沙雾——不,是指向腾浮在她周围的两头护法兽。



「我明明……要你逃的。」



沙雾苦涩地说着。



反观之——



「——天之理、地之理间犹存一线,我以人之理导引因果。」



晓月眯起眼睛,嘴里低吟这句话——不,他在咏唱。



咏唱术言。以独特韵律编织的奇迹之诗。



「……!」



虽然只有些许,但沙雾确实睁大了双眼。



那是用来运使导术之物,想必她也注意到了此事。



与此同时,针对晓月的举动,护法兽们似乎判定那是敌对行为——它们露出利牙,动作近乎同步地自左右袭来。两只兽都瞄准了晓月的咽喉。对兽而言,一咬那就能制止猎物,是要害中的要害。



不过……



「速从我意现身,权刃!」



激声咏唱之余,晓月举刀挥出横向斩击。



机兽车内原本就很狭窄,刀轨应该受到了极端限制……不过只要事先预测护法兽的目标,迎击对方便不是什么难事。晓月的一击,刀轨与两头护法兽贴得极近,从旁斩飞它们的头颅。



没有哀嚎。



只是「砰!」的一声,随着某种炸裂声响起,护法兽就此消灭。



然而……



「——果然没那么简单。」



晓月重新架刀并说道。



护法兽当然并非生物。正因如此,无论斩杀或令其消失,都不会造成真正的死伤。



反过来说——杀不死它们。



于晓月的左右两侧,空间再度扭曲。



白与苍。黑与红。



两只拟态狐一度消失,如今再次成形。



「晓月大人,护法兽的导术会对杀气及恶意起反应。」



琴音自晓月背后出言告知。



「应该说,让护法兽『苏醒』的正是晓月大人。」



「……被动导术吗?」



晓月喃喃说着——收刀入鞘。



然而单靠这番举动,真能将己身杀气彻底消除吗?眼看护法兽又再次袭向晓月。



面对攻击,晓月文风不动。



他目不转睛盯着笔直迫近的护法兽。紧接着——



「……!」



当它们的牙与爪快要碰到晓月的那瞬间,由导术制出的怪物却在半空中烟消云散。如幻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剩一点痕迹。



只不过,爪子似乎还是逼到毫厘之差之处……晓月一直将钵金缠绕在额际,而那布条产生松动,接着就化为碎片垂下,朝地面坠去。



「……原来如此。」



晓月将回鞘的刀插入腰际,以左手按住额头。



但……



「……你是……鬼?」



另一侧传来沙雾吃惊的呢喃声。



看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晓月原本用钵金藏着、如今正用左手盖住的东西,被沙雾撞见了。



也就是说——



「……」



晓月的额头裸露在外,从浏海间长了两个跟指尖差不多粗的突起物。



与肿块或另外加装上去的东西有所出入。它们非常整齐——就好像仔细量过再装上去一样,左右均等,晓月眉毛上方长着一模一样的东西。



人们常称之为「角」,是种特殊的导术器官。



「果然是导术回路吗?那个刺青。」



对自己的事毫不在意——就连对「鬼」这个字都好像没听到一样,晓月用右手指向沙雾手腕附近。



「原来如此。一般人根本伤不了你,你早就知道了。」



护法兽。



被动导术的一种。



必须提防暗杀或偷袭,身分高贵之人——尤其是自身没有战斗能力的女人或小孩,这些人常为施术对象。它会对接近主体的杀气或恶意起反应,就算身为术之「芯」的本人没意识到,仍会自动启动,将敌对者排除。



「我……」



「还是说,你打算先让我掉以轻心,再让护法兽咬死我吗?」



「……没有。」



语气依旧感受不到热度,沙雾这么答道。



似乎不打算奋力辩解。就算遭人误会,她也不以为意——不觉得生气,怎样都无所谓,或许她这么想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看样子拷问行不通。」



晓月说得很不悦。



护法兽,那样东西会因他的导术剑法「溃散」。不过,护法兽马上就会再生,并反覆袭击过来。姑且不论在这种状态下与护法兽为敌,然而要拷问沙雾,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晓月脑中甚至闪过或许可以事先切断沙雾那双刺有术式回路的手的念头……若要如此,还是得先有伤害沙雾的心理准备。



「……总之……」



沙雾摇摇头。



「我没骗你,我不知道你说的『九十九众』是什么。真的是……这样。」



「……是吗?」



晓月口里吐出简短的叹息,再次坐了下去——接着大口大口扒起剩下的饭食。



手里动作没停,他就这样靠向货舱内壁。



「太好了,晓月大人。」



琴音探视晓月的侧脸,接着这么开口说道。



「那是……」



「职神。这玩意没有护法兽稀罕吧。」



晓月不耐地回答。



接着,他转向琴音并质问她:



「话说——你那句话什么意思?太好了?好什么?」



「好在不用拷问就解决了。」



琴音说话时笑得天真无邪。



「你瞎扯些什么?」



「晓月大人很温柔,其实不打算拷问对方吧?」



「……」



晓月转眼朝琴音一瞥,并回道:



「说话别一副很懂的样子。必要的话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拷问也好、凌辱也好,没什么好犹豫的。是因为护法兽太麻烦了,我才要改用其他方法。」



「……是。我说话太不知分寸了。」



琴音答话时稍稍垂下眼阵。



「对不起。」



「别说了,你给我闭嘴待着。」



晓月如此说道,视线再次回到沙雾身上。



「……话虽如此,你还是搭过那条船。」



这项事实不容否认。



接着——



「除非,你是客人。那艘船可是九十九众安排的,不相干的人不可能偶然搭上那条船。肯定是客人或另有他谋。」



「……那是……」



「猜对猜错都好,我绝对要逼你吐出所有情报。方法之后再想。」



晓月以冷酷的语气宣告。







黑夜海浪缓缓浸湿沙滩。



约莫二十只巨大木箱,有如漂流物似地排在岸边。



想当然尔,那些东西并非偶然漂至这片沙滩。其证据,便是那些箱子皆以粗草绳系在一块儿,旁边还有几名穿着兜裆布的水手。那些人把木箱系成筏状,之后才抵达此处。



不仅如此,像在证明这点似地,此刻——



沙滩上……出现巨大的人影。



是机关甲胄,还有三具。



「喔,这边。」



「辛苦了——」



此番话语,出于水手与机关甲胄机士的相互交谈。



他们应该已经预先讲好流程了,机关甲胄毫不犹豫地走近木箱,拉起绑在上头的绳子,将其完全拖出水面上。当水手们解开绳索后,机关甲胄左右手各抱一只木箱,不发一语地运起这些东西来。



就在沙滩附近,将这一切包围住似的,三方各有崖面相逼……其中一面开着相当大的洞口。机关甲胄要前往的地方,似乎是洞穴内部。



「……」



有个男人自崖上俯瞰着这一切。



他正值壮年——外表看来已过四十。



男人身上穿着以白色为基调的衣装,腰间插着两把刀,但打扮又给人山伏(注:在山中徒步苦行的修行者)或修行者的感觉。



面容严厉之余却也仪表堂堂,发型是将长发束在脑后,但他丝毫没有半点纤细软弱的气质……是名给人魁梧印象的挺拔男子。



在他的腰际,有张藉绳系吊的面具正摆荡晃动。



晓月以望远镜窥见船只上载有的九十九众——想必正是看到这个男人吧。



并且,在他背后,有如男人的影子般,与〈红月〉交战的白色机关甲胄正立于该处,综上几点,可以断言驾驶它的机士就是这个男人没错。



「——带刀大人。」



突然有人自一旁出声唤他。



名唤带刀的挺拔男子扭头看去——自幽暗深处,一名身着灰色作务衣(注:禅宗寺院里的僧侣作业服)的男人正孤身走向他。身材虽小却有着宽肩……若要说哪些特色一看便知,就只有该项。身著作务衣的男人以覆面布遮住脸孔。



「听说您遭遇机关甲胄袭击。」



「喔。」



声音听起来沙哑、低沉,带刀朝他应道:



「那件事,有些地方挺让人在意。」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身著作务衣的男人不解。



带刀再次俯瞰岸边作业——但他似乎想到什么,眯起眼睛说道:



「关于那具来袭的机体,该说是动作方面,细部的机体惯性与我的〈冰影〉有几分相似。」



「喔?」



「搞不好,那是御杖代机匠经手的产物。」



带刀一张薄唇扯出不羁的笑容。



那抹笑并非对出乎意料的事态感到无措——反倒认为如此亦不失乐趣,颇有闲情逸致玩味后续发展。



不过……



「——竟有这回事。」



身著作务衣的男子呈吃惊状,身体微微向后仰去。



「万一它和〈冰影〉是相同机系出身,很有可能有用上那名背叛者带走的『曰绯色金』(注:又称绯绯色金或火广金,为日本上古传说中的合金)。」



「是有可能。」



带刀冷静地颔首。



「不过……」



「当然,御杖代村落的居民确实已全数歼灭,以〈冰影〉为首,他们打造的机体更已尽数夺走——这事应该已经成了。莫非有漏网之鱼不成?」



「您是指还有第十三具吗?」



「……」



带刀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这会儿,他只露出一抹无声笑容——



「第十三具。倘若存在属实,非入手不可——这事暂且搁着。眼下已经不得闲了,还有麻烦人物参进来搅和呐。」



「确实头疼。若我方腾不出人手来……」



身著作务衣的男子叹了口气。



男人们的视线汇向一方——机关甲胄正将最后一箱货物运至洞窟内。







「——忘恩负义的东西!」



女人表情扭曲地叫道。



她手上抱着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年轻人胸口虚弱地上下起伏,看样子尚存一息——但可以知道已濒临死亡。喉管遭外力深深撕咬、刨开,大概连半刻都撑不过了。



不仅如此,女人脚边还有一人,是个中年男子。



他的喉咙也受了伤——不过这男人已经死了。眼睛失去光泽,只是虚无地映着傍晚的薄暮之色。



「竟敢如此,竟敢如此!」



女人的凄厉嗓音充满怨恨,重复着那句怒骂。



「我……我刚才……」



什么也没做。



倒是——



「不知感恩的东西!是谁把你养到这么大,又是谁供你吃穿的——」



以前曾唤她为「母亲」之人——如今,那女人正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视自己,并持续口无遮拦地指责道。



「像你这种人,你这种人,早就不是什么贵族了,你什么都不是!」



「我……!」



「以你现在的身分,不过是个孤儿罢了!如何再兴家业——凭什么——」



「义母大人——」



就算这么做是为了瞒过他人,是种虚伪的关系。



对于稚嫩的孩子而言,那仍是唯一赖以依靠的对象……



「给我滚出去!你这瘟神!」



此话一出,小石子跟着飞来。



沙雾她——摇摇晃晃地后退,就着衣襟凌乱的身姿,将住了好几年的「家」抛在背后,举步迈出。







就算她想挥去这段记忆,还是忘不了。



明明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不,或许是因为两年光阴还太过短暂吧。



「……」



沙雾待在一片幽暗的机兽车里,无意间,她卷起袖子凝视起自己的手腕。



以白皙的肌肤为底,护法兽刺青漆黑地刻在手上。



她找不到人依靠、无处可去,虽然过着漂泊的生活,能活到现在,全都拜护法兽之赐。那是种被动导术,当有人意图加害、杀害沙雾时就会有所反应,与沙雾本身意志无关,会自行发动。接着沙雾就会受到保护。



就连沙雾要对自己痛下杀手时也一样——全无例外。



想割喉的话,刀会被咬断,投水自尽又会被拉出。护法兽不问是非,一心守护沙雾——守护沙雾的命,就算是出自她本人的行为也不遗漏。



而这种反应……对沙雾来说,无疑是种诅咒。



连自身生死都不能自由决定。



她正处在这种状态下。



「……为什么……」



为什么会被施上这种东西呢?



不,她很清楚。虽然清楚,却不免自问。



手上的刺青——若直接在阳光底下观看,导术回路呈现黑色,在黑暗里则像散发着朦胧磷光。



「……啊。」



突然间,肚子叫了起来。



「……不管我怎么想,肚子都会为了活下去,擅自感到饥饿呢……」



关于这点,又是件了然于心的事。



试着让自己饿死,就连沙雾也没有这种气魄。



转眼一看——刚才端来的饭食依旧分毫未动地搁在原地。再看看把沙雾带来这里的青年,他正背对此处、靠在墙边休息。



印象中,他的名字好像叫晓月。



两人的距离伸手可及……从他身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沙雾拿起碗筷,小口小口地用起冷饭来。



当她这么做时——



「要帮你加热吗?」



突然有人在耳边轻声问道,令沙雾不由得绷紧身子。



自早晨睁眼开始,到晚上阖眼而眠——不,就连作梦都抑郁不已、了无生气,惧怕死亡的寻常感性亦已消弭……话虽如此,被人出其不意地叫唤,沙雾还是会感到惊讶。



「……」



她重诉将头转向一旁。



那里有着——身穿蓝色装束的年轻女子,仿佛待在水底一般.袖子、衬绳,还有她的头发,这些全都缓缓飘荡并浮在半空中。



「……职……神……」



「是的。」



女孩露出令人无法将她跟幽灵划上等号的开朗笑容,颔首应允。



「对了……那是上级机关甲胄……机关将对吧……」.



「是的。我身任机将〈红月〉的职神,名唤琴音。」



「……我叫……」



「您是阳炎沙雾大人。」



琴音回答的语气像在朗诵。



刚才晓月有问过,她只答了自己的名字。这位职神想必都有听到吧。



「沙雾大人,您是否为某地权贵的武家闺秀呢?」



琴音悄悄接过沙雾手中的碗,将它运往置于机兽车末边的小型灯火处。方形座灯由金属及玻璃制成,她应该是想将碗搁上去,藉此温热饭食。



与护法兽能断人咽喉相同道理,职神也一样,只要有意愿,就能碰触物体,但仅限于导术结界范围内——换句话说,身旁要有机士才能办到。



「……为什么?」



沙雾低吟着问道。



她的衣服搭有薄绿及红彩,为一身华丽鲜艳的衣裳——若今日还是多数人被迫趋于贫穷的战国时代,这身打扮非显即贵,但时至今曰,已有愈来愈多庶民穿得起这身衣装。



已经不能单凭外表来判断身分了。



「为何你会说我——出身武家?」



「看您身上特地施了罕见的护法兽守护,所以我猜想您是否血统高贵。且您似乎也懂得职神及机关甲胄方面的知识。」



「我不是……权贵子女。」



虽然不明显——但沙雾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



「不是什么……闺秀。」



「真是如此吗?」



琴音说起话来并没有刻意追问的意思——她面露微笑。



「那你们……又是什么人?反倒是你们,更像德河武家出身不是吗……?」



随着废机令颁行,要想制造新的机关甲胄,若非幕府直属武士身分,根本不在准许之列。更不用说上级机关甲胄了,原本就数量稀少——余存甚至不到百具。不仅如此,多数都被德河幕府囊括了才是。



不过——



「想必您也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晓月大人的额头。」



沙雾陷入沉默。



确实——她看到了。



钵金下藏着晓月的「角」……虽然与御伽草子(注:日本古典文学,内容多为民间传说)、怪谈里出现的鬼角有所差别,但那确实不假,不是寻常人类会有的东西。



「认真而言,鬼是不可能仕官的。」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鬼——」



鬼。人们如此称呼那些异能者。



没有称之为父母的因,凭空诞生之果—鬼之身即为「芯」,容易扭曲因果流动,并且鬼对会干涉因果循环的导术之适性比普通人高上许多。



然而——



「绝大部分的情况下,鬼很受人忌讳……」



琴音微露苦笑地说道。



「参照武家诸法,不单禁驶机关甲胄,连刀都不许佩戴。」



「……」



又一次,沙雾看向沉睡中的晓月背影。



她接过琴音递来的碗,嘴里发出微微叹息。



「鬼也一样——遭到世人厌恶呢。」



「因为……毕竟是鬼。」



琴音颔首道。



接着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又补上这句话:



「虽然也有人毫不在意,肯接受鬼,作风特异独行。」



「……我曾经听说过,鬼对导术特别拿手。」



「是的.诚如您所见。虽然晓月大人的身手还未登峰造极——」



确实,藉着并用导术的剑法,晓月方才一度灭破护法兽。



「因为是鬼……就算被护法兽袭击也不会丧命吗?」



「关于这点,或许是有可能……?」



琴音偏过头去。



或许琴音正觉得疑惑沙雾究竟想说什么。



不过——



「……多谢招待。」



沙雾说着把碗放下。



到最后,她吃得一点不剩。自己的肚子根本无视主人心情,真是令人郁闷。眼见她这副模样——



「看您吃得干干净净真令人开心。」



琴音朝她如此说道。



「……?」



准备食物的是晓月。沙雾一直在旁边看,所以她很清楚。



因此,琴音的话语——并非是在说这餐饭做得有价值的意思。



「一命,得以传承至另一命。」



琴音语毕便指向……鱼干。它的肉被仔细挑走,现下只剩头与骨。确实,鱼干曾经是有生命之物。



「得以传承……」



「是的。」



琴音颔首道,表情并无半点晦暗。



然而,那句话——并非出自其他人,而是出于死者之口,就连沙雾也察觉到这话有多么沉重。



上级机关甲胄的职神……本是活生生的人。



以活人做为牺牲,不,将之当成活祭品,上级机关甲胄的职神方能诞生。倘若琴音之姿与丧命时无异,她或许是在不曾为人母的情况下,以那具身子——不,身体也好,心灵也好,甚至是灵魂,全都献给这具机关甲胄了。



「……」



沙雾重新审视琴音,并看向晓月的背影。



他人的状况、背景与自己无关——在毫无余力的情况下,沙雾一直如此认为,直到这时,她初次开始想知道这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两名男子乘着夜色奔走。



有些被枯叶遮住的岩块,或横生的树根等等——在森林里必须时时注意脚步,快跑甚至容易发生危险。不过,他们却不以为意,使尽全力蹬踩地面。事先安排用来逃走的路线早已确认过数回。虽不至于熟到闭着眼睛也能跑的程度,但也不至于三两下就绊倒,摔个凄惨。



「快点,快!」



「我知道!」



虽然短了些,但看两人腰际都挂着刀,想必皆为武士身分。只不过,他们身上的衣服有些走样,看起来跟农民穿着没什么差别。观察他们的穿着,便可窥知其生活有多邋遢……讲难听点,就是有失体统。



身分明显是浪人——两人看上去皆是如此。



「哈哈,我俩终于开始走运啦!」



其中一名浪人露出有点牵强的笑容。



「只要把『那样东西』呈给福岛家,奖赏就手到擒来!」



会有这种反应,或许是想强颜欢笑,藉以化解恐惧与焦躁。



笑容里似乎找不着退路。这是想用尽心力粉饰太平,旁人也看得出来——另一名浪人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气氛里有股说不出的沉重,就这么压在两人身上。



「哎呀,若是周旋得当或许还能谋个一官半职!」



「当官吗?」



「当然了!也不用再接这种乱破勾当!能活得光明磊落,不再提心吊胆,堂堂正正取回武士资格!」



「哈……哈哈!我们长年在外奔波,这下终于能告别浪人生活了!」



两人乘着夜色,在森林里奔走。



两人身处的立场明明该力求隐密行动才是。本来,他们就连呼口气都要小心谨慎,这点他们再清楚不过——然而,两人却拉大嗓门呼来唤去,可见心里有多不安。



终于……



「呼……呼……」



浪人们气喘呼呼,他们到达森林深处,亦即目的地。



那里布了块网,上头盖满树枝及枯叶,隐藏手法令人无法一视觉察,有两具机关甲胄就跪在那。



男人们手脚飞快地剥去那层伪装。



两具都出自战国时代——还是于末期大量生产的机关甲胄。与俗称的机关将相比,整体外型较为笨重,当时的首要目的是冲产量,打造时在细部省略了功夫,光凭目测也能得知此差异。



不仅如此,机体上随处可见显眼脏污及锈蚀,两具机关甲胄似乎疏于维修。说得更确切点,两机肩部都有相同刮痕——错了,那是某样东西斑驳的痕迹。若是有参加过只原合战,或许会发现痕迹正为败逃西军的旗标。



那是场一分天下之大战……想当然尔,战后出现大批战败残兵。



即便战争结束,过了十年、二十年.他们依旧没有固定主子,以流浪武士的身分四处彷徨打转。



关于这两个人,基本上还算正派,至少还想谋个一官半职。若沦为不入流的鼠辈,可能干起宵小之类的勾当,四处作乱,然后总有一日便会遭幕府派遣的部队制裁。



总之……



两人钻进各自的机关甲胄里,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刀,将之插入操机盘内。接着又操纵手动循环器,让权水在机体内部循环起来。



过没多久,机体便「暖机」完成。



就等这一刻——浪人们握住操机盘上的短刀,将之推往更深处。



一推完,钢铁巨人立即震动了下。



一次,两次。接着——



持续不断、绵延不绝,有如心脏在跳动般。



巨躯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由于机士搭乘,再加上权水循环,它得以复活,并展开预设强度的导术结界。



「——启动完毕。」



「我也弄好了!」



手从循环器的操纵杆上离开,就着敞开装甲的缝隙.浪人们彼此吆喝。



「不过还是得注意,别发出太大的声音,会被发现的。」



「哈——只要搭上这玩意,没人阻止得了我俩!」



一搭上机关甲胄,两人就强过肉身武士。



获得压倒性力量、坚固的装甲,视野高度也变了,能居高临下俯瞰世人,这种感觉——甚至会让搭乘者误以为自己是神。



这两名浪人也不例外,纷纷沉醉在机关甲胄的威力下。



「出发吧……!」



浪人们驾驶机关甲胄,慢慢在森林里移动起来。



他们不用跑的,要是动得太激烈,装甲就会发出喀铿喀铿的声音。与上级机关甲胄不同,在大量生产的情况下,战国未期的机关甲胄零件「密合度」不够,原本就不太适合进行隐密行动。虽说坐上机关甲胄会让人产生优越感,但举止必须尽量保持低调,他俩似乎尚未丢失这份冷静。



话虽如此……



「好——」



两人穿过森林,穿过岩场,就在——对面那里。



一片沙滩出现在眼前。



透过装甲的窥视孔,浪人们互相使眼色,接着将权水循环量提高。



要想在水上奔驰,必须展开相应程度的导术结界才行——理所当然地,权水消耗量会为之增加。若在这种节骨眼上吝于消耗权水,导致机关甲胄连人带机下沉水底,到时就变成笑话一桩了。



确认钢铁的鼓动增幅后,浪人们打算一鼓作气冲过沙滩——



「——啊?」



时机好巧不巧。



「怎……?」



浪人们注意到一件事,他们四周突然变暗了。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正因如此,光一旦被遮住,想不发现都难。



也就是说——



「什么?」



「怎……怎么可能!」



忠实反映出驾驶员的惊愕,两具机关甲胄僵在原地。



像在睥睨这般巨体,更加庞大的暗影出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这片诡夜海滩,浪人们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



绝望、恐惧、慌乱,这些情感与混沌融和在一起,交杂成某种不明物。



高亢。愈来愈高亢。高到超越极限。



自浪人口中无止境迸发,尖锐骇人的那声音——已无法称为人类的声音了,而是撕心裂肺的残响。







机关甲胄堪称战场明星。



看上去威风凛凛,只消派出一架,我方士兵就会士气大振,敌方士兵就会恐惧得发抖。在人类世界的战争里,它的出现等同钢铁战神降临。按投入数量多寡,还能在瞬间扭转一面倒劣势——这就是机关甲胄。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机关甲胄都不只是单机运用而已。



精制出权水的导术师、负责调整机体的整备师,视情况,抛光机体或配合战场施以装饰的工匠也有可能伴随左右。因战斗耗损、或得依战况更换武具,统合载运这些的机关兽车——其驾驶人亦不在话下。当然,其中几项是能派予机士身兼,但通常派给学有专精的专家会比较省事,错误率也较低。



以此类推,一旦到了机关甲胄队要远征时,浩浩荡荡大队出发是常有的事。



事实上……诗织率领的第九天部队亦相同,相对于机士六名、机关甲胄六具,随行人员则超过十名,算起来共有十八人在队。



再加上还有六台机兽车,实在没办法投宿一般规格的旅店。



江羽兼有渔港及贸易港口,这个港町天天人来人往,与其他地方相比,规格较大的旅店并不少,但——还是有疑虑。



因此,诗织一行人便置身福岛宅邸旁的广场,搭好帐篷就地野营起来。



这片广场原本就是福岛宅邸的一部分——若有战事发生,可以用来聚集士兵、喊话激励士气。由于建造时就打算容纳几百名士兵,就算机关甲胄队在此处野营,还是多少有些多余空间闲置。



无论如何……



「嗯……?」



诗织歪了歪头。



她正待在其中一个营帐里头,靠座灯的光阅读书状。



此时,外头突然有人出声。



「诗织大人,恕我冒昧打扰。」



「——兵卫,查出什么了没有?」



她一双眼仍盯著书状看,开口朝对方问道。



形式上说了声「抱歉」做为客套词,兵卫掀开帐子进到里头。



兵卫是朽叶家家老之一,是名年约三十五的中年男子。生了张看上去相当顽固、有棱有角的脸庞——事实上,他正因这份严谨受到器重,自侍童时代就一路侍奉朽叶家,打诗织出生后,他更摇身一变成为她的专属家臣。



亦即自诗织出娘胎后就与兵卫一直有交情——对她而言,说是年龄有些差距的兄长也不为过。而双方对此都有共识。



因此……



「……」



诗织将和服的领口拉松,穿法浪荡不羁,看起来跟游女(注:性工作者)没两样,有那么一瞬间,兵卫皱了下眉头——但事到如今并没有多加责备。诗织原本就喜欢跟男人一较长短,在穿着上——更贴切点说,面对他人目光,她有许多表现都大剌剌的。



「没查到什么特别的。」



暂且不管那些琐事,兵卫如此回道,并摇摇头。



「这块土地代代都由毛理家治理,别说是福岛大人了,对于德河幕府方面,似乎也有许多人抱持负面印象……」



「这样。」



诗织还是盯著书状看,她点点头附和。



诗织要兵卫去向周边居民打探消息,她也早就料到会成果不彰。说到底,这不过是为了周全——为一种确认手段罢了。



「诗织大人,您在看什么?」



「失踪者的名表总览。」



这时,诗织总算从书状中抬头,将书状展示给兵卫看。



「不过,这事还真诡异。」



「您认为——事有蹊翘吗?」



「所谓的失踪,就是因为鲜少发生,才会称作『神隐』。」



诗织泛着苦笑说道。



刹那间,兵卫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



「您是指频率过高?」



「说得更准确点,应该是集中在某一时期才对。一年前完全没有失踪事件发生,半年前才开始有人频繁失踪,光确认到的就有将近五十人在这附近失踪。不过这只算有去奉行所(注:掌管该地司法,行政等多种工作之处)通报的数量,也许有些人只是没算到,实际上或许有更多人失踪。」



「视情况,甚至达百人以上吗?」



倘若真是如此,这件事确实不能以「失踪」总结。



从人数来看,等同一个小村落完全消失。



「还有——自上上个月开始,失踪案例就突然没了。」



「……亦即六个月前至上上月,共四个月,失踪事件全集中在这段时间内发生吗?」



「是啊。也就是说,只有那段时间缺人。」



诗织环起双手说道。



平常总是用布捆得很紧的那对丰满胸脯,现下似乎在刻意夸示自身存在般,被挤了上来。兵卫简短地咳了声并移开目光,接着说道:



「会不会被抓去做什么工作了?记得先前曾在某个藩属发生过,藩主瞒着幕府开挖银山的案例。」



「是有那个可能,但若真是如此,抓的人应该会偏向年轻男性才对。就我在名表上看到的,失踪人口遍及男女老幼。」



「这么说来,莫非是南蛮的奴隶商人所为?」



「有可能。」



诗织颔首。



「丰聪公在世时曾禁止奴隶买卖,当时似乎以年轻女子为主。」



为了从事奴隶买卖,因而踏上日本这块土地的南蛮商人不在少数。然而早在幕府成立前,于丰聪秀吉治下,奴隶买卖就为官方禁止。关于这项规定,德河掌权后依旧继续沿用。



因此,南蛮来的奴隶商人就改为暗中掳人……但反推回去,一旦被官差发现,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了事的,他们比其他人更清楚这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掳走大量百姓,肯定坏事,奴隶商人应该没有那么蠢。



「真是令人不解。到底是为什么?」



「或许是基于某种理由,打算收山,才在最后做大的?」



「就算是这样好了,消失的人不限年轻姑娘,理由上实在说不通。」



「说得也是。年轻人姑且不谈,连老人家都不放过,把这些不怎么好利用的人抓去当奴隶未免没什么道理……」



既不是抓去做苦工,又不是抓去赏玩。若都派不上用场,根本不需要特意冒险掳人吧。那么——



「唔嗯……」



兵卫皱着脸沉吟。



瞧了眼他的样子——诗织露出和缓的笑容说道:



「……说真的,我一开始并不打算认真处理。事态演变成这样,多少令人有点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