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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至今伦子仍忘不了当年妻子死后,筑摩川看著自己的那种鄙视憎恶的眼神。



「我被特别防疫局收留,多亏千纱医生留下来的资料,我马上就成了公认吸血种。要是没有获得公认,就真的会被关进牢笼里了。」



特防局的人也有把被收监的「非公认」吸血种秀给伦子看。那边对待他们的方式,基本上就跟对待实验动物一样。伦子不禁感激起自己一开始能被科警研收留的运气。



特防局的局长对十二岁还年幼的伦子说:



「公认第十六号,国家姑且承认你的人权,但你属于本局的所有物。不过,你有几个选项。若你想过健全的社会生活,就只能成为国家公务员,我们有一些专门对应吸血种的部门会接受公认吸血种。此外,如果你希望安稳的生活,虽然或许很像隔离,但也是有可能的。又或是你想追求完全的自由,那也可以,方法就是在此杀了我,然后开始逃亡吧。本局会非常乐意处分你。」



伦子虽然不知道第三个选项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老实说,她当时什么也不在乎了。接连丧失亲生母亲与代替母亲的女性,而且都是因为这受诅咒的血才让两人死亡,选择逃跑被击杀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



我和她们约好了,要和人类一起生活。



伦子问道:「国家公务员……具体来说是要做什么样的工作呢?」



局长答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杀死吸血种啊。」



「我杀得死他们吗?」以人类的身材来看,体格还很娇小,看起只有才六岁的伦子问。



局长回答:「杀得死啊。你是第一世代,马上就会变强。虽然我们的工作也是杀死他们,但若是你们愿意自行处理,这样最好。」



伦子漠然思考──这种血杀死了母亲与千纱医生,真想从这个世上抹杀掉这个血脉,只要看到持有同样诅咒之血的人,就把他们杀了,最后就只会剩下伦子一个人。这样一来,伦子只要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地等待那近乎永恒的寿命结束之时到来就好了。和人类一起生存下去的道路,就只有这么一条。当时伦子还很年幼,也完全没有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吸血种,所以是认真这么想的──



我要做这份杀了他们的工作。



听到伦子的回答,局长回了一个几乎让人发颤的冷酷残忍的笑容:



「十六号,我欢迎你的选择。」



伦子会继续念书,或许一部分也是因为千纱的教导,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默默期待,也许念著念著未来还会有不同的选项出现,但结果只是徒劳一场。



大学一毕业的伦子马上就被派到行政内阁下的特定种防灾局。这是国家对吸血种的政策还不明朗时设立的组织,工作内容是外派到各地的警察局里,参加吸血种引发的重大事件的搜查,并负责最终的处理。



杀了好几个人。



伦子一边杀他们,却得一边承认一个事实。带有诅咒之血的怪物,到哪里都不存在。需要毁灭的恶魔,纯粹是妄想的产物。所有需要杀害处分的对象,都只是运气不好,因意外遭到感染的,或是渴望永恒的生命而被感染的愚昧──人类。



即使如此,伦子也无能为力。一旦凶暴化,就没有治疗方法,放任不管只会让灾情扩大,而就算没有凶暴化,故意扩散感染的吸血种也会成为搜查的对象,最后杀害处分的任务也会跑到伦子身上。恳求饶命的人、恶言相向的人、咒骂自己是同族杀手的人──伦子都一路经手过来。



而现在伦子所在的地方,就是这个警视厅刑事部搜查第九课。



红朗一直静静低头望著自己的马克杯。不知道他是带著什么想法听伦子这一席坦白。伦子虽然在意却问不出口,她只能喝咖啡掩饰尴尬,一种比平时还苦涩的味道染上舌尖。







那天晚上,伦子带著红朗前往北池袋。



一出池袋车站北口,沿著嘈杂的铁轨前进一会儿,走过爱情宾馆与声色场所林立的一个角落,进入充满油腻空气的成排中华料理餐厅区。



伦子在写著「白龙轩」的黄色看板前停下脚步,接著转过头对红朗说:



「听好了,今天你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一切,绝对不可对其他人透露。」



红朗用力眨眼。



「是的,了解!呃……林子小姐是不想被人知道你请我吃中华料理吗?」



「白痴,我们可不是来吃饭的。」



伦子拉开门走进店里。



里头只有四张客桌,吧台也只有六个座位,是一个小店。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所以店里没有半个客人,只见吧台另一侧充满蒸汽的厨房里,有个体格魁梧的男性正在备料。他发现伦子走进店里,用眼神对她打了个招呼。是一个用蓝布包著凌乱的白发,看起来很木讷的年轻男性。



「晚安,白龙,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们,白丽她──」



伦子才刚开口要问,后门就开启了。



「──小伦子!」



一边说著一边带著满面笑容走进店里的,是一个穿著刺眼鲜红旗袍的年轻女性,旗袍上金线刺绣的龙凤在她的胸前与裙襬上飞舞。



「好久不见,你来找我真让我太高兴啦……咦?」



女性看到红朗之后露出意外的表情,她交替看著红朗与伦子的脸接著说:



「真是太稀奇了,你不是一个人来啊?」



「他叫桐崎红朗,上个月起开始在我们课执勤。」



「敝姓桐崎!」



红朗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气势十足地鞠躬。



「哦……我从来没见过你带同事来,到底发生什么事啦?这表示你终于找到值得信赖的搭档了吗?」



「别开玩笑了,白丽。」伦子摆出一个臭脸说:「是这家伙太迟钝,不管塞了什么样的工作,他都没有要辞职的意思。总之,他暂时应该都会待在我们课里,所以我想让他认识一下这间店也好。」



「这样啊。」



白丽别具深意地笑著,用视线窥探伦子的神情。



「你、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白丽摆明捉弄她说完后把视线移到红朗身上招呼道:「初次见面,我是这间店的老板白丽,那边那个魁梧不说话的孩子是……」她用下巴指了一下厨房说:「白龙,我的厨师。」



「我叫桐崎红朗,林子小姐平时承蒙照顾了!」



红朗也对厨房里的白龙深深一鞠躬。



「呃……所以说……」



还搞不清楚伦子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间中华料理餐馆的红朗抬头看著伦子和白丽的脸。



「小伦子,跟他说没有关系吧?」



坐到吧台座位上的白丽问著。



「你不介意的话是没差。」伦子用坚定的语气回答。



「我是第二世代。」



白丽对著红朗无谓地说。



就好像在说「我是左撇子」或「我是三姊妹的长女」似的,语气宛如在讲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所以红朗一瞬间也无法掌握对方话语的涵义。



「白龙也是,但我们不是公认的,所以拜托你保密啦,警察大人。我们店还满有人气的,所以要是得卷铺盖走人的话,常客们也会很伤心呀。」



白丽讲完之后恶作剧似的舔了舔嘴唇。



这个女老板和寡言的厨师都是──第二世代吸血种。



所以林子小姐才要自己不得透露风声啊。虽然红朗也听说过,其实有许多吸人偷偷地躲在人类社会里生活,原来是真的呢。



「大家不是都说吸人的视觉和嗅觉很敏锐,导致味觉也很敏锐吗?所以这是真的喽?因此才经营餐馆吗?」



红朗老实说出心里想的话,让白丽愣了一下之后捧腹弯腰大笑。



「小伦子,这孩子真有趣呢!我认同他当你的伙伴喔。」



白丽笑得肩膀抽搐一边说。



「就说不是这样了!」伦子气愤地说:「他只是愚蠢没神经罢了。」



我又说了什么蠢话吗?──红朗担心地交互看著白丽和伦子的脸,甚至还确认了一下厨房里的白龙的神情。



「好了,桐崎,你就在这里等一下吧。」伦子说:「我有些事要找白丽聊聊。」



「咦?那个……」红朗显得不知所措。



「你去帮忙洗碗好了。」



伦子丢下这句话之后就跟在白丽后头消失在门后。门关了起来,就把红朗只身被留在店里。



白龙一边切长葱一边看向红朗,面无表情却像是在坚定有力地说──她都那么说了,那你要怎么做呢?



红朗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半晌之后,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穿过吧台隔间走进厨房。



「请多多指教!」



代替回答,白龙把厨房用的菜瓜布丢给红朗。



「所以你今天想知道什么呢?」



白丽把伦子招进餐馆二楼的住家里,随性地坐到藤椅上发问。



四坪大的客厅里,墙壁上布满了缂织壁毯,昏暗的房间只有来自四个角落的间接光源,果实气味的薰香烧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知道『王国』这个集团吗?」



伦子慎重地选词询问。



白丽表面上是中华料理餐馆的老板,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隐藏的另一面。像是占卜师、工作发包人、经营顾问,还有──



「哎呀,这很贵喔。」



线人。



「不过我可以算你『两口价』,能请你先付款吗?」



伦子压下嘴里苦涩的滋味,吞下肚子里,放弃挣扎点了点头。



所以我才不太想来这里啊──伦子在心里发牢骚,把红朗留在楼下的理由除了不方便开口之外,最重要的是因为死都不想让他看到自已支付情报费的场面。



白丽招手,伦子便走近藤椅,任白丽的催促跪在她面前。两人的视线对在一起,白丽的表情放荡起来,接著从椅背起身把脸凑到伦子的脸旁,然后像是包覆伦子两颊似的捧住她的脸庞。她冰凉的手心让伦子发了个颤。



「……还是一样,真是太美丽了。」



白丽混著陶醉的气息呢喃,用大拇指缓缓抚过伦子的嘴唇。



「真是符合永生的美貌……真希望被你喝得滴血不剩、吃得尸骨无存,成为你美丽的一部分呀。」



「要做就做,不要拖拖拉拉。」



躺在对方手心间的脸红了起来,伦子移开视线不悦地说。



「那就恭敬……」



白丽微微倾著脸庞贴近。



「不如从命喽。」



嘴唇贴在一起的瞬间,麻痹窜过全身,伦子缩起身子。有如蛇一般的舌头侵入口中,缠住伦子的舌头,把她牵往更湿热的世界里。



「嗯……」



已经无法分辨从鼻子呼出来的甜腻声音是自己还是白丽发出来的。



最后一股微微的疼痛刺到舌尖。



自己的血液被吸走,而残留在舌头上的气味,是罪恶的苦涩。伦子知道自己的身体突然开始发冷,背脊也在颤抖,白丽则是官能地发出吞咽的声音。



让人失去意识般地长久──但其实只过了数秒而已。在这样的亲吻后,白丽缓缓把脸抽开,混血的唾液在她石榴色的嘴唇上发亮。



「……真祖的血的滋味真是教人受不了呀。」



伦子用手背抹了抹嘴唇别开脸说:



「别用那种怪称呼叫我。」



「哎呀。第一世代这种没品味的称呼跟我们的久命种之王(玛土撒拉)一点也不相衬吧?」



线人「白龙轩」不仅止要求现金,还会要求各种代价。而她向伦子索取的,想当然耳是鲜血,因为听说第一世代的血非常美味。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每次都要用这种吸法啊?吸脖子或手臂不就行了吗?」



伦子闷闷不乐地抱怨,同时用舌头抵住牙齿后方蹭了几下。虽然被吸血的伤口马上就会复原,但舌头上还会残留被吸血的触感。



「我的收费当然是包含接吻啊。既然有品尝像你这种美女的嘴唇的机会,谁会想要去吸脖子、手臂、胸部、大腿那些无聊的地方啊。」



「我可没提过胸部、大腿啊!」



伦子不禁提高音量,她接著清咳几声,坐到羊毛毯圆椅上。



「我付完了,快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白丽咯咯笑著,拿起水壶对身旁玻璃咖啡桌上的两个玻璃杯倒好水,一个给伦子,自己则一口气喝乾另一杯。



「是关于『钻石王国』的事吧?」



「钻石?」



「那是他们的正式名称,虽然几乎没有人这样叫,多半都是叫他们王国或是简单称之为『那些家伙』而已……」



她把空玻璃杯放回桌上。



「开始成为谣传的话题,应该是最近半年的事吧。听说他们积极增加血脉,开始壮大组织。」



「组织规模有多大?像是互助会那样的吗?」



潜伏在人类社会里的吸血种彼此多半有些松散的互连网,藉此流通情报与粮食来互相扶持。这家白龙轩也算是这种网路的一个枢纽。可是白丽却摇头说:



「似乎不是那么温和的组织喔。据说有非常严格的规定,而且必须绝对服从首领……一个被称为国王的人物才行。」



「知道那个叫作国王的来头吗?」



白丽用力摇头。



「好像几乎不曾露脸,只是听说是个年轻男子。但说年轻,我猜应该也只是指外表而已,至于实际的来头就没什么人知道了。」



伦子也点了点头。一旦感染成为吸血种,那一瞬间肉体的老化速度就会极速减缓,到了一个阶段就会完全停止。虽然停止的年龄根据每个人的体质会有差异,但多半无从得知吸血种的实际年龄。不用多说,眼前的这位白丽虽然看起来肌肤光滑毫无皱纹,但伦子知道她其实已经超过六十岁了。



「但组织的成员都是第三世代的,所以我猜国王应该是第二世代。如果是以东京为根据地的第二世代,我不可能不认识,所以可能是最近才来东京的吧。不过还真是厉害的家伙,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确保了相当好于几人份的血液调度管道。」



「看来也有相当的金援呢,有在组织性地经营生意吗?」



「小伦子想问的是那个神秘的药品吧?听说用来分卖给想变吸血精灵的小鬼的那个。」



伦子点点头。F大学发生的事件想必白丽也有耳闻,所以警察现在在追查哪些线索,她心里肯定也有个底。



「真是很可怜呀。居然有人会想主动变成这样的身体,而且还是那些尚有大片美好人生的年轻人呢。」



白丽把手贴到胸口,垂下长长的睫毛闭眼叹息。



人类想变成吸血种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主要的理由就是不老长寿,因为吸血种不会老,就算肉体有些损伤也会马上再生,因此几乎不会死。而自古人类社会里就不乏可望获得永生的人。



只是以前都觉得会有这种欲望的多半是老人,没想到连年轻人都会像是追求流行般憧憬吸血种,甚至不惜花钱买药,让人连气愤都懒得气愤,徒留唏嘘。



「那你有听说是这个『钻石王国』在卖药吗?」



「听说卖药的商人都自称是『王国』的,但是……」



白丽停了一下瞪著半空。



「让人觉得有点可疑。」



「……哪里可疑?」



「流通在黑市里的药会让人变成第五世代不是吗?也就是只能增加马上就凶暴化,会被处理掉的可怜孩子的东西吧?『王国』真的会做这种事吗?听说就算有人自愿想加入,也得通过严格的审查之后,他们才会愿意分血将人纳为伙伴,而且当然是变成保有理性的第三世代,毕竟如果不是这样,就根本不可能维持组织。」



「也就是说……到处散布药品与他们的行动准则不符,是吧?」



「是啊。」



针对王国,大村也说过与白丽讲的类似的话──认为他们不是会随便散布血脉的一群人。



「会不会只是把招纳伙伴与为吸金做药分开来处理呢?根据宫地荣市的母亲的证词,宫地荣市每个星期都会推托是药钱,跟她索取一笔不小的金额。我猜那些家伙的生意模式就是一开始先让人被感染,接著再卖抑制发作的药品,进而不断榨取金钱。」



「我知道这是犯人的做法,只是……」



白丽一时之间不知道语带含糊,只是用手指摸了摸空玻璃杯的杯缘。一片沉默之中,回荡著玻璃发出的淡淡啜泣声。



「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我也几乎不知道他们实际的状况,只是我这边没有多少关于他们的情报,就代表他们建构和运用组织的方式非常周到。这样的组织却会对一般人到处宣传自己是『王国』来做非法生意──我实在不觉得他们会是那么愚蠢的一群人啊。」



结束与白丽的对话,伦子回到一楼,只见红朗在厨房洗碗槽边沾了满身的泡沫。



「啊!林子小姐!你看,我终于能用洗碗精的泡泡堆出五重塔了!白龙哥还只能做出三层呢~~所以是我赢了!」



在一旁像是要吞了洗碗槽似的瞪著泡沫的白龙一脸悔恨,而他全身上下也沾满了泡沫。伦子叹了口气。真亏他与那么难相处的白龙,居然能第一次见面就玩开。



「谁叫你玩耍了!快点整理整理。白龙,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伦子走到店外等红朗收拾,她抬头看著从二楼窗户发出来的紫光,认真地思索白丽讲的那些话。



不觉得「王国」是会为了钱去做禁药买卖生意的愚蠢组织……



如果她的直觉正确,那究竟是谁在卖药呢?



不知道,现在缺少太多拼图。但不管是谁,伦子都无法原谅。居然散布这个受诅咒的污秽血液,绝对不能继续放任下去。







隔天早上,筑摩川凶神恶煞地冲进九课办公室。



「梨纱在哪!」



正在补充咖啡豆的红朗被揪住衣领提起来,一路被压到柜子上,咖啡豆有如午后雷阵雨一般阵阵打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梨纱有没有联络你!」



「我、我不知道……」



被超强的臂力压迫胸腔,红朗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喘不过气似的断续回答。



「你在干什么啊!部长!」



从总务部那边回来的伦子从筑摩川背后厉声大吼,筑摩川咬牙切齿地放开手,红朗差点摔在地板上,赶紧用手撑住置物柜重新站好。



「……梨纱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回家,老子昨天在公司里熬夜了一天,今天早上只回家冲澡一趟,结果发现衣服和碗盘都还没洗,我打电话给学校,他们却说没看到人。」



伦子和红朗几乎是同时确认自己的电话,既没有简讯也没有未接来电。两人试著打电话给梨纱却打不通,只不断传来在无讯号或没开机时的呆板人声应答。红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起头说:



「我打电话给小七看看!」



正当红朗打算拨电话时,电话就响了,红朗瞪大眼看著萤幕上显示的来电者──正是久濑七月。



「喂喂喂!」



『……是红朗先生吗?我是久濑。』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七月快哭出来的声音。



『梨纱昨天……说要代替我去跟那些学长姊谈谈,结果到今天早上也没来上学,不管怎样都联络不上,我想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红朗睁大眼看著筑摩川的脸。



「是谁?」



被这么一问,红朗心惊胆战地解释,却语无伦次。只见筑摩川的眉头越皱越深,成了垂直深深的一条后,用极低的声音回答:



「我来听。」



被他的气势压倒,红朗赶紧对七月丢下「我们部长有话想跟你说」这句话,话才一说完筑摩川就一把抢过听筒贴到耳朵上。



「电话换人了,这么突然真是不好意思,我是警视厅刑事部的部长,敝姓筑摩川。」



红朗第一次听到筑摩川这种有礼的说话方式,整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比刚才他怒气冲冲地冲进办公室里大吼时还要可怕。红朗开始担心电话另一头的七月是不是吓得整个人都缩成一团了。



筑摩川一讲完就把电话塞回给红朗,接著迈开大步离开九课。



「大村!」



他呼喊搜查一课课长的声音随著粗暴的脚步声远去。



坐在前往目的地的车上,大村向伦子与红朗说明:



「我们已经确定高中生恐吓勒索那件事和宫地荣市的事件之间是有关的了。」



副驾驶座上的伦子紧紧握住放在大腿上的拳头心想──连这么重要的情报,也是到现在都没让我知道吗?



「我想办法让那群高中生吐出他们第一次遇到卖药人的地点,结果是惠比寿的一间夜店,我们在宫地荣市的房间里也有找到同一间店的名片。」



伦子转头看坐在后座的大村,至于驾驶座上的红朗,应该根本还搞不清楚状况吧。只见他手握方向盘,紧紧盯著前面警车的车尾。



「也就是说,那间店就是『王国』的城堡吗?」



「也不到城堡那么夸张,但那里确实有个常客自称国王,是个出手海派的年轻男子。我从店员那里问出的资讯是,他只点无味的伏特加,异常讨厌菸味,耳朵还好得莫名,总之有许多特徵都和吸人符合。」



吸血种虽然喜欢酒精,但多半都讨厌味道太强烈的酒。此外,听觉和嗅觉也比常人敏锐几十倍。虽然这算不上是确实的证据,但确实足以让人怀疑。



「在店里埋伏了几天,昨天终于掌握到国王住在哪里了。」



地点就是现在一行人前往的一间位于代代木的办公大楼。



「负责监视的宇佐见昨天半夜有回报,说是有一辆厢型车开进了停车场。」



把厢型车的照片传到七月的手机上请他确认,七月表示「昨天好像有见过」之后,搜查一课就总动员起来了。



七月说昨天被那些恐吓他的学生们叫到学校附近的家庭餐厅,他们因为被警察问话而非常愤怒,结果梨纱一起跟到了店里,最后还说:「我来跟他们谈,七月你先回去吧。」虽然七月很担心让她一个人跟他们走,但因为梨纱坚持说要是七月在场反而不好谈,所以七月也只能放弃,而在要回家时曾看到那辆厢型车停在那间家庭餐厅的停车场。



『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



刚才那通电话里,另一头的七月哭个不停。



伦子思量,恐怕是贩药分子察觉到警察的动静,才故意把七月和梨纱叫出来的。甚至也有可能是梨纱主动说出自己父亲是刑事部部长,事态才会演变成这样。



那群家伙就狗急跳墙──绑架了梨纱。



到了晚上,梨纱用LINE传了「我没事」这样的讯息,但那恐怕也是那群犯人逼她打的吧。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梨纱的消息,要是梨纱真的坐过这辆开进大楼里的厢型车,那么距离她被绑架已经超过十个钟头了。



「要是昨天就知道发生了这种事……就能马上展开行动了……可恶!」



大村懊悔地说著,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



都跟梨纱讲过那么多遍,叫她不准太过深入了,怎么讲都讲不听。要是我的语气再更严厉一些……不,一开始知道王国这个组织的事情时,要是无视筑摩川或大村他们的介入,强硬地调查那些勒索七月的学生就好了。



「拿到搜索令了吗?」



伦子头也不回地问后座的大村。



「现在部长应该也在催法院那边了吧。等他一到现场,或许会不分由说地直接下令攻坚,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被抓走了……」



「不管部长下不下令,我都打算这么做。」



「喂!樱夜,别忘了你好歹也是警察,那些人的据点可是普通的办公大楼,而且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



「那些家伙的巢穴在几楼?」



大村咬紧牙关。因为一说出来,就等于间接同意伦子立刻突袭攻坚的打算了吧。但他最后还是呻吟似的说:



「在顶楼最里面。」



红朗在那栋八层高办公大楼的前一个路口停下车,沿著车道停著成排伪装成普通车的警车,附近的马路上也开始陆陆续续出现穿著不起眼风衣的刑警。伦子也马上卸下安全带冲出车外,从看似要下雨的阴霾天空中吹下阵阵冷风。



聚集在最前头的警车附近的男人堆中,有个突兀背影一看就像走错地方的人,身上穿著显眼的喀矢米尔羊毛大衣。伦子皱起眉头。那个人就是矢神,而对方也回过身注意到两人的存在。



「樱夜!」



他神情凝重地冲了过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啊,矢神?」



对方明明就什么都还没说,语气却不自觉地像是在责备对方。



「因为我听说你也会过来,所以我才过来的。毕竟我的任务是监察九课啊!」



监察的工作,可不是让你来现场指手画脚!──伦子本想这么说,但一想到对方也不是会因为被这么说就退缩的人,只好把这些话收进心里。



「毕竟搜索令还没有下来,你不要抢先轻举妄动。要是你引发了任何问题,都会导致别人质疑这个专门对付吸血种部门的正当性,演变成……」



「闭嘴!」



伦子语带愤怒地一把推开矢神,刚好跟上来的红朗扶住脚步不稳的矢神。



「辛苦你了,矢神先生,果然马上就失神了呢!」



「什么叫果然马上!我从来都没有失神过,你这家伙还是一样这么没有礼貌。啊!樱夜,你给我等等!」



看得见那栋大楼正面玄关的十字路口行道树的树荫底下,站著两张熟悉的面孔──搜查一课的宇佐见和桦泽。看起来像是刚跟谁通完电话的宇佐见放下贴在耳边的手机,满脸为难地瞪向伦子。



「樱夜警部,请别说要我们现在立刻攻坚之类的话喔。」



「我会视情况决定,有什么动静吗?」



「我没有义务跟你说!」



话说到一半的宇佐见看著伦子的身后闭上嘴,因为大村正焦躁地快步走来。



「什么状况?」大村瞪了两位下属一眼。



「里头配了六个人监视电梯和逃生梯,没有动静。」



宇佐见压低声音报告,把眼神移到桦泽身上。



「……那些家伙有时会从百叶窗的隙缝偷看外面,恐怕已经察觉到自己被包围了吧。」



桦泽手上拿著小型望远镜,歪著他浅深色的脸说著。伦子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顶楼。所有窗户都用百叶窗遮起。已经被察觉了,梨纱有危险,不,该不会已经……不,别这样想!



「恐怕无法等到搜索令下来才行动。」宇佐见语带焦虑地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就直接攻坚吧!拜托大楼管理员关掉八楼的电源……」



「说什么傻话,对手可是吸人,关灯只会对我们不利。」



「再这么拖拉下去部长的女儿就要──」



就在僵持不下时,办公大楼里传来一声尖叫,打断刑警们的争论。



而且还不只有一道声音,听起来像是好几名女子的尖叫。伦子和其他刑警走出路口看向大楼,勉强透过二楼办公室的玻璃窗看到内部的状况,而就算是从这个距离,也能看到大量员工正在恐慌逃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村放在胸口口袋里的电话响起。



「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村一接起电话就劈头这么问,所以打来的大概是躲在大楼里的刑警,一听完对方的回答,大村的脸就跟著扭曲。



「……那些家伙到楼下了吗?不是?……四楼也有?到底怎么回事?躲在八楼监视的那些人的报告呢?没有报告是什么意思!」



大村看向伦子,压低声音对她说:



「有人被感染了。是二楼公司的员工还有四楼的清洁工。」



才讲到一半,听到话筒另一头的刑警仓皇失措的声音,大村瞪大眼说:



「管理员也被感染了?到底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吸人早就全下楼躲起来了吧?」



宇佐见呼叫救护车,桦泽则往车阵的地方跑,打算把随行医生带过来。追著伦子跟上来的红朗与矢神不明就里地看著大楼前的骚动,大村的手机接二连三收到大楼里传来的报告。六楼茶水间也有四个女职员突然倒下,出现吸血种感染特有的发作症状,三楼厕所里则有好几个人被疑似遭感染的男员工袭击……



「到底怎么回事?听起来整个大楼都有状况,究竟……」



伦子抓住大村的肩膀,大村狠狠地看向她。



「干嘛!」



「自来水!快在整栋大楼放广播,叫所有人绝对不要接近有水的地方,并快点撤离所有人!」



大村只傻愣了一瞬间,接著马上恍然大悟。



「那些家伙把药投进水塔了吗!」



「什──!」



在后面听著两人对话的矢神哑口无言,但没有其他原因可以解释现在这样激烈的感染扩散状况。那些家伙恐怕是想让警察陷入混乱,才把大量可让人变吸血种的药品丢进了水塔。



「可恶!」大村几欲捏烂手机似的塞回自己口袋里大喊:「立刻让整栋大楼的人避难并确保受感染者!」



「那些卖药的家伙要怎么处置!」宇佐见愤怒瞪眼说。



大村转头看向伦子和红朗。



「攻坚。」



然后压低声音对伦子这么说。



「只靠你们两个攻坚。随便你们爱干什么都好,解决掉他们。」



「大村课长!」矢神立刻上前企图挡在大村与伦子中间说:「刚才那话我可不能当做没听到,再说搜索令都还没……」



「啰嗦!小伙子,我会负起全部的责任。」



大村抓住矢神的大衣衣领,把矢神甩到人行道上的灌木丛上,重新转身对伦子说:



「去吧。」



伦子跑了出去。



受到感染的人被捆绑固定在担架上,从大楼玄关一个接一个被送出来,伦子穿过他们从逃生梯冲上去,红朗的脚步声也尾随在后。



伦子一通过七楼的楼梯就闻到血腥味,而在打开最高楼层的逃生门前一刻,就连红朗似乎也终于闻到了那股味道,因而皱起眉头。现在没有时间警戒踌躇,伦子直接拉开门把。



「唔!」



传来一股刺眼又刺鼻的臭味。



红朗推开伦子率先踏入走廊。



「喂!桐崎!」伦子也追著他进入办公室里,呆板的磁砖地板随著两人经过,就发出黏腻恶心的脚步声。里头寂静到让人觉得惊悚,只听到换气扇运转的声音。太奇怪了。连半点气息都没有,怎么会这样?所有人都趁著混乱逃跑了吗?但那些刑警早就一直在监视著电梯,而刚才自己才从逃生梯一路跑上来,照理说应该没有任何其他退路。难不成是完全不动屏息躲在某处吗?那这片浓厚的血腥味又要怎么解释?



伦子试探性地打开走廊左手边的门,那是一个让人联想到医院或学校研究室的房间。房间里头的架子上摆著成排的试剂药品,桌上还有蒸馏器、过滤器、显微镜以及林立的试管。看来这些人比自己想像的更有组织地制作著药品──伦子感到不寒而栗。



刚踏出研究室,就听到从走廊远处传来细微的呻吟,伦子和红朗吞了口水跑过去。



另一间房可说是一片血海。



二十四坪左右的地板上毫无立足点,几乎全都被红黑的血水给覆盖住,不管是沙发床、电视、抱枕、桌子还是书架,所有东西都布满血渍。面对这惨绝人寰的光景,伦子一时还没有办法察觉到,那些到处散落、无法分辨出轮廓的块状物就是死尸。



「林子小姐,这该不会是……梨纱姊的……」



红朗站在旁边呢喃,弯腰蹲下来,把脸凑近正好躺在自己脚旁的那个东西,好不容易才辨识出这是人的形体。伦子毫不在意手会弄脏,直接把手放到那个尸块的肩膀上,把他的脸往上挪过来看个仔细。



是个男子,那有如割千刀般扭曲的恐怖表情烙印在他的脸上。



可是这是──



「是……吸人吗?」



听到红朗的话,伦子全身僵硬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球里还留有红色光芒,断裂的牙齿在口腔内堆积的血液里一边颤抖一边软弱地试图再生。



可是他已经死亡,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他胸膛正中央留下一个窟窿,从跑出来的肋骨里头可以看见更深的空洞──在那当中没有心脏。



这种杀害吸血种的方法──徒手抓住心脏拔出来,是最确实的处理方法,也是吸血种杀死吸血种的做法。



重新环顾室内,总共有五具、六具……尸体。不顾周遭的血渍脏污,伦子重新绕了一圈。所有死者都是年轻男性,全都是被拔出心脏而死的,从地上传来阵阵极力试图重生,徒劳挣扎的湿溽声音。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谁干的?



「……呜……」



又传来刚才的微弱挣扎声,呈现半放空状态的红朗回过神抬起头来,赶紧穿过地上凌乱湿溽的绒毛地毯,冲到房间深处的一扇门前。



打开门一瞧,里头是个有点骯脏的卧室,装著垃圾的超商塑胶袋丢在地板上,桌上和地上都堆著杂志,血迹不像外头那间房那么夸张,只有墙壁和床单上沾了血。



里头只有一具尸体。这具男尸身上穿著染血到无法辨识本来颜色的连帽外套和牛仔裤,而他的脚露在床外,背靠倒在墙上。



「这是什么啊……」



红朗不禁发出声来。



伦子跟著抬起视线后,才发现墙壁上的血迹写著文字。是某个人──恐怕就是杀害这个吸血种的犯人留下来的血字。



FALSE KING。



……冒牌国王……?



重新往下看床上的那具尸体,才发现躺在肚子上的东西,伦子伸手取起。



一张扑克牌──方块国王。



方块也就是钻石。



钻石王国。



冒牌国王。



「呜……啊……呜……」



挣扎呻吟声比刚才更鲜明,伦子这才回过神来。



「梨纱姊!」



红朗正从床底下抱起一个包著毛巾躺在地上的娇小身躯。



「大姊!你没事吧!大姊!我是桐崎,林子小姐也在,你放心,我们来救你了!」



「红朗哥……啊……呜……呜……」



梨纱在红朗手臂中扭动身体,制服看起来像是被撕破一样四处碎裂,伦子光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指甲抓破的痕迹。梨纱的嘴唇因急性充血变成桑椹色,眼睛里则燃著熊熊红色火焰。



诅咒的红色光芒。



她简直要渗出血般咬紧嘴唇,然后大吼:



「桐崎!快点送她去医院,立刻做超低体温治疗!」



「知、知道了!」



这瞬间伦子全身起鸡皮疙瘩似的感到不祥的气息,于是快步越过正打算出休息间的红朗,直奔到走廊上。



「林子小姐?」



红朗吃惊的声音完全没有进到伦子耳里,伦子冲过走廊推开铁门,沿著留在墙壁与地板上的血迹一路直奔冲上通往顶楼的楼梯。



伦子打开顶楼的门,握住屋外边缘栏杆的人影转过身来,开始变强的冷风吹得那人头上帽子边缘的毛皮来回飞舞。深绿色长版大衣上的扣子从上到下都密实紧扣,也因为这样,那个人超乎常人的体格也格外明显。



看不到──对方的长相。



帽子里的脸上覆盖著小丑般的白色面具,哭中带笑的眼睛底下画著扑克牌的黑桃、红心、梅花,还有方块。



直接看得到肌肤的只有双手。



但伦子光靠这个线索就知道了,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有如柱状石般硬化的肌肤──这是第三世代以上的吸血种凭自己的意志活性化的证据。



「……就是你杀了所有人吗?」



这是问都不用问的问题,因为那深绿色的大衣衣角和袖子都染著鲜血。面具纹风不动,没有回答,只有面具眼睛部分开的洞里模糊闪烁著那深红的火焰。



「你是谁?是『王国』的人吗?」



伦子想起摆在尸体肚子上的卡片──方块国王。那个应该不是故弄玄虚要栽赃的吧。那么来杀冒牌国王的这个家伙就是──



「你才是真的国王吗?」



大衣底下的肌肉稍微紧绷起来,伦子感到这个徵兆的下一刻,几乎是下意识地从水泥地板上跳起来。巨大的风压擦过伦子的脸颊,对方瞄准腹部打过来的拳头,仅空虚地擦过伦子,飘起的大衣衣角。



「──唔!」



对对方以无法辨识的速度挥扬爪子,伦子仅凭直觉撇开头,千钧一发地躲开攻击,被擦破的脸颊渗血飘散在风里。伦子压低身体转过身背对栏杆。



带面具的吸血种就站在和伦子隔了有段距离的屋顶角落的栏杆上,由上往下俯视著她。他站在那狭窄细小的立足点上,面对狂风乱舞却文风不动。两人之间构成满满杀意的张力。



不行,会被杀死。伦子的脖子与背后滑过一道宛如要凝结的油的绝望感。那不是没有活性化就能对抗的对手,而且桐崎现在人不在这里……真是太大意了。伦子恨起刚才一头热,只是感到气息就马上追过来的自己。不管怎样至少也要拖延一下,让桐崎有时间带梨纱逃离这栋大楼。



就在此时,伦子听到一道闷闷的声音:



「狼……为何……?」



面具底下发出的质问,虽然大部分的声音几乎都被风给掩盖掉,但确实传到伦子耳里。



「你──」



就在伦子稍微往前靠一步的瞬间,带面具的吸血种蹬了一下栏杆。



伦子反射地缩起身体,但对手腾空跳跃的方向是──



栏杆的另一侧。



「──!」



伦子倒抽了一口气,只见深绿大衣的衣角被风吹得整片飞扬起来,吸血种顽强的身体在空中之中漂浮了一瞬,接著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伦子冲到栏杆旁。



探出身子往下看,只见暗沉的绿影变得越来越小,而他套著军装裤的粗壮腿部朝大楼墙壁踢蹬了一下,踢蹬的力道之大,连伦子的脚底都能感受到那股冲击波。绿影藉著踢蹬的反作用力大幅改变落下的轨道,他弯起身体缩得小小地回转一圈,在空中划出悠长的抛物线远去,轻巧地高高越过眼底的车道,接著落在对面较矮大楼的屋顶上。



正当伦子取出手机要联络大楼下的刑警时,绿影已经从那屋顶上再次跳跃出去,接著消失在大楼的另一侧。



手机从伦子的手上滑落下来。



她的双脚一软,只好赶紧抓住栏杆,才没有整个人跌坐到地上。



覆盖肌肤的紧张感渐渐剥落,呼吸卡在喉咙里无数次,在眼底不断大响的警笛声肯定已经响了很久,但现在才终于钻进伦子的耳里。伦子的手一边发抖一边捡起手机。



这一切还没结束。梨纱她人怎么样了?不,就交给桐崎处理吧。我得保护事发现场和搜证,得工作……得完成工作……



伦子拖著仍旧麻痹的双脚走向楼梯间的门。







伦子被叫到科学警察研究所的东京分所,已经是隔天晚上的事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绝不会再踏入这里一步──这个留著可恨血痕之处。



「你也太慢了吧。」



一到地下室,早就在等待间的筑摩川一看到伦子就起身。



「对不起。」



伦子压低视线。



这里是以前筑摩川的妻子千纱因伦子的血而死去的地方。



但是把伦子叫到这里的正是筑摩川。



不知道是他还是自己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两人周遭飘荡著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伦子无法抬头看向对方。



「……我听说只有梨纱被送到这里。」



为了帮昨天的事件收尾,伦子这两天实在忙到废寝忘食,虽然很在意梨纱的状况,但在警视厅里也没见到筑摩川的人影,其他刑事部的同僚都没有人知道梨纱现在怎么样了。



「……我就是为此叫你过来的。」



「为什么是这里?这里又不是医院,没有超低温治疗设备吧!」



伦子终于抬头看筑摩川,语气粗暴地说。筑摩川只是一直紧盯著墙上的一个点瞧,没有回答。伦子才发现筑摩川的眼袋充满了憔悴的颜色。



一道脚步声逼近。



「筑摩川部长,谢谢你。」



过来搭话的是穿著白衣开始步入老年的男性,应该是这里的研究员吧。在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年轻的研究员。他们察觉到伦子的存在后,大概是想起了她是谁,露出复杂的表情对她点头致意,伦子也轻轻低下头。



研究员用钻牛角尖的僵硬表情重新望向筑摩川,接著深深鞠躬致意。



「这次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刚才已经把药送到医院了,应该来得及。」



药?来得及?伦子轮替看著筑摩川和研究员的脸。



「用不著跟我道谢,这本来就是我老婆的工作,毕竟是那家伙中途放弃的工作,我当然有义务协助你们。」



筑摩川忍住痛苦似的挤出这些话。



「说什么中途放弃……那只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意外。」



研究员嘟哝说著,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因为伦子也在场,才会回想起那起不愿回想的往事吧。



「……千纱医生的……工作?药又是什么意思?」



伦子忍不住插话,一种不祥的预感阵阵刺著她的胸口。



「那家伙本来想做出针对吸人的新疫苗,昨天那起办公大楼的案件里应该会出现许多被感染者吧?但毕竟不是一般被咬的感染,而是被下药感染的,以前的药恐怕没有用。但现在正好有个绝佳的样本。」



「是的,多亏部长,才有办法应用筑摩川女士留下来的技术做出专门的疫苗。」



研究员接著筑摩川的话继续说下去,但语气却非常沉痛,令伦子不禁感到奇怪。



「已经做出药品了吗?那梨纱也能好起来吧?」



一股沉重的沉默蔓延在众人之间。



第一个开口的是筑摩川。



「梨纱是直接从静脉被施打药品,而且被丢在那里已经超过了十二个小时,病状发展到第三阶段,已经来不及了,甚至都开始会再生了。」



「咦……?」



第三阶段,也就表示被感染之后,距离成为完全的吸血种已经超过了一半的病程,所以已经无法阻止她变成吸血种,在吸对法的判定上也认定第三阶段就等同吸血种。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正好有绝佳的样本。」



听到筑摩川的这句话,两位研究员一脸沉痛地别开视线。



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的瞬间,伦子感到全身发冷,甚至两眼发晕。



样本。



因同样的药剂受感染开始发病的患者……而且也开始出现再生能力,因此可以无限制采取血液的……绝佳、绝佳、绝佳的……



回过神来,伦子已经将右半身靠上冰冷的墙,凝视著筑摩川有如不动岩石的表情。知道自己的爱女没救之后,就主动献出来当作研究材料了吗?



「这是当然的,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罢了。然后,樱夜……」



筑摩川用了无生气的眼神看向伦子说:



「这个样本就交给你来处理了。」



伦子全身冻结。



「『处理』吸人是你们九课的工作吧。」



朝著楼梯走过去的筑摩川,在经过伦子面前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低声说:



「我呀,我也希望在这一生当中,毫无道理地持续憎恨下去的对象只有一个人就够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原谅我吧,樱夜。」



他的脚步声从伦子身后渐渐远去。她完全无法做出回答,只是狠狠咬著下唇咬到渗出血来,然后又感到那开始再生的嘴唇肌肤微弱顶住牙齿的触感。



希望由杀了他妻子的我来杀了他的女儿吗?



这么一来,就不需要再去多恨谁了。



被研究员领著,走到研究室的深处,一个有转盘式门锁的厚重金属门扉里面。光看第一眼,也看不出来躺在房里空荡地板上的就是梨纱。她全身被拘束器具捆住,就连脸都被丑陋的面罩盖著,而那不时就翻覆身躯的模样,让人产生未免太讽刺的联想──简直就像血蛭。



两位研究员无言地低头鞠躬,接著离开这个保管库。身后的门被关上,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两人存在。



伦子弯腰蹲到血蛭身旁。



虽然明知对方应该听不到,但伦子还是向她搭话。



是我的错吧?



因为我的缘故,又发生了……像这样无可挽回的伤害。都是因为我在你身旁。就是因为你老是说一些是我朋友什么的蠢话,才会发生这种事。都怪你自以为很懂我,老是在我身边打转,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虽然现在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但让我说说真心话吧。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你很碍眼,同时又很羡慕你。我一直很想像你那样过活,也一直很想对你报以笑容……



所以──



伦子轻轻把手伸到那个面罩底下的喉咙上。







由自称王国的走私卖药组织掀起的事件,再加上还未完全抚平的F大学集体感染事件,简直是在上头加油添醋,媒体更是争相报导,让话题延续爆炸性延烧。不过警方为了避免引发不必要的恐慌,所以隐瞒了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角是药品,而且感染原因是药品混在自来水里这些细节。不过正因为少了这些细节,电视和网路媒体连日连夜地出现了无数臆测报导。



身为刑事部长的筑摩川在指挥搜查之余,也无法免于被媒体追逐,因此整整一个星期都没能回家。他几乎不吃任何东西,只靠喝酒解决。这么忙也倒刚好,省得去思考那些无谓的事情。不用去意识到回到家后,已经没有人会等待自己,也不再有人会为自己做饭的事实。



过了一个星期,不管警务部还是公关干部都要筑摩川至少回家一趟好好睡一觉。被这么说教,筑摩川一回到刑事部部长办公室,就臭著脸地躺进椅子里。明明全身应该都累翻了,却有种每个细胞都在互相挤压的感觉,让他完全没有半点睡意。



回想起来,当年自己的妻子──千纱过世时还比现在好。



因为当时梨纱也才只有一岁,有无数个让他需要回家的理由。



至于现在已经……



这时,一道敲门声传来。



「打扰了。」



进来的是伦子。



筑摩川的嘴歪了。从那天之后,筑摩川就刻意避开伦子,因为一旦碰到面,就得问之前命令她办的事情的结果,像是遗体是在哪间设施处理或是怎样埋葬,这些如果可以不用确认就不想确认的事。



但也差不多到了该面对的时候,没办法一直逃避现实下去。



「是樱夜啊。上星期的……」



筑摩川讲到一半的话吞回肚子里,一阵屏息,他瞪大眼睛凝视站在伦子身后,从门缝间胆怯且紧张地走进房间里的娇小人影。



掀下连帽外套的兜帽,亮丽的褐发流泄到肩膀上,淡褐色的太阳眼镜底下的瞳孔寄宿著淡淡的火焰。



「……梨纱……」



筑摩川从喉咙深处挤出那早该不存在的女儿的名字。



为什么?我不是让她处理掉了吗?她没有经过许可,就放她活下去了吗?那都过了一个星期,到现在还没有凶暴化也太奇怪了。是疫苗生效了吗?但那些研究员都异口同声说已经没有救了。不管怎么说,梨纱的眼睛,一摘下太阳眼镜就一目了然──那带来灾祸的红色火焰阵阵跳动闪烁。



「樱夜,你这家伙……」



筑摩川狠狠瞪著伦子,不用想答案也只有一个:



「你让她二度感染了吗!」



「是的。」



伦子面无表情地回答。



「所以梨纱是第二世代,既不会凶暴化,也能接受公认……」



「谁准你这么做了!」



筑摩川踢倒椅子站起来,双手拍桌怒吼。



为了拯救逐渐变为第五世代吸血种的梨纱,唯一的方法就是透过第一世代的伦子的血液,让梨纱受到二度感染。



「我对她的心脏直接大量输入了我的血液。」



「没人问你是怎么做的!你为什么要擅自做这种事情!」



「对不起……爸爸。」



躲在伦子背后的梨纱重新戴上太阳眼镜,颤抖地道歉。



「我……变成这个样子……真的很对不起。我们以后……没办法一起住,我也没办法……再帮你煮饭了。真的很对不起。」



筑摩川别开脸,紧紧握住拳头,浮现青筋。



「部长,你是对我这么说的吧?『就交给你处理了』。」



伦子的声音也终于渗入一丝痛苦的情绪。



「所以我只是照我的判断,做了对我有利的事情罢了。」



筑摩川绕过办公桌走向伦子,接著粗暴地甩开伦子和她身后的梨纱,用力推开门。



「爸爸。」



梨纱泫然欲泣地叫唤。



「老子没有女儿!」



他像是直接扣在梨纱的鼻头上似的用力甩上门。



梨纱把额头靠在门上,靠在门边一阵,伦子只能静静守望那瘦小的身躯,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爸爸刚才快哭出来了呢。」



梨纱头也不抬地呢喃著。



「……嗯。」



伦子决定不去思考自己做的决定究竟正不正确,虽然她早就明白筑摩川不可能会因此高兴,反而会因此勃然大怒,但是伦子不后悔,就跟她刚才对筑摩川解释的一样──



我只是做了对我自己有利的事。



喀喀喀──这时,奇妙的声音传来。只见梨纱用指甲刮著门,身著连帽外套的背影开始痉挛,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伦子姊……我……对不起……又开始……」



梨纱断断续续地说完转过身来,只见她双眼里的熊熊火焰几欲撑破眼皮。不妙──伦子赶紧抓住梨纱的双肩。



「还是太早出来了啊……我们回医院吧。」



「……喉咙……好渴……」



梨纱抓著伦子的手背,用力搅动口中的舌头。



「拜托,拜托你了……我喉咙好乾啊,伦子姊。」



伦子咬紧嘴唇环顾四周。



没办法,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进来吧。



她锁上门脱去外套露出手臂,并拉近梨纱的肩膀。



「好吧,喝吧。」



梨纱的喉咙轻微抖动,接著用力咬住伦子手臂柔软的地方。



「──!」



伦子绷起脸,咬破肌肤的牙齿并没有真的带来太大疼痛,倒是梨纱眼中充满愉悦的火焰,嘴边被红色血沫及口水弄得脏污,喉咙一边发出声音一边啜饮鲜血的模样,让人不忍目睹。



「……伦子姊。」



梨纱抽开嘴呢喃起来,而鲜血沾在她的脸颊上。



「我说,伦子姊的血真的……真的很好喝啊……我……啊哈哈。」



又一道明显的湿溽声音与喉咙吞咽的声音响彻了刑事部部长的办公室。



「瞧,我……真的变成吸人了呢……之前我一直自以为了解伦子姊……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现在终于懂了。这样实在……太惨了,为什么要救我呢?为什么让我变成怪物也要救我呢?呜……吶,伦子姊的血真的好好喝喔。我好想永远喝下去啊。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喔。因为都是你的错,都是伦子姊把我……变成这样的……你知道吗?」



一边咬著手臂的肉,满脸浴血的梨纱一脸恍惚的神情,伦子用手温柔地摸摸她的发丝。



没错,是我逼你过著这般丑陋又永恒的黄昏生命。



因为你就像是我的妹妹。



因为我希望你活下去。



和我一起活下去,活在这个永恒的诅咒,永恒的饥渴之中。



我真的是──太差劲了。



伦子抱紧著梨纱,用手指轻轻穿过她柔软的褐色头发,把手臂压在她的脸上,听著她吸取自己的血液的声音,就像远方传来的空洞声响一样,伦子闭眼任自己沉浸在这倦怠感与罪恶感里。



筑摩川没搭电梯,而是走楼梯前往休息室所在的楼层,虽然明知不可能睡著,但还是要让身体感受一下疲劳。



「老爹!」



他在楼梯转角被叫住,一转身,只见红朗正好快步爬上楼梯。



「干嘛,桐崎?」



声音不自觉地凶狠起来。只要会让自己想起梨纱的人,最好都别接近自己。



「对不起,我……」



「你做了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事吗?」



「我刚才从林子小姐那里听说梨纱姊的事情了。」



「所以呢?」



「那个时候……要是我更快……」



红朗的话语被「呜」的一声打碎,筑摩川抓起红朗衬衫的领口,把他整个人举起来压在楼梯间的墙壁上。



「就算你快个几十秒把她送进医院,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实,别想这些无聊事了!」



筑摩川放手背对红朗。



「回去工作,我等下必须假装睡觉才行,都怪那些警务部的人一直鸡婆叫我休息,吵个没完。真是白痴死了,谁要回什么家啊,反正──」



话语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



「反正回到家──也没有半个人在。」



筑摩川重新往上爬,红朗却对著他的背影勇敢大喊:



「老爹!」



筑摩川扭过头狠狠瞪他,心想等下如果他又要说什么烦人的话就要揍他,但是赶著冲上来,在距离筑摩川只剩一阶时停下脚步的红朗满脸认真地说:



「我听说老爹以前曾在全国体育大赛的柔道比赛拿下冠军。」



筑摩川一时之间无法拿捏红朗这个问题背后的意义,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这又怎样?」



「请你来道场指导我,拜托你了!」



红朗深深鞠躬。



这天,位于警视厅本部十七楼的塌塌米柔道场里只有他们两人,穿著柔道服的红朗后背摔在塌塌米上的声音轻快地响遍道场无数次。



「还没完呢!」



「再来十次!」



不管怎么被摔,红朗都站起来冲向筑摩川。拉、过腰摔、推手、过肩摔、过手摔……筑摩川觉得自己已经好几年没穿的柔道服里充满了流汗产生的蒸汽。



为什么这家伙要做这种蠢事呢?筑摩川用足技豪爽地绊倒红朗瘦弱的身躯并将其摔出去,他边摔边想──还有,自己为什么要陪这家伙呢?



全身发热,道服因新流下来的汗水紧紧贴著肌肤,自己居然会因这么单纯的事打起精神,筑摩川诅咒自己这愚蠢的肉体。



「老爹。」



红朗用手企图撑开筑摩川揪住他衣领的手说。



「干嘛!」



筑摩川摇动红朗的上半身,一边探他的破绽一边丢下简短回覆。



「我和老爹交杯过了喔。」



「所以又怎样!」



筑摩川挥腰使出足技,红朗千钧一发撑著。



「我们都是樱田门组的,也就是老爹的小弟,刑事部的每个人都是。」



为什么这家伙──筑摩川垂下视线,透过一层水膜,自己和红朗赤裸的脚尖看起来有些模糊。



「所以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有很多家人喔。」



「啰嗦死了!」



扫过红朗的双腿,用一记过肩摔将他摔到塌塌米上,红朗又马上站起来大喊:「再来一次!」筑摩川告诉自己流在脸上的那些东西是汗水,用手直接抹过那些水珠,接著用力紧紧抓住冲过来的红朗的衣领和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