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遥远的圣诞夜(2 / 2)


「如果是那个老师,说不定真的做得出这种事喔。」



听了剑野的叙述之后,沙树点点头。



「班上也有不少女同学很讨厌酱汁。他总是对可爱的女同学偏心,还会在女生身上摸来摸去。」



「该不会他对你也做出这种事吧?」



「……偶尔会搂著肩膀,或是从背后抱住我。」



沙树别过了视线,完全不像是平常那个意气风发的儿时玩伴。一想到酱汁让沙树露出这种表情,我的内心顿时涌起怒火。



下一秒,我猛然起身。



「我要去阻止他。」



迟了片刻,剑野也跟著站起来。



「锐二说得没错,检举他吧。」



大吃一惊的沙树抬起头来。



「检举?怎么检举?」



「带著评分不公的证据报告校长,同时举发他对女同学性骚扰。当然,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办不到的。」



剑野微笑著凝视我。我也报以微笑。



「就这么办。有阿剑在,我就更安心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锐二。」



沙树罕见地慌了手脚。



「慢著,没有人拜托你们这么做好吗?」



「这不只是为了你而已。让酱汁吃点苦头,对全班同学都好。」



「对方是大人,而且是老师喔?不是小孩子能够对付的。」



放心吧——剑野说道。语气十分冷静。



「只要有我跟锐二,就什么都办得到。」



沙树说「你们是笨蛋吗?」,却也不再阻止我们。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们在秘密基地召开作战会议。两人在捡来的白板前进行讨论。我提出的点子多半都是从漫画学来的,例如「模仿侦探跟踪酱汁,藉以掌握证据」之类的。这是受到去年一月开始播放的侦探动画的影响。由于少了手表型麻醉枪以及蝴蝶结变声器,我的提议遭到否决。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掌握证据的方法。当时没有智慧型手机,无法随意拍摄照片或影片。具备拍照功能的行动电话在一九九九年问世,距离当时还有两年的时间。



不过在一九九七年当时,已经出现了不亚于现代科技的机器。「即可拍」。价格即使是小学生用零用钱也买得起,校外教学或是运动会等等的大型活动之际,大家都拿著这个玩意到处拍照。



我们利用这种「即可拍」,拟定了作战计画。



概要如下。



早上考试的时候,我假借想上厕所的理由,吸引酱汁的注意。剑野趁著这个时候拍下自己的答案卷,之后再拿著这张照片以及被篡改的答案卷向校长提出控诉。



「很好,就这么决定。」



剑野十分满意,我也没有异议。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完美的计画。



然而我们很快就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我们对大人的狡猾以及社会的龌龊一无所知。



一开始计画相当顺利。「好痛!痛痛痛!我、我的肚子!」我媲美※撒旦先生的逼真演技完全把酱汁唬得一愣一愣。剑野趁机拍下照片,花零用钱将照片洗出来。发还的考卷果然有篡改的痕迹,答案栏的0被改成了6。只要跟照片进行比对,酱汁蹩脚的手法顿时一目瞭然。(译注:撒旦先生,《七龙珠》的人物,得意技是屎/尿遁。)



于是我们将充当证据的照片与考卷放在信封里面,打算直接交给校长。为了不被酱汁发现,我们没有去校长室,而是在停车场等人。躲在校长的爱车SOARER后面,静待校长出现。



校长平常应该都会在傍晚五点回家,今天却一直没有出现。车子的数量逐渐减少,停车场愈来愈空。办公室的灯光亮起。在夕照的渲染之下,无人的操场彷佛辽阔的大海。



「校长今天有来学校吧?」



「上午确认过了,应该有来啊……」



剑野不时看向手表。他的母亲管得很严,要是六点以前没回家,就会被痛骂一顿。他暴露在短T外的手臂,已经布满了鸡皮疙瘩。虽然已经五月,傍晚时分还是颇有寒意。剑野的身体不是很强壮,听说小时候还会气喘。



「阿剑,你回去吧。我再等等看。」



「不行啦,这本来就是我的事。」



「不,这是我们的事。」



就在这时,「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剑野的表情瞬间结冻。我们被最该避免撞见的人物逮个正著了。



酱汁手中拿著手电筒,下垂的脸颊肉因不悦而扭曲。



「枪羽、剑野,又是你们两个。」



「又是」二字隐含著些许不屑。在他的印象中,我们大概是「胆敢跟我这个老师作对的嚣张小鬼」吧。



剑野故作镇定。



「老师晚安,您怎么会来这里呢?印象中老师应该不是开车通勤的吧?」



「巡逻校园的老师请病假,托我代班。倒是你们这两个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酱汁伸长脖子,打量著SOARER。



「你们在破坏校长的车吗?过来!」



酱汁粗壮的手臂跟山贼一样长满了毛。剑野反射性地甩掉酱汁的手,在那一刻,他手上的信封掉在地上。我们还来不及反应,信封就被酱汁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嗯?」



两个小四生的身高,构不到酱汁打开信封的手。比对考卷和照片之后,酱汁涨红了脸,身体微微颤抖。



「你们两个找死!」



宛如落雷的怒吼从天而降。



像这种时候,小孩能采取的行动只有一种。大人正在生气,孩子首先必须露出愧疚的神情,接著垂头丧气地看著脚边,以沮丧的口吻说声对不起。依此要领表现出反省的意思,静待暴风雨离去。



然而今天的我们不能那么做。



「还来!」



我抓著酱汁的右臂,像吊单杠一样吊在上面,将全身的体重压他的身上。酱汁巨大的身躯微微摇晃,他用单手撑著SOARER的引擎盖。



「给我放手,枪羽!」



抓著信封的左手一掌打在我的脸上。我听到剑野惊呼一声。酱汁过去虽然骂人骂得很难听,却从未动手打人。这并不是出于对学生的爱护,纯粹只是担心被冠上体罚的大帽子罢了。然而现在的他已经失去理智,一心只想抢走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锐二!」



剑野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行了,锐二!先闪再说!」



大脑的某个角落认为这样才是明智的做法,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我拚命摇晃双腿,一脚踢中酱汁的肚子。脚尖传来肥肉特有的软绵绵触感,耳中听到宛如青蛙被一脚踩扁的呻吟。「可恶的小子!」酱汁以数个耳光还以颜色,我的足踢也接连命中目标。一定要替剑野争取逃跑的时间——当时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卯起来踢了又踢,结果侥幸踢中酱汁的胯下。酱汁脸色一变,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抓住机会骑到他的肚子上,单方面朝著他的脸部一阵乱打,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



——搞什么,这家伙很弱嘛。



我产生这种念头的那一刻,身体突然在半空中翻了一圈。后脑重摔在地,视界剧烈摇晃。待摇晃平息,气得满脸通红的胡须男已经骑到了我的身上。我们的姿势顿时逆转,我的脸部挨了好几拳。酱汁的拳头沾满了血,那是我的鼻血。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不行的时候,酱汁的身体往左侧一歪。原来是剑野从侧面冲撞了他。然而,都市小孩的瘦弱身躯根本推不动大人。酱汁依旧骑在我的身上,朝著剑野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剑野就像空罐一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我见到这一幕,身体突然恢复了力气。



「你对阿剑做什么!」



多亏剑野那一撞,让我的右手获得自由,于是我的手肘朝著酱汁的胯下一拐。酱汁发出痛苦的闷哼,腰部稍稍抬起,于是我终于站了起来。汗水、泪水和血水渗入眼睛,痛得我苦不堪言,不过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酱汁也站起来了。



这时,不只一人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犬饲老师,你在做什么!」



教务主任拉高了嗓门,率先跑了过来。这个老太婆成天啰哩啰唆,彷佛把校规当成浓妆化在脸上走来走去,我实在无法喜欢她,然而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女神。教务主任的身后跟著生活指导组的原口,他是个全身肌肉的男人,据说他曾经是国家级的摔角选手,深受学生爱戴。



酱汁试图逃跑,结果脚步不稳地跌倒在地,被原口当场压制。酱汁只是虚胖,原口身上都是肌肉,双方的差距已经很明显了。



我呆呆地望著这一幕,不知道老师为什么在紧要关头及时出现。呼、呼、呼的风声听起来格外恼人,其实这是自己呼吸的声音。我以T恤的衣袖擦拭人中,结果沾上了许多乾涸的鼻血。



一条手帕出现在我的面前。



抬头一看,露出苦笑的剑野映入眼帘。



「你没事吧?」



好友的手中,握著行动电话。



当时行动电话是奢侈品,班上还无人拥有,就算是PHS,也只有一、两个同学有而已。看来老师是被剑野手中的文明利器找过来的。



「昨天才刚买的。本来想好好跟你炫耀一下,没想到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派上用场。」



剑野笑著这样说完,转而露出严肃的表情。



「不过锐二,你太冒险了。酱汁完全失去了理智,应该找大人过来处理才对。你现在之所以平安无事,纯粹是运气好罢了。」



「……嗯。」



他说得没错。剑野的看法总是正确的。



接下来的工作,完全由剑野一肩扛下。他向主任和原口仔细说明事情的原委,同时当场出示信封,揭发酱汁的恶行。然而,两名老师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惊讶。只见他们互望一眼,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今天你们就先回去吧。暂时别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



我们决定听从主任的指示。跟一脸不悦的剑野说了声再见之后,我走上了回家的路。



老妈看到我肿得跟猪头一样,吓了一大跳。老爸则笑著说我这样看起来帅多了。我解释成在学校跟朋友打架,并没有提到其实是被老师打的。当时我很相信主任说的话。



说也奇怪,连沙树也跑到家里来了。「咖哩做太多,分一点给你」。我们两家人彼此都很熟悉,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应该没什么特别意义才对。



沙树一边帮整张脸都是伤口的我消毒,一边笑著说:



「你是不是笨蛋啊?」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咖哩吃起来有一种甜甜的滋味。



第二天,酱汁没到学校。



代理班导原口说他因病住院,必须暂时休息一阵子。我们不禁面面相觑。还记得当时我害怕了起来,心想自己应该没踢那么用力才对。我们当时只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差不多住院两周之后,校方宣布酱汁——亦即犬饲老师将在第一学期结束之际辞职。班上同学都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很开心讨厌的班导终于消失了,没有人在意酱汁为什么辞职。



只有我跟剑野被叫到校长室,被告知酱汁辞职的原因。说他因为老家有事,主动递出辞呈。我们当然无法接受。尤其是剑野少有地露出气急败坏的模样。



「犬饲辞职之后,事情就结束了吗?不对外公开事情的真相吗?」



「犬饲老师的行为确实有不妥之处,不过还不到必须对外公开的地步,这是全体教职员一致的共识。」



主任的语气十分平淡。她对只是小学生的我们,用了像在立法院备询的语气,而且脸上毫无表情,彷佛戴了面具似的。校长则从头到尾都背对著我们,注视窗外的景色。



「我认为应该要对外公开。对女学生的性骚扰、篡改答案,以及对学生使用暴力。为了避免日后又出现这种老师,理应公开惩戒,以儆效尤。」



剑野依旧不肯死心,于是主任耸了耸瘦弱的肩膀。



「真的这么做的话,受伤的将会是你们喔。」



「我们?」



「若真构成刑事案件,受到骚扰的女学生势必将接受调查。这是你们希望见到的结果吗?」



剑野突然露出有些失措的表情,他大概是想起了沙树吧。



「犬饲老师已经辞职了。」



主任如此重复。



「就让这件事结束吧,剑野同学。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吧?」



「……」



剑野紧咬下唇,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忍住不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无法提出反驳的模样。



那天主任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



事实上确实如此。酱汁离开学校,教室重获和平。



既然如此,我心中那份苦涩,又是怎么回事呢……?



十九年后,从小学生成为社畜的我又尝到同样的滋味。



百目鬼对渡良濑的性骚扰。



客户个资的泄漏事件,以及只手遮天的行径。



我所采取的行动,真的是正确的吗?



剑野知道的话,又会如何评论呢?



第二天放学之后,我去了剑野家玩。



剑野说:「我想跟父亲说明这次的事件,希望你也在场。」



「欢迎,我经常听慎一提起你呢。」



剑野的父亲身穿亮面的西装,身材十分高大。黑框的眼镜让他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不过比想像中温和许多。他今天似乎是草草结束工作,特地回家一趟。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对银行分行长这种身居要职的人而言,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父亲将儿子搂在怀中。口头嘉勉儿子「你很努力了啊……」之际,也拍了拍他的后背。剑野在我面前露出腼腆的神情,同时又有一丝骄傲。我稍微能够明白剑野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了。



「我支持你们两人的行动。」



剑野的父亲轮流打量著我跟剑野,并这么说:



「……不过也希望你们能够记住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社会的架构。」



「架构?」



剑野的父亲点了点头。



「世界上有很多不公不义的事,就像这次的事件一样。也有很多不合理的事情。遗憾的是想要战胜所有没道理的事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吗?」



剑野露出狐疑的神情,于是父亲摸了摸儿子的头顶。



「这就跟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是一样的道理。房间当然是收拾得愈乾净愈好,打扫的时候也应该尽可能用心。然而完全没有灰尘的房间,是不可能存在的。」



这时剑野的父亲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暗。



「你们两个要把这句话牢记在心,否则以后会活得很痛苦。」



日后回顾这段彷佛预言的谈话,总是让我感到五味杂陈。



然而当时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满脑子都是该如何打发时间,或者是该玩些什么,自然很快就把酱汁的事情拋到脑后。



九十年代后半有太多好玩的东西了。游戏王、小魔女DoReMi、数码宝贝、纯爱手札、电车向前走、节奏DJ、小室家族、Mr.Children、口袋饼乾、黑色饼乾、银狼怪奇档案、大搜查线、笑笑狗、桥本VS小川……多得不胜枚举。成为大人之后的现在,还是会把现在跟那个时代一同比较。每个人内心都有所谓的「黄金时代」,对我来说,九十年代后半就是如此。



我跟剑野以及沙树,就是驰骋于这样的时代。



班上的中心人物自然是他们两个。班长是剑野,副班长则是沙树。不知不觉中,剑野不再叫她「岬同学」,而是「沙树」。我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改变。班上的女同学常常说两人「好像勇者与公主」,至于我嘛,顶多是勇者身边的跟班吧。说好听一点,大概就是※撒马多利亚的王子吧。(译注:电玩《勇者斗恶龙2》的人物,跟蒙布克城的公主同为主角身边的冒险伙伴。)



之后我们三人的交情一直很好。升上五、六年级之后依然分在同一班,在学校里是有名的三人组。不过我们知道离别的时刻近了。我听说剑野的父亲在这里做出一番成绩,即将荣升新宿分行长。剑野毕业之后就要搬到东京去了。搬家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剑野的成绩实在太优秀,这里找不到适合他的学校。



「长大成人之后,我们三个人在东京重新聚首吧。」



离别那一天,剑野笑著说道。他没有流泪,我跟沙树也是,因为那句「长大之后到东京聚首」的画面实在太美好了。离别固然寂寞,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比起离别,我对未来抱持著更强烈的期待。



然而梦想并未实现。



我们的再会,以我完全不曾预想的形式上演。







我的老家就座落在老爸经营的螺丝工厂旁边。



我们家只是一般大小的透天厝,并附带庭院,在家乡并不罕见。三十岁之后,几乎人人都是有壳蜗牛。毕竟这里的地价不到八王子的一半。大家都说成家立业才算是独当一面的成熟大人,一直住在公寓的我,在这里是抬不起头的。



老爸和老妈今年就要五十岁了。夫妇两人带著几名员工,守著自家的工厂。经营状况不好也不坏,还算过得去。过去面对泡沫经济崩溃以及雷曼兄弟造成的金融风暴,也勉强挺了过来。老实说我真的觉得很不容易,附近几家类似的工厂几乎全都倒闭了。那个被我们拿来建造「秘密基地」的废弃工厂,现在也拆除了。



我才刚回到家,老妈就说话了:



「你是不是又瘦啦?」



去年老妈也说过同样的话,其实我应该反而变胖了。



「这样不行喔——三餐一定要正常。沙树没帮你张罗吃的吗?」



「没差吧?」



沙树的话题让我有点尴尬,所以我没好气地回答。



老妈彷佛看透一切似地点了点头,便将我带回来的HIYOKO供奉在佛桌上。老妈哼著小调,脚步十分轻快。她虽然多了些白头发,不过精神还是相当不错,令我放心许多。



踩在怪声不断的走廊上,我打开拉门,熟悉的起居室映入眼帘。「客厅」这个字眼太时髦了,不适合用在我们家。这里跟去年相比毫无改变。圆柱形的白色煤油炉是从我小学一直用到现在的老古董,雏菜读幼稚园时戳破的障子门依然保留了下来。甚至连暖桌上盛放柑橘的竹篓,看起来也在同样的位置。



宛如时光停止的起居室之中,老爸正缩著身子坐在暖桌里。老爸从小在北陆长大,却特别怕冷。他绝对无法捱过八王子的冬天。



「啧,原来是儿子。」



一见到我,老爸就用鼻子哼了一声。他跟我一样一脸凶相,乍看之下似乎心情不好,不过这就是他平常的模样。



老爸看起来没什么改变,不过发线比去年退后了许多。这就像是暗示著我的未来,感觉有点讨厌。假装没看见吧。



「雏到哪去了?我超级可爱的小公主呢?」



「到朋友家送礼去了。」



我也钻进了暖桌。电视正在播放地区频道的新闻节目,画面出现吊挂在商家门前的正月必备物品※新卷鲑。看到这个画面,顿时萌生出回到老家的实感。(编注:以盐腌渍鲑鱼数日后,用绳子挂起风乾的鲑鱼,北海道名产。)



「朋友比父母重要吗?好寂寞啊。」



「那种年纪就是这样。」



「连婚都还没结,你懂个什么鬼东西?」



「是是是。」



我从竹篓挑了一颗橘子剥开,把果肉送入口中。甘甜新鲜的果汁顿时在口中扩散。跟东京的橘子就是不同啊。



「工作还好吧?」



「勉勉强强。」



「汽车保险恐怕在不久的将来就要退场了。再过十年,自动驾驶就会变成理所当然的存在,电视上是这么说的。劝你还是早点换工作吧。」



老爸说得好像很懂的样子。他对这种时事新闻特别感兴趣,每当电视或是新闻节目出现类似的话题,就会看得特别认真。



老爸从未要求我继承他的工厂,也不曾提过类似的话题。这间工厂是从老爸的老爸——也就是我过世的爷爷手中传承下来的,大概到老爸这一代就会收起来吧。



「说到这个,你今年几岁?」



「二十九。」



老爸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已经二十九啦?这就代表我上年纪了。唉……」



「老爸今年才五十吧?」



「废话,我跟你老妈是在二十一岁那年生下你。我二十九岁的时候,你已经上小学了。」



老爸也剥起了橘子,接著又以残留著螺丝痕迹的短胖手指,笨拙地去除白色纤维。



「你也差不多该定下来了吧?有没有交往的对象?」



「……没有啦。」



我说不出口自己正在跟十五岁的高中女生交往,也不可能说出口。我已经封住雏菜的嘴巴了。这点「孝心」我还是办得到的。



「现在跟老爸当年的时代不同,二十九岁还没结婚的案例比比皆是。」



「少来,吉田家的由纪都已经生第三个了。你跟人家同年吧?」



「如果是在东京,没结婚也很正常。」



为求方便,我用上「东京」这个字眼。其实我没什么在那边生活的实感,不过东京与乡下地方的相对性以及价值观的差异是确实存在的。



老爸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还是你要去相亲?嗯?」



「不要。为什么一直逼我结婚?」



「总要顾虑一下他人眼光吧?对了,岬家的沙树最近怎样?」



沙树的名字又出现了,真是够了。



「她也还没结婚,就跟你说这很平常嘛。」



「那孩子颇有胆识,气质也不错,应该不愁找不到对象。不过像你这种眼神凶恶又一脸坏人样的家伙,可别以为结婚真那么容易喔?」



这句话真的踩到我的底线了。



「你以为我长得像谁?」



「怎么,现在是在怪我啰?你这个不肖子!」



「对啦就是在怪你,秃头老爹!」



「秃、秃秃秃秃秃秃秃头?你说谁是秃头?家、家家家家家里没这种人人人人人!」



「不就在我面前吗!」



「锐二,给我到外面说话!」



「正合我意!」



我跟老爸站了起来,揪著彼此的胸口互瞪对方。



这时穿著连帽大衣的天使降临在化作修罗场的起居室。



「爸爸,我回来了~」



「哦、哦哦哦哦哦——♪小——雏——菜——♥」



将我推开之后,老爸一把将雏菜搂在怀中,展开激烈的亲吻攻势。雏菜拚命叫著「胡须刺得人家好痛」,老爸却置若罔闻。



于是我重新钻进暖桌。老妈走进起居室,将一个大纸箱放在我旁边。



「这些都是前阵子整理仓库的时候清出来的。」



打开一看,里面满满的都是怀念的小东西。FireBall(溜溜球)、陀螺环、铁狼号、菲比小精灵、怪兽对打机加鲁鲁兽配色、咬人婆婆橡皮擦「吾作」金牙特别款、勇者斗恶龙的战斗铅笔……全都是我小学时代的宝贝。



「全都留下来啦?我以为已经丢掉了呢。」



「丢掉太可惜了。」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老妈的口头禅向来是「太可惜了」。



我将这些宝贝摊放在榻榻米上,沉浸在过去的回忆,这时我发现一个游戏卡带——「怪兽竞走」。曾经开发出「信长之野望」以及「无双系列」的光荣特库摩,其前身之一KOEI所开发的GB电玩。简而言之,就是跟风宝〇梦的其中一款游戏,不过以捕捉到的怪兽参加竞走比赛的元素相当新颖,当时我对这款游戏的著迷程度更胜于元祖的宝〇梦。



不过这个卡带不是我的东西。



而是剑野慎一的。



「借著借著就忘了还啊……」



这彷佛是命运的安排。



初二当天的同学会若碰到面,就可以把这个还给他了。



「怎么啦?脸色不太好看呢。」



回神之后,发现老妈替我泡了杯茶,还附了我带回来的HIYOKO当作茶点。



「工作怎样?还顺利吧?」



「嗯……」



我喝了一口茶。是热度和浓度都恰到好处的玄米茶。



「我就要晋升为中心负责人了。」



老妈睁大眼睛。



「哎呀,真不得了。以后会愈来愈忙吧?」



「我能胜任吗?」



我下意识地冒出这句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看来我内心似乎一直抱著不安。



老妈笑得鱼尾纹都跑出来了。



「放心,你可以的。」



「是这样吗?」



「你这孩子从小做事就不得要领,别人有什么麻烦事都往你身上推,不过你最后不总是处理得很好吗?」



我吃了一口HIYOKO,内馅的白豆沙实在是太甜了。东京BANA奈都已经接连推出新口味,HIYOKO的口味却从未改变。



「……我会努力的。」



「量力而为就好。」



这句话颇像老妈会说的话。



晋升为中心负责人之后,我还能继续当个「※HIYOKO」吗?(译注:HIYOKO意即雏鸟。)







同学会的会场选定在母校附近的餐厅,那里好像是担任总干事的五十岚绚奈跟先生一起经营的店家。原来如此,这次的同学会也对餐厅的营业额贡献良多。印象中过去的她不识妥协为何物,现在俨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了。



下午四点过后,我徒步离开家,外头已经开始飘雪了。这是北陆特有的湿润牡丹雪,跟八王子宛如乾燥细沙的粉雪截然不同。道路会变得泥泞不堪,不过我总不能穿著西装配长筒雨鞋。为了避免她送给我的领带被雪花打湿,我小心翼翼地撑起了伞。打上领带的照片已经用LINE传给她了,得到「很适合你♥」的回应。这家伙等一下明明要去参加相亲,可真是悠闲。



自从毕业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走在前往小学的通勤路上。每天放学之后必定跑去买果汁的酒坊已经成为便利商店了。杂货店改建成公寓大楼,原本的农田变成量贩店的停车场。想要寻觅没有改变的地方,反而比较困难。听说此处为了将衔接外环道的马路拓宽成四线道,进行了大规模的区域重划。亲眼目睹之后固然十分惊讶,心中涌现的落寞却更甚前者。



以前我经常跟阿剑和沙树一起走在这条路上。



途中行经剑野的父亲以前任职的「花菱中央银行」门口。整栋建筑物焕然一新,似乎经过装修。连公司的商标也换新了,完全看不出当时的影子。里面的行员应该也换了好几批吧?还有人记得十七年前在这里当过分行长的剑野伯父吗?



母校的校舍出现在前方,这里倒是完全没变,体育馆和操场都还是当年的模样。怀念之余,我不禁叹了口气。体育馆墙上的大时钟依然健在。看到大时钟之后,突然有种必须加快脚步的感觉,大概是想起赶在迟到前的最后一刻冲进校门的往事吧。



举办同学会的那家餐厅,就位于通过校门之后再走两分钟左右的住宅区前方。建筑物的外观模仿教堂的造型,不说的话,还真看不出是家餐厅,大概是所谓的隐藏版名店吧。不过总觉得隐藏得太好了,客人根本不会上门。



抖落伞上的水滴,走进餐厅之后,柜台后方的女子「噫」地惊呼一声,环抱住旁边的柱子。这就是她对暌违多年的同班同学的招呼方式。



「……啊,难、难道你是枪羽同学!?」



「我就是枪羽。」



「抱、抱歉抱歉!我还想说哪来那么恐怖的人呢!我是五十岚绚奈,你还记得吗?」



「嗯。」



粉红色的眼镜还是跟那时一样。她的眼镜比长相更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我记得很清楚。或许她也只记得我凶恶的眼神吧。



签到之后走进餐厅,现场已经来了二十几人。餐厅里设置了两张圆桌,摆满了料理和酒杯。今天似乎是立食形式,并没有看到椅子。



「啊,是枪田同学!」



「枪田同学,好久不见!」



三名女子凑上前来。我想不起她们叫什么名字,不过长相倒是还记得。这三个人以前经常跟沙树混在一起。



为什么她们会跑来找我?内心才刚浮现这个疑惑,谜题很快就解开了。



「听说剑野同学也要来,是真的吗?大概什么时候?」



「他真的在银行工作吗?」



「他还没结婚吗?」



三人的眼睛虽然闪闪发光,左手却没看到闪闪发光的戒指。也就是说,这才是她们真正的目的。



「不知道,我高中之后就没跟他见面了。」



她们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只是丢下「是哦——那就掰掰啰,枪田同学!」之后,就像一阵风似地跑掉了。随便你们啦,不过我是姓枪羽……



正如那三个女人所说,现场看不到疑似剑野的人物。沙树似乎也还没到。



从服务生手中接过酒杯,我倚靠在墙上观察四周。名字和长相兜得起来的人连一半也不到,女同学的变化尤其巨大,根本认不出谁是谁。学会化妆前后的女人,完全是不同的生物。



大概喝了半杯葡萄酒的时候,两名男子主动上前跟我搭话。一个是身材圆滚滚的胖子,另一个是瘦高型的竹竿。



「你是枪男吧?」



「眼神完全没变呢,枪男。」



光看长相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这种称呼方式马上唤醒了我的记忆。



「难道你是田岛?然后你是大野人?」



除了剑野和沙树之外,当时就属这两个人跟我交情最好。瘦的那个叫做岛田,胖的叫做大野,不过我总是称呼他们为田岛和大野人。顺带一提,小学时期的痩子和胖子居然在长大之后颠倒过来,世事难料啊。



他们两个跟我都是加入SEGA土星阵营的天选勇者。不过两人也同时拥有PS,跟身为土星孤军的我不太一样就是了。



「好久不见了,两位!不过我曾经在东京跟田岛碰过一次面就是了。」



「听说你在东京就职,真是令人羡慕啊。」



岛田跟我一样,就读于八王子设有校区的大学。听说原本他希望留在东京就职,却迟迟找不到工作,只好噙著泪水回到家乡。我们这个世代在毕业求职时刚好遇到金融海啸,这类辛酸往事层出不穷。



「说是就职,其实只是进去打工,结果运气好成为正职员工而已。」



「这种途径才是最正确的,如果当初我也随便找个地方混进去就好了。结果顶著大学毕业的学历,却只能回来继承家业。」



岛田露出不胜遗憾的表情。他家里是卖鱼的,小学时经常听他说一大早就闻到鱼腥味,打死也不想继承家业。



至于大野,他看起来很稳重地站在一旁。或许是胖了的关系,感觉特别有派头。



「大野人,听说你结婚了?」



「嗯,还生了两个小孩。你看。」



大野拿出手机,秀出他的待机画面。两个孩子的眼睛生得跟他一模一样。小学时代的老朋友居然已经有小孩了,感觉实在很神奇。我们以前也是小孩,现在居然生了小孩。



「大野人,你现在在哪工作?」



「我在保险公司上班,虽然是本土大型企业的储备干部,但当初是靠岳父的关系进去的,是运气好。」



这当然是他的谦逊之词。就算是靠关系,他的工作绝对一点都不轻松。本土大型企业辛苦之处,跟外资企业截然不同。



「那跟我算是同行了,我在外资产物保险公司的客服中心上班。」



「是哦?我在四友海上工作,可以请教你任职的公司是哪一家吗?」



「阿卡迪亚。」



「那里啊……」



大野似乎有些犹豫。



「枪男,基于老同学的情谊,我必须提醒你一下……老实说那里好像不太妙。」



「不太妙?」



「阿卡迪亚将针对保险事业进行大规模的裁员,你没听说这个传闻吗?」



「没有,今天第一次听说……」



就连高屋敷社长都没有提过这件事。



「好像不是日本这边的意思,而是美国本部的指令,他们为此还特别外聘节约经费的企管顾问。当然,这只是我从上司那边听说的。」



大野提醒我务必小心,还给了我一张名片,要我遇到问题就跟他联络。



如果命令是来自设于纽约的阿卡迪亚总公司,代表是比高屋敷社长还要高层的人物做出的决定。阿卡迪亚日本分公司的财务状况绝对算不上差,难道本部还是不满吗?



这时岛田插了进来。他搭著我的肩膀,将脸凑到我的面前。他大概喝了不少,浑身酒气。



「工作的话题就此打住。比起这个,枪男,岬同学不会来吗?」



「不,我是听说她会出席。」



我环视四周,没看到沙树的身影。



岛田低头俯视杯中的泡泡低声说道:



「事情都过那么久了,我就坦白吧。其实我以前喜欢岬同学……她是我的初恋。」



大野点点头。



「喜欢她的人可不少,我知道的就有两、三个人。」



「…………」



我有点坐立难安。他们两个高中跟我们不同校,所以不知道沙树曾经跟我交往。



「不过岬同学跟剑野交往了吧,真是可恶。」



「天才阿剑吗……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嘛,他的世界跟其他人不同。大家都在讨论小室哲哉的时候,只有他在说爱因斯坦。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怪物。」



「不过他跟枪男倒是经常混在一起,真不知道为什么。」



「大家都说你们两个的组合很怪呢。」



两人放声大笑,我则是稍微耸耸肩膀。旁人的认知是正确的,剑野跟我,根本只能用天上的月亮跟地上的泥巴来形容。



这时会场传出热烈的欢呼,刚刚跟我攀谈的那三个女人也飞奔上前。只见她们三个围绕在甫出现在会场的那个人身边,上演「好久不见」「最近好吗?」的热情招呼。



盛装出席的沙树就站在那里。



不知道是把头发放下来的关系,抑或是紫色晚礼服使然,感觉她跟在居酒屋工作时判若两人。大方露出光洁的肩膀,开至胸口的襟处更是吸引众人的目光。她化了比平常更浓的妆,营造出冶艳的气息。身旁的岛田张大了嘴巴,看得魂不守舍。



沙树突然跟我对上了眼。



注视了彼此一秒钟之后,沙树主动别过了脸。



「果然还是岬同学最美……」



如醉如痴的岛田喃喃自语。



「这次是我第一次参加同学会,老实说我真的很担心。万一初恋的女同学变成大胖子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一幕。」



同学会常遇到这种事啊——大野笑著接话。



「不过幸好有来。岬同学还看得到过去的影子,不过变得更美了。完全想像不到她跟我们同年。」



「……是啊。」



我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口中只残留著苦涩的味道。



大家差不多都到齐了,于是总干事五十岚带头乾杯。六年级的班导藏本老师开始冗长的致词,大家在台下或是吃吃喝喝,或是谈天说笑。这幅光景跟小学时毫无二致。



剑野还是没出现。有时我会看向餐厅的入口,然后在那时跟沙树四目相对。她似乎也很在意。



「……欸,枪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醉得满脸通红的岛田凑上前来。



「我在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啦!女——朋——友!」



「有。其实今天这条领带,就是她送的圣诞礼物。」



我指著领带,岛田露出羡慕的神情。若告诉他对方是个高中女生,他的眼神会更加羡慕,还是流露出轻蔑之色呢……?



「你打算跟她结婚吗?」



「……不……」



跟花恋结婚。这种想像位于地平线彼端,实在太遥远了。毕竟她今年才十五岁。不过我记得她生日在一月,就快到可以结婚的年纪了。



「才刚交往不久,没想那么多。」



「是哦——但我们也有点年纪,差不多该考虑一下了。」



我随口答应一声。老实说我压根就没有想要结婚的念头。对其他人的生活负责,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负荷,有雏菜一个人就够了。还是说总有一天,我也会产生想跟另一个人共享彼此人生的想法?



晚宴持续进行。时间已经过了八点,都差不多快要散会了,剑野还是没来。



这时五十岚拿起麦克风说:



「我要向大家报告一个遗憾的消息。本班最引以为傲的天才•剑野慎一同学因为今天临时有事,不克出席这次的同学会。」



哀号声此起彼落,几乎都是来自女同学。



「请大家安静!不过剑野同学特地传了一封讯息过来,就由我念给大家听吧!」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五十岚读出手机画面的字句。



『我终于准备好了。』



『我即将实现梦想。』



『怀念的好友,请你们也实现自己的梦想吧。』



我跟沙树互望一眼。



那是想要确认某些事的眼神。



我也以同样的眼神看著沙树。



结果我在儿时玩伴的眼眸之中,看到跟自己一样的情绪。



剑野的梦想是什么?



向父亲看齐,成为一个银行员,亲手操纵几十亿、几百亿的资金。



这是他在孩提时代道出的梦想。



然而高中重逢之时,他已经不再提起那个梦想了。



沙树也察觉到了。



剑野这段讯息所表达的意义。



那家伙现在的梦想是……







自小学毕业,同时也是剑野搬到东京之后,我跟沙树就逐渐疏远了。



我们国中不在同一班,而且沙树是软垒队,我是海鸥社,生活圈改变是最主要的原因。虽然放学路上还是有机会碰面,不过两人都不会跟对方说话。有种难以言喻的顾忌——只有彼此内心知晓——存在于我们之间。



尽管我会透过电子邮件跟剑野定期联络,不过升上国中三年级之后,彼此回信的速度就愈来愈慢,没多久就断了联系。当时是PHS的气势衰退,行动电话转而兴起的过渡期。我既没有PHS,也没有行动电话,只能用跟老妈共用的电脑与剑野通过电子邮件联系。一方面毕竟不是自己的电脑,另一方面,都没用电子邮件联系了,打电话好像也有点怪怪的,结果就这样跟他断了音讯。



我不知道沙树跟他的情况怎么样,或许他们还是持续联系。当时的我没有勇气询问。



之后跟沙树就读同一所高中,真的只是出于巧合。我连沙树的第一志愿都不知道。直到在入学考试的会场碰到沙树,我才知道这件事。就座之前我虽然跟她互望一眼,却没有出声。她也一样。



再度跟沙树说话的契机,是高一那年被编在同一班,以及妹妹雏菜的诞生。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锐二,小雏会爬了吗?」。她突然在教室找我说话,让我涨红了脸。即使面对周遭男同学喧闹起哄,沙树依然好整以暇。我还记得自己当初丢了一句青春期糗样毕露的话——「要、要你管啊,笨蛋!」,然后就逃进厕所了。这是我跟她自从小学毕业以来,暌违了整整三年像样的对话。



之后我们慢慢地开始交谈,沙树也会到家里来看雏菜。在我们如此交流的期间,「岬跟枪羽正在交往」的说法不知道为什么传了开来。沙树没有否认,我则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结果我们就在随波逐流的情况下,也没经过告白的仪式,不知不觉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跟沙树交往,替我不算多采多姿的高中生活增添了几抹确实的色彩,也的确滋润了我成天只会看小说漫画、追动画、打电玩以及写小说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最后在高三那年的六月——下起郁闷小雨的那一天划下句点。



抢占报纸头版、即使是全国新闻也大幅报导的那桩事件,在我所居住的小镇激起一阵涟漪。



『花菱中央银行菁英行员,于自宅上吊自杀。』



『原因是不当融资?』



事件的来龙去脉如下。



花菱中央银行新宿分行于二〇〇三年,针对经营度假胜地的公司「汉萨」的高尔夫球场开发计画,批核了七十五亿元的融资。然而比对充当担保的高尔夫球场市价,融资金额实在太高了。金融厅介入调查之后,判定该案为「不当融资」,与该案相关的数名人员都遭到解雇处分。



自杀的人,正是被视为主导不当融资案的新宿分行长。



刊登在报纸上的名字是剑野慎也。



正是剑野慎一的父亲。



针对这个案子,当时我老爸是这么评论的:



「这是断尾求生之计吧。」



「金额高达七十五亿的融资,不是分行长点头就可以的。一定有干部是幕后的藏镜人。」



「那个人将高层主管的责任与犯罪事实一肩扛下了。」



我不知道老爸的说法是对是错,我只担心剑野。那么尊敬父亲、一心只想跟父亲看齐的他,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呢?然而我已经好久没用邮件跟他联系了,却要藉这次的事件重新联络他,总觉得很不好。



挣扎了好久,我最后还是决定试著跟剑野联系。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才刚买的行动电话收到沙树的讯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剑野要回来了。』



于是我们把学校的考试拋诸脑后,约好了三人碰面的时间。到时候直接问他为什么选择回来就好了。他离开这段时间所造成的隔阂,只要见面的时候说两句话,一定就会瞬间冰释。



我在站前的家庭餐厅再度与剑野相会。他比那个时候瘦了些,除此以外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不过以前的剑野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现在用字遣词却格外慎重,彷佛想要确定什么似的。



「因为妈妈的娘家在这里的关系。」



至于回到这座城市的原因,他只这么说。我和沙树都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提起他父亲自杀的事情。



剑野转入的私立高中同样位于市区,并被编入该校的特别班。他说他的第一志愿是※东大文Ⅱ。(编注:东京大学文科分为三类,二类主要是经济学部。)



我以开朗的语气说:



「我和沙树也以东京的大学为目标。如果我们都考上,三个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剑野露出寂寥的笑容。



「不行啦,我已经是局外人了。」



这句话代表什么意义,他又有怎样的感受,虽然不是无法体会,然而我没办法保持沉默。



「干嘛这样说?没那回事,对我来说你还是——」



这时沙树拉住我的手臂,接著默默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别再说了。



之后我们几乎不曾三个人一起碰面,不过我们之间的交流并没有因此断绝。我总是会找理由跟剑野见面,请他指导功课,或者是交换漫画和小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快乐,相信剑野应该也这么觉得。即使有一段空白的时间,我们意气相投依然是不变的事实。我对此深信不疑。



「阿剑,上次借你的小说看过了吗?」



「看是看了。主角的口吻是很有趣,不过女主角行事作风实在太荒唐了。」



「女主角不重要,还是外星人比较可爱。那个女孩才是小说的关键,这部作品最近一定会改编成动画,成为畅销的作品。总有一天,我也要写出这种小说……」



我向剑野诉说成为小说家的梦想。这是我不会对普通朋友吐露、只有沙树才知道的秘密。剑野说「你一定会成功的」。他的表情异常严肃,总是让我感到有些羞赧。



我们经常去位于站前的市立图书馆准备考试,那时剑野总是让我看他的笔记。内容简明扼要,又以浅显易懂的方式归纳重点,让我的成绩进步神速。没有剑野的笔记,我大概也考不上理想的学校吧。



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剑野总是习惯将几句话挂在嘴边。



「无论考试还是其他事情都一样,唯有胜利才有意义。」



「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胜利,一定要胜利。」



他不断重复这些话,彷佛说给自己听似的。



「依你的成绩,应该哪一间大学都考得上吧?上次模拟考不是A吗?」



剑野摇摇头。



「模拟考只是练习罢了,就算考了高分也没什么意义。除非在正式比赛时杀死对手,否则是不行的。」



杀死二字特别有感情,他彷佛怀抱著无处宣泄的愤怒。



这种内化的火焰,终于在某个时间点爆发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年的圣诞夜。久未聚首的三人决定举办一场小小的圣诞派对,地点就选在曾经被我们当成秘密基地的废弃工厂。如今工厂已经拆除,我们约在改建为儿童公园的那个地方见面。



我跟剑野先到一步,点亮露营用的灯具打起电动。两人一边以罐装咖啡温热冻僵的双手,一边等待沙树带来亲手做的蛋糕。



我们什么都聊,话题最后停留在我们即将面对的升学考试,以及之后的未来。



「不想被压榨、不想被吞食、不想被杀害的最强防御手段,那就是成为压榨他人、吞食他人、杀害他人的那一方。」



只能这么做——剑野如此说道。今天他发表的议论比平常多了一份热力。



「我不想杀害任何人,也不想被杀。这真的那么困难吗?」



「毫无意义。」



剑野说道:



「一旦遭到杀害,你的善良也会跟著失去意义。这就像PLAY STATION与土星之间的战争。如今PLAY STATION已经推出第二代了,等我们成为大人之后,还会推出后继机种。没有人会记得战败的土星。」



「我还记得就是了。」



土星还在我家。虽然很少开启,也不确定记忆卡的电池是否还有电力,不过未来我应该也不会随便丢掉吧。



剑野恨恨地吐出一句话:



「除非战胜,否则就是垃圾。」



我讶异地注视著他的脸庞。



在露营灯的映照之下,自黑暗中浮现的那张脸庞,流露出坚定的意志。



「小说家也一样。好几万人之中,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能够出道。这些幸运儿当中,能够以写小说维生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你也必须踢掉其他想要成为作家,或是已经是作家的人才行。」



其实我内心知道这时候点头称是就好了,不必多说什么。然而事关小说的话题,我可不能轻易退让。



「小说是一种娱乐。每个人喜欢的小说都不一样,所以有和平共存的空间。只要去书店一看,不就很清楚了吗?全世界卖得最好的,就是那部海贼漫画。你的预言成真了,可是书架上只陈列那部漫画的书店并不存在。卖得好的书确实会多陈列几本没错,却也不是完全不陈列其他书籍。与他人共存是可行的。」



剑野默默地回望我。



现场陷入短暂的寂静。



「……那么锐二,把沙树还给我。」



我感到手中的罐装咖啡急遽失去了温度。四周的空气瞬间紧绷,以有别于冬天冷空气的形式刺在我的身上。



「既然你高谈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就应该做得到才对。恋爱也是一场抢夺与被抢夺的战争,不是吗?你应该知道我以前喜欢沙树,结果你却趁著我不在的时候……」



「不要再说了!」



声音撕裂了冷空气。



沙树抱著装在袋子里的蛋糕,一双大眼睛浮现泪光。从幼稚园认识沙树至今,我第一次见到她流泪的模样。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剑野,你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对,我很奇怪。」



剑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就只是凝视著虚空。不是对著我,也不是对著沙树,彷佛是对著不在现场的某人说话。剑野就这样走了,连看也不看兀自啜泣的沙树一眼。



走了几步之后,剑野回过头说:



「锐二和我,到底谁才是正确的,若有朝一日能证明就好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剑野。



之后他再也不曾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从别人口中得知他考上东大的消息。我在东京时一度想跟他联络,却如何都提不起勇气。而我跟沙树的话题之中也不会提起他。



之后过了十一年——



我的小说家之梦破碎,成了一个上班族。我只能成为社畜。这个冰冷的事实,就是胜负的结果。



『除非战胜,否则就是垃圾。』



所以阿剑是正确的吗?



答案尚未揭晓。







我没参加接下来的续摊,直接返回家中。



岛田和大野邀我留下来,不过我说明天还得赶回东京,两人就不再勉强了。留下找个时间三个人一起喝酒的承诺之后,我跳上计程车。傍晚下起的雪已经变成了雨。踏著醉醺醺的脚步走回家的途中万一不幸跌倒受伤,付出的代价可是比计程车的车资高出许多。



结果我完全没跟沙树说话。剑野的讯息应该在彼此的心中激起不小的涟漪,现在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或许沙树也想起了高三那年的圣诞夜。



「怪兽竞走」依然躺在我的包包里。



什么时候才能把它还给他呢?



抵达家门口的时候,雏菜已经在玄关等我了,而且还替在冷雨之中回到家的哥哥递上温热的毛巾。啊,天使呀。今年我会包大包一点的。



「老哥,同学会怎么样?」



「嗯……挺怀念的。」



「那个东大的人有来吗?」



「不,没遇到。」



雏菜并未继续追问下去,似乎从我的表情察觉到什么。



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准备开启Skype,通话对象当然是她。其实我昨天才刚跟她互道新年快乐而已。就连跟沙树交往的时候,彼此的联系也没那么频繁,不过今天确实有必须互相报告的要事。



『同学会还好吧?』



她跟老妹问了同一个问题。



「我没跟沙树交谈。」



『……这样啊。』



她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觉得应该为我跟沙树的交恶负起责任。不过她同时也将沙树视为情敌,此时此刻她的心情一言难尽。



「还有,我炫耀了一下你送的领带,大家都很羡慕喔。」



她立刻羞红了双颊。害臊地扭动好几次身体之后,这才轻声说出『……好幸福♥』。听到她这么说,我也感到幸福。



「你那边呢?不是参加了一场兼有相亲性质的新年派对吗?」



只见她微微侧过脑袋,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知道该如何消化存在于记忆中的某个事实。



『对方的年纪跟枪羽先生差不多,看起来很聪明。谈吐能轻易吸引旁人注意,或许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吧。身边虽然还有其他的与会人士,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是什么身分?」



『我只知道是银行的高层……对方虽然解释了很多,我还是听不太懂。』



听说银行的人事体系比一般企业复杂许多。她只是个高中生,听不懂也是很正常的。



「那个人对这次的相亲感兴趣吗?」



『这……他好像早就知道花恋的存在了。』



她的声音透露出些许不解。



「大概只是事先听社长提过吧?」



『刚开始打招呼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原来如此,就是你啊」。若只是听人提起,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不愧是立志成为小说家的人,观察力相当敏锐。这种表达方式确实有些蹊跷。



「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他没跟我说几句话,之后一直跟外公还有其他大人物交谈。感觉上那边才是真正的重点,花恋只是附属品。』



「节哀顺变。」



『才不会,这样反而比较好。我不可能跟枪羽先生以外的人交往。』



说到这里,花恋微微一笑。相亲只是那个男人为了跟阿卡迪亚攀上关系的藉口吗?若真如此,确实令我有些意外。



许下寒假期间找个时间约出来的承诺后,我关闭Skype。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现在已经算是一月三日了。明天是大年初四,也是开工的日子。而且还得前往六本木,于社长尊前召开今年第一次会议。光是想像就心情沉重,休长假之前可是要三思啊。不过只是连休五天而已,就觉得回到公司上班是一件要命的差事。惰性真是太可怕了。



钻进被窝之后,我思索著跟沙树破冰的时机。冷处理两个星期之后再去居酒屋一趟,大概就没事了。之前要是跟沙树发生小冲突,如此而为就必定可以修补关系。然而这次我却没这种自信。



「锐二,我无法接受你为了她放弃写小说。」



「锐二和我,到底谁才是正确的,若有朝一日能证明就好了。」



两个老朋友所说的话,不断在脑中回响。







满载社畜的列车滑入月台,瞬间粉碎了过年的气氛。



也罢,至少学生还在放寒假。如此安慰自己——或者说是欺骗自己的同时,我挤进车厢。脚被坚硬的皮鞋鞋跟踩了一下,我强忍著疼痛,高举双手做出万岁的姿势。虽然没有空的拉环,还是高呼万岁。这是社畜避免自己大过年就被误认为电车痴汉的智慧,万岁。



我在新宿转乘大江户线,直奔六本木。



总部大楼的大厅挤满了许多社员,其中不乏穿著和服的女性员工。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据说是前任社长订下的惯例。忧郁的开工日,能有多采多姿的和服保养眼睛,无疑是一大福音。



这时,一名格外引人注目的和服美女走了过来。



「新年快乐,前辈!」



「恭喜恭喜,渡良濑。」



后辈美艳的和服扮相看得我眯起双眼。和服是火红底色散落著白百合的设计,穿不惯和服的渡良濑并拢双手、忸忸怩怩的模样,实在清纯可爱。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是看著女儿参加成人式的父亲。



「和服很漂亮,你穿起来很好看。」



「谢谢!前辈也换了条新领带呢,很适合你喔。」



「……嗯。」



我露出尴尬的神情,这时渡良濑身后的课长映入我的眼帘。白底附带花纹的和服裤裙,这是要去参加※新春隐藏才艺大会吗?(编注:《新春かくし芸大会》,富士电视台于1964年至2010年,每年新年固定播出的大型综艺节目。)



「新年就是要炒热气氛。我们阿卡迪亚是外资企业,反过来展现日本传统文化的一面,应该会大受欢迎,嘿嘿嘿~」



明明没人提问,这个啮齿目动物却自顾自地说明。看样子裁员的消息还没传出去。我打量其他社员的表情,看起来也不像抱持那种危机感。



稍微跟大家打个招呼之后,我就远离人群,跟柜台小姐换取ID卡,搭乘电梯来到四十楼,目的地是可以瞭望六本木街景的社长室。



这间房间的收藏品总是带给我的眼睛莫大的愉悦,今天呈现出新年特有的风格。右边的墙壁挂满各式五颜六色的风筝,架上陈列著宛如宝石般闪闪发光的陀螺,以及※歌留多与福笑这些新年必备的不插电游戏。其中又以※某猫型机器人的麻将(旧朝日电视版)得到我个人所给的最高分。(编注:歌留多,花牌;福笑,以福神的脸为底,拼凑其五官的游戏。皆为过年必备游戏。此指日本万代于1992年发行的哆啦A梦麻将牌祖。)



这些物品的主人,正端坐在椅子上迎接我的到来。



「早就料到你会过来了,枪羽。」



高屋敷社长连新年的问候都省了,脸上闪过一抹笑意。总觉得社长的笑容似乎别有居心……是我太主观了吗?



社长身穿白底黑条纹的和服裤裙。长年旅居国外的结果,反而更积极融入日本的文化以及风俗习惯吗?课长的判断说不定正中红心呢。



「听说您在新年派对中,让她去跟别人相亲。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办法,这是对方提出的要求。」



「对方的要求?不是社长主动安排的相亲?」



社长以猛禽类的眼神凝视著我。



「当初对你下达公司命令——跟花恋交往的人正是老夫,现在又怎会做出有违该项命令的行为?」



「……是我失礼了。」



我向社长低头致歉,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社长是个在必要时刻会收回成命,即使舍弃我也在所不惜的人,只不过这次看起来似乎不像是在说谎。



「为什么对方会倾心于她?他们之前有什么交集吗?」



「不知道,老夫也是在派对上第一次见到对方。他是花菱中央银行副总裁身边被称为智囊的男人。本公司绝大多数的融资都来自花菱中央银行,从前任社长开始就建立深厚的关系。不过,他跟花恋会有什么交集,还是令人想不透。」



社长以指尖把玩白胡须。



「他是个精明干练的可怕人物……别说是闻一知十了,他彷佛能闻百知千。而且他不仅精明干练,以前似乎经历过不少残酷的磨练,这点从眼神就看得出来。总之是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家伙。」



连这个怪物社长都如此戒慎恐惧的人物……?



虽然我心里很在意,不过在不知道对方用意的情况下,再怎么讨论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



「我听说了公司将大规模裁员的小道消息,而且那还是来自NY本部的命令。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社长的表情十分苦涩。



「NY似乎想针对整个事业体进行瘦身,美国已经施行了比去年减少十一%的成本降低计画。」



「我们日本法人也要比照办理?」



「老夫不是阿卡迪亚的神。既然亚侃费尔CEO都这么说了,我们也只能服从命令。」



乔治•亚侃费尔,统治阿卡迪亚集团的神。对于站在第一线的现场指导员来说,将之视为超越天上人的创世神也不为过。



眼前的这个老头子,正是怀抱著迟早要超越这个神的野心。然而他的野心不是一朝一夕就得以实现的,他还是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到头来,社长也是个上班族。



「鼓励员工优退,也是裁员计画的一部分吗?」



社长皱起混入几丝白色的眉毛。



「你知道得不少啊。虽然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但你应该不会告诉老夫,你也想离职吧?」



「我无时无刻都想辞职,不过只是想想而已。」



脑海中闪过环球社夏川志织的面孔。那个美女社长是真的打算重用我吗?我的确想过如果被开除就去投奔环球社,然而她可是人称「魔女」的厉害角色,很难想像到时候她会怎么利用我。



「具体而言,裁员计画将会如何实施?」



「这件事跟老夫没有直接关系,是由外聘的企管顾问负责。」



「外聘……从哪来的?」



「银行,花菱中央银行。」



原来如此,这样就有交集了。



银行插手融资方的经营,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形。企业重整或是裁员背后,一定有银行介入。银行提供的是名为金钱的血液,对于名为企业的生命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希望跟花恋相亲的人,就是企管顾问团的小组长。大概是打算跟高层建立起裙带关系,方便推行相关事务吧。」



「……原来如此。」



我表面上点头称是,却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高。银行对许多企业进行融资。跟企业高层打好关系固然比较好做事,可是若每一次都要跟社长的公子或是小姐相亲、甚至结婚的话,就算有再多户籍也不够用。



「她也挺辛苦的,大企业社长的孙女可不好当呢。」



听到我的嘲讽,社长的嘴角微微上扬。



「也不全都是坏事。若她不是老夫的孙女,现在又怎么能跟你交往?你说是吧?」



这倒是真的,我的确曾经拒绝过她。她之所以「败部复活」,就是因为这个死老头是公司的社长。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



我之所以跟她在一起,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她现在才十五岁,跟男朋友交往需要得到你的允许。不过将来就不一样了。她迟早会长大成人,自己选择结婚的对象。」



「意思是她会不再听从老夫的安排?」



「没有人知道长大成人的她会选择谁。或许跟我的感情会变淡,最后选择跟阿卡迪亚毫无瓜葛的对象也说不定。」



社长鼻子一哼,当场笑了出来。



「你说得可真冷酷。听到你这么说,花恋一定会生气地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



「依照你的推论,长大成人的花恋,也有可能在成为小说家的过程中受挫。这对老夫而言,反而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倒是不太可能。」



社长皱起又粗又浓的眉毛。



「为什么?既然爱情会冷却,放弃梦想也不无可能吧?」



「一般而言的确如此,不过还是不可能发生。」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她的指导员。」



社长并未回应,只是以不是滋味的表情轻抚胡须。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接起电话的社长询问对方有何要事,脸色不怎么好看。也差不多快到会议时间了。眼看这通电话应该会讲很久,于是我向社长行礼,准备离开房间。社长没有留我,关上房门之际,耳边传来「为什么要在今天这种时候?」的声音。



在走廊上走到一半,我遇到总务部的门协部长。他穿著跟社长款式相同的条纹裤裙。大家私下都嘲讽门协部长是社长养的看门狗,不过他本人向来不以为意。



「原来是王牌老弟。新年快乐,最近还好吧?」



即使对象是我,他也很客气,总是有如世故稳重的熟龄绅士,脸上随时堆满了笑容。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更是突显出这种气质。



短暂的客套之后,门协部长突然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听说企业瘦身的传闻?」



「……嗯。我方才听说是花菱中央银行一手主导这件事。」



门协部长露出惊讶的神情。



「喔,社长连这种事情都告诉你啦?哎呀哎呀,你很受社长信任嘛。」



他似乎早就看出我刚离开社长室。这点虽然可以从我出现在这个楼层的事实推断,不过还是让我感到毛毛的。



「那你知道他们的第一个工作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于是门协部长以淡然的口吻说出惊人的事实:



「缩编八王子中心。」



「……什么?」



我的表情僵硬,声音高了八度。



太大意了,我居然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当初听到企业瘦身的话题,还是觉得有些事不关己。



不过仔细一想,就再明白不过了。



裁员向来都是从基层开始,这是不变的道理。几乎没有企业会直接从管理阶层开刀,大家都是先解雇作业员,从缩编现场开始著手。



门协部长凝视著我,彷佛在打量什么有趣的东西。



「最近公司将会刮起一阵整肃的风暴。下至兼职人员,上至指导员或课长层级,无一幸免。」



「中心的人事权,不是掌握在中心负责人的手中吗?」



我提出反驳之后,门协部长频频点头。



「原则上是这样没错,原则上。只是,不惜推翻经过精密的资料分析而成的裁员名单,公司也要拚死保住的员工,应该也不多就是了……抱歉,我失言了。还请你别放在心上,八王子中心负责人。」



以装傻的表情道出徒具形式的歉意之后,门协部长径自离去。



我站在原地,思考门协部长最后这番话所代表的意义。



若针对八王子中心进行裁员,解雇名单应该是由花菱中央银行的企管顾问团决定——不属于八王子,甚至不属于阿卡迪亚的一群外人。



真不是滋味。



素昧平生的人突然跑来,决定八王子哪边是多余的,哪个人是不被需要的,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姑且不论就企业经营层面而言是否正确,我就是觉得不快。公司整体的收益?关我什么事。



——如果我还是一个小小的指导员,或许可以像这样大肆抗议。



然而我即将成为中心负责人,我必须率领八王子全体同仁,对公司负起应有的责任。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要晋升了……







我并未回到大厅,而是直接前往会议室。公司的员工已经就定位了,恭贺新禧的声音此起彼落。哈姆太郎也正跟先前在球赛中认识的东东京代理店促销课长相谈甚欢。



「前辈,这里!」



身穿和服的渡良濑朝著我挥挥手,她似乎帮我留了一个位置。



「您刚刚到哪去了?」



「……厕所。」



像这样公然撒谎,多少让我有些罪恶感。我觉得也差不多该把真相告诉渡良濑了,不过一想到连平易近人的沙树都气成那样,天晓得刚正不阿的后辈会有怎样的反应。



自那次不欢而散后,我都尚未收到沙树的邮件、LINE或电话。



「对了,巧克力蛋糕很好吃喔,谢谢。」



渡良濑笑得十分开心。



「真的吗?我很少做甜点,所以有点不太放心……真是太好了!」



有一半的蛋糕是雏菜解决的,对美食特别挑剔的老妹打了及格的分数。只是尝过「达人」的口味之后,多少还是不太满足。看来老妹的口味就要被那个JK调教成功了,现在恐怕只有沙树的厨艺能够跟她对抗。



「这是回礼。」



我将老家的名产递给部属。鳟鱼寿司。虽然是老家的特产,不过其实鳟鱼是北海捕获的。现在根本不太使用天然的国产鳟鱼了,这就跟仙台最有名的牛舌几乎都是从国外进口的一样,这无疑是日本粮食问题的缩影。



「谢谢,前辈回家过年了啊。」



「其实我觉得很麻烦,不过为了妹妹还是得回去。」



这时,会议室突然安静了下来,站著说话的社员也迅速回到座位。原来是高屋敷社长出现了。平常都是先由担任司仪的门协部长出来说话,之后社长才会威风凛凛地登场,今天倒是出现得很突然。



「发生了什么事吗?」



身旁的渡良濑喃喃自语,不过被社长的声音掩没了。



「各位,新年快乐。」



全体社员立刻有如合唱般出声答礼,简直就跟军队一样。



若是在一般的公司,社长多半都会在开工的时候畅谈抱负或是远景之类的,不过高屋敷社长向来厌恶这种不切实际的喊话。这是这个老头少数的优点之一。



「今年我们将针对整个事业体进行瘦身。这次的改革没有例外,殷切盼望各位因时制宜的思考以及行动——」



会议室弥漫著惊愕的气氛。身旁的哈姆太郎频频眨眼,看起来有点可爱。



我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时正式宣布裁员计画。刚刚在社长室时,从社长的口吻听起来,这件事纯粹只是预定罢了,看来他选择将时钟上的指针往前拨。



社长丢下的炸弹所造成的余波,在社员之间迅速蔓延。事业体瘦身到底代表了什么,相信现场应该没有人不明白。只要是上班族,一定都会联想到降低成本。至于到时候自己将面临何种命运,想必众人也心知肚明。



其中一名干部举起了手。就连向来傲慢的六本木阵营,今天也脸色发青。



「社长刚刚提到事业体瘦身,不知道具体来说会如何实行?」



「……这不是老夫能决定的。」



现场弥漫著疑惑的空气。社长向来以专断独行的性格与执行力为人所知,如今面临裁员缩编这种重要的大事居然不亲自操刀,这实在有违常理。若非事先知情,我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NY本部以及银行的权力,真的有这么大吗……?



身为最高阶层的被雇用人,社长以苦涩的表情眺望著台下社员讶然的神情。



「现在老夫将介绍实际参与这项计画的人员。这次本公司主要的来往银行,也就是花菱中央银行特地派了一整个小组前来,现在请小组长跟大家稍作问候。」



一名男子走进会议室。



四周顿时掀起了一阵骚动。



我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男子踏著飒爽的脚步,脸上带著微笑。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的微笑。我变了,他应该也变了,唯独他脸上的微笑还是跟以前一样。



男人气定神闲的身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会议室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离不开他带著一丝忧郁的微笑,就跟十九年前他刚转到我们班上那时一样。



惊讶的同时,我恍然大悟。



这几个星期以来,花菱中央银行这个名字在我身边频繁出现。这是他父亲曾经任职的大型银行。



最重要的是那段意有所指的讯息。



他传来的那段讯息,难道不是正式对我下达的战帖吗?



花恋的相亲、小学同学会,以及沙树的反应。



只要代入他这个变数,一切都获得了合理的解释。



「好久不见了,锐二。」



在全体阿卡迪亚社员的注视之中,这个男人——剑野慎一只对著我露出微笑。



「正确的人是你,还是我?十一年前的胜负也该做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