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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 2)



自从成了中心负责人后,我到六本木去的次数就增加了不少。



之前都是一个月去一次,现在却是一周一次,每周二一定要到。



因为我得去直效事业本部开会。



开会往往不会有结论,如今又得面对裁员案的问题,自然更不用说。期间就只是二十名大叔摆出阴暗的表情你看我、我看你,再以没有气势的声音互相交换悲观的意见罢了。



举个例子,事业本部的第二把交椅——八木沼副部长(64)如此说道:



「客服中心所扮演的角色,或许会从此在历史上画上句点呢。」



「NY总部与银行可能也认为网路已如此普及,一个一个地打电话给客户试算保费的行为本身就缺乏效率吧。」



「认同时代的变化,乾脆地从中抽身,也算得上一种选择吧。」



由于在元老社员之中年资最长、本公司的活字典都这么说了,因此连室田先生都沉默不语。



但那说不定是因为老爷子已经快要退休,他才能那么看得开……



没有任何人反驳或发言,这项工作便被迫由我来做了。



「恕我直言,我认为客服中心还是能发挥很大的作用。在去年的契约比率中,电话契约为三十七•八%;代理店契约为二十二•二%;网路契约为三十七•五%;其他则为二•五%,电话与代理店的部分依然占了过半数。这是计入网路契约的折扣之后的数字,所以我认为这些数字,恰恰显示出保险契约是多么依赖『人』从中仲介。」



老爷子摸著只剩下一半头发的头,摇了摇头。



「若将分配给客服中心的预算投注于充实与宣传网页内容,以及诱导客户点进网站,这比例不就会逆转了吗?能够透过数据来处理的事全交由网路进行,已经是时代的趋势啰。像书籍和影像不都是这样吗?」



老爷子活过的岁月明明是我的两倍以上,观念却十分数位化。强调著类比好处的我还比较像个顽固老头。



「我的感觉正好相反。」



「相反?」



「正因为现在是个透过数据处理便可做完事情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便会相对地提高价值。将预算多分配给网路这部分我没有意见,但另一方面,让客户与真人接触的管道还是有必要存在。客服中心应该要存留下来。」



「所以说,那个花菱中央的小伙子不就说过会让仙台中心留下来了吗?」



「是没错,但只留仙台实在是……」



我讲到一半时,发觉了一件事。



「仙台……为何是仙台呢?以规模而言,最大的应该是八王子中心啊。」



室田先生回答了我自言自语般的问题:



「应该是因为仙台的人事费比东京和大阪还便宜吧?与大都市相较,地方的兼职人员时薪可以订定得比较低。」



「……原来如此。」



我虽然表示同意,但并没有完全接受。像福冈也有客服中心,先不论东京、大阪与名古屋,但福冈与仙台的工资有差那么多吗?



室田先生望著出席的所有人员说道:



「至于仙台的客服中心,也要成为专门受理与网页相关的问题以及客诉的部门,这是花菱中央下达的指示。」



「都搞不清楚谁才是这间公司的经营者了呢。」



没有人能够回应我的抱怨。



他们这群事业本部的社员也举棋不定。是要抱著这间公司的大腿呢?还是要启程寻求新天地……



老爷子大概会留下来吧,他再过一、两年就退休了,公司也不可能硬把他赶走。肯定只是把位子换到窗边,改做闲散的工作而已。



室田先生就不知道了。像他这么优秀的人,消息灵通的公司会来挖角也不奇怪。就算继续待在阿卡迪亚,他身为遭裁员部门的首长,只会受到冷遇而已。他才五十来岁,还有旺盛的工作精力,说不定他已经在描绘别张未来蓝图了。



然而,其他大部分人——当然包含我在内——的未来蓝图,却只能以一片黯淡来形容。



在现在的时局之中,要再度就业并非易事,更何况是遭到裁员的人。大概会有半数人的收入比现在低,搞不好还得以非正式社员的身分工作。一看到他们惨澹的表情,就不得不这么想。



没想到我会看到这些人称六本木的精英、跩个二五八万的家伙们落得这副惨样。在我以现场指导员的身分应对他们时,根本无法想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现场人员地位更高的六本木,比六本木地位更高的银行,比银行地位更高的是……谁啊?政治家吗?



要在社会上生存,就代表得受到某些人的凌虐、压榨,或是被夺走重要的事物。



就算如此,我……



伸手也已无法触及最冀望事物的我。



要尽可能地……







开完会议后,我到了室田先生的办公室。



「真稀奇耶,你居然会主动来这里。」



「的确是呢,以前总是我被您叫来。」



室田先生请我坐到沙发上,然后自己也坐在我的对面。他晒得有些黝黑的脸颊上所浮现的笑容,已经疲软乏力。



「您好像很累的样子呢,和企管顾问团的协议果然陷入胶著了吗?」



「协议……啊……」



室田先生闭上眼睑,以手指搓揉。



「银行单方面地硬逼人做这个又做那个,我们遵从,同时设法寻找妥协点——如果这样叫做『协议』的话,那的确是陷入胶著了。」



「找得到您所谓的妥协点吗?」



对现场与六本木的事情皆知之甚详的本部长阁下摇了摇头。



「不行吧。我试著要求至少让八王子中心留下来,但银行却坚持『让它倒』。就如八木沼长老刚才所言,仙台以外的中心几乎确定全灭了。产险事业也计画在三年后,将规模缩减至现在的一半。」



减到一半啊,还真是大刀阔斧。



而且将时间放在三年后,就是要实行根本性的改革吧。



「难道阿卡迪亚总部打算从产险事业收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过亚侃费尔CEO对产险没兴趣。自从他当上CEO后,就有了这样的举动。对高屋敷社长而言,这似乎成了他头痛的原因。」



「社长与CEO相反,好像对产险事业十分执著。」



我佯装自然地试著说出夏川社长告诉我的事情,室田先生便露出了感到意外的表情。



「哦,你连这件事都知道啦。看来社长很中意你的传闻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呢。」



「所以说,这是事实啰?」



「是有这样的『传闻』,至于理由就不晓得了。能确定的是那个精打细算的大人物,对于产险表现出莫名的执著。」



对于知道老头溺爱孙女那一面的我而言,他根本算不上精打细算就是了……



「更重要的是,枪羽,你不是在八王子与根津部长杠上了吗?」



「他说了一些无理取闹的话,我只不过是抵抗罢了。」



室田先生露出苦笑后,转换为认真的神情。



「我问你,你是认真到什么程度啊?你真的认为能够反抗银行并阻止裁员吗?」



「我不晓得。不过我打算挣扎到最后。」



「我欣赏你的志气,但员工不见得和你有同样的想法。如果八王子中心终究无法避免裁撤,想必也有人会想趁早开始找新工作。尤其四月是求才的旺季,应该会有许多人想要抓住这个时机。」



室田先生的指摘十分中肯,甚至可以说戳中了我的痛处。



「若没有绝对不会让八王子倒闭的自信与胜算,就不能挽留他们喔。你怎么想,枪羽?」



「这……」



我坚决反对裁员,坚决阻止到底。



因此,我必须提出能让银行也闭上嘴巴的其他点子。不用削减人事费,而且还能带来相同效果的创新点子……



在立川时,花恋给了我的那个「提示」,已逐渐在我心中化成具体的形状。



但与此同时,我也感受到要实行这个点子有多么困难。



「……如果有员工想要辞职,我无法挽留他们。我打算让他们自己作主。」



「这也没办法吧。」



室田先生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呢,我们公司给兼职人员的时薪并不少,要找到薪资相同的工作,说不定会很困难。」



「是啊,因此环球社的客服中心也许就会变成选项之一。」



「哈哈哈,这个不错。若果真如此,一心一意想打倒环球社的亚侃费尔CEO可就出洋相了。因为这等于给了敌人好处。」



室田先生笑了一会儿后,又摆出认真的表情。



「话题扯远了。枪羽,说到底,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啊,对喔。其实呢,我在想能否请室田先生介绍个人给我。」



「人?」



「八王子没有精通财政的人才。我对算帐一窍不通,因此如果有能够管理一个企业的经营、经济的优秀人才,能不能请一个人到我这里来呢?举例来说,像是有注册会计师资格的人。」



事业本部长沉吟一声,脸上表情像在思索事情。



「事业本部里是有几位拥有注册会计师与※中小企业诊断士证照的人,但若是要能够处理眼前这种困难局面的人才,就很难找了。何况还要对方愿意到八王子上班,更是难上加难。」(译注:日本独有的制度,其业务内容类似企管顾问。)



「……的确如此。」



将工作地点从六本木转移至八王子根本是天大的惩罚,事实上等同流放孤岛。不,因为要越过多摩川,所以应该说是「※流放多摩」吧。(译注:「孤岛」与「多摩」的日文音近。)



「哎,能不能请您想想办法,看看哪里有这样的人才呢?我不要求一定有注册会计师资格,算盘一级也无所谓。」



我试著大胆地拉低需求,但室田先生还是以为难的脸色思索著。



「……是有一个人啦。」



「哦哦,谢谢您。那个人是算盘几级?」



「我记得那个人应该有拿到MBA。」



「……?」



最近开始卖这种英文名称的算盘了吗?



「MBA啦,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难道你不知道?」



我看向上司无比儍眼的表情,终于意识到了。



「MBA,是指在『虽然不晓得实情如何,但好像很厉害的证照』中排名第一的MBA吗?」



「别自己乱排顺位啦。还有MBA是学位,不是证照。在研究所或商业学校就读两年,习得经营知识的体系成为经营学专家,才能获得这个学位。」



我还是有听没懂,总之我明白这个学位很厉害了。



「不过,那个人是位特立独行的怪胎喔?他本来似乎待在阿卡迪亚的娱乐部门,但不管哪个地方都难以运用这个人才。如果能在八王子大显身手,想必本人也能接受,但你用得了这个人吗?」



「以我现在的心情,不管是救命稻草还是怪胎,都想紧紧攀住。」



室田先生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名片录,将一张名片交给我。



「姚美月。是中国人啊,这名字可真美。」



「是啊,大家都说那人就像满月般皎洁美丽。」



那么漂亮啊,对敦史等人来说可是好消息。如果对方既能干又长得漂亮,我当然也没有意见。



「那人好像从小学时就一直待在日本,没有语言沟通上的问题。我会叫那人明天到八王子去打个招呼,拜托你啰。」



「真是谢谢您。」



只要语言能通,就没有任何问题。我们的员工里也有外国人,日本企业现今的劳动力若少了这些人,可就无法顺利运转了。



对方到底会是怎样的女性呢?







到了隔天早晨。



我在上午八点半到公司时,渡良濑已经早我一步来中心负责人室打扫了。自从她担任秘书开始,没有任何人吩咐,她却每天都这么做。



「早安,前辈!」



「早啊,谢谢你总是打扫这里。」



渡良濑害羞地手指互相戳弄著。她今天穿裙子的模样还是那么好看,治愈了社畜烦闷的心灵。



不过与其美貌相反,渡良濑似乎不太会打扫,使用扫把的动作十分笨拙。她没办法顺利扫掉房间角落的尘埃,最后还蹲下身用手抓。四角形的房间可不能用画圆的方式来扫啊,渡良濑。我本来想这么说,但当她蹲下时,我便可鉴赏到透过紧身裙勾勒出的丰满臀部曲线,所以这个建议就收在我的心底了。性骚扰中心负责人。



充分地愈疗心灵后,我便坐在位子上启动电脑。在进行登入作业时,我将昨天会议的事告诉渡良濑。



「还是无法阻止裁员吗……」



「名古屋的中心负责人好像已经接受了,大阪和福冈沦陷也只是早晚的问题。内容大概就是这样。」



若是如此,※八王子城就愈来愈孤立无援了,北条枪羽将被丰臣剑野团团包围。(译注:影射日本战国时期的小田原之战。丰臣秀吉率领各路大名包围北条家的主城小田原城,使其投降。)



「如果前辈被解雇或外调,我也会跟过去的!」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呀?你留下来啦,去六本木走上精英之路。」



「成了银行傀儡的六本木,让我感觉不到任何魅力。帮忙前辈报一箭之仇的成就感还大得多了!」



相貌姣好的后辈如此激动地说道。无论是她紧握的拳头,还是潜藏于瞳孔里的火焰,看起来都不像在开玩笑。她刚进公司时本来是个正经八百的人,现在已经改变了很多。在八王子经历过许多事件后,她也沾染上了这里的风格,彻底成为武斗派。真是的,到底是谁带坏了我可爱的部下啊?



「……哎,先别急著下结论。先面对裁员一事尽力挣扎后,再来想被开除或转调的事也不迟吧。」



「是没错……但前辈有什么具体的方法吗?」



「很遗憾地,还没有。不过关于这点,我决定先雇用财政方面的人才。对方今天应该会来打招呼。」



当我讲到室田先生介绍给我的中国人女性时,有人敲响了门。我还以为说曹操、曹操到,结果进来的是手上拿著文件的代理指导员——胡桃敦史。



「早安,枪哥,可以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名吗?」



「哦。」



「还有,你说有中国的美女要来?真的假的?是怎样的女生?会穿旗袍吗?」



「…………」



我可完全没提到美女两个字哦。



向敦史的太太打小报告,请她骂他一下或许比较好。



「那位美女叫什么名字?几岁呢?」



「姚美月,年龄为三十三岁。」



「唔哇,这绝对是美女的名字啊!!年龄也完全在我的守备范围内耶!唔咐——!」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发出「唔咻」这样的声音了。



敦史高兴地活蹦乱跳,他身旁的渡良濑则是双眼再度燃起火焰。原本的熊熊大火之中,又加入了另一把火焰。她好像燃起了不同于斗志的别样感情。



「前辈……那位女性对于前辈而言,真的是必要的存在吗?」



「不,我完全没有经济知识,所以需要那方面的专家……」



「如果要用到经济学与经营学,我在大学时也多少学过一些!」



「听说她好像有MBA。」



「!?」



渡良濑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了。哦哦,MBA果然很猛,居然能让渡良濑吓成这样。我还以为它是算盘,真是抱歉啊。



「我、我也在考虑要在三十岁前取得MBA,我不会把前辈秘书的宝座让给别人!」



「哎呀——能不能设法让她穿上旗袍呢?我可以去唐吉诃德买喔。欸,枪哥,一定要办新人欢迎会哦!」



中心负责人室化为了国中的教室。



我保证企管顾问团看到了这幕场景,一定会想著※「这些家伙没救了……得快点进行裁员才行……」,进而加深决心。(译注:致敬漫画《死亡笔记本》里夜神月对弥海砂的想法:「这家伙没救了……得快点想个办法才行……」)



就在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



中国美女终于大驾光临了吗?渡良濑的表情变得僵硬,敦史则是两眼生辉。



那位人物轻轻低头之后,走了进来。



那人并不是在行礼,而是因为不低头的话就会撞到门框上缘。当然,并非门太小,而是那人太高了。来者不但高,还长得壮,体格有如摔角手,不,像是保镳一般,并且身穿一套黑色西装。明明不是参加葬礼却身穿全黑衣服的人,就只有动画里会看到的大小姐随扈而已吧。



眼前的人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不是天生秃头,而是剃掉的。圆圆的脑袋在日光灯的照耀之下,就如同一轮满月。



此人以好似会发出沉重声响的步伐,慢慢地走了过来。



渡良濑不禁退了一步,敦史则胆怯地躲到我背后。



身高将近两公尺的漆黑巨人来到我的面前,将雄壮的胸部挺了起来。



「我是姚美月,初次与您见面。」



……原来如此,我被骗了。



看来我被室田先生摆了一道,他的确没有明言对方是女性。「像满月般皎洁美丽」这句话也不是谎言,是指他的头。



敦史和渡良濑都没了表情,彷若化成蜡人般动也不动。敦史的眼里还有满满的眼泪在打转……呃,别哭啦,有这么伤心喔?



中国巨汉的脸上浮现大胆无畏的笑容。



「看来我好像吓到各位了,与你们想像的不同吗?」



很有磁性的声音,甚至让人觉得他或许可以为洋片配音。



「呃,光看名字,我还以为你是女性……」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开始流畅地说明:



「我的国家有算命取名的习惯,因为算出我家生了女孩就会让家族获得幸福,生了男孩则会大祸临头,所以我便被取了美月这样女性化的名字。这是令我自傲的名字。」



「这样也不错啊?名字很美,还有现代风味。」



「以日本而言,就像是『幸子』这样的命名法吧。」



「……原来是昭和风啊。」



嗯,名字的事就先聊到这里吧。



「您就是人称『能干的枪男』、『八王子的王牌』的枪羽锐二先生吗?」



「我只是个山大王罢了。」



「您谦虚了。从兼职人员升上正职社员,再从正职社员升上指导员,而这次则当上了中心负责人。您就有如农民一跃成为战国大名,简直是社畜中的英雄。」



第一次见面就立刻拍马屁——才怪。他的态度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并以此为乐。



「不过,您有个奇妙的传闻。听说您撑过BIGBANG•PROJECT后,拒绝担任直效事业本部次长。请问这是事实吗?」



「是事实。」



「为什么呢?您不是基于自己的野心,才将米歇尔常务与百目鬼中心负责人赶下台的吗?也有传闻指出,您握住了社长的把柄。」



他显然在挑衅我。



以这样的话术惹怒对方并观察其反应,就是这个男人的作风吧。原来如此,难怪不管哪个部门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我并不想出人头地。」



「我不觉得这是您的真心话。出人头地就是上班族的一切,不是吗?」



「那是我的真心话。出人头地有什么好了?责任会变多,阻力会变多,工作也会变多。虽然收入应该也会变多,但根本没空花钱。收入只要足以让我和妹妹过简单的生活,就很够用了。比起名声和金钱,我更想要能在网咖看好多漫画的空闲时间。」



「……原来如此。」



他以像拳击手手套般的大手摸著光滑的满月头。



「我听说中心负责人您反对这次的裁员,这又是为什么呢?如果您希望有空闲时间,乖乖听从银行的话不就好了吗?」



「这个……」



我话讲到一半的同时,仔细地检视自己的内心。



为何我要抵抗?



为何我要挑战强大的银行,甚至与昔日好友为敌?



「……因为他们想要掠夺。」



结论自然而然地从嘴里吐了出来。



「面对想要从我身上掠夺的家伙——想要掠夺我的伙伴与居处的对手,我一定会彻底抵抗。就算没有人站在我这里,就算得不到救济都无所谓。如果对手倚仗权力进行掠夺,我就会毫不留情地予以击溃。社畜就算没有人权,也有灵魂。」



无惧的中国人于此时沉默了。



大胆无畏的笑容从那满脸横肉的脸颊上消失,站姿看起来也变得客气了些。



「根据室田本部长的说法,您想将这座中心的财政交给我处理,请问您是认真的吗?」



「很不巧,数字是我的弱项,所以这类事情我想全部丢给你。」



他的视线增添了几许锐利。



「财政可是中心经营的心脏部位喔?如果我倒戈到银行那边,您要怎么办呢?我没有义务要帮八王子。比起帮助即将倒闭的客服中心,我觉得将有利情报泄露给银行,向对方鞠躬哈腰还比较好,为了让我『出人头地』。」



这一句话,听起来似乎不能全以玩笑话带过去。



我以手势制止想要说出什么的渡良濑,并说道:



「你要是倒戈了,我会很困扰。」



「我想也是。」



外貌奇特的男人笑了几声,宽阔的肩膀随之抖动。



「即使如此,您还是信任我吗?信任并非旗袍美女的我?」



敦史的身体抖了一下。刚才的对话该不会被他听到了吧?



「老实说,我并不晓得能否信任你。我不会读心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也没办法瞭解你太多。不过,我的想法是『我想信任你』。目前这样就够了。」



「您为何想要信任我?」



「那是因为——」



我把身子向前探至桌面上方,直直注视他的脸。



「我和你都是『坏人脸同盟』。」



「……啊?」



他半张著嘴,脸上浮现傻眼与惊讶各占一半的表情。



「就只是这样的理由?」



「就只是这样!」



我以双手拍了一下桌子。



「我因为这副眼神,至今为止遇到了好多心酸的事。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被历届的班导贴上『不良』的标签!一参加联谊,就被人说『你在生什么气?』而遭到排挤!刚来到这里就职时,还被人说『看起来曾做过杀人的工作』呢。前阵子的同学会也是,女生一看到我就发出『噫』一声尖叫,她是我的小学同学。你应该也有经验吧!」



「唉……我刚才就体验过了。」



渡良濑与敦史尴尬地别过视线。没错!就是你们刚才那样的态度。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吓到人,这让我们的心灵受到多大的伤害啊!



「我可是各个部门都避之惟恐不及,而被流放孤岛的人哦。」



「我明白,因为我的脸也很可怕啊!」



「我是中国人,再怎么样都很难像日本人一样顾虑别人或察言观色,即使对方是上司,我一样会畅所欲言,这样也可以吗?」



「没问题,因为你的脸很可怕嘛!」



他的嘴巴现在不只是半张著,而是大大地张成圆型,连臼齿都看得到。什么嘛,摆出这种表情后,就觉得他还挺可爱的。



看了他的表情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好,就给你取个绰号,叫做『米奇』吧。」



「米奇?」



「这是美月的日语读法,Mitsuki,所以就叫Mikkii。这样比较有亲近感,很不错吧?」



他把眼睛睁到最大凝视著我,眼球的白色部分甚至浮出血管。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时,人或许就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他的表情令我这么想。



「…………已经决定了吗?」



「这里的人适应很快的。」



我一展露笑容,他就耸耸肩膀,看来是死心了。



「那么,我的职称是?」



「『特命员』如何?」



在连续剧之类的作品里,「特命」这个词汇很有名。虽然我不晓得其中意义,但听起来很帅气,我早就在想有一天拿来用用看了。不过,我不会叫他※穿上泳裤或水手服。(译注:指《乌龙派出所》里的「特殊刑事课」人员。)



称呼由美月改为米奇的他,抓了抓没有头发的头。



「米奇特命员,是吧。我经历过许多企业与职种,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独特的名称。」



「你住哪里?」



「新宿的百人町。」



「这样啊,原来在东京。不过在八王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毕竟这里是八王子。这点你要记得。」



接著,我们向他说明了各种细项手续与事务类的事情。不过,这其实全是由渡良濑帮我说明,我只是在一旁点头而已。



今天米奇要先回六本木,因为他还得交接,明天才会正式开始在这里工作。就在这间办公室的隔壁另外准备一个房间,请他在那里掌握和网罗中心的预算、支出、维持费、营业利益、人事费,以及其他与财务相关的所有事情吧。



当米奇准备走出房间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掌握企管顾问团指挥权的人,好像就是那个剑野慎一。听说他是您小时候的朋友。」



「……是啊。」



「我也听过他的传闻,是个很不得了的英才喔。本人的实力自然不用多说,副总裁似乎也非常欣赏他。听说银行内部几乎没有人能违逆他。他是花菱中央审查部名副其实的王牌,您不觉得这个对手太难对付了吗?」



「深有同感。」



八王子的王牌与大型银行的王牌,总觉得有种根本无法比较的感觉。就如同开一艘橡皮艇挑战企业号航空母舰。



由于我一下就做出肯定回应,米奇好像有点扫兴。



接著他又恢复了大胆无畏的笑容,并如此说道:



「既然得了个有趣的绰号,我也会助您一臂之力的。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是为了『坏人脸同盟』这玩意儿。」



门关上后,敦史当场全身无力地坐了下去。



「好、好可怕……真的好可怕哦!我被骗了!我的旗袍美女被夺走了!」



「那只是你自己的妄想吧。」



敦史边哭边槌著地板,他身旁的渡良濑则露出严肃的神情。



「可以信任那个人吗?我是不想这样说,但先预想被他背叛的情况会不会比较好呢?」



「我没有那个余力。」



银行这个强大的敌人已经近在眼前,可不能在内部也制造敌人。米奇是我主动请来的人才,若不以一百%的信任为前提,我就无法顺利使唤他,再说那样实在很失礼。如果被他背叛,也只是我器量不够罢了。



我还有其他必须思考的事情。







隔天早上,我、渡良濑与哈姆课长再度前往六本木。



从剑野现身于阿卡迪亚到今天,刚好满一个月。这次名目上的目的是听取裁员状况,不仅八王子,仙台、名古屋、大阪、福冈各中心都有人被叫过去。



聚集了这样的人数,场面理应会十分热络,但会议室的空气却冰冷得可以。尤其是地方中心人员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他们的视线一直落在桌上的资料,偶尔才会瞄向坐在对面的六本木人员,观察对方的样子。



而六本木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明明他们平常总是跩得很,但今天的表情却像在牙医的候诊室里排队的患者。待会儿就要过来的银行人员不知道会说什么,让他们战战兢兢。



高屋敷社长今天不在。



水沟老鼠根津财务部长则坐在上座,看来今天他是六本木方的「座长」。



在会议开始的十点整,花菱中央银行的人员进入了房间。来者是将山茶花形状的行员章别在西装外套衣领的五位男人。说到银行员,就带给我傲慢自大的印象,但从他们的表情与举手投足所感觉到的,却是机械般的无机质。是的,彷佛是对上司忠心耿耿的机器人……



最后入室的是位五官轮廓端正的男人,正是这些银行员的上司。



六本木的家伙们一齐起立,向那名男人低头行礼。我们现场人员组迟了一些后也仿效这个动作。纵使对方是挚友,我在这个场合也不得不低头,这就是大人。



剑野慎一握住部下交给他的麦克风,以平稳的口气开始说话:



「今天要请各位报告各部门的进度。首先请现场组——福冈中心开始。」



「不、不好意思……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



福冈的营业课长物部清志(47)举起手站了起来。他的身材瘦巴巴的,肤色也像女生一样白,而被人取了个绰号叫「豆芽菜」。不过他工作时无懈可击,也颇有人望。记得在我还是指导员时,他曾向我说「你要早点出人头地哦,枪男。你如果成了八王子的领导人,就好商量多了」。



豆芽菜瘦小的肩膀小幅度地颤抖著,并注视著剑野。



「关于裁员的进度,我在三天前才提出报告。那样还不足够吗?」



「是的,完全不够。」



剑野的话就如同锐利的刀刃,朝他的头顶挥了下去。他的口气中不存在任何能使妥协与让步趁虚而入的空隙。



「在三月底前将目前的兼职人员人数减少三成——这是我赋予福冈中心的目标。你提出的报告里还不到两成,这样很不像话。」



豆芽菜的嘴角冒泡,同时反驳道:



「旺季会一直延续到五月初,若再减少人手,将会无法维持业务。而且很多兼职人员若现在被开除就无处可去了。能不能请您将目标减少至两成五便可呢?」



「财源从哪来?」



「财、财源?」



「若不到三成,将会花费更多人事费,这些成本要由谁来付?敝行吗?」



「不,可是,至今为止都是这样做的……」



「我前几天应该已经说过,以前那样是行不通的。如果没有在这个时机裁员,贵公司的业绩一定会兵败如山倒。」



剑野无视低头无语的豆芽菜,环视六本木的家伙们。



「如果无法实行我们提出的裁员案,敝行也有对应之道。今后停止融资自是不用说,目前的融资份额想必也得请贵公司立即偿还。」



就在这时,根津部长站了起来。



「哎呀,请稍等一下啊,剑野先生~那样会让我们很为难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嘛~」



他的口气就像在唱戏,有够恶的。太谄媚了,就像是在与银行勾结似的……这样的态度实在不像是面临裁员的公司部长。



另一方面,剑野依然冷淡以对。



「这桩裁员案是为了贵公司所提出的,如果是敝行多管闲事,那我们也只好收手了。」



「不,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现场的笨蛋们似乎无法理解……喂,物部!」



我目睹了一场惊人的变身。根津部长本来向剑野阿谀奉承的脸,于一瞬之间变化为怒气冲天的般若,他窝囊下垂的眼角高高吊起,瞪向发著抖的豆芽菜。



「你啊,是想要让阿卡迪亚倒闭吗?」



「不、不不,绝无此事。」



「不,我认为你就是想这么做。因为你是『前亚』嘛,你对阿卡迪亚根本没有感情吧?一定想著乾脆倒掉算了,对不对?」



前亚这个词汇,让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冻结了。六本木组露出非常不快的神情,现场组则像是遭到强烈打击般垂下肩膀。哈姆太郎课长也不例外,门牙不断地打颤并抖著脚。



似乎不明白状况的渡良濑小声地向我问道:



「前辈,『前亚』是什么?」



「前亚细亚海上保险公司的简称。」



亚细亚海上保险公司,是直到一九九〇年代前半都还存在于这个国家的保险公司。由于经营困难被阿卡迪亚吸收合并,成了阿卡迪亚日本公司的母体之一。豆芽菜与我们中心的哈姆太郎都是该公司的幸存者,也就是从亚细亚海上变成阿卡迪亚社员的「转籍组」。不只是正职社员,当初也有许多派遣社员与兼职人员转移至阿卡迪亚。也因为这样,不合乎外商企业的日本企业古老风俗,便直接在阿卡迪亚的现场留存下来。



受外商文化薰陶而冷漠的六本木,以及残留著日本企业体质的现场。



两者价值观的差异以及行事态度的冷热之差,在至今为止已经产生了各式各样的摩擦。这就是企业合并极为困难的范例。



「亚细亚海上如果也彻底执行裁员,不就不会被吸收了吗?你们是想于此重蹈覆辙吗?啊?」



「这、这两者之间,没有关……」



「我听不到哦!!」



水沟老鼠大步大步地走向前,像整个人贴上去般,用肩膀撞著豆芽菜的肩膀。



「讲话声音再大声一点,喂,豆芽菜小子。」



豆芽菜畏缩起来,在嘴里动著舌头低声咕哝。他将颤抖的手伸进身旁的包包里,从中取出一叠信。



「这是什么?」



「这、这是兼职人员们给我的请愿书。他们在信里表示『还不想辞职』、『还想继续为阿卡迪亚工作』,是员工最为真切的声音。我今天从博多送这些请愿书来……」



根津烦躁地挥出右手,将那叠信拍落于地板。



「捡起来。」



根津瞪著豆芽菜的眼睛,同时踩踏那些信。



咕哩、咕哩、咕哩。



在擦得亮晶晶的高级皮鞋之下,绑著信封的绳子与油毡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捡起来啊,这不是宝贵的兼职人员的信吗?还不快捡起来,快啊。」



在豆芽菜那双以中年男性而言过于水亮的眼睛里,闪现了泪水。



豆芽菜苍白的脸孔上浮现了决心,他弯下膝盖,打算跪在水沟老鼠脚边。



——就到此为止了吧。



在这次的议论里,很难为豆芽菜帮腔。将成本问题诉之以情显得毫无道理。剑野拒绝他的请求虽然冷酷,然而以银行的行动而言是正确的。



但是,附和老大的小老鼠就不可原谅了。



这家伙所做的就只是单纯的霸凌与权力骚扰。当初并购时,公司内曾经横行过「霸凌前亚」的风气,而老鼠的脑袋里似乎还停留在那个时期。二〇一〇年代都已经来到后半,这样的时代倒错未免太夸张了。



我悄悄走到水沟老鼠身后,弯曲膝盖顶他的膝窝。这是我小学时的得意绝招,好久没使出来了。



水沟老鼠毫无形象地发出尖叫,踉跄地往前倒去。



突如其来的暴行,让银行员们都睁圆了眼。我想也是,现场的中心负责人顶财务部长的膝窝这种事,在一般企业里应该是看不到的。唯独剑野一人以看著怀念事物的眼神望著我。



我捡起印上脚印的那叠信,拍落灰尘后交给豆芽菜。



「物部先生,这个你就先收著吧。」



「……枪羽老弟……」



「所谓的心灵,只有理解其价值的人才会懂。这个场合应该要以别种语言来沟通。」



水沟老鼠站起身,以浑浊的目光对向我。



「枪羽,你!」



剑野发声制止道:



「根津部长,请您回到座位。我想和枪羽中心负责人说话。」



场面马上化为寂静。有权者的一声令下就是这么回事,银行员们端正自己的姿势,阿卡迪亚的社员们则颤抖不已。现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违逆剑野。



根津垂头丧气地就座后,剑野便开口道:



「枪羽中心负责人,请您告诉我八王子的裁员进度。」



「零。」



银行员们端正的眉毛一齐扬了起来。



六本木组发出咂舌声,现场组也以苍白的脸色看向我。



「零,是什么意思?」



「先不论自请离职者,目前没有任何我主动请其辞职的正职或兼职,所以是零。」



「我可以解释为八王子不认同裁员的必要性吗?」



「目前尚在详查之中。我现在正与所有员工进行面谈,听取他们的意见。」



水沟老鼠认为我是故意说给他听而咂舌一声,接著怒喝道:



「那样太慢了!我不是说过期限是到三月底吗!」



「是的,所以还有两个月。应该不用那么急吧。」



「你是说在这两个月里,你有方法能够突破现状是吗!?」



「这一点也尚在详查。」



银行员们发出焦躁的低吟声。



当然,我不认为这样的藉口有用,此举只是为了撑过这个场面罢了。然而眼下的情况,即使要用这样的小花招,也必须争取时间。



「这样我们没办法谈下去喔,枪羽中心负责人。」



剑野静静地说:



「既然你说不出口,那只好由我直接跑一趟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我以前预告过的——明天,我要去八王子中心。就由我直接向全体员工说明吧。」



我重新看向剑野的表情。在那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里,令人感觉还混杂了些许锐气。



「哦哦,这是个好主意,剑野先生!」



水沟老鼠立刻就开始拍马屁了。他彷佛无法隐藏喜悦,发出「嘻嘻」声指著我笑道:



「你的报应终于要到了,枪羽。我很期待在你的主场、在你的大批部下注视之下,看到你向我们下跪的模样。」



我集中精神与剑野对看,哪还管得了小杂碎。不,就算对方是社长或CEO,我也会无视之吧。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我与剑野的直接对决。







傍晚五点,是早班员工下班的时刻。



早班从早上九点工作到傍晚五点,晚班从下午一点工作到晚上九点,这是八王子中心内共通的班次。其他还有「上午短班(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一点)」与「夜间短班(从傍晚五点到晚上九点)」,前者以兼职主妇为主,后者则多是兼职大学生。



上完早班的兼职人员几乎全挤在会议室里。



聚集于此的人数与新中心负责人的就任问候那时差不多,但是他们表情上流露出的悲壮感,看起来比那一天更加深重。



这也是难免的。



因为主张开除自己的罪魁祸首,要特地到场发表致词。不能不加以关注,就算不想也得参加。



我坐在正面正中央的座位,渡良濑则坐在我的右侧。后辈无论是态度还是表情,都表示出了「我会无时无刻待在你身边」这样的好感,让我既是高兴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剑野审查员到底打算说什么呢?」



「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