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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2 / 2)




「什么意思?她昏倒了吗?」



「之后她又一如往常地继续工作,应该不碍事才对。不过你也别让她这么操心了。」



「这件事跟你无关吧?」



我被她以惊人的气势凶了一顿。就十几岁的少女而言,确实很有震撼力,不过对于每天都在电话中被客户臭骂的我而言,这实在不算什么。



「没错,与我无关,所以请让我不负责任地批评一下。既然是父母出的钱,你就应该乖乖地去上学。不想上学的话,就去工作吧。高中并不是义务教育,这样才合理。」



我知道自己的说法太过极端,不过理论上应该是正确的。



真织依旧恶狠狠地瞪著我,一段时间之后才叹了口气。



「我也很想休学啊,我早就不想去学校了,偏偏就是无法如愿。」



「是因为你的母亲吗?」



「她很注重学历,或许也是为了维持环球社社长的颜面吧。毕竟我就读御子神的事情似乎让她感到骄傲。」



「……原来如此,你一定很不好受。」



这点我是同情她的,受爱面子的父母摆布的孩子确实相当可怜。



「不过你为什么想休学?」



「因为我讨厌学校。」



真织恨恨地吐出这句话之后,露出痛苦的表情。感觉就像后悔自己说出那句话。



「……不对,我要更正说法。我确实很讨厌学校,不过原因出在我自己身上。我在御子神高中拿不到理想的成绩,跟不上其他同学脚步的感觉很悲惨,所以才想休学。」



我直盯著她的脸猛瞧。



「你可真是诚实。」



「诚实?我不但跷课,还给妈妈添麻烦,哪里诚实了?」



「你若不诚实,就不会刻意更正先前的说法,也不会在我这个无关痛痒的大叔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弱点。这就代表你对自己很诚实。」



真织的表情有些扭曲,彷佛身体的某处疼痛不已。



「就算对妈妈或是大人说谎,我也不想欺骗自己。一旦欺骗自己,就代表一切都完了,我会变得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为了什么而活。」



她说出十足诚实——不,应该是十足纯真的字句。就是因为过于纯真,顿时让我的内心澎湃不已。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我,挣扎了许久之后,做出最糟糕的选择。



「你有没有跟花恋谈过?」



话才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真织果然露出受伤的神情,黯然地低下头去。



这次轮到我更正说法,并向她道歉:



「……抱歉,我的神经太大条了,请忘了我刚刚说的话。」



好朋友就应该无话不谈、什么都可以商量,这是世人普遍的定义。



可是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也存在相反的案例。因为是好朋友才说不出口,不想或是不能显露出自己的弱点——也有人抱持这种想法。



前几天在阿卡迪亚的屋顶上,好朋友的一句「你已经放弃梦想了,真的很遗憾」,让我感觉到强烈的羞愧与动摇。他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纯粹只是说出内心的想法。即使现在已经成为敌人,他依然不会是那种挟著梦想攻击我的人。



就是因为明白,才更加难受。



其他事情就罢了。



其他人也就算了。



唯独这件事,不想被他特别放在心上。



真织好奇地打量著垂头丧气的我,之后说道:



「你道歉的理由还真奇怪。」



「……我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



后悔的念头依然盘据在心中,自以为是的说教让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深深体认到自己还是太嫩了。



「我还以为大人从不道歉呢,至少妈妈就是这样。不过你好像不太一样。」



「我这种社畜不能跟你母亲相提并论,大企业的老板是不能轻易道歉的。一旦承认自己做错事,有可能连跟自己无关的人都会蒙受损失。身上背负的责任愈重,愈是不能轻言道歉。」



「我不是很懂大人的世界。」



真织的表情少了一些敌意,说话的语气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夕阳在我们两个站著说话的期间落入地平线。群山的轮廓绽放出蓝白的冷光,今天的第一颗星星在夜空中眨眼。夜色笼罩立川,穿著制服的中学生以及高中生集中在北侧出口,格外引人注目。这些学生应该正准备去补习吧。每当他们从眼前经过,真织的视线就会到处游移,似乎有些坐立难安。看来换个地方比较妥当。



「好冷,要不要找个地方喝点什么?」



真织将双手插进口袋之后别过脸去。



「凭什么要我陪你?」



「刚刚我自以为是地说了一堆,为了表示歉意,就让我请你吃点什么吧。」



「哼,你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如果可以从你口中套出夏川社长的弱点,那就太好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用意,不过我觉得这种说法说不定反而可以突破她的心防。



也不知道这一招是否奏效,只见真织耸耸肩膀,露出无奈的神情。



「好,就让我加入大人的卑鄙计画吧。我会把妈妈的事情告诉你的。」







于是我们朝著南侧出口移动,选择一家单轨列车站附近的咖啡店。



我点了热咖啡、她点了可可亚之后就座。如今她正拿著汤匙,高兴地挖著漂浮在可可亚表面厚厚一层的鲜奶油。看不出来她居然这么喜欢甜食。我本来想藉此揶揄她一下,考虑到结果可能很恐怖,最后还是算了。没必要摧毁好不容易才架好的友谊桥梁。



跟花恋交往之后虽然已经逐渐习惯了,不过跟高中女生一起喝咖啡的感觉还是让我浑身不自在。总觉得隔壁桌的客人以及女服务生一直在观察我们,是我想太多了吗?如果是八王子也就罢了,立川是个人潮汇聚的交通枢纽,应该没几个人有闲工夫注意其他人吧?



摆平鲜奶油之后,她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可可亚,结果在一瞬间皱起了眉头,彷佛喝到了什么又苦又涩的东西。不过她很快就将杯子放回碟子上,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居然觉得可可亚很苦,到底有多爱甜食啊?之前见面的时候,她碰也不碰摆在面前的可可亚,该不会是那家店的可可亚没放鲜奶油的关系吧?



「万一被花恋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会不会造成误会?」



「我完全没想到。」



如果渡良濑或是沙树也在场,或许真的会产生误会,不过见到我跟真织在一起的话,她应该会因为我们两个总算能和平相处而大感欣慰吧。



「也罢。如果你真的跟花恋分手,反而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像花恋那样的女孩,为什么非得跟一个年近三十的社畜交往不可?双方的条件差太多了。」



这点倒是没有异议。



「所以你觉得全身晒成古铜色的帅哥大学生比较好?」



结果真织抬头看著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那种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那她到底跟怎样的人交往才OK?」



「我也不知道。」



真织乾脆地结束这个话题,端正了坐姿。



「还是谈谈妈妈吧,你想知道什么?我话说在前面,商场上的事情太复杂了,我搞不懂。」



我对她当然也没有这方面的期待。



「这个嘛……」



稍微思考之后,我想到南里夫妻。



高屋敷贵道与夏川志织之间的鸿沟,起因正是南里夫妻——亦即花恋的父母。



夏川志织视花恋的母亲为「挚友」,两人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听说两人是在大学时代认识的,当时真织还没出生。



仔细想想,我对「夏川社长」有某种程度的认识,对于「夏川志织」却是一无所知。我知道她身为竞争企业社长的一面,却完全不知道私底下的她是个怎样的人。



「那就请你告诉我夏川社长迄今的历史吧。她出生在怎样的家庭、如何长大成人。我希望就你所知的范围,听听夏川社长的足迹。」



于是真织点点头,开始娓娓道来。







我们家以前并不有钱。



现在虽然很有钱,不过并不是因为家世的关系。夏川家的嫡系好像确实是名门世家,不过我们是旁系中的旁系。爷爷和奶奶住在高幡不动的国宅,过著普通人的生活。



为什么后来有钱,是因为妈妈年纪轻轻就闯出一番事业。



至于妈妈的经历——嗯,这个部分你之后再自己查吧。不过就算搜寻,应该也找不到什么才对。她在工科大学毕业之后前往英国留学,从不知道哪间研究所毕业之后,待过某间跟人工智慧有关的研究机构,最后进入英国的阿卡迪亚任职……咦?你不知道吗?对啊,妈妈以前在阿卡迪亚上班。只是跟事业主体的保险部门毫无关系,隶属于当时才刚创立不久的网路服务部门。这个部分你也搜寻看看吧。以日语搜寻的话,应该会看到日本产经新闻。以英语搜寻,大概会出现很多WSJ的报导。



不过妈妈在阿卡迪亚遭受重挫,她本人也说这是她一生当中最大的挫折。



当时妈妈在「阿卡迪亚Web」没日没夜地工作。不是只有妈妈而已,公司里面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漆面斑驳的破旧公寓改装而成的办公室总是洋溢著热情与才气。听说伦敦的冬天比东京还冷,可是妈妈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五十名员工一起吃饭、一起在公司过夜,假日大家会去健行或是骑自行车。这点完全跟日本企业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或许她感觉就像在露营。



妈妈负责的项目是网路的广告系统。例如以「冬季 穿搭」为关键字进行搜寻,不是会出现时装的广告吗?这种广告系统在今天已经是理所当然的存在,然而二十年前还是程式设计师摸索的项目。每次听到这段往事,我就会感到格外雀跃,简直就是站在世界尖端的感觉。我很喜欢听妈妈描述当时的往事,只要试著想像当时的气氛,就会不由自主地羡慕起来,然后就觉得我所生活的这个时代实在是太无趣了。自从我出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划时代的革新了。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二十九岁吧?老实说,我很羡慕你们那个世代,你应该亲身经历过网路的诞生,以及行动电话的普及吧?在我的这个时代,网路和手机已经变成理所当然的配备了。虽然还是有新的服务,却全都是既有项目的延伸,不觉得很无聊吗?



也罢,继续谈谈妈妈吧。



入社之后刚好过了一年又九个月,挫折终于来临了。当时有个与她同年纪的美国籍工程师进入阿卡迪亚,协助妈妈的工作,而且在短短的三个星期之内,那人完成了比妈妈花上一整年的时间所交出的成果更加出色的程式。



这个挫折的名字叫做乔治•亚侃费尔,也就是之后成为阿卡迪亚集团CEO的人。妈妈遇到他之后,经历了从小到大从未尝过的重挫。



然而最令妈妈感到难受的是,其他同事并未因此指责她。乔治的工作能力实在太强大了,即使连续三天未曾阖眼,也连个哈欠都不打,独自一人默默地撰写程式码。对了,那个人的绰号是「超人」。虽然简洁,却也找不到其他更贴切的形容了。他根本不是人。



没有人因为败在那种人的手下而指责妈妈。本来就是这样,大家都认为这不是妈妈的错,然而妈妈却因此感到很不是滋味。心高气傲的她并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而是无法忍受自己被当成「输了也很正常」的人。



只不过接下来才是妈妈真正厉害的地方。



——听到这里,你是不是以为接下来的内容是「加倍努力之后让他刮目相看」?



其实我以前曾经跟花恋谈过这件事,当时她的反应就是这样。「加倍努力,认真学习,填补程式设计师的不足之后再超越他」。这的确很像花恋会说的话,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妈妈她放弃了。



她承认自己不是程式设计师的人才。



败给乔治之后,妈妈从此不再涉足程式设计师的领域。只因为不是他的对手,就将自从大学时代以来不断学习、磨练并持续耕耘的道路断得一乾二净。我很明白这个决定有多了不起,甚至觉得妈妈很可怕。为什么她能够轻易舍弃一切?对照自己现在的情况,我更觉得妈妈很坚强。



当时阿卡迪亚Web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部门,经常人手不足,因此妈妈决定成为公司里面的「万事屋」。举凡市场调查、宣传活动、周末伺服器设置、电脑维修,甚至连楼层的打扫工作全都一手包办,真的什么都做。结果妈妈成为最瞭解阿卡迪亚Web人事情况的人,相关人力部署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杂事全都落在妈妈的身上,甚至连CEO都需要妈妈的协助。入社第三年的春天,妈妈被提拔为「产品经理」,负责所有跟阿卡迪亚Web有关的业务。喔,顺带一提,乔治在短短一年之内就被调到阿卡迪亚总部,参与整个集团共用的资料库建构工程。我对这个人所知的部分,就到此为止。



自从妈妈负责清查社内的所有营业项目,并且加以审核之后,就逐渐遭到孤立。妈妈坚信所有的判断都必须基于「调查」与「事实」,然而这个信念却造成公司内部的对立。妈妈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依照计画按部就班地执行,也对其他人做出同样的要求。若有人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就必须向妈妈提出合理的解释。一旦有人无法如期完成工作,或者是无法确保品质,妈妈就会像冷酷的机器直接将之切除,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当初妈妈连自己的程式设计师之路都无情斩断,切割他人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丝毫犹豫。于是妈妈得到了足以跟「超人」并驾齐驱的别名,那就是「魔女」。



当时妈妈有个男朋友。算是办公室恋爱,对方是日本籍的程式设计师,也是乔治的继任人选——那个人就是我的爸爸。听说他是个严守纪律、一丝不苟的典型日本人,不过我对他瞭解不多。毕竟我从未直接跟他见过面,他们两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分手了。



虽然我不知道爸爸的为人如何,不过既然跟同为日本人的男性交往,代表妈妈还是对祖国抱持特殊的情感——这是外婆说的。同样曾经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的花恋也对此表示赞同,不过我不这么认为。妈妈不可能只是为了这种理由跟男人交往,夏川志织不可能谈这么「世俗」的恋爱。会这样想自己的妈妈,我是不是太冷酷了?还是正好相反,我根本就是个浪漫主义者呢?



不过我的判断是有根据的。



因为两人之所以分手,原因是出在妈妈开除了爸爸。



当初爸爸并未在期限内完成工作,结果遭到妈妈斥责——当然是就事论事,不针对个人。接著她还表示要解雇无法反驳的爸爸。听说当时妈妈肚子里面已经有我了,不过「魔女」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结果妈妈毫不留情地开除爸爸,让腹中女儿的父亲成为失业人口。之后爸爸再也没有出现在妈妈的面前,妈妈好像也从未打听过爸爸的下落。反正两人还没正式登记,连离婚手续都省了。妈妈独自生下了我,成为未婚妈妈。



有时候我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说不定妈妈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舍弃。现在她只是对我还抱持著一丝希望罢了,等到我的表现跌破她预设的底线,说不定就会跟爸爸一样被拋弃了。我找不到妈妈不会这么做的理由。



开除爸爸的那件事让妈妈注定成为社内的孤鸟。老实说,妈妈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受影响,不过反对的声浪太大,工作起来自然绑手绑脚。这时猎人头公司找上门来,对方正是环球社保险集团。成功打入日本市场之后,环球社想要延揽日本籍的妈妈担任产险部门的负责人。据说妈妈当时也大吃一惊。来自敌对企业的挖角行动固然稀松平常,然而当时的妈妈完全是保险业的门外汉,为什么选上了她?



直接参与挖角行动的人事部长是这么说的。



「敝社已经有很多保险方面的专家了。」



「可是敝社欠缺洞悉那些专家的特质,并且调动指挥的人才。」



「敝社看上的是你挖掘人才,以及领导人才的技能。」



于是妈妈接受了邀约。



然后她成为环球社保险集团日本法人的产险部长,并回到故乡。当时我才一岁而已。



妈妈回到位于高幡不动的娘家之后,便请外公和外婆帮忙照顾我,自己则埋首于工作。当时妈妈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我也会因为想念妈妈而大哭大闹……你那是什么表情?现在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我也有黏人的时候好吗?



妈妈有个大学时期就认识的好朋友。



那个好朋友已经结婚,并有个跟我同年的女儿。



放假的时候,妈妈总是会带我到她的朋友家玩,为平常疏于照顾的女儿创造一名「儿时玩伴」。



没错,她就是花恋。



南里花恋。







夏川真织默默地盯著几乎整杯没动的可可亚。



「要不要再加点什么饮料?」



「……也好。」



于是她向刚好经过的女服务生加点一杯可可亚。我不忘补上「鲜奶油多一点」,结果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干嘛这样,你不是只吃鲜奶油吗?



叹了一口气之后,真织的脸上流露出自我解嘲的笑容。



「故事很长吧?是不是很无聊?」



「不,我觉得很有趣。」



明明是发生在遥远的异国,而且都已经是十六年前的往事了,然而好几个熟悉的名字穿插其间,还是替我带来既新鲜又讶异的感觉。我也因此而得知夏川志织与乔治•亚侃费尔之间出乎意料的关系。虽然我知道他是从阿卡迪亚的网路部门起家,经历多次史无前例的拔擢与晋升之后才成为整个集团的CEO,不过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跟日后的环球社日本法人社长有那么一段过去。



夏川社长被称为「魔女」的原委也很有意思。这么说或许对真织有点抱歉,不过连即将成为丈夫的人都可以大笔一挥直接砍掉,看来她也是个颇为辛辣的「成本杀手」。



不过整件事也不是「有趣」两字就可以轻易带过。



这个故事点出了名为公司的组织注定跟「解雇」脱不了关系的普遍现象。对于正面临裁员问题的我而言,更是感同身受。我的心情不禁感到无比复杂,不过真织的心情似乎比我更加复杂。



故事的最后,出现了她的名字。



南里花恋。



对我来说是年轻的女友,对真织而言则是年纪相仿的挚友。没错,挚友。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亲密。不过从真织脸上的表情看来,似乎不是偶像剧或是漫画经常出现的那种「纯粹惺惺相惜的关系」。



还是说所谓的「挚友」就是这么回事?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朋友,彼此之间都抱持著复杂的情感?就像我跟剑野一样?



「花恋跟我之间的关系有点复杂。」



真织的这句话印证了我的想像,她该不会懂读心术吧?



这时加点的可可亚也刚好送到。



见到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鲜奶油之后,真织的嘴角微微上扬,旋即继续未完的故事。







书本的殿堂。



我这么形容她的家。



花恋的家座落在八王子边陲地带的小山丘,紧临多摩市。这是不动产业者强力销售的大型建案,一整排都是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房屋。停放在院子里的汽车清一色都是小排气量的车款,甚至连晾在外面的衣物都颇为雷同。妈妈说并不是这里的人刻意模仿邻居,而是差不多的收入和类似的家庭结构所自然形成的现象。「日本就是这种流于刻板的标准化国家」,当时妈妈对只有五岁的我这么说。无论对方是幼稚园学童还是大学教授,妈妈向来不会改变她的说话方式。在职场上或许还会稍微伪装一下,但私底下的妈妈一直都是如此。



就算是面对挚友的女儿花恋,也依然是同样的语气。



「『夏川阿姨?』——不,我是夏川志织,叫我『志织小姐』就好。否则下次就不理你了喔,知道吗?南里花恋。」



花恋住的地方是随处可见的两层楼透天厝,不过里面的格局可相当有个性。首先,在玄关就设有书架,原本设置鞋柜的地方变成塞满文库本的书架。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造访她家的情景。才刚走进玄关,眼前的景象就让我惊讶得停下脚步,拉了拉妈妈的裙襬。



「这里是花恋的家吗?真的是人住的地方?」



「没错,在这个家,书比人还伟大呢。」



妈妈的说法虽然夸张了一点,却是实话实说。



走廊有书架,客厅有书架,阶梯下方有书架,真的有种除了书架还是书架的感觉。不管面对哪个方向,都可以看到文库本的书背。通常家里有这种旧书摊等级的藏书,每一本书的保存状况都不会太好,不过南里家不一样。每一本书都用石蜡纸包装起来,完全一尘不染。就算是我这个小孩子,也看得出扫除工作并不马虎。所以南里家几乎没有旧书摊特有的霉味,这也令过多的书架显得格外突兀。



住在书本殿堂的公主,就是南里花恋。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跟她见面时所发生的事情。



「小真织的汉字怎么写?」



突然被问了这个问题,害我吓了一跳。第一次见面就问对方的名字怎么写,这种兴趣也太少见了吧?除非是很特殊的名字,否则五岁的小孩子不会这么问吧?果然是书本殿堂的公主,她根本就是住在文字的世界。



我把名字的写法告诉花恋之后,她笑著这么说:



「真诚直率,好棒的名字。」



「花恋是花朵的花,恋爱的恋!」



当时我只觉得她的名字好可爱,真令人羡慕。长相也不比名字逊色,花恋从小就是「美丽的花朵」。优美华丽、芬芳四溢、在四季如春的乐园盛开绽放的粉白鲜花。我吗?我不行,你不觉得「真织」给人一种古板过时的印象吗?如果花恋是一朵鲜花,我就是枯萎的芒草,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出所谓的「自卑感」。居然有这般可爱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女孩子,住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这件事对我造成莫大的冲击——以及憧憬。



花恋真的很喜欢看书,任何类型的书都来者不拒。虽然大部分都是小孩子的绘本或是漫画,但她有时也会抱著大人看的文库本或是硬皮书。光是阅读文字,对她来说就是一大乐趣。花恋总是把书本夹在腋下,说什么都不肯放手。每次我去找她玩,她一定会提起之前看过哪本书。花恋描述起书中的故事,就像在哼著歌曲。那应该是一种天赋吧?可以将书中的故事描述得那么生动的人,我只知道她和另一个人而已。



另一个人就是花恋的父亲——南里义则。



义则叔叔在日野市的小型工厂工作,同时也是家中庞大藏书的主人。他的身高超过一九〇公分,站直的话几乎要撞到天花板。在摆满书架的走廊上移动时,他总是得缩起身子,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却有种挺不直腰杆的感觉。看在我这个小孩子的眼里,他简直就是巨人。也因为身高异于常人的关系,他总是笑说自己可以拿到书架上的每一本书。



他的个性沉默寡言,我很少听到他开口说话,不过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义则叔叔总是笑著听我们说话,不过一旦提到书本,他就会变得特别多话。花恋问一个问题,总是会得到十倍的回答。我是听不太懂啦,不过花恋倒是听得双眼发亮。原来这样的人就是「父亲」。当时我是初次知晓,同时心里面觉得酸酸的。这时我才察觉自己也想要一个父亲,这是第二次的自卑。



花恋的母亲歌子小姐跟义则叔叔相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如果花恋是春天的郁金香,她的母亲就是亚热带的朱槿。她的反应很快,面对妈妈的毒舌总是可以立刻反将一军,老是听得我冷汗直流。



「歌子,住在这种地方不太好吧?万一发生地震怎么办?你会被书本活埋的。」



「这不是很好吗?刚好省下埋葬的工夫。而且以书本为墓碑,感觉还满不错的。」



「可是你后面的书架,全都是甜点食谱和减肥书籍呢。」



「唉呀,真的耶。看来发生地震的时候,得躲到哲学书的书架那边才行。」



两人嘴上虽然不饶人,感情其实很不错。因为妈妈会「哈哈哈」地大笑喔?跟公司的人通电话,甚至是与家人说话时,她都只会「呵呵呵」而已。原来大学时代的朋友可以发展出这样的友情。两人都是外貌出众的美女,有时候还会争论到底是谁在大学时期比较有异性缘,不过到最后话题总是会变成义则与歌子热恋时期的风花雪月。每当歌子小姐又开始讲这些时,妈妈就会高举双手表示投降,开始找我跟花恋一起去兜风。现在回想起来,妈妈当时的表情……



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妈妈露出那种表情了。



歌子小姐大概是可以让妈妈彻底放松的好朋友吧。



在那种充满爱的环境之下长大,花恋受到大人们的疼爱,同时也无条件信任大人。到头来,人总是会喜欢信任、依赖自己的人,花恋受到喜爱也是很正常的。



我就不一样了。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不信任大人这种生物了——你也不例外,枪羽先生。大人会视场合改变态度对不对?我经常被带到妈妈的公司,那种大人已经见多了。在妈妈面前阿谀谄媚的课长,一回到自己的部门就对下属颐指气使,甚至大声咒骂。你是上班族,或许早已见怪不怪,不过老实说,那副模样真的很难看。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妈妈面前鞠躬哈腰,说出「往后是女人的时代」的大叔,居然朝针对作业程序提出抱怨的女性下属大声喝斥,甚至说出「女人家懂什么」这种话。我不知道妈妈让我见识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过我一直以来都被教育成「厌恶大人的小孩」。



在幼稚园的时候,我绝不对大人敞开心房,总是在一旁冷眼观察。大人对小孩子这种态度也特别敏感,所以我受到排斥。幼稚园的保姆刻意忽视我的存在,向来好脾气的园长也只有在斥责我的时候,眼睛会变成倒三角形。甚至连打扫阿姨都对我没什么好感,你觉得我会做何感想?什么,花恋?她当然人缘超好。教科书的业者一个月只来一次,却连负责跑业务的大哥哥都很喜欢花恋,经常送巧克力给她。唯有这点让我好羡慕……



被大人捧在手掌心的花恋,以及被冷落的我。



像我们这种分处于光谱两端的儿时玩伴应该不多吧?光明面的花恋,黑暗面的我。白天与黑夜。



花恋从幼稚园时期,就经常说她「想成为写故事的人」。当时我们还没使用「梦想」这个字,是最纯真的时期。单纯「想要成为什么」,或者是「想要做些什么」。在梦想这种超级麻烦的概念还没出现之前,所抱持的纯粹心愿。



「花恋想要成为写故事的人,想要成为写很多书的人。」



「吶,花恋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妈妈和我经常被她问这个问题。



于是妈妈这么回答。



「一直写下去,总有一天会发生『某些事』的。」



对还没上学的孩子而言,这种人生哲理似乎有些过于高深,不过倒是很像妈妈的回答。



花恋皱著眉头表示「原来如此」之后,以天真烂漫的眼睛凝视著我。



「小真织,你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这是我的口头禅。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是懒得回答的时候,就会以「不知道」三个字打发对方。这是我从小学到的技巧。只要念出这个三字咒语,大多数的人都会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从我的眼前离去。



然而花恋不一样。



她非但不曾离去,甚至双眼一亮,往前探出了上半身。



「小真织那么聪明,以后乾脆去念东大,变成伟大的人吧!」



当时我已经把九九乘法全部背起来了,常用汉字也难不倒我。其实是我在幼稚园没什么朋友,外婆又不忍心看到我被工作狂妈妈冷落一旁,才会亲自教导我。外婆以前是小学老师,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她。



东大是日本最好的大学。



这点连幼稚园的儿童也知道。



提到东京大学,或许有人会认为那不过就是一所学校罢了,不过在日本已经成了「品牌」与「权威」的象徵。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只要特别优秀、排名在最前面,自然会变成这样。



「东大可以理解,不过伟大的人是指什么?」



经我这么一问,花恋以指尖抵著下巴陷入沉思。她连这种小动作都特别可爱,完全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天皇陛下?」



「这个……应该不太可能……」



「那就总理大臣吧!」



面对这种天真无邪的回答,我简直无言以对。虽然我只是个幼稚园儿童,但也知道只有男人才能成为总理大臣。



不过在一旁聆听的妈妈却这么说:



「等你们长大之后,说不定日本也会出现女性的总理大臣呢。这在英国早就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我睨向妈妈,内心觉得她说了多余的话。花恋单纯到可以说很呆,一旦鼓吹她有这种可能性,她一定会立刻采取行动。



果然不出所料,双眼闪闪发光的她握住了我的手。



「那小真织就是日本的第一个啰!第一个!好厉害喔!」



「不要随便帮我决定。」



当时我虽然甩掉了花恋的手,一颗心却莫名其妙地跳得飞快,双颊也热热的。心跳加速、双腿发颤,我还记得自己甚至当场跺起脚来。



从日本第一流的大学毕业,成为日本第一伟大的人。



第一。



多么有魅力的话语。明明只是一种相对性质的排名,念起来却特别响亮。枪羽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吗?成为大人之后,是否就会明白?还是说成为大人之后,反而更搞不懂呢?



虽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不过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升上小学之后,也不必花太多时间念书,光是听老师上课就大概理解了。考试总是满分。有一天班上同学问我到底要念多久的书,才能考出那么好的成绩。当时我真的吓了一跳,因为我升上小学之后,几乎没怎么念书。那时,我产生了小小的优越感——「难道我比其他人聪明?」「我的脑袋可能很特别。」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既幼稚又悲哀,不过当时的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感觉太过瘾了。



我们的学年主任是个中年女人,她向来把我视为眼中钉,看到我的考试成绩后却睁大双眼说:「夏川同学真是个能干的孩子。」



透过念书来扭转旁人对我的负面印象,为我带来无上的快感。



相反地,花恋不太会念书,甚至得特地请家庭教师补习。上课的时候她总是想著书本的内容,经常不小心笑出来。意外的是她似乎并不擅长国文。汉字读写虽然特别优异,阅读测验却惨不忍睹。听说是因为她深陷于阅读测验的题目,完全无心作答的关系。歌子小姐也常常要花恋跟我看齐。



如果论成绩,我可以赢过花恋。



我开始产生这种想法,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我想要战胜花恋?我对她抱持著敌对意识?从小到大,我的身边总是少不了花恋,大家也认定我们是儿时玩伴、挚友这类的关系。可是我居然对她抱持竞争意识……我也许是个卑鄙小人。毕竟如果是花恋,她一定不会这样对我,因为她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



虽然抱持著这样的罪恶感,可是每当自己在考试中得到好成绩,我依然会感到喜悦。



于是我成为藉由第一名的成绩换取无上快感的学生,没考到第一名绝不罢休,每天都想著考卷什么时候会发回来。



只要会念书,眼神凶恶或是态度不好都不是问题。



小学六年级的亲师座谈,班导跟妈妈说「只要继续保持下去,要考上东大也不成问题」。又是东大,大人真的很喜欢东大呢。严格说来,他们不是喜欢「东大」,而是喜欢东大所代表的「权威」与「阶级」。



我固然喜欢得到好成绩,对于东京大学倒是没什么执著,完全没有。东大不是想要成为政府官员,或是想要进入大企业升上主管的人才去念的吗?理工科的部分我不是很清楚,至少文科给人这种印象。想要成为总理大臣的人,也会去念东大吗?



大人全都被权威和阶级绑架了。



甚至连我妈妈也不例外。虽然她并未要求我念东大,不过倒是经常把「会念书绝对不是坏事」「只要从小发现自己的兴趣,朝著那个方向努力,就不会跟妈妈一样受到挫折了」这些话挂在嘴边。看来输给乔治•亚侃费尔的那件事,迄今依然刺痛妈妈的心。



南里夫妻倒是跟其他的大人不太一样。



「我的父亲也是东大毕业的,却是个食古不化又毫无情趣的工作狂喔?所以我对东大没什么好印象耶。不过小真织成为总理大臣的话倒是很棒,到时候你要帮阿姨增加年金喔?」



「在学校的考试得到第一名,其实意义不大唷,反而是利用这份聪明才智以及学习能力去做些什么比较重要。总理大臣?很好啊,可以当成『梦想』。我很想见识一下真织会怎么治理这个国家呢。成为国会议员候选人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将神圣的一票投给你的。」



歌子和义则笑著这样回应。听到两人这么说,我开始觉得成为总理大臣似乎也不错。



如今,我再也见不到这对开明的夫妻了。



没错。



花恋应该跟你提过了吧?



南里夫妻在花恋七岁的时候车祸身亡。当时他们开车前往羽田机场,迎接花恋自纽约回国的外公,结果在首都高被卷入连环追撞的大型事故之中。所谓的外公——你应该知道吧?就是你那家公司的社长。保险公司的社长爱女以及女婿居然死于车祸,这真是一大讽刺。



在南里夫妻的告别式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妈妈流泪。平常就算不小心踢到桌角,也总是一派轻松地说「再优秀的人也无法控制小脚趾」的妈妈,在告别式的期间哭得十分凄惨,简直就像个孩子。失去了那么和善的叔叔和阿姨,照理说我应该也有悲伤的权利,结果妈妈害得我根本无暇沉浸于悲伤之中,只能在一旁扮演递手帕或是递面纸的角色。



花恋她没有哭喔。



突然失去双亲,一时之间无法接受现实——感觉起来也不是这样。大概是泪水哽在喉头流不出来吧,只见她的脸颊微微抽搐,又圆又大的眼睛也盈满水光,偏偏就是未曾流下泪珠。告别式期间,她一直在忍耐。见到她这副模样,在场的大人全都哭了。见到强忍泪水的孩子,大人反而哭了出来,这实在太滑稽了。「比任何人都有权利悲伤的花恋都没哭了,你们是在哭个什么?」——当时我真的忍不住想要大叫,只是没说出口而已。毕竟哭得最惨的是自己的妈妈。



另一个正在哭泣的人是高屋敷贵道,花恋的外公,歌子小姐的父亲。只见他厚实的肩膀微微抽动,静静地流下泪水,熊掌般的粗大手指深深陷入自己的大腿。偶而还会听到他咒骂「可恶」「可恨」的低沉嗓音。



在告别式结束之后,等待出殡的短暂时间——



那时刚上完厕所的我,听到二楼传来细微的声响。我好奇之余,沿著楼梯走上去一看,花恋正在义则叔叔的书房。书架放不下的书籍堆得满地都是,小小的四坪空间几乎没办法走路,花恋就瘫坐在地上,阅读手中的文库本。我已经忘了那本书名是什么,印象中是动画风格的封面。穿著水手服的少女露出自信的微笑,头上戴著蝴蝶结的发饰。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所谓的轻小说。包括漫画在内,义则叔叔什么书都看,所以当时我并不会感到太惊讶。



一旦开始看书,花恋就会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彷佛张开看不见的结界似的,沉浸在书本的世界之中。然而此刻的花恋却心不在焉,手中虽然在翻页,一双大眼睛却注视著其他地方。总是充满活力的表情显得失魂落魄,宛如一副空壳。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呆呆地站在门边,注视著眼前的好朋友。



「人真的好容易就死了。」



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花恋在跟我说话。即使有所意识,我也无法做出回应。面对才刚失去双亲的花恋,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我只是个小孩子,一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好友、无能为力的孩子——直到现在也一样。



凝视著内页的花恋继续说:



「花恋被外公收留了。外公在纽约工作,所以花恋也要去那里生活。」



「……好远啊。」



我努力了好久,才终于说出这两个字。



「花恋喜欢『普通』。每天吃妈妈做的料理,听爸爸描述书中的故事。想睡的时候,爸爸就会带我回到床上,亲吻我的额头之后道声晚安。我喜欢这种普通的生活,只要普通就好了。普通就是普通,正因为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所以也不会消失不见。可是,现在却这么容易就消失了。」



直到现在,花恋才抬头看著我。



「花恋已经不再『普通』了,小真织……」



「……」



「所谓的死亡,就是会消失吧?为什么人会这么容易就消失了?还是这就是所谓的『普通』?」



花恋的眼神流露出一抹怒气。没错,花恋很难过,不过她更生气。为了双亲这么容易就被夺走,为了自己失去了「普通」而生气。对谁生气?对命运,或者说是身不由己的人生。她的心中存在著无法宣泄的怒气。



于是,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为现在的花恋做些什么了。



「没错,死了。」



我以十足冷酷的语气这么说。花恋睁大了双眼,咽了口唾液。



「人都难逃一死。不管是再怎么伟大、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善良的人,最后都会死。大家都会像这样消失,大部分的人,都是一事无成地……」



「不喜欢。」



花恋的嗓音虽然微弱,语气却十分坚定。



「花恋……不喜欢这样。」



花恋的表情原本像具空壳、像没有生命的傀儡,如今总算稍微恢复了生命力。



「不喜欢的话,就写下来吧。」



「写下来?」



「花恋想成为写故事的人对吧?想成为小说家对吧?既然如此,你乾脆把爸爸和妈妈的故事写下来。不用现在写也没关系,你只要在未来成为知名的小说家,写下爸爸和妈妈的故事,他们的事不就可以永远留下来了吗?」



花恋阖上手中的文库本,站了起来。



「我懂了,南里花恋要成为写小说的人,要成为小说家。」



「说不定我会早你一步成为总理大臣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我根本就不想当什么总理大臣。我大概是拚命地想安慰花恋、让花恋打起精神,或者是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才勉强挤出这句话吧。



于是我握起小小的拳头,一拳打在花恋的肩膀上。



「看谁先实现梦想,来比比看吧。」



「花恋不会输的!」



「我也是。」



于是花恋朝著真正的梦想迈进。



我则面向假冒的梦想。



花恋顺利地接近梦想,我则跌跌撞撞面临无法前进的现况,不过这本来就很正常,因为冒牌货不可能会是本尊的对手。



升上高中之后,我更是深深体会到这一点。







服务生替我们注满了冷开水。



真织这才回过神来,闭口不语。她的脸上虽然露出后悔自己说太多话的表情,却也有几分如释重负。对她而言,这些事或许不吐不快。



只见她噘起嘴唇,似乎有些腼腆。



「从中间开始就一直在说我的事情,应该没什么帮助吧?」



「不会。」



这样反而更好。



目前夏川志织这个人最忧心的问题与事业无关,而是自己的独生爱女。透过女儿本人的描述,我对这点有了深刻的体认。诚如夏川社长所言,企业也是人所组成的,得知女儿出自复杂的家庭环境,理应有助于攻略夏川社长的行动。



……没错,攻略!



我真是个卑鄙的社畜。



正值青春期的十六岁高中女生吐露内心的烦恼,我居然只想到这些情报能否用于商业之中。自从成为中心负责人,我就满脑子都是类似的念头。指导员时期,甚至是基层员工时期,根本不必烦恼这些问题。



「你在最后说自己受到挫折,不过平常跷课之后你都在做些什么?有什么目的吗?」



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受到斥责,我说话的时候格外小心。



结果真织的身体微微扭动,似乎有些难为情。



「……念书。」



「什么?」



「我在图书馆或是咖啡店……念书啦,不行吗?」



她语气虽然凶狠,却羞得满脸通红。



「御子神的课程向来跟考试内容无关,即使如此,学校却尽是能在模拟考得到高分的天才。虽然有点矛盾,不过为了追上那些人,我只好选择跷课念书。」



「……原来如此。」



为了念书而跷课。乍听之下似乎是矛盾的行动,不过我以前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例如在不必念书也能考高分的国文课,我会偷偷读不擅长的英文参考书,简单来说,就是在上课时做别的事。



不过真织跷课的理由似乎没那么简单。



从小到大从未在成绩方面落于人后的她,进入高中之后掉到所谓的「中段班」,想必给她带来重大的挫折。



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不过这跟她的母亲输给乔治•亚侃费尔之后自绝于程式设计师之路的做法,在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夏川志织因此而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但她的女儿迄今仍无法摆脱过去的价值观。



「其实不必那么在乎高中的排名。反正只要考上心目中的理想学校就好,不如就专注于自己的成绩吧。」



然而真织并未接受我的提议。



只见她以凝重的表情注视桌面,之后才冷冷地开口:



「除非战胜,否则就是垃圾。」



「……」



最近我也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同样一句话。



「花恋已经在小说界崭露头角了,为什么只有我被拋下了?花恋一直往前走,我却一直在后退。我一定要赢得胜利,否则以后我就再也无法面对花恋了。」



我只能沉默不语。



实在是十分固执的发言。彷佛高耸的围墙就在眼前,完全没有他人介入的空间,刚认识不久、年近三十的社畜所说的话,又怎么能传达给她呢?对现在的真织而言,高中的成绩、与挚友之间的竞争,就是她的全部。



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输了就会变垃圾,不过就算输了,人生也会继续下去。你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



真织抬起头来,以茫然的眼神注视著我。



「枪羽先生,你也一样吗?」



「……算是吧。」



放弃写小说之后,我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只能过著随波逐流、载浮载沉的日子。不知何时漂流到名叫阿卡迪亚的小岛,在这里找到工作,认识了一群伙伴,之后又邂逅了花恋,造就出今天的我。



有剑野、沙树与梦想——



即使远远不及那个闪耀的年代,我今天依然活著。



「原来如此。」



真织发出短暂的叹息,之后又点了点头。



「虽然我不想变成那样,但我会牢记在心的。」



这时服务生再度前来加水。



我们已经待这么久了吗?我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居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带著未成年的少女在深夜的街头闲晃,恐怕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差不多该结束了,我送你到车站。」



「我用走的。」



「也对,你就住在立川嘛。」



距离新宿车程约三十分钟,回娘家高幡不动很近,去女儿学校也不远。对于夏川社长而言,立川显然是最适合的居家地点。



于是我拿著帐单,从座位上起身。



「那我送你回家。」



她穿上外套,同时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从这里回去不用三分钟。」



她指的是立川当地的高层住商大楼,座落于立川过去的地标「第一百货公司」的遗址。底层是大型家电的量贩店,几乎跟立川车站连在一起。这么说来,她是在距离自家三十秒路程的地方被搭讪了吗……?这在八王子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立川果然不一样。



离开咖啡店之后,刺骨寒风顿时迎面袭来。街道上的霓虹灯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却完全感受不到热度,只是更突显出寒冷而已。



「刚刚妈妈传LINE过来,说她今天会早点下班,要我等她回来。」



少女白色的吐息融化在一月底的冷空气之中。



「大概又要训话了吧……真不想见到她。」



「你的意思是不想回家吗?」



「不是……我也没其他地方可去。」



她的语气有些自暴自弃。



「被花恋听到的话,一定会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毕竟她再也见不到最爱的爸爸和妈妈了。」



「那家伙不会那样想的。」



花恋要是知道真织因为自己而抱持著罪恶感,她一定会立刻道歉。



不过没想到让花恋把成为小说家当作梦想的人,居然是真织……



我一直以为那是她自然而然产生的梦想,原来是真织当年的鼓励,才让花恋得以从失去双亲的悲痛重新振作起来,勇敢地往前走下去。



花恋视真织为「挚友」,处处挂念著她也事出有因。



夏川真织果然是个好孩子啊。



不过她本人不会为此洋洋得意。



「我觉得啊,花恋虽然失去双亲,却因此而得到某种『圣物』。」



「圣物?」



「为了逝去的双亲实现梦想的故事。这是个任谁都无法提出异议的凄美故事。如今故事已经逐渐接近完成。在身兼男朋友与指导者的枪羽锐二带领之下,似乎又加快了脚步。」



小时候的承诺就像是沉重的十字架,重重压在真织的身上。



「真正的天才,指的就是花恋这样的人。不是有没有才华的问题。所谓的天选之人,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



我本来想否定她的说法,最后还是打消了主意。就算让现在的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没什么意义。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花恋很可怕。朝著梦想贪婪前进的她,看在我的眼里就像是怪物一样,感觉真的很恐怖。」



「……」



「而将好朋友当成怪物的我…………真的很丑陋。」



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上班族从居酒屋走了出来。脚步虚浮踉跄的他们眼看著就要撞上她,我拉著她的手避开那些人。真织尴尬地低下头去,就这样让我牵著。



于是我们走向远离人群的地点。



就在我正准备松手的时候,她的手指居然追了上来,与我十指相扣。



我下意识看向她,发现她也凝视著我。在有些冷淡的眼眸中流露出一抹纯真,长长的睫毛略微湿润,令人联想起雨中瑟缩发抖的弃猫。



「如果我不想回家,你会带我去其他地方吗?」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加速的心跳。像她这种等级的美少女当著自己的面前说出这种话,应该没几个男人能处之泰然吧。幸好我内心的动摇没有表现在脸上,才勉强保住了大人的颜面。



互相凝视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主动松手,同时戏谵地耸耸肩膀。



「骗你的啦,开个玩笑而已。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嗯,差一点。」



「笨——蛋。」她笑了。



转身的瞬间,她美丽的脸庞露出又哭又笑的神情。



她迈开脚步,围巾随之弹跳。



我只能看著她瘦小的背影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