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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1 / 2)



「偶尔想起小时候,我都会觉得很想死。」



「那要死死看吗?」



「先别了。」



这是稻村第一次死亡一星期前左右发生的事。



我刚参加完社团活动准备回家,稻村则是闲著没事杀时间,我们两人就一起去回转寿司店叠盘子。我们偶尔会像这样在放学后去吃回转寿司。载著连骑脚踏车都懒的稻村,一起去回家路上的寿司店小憩片刻,已经成了我小小的乐趣。顺著转台过来的寿司盘子色彩缤纷,光看都觉得清爽。



「小黄瓜卷好好吃。」



「亏你可以这样吃个不停耶。」



「我可能有成为河童的天分。」



真单纯耶。稻村一面拿下沾在手指上的饭粒,一面歪头说:



「河童有鳃吗?」



「不知道。我没有认识河童,所以不清楚。」



我转向旁边看看,挂在墙上的河童吉祥物上看不到鳃。



稻村算是我的儿时玩伴,从念幼稚园开始就几乎一直在一起。刚好我们住在隔壁,所以对这种事态发展也从未有过任何怀疑。



我们年纪一样、住得近,而且总是一起上学、一同玩耍。



但我从以前就思考过,为什么我们会在许多层面相差这么多。



我能够赢过稻村的地方,顶多只有身高而已。



「这回转的盘子真好呢……」



稻村趴在吧台上,凝视著眼前正在回转的转台。



眼神温柔得像在欣赏屋檐下的风铃。



「我觉得看起来很清爽。」



「自行转来转去感觉很开心。」



「是喔。」



过去稻村凭著一身才华活得开开心心,曾几何时变成这样的废人。她就这么厌倦这个世界吗?



稻村手拄著脸颊发呆,原本就显得细长的眼睛因此眯得更细。



「人也是这样呢,有种随波逐流的感觉。」



接著小声补了一句「什么都不用做也一样」。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被吃掉啊。」



「没有人会想吃掉乾枯的你啦。」



现在转过来的是鲔鱼。它已经在上面绕了几圈啊?都没人拿呢。



我们也送走了它。



稻村还是趴著,眼睛瞪了过来。



「七里也是?」



「结帐了。」



「啊啊。」



我们各付各的之后走出寿司店,稻村跟在我后面强调说:



「我肥肉不少喔。」



「我喜欢清爽的。」



我载著稻村,努力踩著脚踏车的踏板。从没有多重的手感或说脚感来看,我心想她也没多少肥肉。



傍晚的天空比白天更温和,夕阳填满整座城镇。徐徐吹拂的清风,彷佛大举将夏季从远方牵引过来般,带著微微热度。夏天又要到来了吗?



「今天也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呢。」



稻村在后面「哇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让我有点不悦。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啊。」



就算什么都没做,也可能有事情发生。



但如果主动出击,发生事情的机率就会提高。



「加油喔。你想做就可以做到吧。」



因为我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一路看过来,所以可以挂保证。



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稻村



稻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代替回答。轻柔的吐息温暖了背上一块极小的部位,让我有点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但因为我在骑车,无法回头看。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我还不知道她隔著我的背吐露的低语,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骑上平缓的斜坡,穿过大量观光客前往神社所走的大马路旁,来到静谧的住宅区。绕过电线杆与枯萎大树醒目的转角空地之后,来到稻村家门前,停下脚踏车。



「嘿唷。」



我把稻村像货物一样甩下来,她发出「呜耶~」的声音抱著书包下车。从小学高年级开始,我跟稻村的身高就有了明显差距。我很顺利地长高,但她几乎没怎么长,脸上留有几分稚嫩,跟妹妹头发型相辅相成。



「你温柔一点嘛。」



爱困下垂的双眼半开玩笑地责难我。



「之后再说,之后。」



我随便应付过后打算回家,但是……



「欸~七里。」



「怎么?」



我听到呼喊转过头去,才发现她已经站在我躲不开的位置。



嘴唇相叠。



牙齿也撞在一起。



她马上放开,踮高的脚跟缩了回去。



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稻村「嘿嘿嘿」地笑了。



「你喔。」



「怀念吗?」



「撞到门牙了啦。」



我轻轻打了稻村的额头,然后别开视线搔搔脖子。



「……我不是才刚说过不喜欢从前吗?」



从前可以纯真看待,但现在会觉得害羞。



「我倒是只喜欢从前的时光呢。」



「为什么?」



「你长大之后就会懂了。」



接著她轻佻地拍拍我的肩说︰「哈哈哈,哎,好好学习成长吧。」



「你干嘛这样,烦耶。」



「小七,拜拜。」



「这什么第一次听到的外号。」



我轻轻挥手跟她道别,踏入自家。



目送她离去之后,用手指碰了碰下唇。



「……好歹选一下亲的位置啊。」



毕竟可能被人看到。而且我记得以前都是亲额头。



……算了,无所谓。



看著那小小的背影一如往常蹦蹦跳跳,即使司空见惯,也忍不住轻笑。



……希望你能像这样一如往常地生活。



但在各种理所当然堆叠之后,稻村死了。



为什么这么悠哉的人会去跳楼自杀?



就算是好朋友,也无法完全理解对方的心。



那么,所谓的朋友,究竟是有什么价值的人际关系呢?



我看稻村上了电视节目,过一会儿才转台。实在没必要隔著电视看一张之前每天都会看到的脸。



「××真厉害呢。」



坐在我对面吃著面包的母亲深有所感地嘀咕。母亲有去参加稻村的葬礼,也是被吓傻的人之一。母亲嘴角沾著面包屑,含糊地笑了。



「这算厉害吗?该怎么说才好……」



「就是个怪胎而已。」



而且是个超级大怪胎。但我现在没心情说太多稻村的事。



吃完早餐准备出门的我,看了看拖鞋柜上方的时钟,才发现晨练时间早就过了。虽然身为社长的责任让我有点过意不去,但发生那种事情之后,我实在无法集中精神挥竹剑。我穿好鞋,走出家门。



其实我很想请假。



走出来马上来到稻村家门前。现在别说稻村,可能连她父母都不在家。她应该在医院检查,或者……希望不会演变成下次倒下之后就再也无法起来的事态。我看了她家的门一会儿之后才离开。



路旁的花草给初夏早晨增添几分色彩。天气无比晴朗,但我可能是受到情绪影响,觉得视野有些灰蒙蒙。我们居住的小镇是能称之为古都,并有那种氛围的地方。据说如果稍微挖掘一下民房地下,或许有机会挖到千年前的地层。我也听说过有人因为想盖房子而去调查地下,结果找到铠甲和日本刀一类的东西。



或许就是因为住在这样的镇上,我家里也摆了日本刀和铠甲一类的东西当装饰。



也许只是家人的嗜好。



我边走,边思考死去的稻村是怎么复生的。



尽管她是个才华洋溢的人,但也没有超过人类常识的范畴,所以当然不会是搞错了或者开玩笑之类的状况。我用力踏在地面上,认为绝不可能是这样。



轻佻看待稻村之死,只会让我感到无比不快。



果然是那个魔女吗?除了她以外,我们没有遇见过什么奇异的人物。魔女给我们的果实使我们得以长生……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事情可能真的是这样。也就是说,我同样能死一次不会有事……大概是这样吧。



我俯视胸口,水手服的领巾有些往右歪。我将领巾调整好,呼了一口气。



就算能够复生,我也不想尝试。



稻村还记得野外教学的事吗?



即使记得,她相信那可疑魔女所说的话吗?



死而复生之后,她本人满意吗?



没完没了的疑问冒出来。



「我……」



对于稻村复活一事,我无法判断自己高不高兴。



虽然应该不可能不高兴,却很难整理心中复杂的情绪。从我听到稻村死了之后,思绪彷佛拖拖拉拉,就算有感情变化也只是上上下下,将一切抹煞。如果她死了之后可以马上复活就好,却隔了整整两天。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两天。



一想到她如果没有起来,那样的时间将永无止尽延续下去,就觉得无法接受。



稻村的死对我来说,有如整条左手臂被砍掉了。



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



真的,完全不能接受。



隔天放学后,有位女生很稀奇地开口叫我。是藤泽。



我看到她,视野中的黑色占比一口气增加。那抹黑令我羡慕,也令我痛恨。



「你不去社团?」



即使有人死而复生,这家伙也毫不在意。她的神经应该有什么问题吧。



「今天请假。」



正确来说,是今天也请假。



「嗯哼。」



我简短地跟副社长说完,她给了我一个有些挑衅意味的回应。



但这可能只是我对藤泽的举止感到烦躁。



「帮我跟大家和老师说一声。」



「没办法,因为我也要请假。」



藤泽举起手上的书包耸耸肩。我简短地回一句「啊,是喔」。



……所以她干嘛来找我?



一定有什么企图──我心里正这么想的时候,藤泽说出意外的话:



「要不要一起回家?」



「……啥?」



我没有当下说不要,表示我已经长大了。



若要我在不怕产生误会的情况下,发表我对藤泽的看法,那就是讨厌。



虽然我们不是邻居,但毕竟念同一所小学,所以常常见面。当时的她跟现在差不多,就是一张扑克脸……等等,不太对,应该说总是板著脸。而且她话不多,很少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或许因为这样,我没看过她跟朋友一起行动。



她总是一个人。



我好像只看过一次还两次藤泽的笑容,而且是在最尴尬的状况下打了照面。在那之后,我只知道这个不知在想什么的家伙,个性非常糟糕。



如果只是这样,她也只是个阴沉的人而已,但她对我来说不仅如此。



赢不了。



不管比什么都绝对赢不了她。



并不是说藤泽居于顶点,稻村其实一直处在比藤泽更高的位置。



但不知为何,藤泽永远在我之上。



或许就是所谓的天敌。



现在,我却不知为何跟这样的天敌并肩而行。



「……好奇怪。」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答应她一起回家?



附带一提,过去我们从未相亲相爱地一起回家过。



气氛超级尴尬,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牵著脚踏车用走的。



明明是藤泽邀我,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当然,若她搭话我也很头痛,所以不说话还轻松一点。但既然如此,她为何找我一起回家?



太阳彷佛因夏季到来而雀跃不已地高高在上,傍晚迟迟不愿到来。空气带著温度,光是走在路上,就好几次有种撞到厚重透明窗帘的感觉。



「蝉开始叫了。」



藤泽彷佛看著大楼另一端嘀咕。我心想「是这样吗?」并竖耳倾听,却只听到车辆驶过的声音和观光客的喧闹,听不见蝉鸣。该不会连在这种方面都输给她吧,真是傻眼。



「我不喜欢夏天。」



「是喔……」



我跟她在社团活动时也没怎么说话,实在很难掌握该怎么与她交谈。



我正觉得困惑时,藤泽转过来面向我。



「稻村不在,你会觉得寂寞吗?」



「啊?还好……」



不管在不在,那家伙……本来想这么说的我停下来。毕竟她死过一次。



虽然状况很乱,但我还是不想说出「她死了」这种话。



「她只有一天不在吧。」



正确说来,她死亡之后已经过了三、四天左右。稻村的尸体在我身边。



俯视静静沉睡的她时,那种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还没有填补起来。



「就算只是要我跟那样的对象分开一天,我也不要。」



「……咦?」



虽然藤泽一脸平常,说出的回答却令我意外。我有点在意,但也没跟她熟到会想仔细问清楚。



我说话不禁带刺。



「那样的对象是什么意思?」



「会接吻的对象。」



我的意识抢在脚步之前冲出,有种被踩烂的感觉。



喉咙跟脖子弯曲,好像两条相反的斜线重叠。



「啥、啊?啊、耶?」



我慌乱到不禁自嘲。看到我手足无措成这样,藤泽应该很满足吧。



但她没有笑我,淡淡地继续说:



「野外教学的时候,你们不是那么做了吗?」



我差点惊呼:「你看到了?」



我一一明确地想起当时是洗完澡、在住宿地点外面、稻村强迫之下接了吻,感觉脸颊跟耳朵好热。我没办法一鼓作气挥拳赶跑脑中这些景象,只能轻轻地像甩钟摆那样甩甩手。指尖彷佛麻痹般微微颤抖。



为什么偏偏被这个人知道了。



「感情好很好啊。」



「不、不是,应该说,那时候还小,与其说感情好……」



我想起上礼拜我们也接吻过,不禁慌张。



「所以我才说你们感情好啊?」



「不,呃……应该、是吧。」



我接不下话,不禁低下头,看著因为不悦而焦急地动个不停的指尖。



藤泽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呢?



想到这里就觉得脑袋一片热,身体却发寒。



「七里同学。」



「……干嘛……」



我突然想,她之前是这样叫我的吗?应该说,她好像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吧?



藤泽靠近一步、再一步、又一步。正当我惊讶地想「怎么了?她为何如此靠近」时,她有如练剑道时才会做的那样,迅速一个大跨步。



在我心想「她逼过来了」的下一秒,藤泽吻了我。



无关乎嘴是不是被堵住,我停止了呼吸,看著藤泽头部后方的远处。



这里是马路上。



而且是放学时间。



很可能会被别人看到。



我跳开来,大吃一惊。



「干什么啊啊啊啊啊?」



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如同字面所述写满了问号。



藤泽还是一如既往,也不见她有害羞的样子,轻轻撩起挂在耳上的头发。



「欸,等等,你、你这、那个,变态!」



「说得真过分。那么,稻村也是变态啰?」



「这!或许是吧!」



藤泽非常稀奇地抖著肩膀「咯咯咯」笑了。



「哪里好笑啦!」



「没有,只是觉得突然这样做还满失礼的。」



「就是说啊!」



「下次我想做的时候会先徵得你同意。」



「就是……咦?」



「明天见。」



藤泽彷佛要脱口说出「愿你平安」般,举止清纯可人地离去。我却因为到底是要冲上去抓住她肩膀说「混蛋给我等等」,还是冲到她面前拦住她,或者是直接当场发火才好而烦恼著。



我气得直跺脚。



「什、什、什……」



那家伙是什么意思啊。



死而复生的儿时玩伴,以及突然吻我的死对头。



我已经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总觉得诸事不顺,被肉体囚禁的灵魂发出惨叫。



回家之后,我先为了抑制头痛而服药,在脑袋一片茫然的情况上楼之后就昏倒了。甚至撑不到床边,直接倒在地毯上,彷佛人体模型崩解四散那样哗啦哗啦掉落在地上。



「那家伙搞什么啊那家伙搞什么啊那家伙搞什么啊。」



明明脑袋昏昏沉沉,双眼却熠熠生辉,害我无法冷静下来。停下脚步之后,更觉得心跳剧烈,耳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藤泽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这么突然?而且偏偏是对我?



野外教学的时候也是,她突然就吻了魔女。



难道那家伙有这种癖好……兴趣……不不,那次是为了救人。那么,我这次呢?我不禁碰了碰嘴唇。藤泽的嘴唇触感已不复记忆,脑中一片空白。



果然与稻村的嘴唇相比,厚度和柔软度都不一样吗?



「……这不重要吧。」



比较也完全没有意义啊。



「……」



包含稻村在内,既然她们愿意吻我,代表她们并不讨厌我吧。



换句话说……



「什么?原来那家伙喜欢我喔……」



我想起过去,心想怎么可能。我永远忘不了那轻蔑的眼神。



而且喜欢是什么意思?她是女生,我也是女生。



就算在几近不可能的情况下来说,真的是那样好了,但我讨厌她啊。突然被讨厌的对象亲一下,只会觉得恶心吧。应该,肯定如此。



「……讨厌,啊啊啊、啊、啊啊啊……讨厌啦。」



即使我想像孩子那样胡闹地抗拒,也提不起劲来。



我像是被殴打了鼻子,变得温顺许多。



对藤泽来说,我算什么?



我明明把她当对手看待,浮现的情绪却不是这样。支离破碎,陷入混乱。



满脑子想的都是藤泽,暂时忘记了稻村。



比起死人,活人的作为更加扰乱我的心。



果然,活著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什么啊?」



不好笑的玩笑让我觉得丢脸起来,把额头按在地板上。



眼底冒出热度。



隔天,在很多层面上,我都觉得去学校很痛苦。



如果藤泽又向我搭话该怎么办?如果她又想亲我该怎么办?脑袋里的温度比夏季气温还高,如果我坚持说自己发烧了,应该不会有人起疑。



我将手放在额头上,确实温温的。



不合暑气的温度让我担心要是放置不管,脑袋是否会被煮熟。



这一切都是藤泽不好,都是她的错。



应该说,为什么她们都想亲我?我这么多破绽吗?



藤泽跨步过来偷袭我,我却没有任何反应,好不甘心。



「……对了。」



稻村死去的那天,我也是因为这样才输给藤泽的吧。



一开始是摆好架式,让对方攻过来的练习。比方露出前臂,或举高手臂让对方比较容易命中躯干……大概持续一分钟这样的练习。然后,我因为被藤泽随心所欲地抢攻,变得有点不高兴,不知不觉就变成我采取攻势。



然后连一下都没打中,输了。



这可不是逊毙了可以形容的状况。



丢脸的感觉在练习之后依然无法消退,我只能不断挥舞竹剑。稻村就是在这之间死去的。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可以早点离开道场,稻村是不是就能免于一死呢?但这也可能只是把她当天会死的状况,延后到隔天才发生。



不过,能以区区人类之力延长一个人的寿命一天,或许已经很不得了。



连医生可能都无法做到这点。



我也许可以留在家里,但这么一来,等于在逃避藤泽。为什么我非得被那种人影响情绪?这样的反抗心理振奋了我,而且再过不久就要放暑假,见到她的机会将会少很多,所以我就依照「这样下去总是有办法」的乐观想法行事。



怎么可以就这样认输。我坚毅地去上学。



「早安。」



却在鞋柜遭到偷袭,完全傻眼。



藤泽一面用手顺著头发,一面出声迎接我。



我好几次强行转开差点要集中在她嘴唇上的目光,佯装平静。



「你该不会在等我吧?」



「嗯,是啊。」



「为何?」



「当然是因为……」



藤泽右脚往前跨一步,我察觉之后夸张地往后仰。



后脑杓直接撞在鞋柜上,眼前一阵昏花。



「好痛……」



与美丽的早晨时光不合的破坏性声响震撼我的脑海,感觉鞋柜不断旋转。



「你怎么可以不顾后果地躲开呢?」



这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真讨人厌。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捉弄我才在这里等我的吧?」



这人个性真的很差,而且她居然没想过要改善,简直不敢相信。



我按著头,抬眼瞪她。



这般反应似乎让藤泽满意,她笑了。



像个小孩一样张大嘴,爽朗地笑。



平常总是像背负著什么沉重事物的严肃脸孔,暂时获得解脱。



「……」



我无法责怪她。



「我先走了。」



藤泽开玩笑地补一句「后果太可怕了」之后,先行离开。



我摸著没有被夺走的下唇,低语出自身所感。



「那家伙,原来也会这样放声大笑啊……」



看到藤泽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没办法立刻追上去抱怨几句。



我第一次输给藤泽,是在小学一年级的躲避球对决里。我们在休息时间找了班上男女生一起打躲避球,那时候我被藤泽的球打中,而且命中了以额头为中心的上半脸,也就是刚好不会打到鼻子的脸部。一开始我只是非常不甘心,但毕竟是团体运动,我也没有特别注意她,当时就只是这样。



等到了在海边练剑那次,藤泽的存在感就很明确地突显出来。



我们参加儿童会,到当地的海边玩耍。大人发给我们运动练习用的软刀,里面有小太刀和长刀。我觉得长一点的比较帅气就选了长刀,藤泽选小太刀。我跟其他孩子们开开心心地挥著刀玩耍,也没有什么规则可言。



然后,跟藤泽交手的机会到来。



对峙的时候我才想起,她就是拿躲避球砸到我的人。当时我想著要好好报这个仇,于是非常认真地挥刀,但藤泽用小巧灵活的小太刀接连化解我的攻势,并打中我的脚和脸。



我陷入混乱。



她的动作明明没什么突出之处,为什么会这样。



我无法理解藤泽的刀是怎么钻过来的。



现在也是,其实我的动作比较快,可是仍只有藤泽的剑打中我。



藤泽还是会输给其他人,并非无敌不败。稻村还比较适合无敌这个称号,其他人的刀甚至根本碰不到稻村。不过,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根本赢不过稻村,也不至于因此感到悔恨。



我挑战藤泽好几次,尽管途中她开始觉得麻烦而眯细眼睛,但仍不发一语地持续打败我。我因为疲劳导致动作单调,反而更轻易被她化解攻势,最后甚至在被沙绊住脚跌倒的时候,遭到她一举砍头。



如果我们手上拿著真刀,我不知道已经死了几次。



藤泽俯视倒地的我,嘴角上扬,眼中充满蔑视。



那是打从心底侮蔑的态度。



足以刻划在脑海深处的耻辱与愤怒在此完成。



从那之后,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打倒这个叫藤泽的人,要瞧不起她。



我的目光总是跟著藤泽。



不论是她在野外教学成为组长的时候,还是我国中输给她的时候。



以及高中输给她的时候。



我的人生总是被败北的记忆填满。



就是因为习惯了结帐工作,才必须更专注精神。



我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里比家里凉快就太松懈。



除此之外,明明人不在场,我仍在心里燃起「不能原谅藤泽」的熊熊竞争意识烈火。



暑假期间,我选择了超市负责收银的短期打工。



主要动机是我有种去打工也是一种经验累积的想法。虽然是自评,但我认为自己的价值观、判断标准皆属中庸,会依循多数人的意见,也会遵守所谓的道德良知规范。但或许因为我极度贯彻这样的原则,也曾因此被人讨厌过。



我唯一坚持的,只有对藤泽的敌意。



在母亲介绍之下获得这份超市打工的我走在店里,心生一股独特的感慨。现在的我,居然成了这家曾跟稻村一起来买零食的超市店员,让我有种真的长了岁数的感觉。稻村还没回来,而我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她,都忍不住咒骂「笨蛋,暑假就这样浪费光了耶」,然后马上关掉。



就算电视节目拿稻村的死当题材大肆报导,也不是什么太有趣的内容。



不过那家伙满意就好了吧。



这里毕竟是超市,所以不太有机会撞见同班同学。小学生就算了,高中生基本上不会跟父母一起来超市采购。我只在结帐区遇见过腰越,他因为家庭状况必须自炊,让我有点佩服。



腰越现在变得很好聊了。据我所知,他应该不是这样稳重的人,但他的内心应该也随著身高成长,变得成熟了吧。



一直抱著过去对藤泽的不满而坚持到现在的我,或许也该学著成熟一点。



但其实我从来没有这种念头。



最不想见到的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来到我面前。



「你是不是跟踪我啊?」



购物篮里只放了花枝生鱼片的藤泽听到我带刺的声音,显得相当开心。



「三角头巾很适合你呢。」



「拜托你不要跟著我。」



「你差不多该回去社团练习了吧?」



这家伙完全不听人说话吗?



这时,我发现她穿著制服。



「今天应该不用练社团吧?」



「我只是觉得选便服很麻烦。」



藤泽丢出这句回答,一副要表达「所以制服比较方便」的意思。



「……怪胎。」



但她确实适合穿制服,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不论搭配夏季制服还是冬季制服都非常好看。



「你用这种态度待客好吗?」



「啰唆。」



我拿起花枝生鱼片包装刷条码。买一包这种东西是能干嘛?当小菜吗?



我想快点结束这个状况,于是迅速完成收银工作。我说出金额,藤泽却在看别的地方。顺著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后面只有贩卖海鲜的区域。



「我只是在想,当年跟妹妹一起来过呢。」



藤泽说明她到底在看什么。居然……



「你有妹妹?」



「以前有。」



我一开始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听她淡漠地以过去式述说,也察觉到了其中理由。藤泽一向乾哑的声音,感觉变得有些哀愁。



「这样啊。」



「嗯。」



藤泽没有挑衅、没有揶揄,只是老实地认同。



她是一个不说谎、不伪装的人。



对藤泽来说,妹妹应该很宝贝吧……原来藤泽也有疼爱的对象。



我还以为她的人情味是负值。



不过这或许是我把她当敌人看待才抱持的偏见。



「啊,对不起。」



藤泽弄掉了收据。因为掉到我这边,我只能弯腰帮她捡起来。



「小心一点啊。」



我捡起收据、抬起头,她又瞬间轻点了我的唇。



俐落无比的手法……口法?让我比起害羞,先感到傻眼。



我又跟藤泽……



「你之后要是又有破绽,我就会偷袭你喔。」



藤泽爽朗地宣告,我的舌头和眼睛拚命打转,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



过了半拍,我才察觉她竟然在这种地方吻了我。



「就说,你为什么──」



一再吻我啊?这应该不是可以随意为之的事情吧。



想说的话总是慢一步。



就像我的剑总是碰不到她。



让我很煎熬、悔恨、纠结。



藤泽到底把我当成什么?要是真的问出口,好像会陷入更深的泥淖。



但也不代表维持现状就好。



永远赢不了的可憎对手。



许多刺激,给我心中僵化的印象带来改变。



那天,我好几次打错收银机。



也许藤泽根本是瘟神。



「要不要去书店?」



藤泽开口邀约在女更衣室角落的柜子前更衣的我。



那是我们刚结束午前社团练习的事。在残留了跟解放感无缘的闷热社办里,先换好衣服的藤泽明知会影响我的心情,仍采取了行动。



我居然连换衣服的动作都比她慢,但这点我实在不想跟她竞争。



我边脱下剑道服,边故意夸大地叹气。



「你啊,只是想要招惹我吧?」



「啊?」



藤泽一副「哪有啊?」的态度装傻。



「因为你贯彻著我讨厌的事情。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我都想要尊敬你了。」



我折好剑道服,收进包包里。夏天若没有勤于清洗,剑道服上就会出现汗水蒸发后结块的盐粒。这不是总好过梅雨季节一不小心就会发霉的问题,而是两种状况都很讨厌。



「那么,你喜欢什么?」



「彻底打垮你。」



我斩钉截铁说完推开她,但藤泽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表情毫无变化。



「这样你会一直累积压力呢,有点同情你了。」



如果家中摆设的日本刀刚好在这里,我可能就会拔刀砍她了。



我知道自己头部的神经已经劈里啪啦绷断。



但藤泽仍完全不把我怒火中烧的表情当一回事,径自笑著。



是那种讨厌至极、充满挖苦意味的笑容。



「好啦,我们走吧。」



她没等我拒绝,兀自牵起我的手。



好什么好啊,我可是正努力压抑著自己耶。



原本满腔的怒气瞬间萎缩。



「不、不要抓我的手啦。」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害羞啊笨蛋──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突然清醒过来。不对,不是这样。



「当然是因为我讨厌你啊,笨蛋。」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这样做啦笨蛋。我觉得自己的词汇真的少得可怜。



我俩就像要刻意展示给别人看似地手牵著手,但幸好暑假的校园内人不多。我们走到脚踏车停车场之后,我才心想藤泽总算放手了,她却仔细地观察起我的手掌。即使是手掌,被她这样直盯著瞧也令我不快。



「干嘛?」



「你手上有竹剑茧呢。」



她戳了戳我手指根部以及手掌右下方的位置。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一直很认真练习。」



至少比你努力多了。是说,你不要这样随便碰我好吗?



所谓敌人是指彼此竞争的关系,对方表现得亲近只会徒增我的困扰。



我从没想过要怎么与不竞争的藤泽相处。



培养感情……?别闹了。



「拜拜。」



我甩开她的手,迅速准备回家。藤泽刻意「哎呀呀?」地表示疑问。



「书店呢?」



「你自己去,我没有要去书店。」



「这样啊,那我先去书店了。」



「什么『那』啊?那个『那』是什么意思?」



藤泽虽然个性糟糕,但绝对不笨。我认为她不笨,最近却觉得她是不是耳朵不太好。她到底有多不在乎我所说的话……这样来看,问题果然还是出在她的个性太差劲吧。



「这样你就会因为我在等你而有需要去书店了。」



「……抱歉,我不懂你说什么。」



藤泽看著我,一副「说得好」的样子。



「我会去那间比较大的书店,你知道在哪吧?」



「不知道。」



我不懂,到底是如何思考才能得出这种结论。



「我会等你。」



藤泽不等我回应,径自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原来那家伙不是骑脚踏车上学啊。我现在知道了之前都不知道的不重要事情。



留在原地的我,听著左右两边传来的阵阵蝉鸣,困惑著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什么会等我……为什么要擅自决定。」



为什么我得被藤泽的恣意妄为耍著玩?我没有追上她,骑著脚踏车往自家去。何必在暑假还要见藤泽呢?不对,就算不是放假,我也没理由在学校外见她。



『我会等你。』



「吵死了。」



我命令回荡的幻听闭嘴,用力踩下踏板加速。



回家之后,先把剑道服丢进洗衣篮里面,才回房按下电扇开关。



坐在旋转的扇叶前面,幻听又混著风声传入耳中。



『我会等你。』



不论是甩头,还是闭上双眼,声音都挥之不去。



「……哎唷。」



我站起来换衣服,奔过家中走廊。



身上的汗水还没乾,又被拖回阳光之下。



而且还像是顾虑到藤泽没有骑脚踏车,选择用走的。



每前进一步,就觉得头变得好重。



我到底在干嘛?



只是晒了一点太阳,混乱便急速沸腾,让我头昏眼花。



书店在一家偏大型的点心店旁边。我小时候比较喜欢点心店。



藤泽站在图鉴类图书区。手中拿著植物图鉴的她看到我,惊讶得睁圆了眼。原来她也觉得意外吗?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我心中的后悔之情堆积如山,藤泽对我笑了笑。



「等你好久了。」



「……你很烦耶。」



又输了。这种失败感究竟是什么?内心甚至有种自己非常悲惨的感受。



「你不觉得这个很像吗?」



藤泽指著图鉴右边,我确实对上头标示为玫瑰果的红色果实有印象,跟我们吃下去的果实颜色非常接近,但形状略有不同。



「这个嘛……」



我边回应边看了看图鉴,藤泽的头发挂到我肩上。



「啊……」



当我意识到彼此距离很靠近的瞬间,身上窜过一股发毛的感觉,于是推出了手掌。而且因为推得太猛,差点打到藤泽的鼻子。差点打到却没打到,让我有些遗憾。



藤泽因为我唐突的举动僵住,然后似乎理解我因径自判断了什么而伸出的手掌代表什么意思,露出苦笑。



「我好像被你误会了。」



「没有误会,你就是罪犯。」



未经对方同意擅自亲吻他人,毫无疑问是性骚扰罪犯。



我这么说完,藤泽并未反驳,眼神四处飘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