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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醉木(1 / 2)



明明和我一样是人偶,但一摸它的手,出色的质量就让我感到年代的差距。



按我自己的划分,现在拿着的这只手属于第四世代。在人手的基础上,去掉了多余的东西。手指能轻松地反向弯到手背,动作灵活,数量也得到扩充又可以拆卸,能根据用途进行运作。而我手上的手指只有五根,弯得过头就会折断又无法更换。相比之下,世代的差距好大。



“…………………………………”



这么一想,我又开始考虑“多余”是怎么回事。



修理完损坏的机械人偶的手,我也减少自身运转的部位。换成是人类,就相当于放松肩膀稍事休息吧。运转所需的能量也不是无限的,节约很重要。



我关掉大半功能,把自己埋进从墙壁缝隙间脱落般洒下的光里,便听到工厂入口传来了声响。身体像穿上线一样复原。来者是负责买卖交涉的男人。



他一个人吗,我看到沐浴外面的光线的人影数量心里想到。男人正值中年,却已经长出了显眼的白胡子。他把放在那边的行李箱当椅子坐下,疲劳地吐出一口气。



从那垂下肩膀的样子来看,我便推测到他心里颇为安心。



“客人刚才回去了。说是这次没有想买的东西。”



“我想也是。”



除了机械人偶以外,那位客人对其他发掘物一丁点儿都不感兴趣。我已经几次看到那副瞥一眼商品目录就扔到一边的样子,想播放那段记忆真是轻而易举。



有时那位客人会在回去前到这边来看看,这次没来太好了。那人应付起来很麻烦。



今天的客人是住在旧街区的人类。住在旧街区的人类拥有很长的历史,可以说是遗产的集合体。历史能带来财力与权力。对于过去满是空白的现代人类而言,继承了什么东西,意味着会产生巨大的利益。



而住在那个街区一角的大小姐是我们的老主顾,也是调查遗迹的出资者之一,自然不能冷淡对待。承蒙恩惠而过活的人会变得卑屈又谦恭。虽然不至于谄媚,但讨好还是必要的。



“还有就是命令我们在图书馆一带继续挖。”



“和以往一样呀。”



如果挖得太深,早晚有一天图书馆会被埋藏到地下吧。发掘的主题可是恢复掩埋在历史中的技术,要是反过来埋住也算本末倒置。我倒是怎么都无所谓。



“挖得比那更深的话,搞不好这边会被埋住啊……”



我无视男人的嘟囔离开椅子。给在工厂角落里待机的第四世代机械人偶连上刚修理好的右臂,剩下的就只要确认启动后功能是否正常。



连好胳膊后,我拂去落在机械人偶脸上的灰尘。



这个机械人偶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脸上光溜溜的。



不是缺了这些部分,而是一开始就没准备。这是第四世代的特征之一。



“说到那个人偶啊,客人也问了脸能不能加工。”



“加工?”



“她说是,要是能准备出像你一样有模有样的脸,那这样的人偶也会买。”



男人朝机械人偶比了比下巴。



所说的有模有样,只要像我一样脸上粘着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就行了吗。



“有模有样指的是?”



我问了一下。



“就是弄成美人吧,像你一样。”



我望着机械人偶缺乏凹凸的脸回答:



“没戏。”



没有那种技术,也没有那种设备。我能做的估计也就是从上到下画上眼睛鼻子和嘴吧。



但就算只是画这些,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拿出让客人满意的画作。



“也是啊。算了,光是能修好那么几个就已经足够了嘛。”



男人如此说服自己。人类很擅长放弃。



这样,也就能对现实逆来顺受。



“挖洞,寻找人偶……这人的癖好可够好的。”



男人哼了一声嘀咕道。正如那个大小姐在别的人类身上找不到价值一样,男人也同样打心底厌恶旧街区上不务正业的人。这点程度的事,就连我这个机械人偶也明白。



在我身上,有眼瞳。有头发。有双手。有指甲。有腿。有膝盖。有胸。有嘴。有牙齿。没有能伸长或是能替换的部分,被做成了一次成型的东西。



这样的我,身上缺少蛋白质。



能让眼前这个和我同样与有机体无缘的机械人偶活动起来。



没有脸的人偶自然也没有能和我对视的眼睛,兀自低着头,毫无征兆就跳了起来。从那为了抢先周围而行动的外表和设计,便能察觉制造它的目的。是制造时的时代背景,迫使它必须要在不被对手察觉的前提下行动。



跳起来再次坐下的机械人偶再也没有活动的意思。



唯独修理过的右手轻快地转动手指。



至今为止,众多机械人偶得到开发,然后现在被埋在土里。



从发掘的地层和倾向来看,我觉得可以区分出世代。目前得到确认的人偶到第四世代为止,而现在我所站的地平面的任何地方,恐怕都不会迎来第五代的问世。



就算有,也是几百年后的事。和现在相比,已经算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吧。



人类划船驶入名为“发展”的大海,触礁搁浅,然后漂流到宇宙的孤岛上。同过去来临的苦难一样,没有任何来自外部的救援,人类只能继续这样活下去。



知识就此断绝,留下的只剩对于机械的便利性的理解,以及文明的残片。



有人挖到那些残片,有人将其利用,也有人为此工作。



而我,就是工作的那种。



早晨,我走在街上。被我当作住处的工厂离街区稍有些距离。这里不停有发掘品搬进来,街上的人大概是嫌恶被弄得灰头土面,所以才会离得这么远。我们的城镇组成新月似的形状,中央的巨大痕迹似乎来自什么东西落下时的冲击,而城镇就像是沿着那痕迹似地建成包拢之势。关于这里发生了什么,留下的也只剩几句暧昧的传闻,不存在客观的记录。至少我被制造出来的时代还不存在这样的地形,也没有新闻报道大规模质量降落的事故。关于这部分的记录和知识我是有的,所以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吧。我推测是卫星之类的东西掉了下来。



我被制造出来后,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停止了运转,所以对这颗星球的历史并非清楚到巨细无遗。



在稍远一点的大街上,随着人影消失,我远远地朝那片中心地带望去。墙壁上涂饰剥落的地方沾上风雨带来的土,色彩变得像是马赛克,围着一个中心,高高耸立着。墙壁顶端的破损很显眼,状似撕破的窗帘,让人感受到漫长的岁月。在那眼看就要崩塌的墙壁对面,有一块空地。被镇上的人类命名为花园的地方在那里延展开来。



在这大敞四开的镇上,那是个少有的与灰尘和污垢无缘的地方。



“哟。”



工作同事的那个男人从对面的仓库出来,看到我便打了个招呼。他身上穿得不多,脸上有睡觉压出的痕迹,抱着似地把一捆什么东西搬了过来。



“这个是?”



“昨天挖出来的影像软件。把全是土的包装盒擦干净就花了一晚上。哎,也没有能播放的机器,顶多只是个摆设罢了。”



男人说着身体哆嗦了一下。是不是气温低啊,我望着远处淡色的云。



他所说的摆设也会成为商品。总归有那么几个好事者,以为东西只要是从土里挖出来,就都是宝贝。



“咋了,你会到这儿来还真稀奇。有什么事吗?”



“并没有。就是所谓的散步。”



“散步呀。”



男人抚摸着胡子眯起眼睛。



“你啊,果然是个古怪的机器。”



“程序就是这样设置的吧。思考上不会去排除无用的行动。”



这点完全是无用之处,但设计上就是这样,我也无可奈何。



人类,似乎是内含无用之处的生物。



我诞生于机械人偶开发中的第二世代。在那个时代,拘泥于对模仿人类的追求。他们修整人偶的外表,再现皮肤的质感,为关节赋予柔韧性。在指尖做出不会伸长的指甲,嘴里整齐地排好派不上用处的牙齿。



合成声也有意加进了自然的抑扬顿挫,听起来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



最厉害的一点,大概是我被赋予了无限近似于人心的判断标准。



记忆中,开发者曾昂首挺胸地表示在这方面的自信。那是久远的时代的事情了。到如今,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已经全都不在,只留下在地下渐渐损坏的机械人偶,他们和那个世界都成了记录的一部分。而我现在则依靠那些记录过活。



连机械都要求像人,我便是集人类的自我陶醉于一身的产物。



而相对地,该说是代价,还是说正符合设计理念呢,我不够像个机械。



正确的动作,超越人类的承载力,不眠不休的劳动力。



我一样都没有配备。



这似乎是因为,若是给予我超出人类界限的功能,就会偏离“人”的性质这一理念。



这不该称为本末倒置吗?



大概那是那个时代还能够如此从容吧。



“你说散步啊,会感动吗?比如朝阳好美,或是风吹着真舒服之类的。”



听到男人不怎么关心地询问,我抬头朝天上望去。



淡淡的光从头上落下。那光的形状,尽管时间流逝却依然如故。



“我难以回答。因为那种事我无所谓。”



重要的,只不过是散步这一行动本身而已。



况且,美是怎么回事?光的强弱深浅会产生怎样的价值呢?



不就是视觉上的差别吗?



我做判断的依据,就只有物体做工的好坏。



而像这样了解到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我便会想,你口中的自信作就只有这点水平吗。



“你啊,就没有不无所谓的事吗?”



被男人不经意地问到的这句话,触及我眼下的疑问。



“我难以回答。”



就是没有。



在我心里,这种无所谓的事非常多。不,几乎所有的事都能归结于此。



“哎,我是无所谓了……我想去工厂,可以擅自进去吗?”



“那,我也回去。”



散步结束了。多走也没有意义,于是我决定掉头回去。



看到我立刻转身迈步,男人说道:



“要是你想要像个人类,就算装的也该感动地仰望黎明呀。”



这是忠告吗?如果是,就完全没有意义。



“别搞错了。我只不过装装样子而已。”



要是我能找到机械贴近人类的意义,会不会更积极一些呢?



可只要看看人类的现状,就不可能想变成那样子。



“嗬……”



“怎么?”



“没事……就觉得你完成度真高。”



他这么嘀咕着,不知道为什么笑了。



回到工厂,男人放下发掘物后便前往正在修理的机械人偶面前。就是昨天修了右臂后接上的那个。由于没能成功启动,我昨晚又试着修理了一下,却没看到恢复的希望。虽然好不容易修理了,但动不了的机械就单纯是部件,没有其他用途。



“不行啊。”



我站在男人身后说道。



“是嘛。那就只收下能用在别处的东西吧。”



“明白。”



我在工厂里转了一圈,准备解体用的工具。在那期间,男人把搬来的影像软件摆在货架上。估计之后会记在商品目录上。



接过我准备好的工具,男人和我围住没修好的机械人偶。



“特意从地底下跑出来,辛苦你了啊。”



男人随口同情了它一句,把头部摘下来。



我一边和他合力进行解体作业,一边不停思考。



保有第四世代后的特征的机械人偶不曾被人发掘,可以推测,人类的发展在那个时代暂时停滞,至少过程并不顺利。目前的生活和知识的传承就证实了这一点。



关于机械的积累从现代人类中脱落。他们知道机械用起来很方便,却缺乏制造的知识与技术。



这种事也并不稀奇。第二世代的人类的生活中蒙受卓越文明的恩惠。任何人都具备关于机械用途的知识。但关于功能的原理、修理和改善的技术与理解,会在脑中钻研的人绝不算多。



好像是这样。



我没有实际体验过,所以这只是来自于记录的臆测。



这点姑且不论。



所以,像我一样在机械技术方面有所造诣的人就会得到重视。准确来说,是记录部分没有损坏的机械人偶。单论被发掘出来的机械人偶,倒是有一定数量,但其中能不能启动都是个问题的占了半数。不论内外都有缺损,是人偶身上避免不了的特性,而我就在进行修理与补充代替品的立场上安顿下来。但我对第三世代以后的机械人偶不具备明确的知识,所以也不是万事都能应对。有不少东西没能修好。



当不成商品的东西就会像这样被挑走有用的部件,然后拿到镇外废弃掉。这方面不存在对先人文明的敬意。



或许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行为被一部分人称为盗墓。不记得是谁曾愤慨说那既是轻蔑,也是欠考虑的人的中伤。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思考欠考虑是怎么回事。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那并非运算一类整理思路的处理,而是像尝试舀起浮上水面的异物般,想要让不确定的东西成形。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曾顺利做到这件事,我的疑问从未得到解答。



没有拘泥之处,意味着没有思考的基准。



正在干活的男人像是要把眼睛和鼻子之类的挤瘪似地皱着脸。一般来说,这是该理解为不愉快的表情。



怎么了?看到我用视觉的动作询问,男人朝我的头部瞥了一眼。



“没事,有花的味道。”



“啊啊……”



是说我头上那个花饰吗。用白色花朵填满的那个东西以鲜花为素材,而且不会枯萎。这镇上的人类讨厌那个味道,几乎没有例外。原因并不明确。而我明明很清楚在市井活动时这个花饰极其不受欢迎,却时常把它戴在头上。因为感觉这是谁送给我的。作为擅长在不明确的记录中准确地保存这种事情的机械来说,实在是不中用,但我也只能这么说。



“你忍一下。”



“好吧?”



男人似乎也在干活的过程中渐渐习惯了,这气味还不至于让他停下手。



“这边结束了就要去图书馆挖洞了。”



“是啊。”



进行发掘工作时我不会同行。要是扬起来的土钻进关节部分,保养起来就麻烦了。我一开始就把机械的操作方法教给了他们,之后便躲得远远的。



“书也时不时卖得出去,不过那种东西就算买了又有什么用啊?”



男人对副产物的没有价值长吁短叹。要是过去的文明人类听了,恐怕会相当丧气。



“那是因为现在尽是些看不懂书的人。”



对对,男人点头同意,好像在说他也是其中之一。



“你能看懂是吧?”



“没错。如果是用我被制造的时代的语言写下的书籍就能。”



就算时代变迁,人们所用的文字也没有太大变化。安定下来后,有些文化得以传承至今,但现代人类没有将其继承。然而,他们对世界又有一定程度的理解,这种情况实在是扭曲。到底,曾发生过什么呢?



过了几个小时,机械人偶被粗略解体,看起来能继续用和不能用的部件也被分类。机械人偶像是遭遇拦路打劫一样袒露素体,再次陷入沉眠。



如果当时状态不好,我也会变成这样。



我似乎是以保存为前提被暂时停止运转,更幸运的是,保管的地方平安无事。除自己外,我至今没遇到过完好无损的机械人偶。不仅如此,我还有处理机械人偶的知识。我现在能像这样活着,完全依靠这两点的支撑。



“之后我拿去扔了,先帮我放到外面去。”



“知道了。”



可能是解体作业干累了,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和其他人类相比,参与发掘的人在操作机械方面更熟练,但他们并没有理解其本质。我决不会把这件事教给别人吧。



当然,从头教起我也做得到,但如果教会了别人,我就会失去价值。一旦失去价值,我就不再特别。



那样一来,我便会被淹没在杂七杂八的机械人偶中,登记到商品目录上,再被好事的人收购吧。喜欢人偶的大小姐之类的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并买下,在宅邸里尽情摆弄,肆意破坏。接受自我的丧失这一念头,大概和人类的思考相距甚远吧。



明明没什么固执的事,我却做出判断,为避免丧失自我而行动。



然后,仅此而已。



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没有开始,唯独对结束低下头不去直视。



行动就只是行动而已。想到自己变得和刚才被解体的机械人偶一样,会让我产生拒绝反应,所以这一行动是为了自卫,这点我理解,但其原因并不明确。按程序上的记录,这种时候就当这么做——这个理由该说是不充分吗……我无法把它转化为语言。



我对自身不完备的处理能力感到失望。应对问题的能力太低了。



这就是旧型号的极限。



我回到椅子上,再次依次关闭各种功能。



“噢……要睡了吗?”



虽然听到男人的声音,但发声部分已经被我关闭。



就像一根一根地把线切断一样。



为了尽可能让身体维持得更久些。



尽管我明白,活过长久岁月,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



听说人活着的目的并不只是长生。



可我想不到其他的生存方式。



……至少,我觉得自己是这样。



直到那一天,那个东西被搬进来为止。



下雪了,让我意识到季节的变化。对人来说难熬的时间开始到来。



平时为了节约,我都会关掉用来感知温差的表面传感器。这东西覆盖全身,只有开或关两个选择,消耗可没法小看。只要住在镇上,也不会有什么活动会在足以妨碍活动的低温下进行。如果能靠视觉把握危险,这东西就完全没用处。



启动后,我暂时观察了一会儿在工厂外飞舞的雪。雪让人受不了。一旦堆积起来,就不得不变更各方面的计划才行,工作也会增加。最糟的情况,建筑会倒塌。没一件好事。



尽管我希望能早点停下,却又拿它没办法,只好盯着雪看。



雪,颜色和花饰相似。我一边意识到这件事,一边想到眼前以外的地方也在落下的雪。发掘现场,西南的神秘地带,还有城镇中央。最后,视觉鲜明地被纯白色铺满。



记录中的影像和映在视觉中的现状重叠。这明显是程序错误。就算身体和手脚完好无损,内部的调整也未必万全。而且没有能调整的技术人员,今后我的状态绝不会好转,只会一味恶化。这种情况,就像是人类所说的身患不治之症。



我朝工厂的角落看去。出了毛病便被打发回来的机械人偶们沉默地等待修理。在前去发掘的那伙人回来之前,我要着手的就是这件事了。已经是卖出去的东西,就算修理也不会带来直接的利益,但做买卖的人不能在这方面疏忽大意。应该不能。



我站起身,前往它们身旁。并排摆着的机械人偶全部是第四世代。



和小型化的第三世代相比,损伤与故障更严重。它们出生于存在某种敌人的时代,完成使命后,本以为能归于尘土却再次被启动。而且,恐怕是被差遣去干原本赋予它们的使命以外的用途上。“盗墓”这一表现也戳中了部分事实。



观察折断的脚腕的同时,我再次思考。



我的使命,是什么呢?制造我的人对我有什么期盼?



比如像人类一样行动?



那种事让人类来做不就好了?



为什么开发者没有赋予我目的呢?会不会是开发时没怎么考虑这件事?



这可真够不负责任。



我一边不时确认雪的情况一边干活。幸好,过了中午就不再下了。到工厂外看了看,发现地面稍稍留有一点雪,只要等待自然溶化就好,真是不错。我抬头朝天空望去,能看到笨重的积雪云仍然健在,但城镇远处已经开始看得见蓝天。没有天气预报,所以这么说并不正确,但若是模仿人类进行毫无根据的预测,那接下来会渐渐放晴吧。



“仰望天空……”



我重新播放以前男人说过的事情。天空,就是天空。再怎么观察脑中也只会冒出气象的预测。天上有云,早晚会放晴。我罗列事实,那么,接下来又是什么。



“所谓的感动,在哪儿呢?”



我没有问得那么深。男人和我说话时把我误解为人,但那种东西不在我的考虑之列。



不说得清清楚楚,机械就不会明白。



发掘队归来,是在他们前往现场后过了二十三天后的事。在那之间,我修理过七个机械人偶送了回去。机械人偶大体上恢复了功能离开工厂。



人偶功能不全大半由部件老化引起。这个时候,被解体的其他机械人偶的零件就有了作用。我把能用的东西,还有不怎么能用的东西拼凑在一起,让人偶变得差不多还能用。



去掉了交流功能的机械人偶谢也不谢一句就从这里离开。



或许哪怕听到一句道谢,我就也能找到自己活着的目的。



尽管前一天下过大雨,不过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毫不拖泥带水。



挖到宝贝了——夕阳渐渐变浓的时候,男人们兴奋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到声音,我运转四肢站起身。车辆并排停在外面,发掘品一件接一件被摆开。



也不弄掉灰土就拿过来,真让我没法欢迎,但又挡不住那股劲头,而且我对他们所说的宝贝也有兴趣。说不定,那是让我们发掘图书馆遗迹的目的。话虽如此,按让我们发掘的人类的性格来看,挖出的东西大多亏本的可能性更大。



平时常来的那个男人冲过来,他身上同样沾满土。



“喂,吃惊吧你!”



“哇——哇——”



收到命令,我用尽全力吃惊地朝后仰,却被无视了。



“今天我把你的同伴带来啦!”



作为我本人来说也放弃了对没意义的行动的思考。



“同伴?”



在我意识里没有形成概念的东西。



同伴。



同样的东西。



我的?



“先把那东西拿进去,绝对能买个好价钱。”



男人朝外面的人发出指示,把那个东西搬了进来。三个人抱着似地搬来的东西,起初是被装在一个做工粗糙的棺材似的箱子里。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待在那里,还是为了搬运而随便找的容器。不过考虑内容物,就算是用棺材可能也没用错。



“………………………………………”



男人们把箱子放在地上。那个东西,横放在,我的面前。



“这家伙是和你同一时期的机器对吧?看,总觉得给人那种感觉嘛。”



男人嘴上说着什么。而我明明在听着,却没想出怎么应对。



而是所有功能都时常了似的,凝视着那个东西。



睡在箱子里的是少女。



闭着眼睛的,少女。



“………………………………………啊。”



第一眼看到的瞬间,我就有什么地方出了故障。



有种给我如此反应的,特大的,违和感。



柔软银丝般的头发,难以想象是人工制造的光润皮肤。白衣破损得厉害,像一块破布一样裹在身上。目光随着连指尖都精细地制作的造诣移动,身体里便接连不断地掀起发热和程序错误。我像是感染了病毒一样,逐渐遭到破坏。



无可挑剔这个词,大概就该用在这样的时候。



唯独有欠缺的,就是右臂。肘部以下都消失了。如果那个断面不是机械,我就不可能判断出这名少女是机械人偶吧。



这,我心想。



我倒吸一口气——明明身体没有这种功能,却出现了与这一表现相称的停顿。



这——显而易见。



“好美。”



我把什么详尽的调查忘在一边,这样的话脱口而出。



“啊啊?”



搬东西过来的男人诧异地眯起左眼。这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发言。



刚才,我说了啥?



哇——地一下。哇——地一下?哇——地一下,还有困惑,这,怎么回事啊。



心里翻腾起待不下去的感觉。



“哎,外表就不得了。娘胎里生不出这种美人……”



男人的声音我连一半都没有接收。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迈开了脚步。



“喂——?”



我无视想叫住我的声音,走到工厂外。遇到地上积的水洼也没有余力避开,而是踩着水径直朝前走去。吧唧吧唧,咔哧咔哧,脚步声好响。景色的推移好快。



我加速了。逃也似地加速。



头发在后面被拽住一样的阻力,久久不散。



“美,是什么?”



困惑毫不犹豫地在心中疾驰。



这似乎是生来第一次遇到程序错误,我想不出任何应对方法。



回过神来,我已经藏在建筑的阴影里一样,低着头动弹不得。各种缓解功能没有正常工作,负荷不断累加,关节和视觉功能都开始发烫,动作渐渐变得笨重、粗涩。



那一天,我的功能没有恢复原样。



“没事啦,程序错误已经消除了。”



到第二天为止,我关掉了大半的功能,清晨总算有了恢复的迹象,我才回到工厂。



“没事了。”



我又强调了一次,不过工厂里一个人也没有。……不对,有个人影。



在平常我坐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个机械人偶。



“这儿,是我的,椅子……”



我断断续续地,指出这点。机械人偶闭着眼睛,看来仍然没有启动。那么是谁让她坐在这儿的呢?肯定是那群男人,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伸开残存的左臂还有双腿,沉默着。我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机械人偶的脸有接近一半被头发盖着,仿佛生出银色的瀑布。那睡着的面容,真的很自然。把脸表面精巧的做工也考虑在内,她第二世代的出身几乎已经确信无疑。



“你……”



我出声搭话。还是对着根本没有启动的机械人偶,这太扯了。



不仅如此,我还想不到接下去的内容。虽说无法对白费力气坐视不管,但这样包含意义在内都太过不明确。我是有什么必须说的话吗?明明不知道这点但行动已经成了板上钉钉,太荒唐了。我就是我。明明不可能有另外的指挥系统与我共存,可现在简直就像别人在控制身体行动一样。我闭上嘴,后退一步,转过身去。



充满警告意味的程序错误不断发生。



为了不让那个机械人偶进入视线,我一个劲盯着工厂入口,一动不动。



中午的时候,平时常来的男人到了。他的举止好像受到了限制,走路时微微拖着右腿,看来是身体受发掘作业的影响而疼痛。



“哟,回来了?”



“程序错误消除了。”



“啊——这么回事……话说以前你出过程序错误吗?”男人说着歪过头。“也是,你不知怎么就突然没影儿了,的确挺怪的。”



“不完备的地方多少还是有的。”



我对男人的意见贯彻应付的态度。然后,重新俯视机械人偶。



这回就算不停看着,也没有发生程序错误。看来我总算恢复了正常。



她的外表下了功夫,一眼就能判断出不是第四世代。该说是……美吗。面容很端整。脸颊上还留着泥土,让我不由得去擦拭。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活动而摇晃。



在她头发的深处,我发现了异物。拨开头发,便看到额头稍稍偏上的位置突出两块黑色的东西,像角一样。左侧的突起更粗,而右侧又小又靠不住。我戳了一下,硬得像块石头。原始的色泽显得异常。



“这家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吧?”



男人声音兴奋,好像在对报酬浮想联翩。



“谁知道呢……”



我没有轻易赞同。造诣上确实值得赞赏,但提到买卖就会有个问题。她没有右边的小臂。从买家的性格来看,能不能容忍这点很值得怀疑。



我拿起她的右臂。从压碎一样损坏的肘部打探内部构造。



断面被压扁,拧得厉害,不知是因为被埋住了,还是因为更久以前的事故。



“……哦?”



从右臂的损伤部位向内部稍稍观察,我就发现了龃龉。



这是怎么回事?



外表上的确展现出第二世代的特征,可内部使用的部件是第四世代的东西。说不定是长年累月地运转,在第四世代得到了翻修。那样一来,她或许会有关于第四世代还有人类发展停滞的情报。



其他的第四世代机械人偶无法进行沟通。在他们的记录中或许存在情报,可就算有,关于重新播放的方法我只能举手认输。我的知识没有完备到连内部构造都能掌握。



她会不会是能够讲述人类变迁的,宝贵的幸存者呢?



不过,对我身后的男人来说,那种东西大概没有任何价值。



“右胳膊之类的随便接一个不就行了吗。”



“你说得轻松。”



第四世代的右臂在表面的加工上乏善可陈,而且最主要的是关节的位置并不固定。就算接在这个机械人偶身上,也只会让人觉得不协调吧。……所以,该怎么说呢。



我刚要把这种想法判断为无利可图,可不知为什么,新的杂音再次出现。



这个机械人偶,是不是在发送什么让我失常的信号啊?



一旦试图接触与洞察,思考模式就完全不安定。



“这个机械人偶是从图书馆下面挖出来的吧。”



就像我一样。



“啊啊。深度上没有那么往下的位置,是从半路的侧面挖到的。”



“不深?……这样吗。”



如果是从比较浅的地层挖掘出来,那她果然曾在第四世代的时代活动吗。



“这要是动不了就太失望了。”



“我各方面都查一下。没启动的理由也必须掌握才行。”



现在连原因是故障还是能量不足都不清楚。“拜托了。”男人简短地回答,暂时在原地望了一下,但立刻打算离开工厂。就算看着也没什么用,而且放在外面的其他发掘品也需要整理。他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我放下机械人偶的右臂,俯视裸露得厉害的身体。



“那个,我想要身衣服。”



“衣服?”



听到我在背后提出要求,正要离开的男人说着皱起眉头。



“要给这孩子……给这个机械人偶穿身衣服的吧?”



第三或第四世代的机械人偶就不需要什么衣服,但这孩子……和它们有什么区别呢?提出建议后我脑子混乱了。有脸孔所以需要衣服?莫名其妙。



“衣服嘛——”



男人似乎对我的发言感到稀奇,不可思议地朝我看过来。



而我,不知为什么,转向了工厂里面的方向,这是哪种功能在发挥作用呢?



“哎——我知道了。让谁有衣服的随便拿来几件……对了,那家伙醒来的话让它自己选就行了吧。”



哈哈哈,男人对自己的发言笑了出来。我无法体会是哪里让他感到愉快。



想听懂玩笑,需要非常高级的思维。



于是男人离开,我再次和这个机械人偶两人独处。其他机械人偶的修理已经结束,所以真的只剩下我们。不对,“两个人”这种数法并不恰当。



但,是两个人独处。



说起来,我忘了问男人为什么让她坐在这里。



这样一来,我又该待在哪儿。工厂里,没有其他能倚靠身体的地方。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原地盯着机械人偶,而回过神时,已经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就像被吸引过去一般。



“………………………………………”



我触碰脸颊。将其稍稍抬起。机械人偶没有任何抵抗。



我的手,撑起那张脸。



想要像永远触碰下去,这种没有意义的想法随之产生。



“……这,怎么回事啊。”



醒来的时候,这个长角的机械人偶会从那里看到什么?



对我,又会怎么想呢?



不知道的事,还有想了解的事接连不断地增加。



我怎么也追赶不上这阵增殖,只能像太阳留下的些微余热一般,被远远落在后面。



傍晚,太阳泛起晚霞时,没有右小臂的人偶醒了。



在那之前,就算我检查也没搞清楚没启动的原因。在能确认的范围内的故障部位已经修理过,能源好像也已经没有问题。所以我无计可施,只有靠时间来解决问题。



等待的时候我考虑过,如果醒不过来的话,是不是就连这样的机械人偶也要解体呢。



机械人偶睁开眼后,上半身猛地抖动了一下。



就算是偶然的巧合,这幅举动也和她的外表相称,难以与人类起床的样子区别开。



“……你醒了啊。”



确认启动后,我朝她开口。明明就只是这样而已,可不知为什么,我的某处在颤抖。



是不是内置的部件出了毛病啊?



机械人偶转过头来。刚和她视线相碰,我似乎就接连不断地、细碎地出现程序错误。



对方也看着我,最初没有反应。但看得出来,她的功能似乎逐渐恢复,开始认识到我的存在,睁大了眼睛似地盯着我不放。



“…………………………………”



首先,该问些什么,又该告诉她些什么才好呢。



如果和我是同一世代,那就是说她也装载了交流功能,所以……言语没有变得明了。明明身为机械,却无法有条理地进行说明。和昨天一样的困惑仍在继续。



机械人偶似乎注意到右小臂的消失,她低头朝自己右侧看去,眯起眼睛,像是寻求本该存在的小臂一样握碎空无一物的空间。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难以看出和人手的差别。



“我说,你啊,有名字不?说编号也行。”



我总算想到要问什么。只能一个一个确认了吧。



她依旧眯着眼睛,再次朝我看来。



“我醒了呀。”



机械人偶无视我的问题,确认似地嘀咕道。总觉得,那样子有点苦闷。



“是啊,我大体上给你修理过了。”



“……那真是多谢。”



她闭上眼,嘴角隐约弯曲。简直,像是在笑。



“我还没报上名字?”



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声音。当然,是合成声,但比我的声音更加自然。



感觉除了右臂的断面外,她身上真的省去了机械的特征。



是不是完成度比我还要高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失败作品还是实验作品,甚至连是不是完成品都不确定。



“别说名字了,我对你还根本一无所知。”



这种语气行不行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打交道。



“也是。”机械人偶嘀咕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



“缇丰。”



她简短地开口。缇丰,明显不是编号,所以,这是名字吧。



就算搜索记录中的单词,也找不到匹配的结果。



“缇丰吗,哦。”



遇到拥有名字的机械人偶实属罕见,而且我也遇不到自报姓名的人。



对于知道名字这种事件,我经历得很少。



“你呢?”



她像是礼节似地反问回来。这真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没有。我没有名字。”



我也是从地下出来的,但我是独自醒过来,什么也没有记录。



当然,也没有登记个体编号。



“这样,那还真是不幸呢。”



她的语调翘了起来,仿佛画出月牙的形状。这,恐怕就是所谓的那个“挖苦”吧。



那表情,还有语气。无论哪个,都令人感到真的很自然。



“你啊,真不简单。”



竟然能将人类的模样再现到这个地步。和我做表面文章不同,能感到更深层的东西。



缇丰慢慢收回歪斜的嘴角,摆正伸开的双腿。



她挺直后背重新坐好的模样,我分辨不出和人类的差别。



“这里是哪儿?”



“就算你这么问。说坐标你能懂?”



“完全不懂。”



这么痛快就表示做不到,她性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所以说第二世代啊——刚这么想,就发现自己也含在里面,结果我无话可说。把我们做得派不上用处,人类真是无可救药。



“那我就什么都没法说。这里是城镇。连名字也没有了的城镇。不过你被埋在这儿的地下,在附近走走搞不好会有印象?”



且不论建筑,林木的位置就算历经岁月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能记得这点,是机械胜过人类的一个领域。缇丰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做出反应:“是呢。”



说不定她还没完全恢复状态。



“是你救了我?”



她保持原来的姿势,盯着工厂深处朝我问道。



“修理是我做的。不过把土翻开找到你的是城镇的人类。”



“城镇……城镇的人类,吗。”



缇丰脸上出现皱褶,显出些许严厉。这个动作做起来不容易呢,我心不在焉地做出评价。



“……只不过,被挖出来说不定算是不走运呀。”



缇丰脸上仍然带着严厉的表情。她看着我,似乎在等接下来的话。



在此之前,我没有遇到过可以正常对话的机械人偶,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告知:



“你是商品。为了用盒子包装,等着被人买走而发掘出来的。”



“商品?嗬。”



缇丰反应冷淡。她是以哪种性格为基础构筑而成的呢。



总之她好像和我一样不亲切。



“买我吗?谁?”



“还不知道。”



接下来要把她登记到商品目录,之后等待回应。不过,谁会买我心里已经有了数。



被那个人买去的机械人偶会变得怎样,我也是知道的。



缇丰站起身。本以为她总算把位置让给我了,结果她到我这边来了。动作慢吞吞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右小臂,她的步伐不稳,好像在往左踉跄。



走着走着,距离被她缩短。



短得要碰到鼻子了。



“干嘛啊?”



“好棒的花饰。”



她对我的头上极力称赞,一动不动地看着,眼睛离我好近。



眼瞳是深灰的颜色。



“是谁送给你的礼物?”



“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就在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