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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丰的花园(1 / 2)



我知道的就仅仅是有光。但不清楚那光的来源。



也无法把握这里是哪儿,这就是我的现状。



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又是从何处而来?我没有这部分记忆,不知道被我落在了哪里。或许我是刚刚出生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我分不清上下前后。不过光就在那里,不知是远是近。



我知道,我应该往有光的地方走。



祈愿朝有光的方向移动后,我开始前进。活动身体,就有拨开什么东西的感觉传了过来,还有什么东西活动着,像是要包覆我的表面。但想要辨别那是什么却无法如愿。我能面向的只有光。



不知前进了多久。光一点点地变强。我把这看作是自己在朝光的方向前进的佐证,总觉得放下了心来。但不知道光的本来面目,在前方是否真的有我所期望的东西也就还不明了。此外,自己所期望的是什么,这一疑问也随之萌芽。连自己是怎样的东西都还没有把握的我,看得到自己到期望吗?



不久,光广阔地延展开来。来到被光芒环绕的地方,又感受到了有别于之前的触感。另一种温度的流体朝我撞了过来,而光则逐渐减弱,黑色的东西从一端流出。这种东西的出现方式,立刻让我感到不安——来到这里真的好吗?



流体也随着我不断承受而发生变化。那个尖锐冰冷的东西逐渐变大、硬化。感觉有什么东西逼近了。“什么东西”指的是什么东西呢?在我外侧存在的东西又是什么?在一切都是未知的“什么东西”的状态下,我不得不做出判断。



我尝试对自己施加反向的运动。尽管连这一行为有没有正确得到实践并不明了,但我接触到的东西变得平和。包住我的东西开始松缓,然后,突然停止了。相应地,至今为止不存在的东西出现了。在下面。我开始能意识到自己的下侧了。我终于接触到了什么东西。下侧传来大致均等的触感,于是我能判断出那是平坦的东西。



可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之后就只剩下干燥的气味。



有时,会有冰冷的东西流过来。那和不久前黏着不放的东西相似,但相比之下缓慢得多。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初看不到的光也渐渐出现。



我烦恼起来,要不要再次朝着光移动呢?



就在我犹豫时,光远去了。我在一片漆黑中感到后悔。但,光再次到来。消失。到来。而下侧则依旧平坦而坚固。变化的仅仅是光的有无。



不知不觉中,“要去哪里”这个问题演化为“我是什么”这一探求。



这重复了多少次呢?



突然,包住下侧似的平坦的东西离开了。取而代之我下侧碰到的是柔软的东西,质感干燥清爽。发生了什么呢?为了掌握情况,我静观其变。



我似乎感到光稍稍靠近了。然后,有什么略强地流过,与我交叉。



感受到那个变化,再加上接下来的事,我确信了。



移动的不是下侧的东西,而是我。



有什么别的东西把我移动了。不,是正在移动。



毫无疑问,我无法感知的另一侧有什么正在扩展。其中的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移动我呢?对那个“什么东西”来说,我是怎样的东西呢?



那东西和至今为止的流体或光相比气氛不同,感觉是白色的块状物。



要是我想离开,倒也做得到。不过,我很好奇移动我的东西是什么。能否理解这件事,也会关系到对置身于宽阔之处的自身的把握。



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我被带到各种地方。触摸我的东西的质感第二、第三次发生变化,而且时软时硬,各式各样。最后再次是平坦的东西盖住下侧。这一情况暂时持续下去,貌似总算安顿下来了。周围的气味并不干燥,伴着独特的刺激。不过,我并没有产生不愉快的想法。



明明不明底细的东西再次增加,我却没有感到不安,反而过得悠然。



而那阵气味,不久后也和我分开。自己被吞入无臭无味的光中,在那里,什么东西接触我的机会增加了。试探似的微弱刺激到来。偶尔,下侧的感觉会消失又立刻恢复,我似乎是在被随意地移动。



那个什么东西在尝试和我交流。根据次数,我如此判断。冲击很弱,于是我能推测出那不是攻击性的接触。除我以外的,什么东西。而我没有办法去了解那是什么。不知不觉间,我开始在反复的接触中感到焦躁。



我思考接触的意义。会不会是对我有什么需求?我无法主动给出任何东西。我想要回应,但,什么也做不到。



没过多久,另外的什么东西来到了身边。



随之而来的,是以前体验过的刺激性香气。



自那以来,那阵香气便常伴身边。



香气会渐渐淡薄,而后突然恢复原来的新鲜与清爽。



这一推移变化,教会我“日期”的概念。



那样的我,现在生活在别的行星上。



得到机械构造的身体,获得视觉,连听觉也变得自由。



在这之中积攒了众多的人生。而最深处,便是她的存在。把我捡起,教会我很多事的她。靠着她,以及对那阵香气的意识,自己和他人的概念才得以明确。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



话虽如此,我对她的了解却仅限于传闻,连身姿容貌也不知道。



就算想知道,那部分记录也太过古老。



从一开始,我期望能够相会的东西就几乎没有什么得以留存。唯一留下的东西,如今,正和我一起沐浴在火红的落日余晖之下。



透过装在墙壁一角的玻璃向外看去,太阳正要落山。被废弃的城镇上,背负起原本的烟熏色和夕阳混杂而成的赤铜色。在那片街道的背景下,青白色的线条将天空染上色彩。



小型的飞翔物体成群结队在天空中穿行。看起来像鳐鱼,也有人把那看成是青色的蝴蝶。要我说的话,还是更像蝴蝶吧。要是住在居住区的人类看到了,大概会慌忙逃走藏起来。负责花园警卫的机械人偶也感知到那些生命体从左右跑了过来。无论哪个机械人偶,脸上都平板单调。



这是为了行动时不让那些家伙发觉,将原有的东西去除后开发的。如果借用参与机械人偶开发的那些人的表达,没有五官的机械人偶是第四代。这是现在的主流,它们为战斗而生。



由于还有一定距离,机械人偶没有立即展开攻击行动。也有围住外壁般盛开的花的原因,青色的蝴蝶在远方的空中一闪而过,离开了。确认蝴蝶消失到拉远视角也无法发现的距离后,机械人偶回到周围继续警戒。在那之后,我继续望着外面。



被人偶踏过的花若无其事地,在和煦的晚风中跃动。



据说那些飞虫似的飞翔物体不是自然出现,而是从宇宙来的。和我一样。过去的我是从地底出现,还是从宇宙飞来的呢?就连这点我也仍然不了解,但这次确实是从宇宙降落。因此可以称为外星人。



最初和这颗星球的居民接触时,我也是如此自我介绍的。



当然,彼此都是外星人,语言不通,当时的自我介绍也没有意义。



“………………………………………”



4552年,人类和动植物的数量静静地不断减少。



时间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大规模爆炸、虐杀、大火——这颗星球与这些无关,但生命静悄悄地消失。几乎与此同时出现的,是青白色的飞虫。根据研究的结果,人们得出那种飞虫在捕食生命的结论。它们没有张开大嘴,温和地拍动翅膀。回过神时肉体已经被剜去。柔美的青色让人感受不到敌意,不会立即为看到的人带来恐惧。明白一切的时候,人类已经开始受到无法挽回的损害。



爆发性增殖的青色飞虫挤满这颗星球,也是距今数百年前的过去了。自那以来,包括人类在内的生命体便走上了数量持续减少的单行道。尽管那一趋势随着飞虫个体数降低而趋于稳定,但维持物种延续所必须的数量被打破,衰退未能停步。



人类灭亡无法避免。他们消失时,被留下的机械人偶又会看着什么呢?



已经沉入地面的夕阳在我身后也打下影子。而回头朝拖长的人影看去,便有种真的成为人类似的心情。但我不是人类。也不是机械。



我的本体,不过是埋在头部的那个东西。其他的一切,都是后来附加的部件。可是说到人类,具备哪些部分能算作人类,这个界线很难定义。失去手脚就不是人了吗?只要有脑袋就算是人吗?



只要有心灵就能成为人吗?我能够询问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



在这周边剩下的人们建造了半圆形的大型设施,用来当作避难居住区。现在我所在的就是那里,是一座从过去一直造到现在的建筑。材料和人手都不够,完成度和当初的计划相差甚远,但最低限度的机能已经实现了。纯白的墙壁,还有纯白的花。花,花,花。无论内外都被花所覆盖,缝隙则被花香填充。因此,这个地方被称为花园。



捕食者极其厌恶这种花,不会靠近。其答案就是连屋里也几乎铺满落脚之处的白花。这花不会开放,也不必埋在土里。却又绝不会枯萎,像绒毯般将地面染上颜色。



那,是我很熟悉的香气。



“………………………………………”



事到如今,那已经成为自己与过去曾待过的那颗星球间的唯一联系。和我一起,持续研究后诞生的不会枯萎的花。从死亡这一历史的必然中逃离的,违背天理的生命。



如今,这种花正在为人类的残存做出贡献。



创造出这种花的人,这样就满足了吗?



花如此盛开,观赏的人却真的很少。



在寂寞中,花永远地开着。



而那份沉静,被大范围破坏。



“嘟砰嘟啪嘟啪咚咚啪啪嚓!呀——呀——呀——呀——连开头的前奏都要自备,这世道真是越来越难啦!今天也把什么是不是晴天啦天气啦时刻啊扔到一边,让我们开始散发书香的广播吧!嘟——嘟嘟——嘟嘟!啊对了对了刚才我看到一群青色的蝴蝶飞走了哦!要是有人出门的话记得边走边朝上看吧!那么接下来我们赶快……”



在整个设施中播放的,不和谐的声音。看来是不定期广播又开始了。这广播有时是拿录好的内容反复放,有时是本人直接即兴单方面说个不停。这次貌似是直播。好吵,和以前一点没变。感觉这人对炒热气氛的方法有什么误解。



被扫了兴致,我转身背对夕阳。用力踩着花返回居住区的方向。



广播在能看到其他人影的时候仍在继续。要说持久力强……因为是机械,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我觉得旧型号的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现在广播里正在朗读过去的绘本。



是离这儿有点距离的图书馆里收藏的东西。估计又是单独去拿来的吧,她像是夸耀那份战果一般,蕴含感情地大声读着。虽然感觉这词用来形容机械人偶不太恰当,不过那样子生气勃勃的。果然,机械也需要目的吧。



乍地一看,居住区到处都充满牧歌情调。复数的人共同生活在带隔板的房间里,不过无论地面还是墙上,都沾满了花。有人为求万无一失,就连被窝里都用花铺满。如果不考虑表情,人们看起来甚至仿佛在乐园里住得悠闲。



所有人都一样,安安静静的。逃到这里倒是还好,但他们或许既没法想出去就出去,也找不到自己该做的事。毫不顾忌地高声播放的广播仿佛过耳旁风,不在任何人耳边停留,奔跑而去。



伴随着花朵的梦幻般的生活似乎并不受欢迎。对我来说包括色泽在内都令人愉快,但有些人好像觉得自己像待在棺材里一样。原来如此,棺材里还确实是用花铺满的。将这一文化在这颗星球上传播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那个……”



站在居住区入口的墙边时,我被人搭话了。朝那边看去,是个小孩。



虽然有印象,但我们没说过话。



“什么事?”



那个小孩,明白我是怎样的存在吗?



小孩好像有点惶惶不安,摇摇晃晃的手指指向我的右手。



“那个断了……”



“嗯?”我也朝右手看去。



“啊。”



还真是,我举起右手。拇指第一关节以上的部分折到了外侧。什么时候的事?估计是在外面干农活的时候吧。本来这只右手就等同于装饰,除了在身边做摆设外没有其他用处。毕竟不是机械,而是铁丝和粘土做的。



“谢谢你告诉我。”



我向小孩道谢,然后前去修理。一边走着,我一边面朝右手手掌。



虽然多少做了保护措施,但根本的部分从以前起就没变。脆弱,派不上用处,是她给我的东西。我摸了摸手背,硬邦邦的。



这只右手,是萌生出的唯一一点拘泥的残渣。



在这件东西上,我不会向合理性让步。



走在走廊上,回过神时广播已经结束了。在错觉中,我仿佛感到被大声冲散的花香再次静静将空间填满。被杂音扰乱的意识开始意识到花的白色,稍稍镇静下来。



就在这时,有个家伙用力踏过那些白花走来,脚步快得鼻子都要发红了。



是刚才像散布噪音污染一样播送广播的机械人偶。



我很熟悉这个自称三条最子的家伙。已经运转几百年的初期型机械人偶,极其不擅长战斗、杂务和单调作业,迷失了机械的存在意义。当时正兴行以我为范本开发机器人,她就是当时登峰造极的型号的初期机械人偶,会追求与人类的相似性。那时捕食者尚未出现,人类的数量也充裕到不必积极补充劳动力,因此才会出现这样不务正业的作品。正如开发者本人所说,设计中对我模仿的意识很强烈。连面容的造诣都很类似。不过这幅面容又不是我自己的东西。



她似乎是以创造什么东西为行动方针。开发者表示自己忠实地模仿了作为基础的性格模式,但我可没见过这么吵的人类。



“呀,这次的广播如何?我在最后还顺便宣传了一下自己写的小说。”



看到我,三条最子过来搭话。由于开发时碰过面,她一直误以为我和她是同一批机械人偶。而且就算我表明身份,她的态度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三条最子缺乏听懂别人的话并做出应对的能力。如果是人类,其他姑且不论,这性子可活不下去。



“连一半都没听。”



听我照实回答,三条最子简直像满心欢喜一样“这样啊这样啊”地说着点头。



“也就是说听到的内容中有什么留在心里了呀。光是这样就足够啦。”



她那装腔作势的口气,算得上是忠实地实现基准性格吗?这发言好像视觉功能真的只朝前面运转一样,以机械来说真是少见。而听了她的话,有人“啊哈哈哈”地笑了。是站在她身旁的少女。



住在城镇时,她曾是拉面店老板的女儿,而现在没有任何身份。



“小条有点那什么啊,别人的话连一半都听不进去。”



“相比之下她还算正经的呢。”



哈——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无论哪边都笑得过头。



其中的一个,姑且算是活生生的人类。在街区作为市民登记的名字是小侑。不是姓也不是名,不是任何人的小侑。她本人不会编造其他的名字,所以才会这么处理吧。据说她是3000年前后出生,这样一来就是出身于超过一千年之前的过去,而那个记录并没有出错。她是获得了长久到人类无法承受的寿命的人类。



她接受了尽可能延长寿命的手术。那是我带来的技术经过漫长时间后得到普及,独立的可能性也得以确立的时期。关于为什么期待长生不老,这点因人而宜,但那项技术的发展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做得到,于是做做看。人类的好奇心中,包含着一切行动力,甚至能超越对无法触及的领域的恐惧。



手术之后,小侑的人格方面受到了极大的影响。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有技术处于发展时期,尚不成熟的因素,实验对象个人因素也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实验在某种意义上成功了,但思考似乎也变得相当迟缓。此外,还有报告称有几种情感无法抒发出来。



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失败。



会不会是精神为了适应漫长的人生而做出改变了呢?这便是我的见解。人类的精神撑不过千年以上的时间。我觉得寿命的存在便是预见到了内心能够维持的期限。所以,为了过剩的长寿,就必须要有扭曲的精神。



其答案,就是这种迟缓的思考吧。



“哎呀?你要去哪儿?”



“修理。”



见我亮出折断的拇指,三条最子便说着“保重身体”目送我离开。



而小侑,则仅仅是笑眯眯的。



沿着走廊,我朝与居住区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到处是花的一角右转,从正面的入口前经过,前往花园内的西侧。西侧附设了生产生活物资的工厂。不消说,那边也安排了花的防护。在走廊中,唯独有一处的花间断了。



我打开那扇经常不锁的门。里面和走廊里同样,充满迟暮之色。



有个老人正从敞开的窗户朝外望去。通过窗户,花园中庭的样子略见一斑。在花园里,除了白花外还以某种美学并排种着其他花。大概是叫花坛的东西吧。



随着微风摇摆的只有花草,看不到人影。或许以观赏来说去那里更合适。



老人占据这个房间住着。感觉会有人发牢骚说单人间真是奢侈,但博士故意撤走了房间周围的花,以此来避开别人远离抱怨。



在这个房间里,白色的花规规矩矩地摆在花瓶里。



“你来啦。”



老人朝我转过身。稍稍留长的头发被扎在后面,随着脑袋移动而微微摇晃。浅黑色的皮肤和额头划伤的伤疤令人印象深刻。这个老人也是接受了长生不老手术的一人。明明“不老”却是老人,据他说是“谁叫我是上了年纪才接受了手术嘛”,本人把这事情的经过当作笑谈。



“应该是。”



我回想起来和他一说,老人便“没错没错”地说着深深点头。



“要是你早五十年来访啊……”



“你就能保持年轻?”



“哎,现在至少头发还在,这就算好的了。”



他抓住扎在后面的头发笑道,满头白发的老人开朗得恰到好处。



我把这个老人叫做博士。起初相遇的时候叫他青年。



“牙齿也很结实。不过最近没什么机会吃到有嚼劲的东西。”



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无论牙齿还是头发,只要设备齐全,想换多少次都没问题。如今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正因如此博士才会引以为傲。



博士离开窗边,驼着背站在我面前。



“那,今天是有什么事?”



“右手手指弯了,给我修一下。”



我伸出患部。博士瞥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弯折的拇指,耸了耸肩。



“这是修理第几次了?”



“二百六十二次。”



“哈哈哈,记得真清楚。你明明不是机械。”



我先拿下来一下啊,博士说着将拇指剥下。就连枯枝般的手臂和贫乏的树根似的手指,都能轻松地将其取下。把拆下的拇指放在桌上后,博士端详着右手。



“其他部位好像不修补一下也要到极限了啊。能不能把整个右手拿下来?”



“我不要。”



“我就猜到会这样。哎,就算保持现状我也尽力吧。不过原材料可是早晚会用光。”



“那种事,等用完了再考虑。”



在那之前我先停止活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说得没错。”



在博士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样子像个慈祥的老爷爷。



他坐在椅子上,上上下下对我的拇指看来看去,一边发出“唔”或是“嗬”一类的嘀咕声,一边抛过话头。



“昨天啊,最子君说要去图书馆,我就一起去了。”



“真亏你能平安回来。”



“我是头顶披着花走过去的。”



原来如此,我感到佩服。而且,我之前看到不少居住区到人类身上戴着花饰,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种花,能当作护身符。



“没想到你带来的花还能像这样派上用场啊。被花围住的生活也不错嘛。”



“我是觉得不用摆到落脚就踩到。”



“人类很胆小,你多担待一下。要想欣赏什么东西也要等心里有余力再说啊。”



“……是这么回事吗。”



捡到我的她,也是因为有余力才会寻求交流吗?



而对于没能从真正的意义上做出回应,就算是无可奈何的事,也让我后悔不已。



“……不过,为什么去图书馆?”



图书馆的位置里城镇相当远。准确来说过去那里也有城镇,但随着生活圈缩小,图书馆被孤立了。在那里收藏着当今时代很稀少的纸质书,但其中没有人类的作品,全都是机械人偶写下的小说。



机械开始记下故事的时候,人类已经不再幻想了。



如果借用刚才博士的话,就是失去了欣赏故事的余力吧。然而,机械不通人情世故,他们只会遵照得到调整的知识与技术,将发生的事情按原样记录。



其中,拼搏、窘迫、爱以及耗费的心血,统统都不存在。



而这样诞生的故事,尽管差强人意,但还是勉强得到了世间的认可。



“你想知道我去的理由?”



博士看过了来,一脸想让我发问的样子。这种程度的事就连我也能明白。



“为什么呢?”



声音听起来很冷淡。



“这样啊。那么不妨说说个中理由吧。”



博士站起身,喜孜孜地小跑到房间里头。修理被他丢在了一边。



我心里抱怨着朝那边望去,便看到他从仓库似的空间里拽出了什么。纵向的底座上,放着一个同样是纵向的箱子。起初,我还以为是棺材。



而实际上,这想法说不定也没差太多。



躺在棺材里的,是少女。



“………………………………………”



花了一点时间,我才理解到那是机械人偶。



标致的五官,纤细的四肢,和人没什么区别的衣服。



然后,是那张脸。



脸有点圆吧。眼睛完全闭着。机械有必要眨眼吗?修整得清秀的眉目让人移不开视线,而鼻子和嘴的位置也无可挑剔。以人工的造型来说协调匀称,没有不自然的感觉,恐怕是在负责维持与人类的相似性这一目标。



将这些综合起来,我——



“很美呢。”



最先浮现心头的,是这句单调的感想。



而话一出口,我便开始思考自己在说什么。



“真是光荣。”



博士破颜一笑,简直像是自己的女儿被夸奖。



而机械人偶听了自己头上的交谈也没有醒来,依旧保持沉默。



头发是half-up的发型。对现代的机械人偶来说,这样蛮漂亮的外表并不需要。



“外表是博士的喜好?”



“不。是参考了你带来的资料库。”



不过,选了这个样子倒是因为喜好啦,博士笑道。嗬,我朝她的容姿望去。



这喜好感觉相当不错。



在我心里,混杂起共鸣和类似怀念的东西,仿佛让我思念起过去曾体验过的那种,想要感受白色块状物体时的心思。



“那,这个机械人偶怎么了?”



“没,我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杰作。”



博士收回了箱子,好像在说给我看过就完事了。



“很少有人会对我的爱好表示理解。”



“我倒也一样没有这种爱好。”



把箱子放回房间里头后,博士在椅子上坐下。光是这点动作,就让他大口喘气。



“你体力大不如以前了啊。”



以前他明明还能抱着三四个装满粉末的袋子走呢。



“也不想想我多大年纪了。”



博士苦笑道。的确,对至少超过一千岁的老人来说,这种动作可能太吃力了。



就算外表纤细,但既然是机械人偶,重量可想而知。



“从外表来看,设计思想是初期型的呢。”



追求与人类的相似,倾倒于博士口中所说的“爱好”。



三条最子就属于那个世代。在花园里,再没有其他初期型的身影。



生活在城镇时能看到的景象已经不在了。



“正是如此。原型是我年轻时完成的。只是那个时候小型化的浪潮已经到来,对兴趣拿不出钱来,资金的支援就断了。于是,兜了一个相当大的圈子。”



博士的话语和视线都很平静,仿佛连苦难都感到怀念,浑身散发出一股大功告成的感觉。



“来到这里终于完成了。过去的部件是在这儿找到的,哎呀太好了。”



咯呵呵呵,博士晃了晃肩膀。这语气可以说是在笑了。



“……嗬。”



“怎么了?”



“感觉你这个笑容从过去就没变。”



听我指出他的样子和过去的记忆重合,博士张着嘴,一副犯傻的表情僵住了。



然后,“嘎啪”一声用力合起下巴。



“以前我就满脸皱纹?”



“真好呀。”



才不好,博士笑道。随后他身子前屈,又朝后仰起后背。



“最近,我经常回想起最初遇到你的时候。”



博士靠在椅背上,发出嘎吱一声,说道:



“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总觉得像做梦一样。”



“……有可能。”



就好像对我自己而言,最初和她相遇时的事也仿佛梦境。



“靠你带来的技术,文明实现了飞跃,步伐甚至快过了头。世界变得方便了呀。特别是关于机械人偶的知识,实在感激不尽。那个真的太棒了。”



博士沐浴着夕阳讲述着,精神恍惚般脸色发红,而且面容陶醉。他就带着这幅表情重新开始修复手指。行吧,只要能给我干活,什么表情都无所谓。



“带着经过选择的要素诞生的存在。实在,令人羡慕。”



他仍保持原来的表情,一句一顿地说道。



“人出生时无法做出任何选择啊。境遇,才能,兴趣。这些都一致的情况才算稀奇。我对无法为出生的孩子提供任何东西这件事感到恐惧,结果最后也没要孩子。在这点上,机械人偶就很好。有很多我能做到的事。”



就像现在这样呐,博士说着拿过我的手。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听博士讲起他一心扑在机械工学上的理由。



对我来说,他帮忙促进了技术的发展,倒是正合我意。



本打算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等待修理结束,但,我注意到一件事。



“……那。”



“嗯?”



“刚才的机械人偶,和图书馆有什么关系?”



如果那样就结束,就单纯是炫耀了。博士一边捏着我的拇指,一边答道:



“啊啊。我在犹豫该不该让那孩子去那边避难呢,于是预先去打探一下。”



所谓“那孩子”,当然是指机械人偶。避难,我想着抬头朝墙和天花板望去。明明我们就是逃过来的。



“你觉得在这里不放心?”



“该说是不放心吗……哎就是不放心吧。有人的地方,蝴蝶就会过来。反之城镇里没人,也就是说那种蝴蝶也不会去,进一步说就是不会发生争斗,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



有一定道理。毕竟蝴蝶不会盯上机械人偶。



“生物会成长。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就会克服花的气味。”



“克服花……就算它们能无视花到这里来,不也只是人类会灭绝吗,机械人偶不会有事吧?”



博士瞥了我一眼。“唔。”他岔开话题似地顿了一下。



“如果那个是蝴蝶,比起人,还是聚在花旁边更漂亮啊。”



“……这什么标准?”



然后,他无视我的话,单方面继续说起话来。



这个男人的想法变得比过去复杂,我很难理解。



就这样杂七杂八地聊着过去的东西,拇指和右手的修理很快结束了。



之后,很快还会再坏掉吧。



只要我还在这里生活,这一点就不会改变。



这一天,一如既往充满干燥凉爽的空气。



傍晚时容易发现青色的蝴蝶。昼夜交替之境,它们也不会停滞,全天都在活动。我和以往一样,在花园外侧的空地干农活。



我一边小心右手手指,一边培土。现在种的是类似马铃薯的谷物。生产食品的工厂也在运转,不过我这边就是所谓的储备了。毕竟工厂那边人手也不够,而且不知道运转所需的电力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前途一片黑暗。



像博士那样把机械人偶当杰作欢欣雀跃的人才更稀奇。



右手修好后过了十天左右,不过目前其他手指还没断过。



盯着手看去,我便会窥见久远的记忆。



我不打算装上别的手,不过那个男人的主张是正确的吧。



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处。



干活的同时,我也会大致监视一下周围有没有飞虫。不过因为没有正面撞见过,所以真的只是顺便监视一下而已。实际上,飞虫的数量不多,估计还不到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吧。理由很单纯:食物不足。毫无计划地捕食人类,其结果仅仅是威胁到了自身的存亡。人类就像被那对翅膀包裹,即将一同消失。



而人类和飞虫还能在这块居住区附近存活,都是因为白花的影响。讽刺的是飞虫的活动因讨厌花而有所节制,从而活了下来,人类亦然。双方都靠花的恩惠才得以生存。永远的花,不会有所偏袒。



没过多久,那种飞虫就到来了。回过神时,便发现数量不止一只,嬉戏般在农田上飞舞,似乎没把农作物放在眼里。好近啊,我来回看着外壁和飞虫。



在周围警戒的机械人偶的脚步声还很远。



我停下手上的农活凑了过去。飞虫没有逃走,依旧天真无邪地飞个不停。



举起手来,飞虫便停在食指上。我仔仔细细地注视青色的结晶。它发出青白色光辉,和曾经星星的光芒相似。每当翅膀扇动,鳞粉似的光的粒子便会在空中划下轨迹。好美——衬着黄昏时分浓郁的光,我如此赞叹。



只是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并不讨厌这种蝴蝶振翅的明灭。



我不会被捕食。位于头部深处的我的本体应该是生命体,可它们看也不看。只要是生物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吃特吃的飞虫也有嗜好吗?还是说,我没有被看作生命呢?因为这样,外面的农活便由我来负责。



花园的居民的生活,都是由我和机械来供应。工厂设备的维护和检修也完全交给机械。如果发生叛乱,不消多时人类就会完蛋吧。不对,岂止如此,只要机械稍不干活人类就要灭绝了。或许机械人偶已经成为这块地区的支配者。



不过,哪儿会有机械人偶会想取代已经行将迟暮的人类呢?



机械没有梦想,甚至没有愿望。



非要说他们从顺从地劳作中得到的回报,也就是使命吧。



机械的使命不是自身寻求的东西,而是被赋予的东西。



这也是被制造者的定数。生命必须自己找到出生的意义才行,但无机物则是事先就被赋予,对,正因为有意义才会出生。



“……我,”



又如何呢?



至少,她似乎将我当作一个生命来对待。



连面容都不知道的她。连声音也没能听到的她。



但,她让我成为“生命”。她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我发愣时,飞虫已经不声不响地从手指上起飞。忽左忽右,悠闲地舞动翅膀飞上天空。他们有没有思维呢?本能上会避开花,所以是生命这点毫无疑问。饵食都减少了,他们不回宇宙去吗?



就这样,蝴蝶向近乎废墟的城镇的方向漂游而去。



“好漂亮呀,我暗地里是这么想的。”



自己以外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回过头,看到小侑从入口处朝这边打探。视线相交,她便嘿嘿地傻笑起来。这并非友好,而是平时神经大条。她的一切都是这样。



确认飞虫完全离开后,她朝我走了过来。如果多数情况都和她一起行动的三条最子在身边,估计会制止她吧。三条最子虽然是机械人偶,不过似乎对小侑抱有笃爱之情。两人好像有很久的交情。



走过来的小侑头上戴着花环。当然,是白色的。



“那些蝴蝶,好漂亮呀。”



“我觉得亮度很高。”



“要是和其他人这么说会让人发火吧。难办了难办了。”



小侑伸手在额头遮住阳光,凝视远处的蝴蝶。明明如此没有防备的饵食离开了花,蝴蝶却没有回来的意思。它们有没有活下去的心思啊?



“那个花环是?”



“小条给我做的。说是让我外出时戴上。”



嘿嘿嘿,她开心地笑了,声音有点尖。



“那个三条最子呢?”



“在写小说哦,说是到大结局了。”



和以往一样——小侑开心地翘起嘴角,然后就那样在农田附近滴溜溜打转。怎么办呢?我盘算起来,把她推回花园去?还是放着不管?



“拉面里不怎么会放薯类的吧。为什么呢?大家试过吗?还是明明没试过却下意识就那么做了呢?事情都是这样的吗?”



她嘀嘀咕咕地说着,但隔着农田,我听不清楚。徘徊了一会儿后,她背负着夕阳走回来。吸收了黑暗和赤红的眼瞳,摇曳般闪闪发光。



“你叫什么来着?”



被这名少女问这个问题,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缇丰。”



“啊,对对。……以前我问过没有?”



看来她还记得一点。我故意不回答,别开视线。



“不过缇丰,缇丰……感觉好像在别处听过。”



“别处?”



诶——小侑歪过头,我也歪过头。



“哎,算啦。比起这个,我从老爷爷那儿学到了哦。说是你从遥远的星星过来,新的时代就开始了。”



“老爷爷……是说博士啊。”



他也到了和小孩子讲陈年往事的年纪了吗,我禁不住笑了。



不过,说是小孩子,和实际的年龄相差悬殊就是了。



“那个,是不是真的啊?”



“谁知道呢。”



博士,是我在这颗星球上最先接触到的人类。当时他还不是什么博士。



在牧场工作的青年,对降落下来的我大吃一惊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时,这颗星球的文明等级可以说是不发达。人们没有机械的概念,构筑起的文明对过去那颗星球而言仅仅是中世纪的水平。因此,最初的几年相当辛苦。



博士可以说是那段历史的活证人了。



在简陋的农田前,我和小侑并肩而立。



两人都沐浴着红色,肩上烤得发红。



“小缇你多少岁了?”



“谁是小缇啊。岁数大到没法告诉你。”



“这样啊。我们一样呢。”



小侑朝黄昏露出微笑。在太阳的光线下,仿佛有种嘴角溢出血来的色泽。



“你啊,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呢?”



她满面微笑地,向我询问。



那笑容和疑问中,有怎样的含义呢?我难以推测。



单纯像社会参观似的随口一问吗?还是说,想要看清我在这颗星球上的价值呢?逃离老成,失去框架,这样的人的生存方式与心理,其他人很难推量。



“……我想想啊……复杂的内容你能听懂吗?”



“过分——”



小侑顶着笑脸装哭,手咕叽咕叽地把脸颊揉烂。



“你就说一下试试吧,要是不明白我就当作没听到。”



“……选择这颗星球作目的地,是因为上面住着人类。这一点会作为具备人类能生活的环境的依据。而在这样的星球的候选中,起决定作用的就关系到和其他星球的合作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星球和其他星球的生命体之间的交流也增加了。然后,就提到了想一起把别的星球变得容易居住,然后移居过去这件事。”



这完全是自私自利的动机,但所谓生存就是伴随着如此的贪欲。



我不动声色地偷看了一下听众的反应。她半张着嘴,像是在找蝴蝶一样朝上仰着头。



我多少失去了些说下去的热情。



“不过,来自另一颗星球的移居者没有出现就是了。火箭没来,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至少我生活在这颗星球的时间里,一次也没有确认到那样的来访者。说不定是发生了不测。他们的母星马上就要迎来灭亡。而他们自身,完全化为异形的姿态才总算活了下来,但也有可能是他们在出发前气数已尽了 [注]。”



(译注:此处从另一个角度讲述了入间人间的另一部作品,《きっと彼女は神様なんかじゃない》(台版译为《无法成为神明的少女》)中的故事。)



拜此所赐,改变这颗星球的环境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虽然花费了远远超过预定的时间,但就结果而言,或许这样才好。毕竟,就算缩短了时间,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目的。



“你说的异形,是脸长得奇怪吗?”



感觉小侑基本没怎么听我说话,但她唯独对这点抓住不放。



“长着四条腿,如果对照这颗星球上一般意义的美感,就相当于怪物了。”



“诶——”



“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呀,小侑完全形式化地附和。



“那,你为什么来了?”



“……这感觉,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空虚啊?”



明明我说了这么久,现在就好像时间倒流了一样。



“因为刚才你说的是更大的事情的理由对吧?感觉那和你自身的想法有一点不同。”



“……唔?”



对话能够成立,以及小侑在讲有点复杂的东西。



两边都让我感到佩服。



“我想问的,是‘你’以这里为目的地的理由。”



她像是强调一样,指着我的额头再次发问。



“那……”



因为事情顺其自然就这样了。



因为我背负着把我送到这里的人们的希望。



因为他们把将传递给自己未曾见过的星星的消息托付给了我。



一切,都是过程中产生的真实。



同时,也全部都是谎言。



“那件事,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摇摇头。



就算我,也有不想说出口的真心话。



小侑接受我的谎言,仰起头。至始至终,她都带着和缓的笑脸。



“在这点上,我也一样。”



唯独这一句话,仿佛和夕阳一同沉下远方的地平线。



被太阳迫近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而声音,也立刻恢复。



“啊——好想吃拉面呐。”



小侑一边伸展身体,一边将愿望随着呼吸一同吐出。



“不过拉面是怎样的东西呢——这点就微妙了。”



“是呀。”



虽然我知道,但感觉就算告诉她也会再次被忘掉。



我不负责照顾这名少女。那种事,要交给三条最子。



“啊。”



小侑依旧伸展着身体,睁圆了眼睛。



“有什么人来了呀。”



“谁?”



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我这么想着凝神看去,便发现从本该没有任何人住着的城镇的影子中,分离出一个东西。



人影?



踏着烤红的地面,拖着影子的,一个人。



装束极其普通的青年,注意到我们后小跑起来。



“………………………………………”



“什么嘛原来有人在呀,喂——”



青年朝我们挥手。我没有回应,朝小侑看去。小侑也同样没有挥手,仅仅是克制地笑着。看来没法靠她作出判断。



虽然并不擅长,不过现在看来只能由我自己决定才行。



“你们好。我有点事想问,可以吗?”



青年不慌不忙地出声搭话,似乎因相遇而喜悦。



那副样子爽朗、对人和气,简直像刚刚诞生一样。



这样的生物,本来不可能存在。



“嗯——



怎么办呢。



“你们好?”



青年稍稍前屈身子,似乎想打探我们的样子。于是,我做出决定。



抬脚踢向那个破绽百出的下巴。



“哇噢。”



身边的小侑不紧不慢地吃了一惊。



被踢飞的青年后背着地倒下,动作慢得不逊色于小侑的声音。



“你挺强嘛。”



“只不过是没犹豫。”



我牵起笑着的小侑,朝花园入口跑去,在男人复活前回到建筑物里,躲进正面大厅的柱子阴影里。一起藏起来的小侑发出疑问。



“不再跑远点吗?”



“稍微观察一下。”



“疼死了——”倒在外面的男人按着下巴起身。“干嘛啊。”摇摇晃晃的男人一边抱怨着自己被踢,一边朝花园看过来。他歪过脑袋,朝入口过来,不慌不忙,像是在逐一确认。



看来对方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或许随着确认危险性,也不是不可以进行接触。



男人面色紧张地想要穿过入口时,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俯视占领地面的花,动作猛地停住了。



看到这个反应,我也吃了一惊。



在男人脸上,脸颊、眼睛和嘴仿佛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逃走一样扭曲翻折,实在不是普通人类能维持的面容。根据那个厌恶的样子,我心里浮现几个推测。



就算那个样子,男人还是慢慢抬起脚,用力朝花踩去。狠狠地,一次又一次。仿佛在站稳脚步。执拗地重复那一动作的时间里,男人似乎稍稍适应了那个味道,脸部的扭曲稍有恢复。



最后,面容恢复到了皱眉的程度,男人在花上迈开脚步。



“………………………………………”



“那个,难道是——”



小侑用嘶哑的声音简短地表示惊愕。



“如果是小条的话,就会按这个感觉装模作样是吧。”



我无视这个自娱自乐的家伙。



男人并没有去西侧的工厂,而是朝居住区的方向移动。



想象着接下来他进入居住区后那边会响起的惨叫,我得出了假设的结论。



“没错,那个——”



那个,是披着人皮的敌人。



“事情变得很有意思啊。”



赖在仓库不走的博士听了报告,一开口就是真心话。



“还有,事情变得头疼了啊。”



他补充道,挠着额头板起脸。



那视线既没有看窗外也没有看我,而是盯着朝里头的库房。



“表面上不装一下头疼的样子,是不是很没人性啊?”



“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判断。”



“那,那个(假设的)新人类呢?”



“恐怕还在花园的居住区。小侑倒是追上去了。”



“那可糟了,各种意义上。”



博士像是用手指遮住嘴角一样,眼睛朝远处看去。



“赶出去?”



“嗯……”



看来他提不起劲,多半是想观察情况吧。



再这么慢腾腾下去,搞不好到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刚才我先采取的行动也是观察就是了。



“讨厌花的人类吗。个人来说讨厌花香的可能性倒也不是没有。”



“是呀。不过我觉得讨厌到能把脸歪得像分成三份似的还是有难度。”



三,三啊,博士别开视线嘟囔道。



“我想到了三种可能性。”



他竖起三根手指。为什么是三个,根据惯例很容易推测。



见我用眼神催他说出来听听,博士弯了弯中指。



“首先是第一个。外星人。我是以所有外星人都讨厌那个花香为前提来考虑的。”



“我倒是喜欢。还有,如果外星人讨厌的话,我觉得这颗星球的人类也会讨厌。”



因为我和花是从别处的星球过来的东西。



博士掰下食指。刚才的中指呢?



“那第二个。其实有人没来得及从城镇逃过来。”



“那他待在哪儿?”



“地下避难所之类的怎么样?”



“有吗?”



“这一带没有。”



中指掰了下来。看来刚才的想法是凑数的。



“第三个。虽然最荒唐无稽的:可能是那种蝴蝶造出来的人类。”



博士强调说“这个是我最想说的”,说着竖起的无名指还在抖抖簌簌。我觉得考虑一下掰下手指的顺序比较好。



“蝴蝶造出人类?”



“也不知道是当食物还是喽啰,不然就是想爱护濒临灭绝的动物吧。要说有谁在如今的地上创造出什么新东西的话,那些家伙是最活跃的。”



这推论很有博士的风格。可看着博士,我便对活跃这点产生疑问。



拿这个老爷爷和青色的蝴蝶比起来,反而是他更吵闹。



“哎,要说剩下数量最多的,可能是它们。”



“目的会不会是把花撤走啊。那个花不会枯萎,所以可能是想一把火烧了。”



“我觉得不可能。”



唔,博士动着下巴追问我的根据。



“一个不小心,难得的饵食就要被烧死了。”



“原来如此。”



博士心服口服。



“不对,说不定它们比起生吃更偏向于烤肉派呢。”



“原来如此。”



这次换我认同了。



博士把椅子靠得嘎吱作响后起身,朝窗外望去。



黄昏开始迈入夜晚,仿佛带着最后的热量将绯红色染得更浓。



那颜色和白花相映,和风一同如火花般摇曳。



“如果花失去抑制力,那这里就和城镇没有区别。话虽如此,也没有其他去处,这次是真的难办了啊。”



他口气淡然,并没有焦躁的样子。同样活过漫长时间的我,回头看去也觉得没有起伏。对我而言,活着时要完成的事情已经没有了。



再说了,我梦想中的目标本来就跟“寻找比宇宙更遥远的地方”一样,是不可能实现的。



“你来了以后,这颗星球真的变得富饶了。”



突然,博士朝我看过来。



“你指什么?”



“你带来了文明的飞跃,人类的寿命变得稳定,数量也增加了。虽然增加得过头产生问题,但富足这点毫无疑问。这颗星球,就好像是你建造出来的烂漫的花园一样。”



“………………………………………”



“所以对那种蝴蝶而言,说不定把这颗盛开着人这种花的星球看作乐园了。”



听他说到这个地步,我明白了博士想表达什么。



“你是说招来那种蝴蝶、让人类灭亡是我的错?”



“说什么傻话,还没有灭亡。”



博士拍拍胸脯,好像在说“还有我在”。这老人何等傲慢,又何等可靠。



“而且别的地区也还有人活下来吧。”



“……无论灭亡还是繁荣,现在都无所谓吧。”



不,我总觉得我在一开始就抱着对存亡毫不在乎的想法。



“我只是……”



我也像博士那样,将花田尽收眼底。花草没有阴霾,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照顾。



我愣愣地望着,想起居住区和那个男人,感觉自己悠哉过头了。



或许是我在这颗星球上住了太久。只要拖延下去,任何事都会失去紧张感。



“果然转移到图书馆才是明智之举吗。”



似乎至今为止都在考虑这件事,博士突然得出结论。



看来他选择的不是将事态平息,而是立刻逃走。



哎,倒也不是说博士能做到什么。让他动武简直是太强求了。



“在城镇的图书馆地下,是块相当宽敞的空间。那边很适合保管这个孩子。”



他再次从库房拽出那口棺材。机械人偶和以前一样仍在沉睡。



“虽然保险起见选了这处设施,但这儿也危险的话就没理由留下了。”



“……留下的理由呀。”



虽说待遇倒是粗率,但这里的花很多,比城镇多得多。因为中意这点,所以我才没想从这里离开吧。我不会被蝴蝶袭击,所以只要有那个想法,我就能去任何地方。



只是,尽管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这和在黑暗中向着光前进的时候不同。正因为看得到很多东西,才会迷失方向。世界流光溢彩,五光十色,唯独人影在消失。



“感觉搬运会很困难啊。如果是以前,虽说算不上轻而易举,但要扛是扛得动的。”



老人仿佛回顾充满力量时的自己般,撇下了嘴角。



“把那个机械人偶启动,让她自己走不就好了?”



不然你以为给机械人偶接上四肢是为了什么?我就是这样得到身体的。



对于这个意见,博士抱着胳膊迷上眼睛。脸上皱起眉头。



“关键就在这儿。”



“哪儿?”



博士“哈,哈,哈,哈”地发出笑声。他如此厌恶地笑还真是少见。



“她不启动啊,不知道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呢——博士的声音显得空虚。



“你说为什么,那,”



不是因为设计上失败了吗。



“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随后门像是顺便一样被打开,三条最子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她手上不是空着,而是抱着大叠的纸,再上面则是摞着几十本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是白花的图案。



“感觉你们要去图书馆呀。一起去吧。”



她的登场很突然,我还以为会是刚才那个男人张牙舞爪地出现,差点摆起架势提防。



就连博士也有点害怕。



“偷听可让人不敢恭维啊,最子君。”



“所以我不是光明正大地报上名字了吗。”



这就一笔勾销了啊,三条最子擅自作主决定道。她是把什么勾销了啊。



“刚好,作品完成了呢。我正想着要把它和现存的东西一起摆到图书馆里去。”



她把抱着的那叠纸举起来,像是展示给我们一样。纸类明明很贵重,真亏她能到处搜罗来这么多。



还有,擅自把自己的作品放进图书馆,这家伙脸皮还真厚。



“那……不是挺好的嘛。和我的最高杰作在一起,这才能更添文化的韵味。”



唔、哈、哈,博士也起劲了。这家伙也够任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