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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女子会』(1 / 2)



本想质问自己干嘛要跟过来。



结果,干脆连质问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我面前,水池海……跟完全不认识的女人……接吻……之后,那个穿和服的女人突然以全力冲刺的速度跑到了公园门口——也就是我的面前。明明有着优雅的外貌,那挥动四肢的动作却是迅猛得很,对此我甚至来不及表示惊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穿过公园直逼到自己眼前。



「晚上好呀。」



冲过来的和服女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欢快地打起了招呼。



随着那股势头,一阵花香拂过了鼻尖。这个气味,我十分熟悉。



对于和服女采取的突然行动,远处的水池同学惊讶地睁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对同居的水池同学进行一番调查后,我在陌生城镇的陌生公园,目睹了恶梦的一半的情景。



而这场恶梦,如今就在面前,笑嘻嘻地向我挥手。



「晚呀~」



吵死了。



刚才感觉跟她对上了视线,看来并不是错觉。



想起这件事,我才幡然醒悟。



这个女人。



她是明知我在场,而跟水池同学接了吻。



腹中顿时涌起了一阵热量,并很快延烧到了脸颊。



「啊。」



随后赶到的水池同学再一次双目圆睁。这也难怪啦——我在故作冷静地表示理解的同时,也不免有些难堪。尾随其后跑到这种地方,却没考虑过暴露后的下场。



不过眼前这种状况,哪怕有所预期,我也不觉得自己能从容应对。



大脑几乎要四分五裂,缝隙里被塞满了耀眼的白色光芒。



「为什么……」



她话说到一半,眼神开始变得凶恶起来。



「你跟踪我?」



鉴于事实的确如此,所以我根本无可辩驳,只能低头躲避着她的视线。



「有事么?呃……干嘛啊,你。」



可能仍有些稀里糊涂,水池同学说起话来支支吾吾。你问我,我问谁去。



而在这样的对话中,和服女似乎发觉了什么,于是插嘴道:



「是同居的那个女生吧。」



看来这件事已经告诉她了。和服女把手放在水池同学肩上「好啦好啦」地劝慰着,然后还把手指贴到几乎有些呲牙咧嘴的水池同学唇边,开始捏起造型来。对水池同学「亦亨好写」的抗议声毫不在意,硬是给她掰出了一个笑容。



「好不容易实现了梦想,就开心一点嘛。」



嘴巴被扯成了月牙形的水池同学原本还想抗议,但似乎是受到了和服女那温和态度的感化,于是「哎……」地垂下了怒张的肩膀。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被她的声音给可爱到了。



见水池同学恢复平静,和服女又一次面向了我。



「你是担心海,所以才来的吧?」



说着,和服女盯着我的脸露出了笑容。对此我应该……发怒……么?



对她完全是初次见面,但也略有了解。



一张格外平易近人的笑脸,让人捉摸不透彼此之间应有的距离。



「所以,海也别太生她的气哦。」



她这宽慰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哄小孩一样。不是,干嘛要这女的来给我台阶下啊。



心的侧面坑坑洼洼,难以自持的这种感觉,是否就叫做凄惨?



「我也……也没生气、啦。」



「明明就生气了嘛,你说对吧?」



和服女像是征求朋友同意一样对我说。这女的,到底什么东西啊。



从刚才到现在,完全没露出除笑容以外的任何表情。就像是很好玩……乐在其中一样?



虽然看上去亲切柔和,但仅凭刚刚的只言片语以及行动,就看得出此人绝非善类。



「好的,接下来嘛……」



说着,和服女望着远处建筑物的灯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接下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稍微拌了几句嘴,一路追到这里……但这之后的事情,我一点都没考虑过。倒是没什么想做的事……不对,虽然有采取行动的念头,但究竟该以什么为目标,则是丝毫理不清头绪。



水池同学躲在和服女的身边,微微蜷缩着原本就很矮的身子,还歪过头盯着地面。那副模样,明显就是不想跟我对上视线,让人看着莫名的来气。



虽说并不想评判水池同学的行为是对是错,但那和眼前的事情没有关系。我明白此时的我对她来说很碍事,对此也深有自觉,但被人如此慢待的话,心中不忿也是人之常情吧。



三个女人站在陌生公园的入口处,对这一幕不知旁人会如何看待呢。四周就如同被夜幕遮挡一般悄无人迹,附近充其量恐怕也只有飞虫而已。



「按照原本计划,是要跟海去住附近的宾馆来着。」



「呃……哈?哦……」



她说得过于不加遮掩,令我不由得一时语塞。



「啊,今天没打算做色色的事,请放心哦。」



「这种事就不用说了……」



水池同学一边用手捂住额头和眼角,一边颤抖着双唇。



说真的,如果不是忙着瞪住和服女,我也很想捂脸。



「要和朋友一起回去么?」



被和服女这样一问,水池同学先是牢牢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很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因为、」



和服女也没有表现得多么得意,只是对我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是花钱、买的、」



她如同梦呓一般,吐露着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服女在加以理解后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种关系。」



「但现在、是女朋友……来着。」



水池同学支支吾吾地补充道。



「说来也对哦~」



和服女边说边摇晃着肩膀,对此水池同学有些不开心地扬起了面孔。



「一分钟前的事,你就忘了么。」



「没忘啦,只是有点难为情罢了。」



「你根本不是那种人吧。」



「明明就是那种人嘛~每次听海对我喜欢来喜欢去,我其实都蛮害羞的。」



「我才没、说那么多……大概。不对,好像是说过……越来越没自信了。我平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来着?」



说着,水池同学捂住了自己的脸,手指还颇为用力地不停蠕动,耳朵在黑暗之中红得仿佛有些发亮。



「啊,确实说过……」



「想起来了?」



「现在根本不愿回想起来……」



于是,和服女发出了如同铃声一般愉悦的笑声。



「………………………………」



至少在这段对话的过程中,水池同学将被晾在旁边的我完全遗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这里毫无存在意义。



这种感觉,就好像左手正不断伸出丝线,缠绕着整个身体。



我的存在,明明正变得愈发稀薄。



可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偏偏若无其事地向我搭起话来。



「但天色已经很晚了,不嫌弃的话,你要不要也一起留宿?」



………………留宿?



在哪?



「哈?」



对于这愉快地将常识一脚踢飞的提议,我和水池同学都丧失了语言能力。



只有和服女一人,蹦蹦跳跳地走在平坦的路上。



「正好我也想认识一下跟海住在一起的女孩子,不如办一场女子会吧。」



她脸上笑嘻嘻,嘴里蹦出来的内容却病得不轻。



如此情况下,正常人会冒出这种想法?



留宿是说,去宾馆?这三个人?从气氛上来讲我根本不该被算进去吧?



不对,说到底这都不是气氛的问题了。



「地生小姐,那个……你在说啥?」



连她身边的水池同学都难以理解,语气充满困惑。



「因为这么下去的话,不就只能满腹郁闷地回去了吗?难得都来了,至少应该让人家收获一点点积极的情绪嘛。」



如此异于常人的想法,究竟是出自于厚脸皮还是粗神经?无论如何,这女的绝非常人。水池同学也是,选谁不好,为何偏偏选上了这么个家伙?



顿时,我的感情发出了有别于喜欢或嫉妒的另一种警告。



——对这个女人,万万不可以敞开自己的心。



「实话说,比平时还要莫名其妙。」



「哎呀,原来你平时都觉得我很莫名其妙啊。」



「没有啦……但是,也没错吧?」



「我倒是觉得自己活得挺敞亮呀~」



她一边轻拍着水池同学的头,一边把视线转向了我。三个人里,只有她表现得无比从容自在。



「送她走后,你自己回得去吗?」



她发问的腔调,就像担心小孩子会不会迷路一样。



「……回去……」



这个女人确实非同一般,言行与提议都超乎常理。



但唯有这个始终如一的疑问,强烈地触动着我的心。



就这么回去,又能得到什么?



眼睁睁看着水池同学和这个女人消失在夜幕中,转身折返,失魂落魄地迈着两条腿走进车站,在疲惫与重力的作用下与电车上的座位融为一体,顶着入夜后仍不肯散去的暑气摸黑回到公寓,因为半夜跑出家门而被母亲训斥一通,最后连澡都懒得洗就回到房间躺在地面正中央像化石一般陷入沉睡。



而清晨归来的水池同学,会身披此时此刻可以嗅到的花香。



这一切,从头至尾,都无处安放符合我价值观的幸福。



如果就这么回去,就不得不迎接这样的未来。



无药可救。



大概对于水池同学,我将会就此失去站起身来的气力,不再有获得拯救的余地。



从此以后,不会再发生任何事。



我难得降生于世的初恋,未能经历一丝一毫的美好,就不得不默默地接受逐渐坏死的命运。



而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选择。



……所以,如果想继续下去的话。



所以,如果要继续下去的话。



哪怕变得比如今还要凄惨,还要不堪入目,也仍不愿放弃的话。



即使明知异常,也决不可以在这里选择退缩。



这个女人,正如此暗示着我。



正如此挑衅着我。



同时,也正等待着否定,等待我张口表态。



尽管不知道她是想借此达成更长远的目标,还是仅仅对现状乐在其中而已。



但如果不顺遂她的心意,我就注定一无所获。



此刻的状况,毫无寻常之处。



不仅是和服女,就连水池同学都异常得很。



看来若要继续前进,我若不抛弃一部分常识,就根本无法满足最低条件。



哪怕明显偏离常轨,也要坚称脚下走的是正路。



「好吧,那我也去。」



「哈——?」



对身边那尖锐的声音,和服女显得满不在乎。



「OK~那要跟家里人打好招呼哦。」



我刻意无视失声惊叫的水池同学,抬头瞪视着和服女。这家伙,个子真高啊。不知她多少岁了,似乎比我们大两三年?为什么穿着和服?确实是美女,这一点直接承认也没问题。但是,还是让人很不舒服。大概是那种底气十足的态度,令人觉得很不爽吧。



那个惹人厌的女人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是陆中地生,请多关照。你呢?」



她翘着下唇等待我做出回答。我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牢牢瞪着她——



「星高空。」



「小空啊。」



「小……」



小就小,毕竟她确实年长,要怎么称呼都随她便吧。



反正在心里,我也会毫不客气地对她直呼其名。



但是跟家里人联系……对这道程序,我感到有些为难。她会答应我在外留宿吗?



「到底怎么想的啊……」



水池同学用无语的眼神看着我,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我么……就不用联系了,反正向来都是如此。」



说完,水池海立刻从我身边走开,拉住了跑到远处舒展身体的和服女的手。她们紧扣在一起的指尖,即使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见。



水位在心里逐渐升高,左摇右摆的这种感觉,令我很想将其命名为不愉快。



「地生小姐。」



「怎么啦~」



「为什么?」



她的语气就像小孩子仰赖大人一样,将许多疑问融汇在了三个字里。



「怎么,她不是海的朋友吗?」



「话是这么说啦……」



哦,原来我是朋友啊——对那从脑袋旁边擦过去消失不见的声音,我的感想十分僵硬。



「只是希望海能成为一个珍惜朋友的人而已啦,算是我的一点任性吧。」



「这么做,真的就算是珍惜朋友了吗……?」



当然不是了。



「………………………………」



朋友……么。



感觉像是有人在我面前,堆了一层根本无法跨越的跳箱。



我究竟为什么要跟过来呢?



终于,从头至尾的所有感情,都被后悔彻底占据。



毫无疑问,绝对是乖乖回去比较明智。



但我原本就不是什么聪明的生物,现在也正做出更加愚蠢的选择。



『外宿?住哪里?』



「……朋友家。」



『哪里?』



母亲的口吻与平时毫无区别。所以既平坦,又有力。



「坐电车,稍微……」



这时,陌生的手指在肩膀上轻快地跳动了两下。我一回头,看到和服女正笑嘻嘻地向我伸出手掌。掌心上看起来就像是写着「让我接」这几个字。



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交出了手机。因为要说服母亲实在太麻烦,干脆选择了逃避。



「不好意思,换我来与您通话。我是高空同学的朋友……」



和服女一边讲话,一边走远了一点。



「嗯,麻烦您请她接听……是,您好……不见……」



绕着单杠走了一圈后,和服女回到我们身边,表情灿烂地还回了手机。我见屏幕依然是通话中的状态,就把耳朵贴了过去。



「……妈妈?」



『事情我明白了,明早会回来吧?』



「嗯……」



『听说小海也跟你们在一起。真是的,下次记得说清楚了再出门,懂吗。』



「懂了……嗯,好。」



问题是,我出门前也想象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就这样,我挂断了电话。听母亲的意思像是同意了,也不知和服女是怎么说服她的。



我攥着手机扭过了头,发现和服女也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也蛮可爱的嘛,哼哼~」



说罢,这个叫地生的女人笑嘻嘻地打量起我来。



「慢着。」



于是,水池同学用力扯了扯地生的袖子。



「她是女高中生,你离她远点。」



「诶——」



水池同学给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警告。人这辈子,估计也只听得到这么一回。什么意思,这人喜欢女高中生么?在包养女高中生?那属于犯罪了吧?不对,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花钱包养就是了。



「还有就算是开玩笑,这种话我也……不喜欢……」



她就像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不断拉扯和服的袖子。还是头一次看到水池同学如此温顺的模样。虽然时间不长,但我明明也算是跟她朝夕相处过了吧。



可在地生面前,她袒露的都是我没见过的一面。



这让我深刻地意识到,水池同学在看着我的时候,从没产生过任何特别的想法。



顿时,心里就像是被接连开出了无数个小小的空洞。



「那如果是认真的呢?」



「更差劲了。」



「也是呀~」



说着,地生开始把玩水池同学的脸颊。水池同学起初还「斜横混货蓄」地表达着不满,但抬头看了地生一会儿,神情就又柔软了起来。被骗了,明明就是被骗了啊这个女高中生,绝对的。



「那好,咱们去宾馆吧。」



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搞得我反而有些退缩。跟这个有九成都一无所知的女人一起走真的好么?虽说水池同学也在……不对,既然她在那我跟着去岂不就更不识相,或者说破坏气氛,又或者说只会换来凄惨的结果了么。



但地生对我心中接连冒出的困惑与后悔满不在乎,自顾自地迈起了步子。可能是因为不愿被抛弃在陌生城镇的夜幕当中,刚刚还沉重无比的双脚,走起路来却显得莫名轻快。



水池同学也跟到了身边,斜眼看着我说:



「你干嘛要追过来。」



「……不知道。」



这确实是真心话。我也是凭一时冲动跑出了家门,可结果却不尽人意,只换来令我心痛欲裂的激扬情感。从负面意义上讲,我此刻心里十分轻巧。



轻飘飘地,游荡在连自己都无法捉摸的高度。



「而且按理来说,更不该继续跟过来吧……」



水池同学一边快步追到地生身旁,一边发牢骚一般如此低声说道。



其实,我走着走着也愈发后悔起来。



她离开后,地生也压低速度来到了我身边。如此一来,就更让人注意到她比我高出不少。如果换成水池同学,那身高差估计就更有犯罪的味道了。



不等我问她干嘛,她就先对我开了口:



「你喜欢海吧?」



她把脸贴到我耳边,像是早已知晓般如此问道。



明明还没说上几句话,却已经被她看穿,连「我也是女的啊」的辩解也没了意义,只有无的放矢的拳头正满怀着不安原地打转。



她切入得轻巧随意,毫无迟疑。这先入为主的一步棋,让我失去了把握距离的时机。



这让我感到,她身上散发着惯于攻心的气场。



立刻,就觉得她是个讨厌的女人。会让我产生如此尖锐情感的人,实在不多见。



通常遇到讨厌的人,我都会立刻离得远远的。



但是,这个女人却会刻意凑过来。毫不设防,甚至到了门户大开的程度。



「那又如何?」



为了不让自己心中那三角形的脆弱情感崩颓,我只好搬出这种态度。



而和服女就像是看到中意的东西一样,露出了讨人欢喜的笑容。



「我们大概不久后就会分手,所以你也不必放弃哦。」



「………………………………」



在轻佻地如此断言后,她回到了水池同学身边。



「你们聊了什么?」



「我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啦。」



「啥?」



「就八卦一下嘛。」



和服女笑得十分飒爽,跟与我谈话时毫无二致。



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积极正面的冷静啊。



分手?分手是……如此风轻云淡的事吗?不对吧。正常来讲,绝对不是。



究竟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思维逻辑,才能一脸平静地说出这种话?



这女的究竟怎么回事,到底要我在疑惑当中碰壁多少次才罢休啊。



我简直想当场大喊「她说不久后要跟你分手」。明知水池同学肯定不会相信,还会更加讨厌我,令彼此都不愉快,但还是难以抑制这股冲动。



为了不去听她们两人的谈话,我深深埋下头,让眼中只看得到自己默默移动的双脚。



这条路如果持续太久,我怕不是会迷失掉活着的意义之类宝贵的事物。



也不记得路是怎么走的,总之看到她们停下脚步,我便抬起了头。



「啊啊——……」



不由得缓缓低声感叹道。



眼前是一栋呈L字的巨型建筑。周围就如同点亮了黑夜一般灯火通明,华美程度与我认知当中的正门不可同日而语。从建筑物侧面可以稍稍窥见内侧庭院,那里也是闪亮到耀眼的程度。景观树都被点缀得好像还在过圣诞节一样。



听她说是宾馆,所以我也凭借微薄的知识做好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但地生带我们来的地方完全不相符我的想象。感觉灵魂几乎要被灯光吞没,意识散乱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只能勉强跟在她们俩身后。总之,走入宾馆正厅的感想是……就好像端详着一座闪闪发光的高级玻璃工艺品。



水池同学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直接坐到了正厅角落的沙发上。



「我去办手续,你们等等哦。」



被地生嘱咐之后,我先是呆立了一会儿,然后略经迟疑,逃也似地坐到了水池同学身边。然后在周遭的压迫下,自然而然地绷直了身体。至于这是因为宾馆还是水池同学,就不得而知了。



「这啥地方。」



活了这么大,从未有过如此想象。在这像是把一大块光芒拉长塑形而成的空间里,自己俨然就是掺杂其中的异物。周围的空气循环明明应该十分到位,但我却颇不自在,不知何时渗出了汗水。



「很贵的宾馆。」



水池同学语气僵硬地回答。



「这个我知道。」



「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从正厅经过的人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关注我们,但由于害怕对上视线,我还是没有四下张望。水池同学或许也是一样的想法,始终像个雕像一样面朝前方。



于是我也有样学样,盯着前台那个身穿和服的背影,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疑问摆在膝盖上,同时屏息等待。



「久等了,订到房间喽~」



转身走回来的地生,即使沐浴在光芒中也丝毫不显突兀。她说订到,所以是没有预约么。是不是原本订了,但因为多出了我于是发生了改动?因为从没住过宾馆,所以丝毫不懂其中的规矩。



「走吧。」



地生招了招手,水池同学立刻站了起来。我一边站起身,一边望着感觉好像连飞机都够不到的天花板,对留宿更加涌起了一股迟来的不安。



跟寄宿者,以及刚刚见到的女人。



眨眼之间,脚步就偏离了正轨。



正厅深处的一排电梯正好敞开,我们跟其他客人一起走了进去。



「………………………………」



电梯倒是蛮正常。被擦得锃亮的镜面墙映出了周围的模样,其中仿佛只有我和水池同学黯淡无光。



电梯将我送到了前所未见的高度。人总是会花钱前往更高的地方,高级宾馆、飞机、甚至宇宙。我隐隐察觉到,自己之所以没有匍匐在地,都是多亏母亲靠辛勤劳动为我换取了一定的高度。



电梯门开启后,眼前是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一踩上去,脚步声就顿时被吸收殆尽。周围的房间里也没有传出丝毫声音,让人想起了漫步在大雪当中的经历。



「今晚要办女子会喽。」



「女子会?」



就像是遇到不认识的单词一般,水池同学的眼睛和嘴都扭成了困惑的形状。



实际上,她可能真的不知道。在同居生活中时常感觉到她的纯粹无瑕,但与此同时,却也体验着我从未知晓的另一个世界。想到这一点,大脑就像要被扯断一般疼痛难忍。是现实与认知的乖离,在剧烈撕扯着我的身体。



「想知道的事,想问的问题,想说的话,都趁这次机会一吐而快吧。」



这个包养未成年少女的家伙一边开门,一边微笑起来。



「诶诶……」



灯光自动亮起,映照出了房间的全貌。比起感动,困惑更占了上风。



好长啊-——比起面积,首先意识到的是长度。纵向长度很夸张,距离房间边缘看上去好远。如果连玻璃窗都要天天打扫的话,可能令人蛮绝望的。窗外的夜景就像是专为这个房间设计的一样,夜幕中闪烁着无数的街灯。



地板是木头制成,表面油光锃亮,让人赞叹得说不出话。在我短浅的见识里,豪宅的地板才应该是这副模样,而不是十几层楼高的宾馆。沙发与床边的灯饰很讲究分寸地为房间营造了一种明亮的氛围。远处的窗户边也摆放着宽大的桌椅,光是走到那里,对我来说都几乎算得上是一次旅行了。



还有这床,由于宽度远远大于长度,让我一度怀疑枕头是不是摆错了地方。这到底是用来给几个人睡的?光这一张床,就比我的房间还大。



仅仅走过一扇门,就仿佛被带到了一番别样的天地。



我手扶入口附近的墙,等待心中的困惑平息。光是一个房间就足以把我压倒,更别提地生本人了。而她们俩则跟我不同,习以为常般坐在了沙发上。紧接着水池同学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就站起身,拍拍屁股移动到了地生身边的位置。在空荡荡的沙发上两个人黏在一侧的滑稽场面,跟刚刚的公园长椅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那令人头痛的一幕也复苏在脑海里。



「这里有地方哦。」



地生像是在坐电车一样,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没地方。」



水池同学立刻抱怨道。这个家伙……可以感觉到,自己锁起了眉头。



「别这么说嘛。」



地生对她好言劝阻。



……竟然沦落到让她来替我说话的境地。



被她这样一说,水池同学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不禁觉得可爱。或者说,如此感情丰富的水池同学原本就十分罕见,仅此就足以令我动情。完全不行,要跟这家伙吵架,我根本毫无胜算。难道这就是世间所谓的『谁先爱上,谁就输了』?



「海,我教你个重归于好的方法吧。」



地生将靠垫放在膝盖上说。于是,水池同学有如窥视光芒一般抬起了头。



「那就是道歉。不要管是对方的错,还是自己的错,总之先道歉就对了。如果错的是自己那么道歉也合情合理,如果错的是对方,那么对方也往往会因为占到了便宜而选择接受。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她带着浅笑如此阐述着,话语当中几乎不掺杂情感要素,听起来更像是某种人生经验。



「不过充其量,也仅仅是『重归于好』的方法罢了。」



说到这里,地生突然收起话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去买点零食和饮料。」



「零食?」



「更有女子会的气氛嘛。」



「是么……?」



「小空有什么想喝的吗?」



「没有,随便。」



「那我真的随便买喽。」



被她这么一说,心中的不安反而提升了水位。



于是地生立刻走了出去,把吵架(?)中的我和水池同学留在了这犹如天界一般脱离现实的地方。我偷偷向她瞄了一眼,结果立刻对上了视线,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经常……来这里么?」



于是,我决定随便聊几句来打探虚实。



「不,这家应该……是头一次。」



这家……么。不过那个女人,不光看起来像,事实上似乎也确实是个有钱人。



眼前的这幅场面,就是有钱人的消遣喽?



「刚刚很抱歉。」



水池同学坐在原地,向我深深低下了头。



「明明你是在担心我。」



是因为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才道歉么——虽然对此有些心存芥蒂,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收起不知如何宣泄的怒火了。



原来如此,确实像她说的那样有效。真是的,净教些令人讨厌的知识。



「其实也、没什么可道歉的……我也很抱歉,不该跟踪你。」



「这个嘛,嗯……」



本以为她会客套几句,没想到对此并没有做出让步。想到她肯定还是更愿意跟地生二人独处,谅解与不谅解的情绪也在心中此消彼长。理智与感情背对着彼此,正向着空气大谈理想。



我瞥了一眼沙发,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还是这样比较习惯,也比较自在。



抬头看了看抱着双腿坐在沙发上的水池同学。此时只剩我们二人,也都道过了歉,感觉就像送走了肆虐的狂风,迎来了少许安宁。



对这逐渐降温的焦躁,体内正发出某种莫名的警报。



「水池同学你……那个,夜里出门就是……」



「嗯,去跟那个人见面。」



原本就已确凿的猜测再次得到了印证。就是她,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敌人?算敌人吗?



情敌?



恋情。我的……初恋。这份情感如果不能用恋爱之外的词语来形容,那就不得不承认了。



对这末端因缺乏营养而褪成淡褐色的头发,对这散发晦暗光芒的双眼,对这阴沉与美艳共存的稚嫩面庞,我已深深迷恋。还有胸……的大小就无所谓了吧。



难得以仰视的角度来观察,发现水池同学比想象的还要娇小,那纤弱的肩膀几乎要让人忘记她与我年龄相仿。就算说是初中生,恐怕也没人会怀疑吧。



这样一个女孩子,被那个女人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虽然无法作出具体的想象,但光凭断断续续地浮现出的几个画面,就让我试图将视线从脑内挪开——尽管只是无畏的挣扎。



「你收她的钱……都在干喵、」



「喵?」



「咬到舌头侧面了。」



水池同学那张嘟着嘴的臭脸上,总算是多出了一丝笑意。



明明对我来说,这是个完全笑不出来的话题。



「……说白了,就是卖春啦。」



她毫不遮掩地坦露了实情。



「已经不知被她要过了多少次。给星同学家的生活费,也是这样赚来的。」



连不想听的部分,都没有保留。



她一边将长发梳到耳后,一边淡淡地问道:



「你会瞧不起我么?」



「……这个,倒是没有。」



善与恶,无法成为我用来评判水池同学的标准。



令我无法原谅的,并非这种因素。



「是么……星同学果真有点奇怪。」



我很奇怪么?就连这一点,在认识水池海之后都渐渐搞不明白了。



自己究竟变成了怎样的生物啊。



「啊,莫非因为是朋友才这么说的?」



「诶。」



似乎被她按自己的理想诠释了一番。



「如果是的话,就太高兴了。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朋友。」



说着她微笑起来,看上去像是有些羞赧。



她会对我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或许还是相识以来的头一遭。



但是,朋友。



明明是有积极意义的词语,却伴随着剜心之痛。这种体验格外新鲜,又充满空虚。



才不是朋友呢。



「诶?」



这句话有没有说出口,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但因为水池同学正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所以这次有意识地从舌头内侧发出声音补充道:



「没什么。」



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寻回了目光的焦点。



「但也没觉得是件好事。要是让学校知道问题就大了,或者说……直接就完了?」



「是啊。」



她回答得轻描淡写。



「要是……我泄露给别人,你打算怎么办。」



然后,如果我选择成为「不想奸情败露就服从我的命令」这种样板式的恶徒,那又该怎么办?明明还没练习过「咕嘿嘿嘿嘿」的笑声。



水池同学依然抱着双腿,直勾勾地盯着我。



「真不知星同学究竟是好人还是反派啊。」



「虽然我不会说啦……」



「是好人。」



这家伙的评判标准,不管怎么说都太单纯了吧……哪怕刚刚说的都只是玩笑。



「但也该有个限度……或者说,见好就收吧?」



「嗯,已经收手了。」



「啥?」



「今后就要正常交往了……应该。」



说着,她显得有些羞涩地稍稍翘高了膝盖。正常……交往……是指确立恋爱关系?



然后那个女的也答应了?真的么?



「这么一来,你不会很犯愁么?」



「嗯?」



「过去是因为缺钱,才变成了那种关系……如果停下来会难以维持生活,所以才持续到今天的,不是么?」



说难听点,这家伙是不是有点飘啊。怎么,交到女朋友就忘乎所以了是吧。虽然并不推崇这种金钱交易,但从起因来看,失去了金钱援助不是肯定会出纰漏的么?



「这个嘛,话是没说错……但我已经收下很多钱了,再说我也不太喜欢这样。」



「这也太随意了吧……」



真搞不懂我干嘛要为此操心。但水池同学的眼光只看得到当下,实在是太令人不放心。我觉得她脑子并不笨,甚至可以说考虑得很多。只是,过于无知。恐怕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可以感觉到,她的人生经历与常识严重脱节。



「那女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目前在我心目中,就只是个身份成疑的美女罢了。



被我这么一问,水池同学叠起双脚的大拇指,互相摩挲了起来。



「是个好人,又是美女,散发着花香,很聪明,很温柔,懂得关照别人,跟她在一起心里会很平静……然后嘛,就先不提了。」



就像在吹肥皂泡一样,漫天飞舞的都是各种溢美之词,这是什么顶级生物啊。



根本不存在好吗,这样的人。



「……总之,花香我知道是真的。」



就是水池同学经常带回房间的味道。



接下来也要起床后闻到那股味道的话,其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了。



「因为全身上下只有优点,所以立刻就喜欢上她了。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只向我表露了好的一面,但事到如今我觉得,能做到这种事也是才能的一部分吧。如果能一直只让我看到那个部分,对我而言那就是真的了。」



「哦……」



先不说她能否始终保持这幅完美的外表,但面对仰慕自己的人时,能够尽力避免露出不理想的一面,或许也算是一种诚意吧。



所谓的人际关系,都是靠隐藏各自的缺陷来维系的。



「那……她也说她喜欢水池同学?」



「她说爱我。」



我呸,是嘛!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想把爱一脚踹飞。



「其实,我也没相信她。并不是说地生小姐有多么可疑,而是我无法相信我自己。对地生小姐我还是很信任的……虽然,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你觉得跟这样的人,能建立起稳固的联系么?」



为了不受到伤害,始终与人保持着进退自如的距离。



如此一来,还有孕育爱情的余地吗?



但是,这个绕着别人家的围墙来回打转的家伙,却露出了笑容。



「星同学,你有过在别人面前变成小婴儿的经历吗?」



「啥?」



我刚想回答任何人都有,但又发现不对劲。变成?小婴儿?



……诶?



「我有过。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关系了。」



啥关系!?



这家伙,抱着双腿面朝斜上方一脸羞赧地傻笑个什么劲啊。



根本莫名其妙嘛!



是层次太高以至于无法理解么,不对,从内容来看这对话简直可谓低级。不知为啥,整个人有些飘飘然的水池同学看上去连皮肤都比平时更健康了。莫非是光照?因为周围的环境比较亮么?还是超出我认知能力的对话给她带来的影响?



好奇心与畏惧发生了激烈冲突,让我不知该继续问还是该捂住耳朵。



总之她这番话的力道,已经足以强行中断话题,并令我噤口不语。



「刚刚的话,好像还是不说比较好。」



她面对着天花板,轻声道出了后悔的情绪。



没错,我也一点都不想听。



敲门声响起时,水池同学就像等待主人的小猫小狗一样立刻做出了反应。



原来如此,因为留下了房卡,所以里面不开门她就进不来是么,那只要拦住水池同学就能二人独处了吧——心里这么想,实际上却选择了静观其变。



「我回来啦~」



看到手提两个袋子走进室内的地生,水池同学连忙迎了上去。



「欢迎。」



「……强奸犯。」



我轻声嘀咕了一句,权当是问候。明明有意想把音量控制在她听不到的程度,但她眼尖……不对,耳尖地用笑容做出了回应。



「没错,大致情况都听海讲过了?」



她越过水池同学的肩膀对我问道。



「对啊,你是个用金钱玩弄女高中生的缺德女人对吧。」



我刺中带话地发表了最真实的感想。地生还没什么表示,水池同学倒是有些怒不可遏地挑起了眉毛。那炯然的目光令我差点为之胆怯,但地生率先把袋子放在了桌上。



「一点都没说错哦。看到小空是个如此有良知的孩子,我真是开心啊。」



「开心?」



「海的朋友如果是个怪人,我也会伤脑筋嘛。」



这话说得比起女朋友,更像是个监护人。



「明知自己做的不对,却还不罢手?」



「只要那笔钱确实对她有帮助。」



明明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姿态,句尾却有如挥向对方的刀子一般锋利。如此笃定,毫无动摇。这声音可以让人感觉到,她始终直视着自己坚信的原则。



「哪怕是不干净的钱?」



「钱无所谓干净与否。就算你真要坚持,这笔钱也可以算是非常干净的哦。毕竟只要有钱,就可以更多地去善待他人。」



就像我一样——她的笑容,仿佛正在如此宣称。



这番话……或许确实蕴含着一部分真理吧。虽然我没有当过有钱人,所以无法断言是否当真如此,但肯定是因为这个女人比我更加温柔,水池同学才会被她吸引吧。面对温柔,人往往会变得脆弱。温柔,是一种武器。



话说回来,论点是不是被她带偏了?



「有没有可以铺的东西啊?把零食铺在地上,弄得热闹一点吧!」



谁跟你热闹啊——我小声驳斥道。但水池同学倒是开始东张西望,似乎真的乖乖找了起来。



「但是刚刚吃过拉面啊。」



「这个嘛,就看气氛随便吃两口好了。」



「我倒是还没吃饭。」



一直在外面干等来着。虽然身为一个擅自跟踪过来的人,没饭吃是应该的,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呛了一句。



「那你就多吃点吧,小空。」



说着,她从袋子里掏出一罐饮料递给我,我则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过来。



那是一罐汽水,包装上画着本地人都认识的熊仔吉祥物。



「没找到能用的东西,就铺了纸巾。」



「辛苦啦。」



拆开包装袋之后,零食便如雨点般洒在了覆盖地面的好几层纸巾上。五颜六色的小零食洋溢着香甜的气息,如字面意义般堆成了小山,根本不像是能吃完的样子。



率先坐下的地生招着手叫我们过去。至此为止的一切,都伴随着掺杂了异物一般的异样感。恐怕是因为我本人正是所谓的异物吧。原本应该在宾馆享受二人世界,谁知从身后冒出个跟踪狂——在这样的前缀语下,就算获得与夹在齿缝里的食物残渣不相上下的恶评,也怪不得任何人。



在如此诡异的状况下,这个用笑容迎接着我的女人,为何看上去这般自然呢。



水池同学单膝直立地坐了下来,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尚缺最后一角的三角形,仿佛怀抱着对我的疑问,却仍默默地等待着。明明有豪华的沙发,也有看似什么都能放的桌子,却偏偏要席地而坐……着实蛮奇怪的。但说实话这样更符合我和水池同学的身份,而地生正坐的模样乍看之下也是蛮养眼的。



毫不养眼的我,除了乖乖坐下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坐在地上仰望天花板,顿时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那就先干杯吧!」



地生单手举起苹果汁,如此倡议道。



「我为什么要跟你搞这套。」



「星同学似乎一直心情不太好?」



我很想大嚷你这不是废话么,但在水池同学的脑子里,莫非真的充满「星同学干嘛这么生气」的疑问?她真的完全想不通我的愤怒来源于何处?



希望她不要理解,但又希望她理解。矛盾的心情所带来的安坦与焦切,同时泛起了激烈的涟漪。



「别担心,没有人会边吃零食边发火的。来,干杯!」



她也不多做等待,直接就举起了饮料罐。水池同学也抬起了娇小的手,将连盖子都没拧开的瓶装茶凑了过去。然后,两人的视线分别呈现着柔和与锐利这两种对立的形态,一同向我射了过来。



既难以按下已经举起的手,也不好一直这么无视下去,到头来,也只能顺遂这个臭女人的意愿了。没有任何值得庆贺的事,却还是把罐子凑到了一起。



「干杯。」



「……杯。」



我用力顶撞地生的罐子,权当做无畏的抵抗。



抓起摆在手边的面饼点心吃了一口,咀嚼食物的轻微快感与甜味,令意识微微上浮了一点。晚饭之后还没有吃任何东西,遇到的也净是些令唾液都变得苦涩的事,糖分对此时的我确实颇有帮助。



面饼的碎片卡在了干燥缺水的喉咙里,于是连忙往嘴里灌汽水。



盛夏的夜晚与焦渴的身体,同时摄入着有害健康的甘甜。



幸福的味道,抚过了舌头表面。



我很清楚,那是一种既浅薄,又转瞬即逝的感觉。



「像这样的零食,偶尔尝尝也还是挺好吃的,对吧。」



拿着咖喱仙贝前后查看包装的地生还没等吃上一口,就如此这般发表起感想来。而水池同学刚刚还说自己吃了拉面,结果还是自顾自地嚼起了薯片。每咽一口,脸上就泛起淡淡的喜色,光是在旁边看着,都让人不禁要放松脑内紧绷的弦。往旁边偷偷一瞄,发现地生也用大概与我别无二致的表情望着水池同学。



可紧接着,她就像是察觉了我的视线一般将脸转了过来,目光移动速度之快,令我有些毛骨悚然。



回想起在公园时,她也不知为何立刻注意到了我。可能在那随和的外表下,其实对周遭的变化极为敏感吧。这也难怪,毕竟是个作奸犯科的女人。



「我想问小空一个问题,可以吗?」



「先问再说。」



「你为什么喜欢海?」



早知道就连问都不让她问了——在双眼失去水分的同时,我深感懊悔。



这一击真可谓是来势汹汹毫不迟疑,连打探虚实的过程都没有,有种被当面一斧头劈下来的感觉。围绕在周围的空气都如同被烤焦一般,干燥得迸出了裂痕。



「诶……喜欢?我?还是说普通的……海?就那种,铺得满地都是水的……」



水池同学先是一番比手画脚,似乎想要形容地理意义上的海洋,然后渐渐地,开始用困惑的神情看着我。不能被她看到——冒个不停的冷汗向我发出了如此警告。因为此时此刻,我完全想象不出自己的表情。也不知究竟露骨到了什么地步?



「海嘛,看着就……感觉水面,挺漂亮的,就。」



说起话来如同在骑自行车,明明想踩脚踏板,却每一脚都踏在空气上,焦急的双脚直愣愣地伸在半空中。水池同学的视线始终不曾中断,太阳穴的部分几乎要被烧出洞来。



我也望向水池同学,把心脏绷得像是被按在墙上一样,开口糊弄道:



「就是那个海。」



急切的声音像绕口令一般闯出了嘴巴,甚至顾不上抑扬顿挫。



「是、是么。」



水池同学回答得明显有些困窘。好想逃,想用毛毯裹住全身倒地不起,想将一切光芒和视线彻底屏蔽,从此跟地底人为伍。



与此同时,对我这掐着喉咙挤出来的搪塞之辞,有个女人却发出了笑声。那中气十足的「啊、哈、哈、哈」甚至让人感到莫名爽快,由外而内地震慑着我的耳朵。



「有什么、好笑的、吗。」



咋连话都不会说了。



「只是觉得,女子会好开心呀~」



「开心个、头。」



「啊,这仙贝很好吃哦,来尝一个吧。」



我接过她分过来的仙贝,食不知味地嚼了个稀巴烂。口中残留的那种不知该如何分类的浓厚余味,被我用汽水一口气冲了个干净。喝完之后,脸虽然顿时烧得发烫,但心却像跑完了赛道全程一般稍稍恢复了平静。



「海也不错啊,虽然从来没去过。」



地生笑嘻嘻地借题发挥起来,丝毫不打算掩饰她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图。就这货,到底哪里像好人了?



「名字一样,有点不好分辨啊。」



听了水池同学的话,地生沉吟了片刻,然后——



「Sea很good哦。」



这头脑简单的方法,令她愈发像个怪人。



「但是去了海边,都能做什么呢。」



然后她立马就放弃了英语,也不知是不是玩腻了。顺便还从我跟前拿起一颗面饼点心,送入口中,含蓄地咀嚼了一番之后,几乎不令喉咙产生任何突起地吞了下去。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彰显着与我们的差距。或许这端庄的举止,融汇起来就形成了她那沉着娴静的气场。



「海……我也没有去过。或许连河都没去过。」



水池同学一直不停在吃薯片。地生先是伸出手指在她嘴边擦了一下,然后注视着那根手指,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对于这个举动,水池同学先是为之一惊,然后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嘴。



「正好是夏天,去海边玩说不定也不错。」



地生就像闲聊一般如此说道。明明听起来是很快就能消化掉的话题,但擦完嘴的水池同学却做出了反应:



「如果去海边,我有件想做的事。」



「什么事什么事?」



或许是水池同学很少说出这样的话,地生对此大感兴趣,整个身子都为之前倾。



「想戴护目镜看看海里的样子。」



「是想看鱼么?」



「不,就是海里,水下。」



水池同学边说边扑簌扑簌地摇了摇头。还真是个平平无奇的梦想,不过与她这小孩子气的动作倒是蛮般配——这样想的同时,又感觉自己的着眼点蛮奇怪的。



「那下次就一起去看吧。」



听到她如此收尾,水池同学也轻轻点了点头,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面对地生时总能笑得如此自然,对此,我真想一直都装作没有察觉。



地生一边笑,一边拿起放了双目糖的欠饼。她刚刚吃的也是咖喱仙贝,可能是喜欢粳米做的零食吧。关于这个讨厌的女人,脑中又多了一项派不上用场的情报。



「那接下来,轮到小空提出话题喽。」



「搞不懂你这是什么逻辑。」



「一直都是我在说话,口都快干了。」



口渴就喝水啊,别靠调戏我来滋润自己。



「我哪有什么话题……」



该说些什么才好啊。想问的问题,想知道的事堆积如山,反而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提起。就在我苦思冥想地为一大堆问题排列顺序时,水池同学率先发起了提问:



「既然有这个机会,那我想问一下。」



从语气和眼神看来,水池同学的整个心思都放在了地生身上。是呀是呀,早知道是这样——为了保护自己的心,整个人被一股怨气笼罩了起来。



「好啊,问吧~」



「地生小姐……喜欢我的哪些地方呢?」



按照常理,会在我面前聊起这种事吗?



虽说对于我的心情,水池同学或许真的一无所知。



反观地生,明明知晓一切,却仍旧泰然自若。



「嗯,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