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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话(2 / 2)




——我在波兰一家名为“哥白尼技术”的公司从事机械义肢的开发工作。给您送去的那件产品便是我们锐意开发中的新作“银臂(AGATERAM)”。(注:名字来源于凯尔特神话中的丹努神族之王“银臂努阿达”)该产品目前尚未上市,因此在网络上还没有任何的信息。



银臂的构造是革新性的,在利用表面肌电信号这一传统机制以外,还通过人工智能对超声波信号进行深度学习,不断进行微调,打造出量身定制般的——



(中略)



综上所述,银臂如同羽毛一般轻盈,用于适应的训练时间比市面上的所有机械义肢都要更短,可以实现手部的完全自由活动。不仅如此,银臂还是完全防水的,能够适用于任何场景——



(中略)



本人有一事相求,我有一个女儿,叫做米赫,今年六岁了。



米赫一生下来就没有手臂。她的双手有先天性前臂缺失。



我和米赫在华沙爱乐音乐厅看到了您在第十七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的演奏。米赫非常感动,甚至泪流满面,她对您抱有深深的憧憬。她说她也想要弹钢琴。



可是,米赫天生的双臂残缺注定了她不可能弹得了钢琴。在那之后,她闷闷不乐,茶饭不思,每天都只是入迷地看着您的钢琴演奏。仿佛是终于察觉到了自己没有手臂……



我自己是一名机械义肢的开发者,尽管我向女儿打下包票说“总有一天爸爸会给你做一双手臂出来的”,可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取信于我。



米赫现在是“零学年”,(笔者注:波兰的幼儿园区别于日本,在小孩子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之前,必须要上完“零学年”)肢体残疾的米赫第一次过上了集体生活,但她在学校里过得非常痛苦,总是请假,经常呆在家里闭门不出。



我教育米赫说“人生中充满了艰难险阻,米赫你也必须要坚强地去克服”,可是米赫却顶嘴说“爸爸你有手臂所以你不会懂的”,我在无颜面对女儿的同时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中略)



我知道这是非常自私的请求,但我恳请五十岚摇月小姐您能装上银臂,为米赫弹奏钢琴。



哪怕只是一小段也足够了。看见您弹奏钢琴的身姿,我想米赫也能重燃对未来的希望,鼓起勇气去面对艰难痛苦的现实——



(后略)



这是一封冗长的信件。我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写信人那极度的迷茫以及深厚的热情。



「摇月,我们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现在没法装上它,所以……」



银臂是为前半截手臂已经缺损了的人而制作的,而摇月现在连手背都还依旧残存,等她能装上银臂应该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不仅如此,摇月还很有可能需要把本就已经所剩无几的寿命给用在义肢的训练和适应上面……



「那等你能装上它之后呢……?」



「我会竭尽全力地去帮忙的」摇月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但是我也不知道这条手臂的可动性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我们查了一下有关机械义肢的资料。机械义肢主要是通过采集皮肤表面的肌电信号,转换成电信号驱动运作。机械义肢在日本的普及度还很低。而且,国内市场流行的机械义肢基本上都是德国产的,价格高达一百五十万日元。虽然在得到医生开具的“能熟练使用肌电义肢”的证明之后,可以得到政府提供的补助金,但是可以开具那张证明的义肢训练设施在全国范围内只有区区三十间,能支持儿童进行义肢训练的更是仅有三间。不仅如此,义肢的训练时间通常需要花费两到三年,在这期间必须要使用临时义肢,临时义肢无法得到补助金,所有开销均由自己承担。这也难怪机械义肢在日本的普及率如此低下了。



据说,与传统的机械义肢相比,银臂使用了3D打印技术,生产成本相当低廉,也基本上不需要花费太长的训练时间就能自由地操控。如果一切属实,那么银臂毫无疑问是一项革新性的技术,它会成为无数人的希望。



我们在网上看了好几个机械义肢的视频。光是能够通过机器来重现那些复杂的手部动作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我们都对机械义肢的开发研究者肃然起敬。只不过,无论哪一种机械义肢都好,其操控精度都远未达到可以弹钢琴的地步。



网上自然也没有银臂的视频。毕竟这是人家公司的商业机密,因此,到最后我们也还是无法想象这条精美的银色手臂究竟会如何运作。



12



3月11日——



摇月为东日本大地震的死难者默哀。她微微低头,紧闭双眼的模样美得让我惊讶。



13



四月份——摇月手腕以下的部分全都变成了盐。



她学会了用脚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摇月非常聪明,甚至能用脚无比流畅地玩手机。她机灵得把我都给吓到了。不仅如此,我从来没有见过摇月用脚做出什么不太优雅的举止。大概是因为在做那些不太优雅的动作时,摇月都巧妙地避开了我的视线吧。



我经常和摇月去儿时的花田里散步。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摇月告诉我她家背后有一片野生的花田,在那之后,我便为了母亲经常去那里摘花。穿过那片花田,不远处就是摇月的老家。我们住在了摇月父母的眼皮子底下。



我和摇月的住处对面也有一大片蒲公英田。每当强风吹拂,那里便会化作一片金灿灿的海洋。金黄色的波浪翻腾着散落于远方的花丛,又掠过那斑驳树梢飞向蓝天。宛若在无尽旅途中丝毫不觉腻烦的清风给我们开的天真玩笑。



摇月坐在那片蒲公英田上,脱掉了自己的鞋袜。鲜艳金黄的蒲公英上是摇月白皙纤细的裸足。以及比肌肤更为白皙的大片结晶化截面……摇月的脚趾也开始盐化了。也许有朝一日她就会失去行走能力……大抵是畏惧那样的未来,摇月才经常和我出来散步。



摇月用手触摸着脚趾上的截面,说道。



「好像有点隐隐作痛呢」



「隐隐作痛,指的是幻肢痛吗?」



「大概吧。这种痛从今往后会越来越严重吗?八云你妈妈那个时候是怎么样的?」



「……我妈,她也饱受幻肢痛的折磨」



一阵轻柔的风吹过,蒲公英的花儿缓缓摩挲着摇月的裸足。宛如母亲在抚摸孩子隐隐作痛肚子一般,手法极尽温柔。但愿它们可以治愈摇月的幻肢痛。



「……摇月,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出门?」



彼时的摇月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往外面跑。而且看起来还有些心虚。



她凝望着在风中微微摇摆的蒲公英,静静地说道。



「……我打算在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之前住进临终关怀医院里」



临终关怀医院和以治疗为目的的普通医院不同,只是为了缓和那些时日无多的患者的痛苦而存在。我仿佛听到了摇月的死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想让八云你继续照顾我了,所以想早点住进去」



「不想让我照顾?」



「当然,这不是说讨厌你的意思……」



言尽于此,摇月再没多说什么。



14



五月——摇月失去了大部分的脚趾。



她没法很好地保持平衡了,脚步踉踉跄跄的,而每当我忍不住伸出手搀扶她的时候,她都会露出些许羞涩、些许掩饰般的笑容。



摇月即便走得有些艰难,也还是坚持着要自己走路。我想是因为她舍不得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摇月淡然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深切告别的话语。



窗外金灿灿的蒲公英田也在不经意间变成了一尘不染的白色田野,甚至让人产生了下雪的错觉。每当风起,那片白茫茫的蒲公英田便会喧嚣地翻腾起波浪。



蒲公英的花儿全都变成了绒毛。



「哇哦——」



摇月的眼神里闪烁着光芒,她轻叹了一口气,我甚至觉得她的气息都是白茫茫的。



我们在那一尘不染、无比平整的白色花田上留下了零散的足迹。每走一步都会扬起轻柔的蒲公英绒毛。我和摇月静静地席地而坐,沙沙的声响不绝于耳。那一个个装满了蒲公英种子的浑圆绒毛,都如同是小小的神乐铃,蕴含着充满某种预感的声音。(注:神乐铃是日本传统的祭祀乐器)仿佛大声讲话,面前那安稳平和的景色便会被摧毁殆尽一般,我和摇月都凑到了对方的耳边窃窃私语。摇月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脸庞,让我心痒难耐。



「八云,机会这么难得,我们来聊点相互之间的秘密吧」



摇月的声音极尽娇媚。



「嗯」



「那你先来」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顿了顿,说道。「垦田永年私财法念起来非常押韵」(注:念作“kon den ei nen shi zai hou”)



摇月笑个不停,她皱起了眉头。



「这算什么嘛?八云你好狡猾——那轮到我说了哦」



摇月的嘴唇向着我的耳边靠近。她的鼻尖轻轻地蹭到了我的耳朵。我能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声。



——这时,起风了。一阵粗鲁的风吹过花田。



我的头发都被风给吹乱了,我闭上了眼睛。



风儿渐渐地平息。睁开眼睛后,面前是一片如梦如幻般的光景。



宛如雪野一般广袤的蒲公英绒毛在空中纷纷扬扬。它们比真正的雪还要静谧和激烈,在风中翩翩起舞,穿过花田、掠过树丛,飞向五月的蓝天——



视野中的一切仿佛都被染成了纯白,这道风景美丽得让人背脊发凉。



「不要——」摇月的声音里透着微微的颤抖。「已经去世的外婆以前告诉我说,如果蒲公英的绒毛飞进了耳朵里,人就会再也听不见声音。八云,捂住我的耳朵——」



摇月的恐惧貌似是真切的。她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可以如此的坚强,但是对于封建迷信却也如此的恐惧,尽管奇怪,但我想,也许这就是人。



我用双手捂住了摇月的耳朵。——摇月那杏仁型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她的呼吸也在微微震颤。我感觉自己的手中仿佛守护着一个弱小的生灵。



摇月在我眼中突然变得那么的楚楚动人,那么的惹人怜爱。



我们深情地凝望着对方。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便如同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全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我和摇月第一次接吻了。



15



初吻过后,有好一阵子,摇月光是和我对上眼便会满脸通红,然后动作飞快地不知躲到哪里去。脸红的人当然不只有她,我也羞耻得不得了,我俩没完没了地继续着没有鬼来抓的捉迷藏。



——某天夜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摇月悄无声息地坐到了我的身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态,我仓皇失措,甚至有种“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感觉。



我们一动不动,一起看了好一会儿其实压根就不想看的电视。屏幕里是一对住在热带草原上的猎豹父子。电视还不时传出旁白的声音“危险!是怒不可遏的非洲水牛!”“——它们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了”。如果此时有摄像机对准我们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会配上这样的旁白“大家快看,这是一对在交往之前就接吻了的尴尬情侣!”



「八云——」摇月面红耳赤,她直勾勾地望着电视,问道。「请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我被摇月吓得不轻。这是一记就连清水都有可能打不中的“火之玉直球”。(注:出自日本职棒阪神老虎队的一位知名投手“藤川球儿”,他投出的直球球速极快,超过150km/h)而且她用的还是敬语。这时——电视里传出了一声枪声。



“过去有大量的非洲象因为象牙走私而被偷猎者滥捕”



「……我有说过喜欢你吗?」



「……那,你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还要做那种事情呢?」



“黑斑羚被赶到了水边,它已经被逼上了绝路,无处可逃了——”



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坦白了心声。我想我的脸大概是红透了。



「……我喜欢你」



「……什,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喜欢你了……」



「……我,我也是……」我听到摇月咽了一口唾沫。「……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喜欢你了……」



从摇月口中听到“喜欢”二字,我既感到高兴,又感到羞耻,手足无措。电视上的猎豹父子已经宰掉了那只可怜的黑斑羚。



「……那个,摇月小姐,我们怎么办呢……?」



「……要不,八云先生,我们牵个手试试看吧……?」



「……那个,摇月小姐,你好像……没有手……」



「……好像也是呢……」



我在犹豫现在应不应该笑。摇月又说道。



「……那,要不我们……接个吻试试看吧……?」



虽然我不是很懂为什么摇月要特地用“接吻”这样的词,但是我也没有了去在意这些事情的从容。我们正面相对,四目相接。摇月脸上泛起了红晕,忸怩不安地咬住了嘴唇,又不停地眨巴着眼睛。随后,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眸。



摇月的脸庞美极了。我再一次深感她的睫毛之修长。



我的心脏一阵狂跳,吵闹不已。我一点点地凑近了脸,闭上了眼睛。



——那是无比轻柔的感触。



宛若一片雪花在唇上无声地绽放。



我们迅速地挪开了脸,速度比靠近的时候要快上一倍。摇月的脸颊如同樱桃一般鲜红。也许是因为太过羞耻,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泫然欲泣。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非,非常感谢你。从今往后也请多多关照」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怪话。我的脸大概也是红得不得了。



「嗯,好的,那也请你以后多多关照了」



「……那,晚安」



「晚安」



摇月一溜烟地跑掉了。我回想着刚才那段有些奇妙的对话,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但我依旧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已然迈上大人阶梯的猎豹长子威风凛凛地凝望着黄昏中的热带草原。



16



虽然我们无比笨拙地成为了恋人,但摇月却渐渐地显露出了本性,出乎意料的是,摇月是个接吻狂魔。



「八云——来亲亲吧」



这句话几乎成了摇月的口头禅。而即便只是轻轻地相互触碰一下嘴唇,摇月的脸颊都会泛起淡淡樱花色,然后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消失不见,着实是神出鬼没。



摇月之所以会说“亲亲”,貌似是因为太过羞耻所以不太好意思说“kiss”。



摇月心中的羞耻度排行好像是“亲亲”<“接吻<”“Bacio”(意大利语)<“baiser”(法语)<“kiss”。还真是有够奇怪的食物链。



因此,每当听到我说“kiss”,摇月便会满脸通红地摇头,当我说“亲亲”,她就会非常乐意地来和我亲嘴。不知为何,我有些想要捉弄她,尝试围绕着“Bacio”来重点发起进攻之后,摇月是越来越不高兴了,到最后她甚至勃然大怒。



每当摇月来到我的身边,用已经没有手掌的手灵巧地将头发别到耳后,基本上都是想要来和我亲嘴。——因此,一想到她对我接下来的索求,我的心脏便会犹如野马脱缰一般狂跳不止,这对心脏着实不太好。我还完全没有习惯和摇月接吻。因为我实在是太喜欢她了,反而让我很难和她接吻。因此有那么一段时期,每当摇月向我靠近,我都像是一只软弱的食草动物,在担惊受怕中不停地瑟瑟发抖。还真是有够悲哀的食物链。



17



在甜蜜生活不断持续的同时,摇月的盐化病也在逐步恶化。



五月末,摇月手臂的前半部基本上都变成了盐,纷纷落下。那残缺手臂的空白给我带来了钻心的疼痛。盐化病的发展速度因人而异。而一想到已经时日无多的摇月,我的心便会揪成一团。



「对了,我觉得也差不多可以试一下银臂了吧?」



这件事情早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从衣柜深处取出了那个看起来已然有些怀念的箱子。打开箱盖,那双银色的手臂还是如此精美。



我轻轻地握住摇月柔软的手,试着把那条坚硬的手臂给套上去——



「好合适!」



摇月举起了自己的手,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它。银臂之所以会和摇月的手完全吻合,毫无疑问是因为银臂本身就是给摇月量身定做的,埃米尔先生大概是通过摇月的演出视频计算出了她手臂的尺寸。



我通过一同附赠的智能手机app启动了银臂。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银臂突然间动了起来,摇月惊呼着。



「——哇!它动了它动了!」



银色的手指开始一根根地动了起来,我对于它动作之流畅和安静而无比惊讶。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灵巧的蜘蛛。我在app上进行了几项基础设置。那是专门针对摇月的细微调整。完成了所有调试之后,银臂已经成为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自由活动的手了。摇月凝望着它,像是在凝望着一颗无与伦比的璀璨宝石,她的眼里是那一张一合的手指。



「它真的好厉害……好漂亮……你瞧」



摇月突然间揪住了我的鼻子。我笑着说道。



「疼疼疼……」



「哈哈,掐死你~」



摇月笑中带着泪,她的手又能重新动起来了,这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



「说不定真能弹钢琴呢——!」



于是我们急急忙忙地向着乐器店赶去。中途还为了把银臂给遮住而去买了一双黑色的皮革手套。拿着人家公司的商业机密满大街跑好像还是有些不太好。



乐器店里的钢琴琳琅满目,摇月站在钢琴前,双手置于琴键之上。



随后,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那是她曾经一度失去过的钢琴。无法找回自然是一种悲伤,但是在找回之后,清楚终将再次失去便更是悲伤。无论如何,悲伤都总是挥之不去。



可是,摇月缓缓地弹起了钢琴——



店里回荡着优美的琴声。我背脊发凉,身子都在颤抖。



那是没能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弹完的那首曲子的后续。



当然,如今的琴声远没有当时那般凄美,节奏也慢了许多。可是摇月在那个时候所失去的某些东西,如今正通过银臂弹奏而出的声音得到了切实的填补。



摇月一边弹琴,一边落泪——曲终之时,她低声啜泣着伏在我的胸膛上。我温柔地抚摸着摇月的后背,直到她止住自己的眼泪。



18



七月初——我们再次踏上了波兰华沙的大地。摇月想去一趟华沙,于是我们便决定在那里与埃米尔父女见面。



瓦津基公园的肖邦像、热拉佐瓦·沃拉的肖邦故居、肖邦博物馆里的普雷耶钢琴……我们去参观了很多上一次没能去成的地方,甚至还去了一趟位于克拉科夫的维耶利奇卡盐矿。



——摇月终于迎来了给米赫演奏的日子。



黎明的破晓之光透过酒店的窗户投射进来,摇月在那纯白光芒中调节着银臂。盐化病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恶化,摇月往银臂里塞了很多填充物,让它可以时刻紧贴自己的手臂。我感到了一种枪手在赶赴决斗之前给自己的爱枪进行调试的紧张感。



为了这一天,摇月耗费掉了不少寿命。她买了一台电子琴搬进公寓里,每天练琴将近五个小时。



「如果我弹得太烂的话,是没法给米赫带来希望的——」



为了不让琴声传到其他房间沦为噪音,摇月戴上了耳机,而我也没法听到她的演奏了。我只好在别的房间里埋头写作。在此过程中,我想,人类的本质果然都是孤独的。宛如在运河上并排而行的两艘小船,即使有那么一瞬间,两艘船看起来像是合二为一了那样也好,它们最终也注定会在那宽广的海面上各奔东西、渐行渐远……



——华沙的七月带着些许凉意。



当天的最高气温不过二十度上下,相当宜人。夏日的天空是如此的湛蓝,仿佛能让琴声轻轻地飞向高空。华沙的街道也宛如是在香甜小憩,着实是一个安稳祥和的好日子。我们借用了肖邦音乐学院的一个教室。虽然当天本来就是休讲日,但学校里基本上空空如也大抵也是院方的关照。



埃米尔先生鼻梁修长,外眼角微微下垂,显得很是温柔。是一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高个子绅士。他戴着一副细细的银框眼镜,透露出一种他就是银臂制作者的气质。埃米尔先生所穿的那件棕色西装略显老气,加之那修长身型,让我联想到了一首歌《古老的大钟》(注:这首经典歌曲写于1876年,在全球范围内被广泛翻唱)



「初次见面,今天非常感谢你们。不胜感谢,感激不尽」



埃米尔先生用蹩脚的日语和我们打招呼。他应该费了好一番功夫来练习吧。寒暄过后,他弯下腰和我们握了握手。脸上的笑容感激到泫然欲泣。



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在埃米尔先生修长的双腿后探出了头。她很是害羞地躲了起来。



这个女孩子如同洋娃娃一般可爱。一头金色的卷发、天蓝色的瞳孔、又大又圆的额头。也许是煞费苦心地打扮过,她穿着一件带有白色蕾丝边的淡蓝色礼服,甚至还系上了蝴蝶结。不过,她的双手自手肘部分起便是残缺的——这个女孩子就是米赫。



摇月操着一口流利的波兰语向米赫搭话。米赫露出了笑容,有些娇羞地摇摆着身体,和摇月三言两语地聊上了。这着实是一幅令人欣慰的景象。



埃米尔先生把摄像机固定在三脚架上。镜头正对着钢琴。从窗外投射进来的通透阳光斜斜地照亮着琴键。埃米尔先生表示过一阵子会把视频发过来,因此我得以空出了手。摇月缓缓地走到三角钢琴前,有些腼腆地向我们鞠了一躬。她身穿一条纯白色的绸缎礼裙。银臂的简朴之美更是突出。



我们为摇月献上了掌声。米赫也很是高兴地拍打着双臂。



摇月坐在钢琴前,望向了放在钢琴上的面包超人玩偶。其实摇月对今天的演奏非常不安,所以她甚至把这个玩偶都给带了过来。



摇月伏下了修长的睫毛,做了一个深呼吸。



在那一瞬,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如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最后的那次演奏一般,摇月仿佛与钢琴融为了一体,成为了那优美乐器的一部分。



扣动心弦的强音向着寂静缓缓划去——



银臂开始了演奏。它就像是摇月真正的手臂一般,无比流畅地编织出乐声。



黑键的伴奏宛如一艘摇摆中的小舟。



肖邦的《船歌》——



儿时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顿时复苏。那是和摇月相遇的第二天——



摇月恬不知耻地拿自己的演奏和毛里奇奥·波利尼相比,说着“想要弹得更加圆滑和幽玄”“想要快点失恋”之类无比老成的话。记忆中的摇月是一位美丽的少女,是一位沉醉于钢琴中的少女——



宛如鲜艳的花儿在顷刻间绽放一般,儿时的记忆也随之被唤醒。



摇月的演奏将我深深地吸引,我的魂魄仿佛都随之而去。



多么澄澈的琴声——我丝毫不觉得那是人类所弹奏出的声音,而是天堂的乐器在独自奏鸣,琴声清澈如镜、通透如凝。



我仿佛看见了载着恋人们的凤尾船在威尼斯的水路上缓缓而行。



暗流涌动的漆黑海面、通向天堂的湛蓝云天,都宛如鲜明幻觉,浮现在我眼前。



银臂也好,琴声也罢,都宛若水面上的潋滟波光,闪耀无双。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浪漫,不知为何,我心中泛起了无限怀念。怀念到让我泪流满面。



在那怀念之上,是淡然的悲伤。悲伤中又携着爱怜。



惋惜无多时日、依依不舍的哀愁之音。



小舟未曾停泊、在岁月长河中摇摆——前进。



威尼斯的水城风光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变换为了华沙的古老街巷。



那是被摧毁殆尽的华沙古城——



经过岁月锤炼的祈祷之声在浓雾的另一端静静地描绘出了彼岸的大街小巷。



温柔的祈祷之雨、葬礼上的花束填满了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



祈愿终有一日这座城得以治愈。



祈愿在静谧中这座城得以救赎。



我早已泪流满面。



摇月用钢琴唱着歌,她的歌声是那么的心情畅快、那么的惹人怜爱。



一曲献给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的人类之魂的清朗赞歌——



埃米尔先生用双手捂住了嘴,仿佛哭得下一刻便将崩溃。他的眼泪在镜片上化作小小的海洋,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米赫眼中闪耀着无限光芒。那是只有孩童才有的、宛若蓝天般无比清澈的眼神,她深切地注视着摇月那美丽清朗的演奏。



19



曲终之时,我们送上了毫不吝啬的掌声。



摇月拿着那个面包超人的玩偶,来到了米赫身边。



米赫的眼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我不知为何能听懂米赫在说「你的演奏真的好美」,尽管她们之间的所有对话用的都是我一无所知的他国语言,可我还是晕染心间一般地理解了含义。摇月温柔地微笑着,



「谢谢你。你看,我的手也非常漂亮对吧?」



「嗯,超级漂亮的!」



「这是米赫你爸爸给我做的哦」



米赫抬头望向了自己泪流不止的爸爸,然后又望回摇月,



「真的吗?」



「真的哦。你爸爸一定也会给你做一双手臂的」



米赫又抬起了头,埃米尔先生擦了擦眼泪,挺起了胸膛。



「嗯,包在爸爸身上!」



米赫如同花蕾绽放一般喜笑颜开。



「那我也能像姐姐那样弹出优美的钢琴吗?」



摇月如同太阳公公一般笑逐颜开。



「你一定可以的!如果觉得难过了,就看看这个玩偶,想一想姐姐。姐姐一定会给你勇气的」



话毕,摇月把那个面包超人的玩偶交给了米赫。她高兴得不得了,无比怜爱地用自己残缺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那个玩偶。像是在用力地抱着自己的心脏一般。



「谢谢你——!」



面包超人那红色的披风,如同生命般鲜艳。



20



为了搭上傍晚的航班,我和摇月向着肖邦机场赶去。



夕阳透过落地窗将机场染成了一片红色。



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起来都宛如影子一般。



我突然有种电影里最后一幕的感觉。很久之前,我曾在一个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看过一部电影,电影的名字和剧情我已经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当时空荡荡的电影院也被寂寥的夕阳给染成了一片血红。不知为何,我哭了,回家的路上我也不住地流泪。这段记忆已经几乎被我所遗忘……



一想到那犹如小小蓝天般的米赫也和我们在同一片血色残阳下,我的心中便满是不可思议的感觉。



肖邦的《离别》静静地于我耳畔奏响——



正在弹钢琴的人我看着有点眼熟。就是我初次造访肖邦机场时见到的那位满脸胡渣,体格壮硕的男人,当时他弹的是肖邦的《第十三号华尔兹》。



不知为何,我在他身上感到了无比的亲切。可我们之间不过是陌生人,今天过后,我们便再也不会相见。念及于此,我在些许难过之余,却也有着感动。



在他身旁经过的时候,我稍稍回过了头。



他也注意到了我,向我露出微笑,我也致以微笑回应。



坐上飞机系好安全带,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摇月问道。



「八云,我的演奏怎么样?」



「无与伦比。甚至已经让我找不到语言来表达了」



摇月露出了有些狡黠的微笑。



「毕竟我好好地体验过了三次失恋了呢。你猜这是谁的错呢」



「诶,是我吗——?」



「你扪心自问地好好想想」



于是,我把手放在胸前,扪心自问地想了想。不过我还是没有任何的头绪。就在这时。



摇月甚是可爱地皱起了眉头——她在莞尔一笑中却又潜藏着些许悲伤。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就都结束了,不过仔细想想,总感觉有点像是一部三流电影呢。甚至比米勒导演的电影还要更加不入流……」



「想来也的确如此呢」



「不过,我也真的很开心。故事的质朴、米赫的直率。真的都让我很开心、很幸福。我有种得到了拯救的感觉……」



飞机起飞了。摇月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城镇,喃喃细语。



「永别了,华沙」



一行清泪从摇月的脸上滑落。



那早已经不是融化了蓝色颜料的悲哀之泪。



而是轻柔地缓缓掠过血色残阳的清澈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