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在暗夜滋长的虚幻(2 / 2)




那是英语检定考的复试会场。星期天,邻近的国中生和高中生都聚集在两个车站外的女子短期大学校园内参加复试。



在会议室等待复试的英语面试时,两个女生在莉绪身后闲聊。



“瑞菜,你应该和小百合她们一起去参加多益考试。”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



莉绪的耳朵捕捉到“瑞菜”这个名字。



莉绪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那两个女生正聊得口沫横飞,根本没有察觉莉绪的视线。瑞菜仍然一头栗色头发,黑色大眼睛,绝对就是以前那个瑞菜。



上了年纪的银发爷爷拿着英文卡片问答结束后,莉绪在短大的中庭叫住了瑞菜。



虽然瑞菜旁边像是她朋友的女生有点碍事,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瑞菜。”



瑞菜纳闷地看着莉绪,眯起眼睛。



“呃,你是谁?”



莉绪突然想到,住在森林小屋的女孩容貌,随着岁月和环境的变化,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改变呢。



“我是莉绪,就是住在森林里的莉绪。你是和下城在一起的那个瑞菜吧?”



瑞菜的表情越来越紧张。



“啊?不会吧?”



“好久不见。”



瑞菜的朋友在一旁无所事事,突然用开朗的语气说了声:“瑞菜,那我先走了,拜拜,明天见。”就扬长而去。她们可能只是刚好在考场遇到,交情并没有特别好。



瑞菜对着离去的同学说“拜拜”后,打量着莉绪。



“莉绪,你变好多。你现在几岁?”



“高一。”



“原来你和我一样大,你之前很矮,我还以为比我小。”



“下城还好吗?”



“喔,下城吗?”瑞菜露出我都忘了还有这个人的怀念表情,“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联络了,所以不太清楚。”



“那天,我不是和你们一起玩吗?”



莉绪直视着瑞菜的脸继续说道。



“结果回家后,我家里就烧起来了。”



“喔,对,是啊,我很同情你。”她畏畏缩缩的,突然用很不自然的开朗语气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有人在原野上烧篝火,结果火星飘过去了。”



那不是故意的,只是在玩,火星飘过去了。



幸亏你那时候不在家,如果那天你不是刚好和我们玩,你可能会被烧死,所以,我们算是救了你。



“烧篝火的是下城的哥哥吗?”



瑞菜的脸色阴沉起来。她没有回答,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瑞菜突然笑了起来。



“先不谈这件事……你找到了父母,真是太好了。听说你是被那个疯女人绑架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你真可怜。那时候你已经读小六了,照理说,你应该会发现自己是被绑架的,然后乘机逃走吧。这么久没见面,没想到你穿着干净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太好了,太好了。不过,想到以前的事,你是不是会觉得丢脸?”



“你知道那个女人去了哪里吗?”



瑞菜嘟着嘴巴,凶巴巴地说:“我怎么知道?这种事别问我,根本不重要嘛。”



“你可以把下城的电话告诉我吗?”



“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告诉我嘛。”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没有义务要告诉你。啊,对不起,我等一下还有事,那就拜拜啰。”



莉绪看着转身离去的瑞菜,不禁怒火中烧,她立刻伸手抓住瑞菜的肩膀。



瑞菜不耐烦地转过头。



干嘛?



莉绪的目光停留在瑞菜左颊的痣上,立刻觉得这个小黑点格外可爱。



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她把黑点变成了藤壶。



藤壶——生长在海边岩石的贝壳。



瑞菜的脸上长出了一个好像青春痘爆浆般的海边生物。



“我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握个手吧。”



瑞菜一脸错愕,但还是说着“好、好”伸出手。



在握手的那一刻,莉绪把自己对藤壶的认识用力传给了她。



“如果你想见我,再来找我吧。”莉绪露出无畏的笑容,报上自己就读的高中名字。



“我不会想见你的。”瑞菜讶异地甩开了莉绪的手。



莉绪目送着瑞菜远去的背影想象。瑞菜很快会在镜子前发现左脸颊上可爱的痣变成了藤壶,当她用手触摸时,可以感受到粗糙的触感。她一定会用手捂住脸颊回家,赶快去皮肤科就诊。然而,那个藤壶是不可能切除的,因为那是只有自己和她才能看到的东西。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最短可以持续三天,最长可以到一个星期。只要她在意脸上的藤壶,就可以成为幻觉的营养,延长幻觉的寿命。



7



英语检定考的两天后,莉绪在放学路上遇到了脸上长了一个藤壶的少女。



瑞菜挡住莉绪的去路,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说:“跟我来。”把莉绪带到空地上。



她的手放在莉绪的肩上,把脸凑了过去问:



“我想问你,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放开我。”



“喂,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还有事,麻烦你让开。”



“妈的,你别给我装糊涂。”



瑞菜摇着莉绪的肩膀。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放开我!我要报警啰!”



瑞菜大声咆哮起来。



“你在我脸上搞了什么鬼?妖怪。”



“哇,你的青春痘怎么搞的?”莉绪笑了起来,“好恶心。”



莉绪在一旁看着瑞菜大声喊叫,抓着电线杆猛踹的样子。



她把自己的身影转移到电线杆上,不一会儿,瑞菜跪在电线杆前苦苦哀求。当跪在地上的瑞菜已经说不出话时,莉绪走了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要去下城家,你会带我去吧?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瑞菜变得十分顺从,好像变了一个人。莉绪发问后,她含着泪光,露出害怕的眼神看着莉绪,支支吾吾地说出那天的事。



那天的情况和莉绪猜测的大致相同。下城的哥哥那时候十四岁,他和他的同学为了替被外婆威胁的同学报仇,誓言“要杀了那个森林妖怪的老太婆”。



“我没想到他们会烧了那栋房子,听下城说了之后,我是真心想救你。”



“那我也用相同的方式对待你,”莉绪露出和蔼的笑容,“你家等一下就会烧起来,纵火的是下城的哥哥和他的同学,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把你带离现场。我欠你的,会加倍奉还。走吧,我们去找下城,你们先把她哥哥找出来吧。”



瑞菜长了藤壶的脸哭了起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下城的哥哥早就死了。



在纵火的两、三天后的半夜,一个疯子突然闯进下城家里,用菜刀把下城的哥哥砍死后逃走了,那个人从窗户溜进来,只杀了下城的哥哥就离开了。



一起去纵火的其他三个人,也在同一天晚上被那个疯子砍死了。那个疯子拿着国中的名册,一整晚去了那四个人的家里。



“你骗人。”



莉绪拼命掩饰内心的不安,注视着瑞菜。



“我没骗你,你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



瑞菜泣不成声。



“这件事和我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我也不想有什么牵扯。之后,下城就转学了。转学前,我们有稍微聊了一下,但她的脑筋好像出了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如果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



“你说的疯子是怎么回事?凶手……被逮到了吗?”



“那个人在第二天留下遗书自杀了,我看了照片,是一个很恶心的大叔。那起事件很有名,你不知道吗?”



莉绪说了声:“够了。”拿下了瑞菜脸上的藤壶。



“这一次,我和你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把整件事忘了吧。你要保证,不能告诉任何人,如果你敢告诉别人……”



如果瑞菜告诉了别人该怎么办?要怎么威胁她?莉绪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瑞菜保证说:“我才对不起你,我不会告诉别人。”然后就逃走了。



莉绪和瑞菜分手后,去了图书馆。查了资料后,发现果然如瑞菜所说,那件事成为当时很大的事件。她很纳闷,为什么之前都不知道,一定是父母隔绝了这起事件的相关新闻,避免自己知道。她想起之前好几次晚上去客厅时,父亲默默地关上了电视。



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三十五岁男人,在一个晚上连续杀死四个国中生,翌日清晨跳楼自杀。那个男人名叫山崎铁之助。



遗书全文并没有公开,所以不知道写了什么。根据报导,遗书上写着对那几个被害学生的怨恨。



莉绪目不转睛地看着报导,调查了所有资料。



警察在访查阶段就知道“遭到杀害的被害人和森林平房的火灾有关”,但莉绪找不到相关报导内容,可能顾及被害者家长的心情,所以没有公开吧。因此,整篇报导会让读者以为是三十五岁的疯子基于个人恩怨,依次杀死了这些孩子。



照片上的嫌犯就是经常穿着运动衣来家里下围棋的胖男人——围棋叔叔。



莉绪对这起事件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觉得外婆一定已经不在了。如果外婆想要报复,手法不会这么粗糙,绝对会更巧妙。对外婆来说,把那四个人一一逼上自杀之路,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8



父亲住院了,医生说是癌症,莉绪和父亲单独在病房时,向他坦诚自己可以使用幻术,父亲不发一语地听着。



“那是……怎么回事?”



莉绪默默地握起父亲的手,病房的墙壁消失了,除了病床以外,全都变成了大海。



父亲眺望着茫茫大海,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再度确认四周。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该怎么办?”



父亲想了一下。



“爸爸没有这种能力,所以不太清楚……你应该很痛苦吧?”



真不愧是父亲,完全了解女儿的心情。莉绪想道。



“你要为自己使用这种能力,绝对不要试图用这种力量拯救众人。”



“我不会拯救别人,也救不了。”



可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拯救众人?



因为不适合你。父亲笑着答道。



“你可以不用这种能力吗?”



莉绪回答说可以,父亲忠告她,那最好不要用。



三个月后,父亲死了,享年五十七岁。



*



有一天,莉绪随手买了一本周刊杂志,发现有一篇报导新兴宗教团体解散的内容。这个小规模的团体有两百名信徒,但因为教主在十年前失踪,他们失去了精神领袖,只能宣告解散。教主的照片就是外婆。



莉绪端详着照片好久。这和之前在图书馆看国中生连续杀人事件时一样,都是已经画上句点的往事。



外婆在很久以前,从别人手上继承了“灵狐的神力”。之后,她原本希望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拯救众人”,但后来心生厌恶,因为某个原因离开了教团,四处流浪,选择让一个在海边遇到的女孩作为继承人。莉绪无从得知这到底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还是命运的巧合,或是她心灰意冷的决定。



莉绪听从父亲的建议把幻术能力束之高阁,虽然长期不使用,能力可能会消失,但莉绪认为无所谓。



有一天晚上,她发现自己看着镜中的绝世美女好几个小时,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产生了一种令人晕眩的毁灭预感,觉得时间会如梭般消失,自己即使变成老太婆,仍然会继续看着镜子里的绝世美女。



高中毕业后,莉绪来到大城市求职,她租了一间公寓,从早上十点到晚上七点,都在一家卖面包和蛋糕的店工作。



只要不使用幻术,以前如影随形的梦想王国就从生活中消失了,不再使用的幻术能力渐渐累积,不时溃堤。



她曾经觉得有个人伸舌舔东西的声音一直跟在背后追赶,也曾经在十字路口看到没有头的男人双手水平地张开,好像螺旋桨一样转动。



真正令她感到可怕的,不是一看就知道是幻觉的内容,而是伪装成现实的事物。



她经常经过的某条路上的白色水泥围墙,某一天变成了种满绣球花的篱笆。书桌有四格抽屉,她打开第四格抽屉,想看看里面放了什么,发现只有三个抽屉。



对莉绪来说,这个世界很模糊,很不确定。



某天傍晚,莉绪下班回家途中,发现前方和平时不一样,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可以勉强让两辆车经过的住宅区街道,在某一条境界之后,变成了完全没有建筑物的沙滩。



沙滩前方是一片大海。



是幻影。



那里不可能有大海,也不可能有沙滩。



灰色的天空下,空无一人的沙滩上,一个女骸骨浑身是火,向她招手。



她想起现实中的道路前方是平交道,不能走过去。



她愣在原地,虽然彼此都没有动,但被火焰包围的女骸骨和沙滩似乎逼近了几公尺。



她惊讶地回过神,往旁边一闪,一辆货车按着喇叭从她身边驶过。



货车的排气声越来越远,她抬头一看,发现前方又变回原来的住宅区景象。



9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她遇见了须藤启一。须藤启一是位在莉绪工作的店家附近,一所美术大学的学生,经常来买面包。



秋季的某一天,他突然邀她:“下次我朋友要表演舞台剧,要不要一起去看?”



须藤很随兴的邀约让她不加思索地回答:“好啊!”



“太好了!就是大后天星期五,我去接你。”



看完舞台剧后,她去了须藤的公寓。须藤是四年级生,但留级一年,还曾经一度休学,所以这是他第六年的大学生活。



“我重考了两次,所以已经不年轻了,总觉得其他同学很幼稚。”



他们躺在床上,翻阅着散在书架上的美术书,和须藤画的几张人物画。



然后,他们有了肉体关系,莉绪开始出入须藤的公寓。



须藤是莉绪第三个向他坦诚自己有幻术能力的人。莉绪在床上告诉他,自己在小时候被一个奇怪的女人绑架,一起过了四个月,内心完全没有起疑,以为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外婆,并继承了神奇的能力。



“神奇的能力?”



是一种制造出活灵活现幻影的能力。莉绪告诉他。



“我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大脑构造很特殊,可以自由自在地感受Qualia。”



“Qualia是什么?”



“这是我之前在书上看到的字眼,就是脑内五感的感质、质量,或者说是感官活动。”



比方说,苹果富有光泽的感觉或是秋高气爽的感觉,还有水泥均衡的坚硬感,以味觉来说,就是类似甜甜的香草冰淇淋溶化在舌头上的这种感觉。感质是由大脑创造的,所以很主观,每个人对事物的看法和感受不同,也会因为经验不同发生改变。



“你是在谈论艺术吗?”



“是大脑和艺术,艺术的目的之一,就是妥善运用符号、色彩和阴影,把自己内心的感质传达给对方,激起对方内心的某种感质。”



须藤点了一支烟。



“我不知道你大脑内部的情况,但如果你有这种能力,我会很羡慕。”



“这种能力很无趣,画画、写音乐有趣多了。”莉绪沉醉在毛毯的触感中,昏昏沉沉地说。



传达感质,她玩味着这句话……原来还有这种使用方式。



“我最近完全不行,看到的东西都褪色了,一片灰蒙蒙的,提不起劲来。”



莉绪看着须藤的脸。



“你要看我创造的世界吗?”



“我可以看到吗?”



*



翌日,他们从逃生梯走到二十楼大厦的屋顶,十月的天空笼罩着灰色的云,下方是黯淡的工商大楼、商店街,前方是摩天大楼。



须藤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有点警戒地眺望着风景。虽然莉绪可以马上变出一些小花样,但她想用全力好好表现一番。



因为,须藤和惠理华不同,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一定会理解自己。



“你不要害怕,因为这只是幻觉。”



莉绪握着须藤的手。



她眯起眼睛,集中意识。只要打开开关,累积的东西就会倾泻而出。



要变出什么呢?现在是十月……那就改变季节吧。夏天,夏天最理想。



云从天空中散开,盛夏的阳光照亮大地。



常春藤爬上摩天大楼,常春藤上长出了向日葵。



几百、几千、几万、几十万朵向日葵。



巨大的建筑物被金黄色的向日葵淹没,向日葵反射着阳光,而且不断增长。金色物在大楼之间舞动,不一会儿,整个城市都铺上了黄色地毯。



宛如夏日的太阳照亮了富含水分的云。



仿佛一片清澈的夏日天空。



犹如穿越漆黑的森林吹来的风。



明亮的金色花卉淹没整个城市,在来自远方的风的吹拂下熠熠发光,像纸花般飘舞。



莉绪推开所有的障碍,在彻底的自由中翱翔。



那种感觉,就像饿着肚子,走在夏日傍晚的街头。



那种感觉,如同看到瓢虫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象小生物的世界。



那种感觉,恍如出神地看着水洼中的涟漪。



那种感觉,犹若兴奋地梦见自己变成了魔术师。



那种感觉,有如曾经保护我,如今却已经不在的人给我的温柔。



当他们回过神时,两个人都倒在屋顶上,天空恢复了十月的乌云,由于才刚见识过明亮的光,所以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黯淡无光,莉绪感到浑身无力。



不知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她一句话都不说,静静地躺在那里。



然后,她战战兢兢地偷瞄了一下身旁,发现须藤哭了。须藤察觉到莉绪的视线,转过沾满眼泪和鼻涕的脸问她:



“你是神吗?”



莉绪摇了摇头。



10



之后,莉绪和须藤曾经多次外出游玩。



“我主动搭讪的面包店女店员其实是神,而且不用付任何代价,就可以帮我实现任何愿望,这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那不是很幸运吗?幻影这种东西,再怎么看都不会少,就像电影和迪斯尼乐园一样,而且,还赚到过了有效期限的面包。”



可以节省饮食费。



“你真的是神,但是,”须藤低下头,“我没有资格让神为我做这些。”



“那下不为例。”



“一次就够了,啊,但面包还是要留给我。”



须藤不时展现出平静、包容的爱,这种时候,莉绪总是依偎着须藤,向他撒娇,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渴望他人。那段日子很幸福,噩梦般的幻觉也遁迹潜形。



和须藤交往一个月后。



那天在家的时候,须藤突然骑到莉绪身上,掐住她的脖子。



莉绪看着须藤。



她无法解读须藤低头看自己的眼中露出的是怎样的感情,他的手没有用力,感觉像是闹着玩,但如果是开玩笑,似乎有点可怕。还是说,他喜欢特殊的做爱方式?



“怎么了?”



须藤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回答,他的手心渗着汗,心里藏着某种纠葛,某种扭曲的感情。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因为话中隐藏着连自己都会受到伤害的丑陋,所以他迟迟没有开口……莉绪可以隐约感受到这些。



“怎么了?”



她又问了一次,须藤才把手放开,苦笑着离开莉绪的身体。



“怎么了吗?”即使再怎么问,他都没有回答。



“我很无趣吧。”须藤一脸痛苦地说,“我只有你的百万分之一。”



“不,你是我的一百万倍。”莉绪如此安慰后,又跟自己确认。不信任渐渐在内心扩散。



我先走啰。莉绪打了声招呼,须藤闷不吭气地瞪着墙壁,没有理会她。



那天之后,须藤就没有和她联络。



她发了几通简讯,但都石沉大海。



11



穿越树木的风吹进了榻榻米房间。



我张开鼻孔,嗅闻着青草的味道。



如果要离开这里,要避开秋天和冬天。我想在阳光普照的季节走出去。



风还是很冷,现在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吗?时序慢慢迈向美好的季节了。



我的餐点里加了药,让我昏沉、混淆自我的药。



但是,没有关系。



莉绪在我体内生息,我已经回想起自己的名字。



想起须藤启一的事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真的好久没笑了。



而今,我对他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任何感情,但仍然不能改变我曾经爱过他的事实。虽然是令人感到难为情的记忆,但因为太羞耻了,所以不会感到痛苦。回忆羞耻是一种乐趣。



现在回想起瑞菜、下城和其他任何人,都可以一笑置之,相信他们在遥远的世界过得很好。



铃响之后,客人出现了。



客人进来后,开始谈论他们的地狱——我在这种地狱里。这里是地狱吧?为什么我会落入这个地狱?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救救我。



我很少说话,我的工作就是听客人说话。虽然并没有禁止我说话,但一定有人偷听,而且,我只要握着客人的手就够了。



对一般人来说,客人的故事只是不幸的故事而已,对我来说,却是黑暗心痛的思念。



我接收客人的地狱,握住他们的手,给他们光和自由。



几天或是一星期后,我给他们的短暂光芒将会消失,光消失后的黑暗可能比之前更深。他们没有再次回到这里,要求我再帮他们一次,我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努力鼓起勇气向前走,还是看管我的人不允许第二次的谒见。



我唯一的兴趣,就是假装拯救了其实根本无力拯救的人,借此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虽然只是暂时的,但既然有效,就不能说是假药。



这种生活刚开始时,曾有一段进修期间。那时候,我住的榻榻米房间还装了笼子,旁边刚好也是一间牢笼房,里面有一个哭得泣不成声的女人。



那个女人三十多岁,沉默寡言,满脸浮肿,是这个组织的信徒。我用幻术能力安慰她,在下人不在的深夜,我们隔着笼子聊着彼此的身世。她莫名其妙地被蒙上眼睛带来这里,只知道这里是山中的寺庙,除此以外一无所知,但我却因为终于可以和外面的人聊天感到开心不已。



我原本听说她会住在隔壁一个星期,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她就被带走了。傍晚的时候,一个光头男把一颗用布包起的脸部浮肿女人的头放在我的面前。



公主。



那个男人说。



我不是再三告诉你,和别人说话时,要注意谈话内容吗?这一次姑且这么解决,但我们不可能容忍你一次又一次的犯错。公主,你将拯救世人,必须对此有充分的自觉。



当然,这是他们设计好的。我违反规定,他们杀了那个女人警告我,都是事先计划好的。



虽然我心里很清楚,但那颗带着眼屎,用忿恨的眼神看着我的灰色头颅,的确很有恫吓效果。



我把自己收进小盒,上了锁。那天之后,我开始养怪物。



怪物是我至今为止看过的丑恶事物的聚集体。被辗死的猫尸、有人在公共厕所内忘了冲水的大便、星期一闹区的呕吐物,以及汗流浃背又挤满人的电车,和那天的头颅,大大小小诉诸五感的各种不舒服感觉就是怪物的肉身。



我经历的事,以及从客人那里接收的所有地狱成为血液,在怪物体内循环。险恶的霸凌、暴力、背叛、充满罪恶感的亡灵、失望和空虚、疏远感、嫉妒、憎恨、心爱的人的死亡……所有难以忍受的痛苦。



我的孩子已经长得很大了,如今已经巨大得需要仰头看,我为自己可以把它养这么大感到骄傲。



虽然表面上我无法离开这里,但其实只要我愿意,可以立刻离开,我只是在等待时机成熟。



*



意想不到的稀客上门了。



我一听声音就知道了。



已经事隔几年了?



虽然看不见帘子另一端的男人的脸,但一定比最后一次见面时老了一些。



须藤启一。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



他理所当然地吐露了内心的烦恼,没有落入地狱的人不会来这种地方。



然而,他的地狱微不足道。



工作上的烦恼、外遇和家庭关系不和。



虽然我没有期待,但他诉说的世界果然没有我。我想起曾几何时,他说什么他是百万分之一的话,差点再度笑出来。



无聊。他无法理解他到死之前,都关在自己的独居房,我到死之前,也都被关在自己的独居房,所以才会说这些无聊的话。



——你有没有想看的东西?



我在握他的手之前问道。听到我的声音后,帘子外的空气有点紧张。



他一定是听到风评,才会来到这里,也一定付了不少钱。因为大家都称我有神力,他会想起我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想看夏天。



他想了一下后回答说。



——夏天?很快就到夏天了。



我亲切地回答,握住他从帘子外伸过来的手。



不传达给他任何事,不让他看到任何东西,不告诉他任何事,不给他任何他期待的事。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握着他的手。



一分钟过去了,很快就过了三分钟。



结束了,我冷冷地说。谢谢,他说完后起身离开。



如果梦中的外婆说的话正确,浪就快来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浪,一旦度过,我一定会变得完整。



然后,我就要离开这里。



和须藤失去联络后两个星期,把我软禁在这里的那个人出现了。



当我从面包店下班回家时,发现一个满脸胡茬的阴沉中年男子在公寓前等我。



12



“莉绪。”



莉绪张大眼睛,发现站在门前的,是很久以前曾经带她去吃拉面的浓眉叔叔。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五官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记得,莉绪说。男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们在深夜的快餐店面对面坐着,男人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莉绪说:



“终于找到你了,我出国一阵子,最近才回到日本。见到你太好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百濑。”



莉绪点头。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叔叔了,面对面坐在他面前的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年幼孩子。



“你以前常来。”



“喔,你是说森林吗?对了……你的能力萌芽了吗?拯救世人的神力开花了吗?”



莉绪没有说话,百濑说出了和莉绪的父亲完全相反的话。



“你不可以只用于自己。”



“为什么?”



百濑惊讶地张大了嘴,好像在说,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



“莉绪,你与众不同,也许你自己没有发现,你的能力可以改变文化,改变世界,只要你妥善运用,可以让人恐惧,也可以疗愈他人。就像有了新发明,如果一辈子都只把发明的事物用于自己,世人只会知道这人是吝啬鬼,这样不是很好笑吗?”



百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一个人承受这些当然很辛苦,所以需要一个理想的合作伙伴,只要有一个良好的合作伙伴,事情就会变得很轻松,剧本我已经写好了。”



百濑看到莉绪面无表情,干咳了一下,稍微改变了声调。



“莉绪,你还年轻,人生现在才开始,如果你不为世人奉献,只为自己而活,对你来说,就是一种罪恶。你应该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多么靡烂,你必须为世人带来正确的视野,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这是你的‘使命’,你的‘生命意义’,你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吗?”



百濑面带微笑地在胸前抱起双手。莉绪改变了话题。



“我问你,放火烧了外婆家的国中生呢?”



三十五岁的男人在一夜之间依次杀了那些学生。



“那是因果报应,因为他们烧了活菩萨的家。”百濑不以为然地说道。



莉绪感到一阵心寒。



围棋叔叔不可能在一夜之间闯进四户人家,他的腰不好。他和外婆的关系,只是借由外婆的幻术缓和他的腰痛,和外婆一起下围棋而已,虽然他会对外婆的死感到愤慨,但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报复心。



莉绪一直对这个问题存疑。



“叔叔,是你……干的吧?”



一定是眼前这个人下的手,然后栽赃给围棋叔叔,再杀了他,伪装成自杀。



百濑抱着双臂,微笑不答。那又怎么样?他的双眼在散发出奇妙威胁的同时这么说道。



“外婆呢?”



“那件事之后,她去了山里圆寂了。”百濑说,“我在深山的岩洞里发现了老妇人干枯的尸体,但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她的。当时,她反对你当她的继承人……我并不是要和你聊这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总之,如今是你的时代,我认为你必须有一些创新的作为。”



“对不起。”莉绪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想过正常的生活。”



“正常不就是平静的代名词吗?正不正常的标准是由谁订的?也许从某种角度来看,在面包店打工一点都不正常。”



百濑把写有电话号码和名字的纸交给莉绪,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没关系,今天只是来打招呼,我会不厌其烦地来找你。不,请允许我来找你。”



一回到家,莉绪就倒在床上。她已经累瘫了。



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房间很暗,大脑有一种浮游感,无法和现实接轨。



她看到架子上的绒毛娃娃,库比。



来城市工作时,莉绪也把库比带来了。最近,他们很少聊天。



——库比,请你告诉我。



库比咂了一下舌。



——你真的只有在想到的时候才找我说话,你已经有几个月不理我了?



——把你送给我的那个人,是好人吗?



库比没有回答。一大堆问题突然涌上莉绪的心头。



以后我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做?这种能力到底为了什么而存在?有人和我有相同的能力吗?外婆为什么和我一起生活?



——没有答案。我只能说,那个老家伙错了,你活在世上的目的不是为了完成他的目的。



——我好害怕。



——不关我的事。



——我该怎么办?



库比露出黯淡的眼神说。



——你怎么还不懂?幻术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既可以在搭建的陋居过像皇宫般的生活,也可以有绒毛娃娃的好朋友。



绒毛娃娃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但是,这是幻觉,不是真实的。



——库比。



——莉绪,该毕业了,我告诉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知道,但是我……



莉绪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某种东西从白熊娃娃身上飘然离开了,那是莉绪称为库比的某种东西。



白熊娃娃越看越脏,眼睛的扣子松脱了,棉絮从身体各处跑了出来。



只剩下扫兴的空气,和破破烂烂、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说话的残骸。



莉绪的脑筋一片空白,浑身虚脱,甚至没有浮现出“再见,库比”这句话。



她打电话向须藤求助,却因此知道了自己被设定为拒绝接听。



*



和百濑的第二次见面,约在他指定的一家巷弄里的中国餐厅。



吃完开胃菜,百濑再度展开劝说,莉绪严词拒绝,百濑无力地笑了笑。



“好吧,就当我看到了幻影,但是,你也一样。你不是爱上那个追求艺术的学生吗?真是够了,我可以看到你们的未来。”



百濑慵懒地打开皮包,递给莉绪一个透明的文件夹。



“不好意思,我不该管年轻人的事,但既然已经管了,就顺便送你一个小礼物。”



透明文件夹内有几张照片,须藤启一和陌生的女人在餐厅吃饭,那个黑发的年轻女人打扮并没有特别入时,也没有很邋遢,是很普通的学生装扮。



照片还拍到了须藤启一走进宾馆前的身影,身旁就是那个黑发年轻女人。



莉绪呆然地凝视着照片。完全有可能,她暗自想道。但是,为什么特地让自己看这些照片?



“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我早就和他分手了。”莉绪把文件夹推了回去,“卑鄙下流。”



“没错,很下流卑鄙,既然认为我卑鄙,就该踏出那一步。莉绪,你觉醒、重生的时刻到了,这种事其实也是神的召唤。”



百濑满腔热情地再度展开说服。



“我……卑鄙下流没有关系,我从她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侍奉她,在她引退之后,只把我留在身边。莉绪,我可以当坏人。如果不拔除杂草、不驱除害虫,农作物就无法生长,如果没有人在背后默默支持,就不可能有明星的诞生,我虽然在幕后,但从来没有不敬的行为。”



莉绪越听越觉得想吐,全身都在厌恶他。莉绪大声地说:



“你真是纠缠不清!你杀了围棋叔叔,我绝对不会和你合作!”



百濑惊讶地张着嘴,随即目露凶光。



“那种生命还留着干嘛?”



“啊?”



“我是说你的性命。为了一己之私而扰乱人心的这种生命,留着有什么用?我等了你十年,你只想到眼前的自己,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死小孩,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光明了。”



百濑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莉绪却充耳不闻。她的视野开始摇晃,难道是幻术随着感情的起伏开始横冲直撞吗?



“这是为你好。”



她听到邻桌的客人站起来的声音。啊,原来他们不是客人,这家店里根本没有真正的客人。



她感到眼前发黑。



13



我不想详谈莉绪渐渐不再是莉绪的那几个月的混乱。



我承受了暴力、药物和暗示,当我领悟到反抗是愚蠢的行为后,立刻变得顺从,开始活在幻觉中。



这些都已是陈年往事了。



至今已经过了好几年。



我找回莉绪的记忆,但那时候的莉绪已经不在了。这样很好。



几天前,浪来了。我中断了会客,在黑暗中摇晃,这是我人生的第二次浪。



我之前就有预感,一直在等待。和第一次时一样,当能力受到震撼,崩溃的危机离去后,便再度开始蜕变,进入一个新领域。



如今,我体内满溢的能力高涨,足以创造一个城市,内在的怪物已经像山脉般巨大。



我没有犹豫,只有喜悦。



我让怪物在陪夜的男人身上小试牛刀,陪夜的男人口吐白沫,大喊:“杀了我吧!”最后窒息而死。



只要触碰一下,就可以摧毁心理,大脑无法忍受绝望感,命令肉体死亡。当成熟的地狱直接插入男人的大脑时,他发出的甜美叫喊令我沉醉。然而,还不够。



牢狱的锁打开了。于是,这里不再是牢狱,也不再是山中的寺庙。



有人听到惨叫声,快步从走廊上赶来。



我因为狂喜而颤抖发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