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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学园都市(1 / 2)



周防千里,十五岁,男性。



他一直认为自己算是比较懂事的好孩子。



因为某些缘故,他从小就吃尽各种苦头。简直就像有人交代说年轻时要多吃苦一样——虽然不喜欢,不过辛苦的环境总是会让人变得更乐观。虽说他现在是思春期的少年,不过就部分状况而言,他已经不得不用大人的思考方式来面对事情了。



总之……



当爸爸说要一个人调职到国外工作时,他也没有特别表示反对。



千里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妈妈就跟爸爸离婚了——因此,千里一个人在老家独自生活,就这样度过中学三年,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问题。他的成绩还算不错,虽然脾气有点暴躁,很容易跟别人吵架,不过除此之外,跟其他国中生比起来,并没有特别醒目的地方。



基於某些理由,千里一直小心让自己不要太醒目。



还有——



当回国的父亲,告诉千里说他打算跟在国外工作时遇到的女性再婚时,千里也没有特别反对。就连听到那名女性会带着一个小孩嫁过来时,他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发生了很多事情,跟妻子分手后五年多。



只要多少发挥想像力,思考一下在儿子独立后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会想要寻找一个新伴侣是当然的吧——千里这么想着。对方有没有带拖油瓶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结果而已。老实说,当千里知道继母带来的小孩是比千里小一岁的女孩——也就是妹妹时,旧时伤痛的记忆多少让他觉得胸口阵阵疼痛,可是他也没有以这件事为理由而反对爸爸再婚。



他有自信,自己应该可以平安无事地跟新妈妈和新妹妹相处。只要对方不是特别难缠的人物,要保持一定程度的紧张感和距离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家里多了一、两个人,应该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情吧。



可是。



当爸爸带着新婚妻子和女儿回国的隔天,千里就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那之后的三个月,千里实在不愿意再去回想。



在那三个月当中,千里很快决定要搬出这个家。应该说他在第一个月下定决心,接下来的两个月都在准备离家独立的事情。



懂事温顺也有个限度。



就算大部分的冲突都能当作没看到,但是,对方与千里的信念完全相反,这样是不可能继续住在一起的。



「我要搬离这个家。」



开口宣布这件事情后,家族内部——正确说来应该是爸爸,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意见,这时刚好是学生们开始准备升学的季节。



爸爸大概也发现千里想要躲开继母和继妹,所以当儿子宣布这个消息时,爸爸脸上甚至出现鬆了一口气的表情。对於爸爸那种态度——千里并没有特别去深究。更何况已经到了这种时候。



当然——现在的高中入学考试还是非常严格。



老实说,在年关将至的时候,突然捨弃原本要上的高中,而且还说要自己一个人生活,决定的时间实在太晚——不过千里还有最后一个撒手鐧。



新设立的学园都市。



在网路上看到那则广告时,他马上觉得就是这个。



虽说是撒手鐧,不过千里能申请到这间学校完全出於偶然。他只不过是呆呆地用一只手「喀鏘喀鏘」按滑鼠逛着网路时,不小心按错,跳出来的网页上刚好写着这间学校的资讯。



「阿巴朗学园都市」。



那是一个巨大的综合教育机关,从国小到大学都有,而且拥有完备的都市机能,能够照顾学生们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就寝的所有生活。拿到正在招募明年四月新生的学图都市文宣,大致确认了一下内容——千里认为这是上天的巧妙安排,於是立刻去办了入学手续。



这间学校似乎是为了「培育新世代的国际交流人才」而设立的教育机关,如果能够好好利用各种校方奖学金之类的制度,事实上在毕业之前,不要说学费,就连住宿费都不用缴了。只要能够念到一定的成绩,就不必归还这些费用。因为这是一所新设立的学园,附设的宿舍当然也是新盖好的,各种设备似乎也很齐全——当然,宿舍也位於都市当中,所以不必再去外面租房子、也不用担心通勤的问题。



真是太完美了。



把入学申请书寄过去几天以后——千里收到一份以确认资格的名义寄过来的简单问卷,他把问卷资料填好,然后跟一些必要文件一起寄回学校。基本上,当父亲在国外的时候,自己的事情向来都是自己在处理,所以办入学手续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从这个春天开始,千里就正式成为「阿巴朗学园都市」的学生了。



可是……



只有在一个地方,千里犯下错误。



这个「阿巴朗学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千里没有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确认。他所看到的只有介绍手册和网页上记载的资料而已,具体来说只是十几张照片和几篇解说文件而已。



要说笨的话也实在太笨了。



可是,不管那里是怎么样的地方,对千里来说,只要能够在新的土地上堂堂展开独立生活——只要能够离开那个家就好了,至於其他部分他并不怎么关心。反正都是在这个狭窄的日本——不管去哪里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吧。



可是……



●●●



穿过隧道之后是另一个异世界。



「……咦?」



没有任何头绪。



没有任何徵兆。



就像「唰啦」一声被刀子切断一样,周防千里的日常生活硬生生结束了。



「什……?」



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心理准备的。



映在眼前、超乎常轨的景色,硬是让千里停止了思考。



在心里某处,他像旁人一样看着自己呆呆半张着嘴巴的蠢样——可是他的视线完全没有办法从车窗那一边悠然开展的世界移开。



「……这是……什么……?」



一言以蔽之,那是云海。



取代大地,在眼前扩展开来的——是无止尽延展的白色领域。



就像是铺上棉花一样,柔软的物质不断连绵开展,布满视线每个角落。不管再怎么看都看不见尽头,无论面向哪一边,遥远的彼方都看不见地平线,只能看见「云平线」。



相对的,在头顶扩展开来的,是近乎透明、万里无云的蓝色平面。



光用壮阔这个词汇还没有办法充分表现——巨大的平面。



就像文字所描述的无边。



就像语言所形容的无穷。



总之——



「天空……?云……?」



总而言之,千里突然发现自己在天空的正中央。



既然能在眼底看到云层,那么高度至少也有几百公尺——在某些情况下,有可能是在几千公尺的地方。这原本就不是汽车到得了的高度,而应该是飞机之类的交通工具所造访的领域。



不——可是。



「可是刚刚都还——」



这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状况。



把这种景象评为「异世界」,未免也太唬人了。



富士山或珠穆朗玛峰之类的高山山顶就在云层之上,从那里往下看的话,这种景色是可能存在的。当然,移动时间之类的问题也是该考虑的因素,不过暂时不管那个,眼前的景色——并非不可能存在於现实、不存在於这个世界的景象。



可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出现一条不断往前延伸的道路。



不,那不只是一条道路而已。



那是横跨空中、巨大的——建筑。



是一座桥。



朝遥远彼方缓缓画出一道弧线的细长平面,乍看之下,没有办法判断出大约的长度——因为规模过大,简直就像要让观看者的距离感产生混淆。可是,毫无疑问地,那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建筑,衡量单位不是用公尺,而是以公里来计算。



不过——巨大桥梁本身,勉勉强强还算是在常识的范围之内。



人类的丰功伟业,有时候可以到达现实感薄弱的奇蹟领域。



从卫星轨道上可以看见的万里长城自不在话下,以现代的建筑技术来说,要建造一条几公里长的桥梁也不是什么难事。目前以世界第一长桥闻名的邦查特雷恩道路,全长有三十八点四公里,被称为世界最长吊桥的日本明石大桥也将近四公里。那样的规模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足以跟高山或峡谷同样称之为「地形」的巨大物体。



可是……



那真的是千里认知下的桥梁吗?



没有桥柱也没有防止通行者摔落的栅栏,就像在白色画布上,用沾着灰色顏料的画笔一笔挥洒而过——非常单纯,极端缺乏现实感。



而且——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就算是杭州湾海上大桥。



就算是切沙比克海湾大桥。



不管再怎么巨大,在常识世界里的桥不会连接那样的东西。



也就是——



「——『都市』。」



正在开车的青年唱歌似地说着。



「正式名称是阿巴朗学园都市岛——也就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



——浮在空中的岛屿。



这种东西,也只能说是常识范围以外的存在,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说法。



眼前的景色简直就像是个恶劣的玩笑。



当然,就字典上的意义来说,那不可能是一座岛。



它超然漂浮着的地方,也不是大海、河川或湖泊。



那个空间——是一片完全的虚空。



在云海和穹苍之间,不管哪里都触手可得,同时,不管哪里都毫无依凭。



当然,没有东西支撑那个巨大的岩块,也没有东西吊住它。除了和桥梁的联繫之外,完全从周遭的一切独立出来、位於那里的巨大物体……虽然一直觉得不太恰当,但除了称它为「岛」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词汇能够形容呢?



「这种……不可能……」



这种超乎常识、不可能出现的异常景色,就这样在眼前拓展开来,这样真的可以吗?



还是说,这是什么骗局或特殊摄影之类的技巧?自己只是被捲进什么恶作剧而已——自己该不是被太过逼真的电脑绘图什么的骗倒了吧?



千里脑中的常识不死心地浮现那样的疑问。



可是——



「……」



定睛看着道路那一端的「岛屿」。



如果是骗局的话,某个地方看起来应该会不太自然吧?千里抱着这样的期待。例如说,看起来虽然像是浮在空中,但事实上是像某种魔术或自然现象——利用光线折射或什么的让人产生错觉。



岛屿的岩块部分,大致上说来呈现半圆形。



虽然有一点扁,不过感觉上就像是沿着赤道线把球体切成两半那样。



在岛屿的外缘,到处都可以看到白色细线朝下方延伸。那是瀑布——是往下流动的水,千里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这一点。



那种东西,跟字典上所描述的瀑布,实在差太多了。



水柱有数十公尺长——大概吧——在落下处像烟雾一样扩散消失。



「……」



千里移动视线,看向上方。



在那个平面上,看见无数并排的建筑物。



简直就像是把某处的街道整个切下来填进去一样。



可是,说是街道,排列其中的并不是用水泥盖成的现代建筑物——看起来比较像是会令人联想到中世纪西欧的砖造房子。



傲然耸立的暗褐色圆塔,看起来就像魔女的住处。



画出漂亮半圆的砖造支柱上,有高架道路横亙而过。



窗户上镶着各色玻璃的建筑物,应该是寺院吧。



整体而言,以四角形的建筑物居多,可是,其中也有拥有巨蛋形屋顶的建筑物,或像蚂蚁塚般呈现出生物线条的建筑物,而且——有的建筑物怎么看都像是船首朝天、船尾陷在地上的战舰,那种毫无秩序的情况,就像战后復兴中的街道一样,瀰漫着一股热闹滚滚的气氛。



众多建筑物狭窄地塞在一起的模样——再配上团团围住四周、像城墙一样的围墙,就像是某种盆景的奇妙景致。当然,从桥梁的巨大规模来看,岛上的一切,不要说是盆景了,大概相当於一整个都市的规模吧。



「不……可是……」



一团混乱的千里连话都没办法好好说完。



这到底是什么?



「我刚刚都还——」



他在脑海里整理截至刚刚为止的事情。



说起来,在进入隧道之前,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千里——他所搭乘的车子,在几分钟以前,的确都还在非常平凡的景色里行驶。更严格地来说,应该是在东京正中央——离靖国神社很近,在市谷附近的道路上行驶。



让步一下,让个百步——不,让个千步,或者一万步一亿步,承认这座空中岛屿和桥梁吧。



虽说还不知道是什么原理,总之看起来像浮着的那个岛屿大概是某种眼睛的错觉,像海市蜃楼之类的东西。至於巨大的桥梁,大概也是因为山和山之间一定要有桥梁联繫起来,所以硬盖出来的。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就算有那种奇妙的景色,或许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是……那种东西不应该存在於东京市内。



就算搭喷射机,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之内把千里载到这种地方来。



更何况千里所搭乘的,是不折不扣的汽车。因为千里不太熟悉车子的种类,所以连这辆车的车种都不知道,可是它有四个车轮、四扇车门,是非常非常普通的汽车。现在又不是在演什么动画或特务电影,就那辆车的外表看起来,既没有翅膀,也没有喷射引擎之类的装备。



那辆不管怎么看都很普通的车,用四个车轮,奔驰在这个非常识所能理解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情况——



回头张望,也看不见比较具有特徵、标示此处地名的东西。



不要说路标了——周围简直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有不断延伸扩展的云海而已……除了那座异常的岛屿,和联繫着岛屿的桥梁之外,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没有可供比较的物体,就连距离感也变得混乱,这片白茫茫的空间到底有多大——它真的有边缘吗?千里完全没有头绪。



这时千里终於注意到了。



对了,这里连太阳都没有。



这片蓝天亮得很理所当然,不管面向哪一边,都看不见身为天空明亮根源的太阳,因此就连方位都没办法确定。



这到底是什么?



奇怪的是这片景色吗?



「还是说——」



疯狂的其实是千里自己?



莫名的不安猛然窜过背脊。



可是……



「这既不是特殊摄影也不是海市蜃楼。当然——你也没有疯。」



青年像是看穿千里内心似地——用愉快的语气说着。



「这是现实。」



大概是青年做的吧,千里右边的车窗伴随一阵低沉的声响降了下来,颳过外面的风钻进车里。



千里把头探出车窗外。



可是——



「……真的假的……?」



像是在嘲笑怀着一丝希望探出身子的千里——延展在眼前的异常风景仍旧没有改变。异样的景色既没有摇晃、也没有扭曲,以非常非常自然的长宽纵深在千里眼前开展。至少这不是映在车窗上的电脑绘图,或是利用错觉制造出来的特殊效果。



也就是说。



如果千里本身是清醒的,这一切——



「是真的哟。」



像是再次强调似地,青年开口说着。



●●●



「解冻中。」



在深深的黑暗底部,某个按键「喀嚓」地被按下。



同一时刻,某个东西一边逼退黑暗,一边急速开展,宣告自己的存在。



在此之前,由於一再一再地压缩,硬是被「完全停止」、等同死亡的某物,就像堤防溃决似地,自行进射、把自己组织起来。一个构造再衍生出下一个构造,并列的构造群加速增生出更多的构造群。



就像花的种子在地底下发芽一样。



就像细胞在子宫的黑暗底部发育成胎儿一样。



逐渐变得巨大、复杂的那个物体,把原本以资料型态压缩折叠在非现实领域里的自己,具体地塑形、整形、调整、启动。



然后——



「对象——周防千里。」



黑暗的某处,发光的文字不断闪烁。



就像在夜空中发光的星星一样——像引导着夜行旅人的天上灯火。



「……周防……千里……」



沙哑的声音低语着。



话语本身没有什么意义,就跟病人的囈语一样,甚至不是对着任何人开口,也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就像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叹气,差不多就等於这样而已。



可是……



「黄种人。」



「国籍·日本人。」



「年龄·十五岁。」



「九月九日生。」



「血型——A型,RH阴性。」



「身高一六五公分。」



「体重五十五公斤。」



从黑暗彼端一个个传来的资讯洪流。



就像灌注在乾涸大地上的雨滴一样,被极度贪婪地吸收殆尽。



「……周防……千里……」



像咒文一样不断反覆念着那个名字。



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丝毫不厌烦——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念着。



「……周防……千里……周防……千里……」



「解冻终了。」



文字宣告着。



同一时刻,原本以压倒性深度遮蔽一切——不,封住一切的黑暗,产生一道裂痕。



像在黑暗中挥出柴刀用力一击。



裂痕笔直画出一道横线,怯弱地、慢慢地,但确实地压退了黑暗。倾洩进来的光线,像早晨的阳光一样冲淡了黑暗——



「……周防……千里……」



第一次张开的眼睑。



虚无的黑暗与五彩光芒相继连接。



「……啊啊……」



眨眼两三次。



盯着充满白光的世界。



那里充满巨大丰沛的资讯,对於一个刚出生的个体来说,很难对那些资讯一个个区别、辨识。就像一直看不见的人突然重见光明一样困惑——不只是视觉,从五官涌入的大量情报、初次感受到的世界,化为等量的白色洪水,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可是——



「……周防……千里……」



喃喃念着的那个名字是独一无二的——



存在理由。



那么完全没有疑惑的必要——



「去吧。」



某人命令着。



没有任何异议地服从。



「……周防……千里……」



一边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念着这个名字,她赤脚跨出步伐。



●●●



「是真的哟。」



像是再次强调似地,青年开口说着。



千里再次把视线移向环绕着自己的异样风景。



遥远的白色云海——以及漂浮其中的都市。



超现实的风景没有改变,仍旧存在,继续存在於那个地方。



千里抱着一丝希望,想着连同青年的台词在内,一切都是梦境或幻觉吧。然而,像是在嘲笑这样的他,所有的一切都确确实实地伴随着实体存在於眼前。



就像要证明一切似地……



「悄悄存在於常识或条理等东西的背面——这也是现实的一部分哟。」



青年用唱歌似的语气说着。



没办法,千里的动摇和困惑实在太有趣了。



「……」



总之,就像必定会出现的桥段一样,千里捏捏自己的脸颊。



很痛。



看样子自己并不是在作梦。如果自己不是疯到就连醒着都在作梦的话——那么眼前的一切就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应该会有说得通的解释吧。



「你到底是谁……?」



千里瞪着开车的青年背影。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一定不寻常。而这个青年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那么不寻常的部分。甚至可以说看到千里错愕的样子,他好像觉得很开心。



总之这个青年也是属於不寻常的那一边。



这么说起来——千里想着。



自己连这个青年的名字都不知道。



除了知道他是「阿巴朗学园」派来接自己的人以外,其他什么都不晓得。



不——就连那件事都是青年自己说的。他没有让千里看身分证明,不过就算看了,干里也没办法辨别真假。这个青年来到之前通知书里提到的等候场所,确认千里的名字之后,就告诉千里说他是「『阿巴朗学园』派来接送的人」——就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



仔细一看——这是一个有点怪异的青年.



「……」



他有一张端整的容貌。



细长清秀的眼睛、直挺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如果分开来看——不,就连这些器官的位置,都是无懈可击的美形。那么适合一头长长黑髮的男子可说很少。



但是……仔细一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整体看来,不知道该说是哪里不够完整、或是哪里不太契合。就像是某处掉了一根重要的螺丝似地,这个青年整体看起来有一种摇摇晃晃——莫名散漫的气质。



「我只是负责接送而已,就现在而言——啦。」



从后视镜可以看到青年咧嘴一笑。



那是一种莫名扭曲、不认真的感觉……让人想起把可怜牺牲者引诱到地狱去的恶魔。千里想着。



自己一开始为什么会毫无疑问地坐上这种家伙的车呢?



千里在心里对自己的大意感到疑惑——



「好,差不多了。」



青年很开心地说着。



「什么——」



什么差不多?



正想开口询问时——这次千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轰!



这是压倒性重量在移动时所产生的空气振动。



就像要把世界分割成左右两边、不断延伸的笔直桥梁——在桥梁两侧,厚厚的云海冒出泡泡。



云层退去,某个东西浮了上来。



巨大的某个东西。



就算距离感多少有些混乱,不过这个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大到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的那个东西——大小恐怕跟战舰或石油储油槽一样的那个东西,悠然地从桥梁的两侧出现。



那是——



「……!」



首先看到的是鼻子。



接着看到的是牙齿。



随着这些器官,紧接着出现了一张脸,沿着巨大的利角,看到长长的脖子。然后拨开云层出现的是身体和翅膀——翅膀张开的话大概有一百公尺宽吧——背上并列着像锯子一样的利刃,然后看到巨大的尾巴——



「怪……」



本来想说「怪兽」的千里把那句话吞回喉咙里。



不。那的确是怪兽,但还有一个更适合牠的词汇。



龙——DRAGON。



这应该是以神话或传说为栖息领域——传说中的生物才对。被称为最靠近神的生物,也就是众多怪兽中最强大的代名词。



桥的左右各有一只。



深红色与漆黑色。



轰——空气再次振动。



两只龙像卫兵手中的礼枪一样,有着长长脖子和尾巴的两副巨大躯体左右交错——用宽大翅膀捲动大气、使空气旋动。



然后以优雅的姿势在桥梁左右两边着地。



就像停在树上的鸟一样——规规矩矩摆出同一个姿势。



千里一瞬间觉得桥梁可能有崩塌的危险,不过这似乎是杞人忧天。



「啊,辛苦了。」



简直就像在路上跟熟人打招呼一样,青年用轻鬆的语气说着。



车子没有减慢速度——在两只巨兽静静的守护中,顺畅地穿过桥梁正中央.



「……!」



当巨龙的身影出现在自己旁边时,千里不由得屏住呼吸。



从巨龙脚下通过时,由千里的视线来看,这两个太过巨大、坐在桥上的躯体,看起来就像两道墙壁一样。



「——周防千里同学。」



然后青年转过头看着千里。



在开车时实在不应该有这种行为——不过现在不是能用那种常识指责对方的时候,而且车子也没有丝毫晃动,继续稳定地前进。



「欢迎来到阿巴朗学园都市岛——通称为『都市』。」



青年咧嘴笑着说道。



那种笑容——就像发现了什么新玩具的小孩。



「我们的目标,是万能与无能之间的缝隙,是无限与有限之间的曖昧地带,是特殊与平凡交互融合的混沌境界。吾等相关成员,诚心欢迎你的入学。」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在附和青年的话一样,两只龙以铜锣似的声音大声吼叫。



●●●



在长长桥梁的尽头,那里——有一张脸。



看得出来是男性的脸庞,可是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像把所有人种的特徵都混合在一起加以平均——是一张非常纯粹的「男性脸庞」。



在质地粗糙、铆接而成、怎么看都是钢铁打造的巨大门扉表面,浮雕着那张脸孔。



「……」



千里只能呆呆地抬头看着那张脸。



美国拉什莫尔山国立纪念公园里刻着四位歷代美国总统的雕像,那是高十八公尺的雕像——因为很有名,千里也在照片中看过它们——姑且不讨论详细的数字,在那些雕像正下方仰望它们时的压迫感,应该跟现在的感觉很像吧。



好大。



大到吓死人。



而且——



「——周防千里。」



脸孔说话了。



「——哇啊!」



想都没想地往后跳——千里撞到停在那里的汽车前盖。他即时攀住前盖,才没有摔个狗吃屎。



然后——



「汝为周防千里——没有错吧?」



低沉滞塞的重低音变得更低。



「咦?啊——嗯嗯……」



因为动摇和混乱,千里几乎是反射性地如此回答。



虽说之前已经提出相关文件,现在再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后来想想,这或许是跟这个不正常到极点的世界说掰掰、回到正途的最后一个机会,而千里却在不知不觉当中让这个机会溜走了。



「吾乃阿巴朗学图都市正门管理用伊斯莫型假想神格六号『奇斯莫Ⅵ』。」



不知道是操纵什么地方,应该是钢铁打造的脸孔流利地掀动嘴唇说着。



「那么——以吾之权能与机能,将汝登录为『阿巴朗学园都市岛』之住民。」



奇斯莫Ⅵ如此宣告。



那大概只是一种仪式性的东西而已吧,似乎也给了千里拒绝的时间——伴随着听起来像是「嗶喵~」的奇怪声音,从奇斯莫Ⅵ两眼射出白光,缠住了千里——



「——?」



千里想都没想就要闪开——可是身体却不会动。



不,是不能动。



左手——也就是被光线照到的地方简直就像被戴上手銬或什么似地,牢牢地被固定在应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叉开双脚,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却一动也不动。



而且——



「请不要动。」



奇斯莫Ⅵ开口劝告千里。



「若有偏差将十分危险。」



「……『偏差』?」



转头问奇斯莫Ⅵ的千里——看见了。



在光线中有什么东西滑溜溜地传了过来。



仔细一看,那是很小很小的文字列。



不是带子之类的东西。而是没有任何媒介、纯粹的文字排列——文字本身排成一列,靠近千里。文字争先恐后蠢动前进的模样,很像一群蜈蚣朝自己爬过来……出於生理上的厌恶感,千里反射性想要逃开,可是他的左手却被牢牢固定在某个空间,完全动不了。



千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只能看着那些东西缠上自己的身体。



「……!」



千里连发出声音的余裕都没有,文字列就团团缠上他的左手手腕。意义不明的文字群,一层又一层相互重叠——然后固定下来。



就像刺青一样。



「什……什……什么?」



千里终於能发出声音时,是在左手手腕的图纹已经完全和皮肤一体化之后。以时间来说,只不过是在十多秒中发生的事情。



「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别慌别慌。」



坐在汽车前盖的青年,一边不负责任地嘿嘿笑着一边说道。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上握着一根冰棒,正愉快地舔着,完全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你到底是哪来的笨蛋啊!」



反射性回头大吼之后——千里改而看着固定在自己手腕上的图纹。



乍看之下,这些图纹就像刺青一样。可是,只要改变角度,就可以看出它们有微妙的色彩变化,从这一点看来,这并不是单纯把墨水注入皮肤而已吧?那些文字看起来比较像是微妙地浮在皮肤表面,像是把贴纸之类的东西贴在皮肤上。不过,皮肤并没有被贴上任何东西的感觉。



「真要说的话,这玩意儿就像是『都市』的身分证。」



青年说着,露出自己的手腕。



慢慢把套在手腕上的手錶拿下来,那里的确有着跟千里一样、看起来像手鍊的图纹。



「如果觉得看了很烦的话也可以藏起来。」



青年这么一说,手腕上的图纹就跟着消失了。



「……!」



「不管怎么样,如果没有这玩意儿的话,是没办法进入『都市』的。同时——」



说完之后,青年脸上闪过不怀好意的微笑。



「这也是『愚人咒』的核心。」



「愚人……什么东西啊?」



「啊啊,详细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千里疑惑地问着,青年耸耸肩回答。



「说明不是我的工作。让人家等太久也不好。还是赶快进去吧?——奇斯莫!」



「瞭解。」



巨大铁面开口说道.



「以吾之权能与机能,住民号码AT0666佐久间荣太郎,以及住民号码HS0108周防千里,准予汝等入都——愿汝等今日一切顺遂。」



然后奇斯莫Ⅵ脸上出现一道直线。



伴随着轰隆声响,直线从头顶穿过下巴,脸孔分成左右两半。



而且左右两半脸孔还慢慢开啟——然后,另一侧的景色在千里他们面前展露无遗。



那是刚刚也可以从桥上看到的——奇妙的街道,以及……



很适合在其中昂首阔步、外表奇特的居民们。



然后——



「……?」



「我一直在这儿等您。」



还有一个以正座姿势端坐在地上,低着头的少女。



「周防千里……主人。」



在缓缓拾起的那张脸庞正中央……有着令人联想到黄昏的深蓝色瞳眸,静静地映出千里的身影。



●●●



以前——千里养过一只狗。



整体看来是一只笨笨的大型母狗,当然是没有血统证明书的杂种,说实话也就是杂种狗。



身体虽然长得很大,但是完全没有霸气,个性胆小,记忆力又差,不要说当成帮手,就连要拿来做看门狗都派不上用场。牠虽然很亲人,喜欢撒娇,但不管经过多久,都只是一只连半招特技也学不会的笨狗而已。



「……伤脑筋。」



在自家的玄关,从袋子里沙沙地把特价的乾狗粮倒进饲料盆里,千里叹了口气。



那只狗在他旁边伸着舌头流口水,坐着等东西吃。



幸好牠不会在千里准备饲料的时候就扑上来——不过那也是因为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遍,那只狗才终於记得——说起来,这只狗学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而已。就算对牠说「握手」、「换手」,牠也只会歪着头,什么都不会做。如果叫牠「坐下」,除非是牠自发性地想坐下,不然命令也是没有用的。



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很迟缓。因为是大型犬,所以不会像小型犬那样一刻都静不下来——不过就算如此,牠好像总是处於昏昏欲睡的状态。



「为什么我……」



千里一边嘀咕一边站起来,那只狗慢吞吞地移动身体——把脸埋进饲料盆里开始猛嗑饲料。如果说食量特大也可算是一种特技的话——那么牠的食欲应该可以列入特技吧。不过千里并不知道大型犬的标准食量应该是多少。



「……自己也要负一下责任嘛。」



千里一边嘀咕一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打开五百毫升的牛奶纸盒,开始喝起牛奶。



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想养狗,所以才养了这只狗。



这本来是爸爸捡回来的狗。



「现在很难得看到这种装在瓦楞纸箱里的狗,而且狗脖子上还掛着『请带我回家』的牌子。这不是很厉害的狗吗?」——爸爸这么说。



想也知道,狗应该不会自己写牌子、准备瓦楞纸箱吧。



总之这家伙是被人类弃养过一次的狗。



「……」



把自己丢在那里转身离去的主人……这只狗是以什么样的眼神目送主人离开?



还有,原本的主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拋弃这只狗?是以摆脱麻烦的轻鬆心情,像丢垃圾一样地把狗塞进瓦楞纸箱丢掉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不得已的事情,像在跟不知名的某人祈求似地,在瓦楞纸做成的牌子上写下「请带我回家」……?



这只狗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



因为牠很笨,因为牠还很小。



只是……



——等等,不要丢下我。



「老爸这家伙——」



千里望着在吃东西的狗,一只手拿着牛奶盒,叹了口气。



爸爸之所以会把这只狗捡回来——或许也有安慰在某个事件之后就一直躲在家里的千里的意思吧。



虽说从外表看来就知道是只大型犬,不过这只狗一开始就没有住在外面的狗屋,而是养在家里。铺着毛巾的客厅一角就是这只狗的床。



就像之前所说的,这并不是千里自己想养的狗。



千里对狗并没有什么兴趣。



可是——



「……这种笨狗,就算想拿来当看门狗也没办法啊。」



千里喃喃说着。是因为知道主人在说自己吗——或者只是单纯地因为吃得差不多了,这只狗抬起头看着千里。



「干么啦。」



「……」



一瞬间,这只狗用莫名卑微的眼神,吊起眼睛,微微歪着头看千里……然后突然用后脚站起来扑向千里。



「啊——喂喂!」



虽说这只狗还小,但毕竟是大型犬。如果用后脚站立起来,的确很有可能压住坐着的千里。



狗把前脚搭在千里肩上,开始舔他的脸。与其说是亲爱的表现,不如说千里嘴边的牛奶才是牠真正的目标。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千里都不是那种被狗亲了之后会觉得很高兴的爱狗人士。



可是——



「不要这样!」



仿彿可以听到「霹哩」一声,千里把狗从自己身上扯开。



这只狗用眼角瞄着千里,用一种「生气了?生气了吗?」的眼神偷看千里。



「……真是笨蛋啊,你这家伙。」



「……」



「如果想喝牛奶的话,就表演坐下或握手之类的来看看啊。不要突然去舔别人的脸啦。」



「……」



怯生生的眼神。



可是蓬蓬的尾巴像是在期待什么似地拼命摇动。



「……」



叹了口气,千里在饲料盆里倒入牛奶。



……这只狗很喜欢亲近千里。



动物们——尤其是家畜,都会亲近餵养牠们的人。从那时候起,爸爸国外的工作很多,常常好一阵子不在家,所以千里只好负起照顾狗的责任。这只狗也自然而然地把千里当做主人——或者该说是把他认为「会给我饲料的人」、「会带我去散步的人」。



「可是你啊……」



千里一边望着专心舔牛奶的狗一边说:



「不要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



狗抬起头,歪着头看千里。



那个姿势,看起来就像在回应千里所说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



一边叹气,千里继续在饲料盆里倒入牛奶。



●●●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想起以前养的那只狗?千里一点头绪也没有。



明明有将近两年的时间都不记得。



只是——



「……千里……主人?」



不知道少女对一直保持沉默的千里有什么想法——正座在地上的她,用有些畏怯的语气叫着。微微歪着头、用眼角余光偷看千里的样子……总觉得很像以前养过的那只狗。



「您是……周防千里主人……吧?」



一再重复问着……少女手足无措地缓缓站起来。



千里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后退半步。



个子……好高。



跟同年纪的少年比起来,千里绝对不算矮,可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女,大约……高出他半个头,以数字来说的话就是高出他将近十公分。少女的年纪恐怕跟千里一样吧……就算稍微大一点大概也只有十七、八岁——在成长期间,还有继续长高的可能。



身材高瘦。



可是就算面对面站着,也不会觉得有压迫感。



因为她身材纤细——再加上有一点驼背,所以看起来比较高。可是,光是从她站着的姿势来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稳定,或者该说像是被什么吊着一样——就像用线操作的木偶一样,那种感觉特别强烈。



虽说现在一切都还好,但千里一直在想这个少女会不会像棒子一样,就这样朝自己倒下来。



可是——虽说少女的身材纤瘦,但并不是病态的瘦法。从短袖里露出的手腕,肌肉紧实,看起来很健康。不过不知道胸部和腰有没有肉就是了。



不知为何——



「……」



千里没有回答让少女觉得很不安,她脸上继续掛着有些茫然的表情,歪着头看千里。



这时,少女头上所戴头巾的荷叶边缓缓摇动。



没错。



是女仆装。



少女身上穿着女仆装。那并不是在暗巷风化场所里看到的便宜货,也没有奇怪的剪裁设计——很显然是传统的女仆服装。跟垂在胸前的头髮同样顏色的蝴蝶结非常可爱。



可是——



「周防千里——主人?」



「啊、啊啊,我是。」



「……太好了。」



在终於承认的千里面前,少女继续呆呆站着,神色茫然地点头。



该怎么说才好……这名少女跟女仆装真是不搭到了极点。



本来女仆装是在进行家事劳动时穿的作业服,可是这名少女身上完全没有会令人联想到「女仆」、「作业」等单字的俐落印象。



不……应该说,她跟这种轻飘飘的服装根本一点都不搭。



不知道是因为那副连男生都自叹不如的高挑身材,还是因为那对跟外表举止一点都不搭的细长眼睛——看起来显得很男孩子气的容貌,一点都不适合那身女仆装。虽说相貌长得很端整,但整体看起来显得比较中性,完全感受不到女性的美貌或艳丽。这样一来,有荷叶边的头巾、围裙,以及胸口的蝴蝶结,都只会成为不协调的小道具而已。



那她到底适合什么打扮——要是被人这么一问,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真要说起来,大概就是牛仔裤、T恤,再不然就是运动服装。



暂时不说这个——



「……」



「……」



时钟的秒针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



千里仍旧保持沉默。



少女也仍旧保持沉默。



「……」



「……」



少女就这样一直盯着千里看。



无计可施的千里也只能继续这样被人盯着看。



千里只是在等少女接下来的反应而已,但少女或许也在期待千里能做出什么回应。



所以——



「……」



「……嗷呜。」



「搞什么啊。」



大概是再也没有办法忍受永无止尽的沉默,少女发出了不知道该说是吠叫、呻吟,还是低语的声音,千里想都没想就开口吐嘈。



「……沉默太难受了……」



「我不喜欢。」



千里叹了口气说道。



再这样下去,在双方毫无理由地对彼此萌生爱意之前,只能继续大眼瞪小眼而已。



「我的确是周防千里,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说你在等我?」



「……啊,对了……」



少女呆呆地盯着千里好一会儿——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拍一下手,把手伸进女仆装的口袋里,然后慢吞吞地掏出一本小小的黑色皮革手册。



「呃呃周防千里主人……我是……被任命为……千里主人的……辅助者……我叫……克菲儿……亚柏苏里特……」



像是在念台词或单字似地,少女一个字一个字说着。



就像是对自己所说的话缺乏自信一样,看起来显然是把别人预先教她的台词念出来而已。



「以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啊…………多多指教………呃。」



千里眨眨眼睛说:



「你说什么?辅什么……?」



「辅……辅助者。」



叫做克菲儿的少女说着。



「处得不错嘛。」



在千里开口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前——一直咧嘴笑着,在旁边默默看着一切的青年开口了。



「她是你的搭档。」



「——啊?」



莫名其妙被告知这种冲击力十足的事实,千里冒失地大叫了一声——像是被他的声音吓到似地,少女颤抖地缩起身体。



不管是整体看来慢吞吞的动作也好,明明长得那么高却老是畏畏缩缩的样子也好……总之都跟千里以前养过的那只狗很像。但就算这样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搭档?谁?跟谁?」



「周防千里,你。」



说着,青年先指着千里——然后指尖绕了个圈,改指向克菲儿。



「跟克菲儿·亚柏苏里特。」



「所谓的辅助者就是——」



一边畏畏缩缩地观察千里的反应,克菲儿一边附加说明。



「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就寝为止,照顾主人的随从——也就是说,照顾主人生活就是我们的使命……」



「……」



千里的喉咙发出野兽低吼似的声音。



搭档?



跟这个少女?



跟一个才刚刚见面、彼此完全不瞭解的人?



以少女所说的话来判断,似乎不是在某些特定情况或条件下才组成搭档一起行动……而是要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生活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



「等一下、那个——听我说一下好吗?」



很辛苦地克制住因为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件而快要爆发的脾气——千里开口说着。



「请说……」



少女仍旧以一副茫然的表情歪着头。



「呃——你叫克菲儿,是吗?」



「是……」



少女点点头。



因为整体而言没有什么表情,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当千里叫出她的名字时,可以感觉到她四周散发出开心的感觉。用狗来做比喻的话,就是一直摇着尾巴。



「请叫我克菲就好……这样可以增加亲密感,感觉比较好……」



「等等,亲密感什么的先不要提。」



「先不要提……啊。」



克菲儿以一种「咻」地洩了气的模样沮丧地说着。



不过千里没有理她,继续开口说:



「一起生活什么的——为什么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时就自己决定那种事情?」



「呃……」



「还有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你们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嗷……嗷呜……」



千里盛气凌人、连珠砲似的逼问,让克菲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纤长的身体像逃命似地转过来,看着青年,大概是想叫青年帮她吧。



「唔。」



青年露出苦笑,抓抓后脑好一会儿——



「总之用你自己的眼睛来看,用你的耳朵去听,这样才能尽快理解跟接受吧。」



说着——他指着在门的另一侧延展开来的街道景致。



●●●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是……?」



千里呻吟似地说着。



在他面前,奇妙的街道风景不断延展。



基本上「都市」的景观,跟从桥上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并排的建筑物,就感觉而言——多半会让人联想起古老的欧洲,许多用石板和红砖盖起来的建筑物映入眼帘。虽然也有不少高大的建筑,但那些建筑感觉起来比较像「古塔」,散发出某种古老的气息。



虽说千里并没有在西欧住过,不过这里的景色会让人感受到歷史的痕跡,使人产生沉沉的乡愁。



可是,另一方面,当心情稍微鬆懈时,却又会冷不防地看到奇怪的东西。



例如说——



像五层楼建筑物那么巨大的「手腕」。



一边发出「鏘鏘」的声音,一边在空中缓缓旋转的球体。



像是因为加热融化而扭得乱七八糟的歪斜建筑。



外侧一个窗户都没有,就只是矗立在那里的黑色墙壁。



……那些意义不明、搞不清楚到底是建筑物还是什么的东西,就这样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充满西欧风情的街道上。正因为如此,只要退一步观察整个街道风光,就会发现有一种不知道该称之为混沌或混乱、强烈的无国界风情。



而且——在那些建筑物之间,有两种道路无远弗届地穿越其中。



一种是普通的道路。



另一种是水路。



有时与道路并行,有时穿过建筑物下方,无数的水路遍布各处——像棋盘一样。



有的分岔开来,有的匯流在一起,水路像血管一样覆盖在街道的每一处。不管怎么想,水流的方向都很奇怪——但不知为何,这一点似乎并没有构成问题,像凤尾船一样轻盈的船,或像汽艇之类的东西都浮在水面,閒适地往来其中。



以水路周边来看的话,这里的气氛应该比较接近威尼斯的街道吧。



可是……



「……」



威尼斯的街道应该不会有那种东西吧。



坐在水路边缘,吞云吐雾抽着烟管的三头身半人鱼。



从凤尾船上的书店购买足球杂誌的人鱼。



或者是感情很好地在水里移动——一边游泳一边吃着冰淇淋的人形机器人、铜像、石像之类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要在那种鬼地方吃东西啊!」千里实在很想这么吐嘈,不过还是忍了下来。因为他很清楚,要是在这种地方吐人家嘈,应该会发生不可收拾的事情吧。



暂时不说这个。



光是从桥上看下面的水路就已经觉得又累又吃惊的千里,回头看着把车停在附近,然后在路边摊买串烧鸡肉、悠閒啃着串烧的青年。



「这里到底是哪里?」



「嗯,这里是拉●达(注2)哟?」



註2宫崎骏动画「天空之城」拉普达。(录入注:格列佛游记)



青年很白烂地回答。



暂时不管这个回答有多么白烂——总之千里大声怒吼:



「骗人!」



「那,这里是白●慧星帝国内部,最后会变成巨大的战舰。」



「怎么可能!」



「……真是个任性的家伙啊,反正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就对了。」



「你给我认真回答!」



千里跺脚大叫。



「那些家伙到底是谁?这些水路也是!到底是怎么弄出这种——这些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就刚刚从桥上所看到的,这些水路的尽头是瀑布。



虽然巨大,但这座「岛」的面积毕竟有限——跟岛的面积比起来,这些水路的数量也太多了。满溢在这些水路里的水不断成为瀑布落下,总有一天应该会乾掉。



「这里有循环系统。」



青年若无其事地说道。



「怎么做?」



「事实上这里有艾薛尔(注3)机关,用这种原理——」



注3荷兰画家MCEscher擅长利用立体图形反转平面的矛盾现象,以及视觉错觉的矛盾现象,创造出不可思议的画面,其作品通常被归类为「视错觉艺术」。



一边说着,青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解说图,千里一边看着解说图一边大叫:



「这是骗人的图!」



千里心情很差。



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本来就是因为没办法习惯一般常识所无法理解的环境——爸爸从异国带回妻子和拖油瓶妹妹的家庭,所以千里才会离开那个家。



结果他却被带到这个更不能用常识来理解的地方,这样一点意义都没有——事情本末倒置。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是哪里?谁制造出这种地方?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为了什么原因要维持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况?还有你到底是谁——全部给我说清楚!现在!马上!」



「不好意思,说明可不是我的工作哟。」



青年轻轻挥了一下吃完之后的串烧竹籤,结果竹籤立刻像变魔术一样消失无踪,不是丢掉,而是像字面上的意思那样,消失无踪。



当然,以常识来想,应该会觉得这是魔术或什么奇特把戏之类的吧。



可是一路看了这么多不自然、无法用常识解释的事情——其他答案反射性地闪过千里的脑海。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还有——



「……那个……负责说明的……是我们辅助者……的工作。」



这个畏畏缩缩地说着话、超级不适合穿女仆装的少女又是谁?



「那就解释清楚,现在!马上!」



千里回头看着叫克菲儿的少女。



「咦……可是。」



克菲儿用疑惑的视线来回看着千里和青年。



因为她始终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也不知道这样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之在旁人眼里看来,看不出她很困惑的模样。



「说明会很长……那个……」



克菲儿偷偷用眼角余光看着千里说道。



「……我们先去宿舍……还是先冷静一下……比较……」



「现在马上说!」



「嗷呜……」



听到千里用几乎是怒吼的声音催促自己,克菲儿缩起脖子发出了哀号——大概算是吧——像是在求助似地,她继续来回看着千里和青年——



「没关係,差不多可以说明了吧?」



——确定青年很轻鬆地同意之后,少女开始用结结巴巴的语气说话。



●●●



这里是一个教育机构。



不过并不是依据学校教育法所组织的机构,它位於不受社会共识或一般常识束缚的领域里。



就算找遍这个国家的公文,也看不到这个机构的名称。



就算翻遍这个国家的各种地图,也找不到这个机构的所在地。



那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机构,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机构。



因为这个教育机构所教导的事情与普通社会是无法相容的,那些事情是用人类在经营社会生活时所丢弃的东西堆积起来的。



不过,有丢弃者就有捡拾者。



这是一个学习的场所,一个让那些孜孜不倦把遭受一般社会常规所拋弃的东西加以琢磨的人、以及让持续做着这些事的人从事学习的场所。在「便利」、「效率」、「经济效果」、「确实」等枯涩无味的实用主义下,那些应该被拋弃的、不可思议却又严谨的事实——为了学习这些事实,而有这样的场所。



因此,和这里有关係的人,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如此称呼这个教育机构。



隐居於现代社会的魔法师们的学园——魔法学园。



可是——



●●●



「……到这里为止……还可以吗……?」



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千里听着克菲儿的说明。



不知为何,克菲儿以正座的姿势坐在长椅上,在千里旁边说话。



因为她本来就高,跟正常坐着的千里比起来,身高差距比单单站着时还要大。



那种感觉就像被大人低头看着的小孩一样,千里感到莫名地焦躁,而克菲儿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事——应该说她好像没注意到这种事。



「……」



千里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克菲儿又像是要求救似地,畏畏缩缩地来回看着青年和千里,这次青年只是耸耸肩,丝毫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样子。



无计可施的克菲儿只好再试着开口:



「……这样……好吗……?」



「……」



「那个……千里主人……?」



「……」



「……呃呃……」



「……」



「嗷呜——」



「——一点都不好,不过算了,不然对话没办法进行下去吧?」



千里一脸不高兴地说着。



「说起来——那个『学园』,是什么东西?」



「去年……长久以来互相对立的『联盟』和『学园』和解了……双方合併在一起,变成一个组织……本来的『联盟』因为种种原因,组织衰弱……所以事实上是『联盟』被『学园』……吸收……」



克菲儿再次一边看笔记一边说。



「——然后呢?」



「可是……虽然说是和解……两个组织的理念本来就不一样……合併之后也……有很多……冲突……」



嗯,这是常有的事。



根据克菲儿的描述,就像字面上的意思,「学园」是追求魔法技术与知识,在这个领域拥有特长的研究者们所组成的团体。



相对的,「联盟」的政治色彩比较浓厚——他们秉持着「只要能研究魔法,其他不管怎么样都可以」的理念,在组织的营运方向上,跟「学园」截然不同。



「原本『学园』的理念是『既然魔法无法被一般人接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於是他们将魔法术式一层层重叠起来,制造出亚空间,然后躲进里面。



相反地——



「『联盟』的理念则是……『如果魔法不能被一般人接受,那么我们就征服一般人,改变他们的想法』……」



「不管哪一边都很极端。」



千里用不高兴的表情说道。



不是魔法师的他,心里觉得随便怎样都好。



可是——



「是的……」



克菲儿茫然地点点头。



「这样的意见……在『学园』……吸收合併『联盟』的时候就已经被提出来……然后……某些人提出了折衷方案……」



「折衷方案?」



「『普通人类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我们吗?如果想要被他们接受,应该採取什么样的手段才有效?』……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所以进行了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