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异形体在奇妙的街道上徘徊。



仿佛踏进了由模型组成的世界一般的不协调感。



无法判断距离。由于视点过高而感到迷惑。



自己在平时的日常生活中——无意识地控制的一切，都被硬生生地放大了。人们总是凭借经验来弥补感觉上的不足而进行活动。对于那些在细节上与记忆中不相符的事物，难免会产生或多或少的混乱。



城市是巨大的。



虫子是渺小的。



以自身的大小为基准进行判断的话，眼前的景色看起来实在是太没有现实感了。而另一方面，身体的感官则将这些作为无可辩驳的现实记录下来。在这种对比之下，不安感油然而生。



然而……



“……！”



现实就是现实。



不论你怎样迷惑或是拒绝，它都会不由分说地迎面而来。



巨大的<虫子>冲着这边过来了。



与所谓的野兽别无二致，被甲壳覆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表情。感觉不到敌意或憎恨之类的东西。然而就是对于这样一个接近机械的威胁性的外形——带有尖刺和钩爪的节肢型的生物，明久的内心涌起生理上的厌恶感。



这是个不能理解的存在。



这是个依靠完全不同的原理运作的生命。



它那怪异的形状，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据。



所以…………



…………



“——！！”



梦在此刻终结。



“………………梦啊”



明久迷迷糊糊地嘟囔道。



意识仍然处在半梦半醒之中。已经醒来开始正常工作的感官和思维没有完全连接在一起——仿佛隔着一层纱布一般，仍然留有一丝模糊。



“梦……对啊。是梦啊”



仿佛自己说给自己听一般，明久嘟囔着。



然而——在脑中的某个角落其实是很清楚的。



这并不是梦。



如果那一切都是梦的话……自己从床上起来后应该像往常一样，在看着房间内熟悉的天花板才对。



然而不论怎么眨眼睛，眼前都是发着淡淡的光的平面。没有特殊的照明器具。天花本身在微微地放出光芒。



如果那个是梦，这个也应是梦。



“如果不是梦的话……是某种划时代的体感游戏？”



即便是开口说出来，感觉也是很空泛。



侵略体。



强化外装器官。



尖尖的耳朵。



尾巴。



异形女孩们。



以及——



“…………她说是五〇一二年……？”



无论哪一样都带有极为强烈的真实感——与此同时，浸染在明久的常识正在拼命阻止将这一切接受为现实。



人类如果被否定了自身所立足的根基的话，就会认为感觉到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这和判断基准被否定了的话就会认为一切都是虚构(fiction)的是一个道理。过去，妈妈——亲生母亲去世了的时候，明久突然觉得整个世界仿佛是在电视里面一样。



“……可恶”



明久呻吟着起身。



身体沉甸甸的，似乎是积蓄了疲劳。



“哈啊……”



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拖着身子一般从床上下来。



再这样躺着也不是个办法。总之现在要让身体动起来——让血液循环顺畅，让意识清醒起来。迷迷糊糊的话，想什么事情都想不明白。



屋子内极其朴素——甚至可以说是单调得有些恐怖。



与最开始醒来的房间差别不大。虽然仍是很柔软，但就连床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台子>。明久朝着唯一能够认出来的出入口——<门>走去。



似乎是某种自动门，明久刚把手放上去，还没来得及用力，门就向一旁滑开，消失在墙壁中。总之来到了像是走廊的地方——



“…………”



不论左边右边，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不知该往哪边走。



暴力性的清洁——而且单调。



墙也好床也好天花板也好，上面几乎没有凹凸，仔细看的话，取而代之的是到处布满了的几何学图案。能够明确地辨认出来的人工制品，只有隔着一定距离分布着的几扇门。



总之明久先碰了碰相邻的一扇门。



和刚才一样，这扇门也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的光景暴露在明久的视野里。



那是——



“…………”



半裸的一个女孩呆呆地站在那里。



“…………”



明久沉默着。



女孩也没有说话。



只是惊愕地瞪大双眼，互相望着对方。



而另一方面——



（啊——好像叫，美铃吧）



明久的脑中闪过女孩的名字。



他的印象中见过这张脸，以及那极为均衡健康的身姿——不过于丰满也不至贫弱，而是非常平衡健康的曲线美。



是最开始遇到的<女神>——即强化外装器官的乘员。



雪白的肌肤令人目炫。



而且内衣上点缀有的蕾丝边显得尤为煽情(erotic)，对于处于刚刚睡醒仍有些迷糊的明久的意识来说，实在是有些刺激。



明久也是个正常(normal)健康的青少年。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到异性半裸的姿态没有理由不感到兴奋。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跳动，血压一口气上升——先前的倦意一瞬间被吹飞了。



对方似乎也是如此——



“你……”



腰后无力地垂下的尾巴仿佛放入了钢管一般一下子直直地倒立起来。



“……你是！？”



美铃慌忙捡起掉落在脚边的衣服，将其紧紧抓住。



当然，这只是想要尽可能地将自己裸露在明久面前的肌肤遮住哪怕一点点……可是这反而显得在过分地强调自己半裸的事实。从布后面露出来的锁骨和后颈和侧腹还有大腿——就结果而言，远要比单单站着显得更具诱惑。



“啊——不。那个”



“看……”



凛然的脸庞逐渐染上红潮——美铃咬牙切齿地瞪着明久。



不仅是尾巴，就连尖尖的耳朵上覆盖着的毛，也在散发着明确的怒意一般倒立起来。



糟了。明久本能地意识到。



“看到了！？”



“哎？啊、是的”



动摇中，明久老实地点了头。



“~~~~~~~~！”



美铃威胁一般发出低吟。



被仿佛要将对方射穿的视线盯着，明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门自动关闭——几乎是与此同时，美铃做出反应。



随着咣！的一声，门震动了一下。



从门关上之前的姿势判断，恐怕是将手边抓到的什么东西用力扔了过来。若不是门自动关闭，那个东西说不定会直接砸到明久。



下一个瞬间——门再次打开。



“——呜哇”



明久又被向后逼退一步。



怎么说呢……美铃浑身散发出的盛怒的气场(aura)似乎肉眼可见，脸颊也是一片通红，不知是出于羞耻心还是愤怒。



她用床单一样的东西裹住身子，盯着明久。



然后——



“…………？”



明久突然注意到。



虽然盯着明久的眼睛里仍然充满怒气，但眼眸却显得十分湿润——是看错了吗。



（哎？哭了……？）



想到这里，明久心中——终于——涌现出罪恶感。



虽说是刚起来不久，意识还有些不清醒，但明久擅自进入她的房间里是事实。虽然不清楚美铃的道德观或是羞耻感什么是怎样的，但被一个并不喜欢的男性看到自己半裸的姿态，的确是会让人想哭出来。



（……不过在强化外装器官里面穿戴的样子跟刚才也差不多吧）



从体现出身体的曲线这一点上来看，两者其实是一样的。



还是说露出肌肤的面积上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现在可是公元五千年，价值观或常识发生了什么变化也毫不奇怪。



“……给我忘掉”



在拼命道歉的明久前，美铃嘟囔一般低声说道。



“——哎？”



“我说给我忘掉！”



美铃走到明久面前，抓住他的衣襟控诉一般大喊。



不过——



“啊。那个——”



虽然对于不小心看到一事也感到很抱歉，但这也不是说“给我忘掉”就能够立刻“好的我明白了”地忘记的东西。况且，美铃的裸体带来的冲击实在是令人过目难忘。



正当明久因考虑这些事情而犹豫时——



“究竟在闹些什么？”



“好吵哦美铃”



美铃的房间（大概是吧）的更深处的门被打开，露出两张同样是明久似曾相识的脸庞。



是贝尔蕾塔和露柯特。



是乘坐着强化外装器官并肩同侵略体战斗的两个人。



虽然没有像美铃一样长着尾巴，但同样有着尖尖的耳朵以及异色的头发和眼睛——的两个异形少女。两人都穿着与初次相遇时不同的、像是制服一样的衣服。



她们——



“…………”



“…………”



瞪圆了眼睛，看着明久和美铃。



正确地说——是在看着明显是半裸的身上卷有床单似的东西的美铃。



虽然说从胸部以下的部位都遮住了，但锁骨及其以上部位则是暴露无遗，让人不禁联想到下半身会不会也是裸着的——



“你……”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贝尔蕾塔。



“你究竟在干些什么！？”



贝尔蕾塔大叫着，插入明久和美铃的中间，将二人分开来。



“穿、穿成这个样子！”



“——哎？”



美铃也吃惊一般眨了眨眼睛。



下一瞬间，美铃慌忙摇头。



“不、不是的！这是——”



“是什么都无所谓，总之美铃你快换衣服！”



对慌张地想要解释的美铃，贝尔蕾塔用强硬的口气命令道。美铃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辩解的话，嘴巴像金鱼一样张开又闭上好几次，最终——



“明——明白了”



这样说着回到了屋子中。



目送着美铃的背影——



“……怎么回事？”



露柯特用充满警戒的目光斜盯着明久问道。



看来她和贝尔蕾塔不同，对于明久是否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抱有怀疑。



“那个……怎么说呢”



明久骚着脸，想着合适的说法。



刚睡醒正迷糊的时候看到了正在换衣服的美铃——这么回答恐怕不行。



“应该说是事故吧”



“您说是——事故吗？”



略微惊讶地，贝尔蕾塔问道。



“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明久不得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两个人解释清楚。



***



<移动机>滑行一般通过走廊，轨迹描绘出平缓的曲线。



大小是边长两米的正方形，基本是一个<移动的床>。应该是为了不致使乘员掉落——几根可以用来握住的柱子。不过一眼看上去只能看到这些，发动机(engine)也好车轮(wheel)也好都没有看到。



似乎是浮在地面上数厘米的高度——移动中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一丝晃动。完美的稳定性。即使明久等四人集中乘坐在其一端，也没有丝毫倾斜。



“好厉害啊，这个”



明久再次感叹。



虽然第一次与贝尔蕾塔相遇的时候也乘坐同样的机械装置(mecha-nism)（译注：原文注音「メカ」为「メカニズム」的略称）进行过移动，但那个时候根本没工夫去注意这些细节。然而安下心后再仔细看这些已经融入生活的发达技术，就对贝尔蕾塔所说的<公元五〇一二年>有了重新的认识。



也不知是否明白明久的这种心情——



“对于明久先生来说，说不定是很新奇的东西吧”



站在前面的贝尔蕾塔转过身来说。



现在——三个女孩包围一般站在明久的周围。



前面是贝尔蕾塔，右是美铃，左是露柯特。形成一个像是保护又像是看守一样的状态。



“我们平时的移动手段基本上也是步行。只有在特殊时期或远距离移动以及搬运重物的时候……才会使用移动机。明久先生所处的时代没有这种东西吗？”



“虽然说也有差不多的东西——”



虽然说和自动扶梯(escalator)还有升降机(elevator)（译注：说白了就是厢式电梯，为了与自动扶梯显示出区别故译为此）差不多，但应该根本不是一回事。



“……三千年啊”



每次说出口，都觉得这个数字的重量增加一分。



并不是只有这个移动机。



没有照明器具，取而代之的是自身发出柔光、可变化至需要的形状——甚至硬度的床和墙壁。实际上，明久所睡的床也是一个台子向上长出来形成了床的模样。



并不是一目了然的那种华丽……但正因如此，才清楚地明白了现在的技术完全不同于以往。越是在朴素的地方看到，越能感受到差异的巨大——因为最前沿的技术进入民用领域是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的。



在长达三千年的时间差内，产生个两三次技术革命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



“虽然说在这三千年里，技术并不是一帆风顺地发展的呢”



贝尔蕾塔回过头，对明久露出苦笑。



“……？什么意思？”



“在这期间，遭遇了好几次的挫折的意思”



给出回答的是露柯特。



“战争还有自然灾害什么的”



“……战争是”



明久脑中掠过异形侵略体的样貌。



“和那个怪物？”



“不，是人类——之间的战争”



贝尔蕾塔如是说。



“具体的细节实在是讲不清楚。只能说，明久先生沉睡的这三千年，对于人类这个物种来说，绝不是一段平稳的时间”



“…………”



明久看向左边的、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警戒一般盯着自己的露柯特。



“——干什么？”



“这么说的话，那以后怎么样了？”



“那以后？”



连回应的语气都渗透着警戒。



“不，我是说战斗——以后。我不是晕过去了吗”



“没什么，和平常一样——处理部队出动，把侵略体的残骸和孢子烧掉了就完了”



“……孢子？”



实在是暧昧不清的回答。



“话说回来——你身体没事吧？”



“还轮不到一个晕过去的人来问”



这样说着，露柯特移开视线。



她那一头令人联想到水晶一般的——颜色随着光线变化的头发，随之晃动。



虽然很漂亮，但那与明久所知道的人类的头发明显不同。



“虽、虽然是那么说”



似是而非的异形。



虽说在漫长的时间中发生进化而改变了外形也是有可能的，不过想要有显著的变化，三千年的时间还是太过短暂。正常来说，发生这种事情所需的时间尺度至少在数万年。



然而——即便如此。



即使是细微的差异，一旦注意到，就不能不感觉到巨大的时间差。尤其当人的外形发生了变化的时候……甚至会感到仿佛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一般的不安。



“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或是感到好奇的事情的话，请跟我说”



贝尔蕾塔微笑着说道。



“老实说……什么都不明白啊”



明久叹口气回答道。



在与那个侵略体战斗之后——明久也没来得及与贝尔蕾塔她们好好交谈就晕了过去。大概是因为在极为紧迫的状态下，经历了诸多人生第一次的体验，神经有些吃不消了吧。



然后——醒来之后，与她们第一次的交谈，就是刚才与美铃的<看到了！？><哎？啊、是的>。



“问一下可以吗？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机动要塞都市〈方舟〉的居民”



贝尔蕾塔用咏唱一般圆滑的语气回答道。



“也是学生，同时还是强化外装器官部队的预备役队员——更是您遥远未来的子孙，兼任您的主治医生”



“主治医生……”



这么说来最初见面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



“顺便说一下，现在是你的临时监护人和护卫——我们三个人”



露柯特补充一句。



然后——



“——到了呢”



随着贝尔蕾塔的话，移动机静止了下来。



没错，就是静止了下来。停下来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冲击。



明久被贝尔蕾塔催促一般从移动机上下来，来到一扇大门前。



美铃、贝尔蕾塔和露柯特各自绷着紧张的脸互相点点头，站定后，响亮地报出名字。



“美铃·4506·昂薇儿芙”



“贝尔蕾塔·1394·范皮耶儿”



“露柯特·9111·加尔芭梅德”



“与明久·峰部一同前来报到”



<——进来>



男性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了出来。



贝尔蕾塔对明久点点头后，将手向前伸出——门悄无声息地向左右两边打开了。



***



和其他的房间一样——房间内的构造大体上非常简朴。



以白色为基调的、缺少凹凸的构造。房间很大，却看不到柱子之类的东西，家具也几乎没有看到。



唯一的家具就是房间的中央摆放着的一组桌椅——大概吧。明久不敢断言，是因为那与明久所认识的桌椅的形状同样有着较大的差别。桌椅的形状仿佛要将坐着的人包围住一般，看起来似乎像某种操作台，但上面却看不到计量器或按钮之类的东西。



在那座位上，坐着一个男子。



“——来了啊”



似乎是迎接的礼仪，男子抬起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精悍——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的单词了——的一张脸孔。



棱角分明的脸上刻着深深的阴影。



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段。目光锐利但没有压迫感。宽大的体格从各方面都透出一股男子气。个头虽然不算大，但从衣装上也能看出他健壮的身体。



年龄大概在四十岁左右吧。



这只是明久的推测。虽然只是部分，但这些连外貌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的这个时代的人们——并不一定会像明久所处时代的人们那样<变老>。



（——角？）



明久注意到男子头的侧面长有角状的突起。顺便一说，左边的角仿佛受了什么伤一样——只有右边角的一半程度的大小。是某种事故导致的吗。还是说……证明了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欢迎，明久·峰部君”



似要露出笑容一般，男子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对明久说道。



虽然很安静，但铿锵有力——让听者的精神为之一振。



“欢迎你的到来——我们遥远的先祖大人。我是担任这个机动要塞都市〈方舟〉的管理者的伊古泽尔德·4013·斯普利芬德。不过我的部下们都习惯性地叫我<船长>或<舰长>”



伊古泽尔德说着，耸了耸肩膀。



与严峻的外表比起来，待人还是相当随和的。



“您——您好。初次见面”



明久低下头行礼。



语气也自然变成敬语。



虽然也许是因为醒来之后遇到第一个成年男性的原因而强化了这种感觉——伊古泽尔德的态度体现出他是一个冷静的大人。不是语气或表情这种表面性的东西……而是从身体的内部渗出一股威严。



所谓市长当然是处于上层的人。瞄了一眼身旁的美铃等人，发现她们三人都一动不动地直立着，仿佛后背里塞进了一根铁芯一样，表情明显十分紧张。



“我想我们之间互相想要问、应该问的事情应该有很多很多吧”



伊古泽尔德挥手示意明久坐下。



这时——明久等人旁边的床变成了沙发的形状。看来整个设施都具有这种功能。没有家具也没关系——需要的时候<做出来>就好了。



美铃、贝尔蕾塔、露柯特三人也各自坐在生成的椅子上。



看到各自都坐定，伊古泽尔德点点头，继续说道。



“——不过我们现在对你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而相对地，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吧”



“……是的”



“这也难怪。所以为了加深相互的理解，便于对话的顺利进行，首先来回答你的提问吧”



“提问——”



的确，想问的事情太多了。



不过首先要确认的是——



“我听说现在是公元五〇一二年”



“虽然公元纪年法已经被废除了——不过换算成公元的话，现在确实是那样一个年头了”



伊古泽尔德点了点头。



“我出生于公元二〇二〇年。虽然说是不可能存在于现在这个时代的人——”



“原来如此……”



伊古泽尔德颔首。



“你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处在那个状况了吗”



“那个状况？”



“我指的是人工冬眠”



伊古泽尔德简简单单地说出了极为重大的事情。



“人工冬眠……”



是在梦中听到过好几遍的单词。



最新技术的试验者。当现代的医疗技术难以维持生命的时候，就先令患者进入长久的睡眠，等到更高水平的治疗方法问世再醒来——



“那个原来不是梦啊……”



留存在明久的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片段是——放学途中与朱乃一同被卷入某个爆炸中。



恐怕是因为那场爆炸，明久受到了当时的医疗水平无法治疗的重伤，便利用刚刚开始实用化的人工冬眠技术，寄希望于未来——这么一回事。



“实际上……当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不是处于人工冬眠的状态了”



“……哎？”



“你们所处的人工冬眠容器(capsule)已经停止了运作。然而在这个三千年中，地球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工冬眠容器碰巧处在寒带，所以就变成了类似冬眠一样的状态。这是巧合遇上巧合的结果”



“当然……也不能够当场就进行<解冻>”



接过伊古泽尔德的话，贝尔蕾塔接着说。



“我被任命使用特殊能力进行治疗。我的特殊能力是念动，使用这个能力，将明久先生脑内的碎片一点一点地分解为一个个的分子，尽最大可能将血管重新连接起来。不过怎么也不肯醒过来，当时有些担心呢”



贝尔蕾塔露出一丝苦笑。



她自称是明久的<主治医生>，在最初见面的时候说<终于和您见面了>，这些都是因为这个啊。



可是——



“那个。请稍等一下”



明久注意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刚才——是说了<你们>吧”



确实，伊古泽尔德是这样说的。



明久想起了梦中养母所说的话。<这些孩子们>。



也就是说……



“这是说，找到了除了我以外的，三千年前进入人工冬眠状态的人的意思吗？那该不会是我的妹妹——”



说到这里，明久停住了。



有某种不好的预感。<巧合遇上巧合的结果>……那样的话，对于明久来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没错。你的妹妹——朱乃·峰部小姐也一同被找到了”



似乎是看到明久表情中的不安——伊古泽尔德安慰一般大大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她还活着”



伊古泽尔德在手边操作了什么……之后，墙壁的一块区域仿佛被切出来一般变换了颜色。不，看来是墙壁的一部分变成了显示画面(display)。



“……！”



映现在画面中的——的确是朱乃。



虽然没有戴着眼镜，辫子也解开了，但明久不可能认错妹妹的脸。她并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而是安详地睡着。



仔细观察的话，能够看到胸部平缓地上下起伏着。没问题。她确实还活着。



“她的治疗也是由贝尔蕾塔担当的。总之和你一样，脑部碎片的处理已经结束了”



“…………”



“怎、怎么了吗？”



被明久回头看着，贝尔蕾塔受惊一般缩了缩身子。



明久——



“…………”



抓住她的双手，靠在自己的额头上——用硬挤出来一般的嘶哑的声音说。



“……谢谢”



“咦？啊——是、是的”



贝尔蕾塔反射性地低下头。



她露出一副不知为何被道谢的表情眨了眨眼——然而明久仍然握着她的手说道。



“……真的……谢谢你”



“那、那个……！”



贝尔蕾塔露出困惑的表情，稍稍红着脸回答。



“您不必这样客气，所以，那个，请把手”



“啊、啊啊，对、对不起”



明久慌忙松开贝尔蕾塔的手。



贝尔蕾塔将自己的手靠在胸口处，将视线从明久身上稍稍移开，接着说道。



“还有——虽然非常抱歉，但我所能够做到的，只是关于那场事故的治疗，即血管和组织的重连接这样的事情。根据人工冬眠容器内留下的诊疗记录(Karte，德语)来看，令妹的身体似乎本来就有些虚弱”



“啊——是的”



当然明久也知道这一点。



“现在看上去暂时是处于安定的状态，但由于身体过于衰弱，与明久先生不同，到现在仍没有醒过来。还没有从根本上恢复健康”



“这样啊……不过，就算这样”



明久再次冲贝尔蕾塔低下头。



“这份恩情再怎么感谢也不足以报答”



“……哪里。请不必客气”



贝尔蕾塔露出平缓的微笑回答。



“真的是很重视妹妹啊”



“…………”



原本身体就虚弱的朱乃仿佛被强加了一份束缚。虽然不至于说是不幸，但与同年龄的普通女孩们比起来还是多少有些不走运。正因如此，遇到同样的事故，自己获救而妹妹死去——这种不公平对于明久来说是难以容忍的。



而且……



经过了三千年的岁月，恍如隔世。



明久所认识的人都已经不在了。父母，亲戚，朋友，老师，不管是谁。所以继续纠结在人的生或死的问题上，现在看来显得更加愚蠢。



可是——即便这样。



或者说，正因如此。



对于朱乃还活着这一事情，明久高兴得简直要哭出来。



在三千年后的世界里，自己的家人还活着——这份安慰实在是难以形容。



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有着同样价值观的家人。



朱乃的存在，将压迫在明久背后的绝望的孤独一吹而散。



“我们会安排好，让你明天就能见到你的妹妹”



仿佛在等明久冷静下来——伊古泽尔德补充了一句。



“因为前些日子侵略体的袭击，〈方舟〉内仍然有些混乱。她被移送到其它区域的医疗设施中了”



“好……好的”



重新深呼吸一次，冷静下来，望向伊古泽尔德。



容貌粗犷、头部长角的异形男子露出平稳的笑容。



“毕竟过了三千年啊。感到焦虑或惊讶也是正常的。说实话——我们已经准备好，就算你感到混乱，也要强行把你拉来”



“……啊”



伊古泽尔德的视线依次掠过美铃、贝尔蕾塔和露柯特。她们三人在明久身旁似乎是出于这个原因。



“……还有，那个”



明久重新询问。



“发生了什么？在这三千年里”



“…………这用一两句话可说不清楚啊”



听到明久略显呆滞的发问，伊古泽尔德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



终于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背向明久等人，走近墙壁。



“恐怕还是让你亲眼见识一下比较快”



这样说着，他回头看向明久等人。



这是“到我这边来”的意思吗。明久看向贝尔蕾塔，她也催促似地轻轻点了点头。



明久站起身来，走到伊古泽尔德的身旁。仿佛在等明久到来一般——白色的墙壁再次发生变化。



画面扩大到刚才的数倍。



首先……看到的是天空。



似乎摄像机是在相当高的地方拍摄的这个图像。



过了三千年的岁月，天空依旧是一片湛蓝——太阳依旧是夺目地耀眼。



然而——



“虽然没有留下确切的记录”



伊古泽尔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在你进入人工冬眠(cold sleep)后……地球受到了未知物体（译注：原文「存在」，但实在是不喜欢照搬原文……感觉太突兀）的侵略”



“侵略……？是宇宙人吗？”



既然伊古泽尔德将被侵略一方叫做<地球>，那么侵略一方想必是其它东西（译注：原文「それ以外」，总觉得翻译成“东西”有些不太恰当……求更好的译法）了。



不过……明久的头脑中浮现的是那些长得像虫子一样的巨大生物。把那些叫做<宇宙人>多少有些异样的感觉。先不论它的外形，单是在战斗中也没能感到<人>所该具有的知性。



“宇宙人，或者叫外星人也好，叫成什么要看<人>的定义了。总之我们把那些叫做<侵略体>。虽然也有意见在质疑这种叫法的严密性，不过这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叫法罢了”



伊古泽尔德耸了耸肩。



“<侵略体>穿越宇宙空间而来。它们甚至可以说是活生生的环境改变者(推测为terra-former，详见翻译笔记)。它们在自身体内蓄有<孢子>，如果这个扩散至大气中，会引发强烈的基因污染”



“基因……污染……？”



“原理类似通过逆转录酶病毒对DNA进行操作——总之略去细节，地球遭受<侵略体>引发的基因污染，环境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其结果正如你现在所见”



随着伊古泽尔德的话，画面显示的内容切换到另一幅图像。



那是——一片荒野。



不是山，也不是森林。看不到一点绿色，有的只是灰色的——干枯的大地。



而且……



“……月亮？”



明久一瞬间误认的原因是，那与过去在照片或电视上看到过的<月面>的景色十分相似。



在荒凉的大地上挖出的无数的孔洞。



仿佛被炮弹直接命中一般——呈钵状的凹陷。先不论颜色，那确实与布满凹坑的月球表面极为相似。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在凹坑的边缘处，散落着倾斜的大楼、车辆、飞机等的残骸，仿佛半埋在土里的文明的碎片。



“那些凹坑就是<侵略体>落下后的痕迹”



伊古泽尔德说道。



“它们像陨石一样从天上落下来。虽然想要迎击，但数量众多，而且经历了星际航行的它们被坚固的<壳>保护着，当时的人类对它们束手无策”



“基因污染……居然……连气候都能改变吗？”



明久认为最多只是生物会发生改变。



“<侵略体>的孢子并不仅是令特定的生物诱发突变。整个生物区系全都被污染了。不论动物还是植物”



伊古泽尔德露出痛苦的神情。



“所谓环境，就是靠生物区系维持的。比如说，如果依靠植物的固碳作用急剧衰减，自然会有因温室效应导致的平均气温的上升，对降雨量也会产生影响。当然这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



“…………”



“这不是土地，也不是资源，而是确实的基因污染”



伊古泽尔德眯起眼睛说道。



“传闻说那是一个地狱般的时代”



“…………”



“因为<侵略体>造成的基因污染，地球上的生物一个接一个发生变异，这接着又引发了戏剧性的变异。新型的病毒和细菌开始肆虐，动植物的变种开始袭击人类。不——当然，人类也没能逃过污染”



“……变异……”



明久瞟了一眼伊古泽尔德的头。



角——在明久看来，那明显是异形的象征。



“大家慌忙地想要清除污染……然而另一方面，人类并未掌握能够使自己留存下来的基因操纵（译注：原文「遗伝子を操作せざる」，求教此处语法，没看懂……）技术。地球环境的剧烈变化已无法阻挡。那么，是否应该把为了在那种环境下也能够继续生存的多样性融合到人类身上……之类的”



“那就是——”



“没错。你也应该看到了”



说着，伊古泽尔德指了指自己的头。



“就像这样，如今人类个体之间的差异极为明显。长有角的人，长有尾巴的人，发色发生改变的人——等等，发现了各种各样的变种。也有不少人获得了被叫做特殊能力的新的力量。但是——”



伊古泽尔德这时终于回过头来，笔直地看着明久。



“原种已经丢失了”



“——原种？”



那也就是说……



“没错。原种人类。说得明白些，就是在被侵略体污染之前的人类”



仿佛要验证明久的想象一般，伊古泽尔德点了点头。



“就是——像你一样的人”



“…………”



原种人类。



这种叫法，仿佛自己是进化前的类人猿一般。



然而——



“基因操纵技术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为了延续自身生存的战略——但讽刺的是，这种个体差的产生却孕育了各自立场的不同，这导致了人类自己之间的争斗”



过去，人们曾仅为了肤色的差异而有过斗争。那么体质——外表以及由此而来的能力——之间明显的差异，自然会成为争乱的导火索。



“不只是与侵略体的斗争……在物种延续的危急关头，人类最大的敌人是人类自身——变成了这样一个讽刺的结果”



伊古泽尔德的语气十分平淡——但对于明久，他所讲述的事实却好像缓缓地积压在他的身上，令他愈发感到沉重。



对于伊古泽尔的等人，这些也已经是过去，但对于实际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来说，那段时间恐怕与地狱无异。



“不过——”



明久回头望去。



美铃。贝尔蕾塔。还有露柯特。



三个少女整齐地并排坐在一起，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争斗的样子。注意到明久的视线——贝尔蕾塔微笑着，似乎要让他安心一般点了点头。



“人类之间的斗争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伊古泽尔德这样说道。



“随着战争的进行，人类的数量已经所剩无几”



“……哎？”



在惊讶的明久面前，画面再次切换。



那是——明久最开始看到的街道的样子。



以白色为基调，林立着以半球形和圆柱形为主的建筑——一派奇妙的都市风景。那是与明久所熟知的<街道>有着明显不同的样子。



“恐怕在这片陆地上……人口已不足百万”



“…………”



一百万人。



只看数字似乎很大……但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稍微大一些的地方城市都有如此数量的人口。与二十一世纪中叶，突破了一百亿的世界总人口数量相比，只有那时的万分之一。



结果，一万人中只剩下一人——应该这样叹息吗。



还是，在彻头彻尾改变了的环境中居然还能存活下一百万人——应该这样欣喜吗。



明久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只是——



“明久·峰部君。你知道<诺亚方舟>的传说吗？”



“哎？呃——知道”



听到有些突然的提问，明久慌忙在记忆中搜寻。



上帝为了重塑世界引发了大洪水，此时一个名为诺亚的人制造了一艘大船，让家人还有各种动物都乘坐上来，逃离了灾难……大概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吧。曾经一度毁灭的世界，凭借诺亚所保护的族人和动物们得以重生。



“好像是圣经里的一节——啊”



这么说来<诺亚方舟>用英语说的话就是<ARK>。



“没错。这个机动要塞都市〈方舟〉的名字就是来源于此。这个城市是人类最后的防线，也是从行将毁灭的这个世界脱离的最终的手段”



“…………”



明久一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城市。



正因如此，想要认识到这座城市在<动>，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在动吗！？这个……城市！？”



而且根据伊古泽尔德所说，这不是在地上爬行或在海上漂浮这种程度——而是，飞起来，飞到宇宙空间里去。



“就是为了这个才建造的，这艘〈方舟〉”



伊古泽尔德苦笑着说。



“本来是为了向太阳系外进行移民而建造的超大型宇宙飞船”



显示画面再度切换。



画面中是明显类似计算机图像的图案。



基本形状呈巨大的椭圆形。细节处的曲面——球状和圆柱状的结构很多，恐怕是考虑了耐压性和各方面的防御性的结果。没有机翼，也没有进气口——这东西到底是基于什么原理飞行的呢。至少应该不是喷气引擎之类的东西吧。



“只是……在建造的途中，发生了好几次像刚才说过那样的战争”



伊古泽尔德的语气中透出一股自嘲。



“在即将完成之际，建造被迫中断——如今已经失传的技术也不在少数。不——实际上，我们只是发掘出了先人的遗产，想尽办法掌握了使用方法而已”



“…………”



明久的脑海里闪过露柯特所说的话。



<在这期间，遭遇了好几次的挫折的意思>



也就是说人类文明曾经数度遭到毁灭性的倒退吗。从结果上来说，高度发达的技术失传，如今的人类只是将残留下来的超前技术的产物不明就里地使用着而已。



对于现在的人类来说，已经没有余力将那些超新技术从头开始重新发展了。



而且……



“作为一艘宇宙飞船，〈方舟〉还只是半成品”



然而原本为了在宇宙空间航行而制造的船体已具备机密性和完备性，能够防止侵略体带来的基因污染。所以才说〈方舟〉是人类最后的防线。



不过——无法逃脱至宇宙。



具体地说，想要让这艘巨大的飞船脱离重力场，需要让重力控制装置全功率运转——而现有的材料不足以让装置全速运行。



据伊古泽尔德所说，〈方舟〉一天内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能够像一艘气垫船一样，漂浮在地表上方进行移动……在这之后的十几个小时内，为了进行装置的冷却和消耗的材料的补充，是无法移动的。



总之，想要逃离到宇宙，在现阶段内还是不可能的。



“那……”



人类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不过……



“所以我们现在为了完成〈方舟〉的建造，正在开展将失传的技术重新取回的作战。说实话，也就是在这个作战中，发现了有你们安睡的人工冬眠胶囊”



在古代遗迹中发现的，几乎毫发无伤的人工冬眠胶囊。在那里面沉睡着的，正是明久和朱乃。



“明久·峰部君。你——你和你的妹妹，是拥有着纯粹的人类的基因的，极为稀少的存在”



“…………”



虽然说微微地感觉到了。



但是重新被告知的话——说实话，感到一种脚下的地板崩溃塌陷一般的恐怖。



三千年后的未来。



并不是充满了希望的、光明的世界。人类正在灭亡的关头垂死挣扎着。明久和朱乃被扔到了这样一个世界。



“不知道你有没有了解大致的情况呢”



伊古泽尔德问道。



“一句话，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就算是旧世界的残骸，也要捡起来使用——为了生存，改变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



“…………”



从这句话中感到某种不稳定的因素，明久的身子僵硬起来。



走投无路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就算是违背人伦的事情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何况，这个时代的道德和常识也不一定与明久生活的时代的道德和常识相同。



所以——



“我们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伊古泽尔德说。



“帮助——是指什么？”



带着一丝不安和踌躇，明久问道。



就算被加上原种人类这样一个堂皇的头衔，明久也不过只是一介高中生——不，可能连高中生也算不上。因为明久所熟知的时代的学校教育制度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了。



没有出众的特长的，普通的少年。



然而……



“我说过吧。你是原种人类——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基因保持者之一，换句话说，你自身就是一个基因的<方舟>啊”



伊古泽尔德将手落在明久的肩上。



“…………”



基因的方舟。



将失传的血统传递至现在的人。



就算这么说，明久也是一片不知该怎么办的表情。



“一口气说这么多，果然会感到混乱吧”



伊古泽尔德露出一丝苦笑说道。



“细节就以后再说吧。美铃”



“——是”



重新立正的美铃回答道。



“把他送回屋里吧”



“是”



回答后——不过美铃却没有等明久，自顾自地先走出房间。



明久慌忙地追在她的后面——



“呀啊！？”



“啊……”



正巧在踏出门一步的瞬间——明久和一个似乎是想要进入房间内的女孩撞在了一起。



应该……是女孩儿吧。



不敢断定的原因是，那个人将帽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一半的脸。



“对、对不起——”



明久慌忙支撑住即将要倒下的少女。



那个少女——一瞬间惊讶地僵住身子，但立刻摇了摇头，从明久身边离开。将歪斜的帽子重新戴好，说了声“不，没关系”，便从明久胳膊下钻过，进入房间内。



“……？算了，也好”



“——快点走吧”



是错觉吧——美铃催促的语气有些生硬，明久点点头，急忙追在她的身后。



***



不知不觉地——发出一声叹息。



“……哈啊”



风拂过脸颊，感觉十分舒服。时隔三千年，皮肤再一次感受到风。只不过这个风是人工生成的。



机动要塞都市〈方舟〉原本是宇宙飞船——其内部有人工维持运转的封闭循环系统。风在严格的计算控制下在飞船内流动，维持着内部的环境，而其本质不过是各种装置运转的作用效果罢了。



明久所认识的<世界>已不复存在。



连真正的风也消失殆尽，再也无法感受到自然的风。若毫无防备地——单凭肉体之躯到〈方舟〉外面的话，基因很可能会被污染。



“…………”



明久无力地靠在屋顶边缘处的栏杆(fence)上。



眼前的景色实在是干净——而且整洁。在宇宙飞船内建造的城市。整齐地排列着的建筑也显出一种统一感，单从设计(design)上来看确实很漂亮。然而在明久看来，那些过于漂亮了。



感觉不到生活的杂乱。



当然这只不过是明久的观念——何况在这个城市里应该住着超过十万人的居民——但是因人的居住引起的混乱，或者说好的意义上的杂乱，并没有出现在这里。就连空气也经过了彻底的管理，仿佛无菌室一般。



“……哈啊”



不由自主地叹气……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一睁眼，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如此不同，到底该先从什么开始感叹——就连那个顺序也搞不清楚。



“……软弱”



很小的一声嘟囔，但清楚地传到耳朵里。



回头看去，与站在数米开外的美铃对上了视线。那偌大的——而且气势凛然的双瞳没好气地瞪着明久。



“我们居然会被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男孩帮上忙……”



“……你说什么？”



尖刻的语句，在明久的心中激起波澜。



对待女性要温柔——虽然这是明久的信条，但对于想要吵架的对手就另当别论了——明久还不至于那么老好人。



“我说你没出息”



美铃不悦地说。



虽然语气还算冷静——但眉间已刻上深深的皱纹。实际上，自从早上被明久看见了穿着内衣的样子之后，就一直是这副表情。



“昨天那一战，能活下来靠的都是你。这一点已经明白了，也很感谢你”



说到这里——美铃将视线从明久身上移开。



“一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被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唉声叹气的男的帮上忙，就感觉没出息或者说不甘心。让我明白了——我也还差得远啊”



真会说话啊。



“你……”



知道什么？——这句话涌到嘴边。



但明久克制着将那句话咽了下去。冲一个女孩子发火是很没有面子的——而且毫无意义。



（……终究、和我是不一样的啊）



这样想到。



沧桑巨变的城市。



全然不同的人类。



干脆全部都完全不一样反而更干脆一些——可偏偏有那么一些部分还有些相似，让人产生某种错觉。这里是三千年后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与明久所生活的时代有不同。



逻辑也好，常识也好。



而且恐怕——就连<人>的定义以及其内心的样子，都有所不同。



这儿不是自己所习惯的世界。



被曾经养育了自己的世界所抛弃——这样的孤独感强烈地攥住明久。



没有实际地被扔到这样的状况下的人，恐怕是不会明白这种感觉的吧。而且连身体构造都不一样的生物，说不定连产生的感情也有所不同。



长有翅膀的鸟儿不会明白长有腮的鱼的不安。



被饲养的狗也不会明白流浪猫的孤独。



所以美铃也不会明白。



这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啊——在这儿在这儿”



听到露柯特的声音，明久和美铃回过头来。



屋顶的一部分跳起来一般打开——从那里露出露柯特的面孔。



这个建筑本来就没有顶层的房间，在紧急情况下建筑本身被密封，作为避难所使用——就连出入口都是跳台的模样。



“已经准备好了哦。往这边走”



露柯特说着，招了招手。



***



这简直是……古希腊的神殿一般的景象。



数根巨大的柱子并列在一起，连接着高高的天花板和广阔的地面。直径大概在四米以上，高度至少有二十米了吧。



实际上，这就是刚才明久和美铃所在的屋顶的建筑的内部。明久感觉这有近十层楼高了……而实际上这不过是单层的平房。



在它的内侧，并列有看起来像金属制的巨大的柱子。甚至可以说，整个空间被柱子占去了许多，而没有多少剩余。



“…………”



明久呆呆地仰望着。



在他的身后——



“——来了啊”



有人向他搭话。



听起来是年轻的女孩清冽的声音——但语气十分冷静。用词虽有些强硬，但并不觉得冷淡。甚至可以说……



“……你是”



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女子，明久对她有着印象。



在强化外装器官里面的时候，对露柯特等人下达指示的指挥官。覆盖有短小的毛发的耳朵，以及那个尾巴，从这些看来，这个<教官>也是和美铃一样，表现出明显的半兽系因子。



“阿缇·0008·伽奥尔格璐芙”



女孩站在那里，报上自己的姓名。



“总之叫我阿缇就好。虽然也有人叫我<前辈>或<教官>，但你现在并不是我的学生，所以那些叫法都不适用”



“哈啊……”



“仅限这回而言，是现场监督。请多关照”



她毫无表情地说道。



根据对话的进行，还以为她会表示要握手什么的，但阿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还是说——握手这个习惯，在这长达三千年的时间里已经被废除了吗。



“好、好的。请多关照——我是峰部明久”



“我知道。——那就开始吧”



这样淡淡地说了之后，阿缇走到墙壁前。她在墙壁的适当的位置上用手比划着说了些什么——这时，就像在伊古泽尔德的房间里发生的一样，椅子和桌子从地面上长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坐在了那里。



仔细看的话，桌子上面不知何时还生成了显示画面和开关之类的东西。那应该是控制台吧。



“那么”



阿缇向明久说。



“脱掉吧”



“——什么？”



“脱掉吧”



“…………”



反射性地重新询问了一遍——但似乎并没有听错。



“那个……”



明久举起一只手提问。



“我听说是什么实验，具体是要做什么？”



刚才与伊古泽尔德会面的时候——明久被请求给予<协助>。



那绝不是强制性的要求，但也实在是不能拒绝。



何况，如果伊古泽尔德等人的说明是真的，那么对于现在的明久，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也没有容身之处。再加上朱乃还在他们的手上接受着治疗，根本无法拒绝这个请求。



确认原种人类明久的特异性——记得伊古泽尔德等人一开始是这么说的。



“…………”



阿缇一言不发地盯着明久看了一会儿。



“——贝尔蕾塔”



“是”



听到传令，站在一根柱子的下面的贝尔蕾塔来到这边。



她与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样，在泳装一样的衣服上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视线不自觉地向藏在白衣中的那丰满的胸部和纤细的腰部飘去——意识到之后，明久慌忙将目光移开。



（男人的本性还真是可悲啊）



如此想到。



虽然直到刚才为止还在看着美铃她们，想着<到底和我不一样>，但却对贝尔蕾塔的外貌产生异念什么的。就算被美铃骂成没有节操，明久也无话可说。



“说明一下。也顺便看看你们到底有没有正确地理解这个实验的目的”



“是”



贝尔蕾塔颔首。



她重新面向明久说道。



“是关于强化外装器官的实验”



“强化外装器官就是——那个”



“是的。就是被明久先生称作<女神>的那个”



贝尔蕾塔点了点头。



根据她的说明……那个强化外装器官似乎是，以被称作构造材质(material)的液体作为原材料生成的<扩大的>人类。具体地说，是向构造材质通以一定的信号，形成装备者(spirit)如同字面意思的<外装器官>。



也就是说，穿戴强化外装器官，比起说是<乘坐巨人>，更正确的说法似乎应该是<形成巨人>。



“强化外装器官本来是以装备者的基因信息为基础形成的，可以说是<自身肉体的扩展>。所以它的能力也依赖于装备者自身的能力”



这样说着，贝尔蕾塔从白色上衣的口袋里咻地拔出一支笔一样的东西，将其扔到空中。



笔在空中划出一段短暂的抛物线——然而在途中停止运动，静止在半空中。



明久注意到贝尔蕾塔的瞳孔比平常更加明亮地放出血红色的光芒。



（那个时候也——）



被美铃的强化外装器官险些压扁的时候，还有避难时被涮出去的时候，都感觉到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帮助着明久——看来那似乎就是贝尔蕾塔的能力。



“我的能力是这个念动”



一边摆动手指让笔在空中飘动，贝尔蕾塔一边说道。



“本来是无法移动太大的物体的，但装备强化外装器官之后，平均输出最大可轻易地增大至二百一十六倍，瞬时最大输出——”



“不过贝尔蕾塔在那个时候救了我吧？”



兼带确认的意图，明久如此问道。



“……哎？”



“比如被美铃的强化外装器官压到的时候。还有侵略体袭击过来，天花板崩塌的时候。会不会在拉着我逃跑的时候也使用了那个能力？”



“呃……是的。是这样……”



“虽然说无法移动太大的物体，但一瞬间也是能够移动一个人大小的物体吧？”



“……的确是这样”



贝尔蕾塔稍显害羞地回答。



“总感觉我有好几次都让贝尔蕾塔救了”



自己和朱乃的疗伤，还有危机的回避。



“那个。贝尔蕾塔”



“是”



“怎么说呢——现在的我能做的事情恐怕十分有限，但如果有什么能够为贝尔蕾塔做的事情的话，就告诉我吧。不只是口头上的道谢，而是真的想要做些什么。拜托了”



“……好的。如果以后有事情的话”



贝尔蕾塔似乎很开心，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轻咳了一下，表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继续刚才的说明。



“本来的话，一个强化外装器官里面只能乘坐一名装备者。如果不小心有两个人进入，那么子宫筒——就是那个巨大的柱子——就无法判断应该读取哪个人的基因而产生混乱，无法正确形成强化外装器官。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而且子宫筒还分为XY型和XX型——即男性用和女性用，如果男性进入了女性用的XX型子宫筒内，也是无法正确形成强化外装器官的。



“……那么我和露柯特一同进入了强化外装器官里面是”



“是的。是过去从未有过先例的异常事态(irregular)”



贝尔蕾塔给出了如此的评价。



“不仅成功形成了强化外装器官，而且特殊机能增幅装置工作时产生的增幅率也远远高于正常值……既然露柯特自身并没有变化，那么这个异常事态的原因毫无疑问，就是明久先生您”



“……就算你这么说”



明久自身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的确，自己部分地干涉了露柯特对强化外装器官的控制是事实。然而那并不是出于明久的本意——而且如果问能否再做一遍同样的事情，说实话没有自信。



这么说了之后——



“所以说要确认这一点”



贝尔蕾塔如此说道。



“确认？”



“与露柯特以外的人一同进入子宫筒，看能否产生相同的现象——这样的一个实验。就眼下而言，那个人就是我或者美铃中的一个。然后与另外的装备者的强化外装器官进行模拟战——这样”



“关于这件事”



阿缇插入对话。



“总之，先和美铃一组吧”



“——哎”



明久和美铃几乎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



“和……和我！？”



美铃的表情十分惊愕——然后明显地犹豫起来。



看来和贝尔蕾塔不同，她事前没有得到对于这次的<实验>详细的信息。



“没错。你上”



虽然语气和声音都十分平淡，但阿缇的命令显然不容他人提出异议。



“你的心情也不是不能明白。但现在可没工夫考虑个人的感情”



“…………”



美铃低下头，咬着嘴唇。



对着露出十分纠结的表情的她，阿缇进一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