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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时五分 第五区(1 / 2)



骑在路边浑身是血的男人身上的男人刚举起双臂大吼示威,另一个男人便从后方一脚打断了他。就在旁边有一名半裸的女人抱着酒瓶酣睡不醒,还有一群最多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大叫着发着怪声彼此殴打踢踹。因为这里是艾尔甸所以没人制止是再正常不过,可甚至都没有吸引到旁人注意就显得有些异常了。放眼所见到处都是背着大包行李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原本就已经是很可怕的人流量,再加上行李使得每个人占据的空间大幅增加,导致道路变得极度拥挤。有人撞在一起,有人推搡抱怨,有人吵着吵着便动起手来、演变成群殴。贫穷的小孩子们朝着掉落在地的行李蜂拥而去,又被盯准钱财的肮脏大人们踹开。在街头高声叫喊着‘自由的终焉’、‘世界的毁灭’的醉汉们,也不知是谁起的名,人们称他们为“空谈士”。还有只要一见到女人就缠上去、或是满脸笑容或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求你了让我干一回吧就一回让我干一次吧就插进去一点点拜托了”的男人,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想干的话就强行拖到阴暗的角落里强暴这才是艾尔甸的一贯风格,像那样缠着人不放的倒是从未见过。也有的男人光着身子在街上游荡,朝着女人冲过去却被一肘打倒——这种情景倒是并不稀奇,在夜晚的库拉那得算是司空见惯——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第五区就很少见了。而且,数量还不少,简直如同那愚蠢至极的行径成了某种流行一样。要说多的话,无人顾及的尸体数量也很多。街上的每个人都杀气四溢,心浮气躁,像是失去了理智——说每个人都是这样可能有些过于绝对,仔细看看,也有不少人的生活一如往常。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形式并不固定,可如果我们有着名为日常的东西的话,马上、在不远的将来,这日常就将被破坏,离我们而去。明明面临着这种可能性却仍然一如平常,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一种异常。嘛,肯定也有的人只是因为城门一带都已混乱不堪想出城也出不去,所以才破罐破摔罢了。



总而言之,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艾尔甸。



不安、焦躁、愤怒、狂乱、心灰意冷、混杂着格格不入的平稳,将整个城市填满,汹涌不定却完全没有发泄出口。



“真是吓人……”玛利亚罗斯一刻不敢放松地观察着周围,将兜帽稍微拉紧了些。



这种时候,必须得比平常更加警戒。不过从另一方面想,大家如今光是处理自己的事务就已经很累了,好像根本没空再去管其他人,只要保持着已经成为本能的自卫准备,似乎也不会遭遇什么大危险。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论何时发生任何事也都不奇怪,下一个瞬间,也许就会被卷入什么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态中。应该说,已经卷进去了,比如战争之类的,完全是莫名其妙地遭殃。



总之,就算待在收容所,目前也没有任何事情帮得上忙。只能外出亲身探查城市的情况,要是可能的话顺便采购一些物资。往常在这种时候总能发挥巨大作用的皮巴涅鲁目前正在接受包裹左脚伤口安装义足的手术,因此只能让露西陪同。嘛,这孩子只要拜托他什么就会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满心欢喜,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真是干劲十足啊。



“——然而,为什么马上就走散了啊。那孩子真是的,是不是太奇怪了啊。呀,要说奇怪的话,倒的确是很奇怪……”



大概是只顾盯着路过的可爱女孩子看,一不留神就走散了吧。总是满不在乎地干出这种可笑至极的事,还相当频繁。



“不过倒是挺有趣的。而且不管在什么方面都不稀松平常。果然是因为好奇心太强吧?对我来说只要不造成太大危害的话——而且也的确没怎么添麻烦嘛。姑且算是吧。还挺努力的。那孩子天生就是这种性格……”



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自言自语。这已经成了一种癖好。不过声音不大,嘴巴也基本不怎么动,应该不会被旁人认为是脑子不正常。不过——



“这癖好、是不是不太好……嗯?”玛利亚罗斯停下脚步,眨了好几下眼。



我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头脑还在思考时,身体已经本能地作出了反应。



玛利亚罗斯向后一跳。



来了。



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



玛利亚罗斯正在本忒咖啡前的道路另一侧、距离建筑物外壁一美迪尔之外的地方快步行走。



大概,就是从身旁建筑物的窗户,或是屋顶上。



有东西落了下来。



哇,是人——头脑如此得出结论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看得清清楚楚。以怪诞的坠落方式,头朝下,双臂张开,紧并着的双腿伸得笔直,而且,如果没看错的话,还盯着地面露出了笑容。



然后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与地面冲突,恐怕是脸面着地。



响起什么东西被挤扁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东西四处飞散,那家伙张开双臂伸直两腿的姿势大概又保持了一秒。



随后双腿分开倒在地上。不对,应该是倒过来了。



朝着我这边。



不会吧。



这算什么。不行不行。哪有这种事。别过来。都说了别过来。玛利亚罗斯瞪着眼睛心中骂个不停,又一次向后跳了一步,总算是躲开了眼前的尸体,却和身后的某人撞在了一起,被对方“喂!”地怒喝。明显是我的不对,因此道了一声歉正要跑开,头上又有什么东西落了过来。抬头一看,还能是什么东西啊。



依然是人。



依然张开着双臂,躲不过去——不,还好,就差一点点。



第二名跳楼者,在玛利亚罗斯脚趾外三十桑取左右的地方头部着地。距离实在是太近,拜之所赐身上淋到了一些不想被淋到的东西。玛利亚罗斯不禁发出呻吟:“——唔呃……”



走在前方四、五美迪尔处的男子被第三名跳楼者直接砸中。两人摔作一团时,第四名跳楼者就在紧旁与地面碰撞,紧接着第五名、第六名跳楼者又连累数名路过行人遭殃。怎、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等等……”等等——上面又来……?



抬起头的时候,对方已经近在眼前,可以算是至近距离。这家伙也同样张开双臂,大概两腿也是并紧伸直着的吧。他的视线与自己对到了一起。



那家伙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弱男人,似乎很开心地笑着。根本躲不过去,没办法了。这样的话根本来不及——应该吧……?即便如此玛利亚罗斯仍试着向侧旁闪躲,就在此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AAAAAAAAAAAAAAHHHHHHHHHHH……!”



听到了声音。含着某些危险而又深不可测的部分、穿透力极强的声音。玛利亚罗斯认识这个声音。



“KAAAAAAAAAAAAAAAAAAAAAHHHHHHHHHHHHHHHHH……!”



真是何等惊人的跳跃能力。



声音的主人高高跃起一记飞踢将第七名跳楼者踹开。



第七名跳楼者撞在建筑的外壁上,而声音的主人则在玛利亚罗斯身边二美迪尔处落地。



“——玛利亚桑……!没事吧……!?”



“啊……”玛利亚罗斯正欲点头又停了下来,再次向上方望去。正好屋顶上又有另外的男人正打算落下。不只是一人,三人、不、四个人。虽然完全不明白具体情况,但可以确定的是有一批自杀志愿者正聚集在某个建筑物的屋顶上,打算大家一起和睦地跳楼去死。而我似乎恰好位于这莫名其妙的现场之中。玛利亚罗斯拔腿就跑,为了不再被卷入其中,必须马上与这幢楼拉开距离。“——露西!这边……!”



“唔!?啊、是……!”



露西一瞬间就追上了玛利亚罗斯,真是让人火大。惊人的爆发力,简直不真实的加速能力。两人并排冲过道路来到另一侧的建筑物附近。回头一看,似乎这些自杀志愿者们终于全员得偿所愿。那幢建筑的屋顶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怎么回事啊、那是……”露西僵硬地笑了笑,“一不留神走散了,正在到处找呢,就发现有人朝着玛利亚桑扑下来……”



“呀,他们倒不是盯上我了啦……”玛利亚罗斯叹了口气,吞了口唾沫,“……也不只是那个人。有好多人。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自杀志愿者们选择的建筑物,从外侧的窗户数量来判断,应该是七层高。那种高度,要是脚先落地的话也许不至于马上死亡,可如果像那样以头部、准确地说是脸着地的话肯定会死。连苏生也不可能。他们应该是想死,可想死的话就自己去死啊,被卷进去的无辜群众实在是值得同情。我自己也差点遭殃。



道路两旁哗然一片。当然啦,就算是艾尔甸,也很少见到那么多人接连从楼顶跳下来。说不定至今为止还从未发生过。至少,据玛利亚罗斯所知没有。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自杀?”



“嘛,应该……就是吧?如果不想死,谁会以那种方式跳下来啊,应该说根本就不会跳。”



“不过、总觉得——”露西张开双臂,试着跳起来,“像这样跳下来,看上去倒像是想要飞呢。”



“呀,可他们不会飞嘛。又不是鸟。”



“……说的是啊。”



“没错吧。”



“真是、莫名其妙。太莫名其妙了。这座城市。”



“是挺莫名其妙的。在这种时候,也是无可奈何吧。该怎么说、自暴自弃的人本来就挺多,在这种情况下,精神很容易突然失衡,然后就做出这种事……吧?其实我也不是很懂。”



“比起去死,明明还有很多事可以去做呢……”露西撅起嘴,眺望着无法飞翔只能坠落在地的人们的尸骸。



“很多、吗……”



虽然这话也许没错,可如果换作是我,若没有同伴没有朋友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入侵者的话又会如何?



想要离开艾尔甸并不容易。即便是成功逃脱,也没有能够回去的故乡,没有充分的储蓄,没有能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前路没有希望。而且,以每日的生活越来越艰辛的状态再碰上这种事态,也许产生死了还比较好的想法是很正常的。而艾尔甸如今处于这种境遇的人一定不在少数。玛利亚罗斯也是,如果不加入ZOO,就只会一直是个孤独的三流入侵者。



而现在不同了。



正因为如此,才能这么拼命。



因为有许多想要保护、无法舍弃的事物。



“露西。”



“嗯?”



“刚才,帮大忙了。谢谢你。”



“诶……!?”露西表情凌乱地挠了挠头,“呀其实没什么。追究起来,也是我走散了的错,而且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完全没有,对吧?还差得远呢,我这种人。真想为了能帮上大家的忙而变强,越快越好。”



“你已经很努力了。”玛利亚罗斯轻轻拍了拍露西的肩膀。



说起来,这家伙真是长高了啊。



个子窜得也太快了。



想到这里,不禁郁闷起来,玛利亚罗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都是认可你的,所以不要太焦急。”



“真、真的吗?唔哼哼哼。是么。那就好。想来我的体力应该已经锻炼出来了。”



“嗯。体力已经是相当怪异的级别了。”



“怪异这种词,说起来会让人害羞的呀。虽然自夸有些不好,但我感觉我的身法应该也不错,就是还有些多余的动作。”



“挺好的挺好的。”



“真的吗?”



“真的真的。”



“其实,剑术感觉也进步了不少呀。不,当然只是一点点啦,没错吧?就好比一张白纸上终于有了点颜色。”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



“……真的啊……?”



“嗯。”玛利亚罗斯仍摆着笑脸,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露西的头顶狠拍了一记。



“好疼!?”露西如同被主人痛骂的小狗一样蜷缩起身体,“——哎?哎?哎……?为、为什么要打我……?”



“没什么没什么。”玛利亚罗斯做了一次深呼吸,“——嗯。没什么。”



冷静,冷静。露西是个直率的孩子,有的时候过于老实,显得有些迟钝,微妙地有些烦人,但他完全没有恶意。他的急速成长的确是事实,这自然是一件好事,说实话,好得让人嫉妒,应该说我已经在嫉妒了,可作为一个前辈,一个年长者,应该更加沉稳——要是我的心胸有那么宽广,哪还用得上这么辛苦。



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的了,我一直都是这样,不可能简单地改变。不过,总是这么小气,连我自己都要讨厌自己了,而且现在明明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



被露西援助,是这么让我受挫的事吗……?



无法否定。是啊。像刚才那种情况,要是任其发展下去,大概会出大事的。首先肯定会受重伤,要是运气不好,也许就死了。而且这种危机是无法回避的。人居然从天上掉下来,这种事谁会想得到嘛,只要没有预知能力就不可能猜得到,所以完全没办法。然而,我被人救了下来。



救我的人偏偏是露西。



为什么是露西啊。



不是露西的话,我又期待着谁来救?



玛利亚罗斯环视四周。



刚才、我又是在寻找什么……?



“那个、”露西窥视着我的表情,“玛利亚桑……?”



“哎?怎么?”



“你没事吗?”



“你、你指什么?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那个、总感觉……”露西低下头吞吞吐吐,“看上去,有点像是快要哭出来——啊、对、对不起,只是、真的只是在我眼里看起来是那样——”



玛利亚罗斯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捅向露西的眼窝。“这玩意儿是瞎了吗。”



“嘎!”露西两手捂住眼睛,“……好、好疼。真的很疼啊。现在还在疼……”



“谁让你说那么莫名其妙的话?自作自受,有什么好哭的。”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非常抱歉。请原谅我吧……”



“哼,要不要原谅呢~~”玛利亚罗斯哧笑着,无意中捂住了钝痛着的胸口。肯定,那家伙已经不会再来帮我了。



一部分自己这么认为,另一部分自己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烦死人了这种事干脆不要管了,反正是怎么样都好为什么还要去想它。真讨厌,现在明明不是应该想这种事的时候。



十四时四十二分 n’ebula



塔里艾洛那原本就左右不对称的歪斜脸庞进一步扭曲,摆出仿佛嚼着世上最苦的东西的表情,啜饮着从厨房里擅自取出的音美婆婆珍藏好酒。肯定是心情极度不好,不过他的心情就基本没好过。



用手撑着脸、望着远方某处的贝蒂,不知为何一副神经过敏的模样。本以为是身体不舒服,其实并不是这样,而是因为在意某件事。恐怕是和为帝国军工作的闪光魔女有关吧。虽然她很少谈起,但与自己的老师和数名同门师姐妹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刺在贝蒂心口无法拔除的荆棘。



利契耶鲁看上去像是坐在椅子上,其实屁股是悬空的,仅以单手小指按在椅子上支撑体重。



其他还有,亚鲁巴特、施特烈豪森、亨德里克、德尔盖、寂星、约格·弗洛优·梅道夫·赛肯格连麦瑟希、夏子、维多利亚、米希莉亚、白妙,大家都无所事事地在n’ebula一层的餐厅里各自分散坐着,被如同褪了色的午后沉重空气包围,寂静中带着一丝疲惫。



从早上开始就在建筑外壁挂上帆布专心涂抹不可思议绘画的“巨匠”彭德静静地走进店内开始在地板上描绘什么。跟在他身后的波达达格在不远处蹲下注视着彭德的工作。店内唯一的服务员,在音美婆婆不在的时候本应挺身而出守护这家店的胜男,正趴在吧台上鼾声如雷。



“现在这里已经快要全部成为艺术作品的一部分了。”塔里艾洛哼了一声挥舞手中酒杯,“等老太婆回来了,受到牵连的话不知道要被骂成什么样。”



贝蒂抬起头瞥了一眼塔里艾洛,正打算说什么又闭上了嘴。随后,比起嘲笑塔里艾洛更像是自嘲地笑了笑。“是啊。”



利契耶鲁的身体开始缓缓上下移动。似乎光是用手指支撑体重已经无法让他满足了。



“——总之。”亚济安注视着眼前坐在椅子上紧盯着自己的女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但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她。



穿男装、带假胡子之类的倒是无所谓。



“可以的话——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强·史坦巴克挠着假胡子微笑道:“请随意问。”



“你总是戴着手套,然而,永远只戴单手。”



“正是。”



“而且并不是固定的。有的时候戴在右手上,有的时候又是左手。感觉似乎每次见到你时都不一样,是我记错了吗?”



“不。正如您所说。”



“……亏你注意得到啊。”塔里艾洛小声嘟哝着咂了咂舌,“真让人反胃。”



贝蒂耸了耸肩。“我倒是没注意到。不是一直戴在右手上吗?”



“这种行为,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这是为了平衡。”强·史坦巴克快速举起两手示意,“我是个女人,所以要穿男装来保持平衡。我惯用右手,所以就得偶尔有意识地使用左手来保持平衡。”



亚济安摸着下巴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呀,根本就是莫名其妙好吗?”



“吵死了,塔里艾洛。现在正在说正事呢。”



“闭嘴,贝蒂。明明就你话最多。”



“我又不像你那么烦人。”



“那整天烦我的又是哪一位啊?”



“谁啊?在哪里啊?”



“当然就是你啊。”



“塔溜咧啰!”



“嘎、米希莉亚、你这家伙,别黏过来!热死了!白痴吗!”



“塔溜咧啰!啦可啦可~~”



“烦死了!不想被打的话就赶紧滚!”



“哎呀。怎么可以这么冷淡呀。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你不是挺温柔的吗。”



“你、你说谁——”



“啦可~~塔溜咧啰~~啦可~~”



“靠……!真是吵死了!灭了你哦,快滚!”



“要是生个孩子的话,你意外地会是个好爸爸哦。话说,你就没一两个孩子吗?感觉应该有才对啊。”



“没有!谁要生孩子啊!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想被干得怀孕吗!”



“啊啊——”贝蒂做出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推开的动作,“我没戏的。”



“哈?”



“你看,我的身体,被摆弄太多啦。已经没那个机能了。这种事也许很少有人知道,不过在魔术士中可是很常见的哦?”



“这倒是……”塔里艾洛不管推开多少次米希莉亚都会再度缠上来,他最终还是放弃,被米希莉亚紧紧抱着,又喝了口酒,“——省了不少麻烦。小屁孩儿可不是好养的。”



强·史坦巴克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塔里艾洛和贝蒂拌嘴。



“你——”刚对她开口,她便立即回头应答。“在。”



感情并不丰富,也不像是刻意抑制感情,似乎也没有紧张。非要说的话,就是沉稳而满足。自己的观察能力虽然并不十分可靠,但看上去就是如此。



“脱离午餐时间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已经有了打算。”



“是你必须要做的事吗?”



“不,是我想做的事。”



“在这里的话做不到?”



强·史坦巴克摆弄着假胡子的尖端,扫视了一遍店内。“是的。”



亚济安轻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强·史坦巴克无言地从椅子上站起,拿起靠在桌上的手杖行了一礼。



靠着墙壁站着的约格推了推黑框眼镜。“祝你好运。”



强·史坦巴克如同被捅到软肋一般瞪大眼睛,又马上掩盖表情转过身去。“谢谢。”



随后,她便就这么离开了。



“哎呀——”塔里艾洛被米希莉亚拔着头发,吊起右嘴角和左眼,“到头来,依然还是个谜一般的人物。只知道她喜欢库塔尼那混账,除此之外真是一无所知。”



“哎、”亚济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她喜欢库拉尼……!?”



“哎、”贝蒂紧盯着亚济安,“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开玩笑的吧?”



“明显得不得了哦……”在一脸呆滞的夏子旁边,维多利亚努力试图蜷缩着身体。“……这个我也……知道……”



其他的家伙们,虽然不是全部,但也有大半苦笑着点头。



“——真是的……”塔里艾洛抓住米希莉亚的手腕拯救出自己的头发,“明明能察觉到那么奇怪的细节,却连这么明显的事都发现不了。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敏锐还是迟钝了。还是说,你只是单纯地在那方面完全不行?”



“没、没那回事啦。”亚济安别开脸去,“没那回事。”



“不心虚的话,为什么要说两遍?”



“别这样,塔里艾洛。多可怜啊,他还是个孩子呢。”



“哦,是啊。欺负小鬼头可不像样。”



要是让他们闭嘴的话只会起到反效果,你们以为我会被这种幼稚的挑衅惹怒吗。再说我也没那个心情。



——保重。



那一句话,以及如同在犹豫过后痛下决心的表情,都极为沉重。



并非强烈的拒绝,也不是明确的诀别。可正因为此,反倒充满了真实感。



说真的,我一直以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被讨厌了,现在也是同样的想法。应该说,是希望没被讨厌,相信自己没被讨厌。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没被讨厌,也不代表就没有任何问题。这种事并不简单,总是难遂人愿。



午餐时间的同伴们也是,都有各自错综复杂的烦恼。正因为此,即便是看得见前进的方向,也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难以前行。很多时候,人都总也无法朝着一个方向径直前行,这也是很多人唯一的生存方式。



强·史坦巴克说,她有想做的事。



她打算沿着自己想走的路前进,想要努力冲刺。如果为此她必须得离开这里,那就让她离开也好。理当如此。今后就算无法一同前行,也能够祈祷她好运。



如果你是真心期望与我分开,即便是痛苦得身心欲裂,我也会忍耐下去。忍得下去。



忍不下去。



忍得下去。



忍不下去。



忍得下去。



忍不下去。



忍得下去。忍得下去。忍得下去。忍得下去。忍得下去。忍得下去。忍得下去。



就算忍不下去,也必须得忍下去。



为了你……!



突然,天花板上响起了某种东西砸上去的声音。似乎是连在椅子上用小指做俯卧撑也无法让他满足,利契耶鲁抬起巨大的身躯开始倒立,结果就是踢到了天花板。



“你在干什么啊……”



“锻炼。”



“这是锻炼……?”



“有必要。”



“居然一年比一年壮。汗臭好重,恶心死了。”



“不存在极限。”



“真是无法交流。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是这种人——喂,头头。”塔里艾洛将酒杯砸在桌子上,大声打了个嗝。



贝蒂皱起眉头。“你这人真没品。”



“别他妈装纯洁。”塔里艾洛拧了拧脖子,“——不过,要说纯洁的话,好像的确是不经人事。”



“你什么意思!活得不耐烦了吗!?”



塔里艾洛无视脸红了的贝蒂瞪着亚济安。“差不多该决定了。这是你必须得做的事。”



“不用你提醒。”亚济安望着专心致志挥着画笔将地板变作艺术品的彭德,“对于我们来说,这座城市、这个场所都并不是不可或缺。只要是我们存在的地方,就是午餐时间。——找个合适的机会,离开艾尔甸吧。”



十八时八分 安鲁克草原



一群狂乱的野马,播撒着汗水和唾液,在夕暮的草原上疾速奔驰,宛如怒涛。它们到底在奔向何处?西北方。径直朝着西北方。



突然,一匹马口吐混着鲜血的白沫绊倒在地。其他的马对此不管不顾,一个劲地奔跑,它们根本注意不到同伴的状况,它们只顾得上拼命狂奔,一步也不能停。它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奔向何处,假使它们有思考能力,也没有思考的闲暇。



驱赶着它们的,是恐怖。



它们被恐惧完全支配。



它们被追赶着,那东西就在它们身后渐渐迫近,那毫无疑问是怪物。它们能听到那怪物无声的足音,能感受到怪物的气息。很近。就在附近。马上就要被怪物踩在脚下。马上就要崩溃。



又有一匹马即将筋疲力竭,正是跑在最前面的那匹。



在那马背上,有着人类的身影。



是个男性。上半边脸被护目镜覆盖。头顶上残留着一撮与耳后方相连的白发,身穿黑白相间的小袖,右臂伸进敞开着的衣襟,左手收在袖中。背上负着一柄长刀,不管怎么看都不年轻,是个老人。



这群马当然都是野马,没有挂鞍,又是全力奔驰,想要骑在马上是极为困难的。即便如此,老人依然【站】着。



在马背上,一撮白发和小袖的衣袖飘动,老人像一根棒子一样若无其事地直立。



若是常人、不、就算不是常人,看到这幅光景也会怀疑自己的眼睛。然而老人的模样看上去根本就是满不在乎——这倒不是重点,像那样站在马背上,这个现象本身就是不可能发生的。



即便如此,马匹若是摔倒,哪怕是那老人也不可能依然岿然不动。



就在马摔倒的前一刻,老人跳了起来。



转移到旁边另一匹马的背上,随后又和之前一样回到了直立不动的姿势,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说到底,这些马到底察觉到了吗。那让它们不眠不休持续奔跑的恐怖的源头正是那老人。老人虽然看上去泰然自若一动不动,却在持续向马群施以威压。



这对老人来说极为简单,甚至不必拔出自己已磨练至巅峰的刀。只需不去抑制自己心底涌动着的炙热情感,让它散发出来少许便好。



只要想想便好。



“吾师啊……”



那个春日在脑中萦绕不散,并不是刻意回想起来,而是仿佛黏在了头颅内侧取也取不下来。



毫无疑问是春季,却感觉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在地底、地下、地下城中,有六人潜伏着。老人那时还很年轻,只是个鲁莽的臭小鬼。D13下层达那姆雷,本应是蜥蜴人的巢穴,却让祭品之园的居民在此大逞威风。六根手臂、三个头颅、全身刺满了无数粗大长针的“苦丧津”,堕亚亚亚堕亚亚亚堕亚亚亚堕亚亚亚地大叫,将蜥蜴人们蹂躏、吞食又吐出来,吐得到处都是。按常识考虑,这时应该立即逃离,也的确有人感到畏惧,打算逃跑。可结果却硬着头皮上前迎击,这决定极为无谋,愚蠢的年轻入侵者们一个个轻易死去,被杀死,被吞食。只剩下了年轻时的老人。他从未想象过这般的惨败,也从未认识到死亡的严重性,他甚至根本不觉得自己会死。他错了。他畏惧地蜷缩身体,小便失禁,连一句饶命也说不出口。说了也没用,祭品之园的居民根本不懂人类的语言。苦丧津流着红黑色的眼泪,堕亚亚亚堕亚亚亚堕亚亚亚堕亚亚亚地叫着,将年轻时的老人、一个臭小鬼,以六只手臂抓起。



就在被揉成一团的前一刻,一阵红色疾风刮过。



苦丧津的六根手臂全部被斩断。



应该不是人。虽然有着人类的体型,却明显不同。完全算是两个物种。即便如此也只能称呼她为“人”。那个浑身鲜红的人很美,仅仅只是感怀于她的美,便沉醉于其中无法自拔。心被她夺去,从未想过要讨还回来。自那以来,这颗心就一直在她手中。



“察觉到气息过来一看。”红色的人以女声低语,“结果却不过如此。”



从头顶至脚底约二美迪尔七桑取。覆盖着全身的红色装甲以再衍纤维和特殊复合钢材制成,知道这种材料存在的人世间就没有几个。当时还很年轻的老人自然也是不知的,他后来费劲千辛万苦——实际上他并不觉得辛苦——才查明。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他能够确信:是她自己亲手创造出了自己。体格像是女性——应该说是以人类的女性为模板朝着战斗方向特化,一遍又一遍重复调整最终得来的形状。话虽如此,胸部有着隆起,腰部纤细,手脚修长。非常长。而那似乎是凭借着某种机械构造收纳于双臂之中的双刀并非是她的创造物,刀身上刻着铭文“绯之魂灭”,那是神灵佳尼斯·伊狄尔与恶魔大公阿曼的儿子、半神半魔的“弃子”尤比·伊狄尔以单性生殖留下的末裔“锻冶鬼”西尼·伊狄尔铸造的、极限之刃“银河”0078死亡金属。



虽有众多目击情报,大家口耳相传,却少有人真正相信。



即便如此,不知从何开始,她被人们称为“剑圣”。



又名“觅血者·详情不明【Van Blood XL】”。



或是“地狱送葬之红【Mortalred】”。



她的剑毫不留情而又华丽,无比鲜艳,美丽至极。



年轻不懂事唯有胆大包天算是可取之处的小鬼,瞬间变被她的魅力俘获。自那以来,不断地追逐她,失去了踪迹便再度寻找,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行为本身便成了对自己身心的锻炼。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入侵者,每次找到她的踪影,最短三十分钟、长的话能与她纠缠足足半天。



他从未想过要通过寻找她、通过在地下城中紧追与异界生物持续交战的她来磨练自己。



只是憧憬她、抑制不住对她的恋慕,被她迷得晕头转向。这是无法言喻的幸福。



不经意间握起剑,开始斩杀异界生物。如果有人妨碍,那就连人也斩。不经意间模仿起她的技巧,然而,她的体型和力量与自己完全不同,因此便自己加以修改,使其更适应自己。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这追逐在她身后的忠实信徒,被世人与剑圣相提并论。正因为比谁都更加了解她,理解她与自己之间那压倒性的、比不可触及还要广大深远的差距,他无法忍受这个称号。自己绝不是能与剑圣比肩的剑客,最多也就只是个仰视剑圣光辉的愣头青罢了。因此某一天,他开始自称为剑圣的弟子。



他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



从记事起就在艾尔甸游荡。



不知是谁给自己起的名字,他已经不记得了。只不过,在还是个淌着鼻涕的小鬼头时,有人叫他“巴拉德”,他便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名字。有人说巴拉德的剑法如同奔腾的烈火,便给他冠以“燃剑【Burning】”的称号。如此响亮的名头并不是他所期盼的,在那之后,总有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本领高强的蠢货接连不断前来挑衅,越是将他们打退,他的名气就越是高涨。



有人看上了他的剑术,为他提供工作。他赚了如同雨点般不计其数的金钱。每当拿到钱就立即花掉,女人们蜂拥而至,敌人愈发增多。可对于了解剑圣的他来说,那些人根本算不上是敌人。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很强。



自己很强,已经抵达了顶峰。于是他首次向剑圣挑战,结果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臂和左腿被砍掉。可他没有被杀。巴尼格·巴拉德躺在血泊中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杀我。



剑圣露出脸庞回答“你还有可用之处。”她并没有开口,只是用眼神传达了这个含义。他了解剑圣,因此当即便领会了。



剑圣已经没有了敌手,没有称得上是敌人的对手。剑圣总是咬着牙寻找能够一战的对手,现在的他还配不上,不过,却有潜力。变得更加、更加强大的话,就能为剑圣派上用场。



“吾师啊。吾师啊。吾师啊。”巴尼格·巴拉德半边脸刻着笑容。“——我来倾诉衷肠了。”



一群暴乱的野马,喷洒着大量的汗水、唾液,在被夕阳昏沉燃烧着的安鲁克草原上一心奔驰。



前进方向西北。



目标是、艾尔甸。



二十三时五分 第九区



有时我会想,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他个子很矮。明明吃得并不多,却一年比一年胖。腿短,脖子粗,脑袋大得惊人。不仅体格不好,皮肤也极为粗糙,布满干癣,连自己看了都觉得难以置信。脸就更糟糕了,左右眼距离奇远,甚至连高度都不同,鼻梁七扭八歪,好像处处都在抽搐的紫色嘴唇肥厚得恶心。过大的圆鼻头两侧大张着的鼻孔,真想拜托它们不要再那么显摆自己的存在感了。稀疏的头发生得跟铁丝一样,从镜子里看到都免不了背生寒意。深灰色的眼瞳中仿佛没有任何感情和知性,不禁让人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活着的人类。



让这种生物活在这世上真的好吗,真的可以吗。



不仅是外表,性格也很扭曲。又自卑又贪婪,之所以没变得卑鄙无耻,只是因为脑袋不好使罢了。就算想要变得狡猾,也没有那样的才能。不管是什么人,基本都在各种各样的意义上比自己优越,想要找个人比较竞争都办不到。像自己这种人不管做什么都不可能做好,如果去祈祷明天有个好天气,第二天肯定就会下暴雨。不能有任何期待,因为只会产生反效果,还会给旁人添麻烦。



他处于社会底层中的底层,藏在地底的裂缝中苟且偷生。靠着吃腐烂了的剩饭、甚至是剩饭被吃剩下的残渣,他才能活下来。



我为什么要活下来?



他并不是特别想活,只是因为非常怕死,所以才活了下来。



那我为什么会出生?



那都是幼小时便抛弃他的母亲、和根本没见过面的父亲的错。



十四岁时,他如变不成苍蝇的蛆虫一般,在垃圾堆的边角来回爬行,有个老爷爷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肯定就有好事发生’,后来这老爷子捡了五达拉硬币,兴高采烈地向同伴们炫耀时,被武力抢走摔倒在地撞到了后脑勺死了。



所以他一直都觉得,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好事。



但是,果然他还是打心底里盼望,总有一天能有好事发生。



“彭、彭德!托托!洛洛!大、大家都在吧!?都在的吧!?回、回应我一声啊!说句话呀!说、说不出吗!那、那就随便了!”



波达达格被命令照看“巨匠”彭德、“占卜师”托托和“骨女”洛洛。



体型干瘦的彭德基本上脑子里除了绘画再无他物,褐色皮肤看上去像小孩子一样的托托除了使用精神体进行占卜以外什么都做不了,骨瘦如柴的魔术士洛洛则正沉迷于用一百七十根木棒占卜。



这三人都不擅长与他人沟通,像彭德这种则根本就是极少说话。要说麻烦的话也的确是帮麻烦的家伙,不过他们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介意波达达格的丑恶。多亏如此,自己的自卑感不会被刺激到,光是远远看着他们做自己的事也不会被他们以不悦的表情对待,对于波达达格来说算是比较容易自处的了。



也许正因为此,塔里艾洛才将这个任务交给波达达格。对于塔里艾洛来说,也许只是嫌麻烦推掉一个苦差事,但波达达格很高兴。自己这种人居然有派上用场的一天,真是幸福得难以置信。塔里艾洛嘴巴很毒,性格也粗暴,光是远远看着就浑身冷汗,非常讨厌,但在这件事上还是得感谢他。



“……但、但是,我、做、做得好吗……有、有点不安——等、喂、彭德、你、你要去哪里!”波达达格抓住晃晃悠悠不知打算去哪里的彭德的衣襟将他拽了回来,“不、不行!听好了,不能走,彭德!听得懂吗?听不懂啊……”



托托和洛洛目前暂且都乖乖地待在原地,可说不定不知何时就会和彭德一样毫无征兆地突然行动起来,因此眼睛必须盯紧了一刻也不能松懈。在通往玛贝拉斯·古德大街的这条小路上,除波达达格以外,雷切、祝花、寂星、昂哥森、雷吉兄妹、白妙、缪奇都被分配到了指定地点,有着各自的职责。万一发生什么状况,也许侠胆热肠的雷切之类的人会帮波达达格一把,但最好还是不要麻烦大家。



“……要、要是我做不好。连、连这种事都做不好的话、我、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不过本来、我这种人、就不该活着才好……”



见到自己丑恶容貌的人都会产生厌恶感,有时还会被催生愤怒,这一点波达达格早以身体领会了无数遍。经常被人以“恶心”“碍眼”为由殴打、踢踹、丢来石块或是什么东西的碎片,早就习惯了。即便如此波达达格也没有隐藏自己的脸。



这是为什么?



他当时倒是没有考虑过,现在仔细想来,大概是因为如果真的将容貌隐藏,谁都注意不到波达达格,那种寂寞会比死还难受。



那个时候也是,被路过的醉汉突然踢来一脚、毫无缘由地大声痛骂、随后是一通毒打。对方应该是三人,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现在已经不在了的讨债人对着他们喊了一声。‘哟,在干什么呢?’



那些家伙暴怒起来,不知天高地厚地对着包括讨债人在内的几人挥拳相向,结果转眼间便反被打倒在地。讨债人扶着波达达格站起来,说了一句‘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总之多加小心’打算离去。波达达格一个劲点头,注意力却都放在了与讨债人同行的另一个男人身上。



他虽见过几个漂亮的女人,但漂亮到让他瞠目结舌的男人还是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容貌绝不仅仅是工整。假使世间有价值一千亿达拉的宝石,也无法比得上那淡蓝色的澄澈眼瞳。有着那样的眼睛,肯定内心也美好得一塌糊涂。想到这里,那男人便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波达达格慌张地挪开视线,心想真是糟糕了。看到我这样的人,岂不是脏了那对眼睛,我天生就如此丑陋,与我接触的漂亮东西,全都会被污染。太浪费了。



就在这时男人说了一句‘要一起来吗’。



同行的人向着男人抱怨,但男人的回答,波达达格至今也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看上去好像想要跟来嘛,你们有意见?’



记得讨债人当时的确是笑了,随后搂住波达达格的肩。‘好嘞,明白了。毕竟,这可是头领的命令呀。这位小哥,能喝的话就陪我们喝几杯吧,不会喝酒的话,也可以点杯冰水嘛。’



之后被带到某家店里,被安排坐在男人旁边的席位,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了酒的味道。男人的同行人中显然有人对波达达格的容貌很看不顺眼,却没有打他踢他。那次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走出店门,与他们分别。



自那以来,波达达格一直寻觅着男人的踪迹。有三次找到并跟在他的身后,大概每次都被男人察觉到了。在第四次跟踪的时候,男人突然不见踪影,本以为是跟丢了,结果却突然出现在了身边,男人淡蓝色的眼瞳径直盯着波达达格说,‘你想要成为我们的同伴吗?’



所谓的同伴,到底是什么。



嘛,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就是全部。我不需要其他的东西,准确地说本来就没有。



因此,虽然真的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消失为好,但是,如果让除同伴以外什么都没有的我为了午餐时间干这干那,那当然,我还是会努力去做的。不管怎样,也会设法完成。一定会做到。哪怕是让我死,我也会马上在这里去死。



当然,亚济安是不会让我去死的。就算他不说,如果真的出现了让我去死比较好的状况,我也会去死。无论何时我都整装待命。因为,我现在很幸福。说真的,我虽然丑陋无能没有活着的价值,却能拥有同伴,能够不孤身一人,就已经很幸福了。像我这种渣滓不如的渣滓,却比任何人都要幸福。我这个人虽然烂透了,心情却一直是最棒的状态,因此任何时候都可以慨然赴死。不会有任何的不舍和眷恋。



“——彭德!说了多少遍了、别、别走远!托托、洛洛!不、不行、现在不是占卜的时候!稍微忍一会儿,乖乖地待着别动!”



午餐时间打算离开艾尔甸。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似乎即将攻来,留在必将成为进攻目标的首都十分危险。总之先离开艾尔甸,同伴中的一人多尔盖,以前曾是占山为王的山贼中的一员,如果对方不愿接收我们这一大批人,就武力攻占。



话虽如此,想要离开艾尔甸的人非常多,根本数不胜数。



现在,艾尔甸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就是四座城门附近,其次就是两处王立银行周边。去银行取出存款,然后逃离艾尔甸。每个人都这么打算,因此银行的窗口前总挤着上千人几乎永远都在大乱斗,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族里的有钱人如李·布拉克和克菈菈身上都带着不少现金,面临战争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舍得钱财的时候,因此都放弃了去银行取款,可要离开城市还面临着通过城门这一难关。按普通的方法,无论如何也没有通过城门的手段。



“差不多了。”前方的雷切以粗犷的声音说,“向前走吧。”



包含波达达格在内的午餐时间一行人,聚在一起沿着小路前进。现今连着四座城门的四条大街、以及通往这些大街的小路都混乱不堪,控制这条通往玛贝拉斯·古德大街的狭窄小路也不是件轻松的工作。话虽如此,波达达格也只是负责照顾彭德、托托和洛洛罢了。虽然自己这么轻松很不好意思,但波达达格充其量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事而已。随便一提,占卜出几条人数较少道路的正是托托和洛洛,他们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力。



“彭德、画得真好啊……不、别、别画了呀、彭德!来这边来这边!那个方向走反了!托托、洛洛已、已经过来了吧,好……”



马上就是玛贝拉斯·古德大街了。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昂哥森停下脚步。昂哥森的前方有着一堵墙壁,这堵墙壁朝着右侧,也就是东方试图移动,却完全不见进展。当然,这是人组成的墙壁。祝花戳了戳雷切的后背。“到时间了。”



“噢。”雷切侧过身来,以强壮的手臂护住祝花,走到了昂哥森的身边。白妙和缪奇紧跟在昂哥森、雷切和祝花的身后,波达达格和彭德、托托、洛洛、寂星、雷吉兄妹都彼此靠近几乎挤在一起。



“要开始了,喂。”昂哥森撩起中分的金发,鼻子里哼了好几声,“准备、准备。做好准备啊,混账东西们。首先是那个,心理准备。”



虽然既装腔作势又狡猾,但昂哥森非常小心谨慎。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看来非常紧张,甚至有些害怕。波达达格虽然是个窝囊废,但如今却全然没有畏惧。因为,完全不需要担心,肯定会顺利的。不如说,简直是愉悦,我现在期待得心跳个不停。



一直以来无比期待的那个瞬间,马上就要来到了。



这条小路很暗,但玛贝拉斯·古德大街上设有路灯,因此更明亮一些。



在那玛贝拉斯·古德大街的上空——话虽如此其实也仅仅是五、六美迪尔的低空,有一个黑影以惊人的速度飞过。



“噢噢噢……!”波达达格瞪大眼睛,推开白妙和缪奇冲进昂哥森和雷切之间。向东方望去,只见那黑影正在急速回旋,拥挤在玛贝拉斯·古德大街上的人们,似乎也注意到了黑影的存在。



“那、那是啥?”“鸟……!?”“好大!”“明明是晚上。”“怎么回事!”“喂、那个——”



有人抬头望着黑影,有人伸手指着黑影,而此时黑影已经从他们的头上掠过。黑影虽然只有一个,但因为其惊人的速度,给人一种遮天蔽日的错觉。有的人害怕黑影会撞来——虽然的确相去不远——发出尖叫,有人马上趴下,也有人被试图趴下的人撞倒。如果是白天,或许以一般人的视力也足以认清黑影的真面目,可现在是夜晚——准确地说是深夜。以街边路灯的亮度,只能看得清那东西很黑、似乎长着双翼、比常见的鸟类都要庞大这几点罢了。人们震惊于来路不明的黑影,变得胆怯而畏惧。



“怪、怪物啊……!”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这并非是天方夜谭,这里可是艾尔甸,过去那个SIX曾率领过巨人族半鬼人之类的异形生物在此闹得天翻地覆,巨大的基涅斯大亚鸟也曾在艾尔甸的空中飞过。以前,还有过本应该无法离开地下城的异界生物出现在地面大肆撒野的事件。在艾尔甸不管发生什么也不奇怪。本来就已经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再出现更加严重的事态也不值得惊讶。厄运总是会交叠着到来,不仅是雪上加霜,简直就是雪霜冰雹一起来。毕竟,这里可是艾尔甸啊。



“救、救命啊!”“快跑……!”“别推我!”“滚!”“好疼疼疼疼……!”



面临糟糕的情况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装作不知道,要么就是马上转身就跑,这种状况则只有逃跑一条路。可街上如此地混乱不堪,就算想逃也逃不掉。黑影的高度时上时下,在玛贝拉斯·古德大街的上空盘旋,使混乱变得更加严重。无法前进,回头也无法后退,反正一定得离开玛贝拉斯·古德大街,那就只有旁边的分支小路了。



从小路逃跑。



波达达格他们所在的小路也有大量的人潮涌来,就在被人潮冲垮之前——



黑影骤然静止在空中。



视线一直追着黑影的波达达格,清楚地看见了。好厉害。



好厉害,好厉害。太厉害了吧,亚济安。



你居然长着翅膀,黑色的双翼。



亚济安带着黑色的面具,看不见他的容貌。不过,依然很漂亮。非常漂亮,漂亮到那种程度,应该称之为美丽才对。虽然由我这张嘴说出来的话,美丽这个词汇也会被玷污。



“捂住耳朵!”雷切大声怒吼。



亚济安的右手拔出悲哭之剑,刺在左手手背上。这么远的距离,实在是听不见,但他肯定在低语。



哭泣吧,宝贝——scream,baby。



“啊……”波达达格眨着眼睛,看亚济安看入了迷,忘记了捂住耳朵。即便如此,耳朵还是被塞住了,不是自己的手,是从后面——是彭德吗。



成百、上千、数以万计、甚至更多的、如同撕裂、如同搅动、如同要将脑浆混成一团再敲打成碎片、饱含着悲伤恐怖痛苦绝望的叫声,于街道上降临、散播、炸裂。蕴含着远超音量的威力。几乎所有人都蹲下趴下躺倒在地抱着脑袋,但这并不是为了试图承受这声音,而是除了本能地抱头挣扎以外完全无能为力。



虽然彭德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波达达格也只不过是稍微好上一点罢了。大脑、身体的中心、体内深处在剧烈地摇晃,一不小心便涌出了眼泪。这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每当听到它的时候,波达达格都忍不住想跪地谢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切都对不起。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对不起。我还活着真是对不起。并不是波达达格异常,实际上,在玛贝拉斯·古德大街上直接听到这压倒性的哀嚎的人群中,到处都能见到双手合十低下头哭着喊着谢罪的人。也有人满地打滚,有人挠着自己的喉咙,有人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也有人只是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在悔恨恐怖狂乱绝望之上,左手流着鲜血、背生黑翼的亚济安君临此地。



难以想象那是人世所能容纳的存在。



无比残酷,却又极为温柔,如同神明。



“快走!”雷切抱起祝花奔跑起来。昂哥森、缪奇、白妙紧随其后。



正呆滞不动,雷吉妹妹用萨哈·里德尔铸造的“道德刀”刀柄捅了自己一下。“呀你这臭团子快走呀别挡路呀GIHA!”



雷吉哥哥和雷吉妹妹两人是货真价实的杀手。虽然不至于真的杀死同伴,但打个半死他们想必是毫不在乎的。



波达达格慌张地正要迈步奔跑,又想起了彭德,连忙回过身来。



彭德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和唾液,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波达达格的双耳被彭德捂住了,那么彭德自己肯定直接听到了那哀嚎声。胸中突然一热。



“你、你、你是笨蛋吗!为、为了我这种人……!”波达达格迅速扶起仍蹲在地上的托托和洛洛,将彭德背起来。彭德身体干瘦因此并不重,没问题,走得动。不论如何,也必须得走。



抱着祝花的雷切和昂哥森推开人群,偶尔直接从人们身上踩过,渐渐向东走去。缪奇和白妙也跟在后面。



在稍远处,能看到李·布拉克、流悠路加、夏玛尼、欧诺、多尔盖他们、以及塔里艾洛那一组正在横冲直撞。没、没、没事吗。那帮家伙。别做过头了就好。



“波达达格。”后方有人出声。是寂星。是个性格稍微有些带刺的冷静男人,虽不及雷吉兄妹,但惹火了他的话也很可怕。



“托托、洛洛!快、快点跟上……!”波达达格跑了出去,踩在一个蹲在地上的男人肩头,又踏瘪了某人的行李袋,朝着东方冲刺。午餐时间及几名相关人员,将从东门逃离艾尔甸。一个人也不能少,否则亚济安会伤心。因此没有闲心再去顾忌素不相识的人了。我一定要把我该做的事做好……!



同时刻 牢狱



小小的牢狱之外似乎颇为吵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虽然没有获知正确情报的手段,但牢狱正位于玛贝拉斯·古德大街与环状路的交叉点,作为唯一一名囚徒的他,从不久之前开始,就一直能看见大量男男女女和马车涌向东门。看来这些人,都是想要逃离这艾尔甸。



是艾尔甸发生了什么大事吗。还是说,是艾尔甸之外发生了什么?



刚想到这里,人潮突然开始逆流。从东门方向回涌至环状路、又或是艾尔甸中心。人群极度混乱,看上去似乎是陷入了恐慌。其中有的人还试图从牢狱上方爬过。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啊……”



内脏本能地开始蠕动,这种感觉在他的精神表面掀起波澜。



“在这种夜晚……本应该唱歌,可是……什么都想不出来,没有任何灵感啊……Ku·Ku……”



反正也只会留在原地罢了,他如此喃喃自语。



这是一个誓言,没有见证人的誓言。



几乎没有人能从止步不前的他身上得到反思,他的存在没有价值。



无价值本身就是一种恐怖。不想被无视、想要得到注目——简单地说就是如此。我真是一点都没变,他想到。在变成这样之前很久,他还年幼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人。看看我吧!别当我不存在啊!认同我吧!SOS!Mayday!Mayday!救救我啊!帮帮我啊!



在你的心中,有我的存在吗。我就在这里,认可我呀,接受我呀。



总是特别在乎他人的眼光,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害怕,总是虚张声势。我可没有、害怕。明明很懦弱,却要装作目中无人,一旦习惯了扮演强硬的角色,在欺负其他爱哭鬼的时候也不会感到丝毫心痛。可当自己被人踩在脚底的时候,才终于想起,那个家伙,那个时候,肯定非常痛吧。



可这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都是软弱、爱哭的那家伙的错。没错吧?有什么问题?肯定的呀?



这不算什么,都是随处可见的事——不,应该说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国家、那种地方里随处可见,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shibuya·ichiru。涩谷一流。这不是个好名字。一流这两个字,并不该读作ichiru,ichiryuu才是正确的读法。不要给我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啊。名字?起名字?是谁?给我起名字的双亲。是谁来着。是啊,双亲。父母。父亲。母亲?爸爸?妈妈?不记得了。爸爸和妈妈,都记不起来了。他们肯定存在过,绝对是存在过,可我就是不明白。



发生了可怕的事,非常、极度可怕的事。发生了很多、很多。而且,更加糟糕的事还持续发生着。大家全部满脑子都是那种事,说的话全都与之相关。不论何时,不论何处。世界即便在白天也非常昏暗。某种比本应温暖世界、成为笼罩全世界的能量源的太阳光更加昏暗的东西,一层层、一层层压迫世界,将世界彻底覆盖。



已经不记得到底是谁了,总之有那么一个人对此发表过评论。‘听好了,这不是大家、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如果说这些全都是某个人招致的结果,那就可能全都是他的错。可是,不管是谁,事实上,任何人,都无力阻止事情变成这样。其实我们都明白,会变成这样,总有一天变成这样也不奇怪,早就有很多人警告过了。比如说二氧化碳,全球变暖宣传得那么热烈,事实上,气温还是不断上升,结果从某个时候开始,包括我们最主要的谷物在内、世界各地的各类农作物都变得歉收。每年每年都是如此,饥荒连续不断,到后来已经成了常态。不仅是全球变暖,随着大量排出的二氧化碳被海水吸收,本世纪初就有研究报告预测至2100年海水的pH值将降至7.8。然而很少有人听进去,事实上是以超出预测一倍以上的速度持续酸化。急速的海水酸化导致生物大量灭绝,对生态系统造成了巨大影响,而我们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为了跨越众多危机而引发的科技革新不仅没有缩小贫富差距,反而将其进一步扩大,虚饰和伪善的外壳被剥去,同时温暖人心的真正善意也荡然无存。在这通过剥削才能成立的社会结构变得任谁都能看透之后,主义、主张、宗教都作为掠夺的手段光明正大地被利用,在为此感到耻辱之前,首先得确保自己的生存才行。说到底,问题实在太多、太多、多得无从下手,太过复杂,互相之间都有关联,混杂纠缠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了。我们的未来与其说是不明朗,更应该说是一片黑暗。大家都很不安,而这份不安更是破坏了人们的自制能力,催生了大量愚蠢可悲的煽动者及其追随者。也有人失去理智,想要去做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有人严肃地讨论,有人迅速地行动,有人与无知者们争辩,也有人为了缓解局面不选择任何手段。可是,任何人,到头来,不管是谁,都没能阻止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没有阻止成功,已经迟了,太迟了,已经病入膏肓没有救了。所以,这是大家的错,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错,是所有人的错。变成这样,是大家亲手选择的结果。’



我当时并不是很明白,只觉得这是在说什么鬼话。大家的错?这都是屁话。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对此我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过错。自我记事起,世界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了。我还能做什么?我能有什么责任?我——我只是,忍耐不了这个黑暗、无比黑暗的世界,讨厌任何人都不注视我,忍不住的时候就总是唱歌。扯开嗓子,一心唱歌,仅此而已。



真的是没有任何现实感。



净是些过分的事,不管发生什么也不稀奇,早就习惯了无能为力,因为只能去试着习惯。如果这些全都不是谎言而是现实,那这个世界就真的无药可救。没错,无药可救。要坚信仍有希望,一切都只是个恶作剧——这才是真正的谎言。



我真是倒霉——不知是谁这么说过,居然生在这个不幸的时代,真想在一个更好的时代出生啊。



“……然而,我依然活着。”



他笑了。



只能发出干燥沙哑的笑声。真可笑。



“真的是……过了很长时间啊……”



他在狭小的牢狱中以大字躺着,顶板的高度只有一美迪尔左右。原本他的两手手背、十根手指、两肘、两肩、腹部、双腿根部、两膝、左右脚踝都钉着铁桩,外加身上嵌有十七道枷锁,不能活动分毫。可如今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活动手脚。自愿入狱以来的这段时间,无数的人从铁栅栏的空隙中投入长枪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尽情地伤害他的肉体,也曾被泼过强酸,被浇上热油点火。在痛苦和再生之后,大部分的铁桩和枷锁都已经从他的身体上拔除脱离。虽然仍是无法自由活动,但至少能够改变姿势了。可是,他依然不动。一动不动地活着,被限制到了极限,这小小的空间就是他的世界。



即便如此,依然活着。



“……这就是你所说的,在原地站稳。不论发生什么,都……”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察觉不到敲打铁栅栏的观众的存在了。



因此当终于有人蹲下来透过铁栅栏窥视内部时,他的胸口一紧呼吸一度停止。那人虽戴着头巾遮掩了容貌,但他立即明白了那是谁。虽说认为是她,却突然无法相信自己。这是个梦吗?以自己的处境,做些不切实际的美梦也不奇怪。应该说,至今为止还从未做过梦,这才是异常的。



“你有什么——”



注意到自己居然在假装正经,不禁自嘲起来,取回了几分冷静。他摇了摇头。头如同生锈的铁块一般沉重。



“——见到你真开心呐。”



“……没多少时间了,长话短说。”她轻声叹了口气,“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的军队将要攻来,卡利欧萨克已经毁灭,帝国军恐怕会一路打到艾尔甸城下。我将和收容所的人一同离开艾尔甸。”



“拉夫雷西亚……?”



是裘弟吗。



只有这一种可能性。肯定是那家伙在背后操纵。只是,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这里是古德的王国,为什么裘弟要攻打古德的国家?有什么必要吗?



说白了,他被排除在外,就算要推测,能成为线索的情报也少得可怜。只是,裘弟肯定有所企图,这是必然的。裘弟,裘弟,裘弟,永远都是裘弟在搞这样那样的计策阴谋。虽然他没有能够这么说的情面,但那个男人恐怕早就无法保持人形,连是否还活着都无法确定了。



“……是吗。要离开艾尔甸啊。是啊。这样也好。莫莉·利普斯,她既聪明又坚强,肯定不会有事的,小心点赶紧走吧。跑得越远越好。”



“不用你提醒。”



“你也很强大。而且,为了保护其他人,能够变得更强。话虽如此,也不要勉强,这世上有许多远远超出你想象、拥有惊人力量的家伙。”



“没关系,我的友军中也有这样的人。”



“打算和秩序守护者一起行动吗。这是好事。如果是优安·桑瑞斯,即便是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也一定会护得你们周全。”



“还有ZOO。”



“那我就更安心了。”



“真是腐坏得不像样了啊。”她伸手按住铁栅栏。因为一直没有人保养,铁栅栏当然会渐渐损坏,这一点他也心知肚明。却没有想到,居然已经到了使力一推就会摇晃的地步。



“……你还是早点走吧。已经没时间了对吧?说真的……我不希望你出现在这种地方。因为,肯定很臭吧。我的感官倒是已经麻痹了,基本感觉不到。还有那栅栏,你最好不要再摸了。”



“我可是个医术士,虽然只是见习而已。”



“快走,拜托了。”



“SIX。”



有一瞬间期望她不用这个,而是用那个很久以前就舍弃、不得不舍弃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看来我在这段时间里也是被惯坏了。



“……怎么了。”



“我来找你谈话,并不是为了告别。”



“那么——”



比我的询问还要更快,她后退一步拔出了摩德洛里刀。



那充盈着、紧紧凝聚不向外放散、如今几乎要满溢而出的东西,已经连他也能感受得到。



“……!”她发出无声的大喝,挥下手中的摩德洛里刀。



那只是一道闪光,他看不清楚。多么迅疾啊。



她收刀入鞘,抓住铁栅栏向外一拉,便将栏杆拔除了。



是她挥刀砍断了吗?



“自己选吧。”她从背后取出什么东西,丢在牢狱之中。



那东西落在他的肚子上,随后滚落地面。是一柄短刀。



“之前也说过,我不会原谅你。不过,现在能够相信你,不知为何,我就是这么觉得。”



视线追赶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他的手指摸上短刀刀柄。手指如他所想根本无法弯曲,如同缠了好几层烂布一样感觉迟钝。即便如此,他仍动了起来。



九月五日四时七分 艾门大君国莫斯卡高原



“不过,真是无趣啊……”



低垂着边缘是红、黄、蓝三色的双眼,抿紧花瓣一般的纤小嘴唇鼓起脸颊。黑发结成六根短角形状的小巧头部,应和着纤尘不染来回摆动的柔软脚丫微微摇晃。



灵姬坐在自己忠实仆人的肩上。身为灵姬,她极少通过自己的双脚行走。因为实在是太麻烦了。



么祷野灵国(译注:之前译作玛图亚灵国,此处作者给出了正式汉字名。)的根基在于灵典,而负责灵典的灵姬,则从记事前开始就要接受严格的训练,同时也作为国家无上的至宝被小心对待。作为灵姬,在能够准时参与修习灵法的仪式的前提下,不论何等的任性都是合理的。



问题在于,大多数人都不怎么机灵。即便偶尔出现几个还算有用的人,也总是无意识地玩坏、或是一不小心杀掉、再或者就是随着衰老失去了原本的机能。总而言之,人类基本上都是没用的。



因此灵姬亲手制造了能够完全满足自己要求的仆人。



直白地说,灵姬是个超越者。



所谓灵法,指的是以古代的实证主义魔术为基础、利用仿生学的知识、使超越者能够操纵尸体的全部手法,以及被称作灵典的各种仪式的详细流程的集合。



在么祷野灵国,死者不会被埋葬,而是被保存起来。灵姬的职责,就是操纵尽可能保存了生前姿态的尸体执行灵典。通过灵典,将么祷野灵国扮演为一个死者不死的特别国家,依靠神秘感与他人的畏惧来守护常年被浓雾包围的国土。也就是说,灵姬只是一个用制度化的闹剧来诓骗国民的装置。众多的国民坚信,灵国被伟大且深不可测的灵力守护因此外敌无法靠近,然而实情完全不同。灵国的周围有着天然障碍,没有值得一提的资源和产业,耕地稀少,维持着闭关锁国的旧态,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此的灵国被周围国家轻视,准确地说是几乎无视。不过这就是灵国体制的本来目的。



正是灵姬使得过于样式化、业已陈腐不堪的灵法得到革新,创造出了死灵术。



灵法说白了,只不过是使特定的尸体活动起来罢了。而死灵术则完全处于另一个次元,尸体将成为能够遵从灵姬简单命令的自动骸,若多花些工夫,还能使其成为绝对服从于灵姬的无命卫士。



只要有死灵术,死者比起生者,将远远地、压倒性地、不可动摇地更加有用。



灵姬将自己的随从们尽情依次杀死,制作成有用的尸体。向她刀兵相向的烦人家伙们也被她杀光,变作自己的棋子。在此期间,凭着廉价的恐惧和怨恨结为同盟的愚钝白痴们起义讨伐灵姬,灵姬厌烦了这场无聊的闹剧,将灵国抛弃。愚劣的蠢货们大肆宣扬着灵姬的浮躁、恶行、以及死亡。能够自如操纵死亡将死视作自己最爱的恋人的阿么李姬大人,又怎么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事死掉?一帮蠢货。蠢货。蠢货。



“真的是,太无趣了……”



灵姬乘在自己最喜欢的无命卫士、身高二美迪尔三十七桑取、体重超过二百五十基尔格拉哈姆的乌大男肩头,在拂晓前的莫斯卡高原上悠闲地散步。



这片高原有一半是与沙蓝德无政府王国接壤的艾门大君国的领土。向东望去,能看到大君国军队的野营地。天还未亮,大君国军的迟钝哨兵们肯定发现不了灵姬,而可爱强大高贵的灵姬能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无聊到无情的地步啊。虽然时间还早,但已经不必忍耐了吧?说到底,凭什么妾非得听那只臭猫的话不可?反倒是那只臭猫才应该听妾的话才对吧。这才是世间常理嘛……?”



随着喃喃自语,腹底的怒火愈发旺盛。



本来,就是听说会有前所未闻的趣事发生,才没办法答应了他的各种请求。光凭这个,哪来的义理非要按他说的去做?灵姬用力点了点头。



“嗯。果然,妾还是按自己喜欢的来吧。忍耐对身体可不好。妾可是很看重身体健康的啊。虽然喜欢尸体,但是可不想死啊。要是死的话,还怎么玩尸体呀。”灵姬指向大君国军的营地,“——走吧,乌大男!”



乌大男没有回答。他姑且是能够发出“唔”“啊”之类的叫声的,不过因为实在是太刺耳,便用扣带牢牢将他的上下颚固定在一起,还为他带上了钢铁面具。除此之外,还在各种各样的部分彻底改造,比起那些低能的活人要厉害得多了。与当即就能量产的自动骸不同,无命卫士是灵姬的精心作品,是个舍弃起来略显可惜的玩具。



虽然比不上最高杰作乌大男,其他的无命卫士们也都分布在莫斯卡高原各处,有的从地底爬出,有的则从树上落下。



全员一百七十四人。灵姬亲手栽培而成的无命卫士们,即便是与万人大军周旋也决不会畏惧。单纯从战斗力考虑,这些无命卫士大概只相当于一千名活人士兵。然而,被无命卫士夺去性命的人,都将立即成为灵姬手下的自动骸。自动骸虽然是连无命卫士的脚跟都比不上的迟钝士兵,却无所畏惧,不懂放弃,回头便会袭击曾经的同伴。有意愿的话,灵姬能够同时操控超过十万名尸体。



因此,灵姬率领的无命军团没有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