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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右卫门狸(1 / 2)



芝右卫门狸



淡路国有老狸



名曰芝右卫门



迭逢竹田出云



前来着戏遭狗戏剧



死后二十三日噬死演出,



尸首方现原形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三·第二十



【一】



淡路国有一位名叫芝右卫门的老人。



他是个眼窝深陷、成天面挂笑容的老好人。他头顶已秃,仅存的白发只能勉强绑成发髻,因此头缠宗匠头巾(注1)。附近小孩都很喜欢他,直唤他“芝老爷、芝老爷”,左邻右舍对他也很尊敬。



他家代代务农,虽称不上是富农,但日子过得还算优渥。问起原因,子孙儿女个个表示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老爷。



实际上,年轻时的芝右卫门为人严谨正直。他一辈子勤劳耕作,决不为风雨所阻,如此日复一日,直到有天才发现自己年岁老矣,一生可谓平凡至极。但老后的芝右卫门对自己的人生依然没有一丝遗憾。



许多人一生认真打拼,仍无法出人头地。也有人尽管努力,也不知何时会遭逢灾祸。所谓人生无常,想必芝右卫门深谙幸福乃人老后仍身体健朗,并有子孙陪伴的道理。



芝右卫门虽然为人耿直,同时却也是个风雅的文士。虽身为乡间老农,他却擅长舞文弄墨,加上人格温厚,慕名讨教者总是络绎不绝。



自从他因肩膀疼痛过起隐居生活,便开始以文人墨客自居,终日坐在屋檐下啜饮香茶,兴致一来便吟诗作赋,过着悠哉的日子。



凡是有来自江户与京都的客人造访这个村落,他都会热情招待,聆听访客叙述关于各地文化风俗的旅行见闻。他也收集了很多读本、绘草子等书籍,并勤于阅读。儿孙也都和他一样,个个勤劳耿直。他已经有了曾孙,对他而言,人生已了无牵挂——芝右卫门就是如此轻松面对人生,有为者亦若是,认识芝右卫门老爷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人老了最好就该像芝右卫门这样。



不料后来灾祸还是猛然降临在芝右卫门身上。那是个天气炎热、举行夏祭的夜晚。



芝右卫门有五子十孙。



当天傍晚,长男弥助的小女儿阿定突然失踪。



阿定当时九岁,正值最可爱的年纪。



村外已搭起一座表演人形净琉璃(注2)的小屋,芝右卫门合家前去看戏。



人形净琉璃在淡路虽颇为盛行,但并不是天天可以看得到。



只要有演出,原本就爱看戏的芝右卫门必定前往观赏。即便剧目数十年如一日,由于乡间娱乐十分稀少,因此不只是芝右卫门,对所有村民来说,看戏已是他们仅有的共同乐趣之一。



小屋里人山人海。



芝右卫门看到戏里一个净琉璃女娃人偶,便大笑起来,直呼真是像呀,长得和阿定一模一样。孙女阿定一听,害羞得以袖遮脸说“爷爷真讨厌.”当时孙女的可爱模样,芝右卫门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戏还没演完,阿定表示要去如厕,便离开了座位,从此消失。



大家原本以为她先回去了,但回家一看,人也没在家里。



这村落不大,一家人便四处呼喊搜寻她的踪影,不一会儿,芝右卫门的孙女失踪的消息就在村里传了开来。由于失踪者不是别人,而是老爷的家人,全村因此动员所有村民敲锣打鼓到处寻找,但直到半夜依然找不到人。有的村民怀疑阿定遭人绑架,有的则认为她被鬼神拐走了,但搜寻仍持续到了天亮。



直到黎明时分——大家才在戏剧小屋后头找到阿定的尸体。



发现尸体的是芝右卫门的远亲,一个名叫治介的年轻男子。



治介对城市生活颇为憧憬,常梦想有朝一日能到大阪等名城大市赌赌运气。因为这缘故,他对不似乡下人俗气的芝右卫门一向倾慕有加。



或许也非完全因为这缘故,但治介帮忙芝右卫门找人确实特别热心,不论是山坡、田地或沼泽,他都带头一一搜寻。



即使如此,找了整晚还是没有任何斩获,眼看着太阳就要东升,治介心想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但他又觉得不死心,决定回到事发地点,也就是戏剧小屋,看看人会不会还在那里。于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绕了一大圈,回到小屋附近。首先在周围查看一番,接着绕到小屋后头,这时治介整个人都呆住了,



在拂晓之中,他在茂盛的草叶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衣服图样,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拨开草叶一看——。



治介的腿当场软了下来。



地面上躺着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死者衣着整齐,裙子并没有被脱下来。



只是——。



这女娃可爱得宛如净琉璃人偶般的脑袋,却被劈成了两半。



而且看来似乎是从正上方往下劈的。



仿佛切瓜似的,一分为二。



家人闻讯立刻赶赴现场。一看到女娃惨死的模样,个个都愣得发瓣。惊吓得几乎停止呼吸。



看到孩子如此凄惨的死状,甭说说话,大家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黔此情此景,即使平日非常稳重的芝右卫门也忍不住跪倒阿定尸旁,双手撑膝、额头叩地,直抓着土块痛哭。



正因为平常是个笑容满面的老好人,他这悲痛欲绝的模样更是让人心酸。



不久,提刀的捕吏蜂拥而至,小小的村落立刻陷入一场天翻地覆的大骚动。但骚动归骚动,大家仍然找不到凶手。



芝右卫门在村里风评很好,没有任何村民与其家族结怨,想必这绝非仇杀。更何况遇害的是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娃,更不可能与人结怨,从阿定的穿着打扮,一眼就能看出是农家小孩,觊觎财物的盗匪也不至于找她下手。最后,从年龄及行凶手法来看,也绝对不是由爱生恨的情。



经过多方推敲,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本案可能与近日上方(注3)一带横行的拦路杀手(注4)有关。



确实,在当时——。



在京都、大阪一带,有个残忍的拦路杀手四处横行。这点芝右卫门也早有耳闻。



据说——这号人物并不是为了抢夺金钱或财物,挑选对象时也不分男女老幼,只要碰到任何人,便乘着夜色将其斩杀至断气为止——这手的唯一动机就是——杀人。



据说这个拦路杀手一年前出现在京都,半年前转移阵地到大阪。传闻京都与大阪两地至今已有十至十五人惨遭毒手,不仅凶手尚未正法,就连其身份都还没半点线索。



如果阿定也是被他杀害,那就不必讨论犯案动机了。因为这凶手本来就是个疯子,连看到年幼女娃也是劈头就砍,也就不足为奇了。根据捕吏的说法,凶手下刀的方式和这名杀手非常像。



但——只说凶手是拦路杀手,这样的解释芝右卫门不能接受。



毕竟这个村落地处穷乡僻壤,和一入夜便有许多亡命之徒徘徊的都市不同,平日就连身上挂着两把刀的武士都很罕见;再加上官府轻易论断凶手是个疯子,更让人难以接受。



之前已有传言,说杀手已经从大阪进入兵库津一带,而淡路距离兵库津不远,因此他可能已来到当地的推测也不至于纯属空穴来风。



但毕竟没有人知道这个拦路杀手的身份,因此他不可能被追捕。没被追捕,当然不必逃亡,而一个不必逃亡的人为何得跑到淡路这种偏僻的地方来?更何况即使他来到淡路,为什么要选择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杀害一个小女娃?



这么做只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吧——。



芝右卫门绞尽脑汁,作了各式各样的研判。



最后,他诚惶诚恐地趋前,对正要撤回的捕吏说:



“在下实难相信此乃拦路杀手所为——并不是对各位大人判断存疑,但可否麻烦各位重新调查?如果各位的调查到此做出结论,而且如果这案件并非该拦路杀手所为——真正的凶手不就会一辈子逍遥法外?若是如此,在下的孙女将死不瞑目,想必直到凶手伏法前,她都无法转世投胎。”听完芝右卫门的要求,捕吏坦率地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又以劝谕的语气说:“芝右卫门,你的意见很有道理,我们也不是没想到这点。事实上,你失去孙女,内心想必是万分悲恸,我们也深感怜悯。只是芝右卫门,请你好好想一想,若凶手不是从上方来的拦路杀手,那么下手的将会是你们这个村落的民众——”



芝右卫门闻言吓了一跳。



昨晚来观赏净琉璃的都是熟人。这里原本就是个小村子,村民彼此熟识,因此只要有外人进来,大伙一定知道。虽然祭典这天晚上,也有一些附近村落的人来参观,但人数毕竟有限,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对方是谁、来自哪个村子。而且,即使有人持农锄,也没有人持刀。



算来算去,外来者只剩下人形净琉璃的演出者,也就是“巾村一座”的班底。



从十年前开始,市村一座每逢夏天都会来到本地演出,因此大家对他们都很熟悉。座长松之辅是个有官府认证的演员,甚至还有资格谒见藩主。



由于受历代藩主庇护,人偶戏在淡路特别发达,加上当今的藩主尤其喜好人偶戏,更是大大鼓舞民众百姓,终于使淡路人偶戏成为地方特色,各村里无不竞相效法。松之辅一团人,就是在藩主指示下巡回演出的。



这样的戏班子,不容怀疑其清白。



凶手决不可能是其中成员。



不——不可能是他们犯案。怎么可以这样怀疑认识的人?——如此说来——。



杀害孙女的畜生一定是来自外地,并在犯案后逃往外地者。若凶手



已不在村里,那么他是什么身份就不重要了。总之不管他是拦路杀手还是妖魔鬼怪,一大家只能期待官府早日缉凶到案。



听完捕吏的解释,芝右卫门点头称是,并为自己的无礼道歉。捕吏不漏,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于法,也请芝右卫门不要太伤心,好人终将有好报。



这句话让芝右卫门深受感动。孙女的遭遇的确不幸,但一昧哭泣也懈决不了问题。虽然包括芝右卫门的儿子在内,仍有村民无法接受官处置,但当事人芝老爷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只好退去。



于是——这桩骚动就这么平静下来。



虽然这件惨祸带来的创伤久久无法平愈,但日子还是得过。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村子渐渐恢复原有的秩序,到了虫鸣不绝于耳的秋天就完全恢复了原状。



虽然依旧没听到拦路杀手伏法的消息,但凶手倒也没有再度犯案,



虽然民众尚未将这件事淡忘,但自然而然地,大家已不再谈论此事。



时序进入秋天。



在一个不热不冷的舒适夜晚。



这天晚上芝右卫门一直睡不着,仔细聆听钤钤作响、清脆悦耳的铃虫鸣叫声时,突然涌起一股吟咏俳句的冲动。



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这种冲动了。或许是天生风雅的血液又在鼓噪,要不就是想暂时忘却对孙女的思念,老人打开纸门,走进夜色弥漫的庭院。



当晚恰逢满月。



一时之间,芝右卫门忘记所有烦忧,站在庭院里出神地眺望皎皎明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突然回过神来,朝庭院里低矮的树丛望去。



那里头……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芝右卫门。



那东西又黑又小。大概是只动物吧?



黑暗之中,只看得到两颗闪闪发亮的眼珠子。



就在这时候。



芝右卫门老爷——。



恍惚之中似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是谁啊?芝右卫门往前踏出一步,黑影倒也没有逃走,反而咻——地跑到他面前,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下。



原来——是一只狸猫。



“什么嘛——吓了我一跳——”



芝右卫门把脸凑向狸猫。



狸猫不仅没有逃走,反而把鼻子凑向芝右卫门面前。



于是芝右卫门蹲了下来,狸猫也更加靠近,用鼻子蹭着芝右卫门的身子。



这动作似乎是对芝右卫门有所请求。



“喔,你是肚子饿吧?”



芝右卫门天生风雅且饶富想像力,看到狸猫如此亲近非常欢喜。于是,这位好奇的老人决定看在一轮明月的面子上,施舍食物给这只饥饿的动物,便请它在原地等候,说完立刻走回屋内。



他当然不可能通晓畜牲的言语,也不认为叫它在那边乖乖等狸猫就会照办。但如果这只野生的狸猫真的听话,乖乖在那边等,岂不是非有趣的事吗——芝右卫门自忖道。



他很快进入厨房,把剩饭倒进钵内,心里想着那只狸猫不知离开没有—一结果回到庭院里一看,狸猫还乖乖待在庭院中央,规规矩炬地着芝右卫门。



“你——还在等我吗?”



芝右卫门大为感动,立刻走进庭院。狸猫很快把钵里的食物吃光,接着仿佛在对芝右卫门道谢般连摇两、三次头,便消失在阴影中。芝卫门瞬间觉得很痛快,忍不住朝狸猫消失的黑暗喊道——如果你听得懂我的话,明晚还可以再来。



接着他抬头看看月亮,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



翌日。



依旧是个虫鸣此起彼落的夜晚。



芝右卫门在昨晚同样的时间打开了纸门。



虽然狸猫没有说还要再来,但芝右卫门心想说不定它今晚还会再出现。也没什么理由,如今他宁可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会在自己身上生。



芝右卫门喜出望外,再度招待狸猫吃了一餐。



这样的状况持续四、五天,似乎连家人都注意到他的行为有异,便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芝右卫门什么也不说,只是卖关子告诉大家——以后你们就会知道。



结果,狸猫连续来了七个晚上。



到了第七天晚上,芝右卫门摸摸狸猫的头,说道——



“你明天就在中午时分来吧。如果你真的照我说的在那时间来的话,我明天会给你一整条的鱼。”



隔天早晨,芝右卫门果买了一条鲷鱼回来。全家人都非常惊讶,但芝右卫门告诉他们:



“我有个朋友要来。”



回家之后,他把纸门打开,坐在屋檐下等待着。到了正午时分,狸猫果真来了。芝右卫门非常高兴,赶紧叫家人过来看这只狸猫,并告诉大家这只狸猫就是他的朋友。



即使被一家人团团围住,狸猫也没有逃跑,表现得毫不怯场,而日仿佛打招呼似的,一一环视了芝右卫门的家人,这才弯下身来把鲷鱼吃掉。于是芝右卫门自豪地说:



“你们听着,这只狸猫虽然是只畜牲,却听得懂人话——”



家人都以讶异的眼光看着它。但这种充满疑惑的目光反而让芝右卫门更为高兴,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把至今发生过的事叙述了一遍。家人起初都半信半疑,但看到这只狸猫吃着鲷鱼的模样这么可爱,仿佛和一家人很熟的样子,大家当场就看在芝右卫门的面上,表示相信他所言属实。



于是,狸猫在芝右卫门家住了下来。



芝右卫门非常疼爱它。



甚至招呼它坐在客厅里,把它当作聊天的对象。



渐渐地,家人也了解了,这只狸猫真的非常聪明。不管是否真的懂人话,至少也和狗一样聪明,叫它在一边等它就乖乖等:叫它来也会马上跑过来。就算进了屋内,也不会步出芝右卫门的客厅,举止也十分规矩。



到头来——老爷芝右卫门宣称这狸猫懂人话的说法,也终于为家人所接受。



因为是非常小的村落,这件事不出数日便传遍全村。不过,虽然芝右卫门的家人都开始相信这只狸猫有灵性,村民们依然是半信半疑。



从墙外偷看狸猫的样子,大家看到的总是芝右卫门兴高采烈地和狸猫讲话的模样。



坐在屋檐下的芝右卫门,简直就是把狸猫当作人看待,有时请它吃点心,也有时请它和自己面对面地坐着吃饭——这情景看在村民眼里,确实有点奇怪。



芝老爷怎么啦——真怀疑他是不是疯了。毕竟先前孙女才遇害,即使表面上强装坚强,说不定他的心神早巳严重受创。不过,村子里没有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也没有人公开讨论芝右卫门那只狸猫。大家都很体谅他老人家,因此刻意保持沉默。



但芝右卫门对这情况有点不满。



例如当他站在村民面前再怎么努力为这只狸猫辩解,大家都还是把他当疯子,这芝右卫门不会看不出来。他只好保持沉默,但又让他感很不舒服,众人的冷淡也愈来愈让他受不了。到了最后,再也按捺不住的芝右卫门终于对狸猫说:



“这村子里没人相信你听得懂人话。根据某些古籍记载,中国唐土成宗时代,有一间寺院住着狸猫,据说那狸猫通晓支那地理,还能占卜吉凶祸福。这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故事。不过,如果你真有什么特殊能力,能否化成人形给我瞧瞧——”黔。狸猫静静地听着,接着便一溜烟跑出了庭院,就此销声匿迹。就连麟右卫门也不认为它真能幻化形体,当晚就关上纸门睡觉了。



到了隔天晚上。



那天从白天起,整天都不见那只狸猫。芝右卫门心想,可能是昨天自己对狸猫提出的要求太刁难,让它一气之下跑回山上去了。



这让他感叹起人生无常。



不管等了多久,狸猫就是没再回来。



这天是个寒冷冬夜,芝右卫门走到屋檐下,正欲关上纸门。就在此时。



又和那夜一样,芝右卫门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看他。



往庭院一瞧。



有个黑影从矮木丛下跑了出来。



起初他还以为是那只狸猫,但那影子显然比狸猫大得多。



这下他看清楚了,来者并非狸猫,而是个矮小、年约五十来岁、打扮颇有格调的老人。



他头戴大黑头巾,身穿戎色无袖尚衣与长筒裤,看来像个举止大方的商家老板。芝右卫门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又抛开了脑海里的种种胡思乱想,向对方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眼前这老人不可能是狸猫变的吧。



老人以沙哑的嗓音回答:



“在下家住堂之浦,名芝右卫门。”



“芝、芝右卫门?”



“是的,和老爷同名同姓。由于昨晚您曾如此吩咐,在下今晚就这身打扮来参见老爷。”



“什么——”



芝右卫门吓得整个人跌坐在屋檐下。



“——别,别开玩笑了。我芝右卫门再怎么老糊涂,也不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



“您快别这么说。您对在下如此照顾,甚至愿意买整条鱼给在下这只畜牲食用。对在下可谓有恩有义,在下岂敢戏弄。”



“可,可是——”



“也难怪老爷不敢相信。不过,厅里跟在下讲过的话背出来给您听。



“你等一下——”



您若还是怀疑,在下愿将您在这客……



这时芝右卫门伸手制止,招呼老人进了客厅。不管他是人还是狸,站在庭院里聊总是不太好。



进入客厅后,芝右卫门狸便一副客气的模样,还以鼻子蹭了蹭榻榻米,举止十分彬彬有礼。



“感谢老爷让我进客厅。照道理,在下这样的畜牲必须按身份坐在较低的位置,您却招呼在下进入如此气派的客厅,让在下诚惶诚恐,感激之至——”



它客套得直教芝右卫门发噱。



“哎呀哎呀,你快抬起头来。里头这么乱,还真是不好意思——还有,你这身高贵打扮,态度却如此谦卑,实在让我承担不起。你说你住堂之浦——名叫芝右卫门?看起来你我年龄相仿,是吧?”



“在下今年已经一百三十岁,是只老狸猫了——”芝右卫门狸回答。



芝右卫门闻言皱起了眉头回道:



“若你所言属实,你的岁数不就比我多一倍了?那该行礼的是我呀。不管你是人是兽,如此长寿都该尊敬呀。”



话毕,芝右卫门笑了起来。



他已经下定决心。



不管眼前的老人是狸还是人,至少面临这种状况不可举止失态,毁了自己的风流名声。即便对方是故意演戏,想作弄他这个好奇心旺盛的老人,但看到对方举止优雅,身为主人的他也不得不假戏真做了。



我去泡个茶好了——芝右卫门说道:



“——还是你想喝酒?你原本是只狸猫,大概从没机会喝酒吧?”



芝右卫门狸客气地点头说道:



“没关系,在下喝什么都可以。”



芝右卫门目不转睛地看着芝右卫门狸。



从任何角度看,坐在眼前的分明是个人。



毕竟狸猫幻化成人这种事,即便在这种穷乡僻壤也没人会相信,所以,他一定是个人。



“——你变得不错嘛。没露出尾巴,没长毛和胡须,嘴里也没有暴牙。不管怎么打量,你都是个很上相的人呀。”芝右卫门说完,狸猫便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回道:



“承蒙老爷褒奖。在下毕竟出身狸猫大本营阿波,年轻时也曾幻化成城中姑娘。但活到这种年纪,再怎么变只能变成老太婆。与其变成一个难看的老太婆,在下认为还是变成这样较合宜。”芝右卫门再度笑起来,说道:“哈哈。如果你幻化成姑娘来找我,我反而会更怀疑你。毕竟我原本就知道你是一只公狸猫嘛,芝右卫门大爷,这你是骗不了我的。”



您说得对——狸猫恭敬地点头,又说:



“其实咱们狸猫平常是不会在人类面前暴露身份的。不过——看到老爷您如此特别,在下才……”



话毕狸猫一脸严肃地凝视着芝右卫门。这让芝右卫门有种无可言喻的快感,就这么相信了这只和自己同名狸猫的说辞。



【二】



备受德州公庇荫的人形净琉璃师傅市村松之辅的屋子出现怪象,是在初秋,



有人听到存放人偶的仓库传出啜泣声——。也有人目睹一尊女娃人偶在路上走动——。还有人发现那些人偶彼此在交谈——。



类似的传闻一一出笼。



这些传闻让松之辅的弟子和进出市村一座的人不是颤栗不已,就是惶恐万分,但松之辅并不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即使真有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



因为他认为,人偶即使没有生命,也有魂魄。



不管其魂魄是雕刻人偶师傅灌进去的,.还是演人偶的人赋予的,或者是附身而来的。总之,人偶确实有魂魄,演了这么多年的人偶,松之辅甚至有一种自己其实没办法操纵人偶的感觉。



比如。



当他专心操纵人偶时,常怀疑到底是自己在操纵人偶,还是人偶在操纵自己。后来他才渐渐觉得答案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然就好。



若无法进入这种境界,就称不上是一流的人形净琉璃师傅。



比如。



操作女娃人偶时,尽管松之辅不是个女娃,还是能表演得维妙维肖。毕竟人偶已经是如假包换的女娃形状,欠缺的不过是动力罢了。换言之,人偶本身就有魂魄,松之辅不过是出点力、帮点忙让它动起来罢了。如此看来,演出人偶戏的并不是操弄人偶的大夫。大夫不过是为了让人偶演戏,提供些许助力罢了。主角毕竟还是人偶。



就像佛师把一块木头雕刻成法力无边的佛像,原本不过是块木头,却因为呈佛形就能显灵。可见有其形必有其灵。



也呈人形的人偶即便无法保佑人,毕竟还是能说能哭,并且只要有人借力,就连走路也办得到。



所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松之辅担忧的反而是其他事情。



他担心的不是人偶,而是人。



那个人——就住在不远处。



夏天到来已经三个月,松之辅宅邸别屋住的那位隐居者是何方千甲圣、来自何方、为何隐遁淡路这穷乡僻壤,松之辅都一概不知,也不得过问。只被叮嘱对方身份崇高,务必谨慎对待,并诚心诚意服侍之一这是松之辅接到的命令。



下令的是总管淡州的稻田九郎兵卫。



今年春天,松之辅接到城代召见的通知“你们市村一座将在丹波一带进行演出,进城后一宜迳直向城代(注5)报道,听后其差遣”——此乃使者送达的命令。



松之辅当场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藩主蜂须贺公对人偶戏相当支持,但城代完全相反。



城代表面上也是奖励人形净琉璃,但松之辅感觉,这城代似乎认定人形戏剧只是有钱人的娱乐,对这类演出没有好感。不过相对于盛产蓝色染料以及食盐的阿波地区,淡路并没有重要物产,松之辅也不认为城代是在打人形净琉璃的主意,希望抽税增加财源;至少从其目前的治事方式上是看不出来的。



酴他一入城晋见稻田九郎兵卫,稻田立刻吩咐侍卫退下,并命他跪向自己身旁。



我有个需要保密的不情之请——稻田开门见山地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稻田表情很难看,所以,松之辅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暗自咽下一口口水。



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有权力拒绝。



城代似乎非得听到他答应,才肯吐露这个不情之请的内容,因此再次要求他回答。这下松之辅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平身低头恭敬地回答道



“大人的吩咐,在下岂敢不从。”



“这件事不会很快结束。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接受吗?”即使松之辅已经答应,稻田还是不放心地再三向他确认。



虽然他一再询问,松之辅就是没办法拒绝,毕竟他是洲本城城代,差不多就等于阿波国德岛藩主下的命令,松之辅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遵从。这点稻田应该也是心里有数。换言之,松之辅这下也很清楚,对稻田自己来说,提出这项要求或许也是出于无奈。



“平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如今受您之托,在下市村松之辅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松之辅如此回道。



是吗?——稻田的严肃表情这才稍稍和缓,但马上又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有个客人得暂时托你照料。”



接着他把一笔为数不少的酬劳与一封密封的书状交给松之辅。



他又要求松之辅立誓,绝不可窥探这份书状的内容。如果擅自开封,将被他亲手处斩。



过了好一会,城代又说:



“那位客人人在京都。你结束丹波的演出后,立刻赶往京都晋见所司代(注7),把这份书状呈交给他,并听候其指示——”



稻田说话的时候,松之辅一直趴在地上。说完,稻田站起身,走向松之辅身旁蹲了下来,拍拍松之辅的肩膀并口齿含糊不清地说“松之辅,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松之辅也来不及整理思绪,只能立刻回答“遵命”。



两个月后——松之辅前往化野(注8)迎接那位客人。



按照稻田的指示,此时他正在丹波的演出结束后的归途上。



到京都把书状交给所司代后,对方要求他到后头谈谈,并指示他在入夜后前往化野某处。



到了现场,他发现有四个人在等他——一个打扮出众的年轻武士,以及三名随从。不过,这武士用头巾蒙面,衣服与所携带物品都没有代表身份地位的纹饰徽章,让人无从判断其来历。



其中一个身材浮肿、脸颊圆润的年迈武士上前向松之辅深深鞠了一个躬。被如此行礼,松之辅顿时手足无措;这辈子还不曾被武士低头鞠躬。松之辅赶紧请对方不必多礼,赶快平身。



武士这才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竟是一脸倦容。



“你曾答应过什么事都不过问吧——”武士一开口便如此说道。听到这句话,松之辅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问对方该怎么称呼这位武士。既然是自己要接待的客人,当然不能不知其姓名。



这下年迈武士回头看去,年轻武士则简单地回答:



“叫我大爷即可——”



闻言,松之辅诚惶诚恐地回答“遵命!”。然后年迈的武士再度转头面向松之辅说“——所有事情都由我和你接洽,今后你切莫直接和大爷交谈。”



松之辅心里再度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大对劲。



总觉得那位年轻武士很难伺候。



这趟旅行真是麻烦。这些人一开始就要求接待他们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能问——虽然这命令松之辅不得不遵守,但年轻武士的打扮也未免太显眼、太奇怪。



随从是还好,但年轻武士的穿着却教整个戏班子怎么看都看不惯。年迈的武士似乎曾一再劝他改变装扮,但年轻武士就是不听。如此一来,一路上只得利用深更半夜移动以避人耳目,让行程耽搁得更久。



最后,一行人从摄津回到淡路时,还真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由于受这一行人拖累,整整晚了半个月才回到家。



这件事带给松之辅极大的困扰。



往年,夏天他都在淡路各地巡回演出。许多村落都喜欢观赏松之辅演出的人偶戏。应观众要求,松之辅临时决定在回到家前,在路边觅一处进行一场演出。



没想到——。



竟出了乱子。



原来,演出过程中有个女娃失踪了。这村落松之辅很熟,而失踪的女娃正是松之辅一位老朋友的孙女,因此,松之辅下令剧团全员出动,帮忙寻找。但此时松之辅最担心的,还是那四个武士。渡海抵达淡路之翁,年轻武士就一再抱怨待遇太差,不曾受过如此粗劣的招待等等。他一路吵闹不休,就连三个随从都拿他没办法。



当天——直到演出之前,年轻武士都是暴跳如雷。演出结束后回去一看,虽然他已不再吵闹,后台的班底却是个个愁眉苦脸,每个人都是默默不语。



翌口——后台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因此捕吏们进来时,就连松之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不料捕吏们看到那几名武士时不但看来毫不惊讶,反而一副早就知悉的表情,只鞠了个躬,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去。



结果,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松之辅只好猜测,官府可能曾知会过下头别找市村一座的麻烦,否则在后台一角看到那四个一脸高傲的武士,捕吏们怎么连一句话都没问就离开?由此看来——这一行人大概也认为,既然已经进入淡路,就不需再鬼鬼祟祟——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地方官府都会庇护他们。



只是——。



终究觉得不保险,因此松之辅还是早早结束演出,收拾舞台打道回府。他已经没有心情在外头蹈跶,直觉那股不祥的预感总是挥之不去。他再也受不了和这四个武士同行,所以,即便回到家不代表就能和他们划清界线,但至少比在路上感觉踏实些。



回到家之后,松之辅安排了一间距离主屋不远的别屋给这四人居住。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倒也平安无事。



除了那名年迈的随从之外,其他人都鲜少露面。当然,也未曾登门拜访松之辅。



由于已经收下一笔可观的酬劳,松之辅也大方地替他们张罗了最讲究的寝具,只要让他们尽量享受,想必年轻武士的不满也会因此平息。——松之辅如是想。



但即使如此,松之辅还是无法平息内心那股不祥的预感。即便现在能暂时让他满足,但是否能维持个一个月、两个月?不管他现在过得多奢华——但松之辅并不认为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他能过多久。



终于——



别屋开始每晚传出激烈的咒骂声。



而且声音一天比一天大,甚至传来阵阵哀号与捣毁物品的声音。有时随从甚至还被摔出纸门滚到屋外来。



唯一与松之辅有连系的年迈随从——好像叫做藤左卫门——脸上瘀青不断,四个人所要求的酒也是与日俱增。



夏天结束时,随从就死了一个。



当时只见藤左卫门满脸苍白。



他是撞到东西死的——。



虽然藤左卫门如此解释,但被搬出别屋的年轻随从尸体,一眼就司看出是被那个年轻武士砍死的。



只见他额头上有个纵向的刀痕。



胸部与腹部也被纵横地砍了好几刀。



为了清洗现场,松之辅只得把年轻武士等人暂时安顿到主屋。只见整栋别屋已是一片狼藉,所有家具都已毁损,柱子上也留有无数刀痕。就连地板之间的柱子都被砍得支离破碎,恐怕已经没办法修理。而且血迹甚至喷溅到了天花板上,走廊、墙壁也都沾满黑色的血糊。当然,榻榻米也得全部换新。



这哪像人住的地方?



根本就像个野兽或猛禽的巢穴。



藤左卫门扭曲着浮肿的脸为这片乱状道歉,然后斜眼看了凄惨的死尸一眼,无力地说道:



“不必举行任何葬礼或法会,找块地基把他埋起来就好了。只不过——”



说着,藤左卫门拔出小刀,把尸体头上的元结剪下来,用怀纸包住然后,他在怀纸上面写了几个字,小心翼翼用信封封起来。他把这包头发交给松之辅,问他是否能帮个忙寄出去。松之辅立刻点头,但这下藤左卫门一张脸益发扭曲地说道:



“抱歉。可否请你别看这东西要寄去哪儿?”



遵命——松之辅回答。不过,后来把这包东西交给飞脚屋(注9)时,松之辅还是偷偷看到了“尾张”两个字。



在第二个随从失踪后,怪事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随从失踪一事,藤左卫门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只吩咐松之辅——以后只须准备两人份的饭菜。该名随从并没有留下尸体,因此也不能断定他已身亡。如此说来……



——那就是逃走罗?



到了开始听到虫鸣的季节——。



年轻武士的狂暴行为更是变本加厉,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只听到别屋成天传出阵阵怒吼。



藤左卫门的容貌也益发教人不忍卒睹。



他不只被踢、挨揍,大爷请息怒、大爷请息怒——即使这位老仆不断如此哀号,年轻的武士还是连刀子都拔了出来。



于是——松之辅开始忧虑。



——再这样下去……



恐怕不出多久,藤左卫门就要丧命了。到时候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领来的酬劳早已用罄,是不是该进城向稻田城代报告情况?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力这么做——。



——城代恐怕会很生气吧?



毕竟稻田曾嘱咐他直到收到指示为止,必须好好接待这位客人。



松之辅也答应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这位市村一座的大夫——松之辅就这么在他的人偶会四处走动的谣言中,过着一段夜夜辗转难眠的日子。



过了几天,右眼上方肿了一大块的藤左卫门,带着一副怪异表情造访松之辅。这已经是怪事开始发生后的第五天了。



当天藤左卫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神情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是在怕什么吧?



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



若要说藤左卫门怕的是什么,这个愚忠的武士长期以来所畏惧的,就是他那愚蠢到极点的暴君吗?



“市巾村大爷——”



只听到藤左卫门如此改口称呼他。



松之辅问他有什么事,藤左卫门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边,再迅速地把纸门关起来。



“——容在下——请教您一件事。就是——”



“什么事?”



藤左卫门双手抱胸,开始犹豫了起来。于是,松之辅拍手招呼女佣沏茶,这是他们俩首度面对面交谈。



满头大汗的藤左卫门一口把女佣端来的茶喝干,并不住地喘着气。



“我主君……”



大爷他人呢?——这么一问,他便回答正在小憩。



“我们大爷这阵子都睡不着——”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他不舒服?”



松之辅问道。但藤左卫门回答得是没什么让他不舒服的。



事实上,藤左卫门的主人最近不分昼夜都会疯狂地大吼大叫。要说他有什么不舒服,恐怕任何事都让他不舒服。只是松之辅想想,他们都已给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即使最初有什么不适应,应该也都解决了才对。



只见藤左卫门不断擦汗,非常惶恐地解释:



“岂敢岂敢。市村大爷如此关心我们,已经让在下满怀感激了。真的,在下对您是感谢都来不及,岂敢抱怨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那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坦白讲——就是——闹妖怪了。”



“妖怪?”



松之辅惊讶地失声大喊。藤左卫门便使劲缩着脖子,低声说道:



“按理说,在下身为武士,不该轻易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在下也相信,只有一个人内心不端正,这类幻影才会乘虚而人。可是……”



“您看到的妖怪——”



是人偶吗?——松之辅问道。如果正是如此,其他人已经说过了。



藤左卫门支吾其词地回答:



“我们大爷说——好像是一只狸猫。”



“狸,狸猫?”



“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可是,在下并不相信。”



“奇怪。那么,出了些什么事呢?”



“这就——”



藤左卫门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松之辅困惑地双手抱胸。



“藤左卫门大爷,请告诉我,您是不是认为因为闹妖怪,你们大爷才会变得如此错乱?”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



“关于这点,请您什么都别问。”



“藤左卫门大爷——在下是个演人偶的戏剧师傅,不是个武士,所以,不敢夸口讲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类的话。但既然在下承诺不过问您们的事,就会遵守这个约定。只不过,这三个月来您们大爷胡作非为,不用问在下也都知道。但毕竟已经同意不过问,在下也就不多瓒。只是……”



“只是什么——”



“我其实是奉城代之命,才负责照顾您们的。”



“这点,市村大爷已经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了。”



“可是——当时在下没想到情况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地步。当然,如果您们觉得没什么好抱怨,在下也就不追究了。但是——”



“但是什么?”



“不管是否真有妖怪,如果你们已经这样认定,我终究还是有责任——这么说来,您那位同事的死也等于是在下的责任了。这点在下还得向藩主解释——”



只见藤左卫门整个人趴在地上回答——在下了解,在下了解。



然后,藤左卫门要求松之辅不要把事情讲出去,便双膝跪地往前移动,并低声说道:



“我们大爷他——生病了。”



“生病了?生什么病?”



“就是,杀人的病。”



“什么——”



藤左卫门赶紧将食指凑向自己嘴前。



接着又低声继续说道:



“他患的是一种每次一生气——就莫名其妙地想杀人的病。平常还能了解是非,知道自制,但就是有些时候会失控。原本我们来到这个地方,主要就是为了治好他这种病。因为都城或市镇里人太多,没办法避人耳目。而且人一多,就容易遇到无礼的人,让他更容易动怒。其实,只要不让他动肝火——”



“照你这么说——”



在京都大阪一带。



以及在那个村落发生的事。



——请问……



“请,请问,那个风声鹤唳的拦路杀手,是不是就是……?”



不要胡说八道!藤左卫门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拦路杀手——别胡说八道!以后请不要随便说这种没有根据的话。即便市村大爷您对我有恩,我也不允许您这样开我们大爷的玩笑。”



“可是,藤左卫门大爷——”



“您别再说了——”



藤左卫门一脸痛苦地央求松之辅别再问下去。看他动作如此夸张,松之辅暗自认为——看他这表情,想必心里已经承认那年轻武士就是拦路杀手了。不过话说回来,看到藤左卫门这副表情,不难想见他宁死也不愿把这件事说出口。



“真的,市村大爷,您要相信我,我们大爷绝非恶徒。我打他一



出生就开始伺候他了。他小时候其实是既聪明又善良。今天会变成这



样——唉,实属不幸。”



藤左卫门肿胀的眼睑下方干涸的眼睛似乎开始泛起泪光。松之辅很难理解,为什么主子如此凶暴,藤左卫门还要一直保护他,忍气吞声服侍他,难道这就是武士应尽的本份?



总之,松之辅认为藤左卫门实在很辛苦。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杀掉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说不过去的。这点藤左卫门应该也了解,只是如果不扭曲真理保护自己的主子,就无法自己身为武士的本分。



“来到这里之后——情况是有稍微好转,但后来又发生那种事情……”



“你是指随从遭杀害那件事?”



“是的。其实他和我们大爷从小就认识。我原本以为这样比较好,却没想到反而糟糕。正因为彼此熟识,他反而难以尽臣下之礼。”



“所以,你王君连熟识的人也下手?”



“没错——不,他其实只是劝他几句而己,结果就被——”藤左卫门边说边擦眼泪。



“那,另一位呢?”



“我差他回故乡了。如今能保护我们大爷的,就只剩在下一个了——”



只要牺牲自己,别再连累他人——看来藤左卫门早有这个打算。



“那——您说的妖怪是……”



这个嘛——藤左卫门拍打自己的膝盖,说道:



“别屋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我们大爷的寝室——几乎每晚都闹妖怪——”



“你说那是——狸猫?”



“好像是——我因为住在隔壁的小房间,没有直接看到。主要原因是,妖怪出现的时候,我都会变得神智洗惚。”



“神智恍惚?”



“我虽然已经老了,毕竟还是个武士,所以,即便是很小的事情,只要我们大爷有什么异状,我应该还是能马上清醒才对。”



藤左卫门说得有理,他每天过得如此心惊胆战,晚上哪可能睡多熟?



“那么,那妖怪到底做了些什么?”



说到这我就想不通了——藤左卫门歪着脑袋说道:



“那妖怪就只是一直说话而已——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不过,这已经让我们大爷混乱至极,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说话——那妖怪只是说话?”



“是的,但——昨晚妖怪临走前留下了这个。”



藤左卫门把一个原本放在背后的小东西推到了松之辅面前。



“这是——”



一看,原来是一个净琉璃女娃人偶的头。



可是——人偶的脸已经变得像个西瓜。



从上往下被劈成了两半。



“拿出这东西之后——妖怪就没再说什么了。”



“所以这只狸猫——知道这件事?”



“不——我——”



“那你认为,那妖怪是死者的亡灵吗?”



藤左卫门开始咳了起来。



看来年迈的他似乎认为,每晚出现的妖怪,就是遇害者的亡魂。



“所以,在下有件事得拜托大爷。虽然这阵子受到市村大爷您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在下已不敢再做任何请托——当然,如果不愿意帮这个忙,您也大可拒绝。”



“您要我做什么?”



“想请您帮在下瞧瞧。”



“瞧瞧——瞧什么?”



“是的。因为还是不了解到底是阴魂作祟还是有人施幻术,我既然没办法看到那妖怪,就只好——”



“找我帮忙瞧瞧那妖怪是什么模样?”



“是的。虽然在下没什么可以报答您——”



“这是没关系。但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大爷房里不是有只长柜子吗?能否拜托市村大爷在那柜子里躲一宿?您不必担心,我们大爷很累,是不会发现您的,您可以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偷躲进去——哎呀,真是个不情之请,我想您大概不会接受吧。”



松之辅正要回藤左卫门的话时……



藤左卫门突然像被针戳到似的整个人弹了起来,伸手握上了腰际的剑把。这时纸门打开了。



“谁——”



“奴婢来倒茶。”



纸门后面传来一个姑娘清脆的嗓音,打断了藤左卫门的话。



松之辅吓了一跳。一看——女佣阿银正跪在纸门的另一头。



“——你,都听到了吗?”



藤左卫门跪起了身子问道。



“没有,没有。奴婢什么都没听到。我刚刚进来而已——老爷——”



“我知道了。赶快退下吧。”



“那,点心呢?”



“放在那儿就行了。”



“抱歉,打扰两位了——”阿银客气地低头致歉,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藤左卫门全身紧绷了起来。



“您不必担心。那个姑娘——我想您也看到了,虽然打扮很漂亮,应对也很得体,但她其实是东部一个人偶师傅的女儿,名叫阿银。别看她打扮入时,其实只是个除了工作认真之外,没什么起眼之处的乡下姑娘,前几天还曾泣诉晚上看到人偶会害怕呢。如果她刚刚有听到我们的话,想必也是一句都听不懂——难不成您——”



“打算杀了她灭口?——”松之辅低声问道。藤左卫门摇摇头,松了一口气把刀收回了刀鞘。



“您好像不是很喜欢杀生。是吧?”



“大爷说的没错——”



藤左卫门点了个头,就没再把头抬起来。



“藤左卫门大爷,我坦白告诉您吧。我绝不原谅拦路杀人的行为.也绝不可能藏匿或保护干出这种勾当的凶手。所以,住在别屋的那位爷只是个病人,而且是您的主人。我这说法没错吧?”



“完——完全正确。,,



“既然如此,那您的请托我就接受了——”松之辅回答。年迈的武士闻言整个人趴上了地板,谦卑地磕了好几个头,



只听到阵阵不合时节的风铃声。



住在别屋的藤左卫门主仆俩的三餐都是在伙房煮好后,再由女佣送过去。饭菜一被送到走廊,藤左卫门就会先试食,看看里头有没有被下毒,再亲自把饭菜端进去给主子。他在这件事上几乎可以说是谨慎到有点过头。



起初松之辅以为藤左卫门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但藤左卫门却解释情况正好相反。送饭菜和伺候他主人吃饭这两件事都很危险,也不知道他们大爷什么时候会动刀杀人。所以,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女佣的生命安全。



看着走在走廊上的阿银端着晚餐走向别屋,松之辅又想起藤左卫门曾说过一件事。



他们大爷用完晚饭就会去洗个澡。



待时间一到,松之辅便趁隙潜入别屋内。屋内仍旧是一片狼藉,连壁橱的隔窗都散落一地。那只长柜子也杂乱地躺在房内一角,这下子要躲进去就更容易了。他以一片预先准备的木片顶住盖子,撑起一道小缝,屏气凝神地静待夜晚降临。



年轻武士很快就洗完澡回来。



他来回澡堂时均以头巾覆面。



藤左卫门已经把床铺好。年轻武士一进来,便取下了头巾。



松之辅一看差点没喊出声来。



原本覆盖在头巾下的脸庞——已是瘦到令人不忍卒睹,不仅眼窝深陷,周边还有好几层黑眼圈。除了脸颊异常削瘦,薄薄的嘴唇上还布满干燥的裂缝。好几根鬓毛散乱地贴在铁青的脸颊上,额头上还冒着几滴黏汗。唯一例外的是那对充满血丝的眼睛依然露着凶光。他看起来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但肌肤怎么看却都像个老人。



憔悴不堪的年轻武士整个人瘫到了床铺上。



于是,藤左卫门吹熄座灯的烛火,松之辅的视野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只听到老人恭敬地向主子道晚安。



接下来只听到阵阵虫鸣。



不知道等了多久。



钤,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声响。



是铃铛的声响。



钤。



松之辅全身紧绷了起来。



一看,纸门上泛起一丝微明,一个人影出现在光晕之中。



——是妖,妖怪吗?



“长二郎——”



只听到来者以低沉的声音喊道。,



嗯、嗯——也听到地板上传来阵阵呻吟。



“长二郎。我又来啦。”



——就是那个妖怪!



松之辅浑身的毛细孔都张了开来。



只听到喔,喔几声——年轻武士似乎已被梦魇缠身。



接着,纸门静静地开了。



那妖怪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光晕里。



“长二郎。叛徒长二郎,你在吗?——”



“晤——”



这就是所谓的鬼压床吧。年轻武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只能发出哞阵呻吟,看来一张嘴早已不听使唤。



“——原来你在这里呀长二郎。决定了吗?快回答我的问题——”那妖怪无声无息地步入了房间。从云朵之间泄下的些许月光,勉强照出了这妖怪的轮廓。原来并不是这妖怪会发光,他不过是穿着一身白衣,似乎是一种巡回修行者常见的白色装束。头上大概是包着行者的头巾吧,只见两侧打结的地方看起来活像一对狸猫耳朵。此人胸前挂着一只偈箱,手上拿着一只摇铃,长相则是完全看不清。



“噢,好腥呀。——这房间里味道怎么这么腥?整间房里都是一片血腥味呢。”



怪物边说边跪向年轻武士枕边,仿佛在凝视着他似的以双手压住武士的太阳穴。



“好了——赶快露出你的真面目吧,叛徒长二郎。赶快回答我,你到底是想投靠金长,还是我六右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