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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者异(1 / 2)



狐者异



狐者异乃一束知好歹之奸险无赖



生时藐视法纪



极尽目中无人之能事



以榨取他人图利一已



死后因执着尚存



屡以妖魔之形现身扰乱佛法世法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三



[һ]



时值十一月中旬某日——山冈百介在阵阵吹得让人后颈受冻的强劲寒风中,走在通往小冢原的田间小路上。



虽然并非多冷,但风还是吹得教人打从心底发凉。百介竖起了外衣的衣襟。心情倍感沉重。虽然是自己要来的,但这段路走得并不愉快。



百介试着四处移动视线,欲借由佯装自己是来游山玩水以提振兴致,但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他就是骗不了自己,只觉得心情依旧沉重。



穿过材木町,走到浅草寺前的大街上。



茫然眺望穿越雷门的仲见世(注1),百介不由得踌躇了起来。



——走罢。



百介朝左手边迈出步伐。



他就是打不起精神直接前往。



朝这个方向走,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得绕整座浅草寺一—圈。根本是绕远路。



但他依然脑袋一片空白地走着。



日轮寺、天岳寺、东光院,只见周遭寺庙林立。



这一带除了田圃,唯一看得到的就是寺庙。



他走进了又一条岔路。



在复杂的小路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抵达一座杨柳环绕的堂宇旁。



以前也来过这儿,他心想。接着便穿越空地走向前门,在鸟居下确认了此处乃是供奉小野篁(注2)的小野照崎明神(注3)。小野篁乃一知名古代参议,据传每晚都会下冥府帮助阎魔王办公。



百介暂时停下脚步,欣赏起社内的鸟居(注4)与猖犬(注5)——往返于阴阳两界之间。



百介皱了个眉头,转身走回原路。



穿过坂本、金杉,他沿着下谷的大街朝北方走。



到头来,百介已经花了大半天四处游荡。原本还刻意提早出门,好赶在正午过后回到家——但此时早就过了正午。



饥肠辘辘的他,横渡了山谷堀(注6)。



这下百介来到了下谷通新町一带。



——从这儿打右边走,便是近路。



任谁都会这么想。



百介望向右手边绵延的田圃,思索了半晌。



最后还是决定不转这个弯。



他毫无兴致走这些畦道。



这一带原本湿气就重,此时大概是风经过河面吹来,空气给人的感觉更是分外潮湿。干脆一路走到隅田川,再从千住大桥过河算了——百介心想。



这时,他来到了飞鸟明神(注7)。



此处就是小塚原的产土神(注8)。



——弯进去瞧瞧罢。



一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满心兴奋。



不知何故,百介只要一走进神社佛寺,就满心雀跃不已。通常踏人这种清静的场所,理应感觉内心平静,但百介这个人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种地方总是教他兴奋莫名。



线香的香味、护摩的烟霞、墓碑上的青苔味、柏手(注9)的声响、钟声与铃声、祝词(注10)、诵经。



注连绳(注11)上的御币、莲花座上的金工细雕。



朱红的鸟居,漆黑的佛像。



这一切都能触动百介的心弦。



接连打几家寺庙神社经过,却过其门而不入,这下百介终于忍不住了。



他穿过一家供奉弁财天的小寺庙,在御手洗(注12)洗了洗手、漱了漱口。



接着便从鸟居下头钻过,以眼角瞄了茶铺几眼。



一路走到拜殿后,他随俗地虔诚参拜了一番,接着便在庭内转了个圈,来到左侧一座围着木栅的坟塚。



只见宛如小山般隆起的土堆上矗立着——块石头,石头左右长着儿株茂盛的树,还有注连绳串连其间。



这块石头名曰瑞光石。



据传坊间传说——这块石头乃是延历年间(注13),散山一位名曰黑珍的僧侣前来东国教化济度,来到此处时所发现的。据说当时这座坟塚每晚都会发出瑞光,某一天夜里,甚至有两位神明化为老翁降临这块瑞光石的上头。而这两位神明,就是这神社所供奉的大己贵命与事代主命(注14)。大己贵命为素盏鸣命之子,同时也被当作和魂(注15),因此这家神社又名牛头天王社(注16),或简称箕轮天王。



据说这座小坟塚,就是小塚原这个地名的由来。——原来是座坟墓。应该是座坟墓罢——百介如此确信。倒是,这一带还真像是笼罩在一股浓浓的死亡阴影下呢。这阴影总教人感觉挥之不去,彷佛即使加以掩盖,还是会从缝里渗出来。坟塚、寺院、见世物小屋(注17)、戏馆。妓院。个个都是现世与异界的接点,果然适合被摆在人间与冥界的分界线上。而且——这儿还有座仕置场。顾名思义,仕置场乃进行仕置——也就是公开执行死刑的场所,换句话说就是刑场。



通常,死刑犯、替死鬼的斩首之刑多半在牢内的刑场就地解决,但需要斩首示众,亦即所谓的公开死刑时,则在此处举行。另外,斩首后需要执行狱门(注18)之刑时,也会将牢内砍下来的首级拿到这儿曝晒个三天两夜。



还真是残酷至极。



在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神圣场所后头。



紧临成群嫖客寻欢的花街柳巷。



竟然就有这么个公然将人斩杀,并任其曝尸荒野的地方。



百介在鸟居正下方驻足,远眺仕置场所在地的浅草山谷町。



江户的仕置场有两座,一是小塚原这儿,另一处则位于品川宿的铃之森。



据传城里的仕置场原本设于日本桥本町,但在神君入府之际,便已被迁至鸟越神社傍与材木町两处。但后来材木町的被迁往钤之森,鸟越的则被移往圣天町,而后又从圣天町迁至小塚原这头来。



也不知是否为某种外力所吸引,两处均不断朝城市边缘移动。



最后还真被挪到了如假包换的边陲之地。只要过了这座桥,另一头就是朱引之外的千住。这里也正是江户的尽头——所谓的边界。彷佛一路为边界的阴影、边界的气味所吸引,到未了,这块秽地就这么被迁到了这道如假包换的分界线上。



百介的心情再度沉了下来。



今天的目的地——正是这座仕置场。



并非受任何人强迫,而是百介自愿来的。即使不来,也没人会责备他。



但是——



百介下定决心,从鸟居下方钻过,但走起路来脚步是异常缓慢。到头来,百介还是躲进了对面的茶铺内。



在毡上坐定后,他转头向一旁望去。



一片缤纷色彩霎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鲜艳的江户紫和服、草绿色的半缠(注19)。



黄色的发带、形状如鹤的发饰。



绘有福神的藤箱。



细长的风眼、雪白的肌肤。



鲜红的樱桃小嘴。



“这——这不是阿银么?”



原来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山猫回阿银。



山猫回指的是边颂唱义太大节(注20),边以只手操纵人偶演出的女傀儡师。放在她身旁的藤箱里头,装的就是唐子人形(注21)与净琉璃人形(注22)。今春,百介在越后(注23)的旅途上认识了这位长相标致的傀儡师,不久前也在甲府和她照过面。



当然,他们会碰面并非偶然。



阿银并不是个普通的傀儡师,而是借着各种奇谋妙计,完成一些靠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任务——这就是这位怪异女子赖以谋生的手段。



和阿银这群小恶棍的偶然相识,让百介深受他们的个性吸引。或许世间并不会称许这些作为,但他们干的也并非什么坏勾当。厌恶以义贼自居的他们,若是听到这个说法或许会不高兴,不过百介认为他们毋宁是在热心助人。不久前甚至长途跋涉到甲府,完成一桩不可思议的任务。



哎呀——阿银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转头望向百介。



“这不是专写考物的先生么?”



考物乃类似孩童玩的谜语,目前百介就靠写这类东西混饭吃。虽然平日吹嘘自己的志愿是当个剧作家,现实中其实是靠写写这种东西糊口,因此阿银如此称呼,听在百介耳里还真有点儿刺耳。



不过,虽然没从背后刻意吓唬她,但不论是从语调还是神情,阿银看来都是万分惊讶。原本以为阿银是个凡事都处变不惊的女人,这下看到她这副模样,敦百介比她更惊讶。



“果真是阿、阿银小姐——”



“先生结巴个什么呀,是什么风把先生吹到这儿来的?”



她以极其悦耳的嗓音问道。



“噢,只是来办点儿琐事。”



百介胡乱搪塞道,接着又问:



“倒是阿银小姐——到这儿来做什么?”



“还不就是——”



阿银探出又细又白的颈子,朝刑场的方向比了比。



“来看看热闹。”



“噢,原来和小弟目的相同。”



原来两人的目的地是——样的。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阿银眯起了眼睛。她眼角色泽颇为艳红,不过并不是因为化了妆,而是她皮肤白皙使然。



“目的相同——先生也是来看那首级的么?”



“是的,正是如此。”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话一从嘴里吐出来,感觉还真是血腥。



“展示只到今日为止,不快去看可就看不到了。虽然说起来还真有点思心,不过,这大概就是作家的天性罢——”



百介点了一碗饴汤(注24),阿银无聊地抬起了脚,接着又望向百介问道:



“等会儿就要去么——?”



“是呀,等会儿就去。”



“不过——先生不是住京桥么?若是抄近路走,应该是沿河边下天狗坂,过了渡桥再穿过新町,理应不会经过箕轮天王这头才对罢?”



“噢——话是没错,小弟只是绕了点远路。”



真正要看时反而提不起劲——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那还不只是一点儿远而已呢,阿银说道,接着笑容才在她脸上缓缓浮现。



“先生是不敢看么?”



“也可以这么说——这类残酷的东西,小弟实在是不大敢看。”



这下可把真话说出来了。阿银又笑着说道:



“不敢看?亏先生还是个为了搜集怪异故事云游四方的作家呢!先生不是还曾说过,要出版一本百物语的么?”



“噢,小弟热爱的是幽灵、妖怪,但小弟要是看到血可就没辄了。



即使是剃胡须时稍稍划破了脸,渗出来的一丁点儿血也会看得小弟毛骨悚然。只要一见红,眼前就一片发白。”



“哎呀,瞧你说的。”



阿银这下笑得更开心了。



“如此胆小,还要来看狱门?真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绕了这么大一圈,又走得慢吞吞的,到头来还是想去看。难不成这首级装饰得特别漂亮?”



“噢,因为这不是普通的首级呀。不管怎么说,这可是轰动社稷的大恶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呢——”



此刻——



祗右卫门的首级,应该就被曝晒在小塚原仕置场那三尺高的狱门台上。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恶棍在十天前伏法,经过一场严厉的审问后遭判狱门之刑。



据传——稻荷坂祗右卫门,表面上是个香具师(注25)的总管。



但他并不是个拥有自己人马的香具师。祗右卫门旗下的人手,似乎都是举办游行的宗教信徒、巡回艺人、无宿人(注26)、或野非人(注27)——悉数是不属于江户四区非人头管辖下的非人(注28)。每逢町奉行所或弹左卫门(注29)临时要取缔无野宿非人时,总是能在事前得到风声的祗右卫门便会通知他们,或者为他们干旋居住差事等,借略施小惠绑住这些人、并以种种手段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



由于他深谙各种回避官府取缔的手段,因此实际情况总是教人无法掌握。



干的又净是非法勾当,但祗右卫门最残酷的地方,其实是——不把手下的人当人看。



他总是戴着保护弱者的假面具吸引最低阶层的群众,再利用他们的弱点要胁,使其沦为自己作恶的工具。



指使扒手偷窃就不用说了,掳人勒赎、走私、抢劫、仙人跳、开设私娼寮、非法赌场、乃至杀人放火——只要是想得出来的坏勾当,祗右卫门均有染指。



即使如此,祗右卫门还是没被逮着过。南北奉行所原本为搜捕纵火贼就已经够头疼了,根本无暇他顾。再加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藏身处,以及他一切都假他人之手的手法实在巧妙。每当有恶事被揭发,下手的几乎都是无宿者,还查不到祗右卫门,线索就已断得一千二净。代祗右卫门被送上刑场的无宿者,据说已是多不胜数。



果真是十恶不赦。



被他利用的替死鬼,或许并不认为祗右卫门对自己有恩,也没什么义务为他出生人死,百介认为这些最低阶层的百姓不得不依赖祗右卫门这种恶棍,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而逼不得已。祗右卫门这种乘人之危的作为,简直比暴力的威吓诈取还要残酷。



传说中,祗右卫门就是这么个狠角色。



不过,这个恶棍终究得付出代价。也不知他巧妙的花招是哪里出了纰漏,传言他之所以遭到逮捕,乃是因为关八州长吏(注30)之首的祗左卫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也没经过什么大肆搜捕,祗右卫门便乖乖落网了。



而且——还在两日前被拖到市内游街,最后遭到斩首。



“说得是——”



阿银心不在焉地回答,接着又懒洋洋地问道:



“所以,先生专程到这儿来,就只是为了瞧瞧这大恶棍长得是什么模样?即使绕了这么大一圈远路?”



“噢,小弟倒是不关心他是否真是个恶棍。”



“不关心么?”



“是呀——小弟关心的,是另一则传言。”



“什么样的传言?”



“相信阿银小姐也听说过罢,祗右卫门这家伙——该怎么说呢,据传是个不死之身。有人说他怎么杀也杀不死。不,该说是不论死几次都能复生。虽然不知是虚是实,但曾听说他过去已经死过两次,却两度威胁阎魔王让他回来——”



街坊之间的确有这则传言。



传说——稻荷坂祗右卫门是绝对“不会死”的。



“这种鬼话,先生也相信?”



阿银这么一问,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噢,小弟是不大相信啦,不过毕竟真有这么个传言嘛!阿银小姐,小弟这个人呢并不只是搜集古老传说。而且只要过个一段时日,这则传言自然也会变成古老传说。传言的真相原本就难以还原,经过的时日愈久,细节也就愈难判明,而且还会不断被人加油添醋。每桩事件还是在变成传言前就开始搜集真相,方为上策。”



“这也是作家的天性么?”、



“与其说是天性,不如说是宿命。”



其实这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的毛病,不过是百介个人的宿命罢了。



“时下,街坊间流传着许多传言,甚至有人说——到了狱门的第三日,祗右卫门的首级就会睁开眼睛,接着便要口吐火焰飞往他方。”



“这么一来岂不是成了妖怪——”阿银一脸发愣地问道。



“没错,的确是成了妖怪——”百介回答。



“祗右卫门毕生打破了世间一切定则,既不拜神佛,也不尊法纪,净走邪门歪道,藐视一切法理,是个对法规、人伦、与先人教诲均不屑一顾的无赖。这种人即使死了,对世间的怨念依然不灭,因此会化为无量之形,继续扰乱天规佛法。”



“听来彷佛佛祖还该怕他似的。”



“未免也太没用了罢,”阿银说道:



“如此说来,佛祖未免也太窝囊了罢。即使无法惩罚他,至少也该感化他。若是救不了现世活人也就算了,这下人都死了,怎么还拿他没奈何?某位有名的高僧不是说过:善人尚且往生,何况恶人乎?”



“噢,话是这么说没错。佛教的教义原本就是尊崇佛法、动修正道者便能得救,但祗右卫门这种毫无慈悲、毫不悟道的家伙可就另当别论了。欲救之也无从,欲教化也无从,根本就是个妖怪。”



“不过,这种罪大恶极的家伙,死了不是该下地狱的么?哪来得及复生呀!理应是人还没死,火车(注31)就先来把他带走才是,哪有道理乖乖等在后头,待他把饭吃完再带他上路?”



她语带揶揄地说道。



“症结就在这里——”百介说道:



“有人认为祗右卫门生前藐视一切纲纪,总是为所欲为,胆敢打破一切规炬,挑衅所有王法,因此就连天理也拿他无可奈何。”



噢——阿银歪着颈子纳闷了起来。



“所以,他才会复生么?真是没天良呀,该让这种人多死几次才是罢?”



“这就是另一个症结了。噢,虽然还没来得及确认虚实,但似平有记录证明祗右街门过去曾复生过两次。不过,小弟也觉得这说法难以置信就是了。总之,若他只是个普通的恶棍,管他是被处狱门还是磔刑,小弟根本不会感兴趣——”



“但倘若他真如传言般厉害,这可就是个怪谈的好题材丁——”百介说道。



百介喝下一大口生姜味浓郁的饴汤,叹了——口热腾腾的气。



“而且这么多流言蜚语传来传去,这下都已经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了。小弟身为怪谈的爱好者,哪可能不把这件事查证个清楚?要是传言成真,果真出了什么怪事,好歹也得把经纬给写下来。倘若真的要写,当然需要眼见为凭。以上就是小弟的目的了。”



“这就是作家的宿命么?”



“没错,是宿命——”



“那,要去看了么?”



“这——”



“还是不敢看罢?”阿银窥伺着百介的脸庞问道,这下又被她给看穿了。百介也望向阿银,近看还真叫他吓了一大跳。从某些角度来看,阿银像个清纯的姑娘,但若换个方位来瞧,看起来又像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果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哪!



“噢——当然不敢呀!把死尸曝晒街头这种事,小弟原本就无法接受。官府让咱们这些百姓看这个,还不是为了杀鸡儆猴,好为他们确立毅立不摇的威信。所以得让咱们知道这下场有多吓人,亲身体验恶事万万不可为——”



“反正只有爱看热闹的会去看罢。”



这个山猫回不耐烦地扔下这句话,接着突然离开百介身边,背起了葛笼。



“我要去瞧瞧啦,先生也来么?”



“当、当然去呀。不是说过要去看了么?”



百介慌忙站了起来。要是独自被留在这里——百介八成,噢不,九成九就看不成祗右卫门的首级了。



“等等呀——”



百介快步朝阿银追了上去,阿银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只见百介还没来得及付完帐,她就已经走得老远了,不论再怎么呼喊,她也没停下脚步,即便追上了,她也不朝身旁看一眼。



只见她这模样的确有点奇怪。



“阿银小姐是怎么啦?小弟倒还想问阿银小姐为什么这么想看那首级呢?”



“就是来看看热闹呀!”



“真的么?”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来看热闹的。虽然和她也没什么交情,但百介倒还算颇会看人;他知道阿银并不是个爱看狱门首级的女人。当他再问一次时,这个山猫回霎时停下了脚步。



“怎、怎么了?”



百介慌忙窥伺起她的神色,只见阿银两眼直视前方,低声说道:



“我和他有旧仇。”



“旧、旧仇?是指和稻荷坂祗右卫门么?”



“没错。”



她语气冷淡地回答。



此时,仕置场已映入了他们俩的眼帘。



不过是一块平淡无奇的空地。



空地一角以几支竹栏围起。



一旁有座以木桩搭建,仅在里头铺有草席的简陋小屋。弹左卫门的下属就在里头昼夜交替地轮番看守。



前方右侧立着一块舍札(注32)。



在这张钉在木桩上的板子上头,记载着犯人的姓名、出生地、年龄、罪状、与所处的刑罚。



舍札后头立着两支涂有红色横纹的饰枪、以及突棒、刺股(注33)两支长柄缉捕道具。传闻这两支饰枪俗称福岛阙所枪,乃由来已久的不祥标记。



左侧立着一面长条旗。



这面以坚固和纸贴成的巨大长条旗,高度八尺有余。虽然从远处难以辨读,上头密密麻麻的黑字应该也是犯人出生地与年龄等记载。在游街示众时,这面旗就被举在行列的最前头。



然后……



同样是平淡无奇的——宛如现场的树木、稻穗、屋宇、石头、与芒草,那东西就静静地伫立在它理应存在的位置,让人感觉它的存在和周遭景物一样自然。



那首级——



就静置在一座高约三尺的简陋木台上。



看来是那么的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现场气氛会是一片阴惨,事实却也不然。虽然略有倾斜,但是耀眼艳阳就高高照在这颗首级上。面色有点发黑——这是百介唯——的感想,其他毫无任何感慨——心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恐怖、思心、或伤悲。为了防止首级倾倒而在周围围上的土堆,看起来也仅让人觉得粗糙、滑稽。



“还要——再来一次么?”



阿银说道。



还要“再活过来——次”么——只听到她如此呢喃。



[二]



不过……



山猫回不祥的预言,似乎并没有成真。



依惯例在仕置场曝晒三天两夜后,稻荷坂祗右卫门这颗首级也没发生任何神怪之事就被移除了。首级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吐火翱翔。



之后经过了约一个月,街坊间关于祗右卫门的神怪传说便在突然间戛然而止。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但百介依旧感觉到一股期待落空的失落。



虽然这并非原因——百介开始调查起祗右卫门的过去。



说得明确点,是过去两次的复生——



因为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



他果真曾留下这种记录?倘若真是如此,虽然人死复生这种事未免太不合理,为何第三次就没活过来呢?难道是因为脑袋被砍掉的缘故?



不过……



阿银那句话也在百介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没说个详细,但听得出阿银似乎知道些什么。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阿银那鲜红的双唇的确曾这么说过,怎么听都不像是看到首级随口说说罢了。



再者。



更难以理解的,是阿银离开刑场时那启人疑窦的态度。



不对劲,其中必定有鬼。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绝不反悔——百介就是这么个个性。并不是因为他天性固执,不过是深怕拖拖拉拉到头来只会让自己放弃,虽说是绝不回头,但现在该从哪儿开始着手,他可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因此,这几天百介都只能窝在自己房里,满怀苦闷地思索着点子。



位于京桥。



一间蜡烛批发商生驹屋的小屋——



这就是百介的住处。在这十叠大的房内,堆满了大量书卷。除了出外巡游搜集怪谈奇闻时以外,百介几乎都窝在这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房里,不是写写东西,就是查查资料,要不就是沉迷于阅读各类文献中。



他所做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研究。



不过是为了撰写一本怪谈。



以百物语的体裁,将辛辛苦苦自各地搜集而来的怪谈奇闻编篡成一本书付梓出版——这就是百介目前的目标。不过,遗憾的是百介既非流行的剧作家,亦非知名学者,因此总是无法实现这个古怪的野心。目前百介仍不过是个受出版者委托,撰写孩童谜语等的考物作家,几乎没赚得任何实际收入。



不过,他倒是无须为吃穿发愁。



因为——



百介抬起了头来。



主屋那头可是热闹得很。



目前正值阴历十二月,自己的店家好歹也在做生意,哪有道理不热闹?而且他们生驹屋在江户即使不是第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店家之一,做起生意来想不忙都难。不不,百介心想,即使不是商家,值此岁暮之际还能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的,大概只有自己一个罢。



透过拉门狭窄的细缝,他看到了伙计们正忙碌地来来去去。



这光景教百介感到惭愧不已。眼看他们个个忙成这副德行,自己却还在这儿游手好闲着



实教他倍感心虚。



这要比当个寄宿的食客还要难捱。



事实上——



生驹屋乃是百介继承的家业。意即他就是这个商家的大老板。



可是……



别说是在店里照顾生意,百介就连一点儿忙也没帮。



上一代老板一过世,百介便迫不及待地将商家委由掌柜经营,自己开始过起隐居——而且还是如假包换的隐居生活。这个处置虽让大伙儿惊讶不已,但倒也没任何人反对。噢,或许该说是没任何人有立场反对罢,百介乃前任大老板的养子,而这位大老板没有半个有权继承家业或提出任何异议的亲人。



百介原本是一位御先手铁炮组穷同心的次子,由于家境清寒,因此甫出世便被送到了生驹屋当人养子。



不过,百介之所以不愿工作,并非出于武家之后不宜从商的矜持。他反倒认为武士是比商人更不适合自己的职业。不过,百介直到长大成人后,才发现了自己的实际身世。因此在那之前,百介都是以一个商人儿子的身分,接受以日后经商为前提的教育。若说后天的教育要比先天的出身重要,那么百介理应成为一个卓越的商人才是。



结果却是如今这副德行。



他自己也为此深感困扰。



但是自己并不适合经商这个事实,他毕竟比谁都清楚。



反正做什么生意都注定失败,他实在不忍心看到祖先代代传承下来的生驹屋,就这么败在自己这个养子手上。这不仅会让他深感愧对养父的哺育之恩,也将使他无颜面对店内的伙计们。



因此,他只能决定放手。



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他同时也认为没经过一番努力就抽身,也未免过于卑怯。只是自己若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说什么也没辄。这道理正如人再怎么努力,终究是无法飞天。



既然放手了,百介也打不起劲照顾店里的生意。不过店里伙计至今仍以小老板称呼他,不仅依然把百介当主人看待,对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虽然无功不应受禄,但若没这种接济,他倒还真活不下去,只能选择从家里搬到这栋小屋独居。



到头来,百介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饭桶。



这身分当然让他感到比当个寄宿食客还要无地自容。



大家对他的热忱招待更是让他倍感心虚。若大家明显将他当个吃软饭的看待,或许还比较容易应对,但店里的伙计个个对百介却是如此亲切,虽然或许是看在他多少还算个主人的情面上。



百介轻轻拉上了面对主屋的拉门。



精神就是无法集中。



百介再次步向书桌。



这时。



钤——



传来一声钤响。



百介纳闷都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有人挂风钤。



——不对。



铃声是从小屋后方传来的。即使在夏天,也不可能有谁在那儿挂风钤。百介还来不及坐定就



站起了身子,拉开了面向后方的拉门。



映入他眼帘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头上缠着一条修行者的白头巾,手上握着钤。



“又、又市先生——”



来者原来是御行又市。



又市是个云游四方,靠出售驱魔符咒维生的古怪人物,同时也是和阿银同伙的小恶棍之一。



不过,他究竟是打哪儿进来的?后门明明关着,闲杂人等也不可能打前门通过店面人内,难不成是翻墙进来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朝他鞠了个躬。



“请恕小的无礼。小的这身装扮实不宜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只得从这种地方入内叨扰。上回承蒙先生慷慨相助,由于事后须为若干后续处理滞留该处,至今方得以回到江户。虽已延宕多时,还是容小的在此聊表迟来的谢意。”



“请、请别多礼。当时小弟对一切浑然不知,不过是盲目奔走一番罢了。”



百介慌忙回礼道,不过他说的倒是事实。



“不过,又市先生您怎么会知道小弟的住处?记得小弟仅说过自己住在京桥,其他的一切只字未提——”



“小的突然造访,是否叨扰到先生了?”又市—脸故弄玄虚的表情问道。



“噢,这怎能说是叨扰?不过是——小弟虽以作家自居,至今仍是籍籍无名,因此居处理应无人知晓——”



看到百介如此铺张的否定,又市笑着说道:



“噢,虽然问人作家山冈先生居住何处,的确是无人知晓。但若问到哪家蜡烛批发商住着一位年轻隐士,在这京桥一带可就无人不知了。”



“所言甚是。”



百介笑着回答,接着便邀请又市入内。



但又市坚持自己身分贫贱不宜入内,婉拒了他的邀请。



“不过,天候严寒,站在这儿和先生对话,小弟自己也怕冷。总之,真的很高兴看到先生前来造访,既然来了,至少进来喝杯茶罢。”



又市低下身子回答:



“并不是小的不领先生这份情。这小屋毕竟与主屋相连,要进去还得通过主屋。只怕小的这身打扮,若冒昧从如此大店家正门入内,恐有损及贵店商誉之虞。”



这倒是实话。不过,总不能请他从窗口爬进来罢。



百介只得继续隔着窗口和他对话。



“哎——住在这种小屋里果然不便。一如先生所言,小弟进出都得经过主屋,由于为自己的身分感到心虚,每次打店面经过时总得低头掩面、偷偷摸摸。”



“不过此店家毕竟是先生的财产,岂须如此顾虑?”



“先生说店家是小弟的财产——绝无此事。打从家父还在世之时,店内生意便已由目前的掌柜所执掌。”



养母过世后,店家生意与卧病在床的养父便悉数由掌柜与伙计照料。小弟不过是个吃软饭的败家子罢了——百介说道。



“已逝的家父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弟我照顾有加,到头来却如此不成材。生父当初苦心将小弟送做养子,倘若看到现况,想必也将大失所望罢。小弟虽选择放弃继承店家,也无颜归返武家,反正即使回去了,必也无力重整家门,不论对养父还是生父,小弟都是个不肖子呀!”



原来如此,又市低声说道:



“——看来先生居住在这栋小屋中,目的绝非恋栈商家生意。”



“当然。”



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过。



“小弟唯一恋栈的就是这栋小屋——不,该说是喜好搜集奇闻异事的先祖所遗留下来的庞大书卷。小弟就是在这满布尘埃的书堆中长大,若要离开它们,必将使小弟感到痛苦难耐。”



看来的确是如此——又市朝屋内探了一眼,一脸惊讶地说道。



“倒是,先生——”



又市手伫着窗框问道:



“小的不在江户这段期间,可曾发生过任何怪事?”



“怪隆事——?”



听到又市这么一问,百介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他所指的怪事是什么。又市在他哑口无言时继续问道:



“——对了,据说前些日子,祗右卫门的首级被摆在狱门示众?”



“是的,请问这件事怎么了?”



又市来访前,百介不断思索的正是这件事。



只是,狱门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古怪的事。值此只要偷个五两就得人头落地的时代,虽说不是每天都有,但首级示众已是十分频繁。尤其对又市这种涉足黑暗世界的人来说,这种事理应是稀松平常才对。



接着他又说:



“据说——”



话及至此,又市又沉默了下来。



“噢——先生想说的可是他乃不死之身的传言?”



百介终于发现他想问的是什么了。



屡次死而复生的传言,的确算是件怪事。



当然,这也得以它真的发生过为前提。



又市并未马上回话,仅抬起双眼看向百介。看到百介歪着脑袋的模样,又市这才问道——看来果真有这种传言。



“又市先生也听说过么?没错,的确有许多关于他的神怪传说,但最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传言终究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毕竟祗右卫门生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棍,生平作为一切不详,有这类传说附会也是在所难免——”



至少就百介调查所得的结果——祗右卫门的生平几乎是个谜。虽听闻他伏法后曾接受严厉审讯,但出生地、家世、乃至年龄都没能弄清楚就被判了刑。舍札和长条旗上除了罪状与所处刑罚之外,其他一概没有提及。



“或许由于他生前如此神秘,才会传出这类风声。虽然才过了一个月,今后发展尚属不明,但看来是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



噢——又市瞠目咋舌的说道:



“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



“理应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



百介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不过,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并没有任何证据供他如此断定。



“请问先生如此判断——是否有任何根据?”



果然,又市再度抬起双眼向他问道。



这家伙还真能巧妙地猜透人心。



“是没有根据——”



不过死而复生这种事,通常理应不会发生才是罢,百介回答。



“——总之小弟是不相信啦,这种古怪的事怎可能发生?”



“想不到深谙古今东西各种怪谈的先生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过了奈何桥却仍能折返,从所谓假死状态复生的故事是时有所闻。不过——这和祗右卫门的传言不尽相同罢?”



“的确不尽相同。”



“街坊流传的奇闻中的复生者多为旁人认为已经过世者。不论是死后三日活着回到家的老翁,还是推开土塚从墓里爬出来的老妪,根据小弟判断,皆为大夫误判往生,家属过早埋葬所致。若已完全断气——也就是真的死了,还能回来的可就是幽魂亡灵了。现在谈的不是亡魂,而是复生。即使是还魂之术,召回来的也是亡魂罢,绝不可能带着肉身一起重返人世。”



“原来就连先生也没听说过?”



“唐土一带似乎有过这种案例,不过尸体即使复生亦绝非生者,而是妖怪罢。”



“妖怪啊——”又市再度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



“是呀,若能如此,应该就成了妖怪了罢。”



“有理,听来的确像妖怪。”



小弟是如此认为没错,百介回答。



“不过,一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妖怪,若已是身首异处还要复生,那就和要教天地倒转一样不可能。即使堪称狱门始祖的天下大逆贼平将门的首级,虽说历经三月间不腐后睁开双眼,大喊若躯体仍在,愿再决一死战,但他终究没活过来。而唐土的伍子胥,被斩首后顶多也只能大笑。《新御伽婢子》中也曾记载有名女子仅剩首级却仍活着,可见此等事或许真曾发生,但即便复生亦无法恢复原形。因此,首级落地后还能接上身躯复生,理应不可能发生。”



“不可能么?”



“不可能。正是因此——官府才会在斩首后示众。吾国自古施行斩首之刑,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受刑者复生。”



“原来如此——”



又市态度暧昧地回了一声,也听不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这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他的态度和阿银一模一样。



“一下是阿银小姐,一下是又市先生,怎么一谈起祗右卫门,大家的态度就变了个样?”



“阿银——?”这下又市罕见地有了反应。



“阿银她——怎么了?”



“噢,阿银小姐曾说,自己和祗右卫门有旧仇。”



“旧仇——先生是在哪儿遇上她的?”



百介便把一个月前参观狱门时的事告诉了他。



未料又市愈听神情就变得愈严肃。虽然猜不透这变化的原因,但百介终究还是全盘托出了整件事的经纬。



“阿银她——”



“也看过了祗右卫门的首级?”又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问道。



“是的。因此才提起旧仇这件事,不过详情小弟并无过问。”



“那么,她还说了什么?”



“噢。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又市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那句话的意思小弟是听不大懂,只怀疑还要再活过来——或许是质疑他是否还要再复生。若真是如此,听来还真不像是阿银小姐会说的话。”



“噢。”



又市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道:



“那么,她后来又怎么了?”



“噢——”



当时阿银看首级看得入神,百介问任何问题都没回答。后来——



“对了,后来来了一个捕快,大概是来巡视还是什么的罢。阿银小姐一看到这个捕快……”



脸色就变了——



看来似乎是如此。不,说得正确点——应该是看到那个捕快的面孔才对。百介清楚记得,阿银原本就白皙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为惨白。



“捕快?”



“是的,八成就是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注34)罢,记得不是姓笹森,就是姓北町。一瞧见那张脸孔,阿银小姐就脸色苍白地躲了起来。噢,或许阿银小姐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缘由罢,因此小弟也没追上去。”



姓笹森——只见这御行托着下巴思索起了什么。



“先生怎会知道?”



“矢口道什么?”



“那个前来巡视的捕快的姓氏。”



“噢,说老实话,小弟对此事颇感兴趣,因此曾就祗右卫门做过些许调查。”



“调查?”



“虽说是调查,但也仅找到一些不足采信的传言。逮捕他归案的是北町奉行所的与力,名日笹森欣藏。据说当时祗右卫门藏匿于两国一家小料亭的密室中,连同正在与他密会的盗贼当场被一网打尽。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如同小弟方才所言,各处的舍札上也除了一连串罪状之外,最重要的东西一切都没提及。噢,后来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个姓笹森的捕快额头上有颗很大的痣。当时前来巡视的捕快脸上的确有颗痣,因此想必就是他罢。小弟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痣——?”



“记得这种痣叫做福德痣还是什么的罢,一大颗长在额头上。总之应该错不了。”



又市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百介则开始起了戒心。



这个御行果然不得不提防。他太懂得如何以花言巧语潜入人心,当发现自己中了他的招时,已落得只能任其摆布。当然,由于他的真意与性情都是如此难以捉摸,因此就更得小心——



又市这个人,人称小股潜。



这个字眼的字义说不上好,指的是见缝就钻,靠要些小花招或舌灿莲花算计他人者。可见小股潜又市这张嘴有多厉害。



而又市闭上这张厉害的嘴时,可就更需要保持戒心了。



只见又市低头沉思了半晌,待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他惯有的神情。



“先生——”



“怎、怎么了?”



“仅穿单薄的白麻布衣,又剃个光头,小的这身装扮怎么看都只适合炎炎夏日。尽管身为一介乞食御行,终究还是难敌岁末寒风。因此,可否请先生——让小的入内片刻?”



这句话可把百介给问呆了。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市便已低下身子,从他的眼中消失。



不出多久,又市就拉开拉门走了进来。只见他手中提着鞋子,大概是从廊下钻进来的罢。



“可否容小的叨扰片刻?”



“当然——抱、抱歉,里头挤了点。”



百介慌忙挪开堆积如山的纸张书卷,为又市腾出了点位子。由于百介嫌占位子而将坐垫悉数搬到主屋,小屋内没有任何坐垫。



又市一坐定,百介便起身准备请人送茶来。



但这个御行以极小的动作制止了百介。



“请先生别费神了。”



“可是……”



“外头的人看到小的这个没打前门进来的访客,岂不惊讶?”



有道理。



“事实上,先生——”



又市压低嗓门说道:



“阿银是个江湖艺人,小的则是个乞食御行,虽知晓出生地但并无亲族家人,乃所谓的无宿人是也。”



“这点小弟并不在乎。”



“小的要说的并非这个,”又市继续说道:



“——而是关于祗右卫门的事。”



“噢——”



祗右卫门是个拿无宿非人当棋子干坏事的角色。



只见这个御行望向方才自己还站在外头的窗口说道:



“有明必有暗,有昼必有夜。从明处或许看不出稻荷坂祗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从暗处看可是至为清楚。祗右卫门对小的这种小恶棍而言,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狠角色。”



“噢——这么听来,又市先生也和他照过面?”



呵,又市笑着说道:



“因此,只要和他稍有牵连,必会结仇。阿银在这行的日子也不短。”



似乎真是如此。阿银这个女人,虽然从外貌完全看不出实际岁数,但从身手来看绝非新手。



“而——”



又市将脸凑近百介说道:



“祗右卫门他——”



“祗右卫门怎么了?”



“过去——真的‘曾死过两次’。”



“噢?”



百介不禁惊呼一声。



思索了半晌,他这才参透又市这句话的真意,接着便一脸严肃地转头望向他。虽然仅借察言观色要想看透这神通广大的小股潜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根本就是不可能。



“噢,难道这传言果真属实?”



又市点了个头。



“而且,两次皆是……”



“两次皆是?”



“皆是‘死得身首异处’。”



“这——不可能罢?”



百介惊讶得哑然失声。



“这实在教人难以相信——而且死得身首异处——意思可是死于斩首之刑?”



又市点了个头。



“没错,而且首级皆曾于狱门公开示众。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十年前又发生了第二次。”



“这、这哪有可能?官府哪可能将同一人处刑好几回?总没道理大费周章地搜捕一个死人罢?即使逮到了,哪有办法对己死之人判罪,而且还数度斩首?”



“不过,这绝对是真的。”



“可有任何证据?”



“证据小的都看到了——”又市回道。



“总之,相信与否但看先生自己的决定,不过先生若是不信,小的也完全能理解。然而,只要稍加调查,先生便会发现此事绝对属实。”



“调查?您的意思是官府曾留下任何正式记载?”



“应该有才是,至少奉行所也会保留调书罢,这类文件可是不会丢的。十五年前那次的在南町,十年前那次的则在北町。”



“若、若是真的,理应不会丢了才是。不过,留下的会是什么样的调书呢?这种事,官府也会不知该从何写起罢?两度将同一罪人判处极刑,于法实在是太不合理。已经处了一次刑,罪人却活了过来,还得再杀他个一次,要官府如此写未免也太——”



“并非如此。”



又市以手势否定道:



“想必记录上应是以‘同名同姓者’处理。反正稻荷坂祗右卫门年龄、出生地均为不详。”



“原来如此。”



意思就是即使处了两次刑,也没有任何要素能确定遭处刑的就是同一人。若以两个同名同姓者处理,于法倒是有可能。



“不过——”



百介仍然无法相信。如此一来,不就代表即使遭到处刑的是其他人也无妨?



“若是如此——这些会不会只是替死鬼?他不过是找几个替身让官府逮捕罢了。”



“并非如此。”



“若不是,可有任何其他解释?”



“很遗憾,遭处刑的祗右卫门的确是稻荷坂祗右卫门没错。不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年前,在仕置场展示的,均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



“哪、哪可能——?”



“哪可能有这种事?”百介说道。



又市正眼紧盯着百介说道:



“但这种事真的发生了。”



“不过,若真的有这么回事,被处刑的稻荷坂可就不是人了。遭斩首还能复生——这分明是妖怪。”



没错——又市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百介说道。



“这‘祗右卫门并不是人’哪!”



这下百介听得哑口无言。



“又市先生所言——是认真的么?”



“是的。小的虽然是个小股潜,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混饭吃,但胆敢保证绝不轻易撒谎。祗右卫门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要杀也无从。因此,这家伙方能长年在不法之徒的世界中保有如此权势。”



“不过……”



“再者,祗右卫门对弱者而言,是个可怕的狠角色。”



“可怕的狠角色?”



“就某种意义而言,身为不死之身这种事,由于无论干了什么样的勾当都无从惩罚起,因此要比什么都来得可怕。”



这当然有道理。



“宛如欲望与执着的无间地狱,不断死而复生是件可怕的事。若由此角度来看——”



“最感到可怕的,可能就是不死之身的祗右卫门本人了吧”?又市说道。



这番话也颇有道理。



“可……可有任何法子结束这无限循环?这听来实在是太——”



“法子是有,只是办不到——”这御行如此回答。



“办不到?”



“办不到。据说吃过祗右卫门亏的家伙超过五万人,不过这些悲惨的受害者并不只有普通百姓。被他当棋子使唤的无宿人们,几乎是为了被他握在手上的把柄而被迫卖命。因此,试图抹杀



祗右卫门者其实为数甚众。不过——没有一个成功。”



“有这么困难?”



“并非困难,而是根本不可能。”



又市从摆在大腿上的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



“首先,必须将这张具有焚毁一切妖魔之法力的陀罗尼咒——朝祗右卫门的额头上贴。”



又市亮出了面积不小的符咒继续说道:



“待贴满三日三夜,再斩其首级。至此绝不可取下符咒,须将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并尽速将其焚毁。”



“焚毁——?”



而且必须烧成灰烬,又市回答。



“这听来简单,实则无法办到。小的手中虽有这张符,但既无法贴上祗右卫门的额头,也无法在贴上后连续三昼夜控制那家伙的行动。再者,能斩下他的首级的,唯有官府刽子手一致推崇的凶贼刽子手又重郎才办得到。”



“噢——”



“再者,官府内的大爷也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更甭提有任何捕快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结果到头来即使逮到了人,顶多也只能把砍下的首级拿到狱门示众。因此——”



他才会不断复生。这么说来……



“这、这么说来,这次他不就又——?”



“是的。或许大家认为——这回他是不会再活过来了。但据先生方才所言,似乎‘还得’让稻荷坂祗右卫门再复生一次才行哪。”



又市如此做结。



[三]



不出多久——



邪恶的传闻果然开始出现。



也就是——祗右卫门又复生了。



有人说被砍下来的首级经过一个月开始发出闪光,朝丑寅的方角飞去,有人则说首级在哪里的稻荷堂和身躯接上了,总之一切传闻,都离不开怪谈的范畴。



还有人宣称看到一个长相与祗右卫门神似者在吉原游廓(注35)二楼朝下眺望,也有人表示在上野广小路(注36)和一个酷似祗右卫门的人物擦身而过。这类传闻亦不在少数。



每一则传言中的人物应该都是祗右卫门没错,但有些人说他的头发悉数变白,有人说他双眼变红,也有人说他面色如土,所有传言悉数经过一番加油添醋的润饰。虽然说法五花八门,但共通的是,每一则都提到复生后的祗右卫门颈子上缠着一条围巾。



意即,原本分了家的身与首,试图遮盖接合处的伤痕。



看来他果真成了个妖怪。



虽然这类奇闻怪谈悉数不足采信,但在此同时——诸多恶事正在私底下横行的传言,也不时传进百介耳中。



胁迫、骗取、诈欺,各种仅在私底下进行的恶劣恐吓——此类犯罪由于难以浮上台面,因此并没有引起任何轩然大波,然而这一切事件的手法与昔日稻荷坂一伙人的实在太近似,因此许多人认为应由祗右卫门所主导。



不过……



由于欠缺证据,因此看来一切纯属谣传,可能仅是一度冷却的传言再次死灰复燃罢了。百介无法悉数相信这些传言,几经调查之后也依然毫无头绪,因此在百介心中,仅留下几分真相未明的恐怖。



——人死复生。



遭斩首者,身首再度结合而复生。



这种事真会发生?虽然百介相信世上确有神怪,对这传闻却仍是难以置信。毕竟即使是狐狸精,只要被砍了头也就一命呜呼了不是?难道此人对世上最可怕的邪恶的执着,竟能让他颠覆自然天理?



“如上古传说中的玉藻前,也就是白面金毛九尾狐(注37),死后化为散放瘴气之杀生石——



难道如此恶人的邪恶心肠,也能化为肉身?



百介认为这实在难以置信。



——不过,他也记得又市曾说过些什么。



与百介不同,又市认为世上绝无奇事。虽然一身僧侣打扮,但这个小股潜骨子里其实是毫无信仰。事实上,打从数度与又市共事后,就连百介也开始感染上了他这股气息。



但原本不信鬼神的又市,此次竟然……



坚称这传言属实。



想到这里,百介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每当听到任何恶事的传言。



百介都会不由得幻想祗右卫门颈子上带着一轮伤的模样。理所当然,这妖怪颈子以上的——



——就是狱门台上那颗面色发黑的首级。



这教他感觉到一股无可言喻的恐怖。



自然而然地,老是窝在小屋里的百介,这下变得更是足不出产。



几经调查,唐土那些死后仍能四处活动的尸妖名曰僵尸,字意为死后的尸体,代表这乃是死人而非幽魂。据传这类妖怪力大如熊,虽仍保有人形,但性质上已非活人,屡以怪力袭人食之。



除了将其焚毁之外,几乎无法可挡,仅有道家绘制的符咒有办法封其妖力。



据传将符咒往其额头上贴,僵尸便会静止不动。



看来又市的说法或许有些道理,百介心想。



于北町奉行所担任定盯回(注38)之同心田所真兵卫,就在此时——也就是冬季中旬,前来生驹屋造访。



这八丁堀(注39)的捕快突如其来的造访,将百介吓得脸色铁青。



而且他求见的并非掌柜,而是百介本人。这教百介纳闷得数度向前来通报者询问,对方是不是将自己误认为店家的主事者。



他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任何违法情事,不过和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恶棍有往来倒是罪证确凿。毕竟百介原本就对自己这吃软饭的身分感到心虚。



实在不知该如何同这些当差的打交道。



听到外头不断喊着少爷,少爷的,百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去会客。



只见喜三郎——也就是大掌柜与妻子阿陇已在座敷中坐定,还有一名长相颇为怪异的武士背对着壁龛坐在房内。一看到百介战战兢兢地拉开纸门,喜三郎马上毕恭毕敬地说:



“这位就是已故大老板之子——百介先生。”



接着又介绍道:



“这位是八丁堀的田所大爷。大爷表示有要事与少爷相谈——”



“要事——?”



“掌柜大爷,接下来的对话乃至高机密,因此,能否请大爷稍事回避,”



田所语气严峻地说道。



掌柜夫妇离开后,房内的气氛就更教人难熬了。



百介交互地望着榻榻米上的纹路与田所的脸庞。



这同心的长相的确怪异。



他的脸孔和下颚长得异常。一对眼睛倒是生得雪亮,上头的八字眉也弯得奇形怪状,教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



不过——身形却是毫不出色。



一身羽织不仅绉纹满布,穿得也十分邋遢。



胡子也剃得不是很洁净,鬓角和发髻都杂乱如丛生杂草。



从外表看来,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打扮。



总之,看起来实在是寒酸至极。



和地方武士不同,町内同心大多收入丰厚,坐享名望,因此月代(注40)大都剃到鬓角,发髻也都结成银杏状,身穿黑纹的羽织,袖袋则朝闩差(注41)的刀柄盖上一寸,从头到脚一身潇洒,出巡时的和服便装之俊俏也是饱受推崇。不过这理应是无比潇洒的装束被穿成这副德行,教他看来活像个忘了穿上挎的懒骨头,完全不像个样。



“请问——”



“其实——”



两人竟然抢在同一时间开口。



百介词穷地低下头去,田所那张闭不拢的嘴则一开一合。



“噢,这……该说些什么呢——哎,咱们就放轻松些罢。要装得一副正经八百的,在下并不在行。”



语毕,这同心便抬起双腿盘坐了起来。



“在下就单刀直人地说罢。其实,在下和令兄山冈军八郎乃同门出身——”



百介的亲生大哥是八王子千人同心的一员。



和百介截然不同,他这个大哥不仅生性严肃认真,操起刀来据说也是武艺高强。



他口中的同门,指的应该是两人曾在同一个道场习武罢。



田所表示两人同为熊泽道场出身。



“——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现在和令兄依然很亲近,每个月必有一次往来造访。或许是令兄和在下同样是个不懂情理的木头人罢,和在下可说是臭气相投。总之,令兄曾向在下提及先生的事。”



“噢——”



正如田所所言,军八郎是个性情耿直的人物。不过,他到底告诉了田所什么?



“令兄表示——先生精通和书汉籍,通晓各种民俗迷信、宗教礼仪,对古今东西之奇闻异事颇有独到见解。”



田所说道。



“而且,据说先生还经常云游列国搜集巷说奇谈。请问这可属实?”



是可以这么说,百介回答。虽然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被过度评价其实也挺困扰的。



“家弟学识渊博,如此博学之士埋没乡野实届可惜,军八郎对在下是这么说的。”



“小弟懂的不过是些没用的杂学罢了。”



“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在搜捕八王子的野铁炮时也曾立下大功,调书在下也已经查阅过了。”



田所歪嘴笑着说道。



“那么,请问……?”



“喂,请先生就别再紧张了。在下在北町的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就请先生您尽管放轻松罢。”



虽然对方这么说,百介依然不敢放肆。



“反正在下也不喜欢装严肃。事实上,百介,这件事在下已考虑良久。”



是什么事让他考虑良久?田所蹙起原本就歪扭的眉毛说道:



“百介,可以如此称呼先生么——?”



他是指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么?请、请便,百介诚惶诚恐地回答。



“那就别再战战兢兢的了。那么,百介——”



其实,是有要事相谈,田所压低嗓门说道。



“有要事相谈?”



“虽说是相谈,其实不过是想借用百介的知识,议题无他,就是关于这阵子造成世间骚动的——稻荷坂祗右卫门的事。”



“关于祗右卫门的事?”



“想必百介应该也听说过罢?”这同心吸了吸鼻涕说道,坐姿也变得更吊儿郎当了。



“那些关于他身首结合,又活了过来的传言。虽不知有几分是真的——”



此时,田所的神情突然紧张了起来。



“请问,这可是真的?”



百介露出一个苦笑。



原来他找上门来,是为了这件事。



“大爷就别再捉弄人啦。难道大爷这趟来,就是为了试探小弟?”



“试探?”



“是呀。大爷身为奉行所的捕快,理应认为此类流言蜚语不足采信。站在官府衙门的立场,不是该对此类迷惑人心,扰乱社稷的俗恶言说加以取缔才是?为何还——”



百介窥伺起他的神色,只见田所一脸怅然若失地回答:



“不不,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若只是单纯的搜捕取缔,今天就无须前来请益了。那么,百介可有什么看法?世上是否真可能有这种身首结合后复生的妖怪?”



“不可能。”



百介再次断言道。



“或许是小弟才疏学浅,不过小弟四处查阅,均未见到类似的记录。”



是么——这下田所的眉毛歪向了另一头。



“大爷可有任何质疑?”



“噢……”



这长相怪异的同心先是双手抱胸,最后捧起了脑袋说道:



“其实——祗右卫门似乎还活着。”



“什、什么?”



百介不由得惊呼一声。但田所依然是一脸认真。



“可、可是……”



“而且——百介,那家伙过去的确曾遭斩首示众,在狱门曝晒三回,至今却仍活着。”



“噢。”



田所纳闷地皱起了脸。这下轮到百介想发问了。



“这小弟是不相信……”



“奉行所内也无人相信。不——毋宁说,大家对此都刻意佯装视而不见。因此,在下才想来询问是否有这类怪奇万千之前例,一解心中疑虑。”



“原来如此——不过……”



“第一次是在十五年前,接下来则是……”



“十年前?”



“没错,先生可真清楚。最后一次就是上个月。当然,向来标榜公正不阿的奉行所,不可能相信这种荒诞的说法,因此在记录上以不同人视之。不过,别说是姓名,每一次就连犯罪手法和罪状都完全相同,可是事实。”



“不过,大爷。”



称呼在下田所便可,这同心说道。



“那么,田所大爷,如此看来,岂不是仅能以不同人视之?”



虽然又市曾坚称是同一人——



“在下也曾如此认为,譬如道上人物屡有以二代目、三代目之名义承袭同名之例,因此,原本也曾认为只右街门或许也是个代代相袭的名字。不过……”



“不过——仍有其他疑点?”



“祗右卫门从未拥有任何正式组织,。不过此乃这家伙的聪明之处。虽然得以随心所欲操控大批无宿人,有时也能干些大规模的不法勾当,但稻荷坂祗右卫门平时总是独自行动,因此极难逮捕。即使胆敢与南北两奉行所、火盗改(注42)、甚至弹左卫门为敌,依然有办法悠悠哉哉四处为恶。不过,这代表只右街门其实是后继无人。即使有,也不过是冒用其名义之骗徒。只是……”



“只是什么?”



“将其逮捕到案后,官府便找来证人求证,个个都坚称其乃祗右卫门无误。不,不仅如此证言,还都画了押。上一回也是如此,个个都坚称吃了这家伙这么久的亏,当然认得出这绝对就是他本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的是他本人?



“不仅如此,事实上——祗右卫门在接受审问时,也都曾陈述过自己的出生地和出身。”



“真的么?但舍札上头为何没有任何记载?”



“因为不能写,”田所回答。



“请问为何不写?”



“并不是不写,而是不能写。为何不能写?理由十分简单,就是那家伙所自称者——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噢?如此说来——上个月在狱门示众的祗右街门,和第一次的祗右卫门乃同一人?”



“一点儿也没错。那家伙所陈述的经历,和十五年前死于狱门之刑的祗右卫门的调书内容完全雷同。”



田所闷闷不乐地说完后,紧紧抿起嘴角。



“且、且慢,田所大爷。请问第一次伏法的祗右卫门的身分是——?”



“记载内容为:稻荷坂祗右卫门,隶属弹左卫门旗下,乃浅草新町公事宿(注43)之干事。”



“公事宿——?”



“没错。此实情虽无法公开,但在十五年前的调书中仍有清楚记载。十五年前在下仍是个实习同心,不过此事倒是记得十分清楚。公事宿原为供人城乡民寄宿之处,但亦为须前往弹左卫门役所或奉行所进行诉讼或接受审讯者提供各种协助,寄宿者不乏无宿者或河原者(注44)。祗右卫门巧妙地乘职务之便,掌握这等人的弱点后占其便宜,并胁迫这等人为自己干些坏勾当。将弱者逼上绝路,利用其为所欲为,哼,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混帐——”



田所愤慨得讲起话来口沫横飞。



“在、在下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玩弄弱者于指掌之间的大恶棍。”



“这心情小弟十分了解。不过……”



“噢,抱歉岔题了,”田所拉正衣襟继续说道:



“十五年前的调书上说的大致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是这家伙滥用职权干坏勾当,不小心出了什么破绽罢。弹左卫门得知他的部分作为,当然是勃然大怒,马上下令将祗右卫门捉拿到案。由于事前得到风声,祗右卫门旋即窜逃,最后为了躲避为数甚众的捕快搜捕,逃进了柳桥(注45)一家小料亭中,而且——”



“而且怎么了?”



“想必是狗急跳墙了罢,祗右卫门竟然还残酷地杀害了料亭老板的千金。这下就遭官府给逮捕了。瞧这家伙,简直是坏到了骨子里。但这案子若照规矩办,弹左卫门的面子可挂不住。奉行所想必也将遭受各方指责。因此,才决定将祗右卫门的身分按住不表。祗右卫门就这么在一切不详的情况下人头落地。但即使如此……”



“五年后——也就是十年前,他又死了一次?”



“没错。”



田所一口气喝干了送上来的茶。



“在下感觉情况有异,因此曾上南町查阅十年前的调书。结果……”



“发现上头记载的经历完全雷同?”



“一点儿也没错。想必当时官府也是饱经挣扎。调书上如此记载:



此人自称弹左卫门旗下之稻荷坂祗右卫门,多次为恶,罪证确凿——经确认,此人五年前亦曾遭北町判罪,然理应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不过——这回在狱门示众的祗右卫门,不仅供述内容依然大同小异。年龄也十分符合。十五年前年约四十,十年前年约四十五,而这次首级于仕置场示众之祗右卫门则年约五十五。而且,更奇怪的是,三者身上都有着相同的特征,而且还是个无可抹灭的特征。



这难道会是偶然?”



——祗右卫门并不是人。



——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



——这绝对是真的。



“这——难道是真的?”



“先生也如此认为?”



“不,只不过——”



“若这件事是真的——”



“若这件事是真的,可有任何解决之道——这就是在下想知道的,”田所如此说道。



“解决之道——?”



“没错。若此事果真属实,这等妖怪绝不是奉行所的人能够应付的。不过,目前已是刻不容缓。其实——”



田所往前探出了身子,面带两眼圆睁的古怪表情说道:



“接下来所要说的,还请先生务必保密。昨日傍晚,吟味方(注46)头号与力笹森欣藏殿下——遭人掳走了。”



“什、什么!”



百介惊讶地站起了身子。



“下手者便是祗右卫门。不,正确说来,为某以祗右卫门自称之辈。”



“笹森殿下——不就是那位甫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记得曾听闻其剑术高超——”



“没错。论武艺,笹森殿下居吟味方与力之冠,于全北町内亦届首屈一指。不过这次却在年轻的小厮与从仆伴随下,于返家途中遇袭。接获通报时——没有人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



百介听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遇袭的并非孩童或姑娘,武艺如此高强的武士,怎可能被人掳走?



“根据年轻仆人所述,当时突然有一大群‘身形龌龊’之辈——



噢,恕在下不擅言语,仅能形容得如此粗俗,也就是几十名未梳发髻、衣衫褴褛的不法之徒,不约而同朝他们一拥而上——当时的情况似乎是如此。这群人在刹那间遮蔽了一行人的视线,没多久大家就发现与力殿下失踪了——”



“这——”



“噢——自岁暮开始以来,便曾听闻笹森殿下屡遭一江湖女艺人、或一装扮古怪的乞食僧跟踪。不过在下原本以为这些不过是附会祗右卫门传闻的无稽流言。”



“人真的被掳走了?”



“今日已收到了通牒信。”



“送件者真是祗、祗右卫门?”



“真是祗右卫门。信里头写着——斩了老子三次首,这下终于轮到我报复了。笹村已经被老子给杀了,但也无须费力调查搜捕,反正狱门、磔刑都无法伤我祗右卫门分毫——简、简直是毫无天良!”



田所再度情绪激昂了起来。



这下百介了解了。



田所这个捕快果真是个罕见的好汉,同时却也是个极没用的正义之士。在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看来他所言果然不假。



果不其然,田所开始抱怨起奉行所的同僚们。



“这些糊涂虫完全不了解事态是如何严重,也不仔细想想,现在被掳走的可是个吟味方头号与力呀,理应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岂有继续放任此等恶人逍遥法外的道理?如此不仅将损及奉行所之声誉,严重者甚至将影响官府之威信,恐有导致政令难行之虞。”



田所口沫横飞地说道。



“不过……”



“这些家伙就是不行——”说完田所颓丧地垂下了脑袋。身为一个热血硬汉,却也因此饱受冷落。他这副德行,在奉行所内的确注定要遭人白眼。



智者忌卷入纠纷,贤者好稳当行事。在智者与贤者理应占大半的奉行所内,坚持据理力争或嫉恶如仇者——不论立场是如何正当,注定要被按上愚蠢的烙印。



“没有任何人相信祗右卫门还活着。十五年前,十年前的也就算了,就连一个月前的判决都无人相信。”



“难道真该就此打住?”同心凑近百介问道:



“百介呀。不觉得祗右卫门若真是不死之身,再怎么将其缉捕到案也是无用?反正即使狱门、磔刑等极刑,都无法置其于死地,即使判其锯刑(注47),也无多大意义。这下能考虑的法子仅剩流放荒岛、或判其终生监禁。不过,斩其首仍不殡命者本已非人,将其投狱或许也无任何效果。再者,此人已是如此罪大恶极,若仅判轻刑,对外也难收杀鸡儆猴之效。到底……”



到底该如何处置?



官府内的大爷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



更甭提有任何捕快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



——法子并不是没有。



“田所大爷——”百介抬头望向这长相怪异的同心说道:



“祗右卫门虽为不死之身,但若欲诛之,法子不是没有。”



百介说道。



[四]



田所离去后,百介认为此事必须尽快找又市商量,便马上动身前往又市的居处。不过,这个四处漂泊的御行应该不会乖乖待在家中才是,再者,百介也不知道又市的正确居处。



总之,百介先赶到了麴町。



又市曾表示自己住在面町一个名叫念佛长屋的破烂长屋里。



但到底哪一栋才是这个小股潜的窝,百介心里可是完全没个底。



不过,又市倒是有个同伙也住在这处长屋里。



想和又市取得连络,只好先找到这号人物了。



这号人物,名曰事触治平。



是个曾干过盗贼的凶狠老翁,同时也是乔装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