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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幽灵(1 / 2)



船幽灵



相传此怪异



乃出自西海之



平家一门亡灵所为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三/第二十五



[һ]



在寒风乍起的初冬,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山冈百介与山猫回阿银进入了赞岐国(注1)先前,百介曾受小股潜又市所托前往淡路岛,助其进行一桩不可思议的秘密差事。



这差事对他而言,还真是个奇妙之至的体验。



百介在此异地度过两个月,顺利完成这桩差事后,心想既然都到这儿来了,便决定绕到四国瞧瞧。



对性喜四处云游、以搜集各地奇闻怪谈为职志的百介而言,四国一带还真是个魅力万千的宝地。承蒙小股潜分给了他一笔酬劳,这下哪可能甘心就这么打道回府?因此他打算先来一趟八十八个所巡礼(注2),悠悠哉哉地泡澡享受一阵子再说。



这下他可神气了。



反正手头这笔钱也是宜及早散尽的不义之财,干脆大摇大摆地挥霍一阵子,待盘缠用磬再返乡便成。



百介这个人,天生对金钱就没什么执着。



这个性和他的出身颇不相符,对金钱毫不计较的程度,教人难以相信他竟是个商家之后。就连理应由他继承的家业,都让他拱手托付给了掌柜,只为换得一身逍遥。



不过——



这回阿银主动表示欲与他同行。



阿银是个不时充当小股潜得力助手的老滑头,干的当然不是些堂堂正正的勾当,但却也非女鬼夜叉之流。她生着一张标致抢眼的雪白瓜子脸,在江户——带可算得上是个鹤立鸡群的美人儿。



也不知她究竟是多大年纪,有时看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时却又像个二十七、八岁的美艳妇人。



她的职业是山猫回,也就是四处卖艺的傀儡师。



总之,这阿银理应是个和百介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



百介对自己有多么不起眼颇有自知之明。平日总是打扮得土里土气,终日披着一件带股霉味的合羽(注3)四处游荡。原本就不配带个女伴出游,这下还得带个年轻标致的姑娘,看起来更显滑稽至极。



想到旅伴和自己是如此不匹配,这趟旅途还真是教他走得尴尬万分。但对方既已主动要求,总不能强硬拒绝。虽然百介原本期望能只身来一趟闲适悠哉的放浪之旅,到头来也只能死了这条心。虽然有人同行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但山冈百介这个人就是不懂得该如何与女人相处。



再者,百介也完全猜不透阿银要求同行的理由。阿银理应比百介更习惯在外流浪,绝不会是个害怕只身旅行的女人。对她而言,应付地痞流氓、无赖恶棍根本是易如反掌,和胆小如鼠的百介同行哪可能有什么好处?



她该不会是看上了自己吧?



这念头一在百介脑海里闪过,随即让他自嘲了起来。不可能,绝无可能。



直到乘上驶离淡路的船,百介才恍然大悟。阿银原本虽是堂堂百姓出身,但如今毕竟是个无宿的江湖艺人,找上个有身分、好歹也是个在江户赫赫有名的蜡烛大盘商少东的百介同行,当然是稳当得多。



原来,自己不过是被利用罢了。



如此暗自解嘲,也教百介放下了心。毕竟一搞清楚自己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百介心中就不再有任何疑虑了。虽然百介尴尬依旧,但既然对自己的立场已是如此明了,一路上也就无须过于紧张。



常言出门靠旅伴,处事靠人情;一路上阿银是如此平易近人,待抵达阿波一带时,百介对两人的奇妙搭配早已不以为意。



阿银表示自己要上土佐(注4)办点事儿。



想必她又要调查些什么了吧。没人猜得透着些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百介也知道此事不宜过问。



百介十分清楚,又市和阿银这伙人,根本就是在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生息。



再者,百介自己也想上土佐瞧瞧——



因为一则传闻挑起了他的兴趣。



——七人御前。



相传土佐有这么一群为数七个、任何人只要遇上便得命丧黄泉的妖怪。打从百介在一位土佐藩士口中听到此类邪神传说,便深受传闻所吸引,因此不时向略谙土佐一带情况的人打听,并将听来的消息悉数记下。不过每个人的叙述都略有出入,虽然不至于南辕北辙,但众说纷纭总是教人难以窥见这传说的原貌。今夏,与百介交情匪浅的租书铺老板平八也曾提起这妖怪的传言,内容与先前所闻更是截然不同。



首先,事发地点就有相当大的出入。



平八的故事是从若狭边境听来的,地点与土佐相距甚远。虽然御前信仰分布范围广泛,但七人御前的传说毕竟只流传于土佐,难道此妖也会在遥远的异地出没?百介对此颇感质疑。



再者,平八也曾提及该地,也就是北林藩领内——已有数人因七人御前肆虐而死于非命。这并非远古传说,而是尚在发生的时事。平八还表示死者个个死状凄惨,教人不忍卒睹。



百介认为诸如此类妖魔诅咒之传言,实乃人们为了方便解释灾祸起因所创。若是如此,禁止某些行为的禁忌,实则不过是回避危险之手段。将某些事因解释为妖魔诅咒,真正目的实为劝导他人远离病魔或其他任何不测。突如其来之厉疾横祸本不可避,但若将之解释为妖魔诅咒,或可收劝人回避之效。



因此,死于妖魔诅咒者,多为祸死或病死。据信死于七人御前之手者亦是大同小异,就百介所知,遇害者死因若非溺水即为热病。



但在此处,却是被千刀万剐、剥皮枭首,死状甚为凄惨。



这真是教他纳闷不已。



“御前”又名御先、御崎,均为先锋之意,原意应为山神或水神之斥候。在某些地方,御前被当成神灵,但亦可能如熊野的八咫鸦、或八幡的鸽子等被解释成各种小动物,其中尤以狼或狐狸等禽兽为多。当然,由于字义带突出之意,亦有人认为此名与海角有关,也有人将之写成美吠(注5)一般认为狐狸为附体妖魔,因此御前与此等妖怪似乎也不无关连。



每一种解释部是如此含糊不清,因此御前的面貌这实教人难以捉摸。



不过,就百介所听闻的几个例子推论,御前在土佐这三市似乎被解释成死于非命之孤魂野鬼——亦即无法超生之恶鬼邪灵,而且还是一种为人们带来重大灾祸的邪神。



事实上,御前信仰在备前及美作(注6)一带似乎也颇为兴盛,其形象为人避讳,据说也与附体邪魔或民俗禁忌息息相关。在当地,御前有时指的是豺狼等猛兽,有时则被视为一种邪恶的神灵。



但后者并非表示御前为亡魂所化,而是死者若遭御前附体,其魂魄才将化为厉鬼危害人间。



其面貌之复杂可见一斑。



只是,倘若加上了“七人”两个字,御前的样貌可就更为不同了。



除了御前之外,尚有许多冠有七人两字的妖魔。



据传伊子(注7)有名曰七人同行之“鬼怪”出没。此怪现身于十字岔路,人碰上了不是教这鬼怪给抛出去,就是死于非命。此地亦传说有另——名曰七人童子的妖怪,与前者同样现身于十字岔路,撞见者皆难逃一死。



赞岐则有七人同志出没。相传此七怪乃宽延之百姓骚动(注8)时遭处刑之七人同志所化,于雨天这蓑衣斗笠现身,遇上者必感到通体不适。



至于七人御前,据传多出没于河畔、海滨、或海上等多水之处,多为溺死者所化。此种原为海难死者之鬼魅,较接近所谓的船幽灵或引幽灵(注9)。



不过,这邪神的定义也是因地而异。有些地方的御前出没于十字岔路,备州一带则传说遇此妖魔者将产生自缢的念头。若是如此,御前的性质则较接近缢死鬼——亦即一种死神。



这下其面貌可就更教人难辨了。因此百介一直期待有朝一日能亲赴现地,亲自做一番调查。



在旺盛的好奇心驱策下,百介几乎已是坐立难安。



因此这回造访土佐,可正是合他所望。



只不过……百介与阿银并未直接进入土佐。而是先在阿波度过十日,再越过大坂咔进入赞岐。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摆脱一个男人。这男人起先是由阿银先注意到的。他头戴深编笠(注10)并穿着手甲脚半,是个一身旅行装扮的浪人。一开始,这男人便与百介两人同乘一艘船。虽然没让百介发现,但阿银已在淡路岛内瞧见了他几回。由于正忙着张罗手头这桩隐密差事,教人不为此挂心也难。不知道这男人是在什么时候进入淡路的?不过,看来他似乎是等到又市一伙人所设的局成事后,才离开岛上的。毕竟这是桩须耗费多日的差事,因此这男人的行踪显得格外启人疑窦。



而且在事成后,这男人似乎还跟着他们的脚步,与百介两人乘上了同一艘船。



到这里为止,还可以用出于偶然来解释。



问题是,在两人抵达阿波之后……



这男人也住进了百介两人歇脚的客栈。



而且,就这么在里头窝着。



百介两人也选择按兵不动。至少得沉住气确定这男人的来意。



幸好百介和阿银都没什么其他急事,让百介得以利用这段日子,造访客栈周遭的神社佛阁等



古迹遗址。阿银则趁这段时日四处物色阿波人偶,或在人来人往的岔路卖艺挣点儿银两。



不过。



那武士也没搬离这座客栈。



虽然每日一大清早都会出门,但也都会回去。



如此过了几天,还是没有丝毫即将搬离的迹象,活像是在观察百介两人将有什么动静。纳闷不已的阿银曾跟踪过他一次,发现他终日四处游走,似乎在悄悄打听些什么,形迹甚是可疑。



阿银也佯装若无其事地向客栈伙计打听,并被告知他似乎正在等候时机前往土佐。



等候时机——这听来果真古怪。百介和阿银在船上时,曾就目的地做过讨论。由于没什么必要保密,交谈时也没特别放低嗓子。



想必是让他给听见了。



这下……



还真不知他是什么来意。



不过,别说是阿银,这下就连百介也非清白之身,不论这来者为何人,对方的明察暗访对自己绝对是个困扰。



总之,一切得力求谨慎。



因此在经过一番讨论后,百介和阿银便将目的地改为赞岐,同时还刻意挑个大清早悄悄上路。百介原本就打算放慢脚步游历四国各地,因此对前往赞岐并没有任何异议,而阿银似乎也不急这办自己的事儿。



“原本还以为和先生同行……”



阿银说道:



“这趟路可以走得稍微稳当些,这下又落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



看来我还真是天生就没堂堂正正走在路上的命呢。”



抱歉小弟帮不上什么忙,百介听了连忙低头致歉。也没什么好道歉的吧,阿银继续说:



“先生这声道歉,姑娘我可承受不起呀,听来活像是我在找先生的碴似的。一切还不都得怪我自己——”



噢,天就要亮了,阿银往东眺望这天际说道。



“走这条路也没什么不好呀,阿银小姐。从阿波越过大坂咔人赞岐,这下咱们走的就正好是源平之战时源义经曾走过的路。”



“源平之战?”



阿银蹙眉说道: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是的。寿永二年,被逐出九州的平家一门拥立安德帝,试图再次夺取京都,曾布阵于赞岐的屋岛,意图于备中水岛讨伐源义经,但翌年于一之谷之役兵败而撤回屋岛。一年后,义经由摄津进军屋岛,但因遭逢飓风而被迫登陆于阿波胜浦,并越过此大坂咔赶赴屋岛。”



“噢,没想到先生还真是博学多闻哪,”阿银笑这说道。



“毕竟小弟可是以成为剧作家为职志的,而且……”



而且。



灭亡后,平家为后世留下了不少怪异传说。以坛之浦为首的几个战场遗址,均有感叹平家遗恨者传颂许多怪闻。另外,平家之余党后来散居诸国,在掩人耳目悄然度日中,也留下了不少人称“落人(注11)传说”的轶事。



而此地流传的七人御前传说,有时亦被解释成满怀遗恨的平家冤魂。



噢——听完百介这番解释,阿银高声说道:“听先生说了这么多,这下我终于清楚了。”



“原来平家并非只是螃蟹(注12)。”



“平家的冤魂化为蟹也是此类传说之一,与此相关的故事可是林林总总。有个地方甚至传说平清盛人道(注13)即为河童之祖,因此若有人推说七人御前即为平家落人亡魂,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们也是溺水而死的?”



“并不是。根据小弟所听闻,此七人应为坠落捉捕山猪的陷阱而死之平家落人。在此流传于土佐之大川一带的说法中,这妖怪乃于陆地出没。还有另一批出没于海上、但并不属于七人御前的妖怪,名曰船幽灵。据传此妖亦为平家冤魂所化。”



“这可是——船所化成的妖怪?”



“不,亡者船或舟幽灵的确是船所幻化而成的。但船幽灵多半指成群肆虐之溺水者亡魂,有时亦称为引幽灵或底幽灵(注14),据传会导致船只翻覆,并将人拖进水中,使其气绝丧命。”



“听来这妖怪还挺粗暴的呢,”阿银朝百介瞄了一眼说道:



“听来是死得很不甘心吧。”



“是很不甘心,而且害起人来手段还很强硬。常听说这妖怪起初会向船上的人借勺子。”



“勺子?就是用来舀水的勺子么?”



“对。据说船上都备有大勺子,这妖怪就想先把它给借走。但这东西可是万万借不得,这妖还真是死心眼哪,阿银蹙起两道细眉说道:



“我最讨厌这种小心眼的家伙了。自己再怎么不幸,也没资格把其他人给拖下水吧?”



“一点儿也没错,”百介回答:



“不过亡魂就是如此是非不分。若是能讲道理,不就和生者没什么差别了?人死后魂魄本来就会少个几分,含恨而终者,死后心中亦仅有忿恨。因此这些船幽灵肆虐时,目的并非刻意使船翻覆,好为自己多找些替死鬼——仅是为了以水淹船罢了。”



“这岂不是毫无意义?”



“的确毫无意义。不过如此反复进行相同的事乃亡魂之习性,因此碰上的人必将遭逢不测。若遇此妖怪,仅有一个法子能幸免于难,就是供其取走一只破了个洞的勺子。”



“有这种东西?”



“据说大船几乎都会事前备妥。一把这勺子交出去,这些亡魂就会以此勺水,而且当然是舀不住,船也就不至于被淹没。不过既然舀水的动作都做了,这些亡魂便会满意地离去。”



“还真是白费力气呀——”阿银说道。



“是呀。这七人御前只要取得—‘条人命,其中便有一人能成佛,不过船幽灵则是永无超生之日。据传这船幽灵亦为平家怨灵所化,曾有一德高望重的法师怜悯平家一门无法忘却此经年积怨,而举行大施饿鬼之法会。据说从此之后骇人异象便不复见。”



“总之,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吧——”阿银再度重申。



“不过呀,先生。”



“怎么了?”



“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吧。人干活是为了填饱肚子,但填饱肚子却又是为了干活。有时还真教人纳闷哪个才是真正的门的呢?或许每个人都懵懵懂懂的,活像拿这破了洞的勺子在舀水似的。不过……”



“这还是比七人御前要好些吧,”阿银以这句话作结。



就这番话听来,她的意思应该是与其为了让自己超生而危害他人,不断重复同样动作的无间地狱或许要来得好些。



或许真是如此,百介心想。



山道上杂草丛生,还吹这阵阵寒风。



距今正好一年前,百介也像今天这样和阿银并肩而行,相偕走向小塚原的刑场。由于百介因缘际会地被卷入一桩因曝晒于刑场中的狱门首级而起的异事,因此得知了阿银悲惨的出身。



百介望这她雪白的颈子与脑勺后的秀发。



若没碰上那件事,这姑娘如今或许还是个过着平稳生活的富家百姓千金。



如今却……



远处传来一阵钟声。



——想必是祗园精舍的钟声吧。



这声响的确给人一种诸行无常的感慨。百介试这屏息聆听,就在此时……



只听到草丛中一阵沙沙作响。



百介霎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接下来。



真有一股冰凉的杀气迅速朝他的咽喉袭来。



一是刀刃。



咚,这时阿银突然一股脑儿地撞向百介,两人一起滚到了路边。



百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阿银则是迅速翻身,摆出防御架式。



两人眼前站这一个手举大刀、打扮怪异的男子。



他身披毛皮,腰上缠着看似藤蔓的东西。



这个突然从路边草丛中冲出来的男子,原本从百介背后持刀抵住他的脖子。若没有机警的阿银助他脱困,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百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紧接这,又有几个人影悉悉遂遂地从树荫下跳了出来,每一个都做相同的打扮。



“你们俩在探查些什么——”这男人语带威吓地问道。



“没在探查什么呀尸



阿银回答。



“别再隐瞒了,听说有两位打阿波来的可疑人物四处打听我等的消息。你们俩究竟打这什么目的?”



男人架起刀子问道。



阿银压低身子,以挂在脖子上的箱子挡在胸前。



但任凭阿银再怎么习惯这种场面,一眼就能看出眼前是敌众我寡,打起来绝对是毫无胜算。百介吓得尖声说道:



“小、小弟名曰百介,绝非什么可、可疑人等,平日隐居于江、江户京桥之蜡烛大盘商生驹屋中。这位则是……”



百介望向阿银说道:



“舍、舍妹阿银。”



看不出阿银到底是几岁,说不定年纪要比百介大,但看起来绝对是百介比较老。



“老子哪管你们是谁,”男人说道:



“任何打听我等、惹上我等的都得死。这是咱们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老娘也见过你们,哪管你们有什么规炬。很遗憾,咱们俩是江户人,可没什么闲工夫和你们这些山贼瞎搅和。”



“少装蒜,”第一个现身的男人怒吼道:



“老子倒要问你们,一个蜡烛大盘商的隐士带这妹子,在这种时候来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咱们正要赶往赞岐呀。”



“说什么鬼话?”



男人将刀锋指向阿银说道:



“若你们俩真是普通百姓,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走大路?”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吧?理由当然是有,但老娘在江户至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姑娘,凭什么要向你们这些山上土包子解释?”



阿银狠狠地瞪这这男人说道。



这下,这男人似乎开始胆怯了起来。



“喂~婆娘。”



“怎么啦?”



“你到底是什么人?”男人语带茫然地问道。



“你没长耳朵吗?到底要老娘说几次才会明白?我可是……”



“你们俩真是打江户来的?”



“还真是不死心呀。”



“桓三,怎么了!”站在他背后的男人们喊道。



这名叫桓三的男人往后退了两三步说道:



“这、这婆娘……长相和……”



“她的长相怎么了?”



“和阿、阿枫夫人像极了……”



“怎么可能?是你看走眼了吧?”



这下这群暴徒也开始动摇了。



阿银旋即逮住机会拔腿就跑。



“先生!”



但是,百介两腿早已不听使唤。



“纳命来!”那男人大喊一声冲了上来。



同时还将手头的大刀往下一挥。



一听到凶刃划过空中的声响,百介眼前顿时一片发白,旋即又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冲击。他心想这下我命休矣,只能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蹲,但透过指缝窥探,却看到阿银正以箱为盾与对方缠斗。在刀刃即将砍上自己身上的瞬间,阿银将百介给撞向了一旁。



此时阿银正在和这名曰桓三的男人对峙。



桓三的刀尖直指阿银,虽然打扮成这副德行,看来他似乎是个剑术高手。



阿银以绘有福神的小箱子扩身,和眼前的男子隔开一段距离。



虽然周遭己为一群同样挥这刀的党羽所包围,但阿银依然不为所惧。只是,暴徒们正逐步缩小包围。



“阿……阿银小姐!”



“先生快逃吧。否则为此不明之冤而枉死山中,未免也太不值得了。要是让先生丢了性命,我可没脸再见到又市那家伙。”



“可、可是……”



“快走吧,甭为我担心。别看老娘我是个女人家,以一挡十可是绝对有自信。”



“还不快逃!”阿银大喊,同时将箱子抛向桓三。杀气腾腾的暴徒们霎时乱了阵脚。



阿银乘机转了个身,从怀里拔出护身用的刀子。



刹那间,暴徒们的脸色为之一变。



“你、你这把小刀是——”



紧接这,只见一片血光飞溅。



[二]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包围百介俩的五个人中,有三个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倒地不起。而朝百介扑来的一个连刀也来不及挥,便被斩倒在地上。百介的视野顿时被暗褐色的挎给塞满,同时还从缝隙中看到了最后一名暴徒——桓三换了个持刀姿势,直往后退。



“向无辜百姓挥刀成何体统?若想找人比画比画,在下随时奉陪!”



来者以豪快洪亮的嗓音说道。



桓三先是凝视这阿银半晌,退了几步后,才以宛如禽兽般的动作迅速逃离。



铿!只听到一声收刀的清脆声响。



目送桓三逃离后,阿银迅速起身朝百介的方向望去。不,她看的并不是百介。



而是这个拔刀相助的男子。



百介也缓缓将视线朝他移去。



“你、你是……”



威风凛凛地伫立在百介眼前的男子——



竟然就是那头戴深编笠的浪人。



这浪人朝卧倒在地的暴徒们瞥了一眼说道:



“看来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这伙人如此杀气腾腾,在下急于因应而出手过重。虽不好杀生,但为了救两位也别无他法。”



倘若下手过轻,或许魂归西天的不是在下就是两位了吧。语毕,这浪人便朝尸骸合掌。



“感,感谢大爷拔刀相劝。请、请问……”



“这伙人并非野盗山贼。其实,在下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只是他们找错人了。”



“找错人……?”



“这伙人打从昨天起,就在客栈周遭埋伏了。”



“埋伏?”



“当然,他们盯哨的并非两位,而是在下。不过,看来他们似乎误以为两位与在下是同伙。”



“同伙?”



“是的。在下也知道自己被跟监,因此彻夜窥探屋外情况。发现两位上路后,这伙人只留下一人,其余的则悉数随两位离去。或许是看到两位天色未明便急这上路,让他们慌了阵脚吧。为了避免有任何闪失,在下便甩开仅剩的一人追上了两位。”



说完,这浪人便望向阿银。



“我竟然也没察觉——”阿银说道,并把头给别了过去。



“虽然知道咱们俩受人监视却没察觉,竟然还让他们跟踪。”



“在下不也说过?这伙人武艺高强,当然难以察觉。”



阿银表情暗沉了下来。



“那么,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还有……”



阿银以锐利的眼神望向浪人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在下乃——”



浪人话也没说完,便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



阿银催他有话快说。



“都让你救了一命,我是不想说这种话,不过咱们俩之所以遇袭,不都是受你这位武士大爷牵连?好歹也该报上个名来吧!”



“此言的确有理——但毕竟得挑对地方。若在此处久留,只怕再多几条命都不够用。这群暴徒还有其他同伙,而且对此山地势肯定是了若指掌。看来,咱们还是先离开此地,以策安全。”



这武士环视左右说道:



“看来,两位的赞岐之行也宜暂缓启程。”



这建议的确有几分道理。



倘若那伙人还有其他党羽,逃过一劫的桓三必定会前去通知。虽然一时保住了小命,但百介俩仍未洗清这不白之冤,毋宁说这下教这浪人给救了一命,反而更是加重了他们俩的嫌疑。



那么……



百介与阿银已经告诉桓三自己将前往赞岐。姑且不论对方是否采信,他们还是极有可能派出追兵。



“折返客栈或留在山中均为死路一条。看来暂时先折回阿波找个地方藏身,方为上策。”



再加上值此天候,实不宜远行,这浪人说道。



这话也颇有道理。虽然已是天明,但天色依然是一片昏暗。



百介只得缓缓起身。



一行人便这么默默无言地走了约一刻。



看得出阿银依然不改戒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他的确救了两人一命,但并不能证明此人就值得信任,也不知道他所言是虚是实。这浪人的确斩杀了几名暴徒,但这也不足以证明他和稍早那伙人完全无关。毕竟见识过又市一伙人如何设局,这段日子里百介也学会了凡事谨慎的道理。



在不知不觉间,天色变得更形昏暗,更不巧的是雨点也开始一滴滴打在脸颊和月代上头。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被淋个湿透可就不妙了。



再往前走了半晌,一行人看到了一栋屋子。



看来是间佛堂。



眼看雨势愈来愈强劲,百介便提议不妨入内躲个雨。



这不过是一栋简陋的地藏堂,但堂内却是出入意料的宽敞,三人全钻进去亦不感觉拥挤。正中央安置这一尊地藏像,周围搭有看似祭坛的台子。只见上头杂乱地摆放这绘马(注15)及供品,看来仍不时有人前来祭拜祈福。



一行人才进入堂内,雨势就真的开始大了起来。



眼见雨水也从格子窗溅了进来,百介只得移往祭坛旁,摘下了馒头笠(注16)。



那浪人也取下斗笠,从怀中掏出手巾将双手和脖子擦干。



“在下名曰东云右近,一如两位所见,是个穷困潦倒的浪人。打从五年前曾奉仕的东国某藩覆灭至今,过的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浪人右近说完后,转了个身子。



百介犹豫了半晌,接这才老实说道: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为了编篡百物语而周游列国,四处搜集奇闻怪谈。这位则是……”



“阿银。”



百介还没来得及介绍,阿银便简短地报上了名字。



“如大爷所见,是个山猫回。”



这下百介终于松了一口气。记得初次见到阿银,也是在一栋小屋里躲雨时。



“好了,就把详细经纬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堂堂一个东国浪人,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难道是来觅差事的?”



“噢……”



右近端正了坐姿。



这男人生得一脸精悍,看起来应是年近四十,感觉不是个恶人。



“此事原本不得向外人提及,但如今让两位遭此池鱼之殃,在下就把自己所知的都全告诉两位吧。”



“可是什么不可泄漏的机密?”



“是的。”



“这位大爷,”阿银说道:



“看来你并不知道咱们是什么出身呢。这位先生也就算了,但相信大爷也看得出来,老娘我可不是什么良民百姓。”



“这在下也知道。”



右近丝毫没有一丝动摇。



“那种时候出现在那种地方,当然知道两位绝非普通百姓。不过在下亦何尝不是?因此不该问的,在下绝不会过问。”



“意思是你信任我们俩?”



“信任与否并非重点,毕竟能在此结识自是有缘。倘若向两位泄漏此事让自己惹祸上身,想必应为在下自身之不德所致。”



“还真是视死如归呀。”



“那就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在下乃奉某藩之密令,四处搜寻某人。”



“什么嘛。”



“到现在还想隐瞒?”阿银噘嘴说道:



“哪管你是山王权现的特使(注17)还是什么的,一介浪人奉哪个藩的密令行事——这种唬人的说辞,老娘我可不想听。”



“姑娘请稍安勿躁。”



右近扯了扯袖子往板间(注18)一坐,继续说道:



“此事说来话长。武士被解职将是如何不便,百姓出身的主子们或许难以理解。一旦没了差事,少了薪俸,就连糊口都难,但也不想为了这就放下刀子。在下家中尚有妻子,丢了差事后生活真是困顿至极。”



“虽然情况如何我是不大清楚,但大爷武艺如此高强,要另谋差事哪有什么困难?稍早那伙人悉数是老娘我对付不来的高手,不也全都教大爷给摆平了?”



右近蹙起工整的双眉,语带自嘲地笑这说道,



“值此太平盛世,空有这身功夫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哪可能谋得一官半职?”



“万事无财休矣,”阿银说道。



右近再次露出笑容并开口:



“姑娘所言甚是。说来悲哀,钱财虽非万能,但无财的确是万万不能。既无积蓄、举目亦无任何推举在下任职当差之亲友,因此说来惭愧,在下夫妇俩只得漂泊各地,几乎得靠四处乞讨维生,目前定居于若狭境外之某藩领内。”



“若狭境外——?”



还真是个巧合,



“该不会……是北林藩吧?”



“两位也听说过这地方?”



那不就是租书铺的平八听说七人御前传闻的地方?



“北林——”



阿银眯起了双眼。



——噢。



这下百介又想起来了。对阿银有养育之恩的傀儡师傅御灯小右卫门,据说也住在该地。看来,阿银也从又市那儿听说了这回事儿。



阿银拭去头发上的水滴问道:



“大爷住的地方还真是个穷乡僻壤呀,可曾想过上江户碰碰运气?”



“人说——生活若无着落便应上江户。到了江户确实不愁吃穿,在下昔日同僚亦有多人于江户落脚。只是——在下毕竟不适合于该地生息。”



江户的确是潮湿、纷乱,绝非适合安身之地。但即使如此,生于江户、长于江户的百介依然认为江户是个方便的地方。再者,即使原为武家出身,百介依然无法理解武士特有的矜持。只不过,他又是为了什么要住到那么偏僻的地方?



“北林藩——应该是个小藩吧?”



为某贫穷外样大名(注19)之领地是也,右近回答:



“并非在下对该地情有独钟,不过是目前难以迁徙。不久前,在下之妻——有了身孕。”



“这——”



阿银表情为之一变:



“可不是喜事一桩?”



“是的,”右近低声说道,并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还真是个诚实的男人呀——!百介当时如此想道。



“结缟十载,至今才初获子嗣,当然是好事一桩。只是在下如此困顿拮据,就连婴孩衣物也买不起。因此,为了觅个差事,只得向一位偶然结识的藩士打听。在下身无一技之长,仅略谙剑术。数年来未曾碰上任何机会,其实早已死了这条心,未料这回竟然有了点着落,而且还有幸获得城代家老大人的面见。”



“真是不简单哪——”阿银高声惊呼道:



“他们可是看上了大爷这身武艺?”



“是的。因此家老大人给了在下一个密令,若顺利完事便可正式任职。”



“原来如此呀,”阿银伸直双腿说道:



“大爷奉的原来是个攸关饭碗的密令。不过这可奇怪了:虽说是个小藩,家中仍应坐拥大批武士才是。即使武艺再高强,也无须委托一个浪人行事吧?”



“小姐所言甚是,”右近回答:



“实乃此事不宜对外张扬——其实是个寻人的差事。”



“寻人——要寻个什么样的人?大爷之前不是去了淡路一趟?”



“是的,”右近敲了一记膝盖回答:



“倒是两位不也曾到过淡路?这下事情就好解释了。不知两位可曾听说过,先前曾有只狸妖于该地肆虐?”



岂止听说过。



这场骚动根本就是又市一伙人精心筹画的局。不只是阿银,就连百介也曾与事。



“在下进入淡路,就是为了追那只狸。”



“狸……?”



“其实是个拦路斩人的恶徒——”右近回答:



“其实,近日北林领内拦路斩人的恶匪横行。而且并非单纯的杀戳,手法至为惨绝人寰。这恶匪不仅逢人便杀,而且至今尚未伏法,吓得领内百姓个个人心惶惶,甚至有人传言此乃恶鬼作祟所致。”



这不就是租书铺老板平八所言的七人御前一案?



“恶鬼作祟——请问是个什么样的恶鬼?”



“这在下也不清楚。在下亦是初到此地,对此地之传闻并不熟悉。只是,不仅是百姓,就连藩士中亦不乏相信此说而倍感惶恐者。”



“请问先生可有听说任何消息?”右近向百介问道。



“此传言小弟亦曾听闻,”百介回答:



“是从小弟认识的一位租书铺老板那儿听来的。这位友人则宣称自己是在北林殿下位于江户的藩邸中听说的。”



事实上,平八甚至曾亲身前往该地,以确认此传言真伪。



“是么……”右近面有忧色地问道:



“原来这流言已经传到江户去了。”



“这不过是个流言?”



“是的。领内发生拦路斩人的确属实,但若夸张地声称其乃恶鬼作祟,可就是无谓的流言了。对北林这种小藩而言,此类无稽之谈实乃百害而无一利。若此流言传入幕府大目付(注20)耳中,甚至可能左右北林藩之存亡。”



“不至于如此严重吧?”百介说道:



“幕府哪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恶鬼作祟的传言废了一个藩?”



“这可不一定。”



右近否定道:



“只要广为流传,再怎么无稽的传闻都可能变得引入侧目。一旦如此,就可能被当成找碴的把柄。只要派人来探查,必定抖得出些什么;毕竟没有任何藩是完全没把柄的。尤其是对北林这类石高(注21)稀少的小藩而言,一切皆应避免引入侧目方为上策。”



真是如此?



的确,幕府似乎总喜欢找些碴,借故废藩或分割领地。这种情况并不出百介的意料。



幕府与各藩国的关系,其实是颇为微妙的。一个藩若是经营不善,对幕府无甚贡献可能酿成问题;若经营得有声有色,幕府也会担忧其大名因此掌握过多权力。毕竟一个藩国的国力愈强,对幕府谋反的可能性也就愈高。



因此幕府积极掌握各藩动向,一逮到借口便动辄废藩。这是个颇为有效的手段,既可牵制反对势力,若可因此征收领地,亦能为幕府增加税收。



实乃一石二鸟之举。



只是,这政策通常仅针对规模较大的藩。说老实话,百介认为如北林藩这类生产量低的小藩,理应不至于被找这种碴才是。这个藩不仅国力不足以向幕府挑衅,没收其领地亦得不到多少好处。



因此,百介对他的说法颇为质疑。



“其实,该地曾有不祥的前例……”



右近继续说道。



“不祥的——前例?”



“该地在北林氏统辖之前,一时曾为天领,意即原为幕府之领地。原因乃当时——似乎在近百年前,统治该地之大名曾出了什么纰漏,导致家系断绝,领地亦遭没收。”



“是什么样的纰漏?”



“据说是该位藩主得了心病。也不知这种心病害他出了什么样的纰漏,但据说患了这个病的原因是——”



“恶鬼作祟?”



“似乎正是如此,”右近说道:



“虽然在下并不清楚此传言的详情,但据说当时有多名百姓毙命。由于有此前例,因而此次事件才会让家老倍感惶恐。如今藩主尚无嫡子,藩内又有饥馑等天灾,财政甚为吃紧,因此不得不谨慎行事。”



“原来如此。因此大爷得——噢,尽早找出行凶恶徒,以消弭此无稽流言?”



“并非仅是如此。”



右近这似乎另有玄机的回答,听得百介蹙起了眉头。



大概是察觉了百介的心中疑虑,右近旋即继续说道:



“山冈大人,实不相瞒,家老认为此事似乎是某些人的阴谋。”



“阴谋?”



“亦即,可能是北林家的仇人所策划的阴谋。怀疑或许是这些人刻意在城下兴风作浪,借此散布不利于该藩之流言……”



“噢。”



这做法听来还真是绕了个大圈子。



不过——



或许毫无权势的百姓欲与大名作对,真的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且如今看来,对方即使仅做到这种程度,就已经收到出乎意料的效果了。



“家老表示若事实真是如此——那么凶手应该就不难猜出是何许人了。因此便命在下务必将此人给找出来。”



“找出来——再将他杀掉?”



阿银问道。



“非也。毕竟这不过是个推测,或许此人与本案完全无关也说不定,也或许凶手根本是另有其人。若是如此,则须另寻对策。总之,在下奉的命令只是先将此人给找出来。”



“这号人物……难道不能光明正大的找?”



“没错。因为此人即使真有嫌疑,也质疑不得——”



“究竟是什么人?”



“乃前代藩主正室之弟是也。”



右近回答道。



“藩主正室之弟——此人与北林家有什么仇?”



右近眼神忧郁地望这地藏像说道:



“家老告诉在下此仇乃出于误解——五年前,前代藩主北林义政公病逝,其正室为追随殿下,跃下天守(注22)自尽。”



“跃下天守自尽?”



听来颇为悲壮。



“不过,据说有些人认为前藩主正室乃死于谋杀。原因是这位正室对现今的藩主弹正景旦颇为不满,因此曾反对由其继承家位。虽然现任藩主名义上为义政公之弟,但实乃是两代前的义虎公侧室之子——或许正因如此,双方才会如此不睦。”



“是为了争夺家位?”



“或许实际上并没有争夺,若要争也没有对手。由于前代藩主并无嫡子,因此现任藩主原本就有正当理由继承家位,否则亦别无选择。只是,毕竟仅有这位前代藩主正室一人反对,因此再怎么不服也无法改变事实。不过,正室表示反对之后却如此亡故,其侧近当然不会高兴。因此若据此推称其乃遭现任藩主所害,也不是毫无道理。”



“因此,才有人决意报仇?”



也不知这是否称得上报仇——右近先是迟疑了半晌,接着才又说道:



“此正室之侧近还不至于如此愚蠢,多少也懂得道理,因此城内的纷扰不出多久便告平息。只是,正室之弟却就此行踪不明。”



“行踪不明——虽说是个小藩,但毕竟是个堂堂大名之奥方(注23),这位正室之弟家世如此显赫,怎么可能就此行踪不明?”



“情况颇为复杂,此奥方之娘家已无后人。”



可是绝后了?



“前代正室为四国本地出身。”



右近说道,接着便环视了堂内一周。



“本岛之四国分别由数个藩分治。淡路与本地阿波为蜂须贺公之德岛藩所统辖;赞岐之主为高松藩与丸龟藩;伊予由松山藩、宇和岛藩为首之八藩分治;土佐则为山内氏之高知藩所属。事实上,在土佐与赞岐之间曾有个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小藩,名曰小松代藩——”



的确是听也没听过。



“一如其他多数四国大名,小松代氏亦为外样大名,是个石高不满一万石、规模甚至不及北林藩的小藩。义政公之正室即为此小松代藩之公主。但虽说是公主,其实似乎为侧室之女。”



这正室、侧室的名堂还真是麻烦,让百介深感自己果然不适合武家伪生活。



“此正室名曰阿枫公主。”



“阿枫……?”



这名字似乎曾在哪儿听过。



“据说阿枫公主之父君,亦即当时之藩主小松代忠教膝下无子,仅生下一女阿枫公主,其正室亦早巳辞世。依常理,此藩主理应为公主招赘,但顾及公主当时年纪尚轻,加上又是侧室之女,因此也没打算以招赘延续香火,而决定将家位让予其弟忠继。但不巧的是如此决意后,其侧室竟再度有了身孕,生下一名男婴。虽为侧室所生,但此男婴毕竟有嫡子之资格,这下便无须将家位让于自己的弟弟了。只是,事发之先后次序实在不凑巧。”



时机的确不对,阿银问道:



“因此城内便起了争执?”



“当时似乎没起什么争执。藩主于不久之后辞世,但由于早有定论,因此忠继便顺利继承了家位。虽然顺利继位,但这下前代藩主侧室之两名子女该如何安置,可又成了难题。公主只需嫁人便可,但其弟之事可就不易决定了。虽然亦可考虑由其继任次期藩主……”



“只是既然已经继位,要让位也该让给自己的儿子吧。哪会甘心把这个位子让给哥哥的妾室之子?”



“或许正因如此,其后双方便起了争端。”



“还真是麻烦呀。”



“的确麻烦,”右近说道:



“该侧室——亦即阿枫公主之母,原为乡士之女,并不好被卷入此类事端。因此在开始起争执前便带着男婴离去。”



“从此行踪不明?”



“是的,但阿枫公主仍留在城内。相信其母亦希望藩主能将她嫁入名门,为其觅个好归宿。”



“因此,这位公主便嫁进了北林家?”



这下,似乎就不难理解她当时为何反对由妾室所生之弟继承藩主之位了。想必是忆起了原为藩主的父亲也曾以同样的决定,让自己的母亲遭蒙不幸使然吧。



接下来。



就跃下天守自尽了。



“原来如此。因此若要找出谁和北林家有仇,大概就只有这位正室之弟了。在这个弟弟眼中,北林藩岂不就是逼自己姊姊步上绝路的仇人?”



“容在下重申,这充其量不过是个推测。至今不仅无法确定阿枫公主之弟与此拦路斩人案有关,就连其是否尚在人世亦属不明。假设……纯粹是个假设,若此案凶手与如今在京都、大坂肆虐的斩人恶徒为同一人,那么行凶者应该就只是个毫无关系的狂徒罢了。”



“因此大爷才……”



是的,右近回答道:



“正是因为如此,一听闻血染京都的拦路斩人恶徒似乎也在淡州(注24)现身,在下随即动身赶往淡路。沿途又渡海入岛,四处探查,只是——到头来终究是徒劳一场。”



“若相信真是只狸作怪,只怕要让人取笑——”右近说道。



“不过,还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在下曾游走诸国,也不是没听闻过任何狐、狸等畜牲幻化之传闻,但如此明目张胆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即使如此,在下对此传闻依然存疑,因此原本期望能将整件事的经纬看个清楚。不过说实话,万万没想到结局会是那么的曲折离奇。不过在了解实情之后,看来还是得将那人给找出来,因此,在下便来到了四国。”



在时间上和百介俩几乎相同。



而这桩案子,当然是百介一行人解决的。



“那么,那个武家,也就是小松代藩——是否已不复存在?”



“到头来,由于忠继公尚未有子嗣便突然猝死,小松代家传到了这代便告无后。依据在下所闻,甚至有人臆测其乃死于杀人咒术。”



“是诅、诅咒?”



“是的。甚至听闻销声匿迹的忠教公侧室,亦即阿枫公主之母——即为信奉具备这种能力的淫祠邪教者之后。”



“能力——指的可是杀人咒术?”



右近点了点头。



“虽然难以置信,但据说此地如阴阳师般能操使不可思议法术的术者为数颇众,只是通常并不招摇。再加上这一带邻近屋岛及坛之浦,平家的落人村似乎也不少。”



“据说其实为数甚众——是么。”



“常听闻此等落人藏身山中,以咒术祈求源氏一族能死于横祸。因此,姑且不论是否真有妖术诅咒或恶鬼肆虐等不可思议之怪象,此类信仰在当地似乎依然残存,亦有人尚在授徒传存。”



这应该是事实吧。



因此那狸妖作祟的局方能生效。



“只是在下认为,若行踪不明的侧室母子试图找这些人求助,看来还是该追本溯源地找出这妖术的起源。”



“那么——”



“大爷可有找着?”阿银问道。



“没有,不过倒是探听到了些许关于这群人的传闻。”



“就是袭击咱们的那群人?”



“是的。不过稍微查查,对方就有了反应。因此,看来这些人与此事的确是有些关连。”



“是些什么人?”



“土佐的川久保一族。”



“川久保——?”



阿银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



这表情教百介感觉似曾相识。



记得是一年前的事了。



在与阿银的出身息息相关的那件事开始头一天,于仕置场那颗狱门首级前,阿银也曾有过同样的表情。



在下也只打听到这么个名字,右近说道:



“似乎是一些栖息于阿波与土佐国境之剑山一带者。由于该地与前小松代藩比邻,想必是错不了。不过毕竟纯属传闻,有人指其为乡士、木地师(注25),亦有人称其为猎师,更有人称其乃操船沿物部川航行至土佐湾劫掠之海盗,其真实样貌实难掌握。也不知大家是出于畏惧而隐瞒或者真不知情,只是当在下四处打听时……”



“还是让人给盯上了?”



“是的,让他们给盯上了。”



“原来如此,意思是这伙人绝非普通山贼?”



“看来的确如此。而且这回还袭击了两位,想必绝非泛泛之辈。倒是那伙人在袭击两位时,是否曾说了些什么?”



——任何打听我等、惹上我等的都得死。



——这是咱们祖先传下来的规炬。



那群人曾这么说过。



规矩——右近纳闷地歪着脑袋复诵道。



“看来,这伙人果然有着什么秘密。”



百介偷偷瞄了阿银一眼。



在被烟熏得一片焦黑的堂内,她那身草色的半缠、以及雪白的肤色显得是格外亮眼,看来活像个活生生的人偶。



——这婆娘的长相。



——和阿枫夫人像极了。



“对了,他们还提到了阿枫夫人。”



“阿枫……?”



“是的,记得当时也听到了这个名字。”



“他们说阿枫公主怎么了?”



“没说什么。只是,在见到阿银小姐的长相时……”



百介窥探这阿银的表情说道:



“曾脱口说出阿枫这名字。”



“什么?”



右近开始端详起阿银的脸孔。



原本他一直避免直视阿银,或许是担心直盯着一个女人的脸瞧乃失礼之举。这种心态百介也颇能理解。



“难不成阿银小姐的相貌与阿枫公主十分神似?”



看来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阿银一句话也没说。



按常理,她理应会回一句少开这种玩笑还是什么的。



这下百介开始感到不安了。



“噢,虽不知阿银小姐与阿枫公主是否神似,不过,看来那伙人——也就是川久保之民与小松代藩的确是有着什么牵连,而且在废藩后的今日亦如是。”



“看来——她或许还活着呢。”



望向一旁的阿银说道。



“的确不无可能,那么……”



“阿枫公主的弟弟也还——”



右近使劲点了个头说道:



“看来可能也尚在人世。”



“这下大爷可有什么打算?”



“既然知道了这些事,这会儿在下非得前往土佐一趟不可。不论这伙人与北林所发生的怪事是否有关,在下毕竟奉了确认实情之命——”



右近话及至此,突然有人打开了地藏堂的门。



[三]



来者是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的男人。



看起来是上了年纪,但似乎又没这么老。他撑着一支破伞,一身褴褛的务农装束,上头还披这一件白色的长羽织。



这男人以出入意料的尖锐嗓音说道:



“各位切莫慌张。老夫名曰文作,负责打理这座地藏堂。只是看到一大早就下起滂沱大雨,过来看看堂内是否漏雨罢了。”



“如此叨扰真是抱歉之至,”右近起身致歉道。“无须如此多礼,”文作回答道:



“这种事有什么好道歉的?既然遇上大雨,本来就该找个地方避雨,地藏大人哪可能为了这种事生气?只是——”



“还真是吓了老夫一跳呀,”文作说道。



“还以为会不会是断首马又来了呢。”



“断……断首马?”



百介不由得探出身子问道:



“请问那是什么?”



“噢,那是个从阿赞(注26)一带的山上下来的妖怪。这一带有所谓的七天神七地藏,也就是有七座天神庙、七间地藏堂。这断首马会发出铃声,带着叫做七人童子的妖怪往返于七天神庙与七地藏堂之间。”



“带着七人童子……?”



“它的声音老夫也曾听见过,就是铃声。”



“噢。”



“这件事也没什么好提的,”文作说道:



“倒是各位窝在这儿可是要受风寒的,待雨歇了,要不要到老夫家里坐坐?虽然也没多舒服,至少取个暖不成问题。”



“感谢大爷的盛情邀请——”



右近望向百介,百介又看向阿银。



只见阿银以那对眼角微微泛红的杏眼看向文作,这时他只手摆出一个仿佛捆住了什么的姿势,接着又挥了挥手说道:



“它的声音就像这样……”



文作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



“钤、钤的响个不停,而不是通常的马嘶声,听起来还真是教人悲伤呀,钤、钤,这可吓人了,断首马毕竟是个妖怪嘛。”



“的确是颇吓人的,”阿银说道。



“各位待在这座堂里,它可是会找上门的。”



哼,阿银笑着说道:



“倒是……想必你听到咱们说些什么了吧?”



“什么!”



右近跪坐起身子喊道。



“看来大爷没看穿这回的把戏呢。瞧瞧这老头的衣服,想必已在屋外待了半晌。若是刚刚才徒步抵达,哪可能淋得这么湿?”



呵呵呵,文作高声笑道:



“的确是听到了。原本还以为只是几个男女私通密会,没想到是几个淋得浑身湿透进来避雨的。不过老夫也没听到几句就是了,毕竟雨下得这么大。不过最后几句倒是真的听见了。各位可是惹上了川久保那伙人?”



铿,右近一把握住了刀柄。



“住手!”



阿银制止道:



“大爷,没必要做无谓的杀生。”



“是呀,杀了老夫也没什么用。反正老夫这条命也值不了几个子儿。斩杀这么一个糟老头,大概连血都流不了多少。所以别再一脸凶神恶煞的,此刻还是保命要紧。那伙人不仅消息灵通,动作也快得很哩。”



“你、你知道那伙人的身分?”



“当然知道,老夫原本也是从土佐逃到这儿来的。要上寒舍就得趁早,否则老夫这身老骨头,可受不了在这儿给雨淋到浑身发冷。老夫若知道些什么,保证都将坦承告知——”



语毕,文作再度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文作的住处十分简陋。



与其说是栋房子,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栋小屋,只此地藏堂要来得宽敞些许。屋内除了板间铺有一张草席,可说是家徒四壁,看来更是显得寒酸。再加上随处都有漏雨,若只看天花板,那座地藏堂或许都要比这儿来得强。



不过和地藏堂相较,这儿至少有板门和板窗,屋内正中央还有座炕炉,里头的木炭烧得红通通的,的确颇为暖和。



“老夫昔日曾于土佐的韭生一带一座小庄园当过庄稼汉。但碍于天性慵懒不爱干活,才逃到这地方来的。有段日子也曾在山中随——些山师——也就是樵夫讨过生活,但也是干不了多久,因此就迁到阿波来了。”



“到这儿来之后也没干什么活,”文作说道。



“韭生是在哪一带?”



“噢、从阿波这头一直朝南走,不是有座剑山么?就在翻过那座山的土佐那头。”



“那,那儿岂不是……?”



“没错,曾收留过老夫的山师,正是川久保那伙人。”



此话可当真——右近问道,接着又将探出的头转向百介。



“山冈大人……”



难不成这纯属偶然?抑或是上苍的巧妙安排?右近语带兴奋地说道:



“果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呀!”



这绝不是上苍的巧妙安排。



对于这种神秘力量是否真的存在?百介是颇为质疑的——虽然很希望真有着回事。因此无论运气是好是坏,一切应是纯属偶然。



不过,这阵子百介就连这种偶然也不再相信了,因为他最近数度发现所谓的偶然,也不过是又市和阿银所设的局。旁人根本看不出来其中有多少是自然推移、又有多少是人为操弄的。若偶然是可以用人力捏造的,可就真要成奇闻了。



“不知各位——”



“有没有听说过久保家?”文作问道。不过姓久保的也并非仅有一家,因此右近便回问是哪个久保家?毁于山崩的久保家呀,文作回答。



“山崩——难道是……?”



“先生听说过?”听到百介这么一喊,右近连忙问道。



“小弟曾在土佐听闻——有整村人悉数死于山崩。烦请大爷稍候。”



百介从行囊中取出了记事簿。每当听到任何奇闻异事,百介都会将之记在上头,巴不得能将古今东西的怪谈全都给记下。



“待小弟瞧瞧——噢,有了。土佐国物部川上游久保村消失之经纬——就是这一桩。”



.“对,所以先生也知道嘛。物部川位于土佐东侧,打阿波正中央流过,直入土佐湾,与吉野川并列为土佐两大河。”



“这在下也知道,”右近说道。



“噢。韭生乡就位于那条河上游的上韭生川沿岸。到天明年问为止,曾有一群姓久保的乡士



在那儿居住。不过他们可不同于一般的乡士,而是宫拜白札(注27)的尊贵之士。”



“这儿写着……”



百介追着记事簿上的记载说道:



“这久保家——根据小弟所听闻,据说是平清盛之弟,亦即于坛之浦一役战死沙场的平教盛的次男平国盛之后。于坛之浦兵败后,国盛遁逃圣阿波国之祖谷山,因受蜂须贺家赏识得以定居



于洼谷——此乃久保家之起源。”



“祖谷位于剑山西方的赞岐,近吉野川之上游。那一带平家人可多着呢!”



文作左右摇晃着身子说道:



“总之,也无法确定久保的祖先是否真的源自平家,若果真是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平家已经是后裔满天下了。”



“那么,这家人后来怎么了?”文作问道。



百介再次翻阅起了记事簿。



“这儿写着——后来战祸又起,这久保一族越境入侵土佐国韭生乡,击败当时的领主山田氏后,据该地为自己的领地。之后,久保家又与称霸四国之长宗我部元亲联姻,更曾于高知藩的藩祖,山内一丰的麾下仕官——看来果真是家门显赫。”



“是呀,据说阿波与土佐的国境番所,亦是由久保家所统辖。毕竟白札的地位,可是要高过乡士的。”



“意即这久保家是为诅咒所灭的——”右近这么问道:



“不过,若久保家真为平家余党的子孙,那么理应是操弄咒术者,而并非为诅咒所灭才对吧。满腔遗恨辞世者的子孙,岂有为咒术所灭之理?”



“为何被施咒老夫是不知道,不过武士大爷,你们武士一听到诅咒马上就想到遗仇,旧恨什么的,此事其实不然。这回施咒的并不是人哪。”



“不是人——这是什么意思?”



“诅咒这种东西有多邪门,可不是人所能想像、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山会诅咒、河会诅咒、山谷、草木也会诅咒。举凡世间万物,皆有成精肆虐的可能。因此人当然也能诅咒,但遗仇旧恨这种东西,其实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平家亡魂也会肆虐,但区区一个鬼哪有什么了不起?要不就该整个平家一起作怪,若是只有其中一、两人化为厉鬼,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吧?怨气若不够强,哪可能有能耐兴风作浪?人的邪念是阻止得了,但荒野或山岳的妖气,可就非人力所能对抗了。”



“那可是山川的诅咒呀——”文作说道。



“山川的诅咒……?”



“据说当时久保家的领主曾犯了什么禁忌?”



“是呀。据说那领主名叫久保源兵卫,生性十分大胆。这源兵卫曾和樵夫还是木地师什么的,结伙在轰釜放空川哩……”



“何谓轰釜?”



“轰即瀑布,釜即深水,轰釜乃冬谷川之瀑布与深水之总称。那儿有一釜,二釜、三釜,算是个瀑布潭吧,总之水势颇为凶险。相传水底有大蛇栖息,因此该地总是怪事不断、魍魉横行。因此人们在那儿祭祀水神,祈求驱除河川御前。”



听起来似乎是个神灵圣地。



“放空川又称放空金,是一种将铁屑、花椒皮等掺合废土制成剧毒撒入河里,将河中生物悉数连根铲除的狠毒捕鱼法。”



“在河里下毒?”



“没错。想不到这位源兵卫大爷竟然也干起着种勾当。这下捕到的鱼可多了,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这么做当然会招来天谴。因此接二连三地开始发生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长出蘑菇、或者池水被染得一片血红之类的怪事,甚至还有孩童惨遭神隐(注28)。最后……”



“还发生了猛烈的山崩——是吧?”



百介问道。



“大风、大雨、甚至地震频繁发生,接着就是山崩了。据说这场山洪十分猛烈,就连河川都为之阻绝。因此整个久保村,连同久保一族与其家臣、乃至为其所雇的百姓等,均在一夕之间为土石所吞噬。”



“这可是有根据的史实?”



右近问道。百介回答:



“听闻这故事时,小弟曾略事调查,发现确有留下记录,看来应为史实无误。”



“记录上也提到一家九族悉数死于这诅咒?”



“无法证实是否真为诅咒,但记录上确实有提及这场灾祸,以及该地曾有名为久保之一族居住,至少这点应不假。”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原本默不作声的阿银这下也转身向文作问道:



“那么,川久保就是劫后余生的久保家后人?”



“并非如此。虽然如今仍有久保村,但久保家血脉早巳悉数断绝。虽然仍有亲族散居各地,但均非本家之后。源兵卫的叔父之子虽然继承了全灭的久保家血缘,但传到第二代亦告断绝。”



“看来久保家早已绝后,那么川久保又是些什么人?”



“川久保是昔日久保家越境入侵韭生乡时,与其离散者之后。”



“久保家曾有过分裂?”



“还是该说是分家?”



百介与右近几乎同时脱口问道。由于对家世并无执着,百介并不理解分家的概念。因此对百介而言,分裂大概是对这种事的唯一解释。文作思索了半晌,接着才回答:



“分家……应该也算不上分家吧。一个家族其中的成员可能是形形色色,或许其中也不乏不愿称名道姓者吧。”



“不愿——称名道姓?”



“是呀。韭生乡虽地处深山,但水源丰沛,极适于耕作。因此对百姓而言,也是块值得安居的乐土,惹了其他百姓觊觎也下无可能。但原本寄居于祖谷的久保家并无意务农,为何入侵该地可就费人疑猜了。若这些家伙真为平家后裔,难道还在守着什么本分?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应该是为了重振家威吧?右近说道:



“或许他们打算找个地方养精蓄锐,以待日后伺机向仇敌源氏报一箭之仇?”



“有道理——”百介高声喊道:



“因此移居韭生乡的久保一族宁愿放弃显赫的武家门楣,隐姓埋名当起一群乡士。但其中有些人硬是不从——”



右近眯起眼睛说道:



“这怎能不从?武士若无法维生糊口,空有满腔热血亦是夙愿难成。因此落人多半亦得卧薪尝胆,化身乡间百姓埋首耕作,只为静待一偿夙愿的时机到来。”



“并非如此,”百介说道:



“后来,久保家与长宗我部氏联手、并于山内氏麾下仕官,目的应是以乡士的身分崭露头角才是。若真有再兴平家门楣之意图,难道真需要这么做?山内氏原本可是平家旗下之被官<注29),后来倒戈至赖朝旗下的叛将之后裔呢!”



“有道是——忠臣果然不可事二君呀。”



右近皱眉说道。



看来这种事还真是教他感慨万千。



正是为了不事二君,这名浪人如今才得如此为生活奔波。



“右近大爷所言甚是。为了一偿夙愿,或许化身一群乡士方不失为最佳手段——不过久保一族似乎不作如是想。打从入侵韭生乡时起……”



“他们便已放弃了这个夙愿?”



百介认为这也是无可厚非。



一如右近所言,光靠悲愤或夙愿可是无法填鲍肚子的。



但是……



“或许真有些人不愿选择这条路,宁愿堂堂正正地以落人后裔的身分隐居山中,因此选择放弃为了贯彻再兴平家、讨伐源氏的初衷,化身乡士以求保身的久保一族……”



盘腿而坐的文作摇晃着身子说道:



“唉,老夫不过是个百姓,难以理解武士的想法。只是老夫方才也说过,这伙人似乎想守着什么本分。而且,他们对久保一族也没多大憎恨。这伙人并非因为不层耕作,而是为了守护些什么才被迫离去的。”



虽然不知他们想守护的是什么——文作装得一脸糊涂地说道。



“而这本分对以乡士的身分讨生活已不再有必要。不,甚至可说是个障碍。因此大家纷纷抛弃了这个矜持。不过其中有几个对此依旧难以忘情,因此便离开了久保一族,迁往物部川主流沿岸,后来代代又朝上游继续迁徒。”



对以乡士的身分讨生活已不再有必要?



——这到底是什么?



“为了守护着秘密还是什么的,这伙人至今仍以类似在下一行稍早目睹的那副模样度日?”



听到右近这么一说,文作笑着回答:



“并非如此。”



“难道不是如此?由于在下四处打听川久保一伙的消息,还连累了这两位朋友遇袭。刚才两人差点儿就要没命了呢!”



“川久保一族可是不会下山的。”



“但是,文作大人……”



“大人这两个字老夫可承受不起,”文作说道。



“老夫哪配被称作什么大人,不过是个糟老头罢了。川久保那伙人,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下山的。论人数,这伙人如今大概超过三十人。这种事谅武士大爷再怎么在街坊打听,也不可能查得出个所以然。对了——袭击几位的人,带的是什么行头?”



“他们用的是刀。”



“而且是大得吓人的刀。”



“那就对了,川久保那伙人是不用刀的。老夫受他们照顾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他们并没有刀。这伙人靠伐木与木工维生,有时悄悄进入土佐或赞岐做点买卖以图糊口,也尽量避免与这些地方的百姓照面。身上并没几个子儿。他们有的是山刀和木锯,刀倒是没有。”



“那么,那伙人究竟是什么身分?”



右近眉头深锁地问道:



“不过,在下对川久保也仅是稍事打听,并不记得曾招惹过什么人。想必山冈大人和阿银小姐亦是如此吧?”



百介当然没有被人盯上的理由。再者……



“再者,那伙人还脱口说出阿枫公主这名字。意即——”



“没错。这伙人是曾提及这似乎与川久保有关连的人名。”



“不过——”文作故意装糊涂地说道:



“最近倒是有些家伙装扮成樵夫或杀生人的模样,四处干些坏勾当。”



“哪些坏勾当?”



“破门劫掠、拦路劫财、或干山贼什么的。在土佐一带则有人身着甲胄,干些和海盗没什么两样的恶事。”



“就是这个,”右近说道:



“在下探听到的就是这则传言。据说这些海盗的真实身分,即为川久保一族——”



“老夫可没这么说。阿波这群家伙……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文作双手抱胸,面带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



“原来如此呀。”



“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他——”必定知道些什么。



百介心想。不过文作马上岔开了话题:



“噢,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年轻人呀,瞧你一副满腹经纶的模样,可曾听说过一种名叫古籼的妖怪?”



“倒是没听说过。”



“噢,这是一种出没于韭生一带的妖怪。老夫在儿时也常听说它的故事。樵夫在伐木时,不是常喊些行话么?树往横向倒时得大喊‘朝横山倒’,朝下倒时则大喊‘朝逆山倒’。古籼就会发出这种喊声,接着也会传来树倒下的声响。但人们若是趋前一看,却会发现那儿根本什么都没有。”



听来似乎属于常见的幻听一类的妖怪。



有人称之为伐空木,也有人称之为伐木天狗,虽然有形形色色的称呼,但诸国均有这种妖怪的传说。



“这也与老夫先前捉到的轰釜有所关连。据说这是七个曾砍伐一株巨大择树,受到这株神木诅咒而死的樵夫所化成的。”



“七个——樵夫?”



“是呀,是七人。据说这株神木有四丈高,为了锯倒这株树,村民雇来了七个樵夫。但任凭他们再怎么锯,过了一晚树干又会恢复原状。因此这七人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将锯木时落下的木层全给烧掉。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连锯了七天七夜。但这株树依旧没给锯倒,而且还叽哩叽哩地叫个不停。三天后,树终于倒下了,但就在神木倒下的同时,这七人也悉数丧命。”



“这七人后来就成了古籼?”



“儿时长辈们是这么说的。这种妖怪还真会发出声音呢,嘶嘶的锯木声、铿铿的砍树声、大树将倒的警告声……老夫自己也曾听过好几回。但长辈总说那是古籼的声音,吩咐咱们万万不能回应。但是——”



文作的额头上挤出了数不清的皱纹。



“直到老夫离开村子进了山里,才发现那其实是川久保那伙人的声音。”



“噢——”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可别将两者混为一谈。古籼可不是人,而是妖怪。只不过古籼的声音是川久保那伙人所发出来的。”



——原来如此。



这下百介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大家是刻意说服自己人这川久保一族并不存在。由于和村民并没有往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身分。



因此,即便告诉大家那怪异的声音其实是川久保那伙人所发出的,只怕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不仅如此,对村民而言,这群人竟然就在近邻生息——可是一件极为骇人的事。妖怪神灵尚可借由祈祷平抚,但若是活生生的人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这群人或许还可能成为危害自己生计的威胁。如此一来,只有将他们解释成妖怪,方能维持村内的秩序。



就当作妖怪到头来成了盗贼吧,文作说道:



“人心虽不古,但川久保这伙人可是一点儿也没变。这些人是不会干这种勾当的。老夫在前去巡视地藏堂的途中,瞧见一群家伙提这大砍刀在路上跑,就直觉你们一定是教他们给跟踪了。不过呀,他们可不是川久保那伙人。”



“是么?”



右近眉头深锁地说道:



“那么,川久保一族——能操弄咒术取人性命的传闻是否属实?”



“这种事在那一带可是稀松平常的。”文作满不在乎地回答。



“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答案会是否定的,这回答还真教百介大吃一惊。



“稀松平常,指的可是那杀人咒术?”



“是不至于一天到晚杀人,但这种事每个人都会呀!”



“每个人都会?这怎么可能?连老爷也会么?”



“这种麻烦事儿老夫可不干,“文作挥了挥手回答道:



“不过咱们老家有阴阳师也有祭司。在这一带,每个村子里都有几个大夫(注30),有些地方甚至家家户户都有。逢年过节,这些大夫都得负责主持家中或村内的祭祀,既可为人治病,亦可消灾解厄,同时当然也懂得操弄咒术。毕竟他们也得驱除带来灾厄的诅咒。”



“这可是一种宗教?”



右近曾提及似乎有个淫祠邪教。



“哪是什么宗教。宗教也得有间和尚庙,好让人虔诚信奉吧?这些人可不理会那些无谓的繁文褥节。因此对这儿的人来说,这种事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



百介望向右近,发现右近也正看向自己。



“再请教老爷一件事。老爷提到自己三十年前曾投靠川久保一族,当年他们与小松代藩可有任何关连?”



文作摇头回答道:



“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小松代缄内宣称自己与这伙人完全无关。详细情况老夫就不清楚了。”



“完全无关——如此言明,岂不代表双方其实是有所往来?听起来,这不过是对完全与外界隔绝的村民们的交代罢了吧?”



“或许真是如此罢,老夫也不清楚。”



“老爷哪可能不清楚?就连与他们比邻的村民,对川久保一族的情况都不甚了解不是么?再者,为何城内要主动发布这等声明?”



“这老夫真的不知道,“文作回答:



“而且,老夫也不知为何如今有人造谣指称川久保那伙人为盗贼。若你们真的这么想弄清楚,为何不亲自去问他们?”



“亲自去问?”



“见得着他们么?”



右近不禁拉正了衣襟:



“真的见得这川久保那伙人么?”



“去的话就见得着呀,只是没人知道他们人在哪儿就是了。路是难找了点儿,不过他们又不是野熊,不至于把人的脑袋瓜给咬掉。”



“不过,他们不是守着什么秘密?”



“不得让外人知道的事,他们当然是不会说。但也不至于一遇上他们就得死就是了。”



七人御前是——一遇上就得死。



“去吧——“阿银说道。



“噢?”



“大爷非去不可吧,这可攸关大爷的宦途呀。”



“没错,在下非前去确认不可。”



“也让我一道去罢。”



阿银说道。



“一道去?但阿银小姐……”



“先生,我可是为了此事才到这儿来的。”



“什么?”



这句话教百介打从心底大吃一惊。



“是呀,”阿银说道:



“右近大爷,‘偶然’这回事有时还真是吓人哪。其实我就是为了上土佐找川久保那伙人,才刻意随这位先生到四国来的。方才听到大爷提起这个名字时,就连老娘我都吃了一惊呢!”



的确,阿银曾表示要上土佐办点事儿,但是——



“阿银小姐——为何要找川久保那伙人?”



他们非但是平家余党,而且不惜为了名节遗世孤立,还真是货真价实的落人。



阿银把玩这自己的鬓角思索了半晌,最后才露出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转头向百介问道——



“先生也知道吧?”



“那个在我流落街头时收留了我,把我养大的恩人。”



“阿银小姐指的可是小右卫门先生?”



“没错,御灯小右卫门——”



这名字百介的确听说过。



不过,百介并非直接从阿银口中得知这个名字,而是不时听到又市在无意间脱口说出的。由此看来,他应该不是个平凡的角色,必定和又市或阿银一样,是个在超乎百介所能想像的世界——亦即阴影中的世界里生息的人物。



同为又市同伙的事触治平也曾告诉过百介,据说——这小右卫门,在那世界里可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每个小角色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为之颤抖。也听说他数年前突然从江户销声匿迹,如今定居于北林藩,也就是右近的雇主的领地内某处。



“这小右卫门这实教人难以捉摸。即使他视同己出地把我当女儿养大,我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身分、净在想些什么?”



这番独白听来完全不像出自阿银口中的话,教百介不由得感到一阵惊讶。



“小右卫门表面上是个傀儡师。但他的出身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



曾是个武士、也有人传言他曾为木地师、甚至花火师,但实情至今无人知晓,骨子里也并非盗匪或流氓,但在江户的黑暗世界却能叱吒天下,而且还在八年前突然销声匿迹——”



阿银垂下目光继续说道:



“表面上,许多人推测他之所以这么做,乃是为了躲避官府找碴,但这绝不可能是理由。”



“官府找碴?”



“是的。八年前他受人之托雕制的残酷傀儡(注31)在两国大受欢迎,这些傀儡,想必先生也曾听说过吧——生地狱傀儡刀伤。”



“噢——”



百介也曾去见识过这场傀儡展示。



这些傀儡的手艺还真是巧夺天工,教人难以相信是这世上的人做出来的。



那是一场以几可乱真的精巧傀儡重现戏剧或读本(注32)中的知名杀戮场面的展示,其实旨趣还颇惹人争议。



“原来那些残酷的傀儡——就是出自小右卫门先生之手呀。的确,这些傀儡造型残酷至极,再加上实在是几可乱真,为此遭到官府以破坏公序良俗为由,勒令举办者生意规模减半,傀儡师则须双手加铐十日。”



“没错。坊间都认为他就是为了躲避这刑罚而销声匿迹的。但这并不足以构成逃亡的理由吧。因此……”



这的确不成理由。



只要忍耐个十天不就没事了?



“他隐遁的理由至今仍不明。不过有件事我倒是知道,那就是小右卫门乃土佐出身,而且他的本名就叫——”



百介刻意望向屋外。



总觉得阿银接下来似乎要说出一个不祥答案。



雨依然下个不停。



“川久保小右卫门。”



阿银说道。



“川、川久保?”



“噢,”右近若有所思地应和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因此阿银她……



——才要上土佐一趟。



“因此阿银小姐才要……”



“不对不对,先生——”阿银回答道:



“我可没把小右卫门当亲爹。他对我虽有恩,情倒是没有。不过,我实在是气不过。”



“气不过?”



“因为他也没来向我说一声就销声匿迹了。虽不知他究竟碰上了什么事,但至少也该给我个交代再走罢,哪有就这么不告而别的道理?即使是我,临别前至少也会知会一声,倒是不知为了什么,小右卫门在隐遁之前好几年,就曾向小股潜那家伙透露过自己终将离去。”



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阿银的事就拜托他了——据说小右卫门曾如此托付又市。



而且,也不知是本人曾告知,还是他自己查出来的,又市也知道小右卫门在哪儿栖身。不过看来,阿银却不知道小右卫门的居处。



“实在是气不过呀——”阿银说道。



“这种家伙若是死了倒也干脆。但小右卫门隐遁乡间后,还在鬼鬼祟祟地不知做些什么。要躲也不躲得干脆些,三不五时却还在我们面前露脸……”



今年初夏。



又市一行人之所以到尾张设局,追本溯源也是为了小右卫门的一番话。



“先生可记得——”



阿银抬起原本低垂的目光说道:



“我上回烧毁的那具傀儡?”



就是在尾张设局时那具酷似年轻姑娘的傀儡。



“那亦是小右卫门所雕制的。其实我手头的傀儡——不论是唐子还是山姥(注33),皆出自小右卫门之手。”



原来如此。



百介从没见识过阿银献艺。



但倒是偶尔看过她的傀儡。



记得这些傀儡个个精巧得教人赞叹。



“我也曾向淡路的市村大夫买过一具净琉璃傀儡,但用起来就是不顺手。因此才想到应该找小右卫门那家伙雕制一具。只是——”



“但要去见他,总得先给他点颜色瞧瞧吧,”阿银说道。



“给他点颜色瞧瞧?”



“老娘在道上可也是有头有脸的,总不能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苦思多年,这下终于找到你了’什么的吧。因此在见到小右卫门之前,必须先逮住他的狐狸尾巴才行!”



“狐狸尾巴?”



“先生,小右卫门这家伙想必是打算下什么险棋吧。”



“下险棋?”



“没错,而且还是非常艇而走险的棋。想必就是因为如此,那家伙当年才会瞒着我隐遁的吧。只因他担心我若是知情,必定也会出手,届时恐怕要碍了他的事。”



阿银皱起细致的双眉说道。



“可是阿银小姐,即使真是如此,也不过代表他不想连累你——不是么?”



“这哪有什么两样?”阿银说道。



“到头来还不都代表他没把我给放在眼里?因此我才——”



“大爷——”阿银转头看向右近。



右近只是默默不语。



百介则是一脸迷惑。



最后右近终于面色凝重地开口说道:



“在下对阿银小姐的身世一无所知,因此难以详细判断——不过对小姐与这件事的缘由已略有了解。不过,此行毕竟颇有风险……”



“这位老爷不都说不会有事了吗?”



“不,即便与川久保一族见面本身不会有危险,但似乎有一伙凶神恶煞正极力阻止任何人打听川久保村之事。而且,两位都曾遭蒙这群刺客袭击,若欲深入探究,实在是过于危险。”



“那伙人究竟是谁?”



“这在下也不知道。”语毕,右近转头望向关闭的板窗。



雨仍在下着。



钤。



这下似乎传来一声微弱的铃声,百介不禁凝神聆听了起来。



但除了雨声,什么都没听见。



“正如同你们武家……”



阿银说道:



“正如同你们武家有武士的矜持,咱们这种恶棍可也是有所坚持的。”



铃。



右近定睛凝视着阿银。



“就拜托大爷让小女同行吧。”



“好吧。那么,山冈大人——”



可有什么打算?这问题教百介一时回不上话。



尽管百介有兴趣探究,但又不想丢了小命。虽说也不是没遭逢过任何危险,但这回的确是非同小可。



前几回,百介都是站在设局者的立场,而且身边总不乏又市一伙人的保护。但今回非但是敌暗我明,随时还有遇袭的危险,没有任何人能保障自己的性命安全。但是——



“若两位不嫌小弟累赘……”



最后他选择如此回答。



“且慢且慢,”文作说道:



“要去是可以,但总得换身行头吧。各位的模样实在是太显眼了。”



他照例露出了那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接这便从小屋一隅的一具箱子里拖出了些东西来。



原来是几套肮脏的白衣。



“一、二、三,噢,正巧有三套。这些是从死在路旁的朝圣者身上剥下来的。穿上这些再戴上斗笠,应该就不会让人识破了。在这一带,朝圣者多得像什么似的——”



钤、钤——



似乎又听到了这幻听的铃声。



“哎呀,看来是断首马来了——”



文作说道。



[四]



换上一身朝圣者装束的百介一行三人,缓缓移动了将近两个月。



他们的判断是——毕竟是敌暗我明,行动起来实在不得不慎重。虽然多少会错了意,但那伙人总能迅速捕捉右近的动向,看来绝对不是简单的对手。虽已如此扮装,并不代表就不会被他们识破,甚至可能早就遭到他们的监视了。



因此……



为了混淆视听,百介一行人只得实际巡访各大灵场,观望情势。



同行二人(注34)。



南无大师遍照金刚(注35)。



虽无信仰、也无须祈愿,佯装朝圣者的一行人还是一路奔波地参访了各大寺院。



阿波国乃四国八十八个所灵场之入口。



从位于鸣门第一座灵场的竺和山灵山寺到第二十三座的日和佐、医王山药王寺为止,二十三座被统称为发心道场的寺庙就座落于阿波国境内。



要不匆不忙地走完一趟,便需要近半个月的时日。



因此,虽无法如先前所愿地以悠闲心境踏上旅途,百介还是误打误撞地达成了巡访八十八个所的心愿。



在参访诸寺的过程中,也一点一滴打听到些许消息。



一行人在阿波并没有任何显着的收获。



只是听到了不少盗贼的传闻。



而且还是海贼的传闻。



百介一行人是沿着海岸朝土佐前进的。



除了部分例外,八十八个所的灵场几乎都有村镇比邻,几乎没有一座位处山岳。一行人原本就判断走山路过于冒险,即使没这层顾虑,逐一参访每座灵场,也自然而然就成了一条沿海岸走的旅程。



不过,这段路绕得可真够远。



即使在进入土佐国后,要沿路逐一参访灵场也等于是绕室户岬一大圈,这段路就耗掉了他们不少时间。



“如其名,位于八十八个所中的第二十四座,亦即土佐国境内的第一座修行道场室户山最御崎寺,就座落在室户岬的最外缘。



在这条蜿蜒的路上仅见得到海岸和渔村,就连一座寺庙都没有。不过,幸好并没有遭遇刺客袭击。虽然天候寒冷,但毕竟风光明媚,不时教百介忘了自己仍身处险境。



过了室户,就来到了土佐湾。



沿土佐湾内侧通往安艺(注36)途中,有三座相隔甚远的灵场散布其间。



直到再往前走——也就是到了第二十八座灵场的法界山大日寺时,百介一行人便来到了物部川的河口附近。



不过,这儿并不是终点。



百介一行人的目的地并非河口,而是位于遥远的物部川上游。



目此——百介一行人在冬季已经过了大半时,才开始为溯物部川而上作准备。



在土佐国境内即便没刻意打听,也会频繁地听到许多与川久保一族有关的传闻。



平家余党。



驾船劫掠的海盗。



隐居深山的凶贼。



能幻化成妖魔鬼怪。



威胁村民安全的异邦之民——



诸如此类的传言,在每座村里皆有流传。



而且无须四处探听,便可从村民的闲聊杂谈中听到这些传言。不,这这类传言在阿波仅为流言,但在土佐却被当成活生生的时事流传。据说还真有人被他们夺走性命、财产,家人为其所杀、或船只为其所夺者亦不乏其人,大家认为这一切惨祸均为川久保所为。



看来这伙人可真是声名狼藉。



此时,听到沉甸甸的金属撞击声以及布料的摩擦声。



只见右近已将大刀插上了腰际。



“简直是费人疑猜——不知进入土佐之后,听到的这些恶评到底代表这什么?”



右近已有两个月没佩戴这大小两把刀了。由于一身朝圣者打扮却佩挂两把刀看来未免可疑,



因此到了室户的最外缘时,他只得花点银两,悄悄将刀托付给文作代为保管。



这岂是阿银想出来的主意,事后回想起来,还真是个艺高胆大的奇谋。如此将武士的灵魂交付给一个素昧平生、而且身分成谜的外人原本就已够草率,而且这下竟然还由这个身分不明者越过国境将刀送到,冒的还是更大的风险。不过文作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角色,竟然爽快地答应承接如此艰难的差事,而且还轻轻松松地将事情办好。



当然,右近此时也褪去一身白衣,换上了原本的武士装束。



原本的障眼法对接下来的旅途已经不管用了。



右近使剑的武艺,这下便成了三人唯一的依靠。



理由是在这段并无灵场的路上,一身朝圣者装扮反而更引人侧目。



“这还不简单,一定是有谁刻意散播的吧。”



阿银并没有换回醒目的山猫回装束,而是穿上一身朴素的男装。



腰际则插上一把小刀。



“为了什么目的?”



“这就教人猜不透了。不过,看来这儿不仅是有传言,实际上还有许多人遇害不是么?这些应该就是散播这类流言的家伙所干的勾当吧。如此看来,这些人可真是设了一个天大的局呀。”



在河里或河岸遭到妖怪袭击——



目睹怪异船只顺河而下——



小舟为船幽灵所沉——



看来真的丢了性命或受威胁者为数颇众。看到当事人并不把这当传闻,而是当作亲身体验来陈述,教人即使想否定也无从。就连已听说过形形色色奇闻异事的百介,也是首次听到如此煞有介事的怪谈。



“意即真有一群盗匪在从事这些烧杀掳掠的勾当?”



“并嫁祸给川久保一族么——”右近戴上深编笠问道。



“若真是如此,这伙人做得可真是成功。瞧大家不都相信这些事全都是川久保一族所犯下的?没瞧见有任何人质疑呢。”



“没有人会质疑的——”百介说道。



怕冷的百介弄来了一件厚厚的合羽,在股引(注37)外头还穿上一件裁付袴(注38),但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虽然至少也该带着一支怀剑防身,但实在不符合他的个性。想到自己也得身怀刀物,便让他感到肚子发冷,因此经过一番衡量,最后还是决定不带。



“也不知是为什么,”阿银说道:



“发生的明明都是拦路劫财、破门劫掠、或干海上掠夺一类的人祸,若说足当地的盗贼凶犯所为也颇为合理。但在这一带跳梁的盗匪——却个个装神弄鬼地扮妖怪。”



“扮妖怪?”



“是的。拦路盗匪全都是七人一伙,在海上肆虐的家伙身穿甲胄成群现身,总是先逼遇难者把勺子交出来。这些家伙不都是在扮七人御前或船幽灵么?他们所扮的,悉数是相传为平家冤魂所化的妖怪呢。而且除了大多出现在长门国的船幽灵外,全都是在与平家相关的传说盛传之处出没。这么一来——这些地方的居民当然会认为这些都是妖怪在作祟,而不是人所犯下的。不过都已经这个时代了,妖怪出没这种说法理应没什么说服力才是。淡路那案子乃肇因于狐狸闹事的说法,右近大爷原本不也是不相信?”



右近颔首回答:



“没错,在看到那尸骸化为狸之前——是不相信。”



“是呀,通常是这样没错。即使亲眼看到了,心里应该也还是会半信半疑的。因此,接下来就可以散播流言,让人认为这些妖怪其实是人扮的。亦即这些扰乱世间的妖怪,其实就是相传为平家落人的川久保一族——”



“有道理——”



这和又市一伙设局的方式可是完全相反。



又市等人所设的陷阱,也悉数设计成宛如妖怪所为。遗憾、惆帐、怨恨、伤痛,嫉妒、哀愁、乃至憎恨,只要将形形色色的现实苦痛归咎为妖魔所为,似乎就能有个圆满的解释——这就是又市一伙人设局时所依循的道理。要成功达成目的,光凭半吊子功夫可是办不到的。



这些案子则是完全相反。



看来这伙人打算先佯装妖魔进行暴戾劫掠,事后再把罪推给他人。



虽不知凶手是什么身分,亦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百介认为这些人的做法实在卑劣。



“唉,看来几乎没有任何人见过川久保一族的真面目,但大多又都知道山中似乎住这这么一群人。是不是?”



“或许不知道他们姓什么,但理应知道他们的存在才是。”



“没错。这一带流传着不少落人的传说,不似川久保村般保持孤立,成为乡土与同化共生之落人后裔亦不在少数。或许咱们这种外人不易体会,但对本地百姓而言,这可就成了个极易理解、且颇具说服力的解释了。”



“亦即——川久保一族正好是极适合嫁祸的对象?”



“看来正是如此,”百介说道:



“再者,若只是空泛的传闻,或许不易教人信服,但川久保一族毕竟是真有其人。大家都知道,至今仍有此类与外界毫无接触的异民。因此对这伙布下着残酷之局的凶手而言,他们可就成了最好的标的。欲模拟传说之情节为恶,再找人推卸罪责,川久保一族岂不是再适合不过的对象?毕竟他们真的存在,因此若须差人搜捕,亦非不可为。”



“搜捕——噢,”右近歪这脖子纳闷了起来。



“刻意蛊惑人心,只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欲——这种宛如为政者所作所为的恶劣行径,这实教人厌恶。”



“还真是教人费解。”



正为左手套上手甲的右近,再度歪着脑袋纳闷地说道:



“山冈大人这番推测,听来的确有理——但在下依然有些不解。若果真如此,盗贼之目的应是图利,为了脱罪而意图嫁祸于川久保一族——亦或是某些得知川久保一族实情之恶徒,冒用其名义为恶。”



“看来——应是如此。”



右近停下了正穿戴手甲的右手。



“但在下总觉得情况似乎是相反。”



“相反?”



“在下怀疑——或许川久保一族才是这伙恶徒的真正目的。”



“真正目的?”



“是的。这些暴戾行径总教在下觉得似乎不过是借口。”



“听右近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



这奸计看来规模极为庞大,但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堪与这规模匹敌的利益可图。虽不知海盗、山贼凭劫掠能得到多少好处,总觉得似乎不到值得如此精心设局的程度,



即使刻意布置成凶手另有其人,若犯案时有所闪失,亦是万事休矣。而若遭嫁祸的川久保一族遭到拘捕,真凶若想再犯亦将无以为继。



虽然如此布局或许安全——



但看来也并不划算。



右近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



“请留步——”突然听见有人喊道。



纸门被拉了开来,只见一个身穿白色羽织的矮个子男人跑了进来。



就在一行人一切准备就绪,正欲出门上路的当头,原本已踏上归途的文作突然又面带惊恐地折返。



“各位先别急着上路。”



“出了什么事么?”



“老夫是特地回来报信的。”



语毕,文作以羽织的衣袖遮掩起红通通的面颊,并使劲吐出了一口气烘暖自己的脸。



“不知何故,这下外头可是戒备森严。”



“戒备森严?又发生了什么事么?”



“各位真没注意到?”文作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家也坐下吧。瞧你们忙得连外头来了一堆人都不知道。满腔热血不是坏事,但为此失了谨慎,可是会伤了自己的。”



阿银立刻凑向窗边,窥探起屋外的情况。



“这是怎么了?”



“可有什么异状?”右近问道。



“正如这老头说的,就连捕快也来了。”



“捕快?出了什么事么?”



“为了一张布告呀,”文作说道:



“各位也知道,老夫是无法堂堂正正走在路上的。因此在上大街前得先找地方藏身,找个好时机再上路。那时突然发现怎么涌来了一大群人,而且其中还有些是捕快,教老夫想出去也无从。起先还纳闷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发现在那头的大街上立了张布告,前头聚集了许多人。



“布告?”



“什么样的布告?”阿银质问道。



“那种布告好像叫——高札(注39)还是什么的?老夫目不识丁,看不懂上头写着些什么,不过倒是听到凑在布告前头的家伙直呼川久保、川久保的,还说船幽灵就是川久保。”



“什么?”



“在下这就去瞧瞧——”右近说道,也没戴上另一具手甲便飞奔而出。“这浪人可真是精悍呀,瞧他干劲十足的,”文作咯咯笑着说道。



“不过,文作先生——没想到您这趟竟然来得成。”



百介感到十分不解。



国境设有番所,即便如百介或右近这等有身分的人,要想通过都不容易。而如阿银这种名字不在别人帐内的人等,要想靠正常手段堂而皇之通过更是不可能。文作自称原为逃离家乡之百姓,从他如今过的日子看来,理应也不被记录在人别帐上,竟能泰然自若地往返于国境之间。



但文作似乎不把百介的疑虑放在眼里,依旧露出那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



“也没什么,不过是骑断首马来的罢了。”



听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老糊涂了。



只不过——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似乎也有一阵微弱的铃声随风传来。想当然,这不过是断首马这个字眼所引发的联想带给人的错觉罢了。



此时,右近一脸忧心忡忡地回来了。



“看来得赶快出发才成,上路吧。”



“怎么了?”百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