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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缘魔(1 / 2)



飞缘魔



容貌虽秀丽



实为骇人魔物



逢夜现身吸取男子精血



终将其折磨致死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二



[һ]



山冈百介前往平八位于神田锻冶町的书卷出租铺造访,是在开始吹起和煦春风的一月中旬。



美其名为铺子,但其实不过是长屋一角,并没有什么门面可言。



书卷出租是个以双脚四处行商的流动生意,其实根本不需要有个店面。



不过,书卷出租和一般贩卖物品的生意又有着那么点不同。虽然同样是背着货物四处移动,



但照顾的大半是熟客。只需将客户需要的书卷送到每个客人手中,到了月底再回去收款就得了,



无须像一般商人般四处游走、高声叫卖。书卷并非一次卖断,而是仅出借三日,不过客人需要任何书,业者都弄得到手。由于为租赁性质,货品很快就会重回手中。手头商品并非全数为新书,代表这类铺子总得面对为数庞大的库存。



因此,平八房里总是堆着满坑满谷的书。



虽然同样是堆满书卷,此处可是比百介的闲居多了几分色彩。百介的书斋里尽是所谓记录性的古文书类,平八则是除了书卷之外,还陈列着锦绘(注1)、枕绘(注2)以及眼镜盒等物品。



这些东西并不是用来租人的,而是拿来卖的。



书卷出租铺里竟然也卖眼镜盒,或许让人觉得有些唐突。但理由似乎是——两眼昏花难以读书,还请客倌珍惜眼镜。不过眼镜本身价格高昂,加上又非行外人所能批售,因此只得贩售保护眼镜的眼镜盒。



上个月,百介曾远行至伊豆。



虽说此行目的不是泡汤,因此得以较早归返。但返回京桥后却从家人口中得知,平八曾于数日前登门造访。纳闷不已的百介旋即造访平八的铺子,却又碰上平八出远门。



平八不仅游走于江户府内,就连朱引之外乃至近邻诸国,均在其活动范围内,的确,愈是乡下书卷愈难入手,因此不难理解这些地方为何有人需要新书。不过百介总是纳闷,旅行毕竟需要盘缠,花上大笔银两跑个大老远的,哪可能有任何赚头?或许他干这行生意纯粹是出于兴趣罢。



在门外招呼了一声,随即有张圆脸从窗口探了出来。这张圆圆的娃娃脸面貌和蔼,嘴边虽带着几根没剃干净的胡渣子,气质仍是毫不粗俗。



“噢,是百介先生呀——你来得正好。”



平八说道。



“来得正好?我怎么看不出好在哪里?既没看到什么山珍海味,也不见任何标致的姑娘呀!”



不是这个意思,只见这租书的一脸和善地笑着回道。



“我碰巧半刻前才回来。”



“噢?”



“而且正准备动身前往京桥找先生呢!咱们差点儿又要错过了。别看我这副懒模样——做起生意来也是挺忙碌的。总之,幸好咱们碰上了。”



原来是对你而言我来得正好呀,百介说道。



“那么,你这位忙碌的租书人找我有何贵干?枉费你坐拥这么家租书铺,遗憾的是我的书卷也多到足以租人,并无必要向你租用任何东西。”



和这也完全无关——平八回答道。



“我并不是想借给百介先生任何东西。其实呀,百介先生,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听说了几桩怪异传闻,想和先生分享分享罢了。”



“噢?”



对性好搜集诸国奇闻怪谈的百介而言,除了在游历各地时四处网罗,听他人口述此类故事亦是一大乐趣。



书卷出租业者为了行商,常有机会进入大名家中、或吉原等一般百姓无缘出入的场所。不分大名家中女仆还是风尘女子、学者还是藩士,总之任何身分性别的客人他们都得招呼,和地方出身者当然也有所交流,因此常有机会听到一些珍奇传闻。



自去年透过有往来的出版者介绍认识了平八后,百介就从他这儿听到了不少故事。平八不知是对讨百介欢喜也产生了兴趣,还是天生就爱凑热闹,如今甚至不惜远赴江户以外的地区搜集此类传闻。



“这回是什么样的故事?打哪儿听来的?”



“噢,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我这回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上京都游山玩水了一趟。不过,这回不只是向先生说个故事,还有件事得和先生商量——”



总之就请先生先进来罢——平八向百介招呼道。



屋内飘散着一股他早已嗅惯了的尘埃味。



平八脱下藏青色棉布的围裙卷成一团,随手抛进了书堆里。百介略显尴尬地坐了下来,两眼不由自主地开始在成堆书卷中瞄起了书名。



“不过,虽说是西方的传闻,听来多半还是有些似曾相识,或许对百介先生来说稍嫌无趣了些——”



“请别放在心上,若能进一步知悉这类传闻的分布状况也不错。有



什么就尽管告诉我罢。”



百介摊开原本挂在腰际的记事簿,从笔筒中掏出一支毛笔舔了舔笔尖,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做记录的架式。先生还真是好事呀,平八惊讶地说道。



“总之,这回的主题——是一件发生在西国某小藩的险恶传闻。”



“险恶——?”



“的确颇为险恶,已经出好几条人命了。”



“出人命——?”



百介的表情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怪事他虽爱听,但对残酷的故事可就毫无兴趣了。



有人丧命这种事——总教他感到恶心。而且不久前,百介才在旅途中看过三具死状凄惨的无头尸。



这种事他可不想再听。



而且受害者还个个死状凄惨,平八说道。若是这种事,就别再说了,百介伸手阻挡道。



“这类砍砍杀杀的事,我可不爱听。”



“这我也清楚,此类故事亦非我所好。不过先生,时下世风并不平静,就连江户这里——去年还是前年,不也曾接二连三地发生姑娘被掳,并被碎尸万段的事件?”



是发生过,百介冷冷地回答。



“掳人这种事通常不是为了勒索银两,就是为了旧恨宿仇。先生您瞧通俗小说中不都是这么写的?不过,如今可就不同了。”



“是呀。”



那去年发生的案子——犹记凶手的犯案意图仍属不明。与死者既无任何财物纠纷,也无丝毫新仇旧怨,而且亦不属于拦路试刀(注3)或无礼斩杀(注4)一类犯行,当时世论均认为凶手纯粹为杀人而杀人。在百介的记忆中,类似事件在前年也曾发生过。看来,江户的确是不平静。



话虽如此,也并不是每日从早到晚都有人丧命,严重到这般程度的砍砍杀杀,其实还是颇为罕见。



只是江户毕竟和乡间不同,偶尔会夹杂几桩这类残酷的案例。由于这类案子极引人注目,便给了大家一种此地一片腥风血雨的印象。再者,这类事件到头来多半不了了之,因此事后多牵强附会,总显得尾大不掉。



这事件与前年的同类事件,到头来都是如此。



“不过这些是特殊个案罢?”



百介说道。应该算特殊罢,平八也回答。



“都是为了找乐子而干的罢?”



“应该是为了找乐子而干的罢。”



普通人光是要弄伤人就得犹豫良久,但这些家伙把人杀了还要千刀万剐,动机实在教百介难以理解。



“唉,如同平八先生说的,时下世风的确弥漫着一股暴戾之气。不过,这种事已非世风日下所能解释。”



的确非世风日下所能解释,平八说道。



“想来这应该是人性使然罢。”



“人性——这推论可就耐人寻味了,平八先生可是认为,凡是人都有做出如此暴戾之事的本能?”



不不,只见这生着一张娃娃脸的租书铺老板装糊涂地说道:



“我从小出身贫贱,不像先生般讲究品行家教,因此儿时曾玩过不少残酷的游戏。”



“残酷的游戏?”



“是呀。比方说活剥蛇皮、拔断虫足啥的,一些如今想来完全参不透到底有哪里好玩的游戏。但那时候玩得可乐了。先生儿时也曾玩过这类游戏罢?”



“是玩过一些。不过平八先生,孩童本来就是善恶不分的。”



成人也是一样呀,平八说道。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世上可是什么样的家伙都有。恋童者、好男娼或好男色者,如今已是司空见惯,见红腰卷(注5)便淫性大发的好色之徒、或不勒女颈便完全不举的武士等亦如是。”



“没错,性癖的确是形形色色。不过此类行为对他人并不构成任何侵犯罢。”



是否构成侵犯,界限十分模糊,平八说道。



“也曾听闻有些女人行房时必饮男血、抑或看到火灾才能起兴致什么的。若是严重至此,不侵犯他人已无法满足一己之性癖。因此,去年那以拦路斩人满足一己残酷性癖之流,想必是真的存在。不过此类歪风若蔚为流行——情况可就严重了。”



“这种事也会蔚为流行?”



当然会——平八一张圆脸上两眼圆睁地说道。



“个人认为,此类世风形同流行疾病。不同于往昔,如今流言传播甚速,虽不知是否有不少人乐于模仿此类犯行,但想必真的会传染。相信先生只要看看京都一带如今恐慌到何种程度,就不难理解了。”



“京都正流行拦路斩人?”



“没错。据与我有交流之京都某书坊所言,光是京都大坂两地,遇害者便已高达十数人。其中有笔店女儿、面店老板,毛线店千金,个个都是额头被活生生砍成两半。”



“真是令人作呕呀——”



百介眯起双眼,摆出一副露骨的嫌恶表情。



光是想像,就够教人毛骨悚然了。



“——平八先生,您要我听的就是这些?不都说过我不爱听这种事了么?”



这位租书铺老板露出一个苦笑,以食指搔着脸颊回道:



“噢,并非如此。虽然引起一阵骚动,但凶手完全没有被绳之以法的迹象,让我感到情况非同小可,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因此便马上离开了京都。但在回程还是碰上了。”



“还是碰上了——拦路斩人?”



平八点了个头。



“所以我说这种事已成了流行嘛。早知如此,就应循东海道直接归返,但途中却还绕道他处。”



“上了哪儿?”



“我打堀越咔穿越一条岔路,绕了点儿远路。”



亏大多数人都穷到一辈子出不了远门,这家伙还真会享受呀——脑海里才这么一闪,百介马上想到自己根本没立场说人家。至少平八还是靠自个儿赚的钱玩乐,想想自己也没赚几个子儿,却还终日游手好闲的,岂不是比人家更理亏?



“去了丹后(注6)与若狭(注7)交界处一个叫做北林藩的小藩——”



你是上那儿去了?百介惊讶地问道。这远路也未免绕得太远了罢,看来平八可选了一条奇怪的路返回江户。唉,一切都是为了先生呀,这租书铺老板笑着说道。



“为了我?”



“是呀。老实说,我有幸进出北林大爷位于江户的藩邸(注8),乃是由于曾在那儿的中间部屋(注9)听过一个古怪的传言,因此才特地绕了那段路去查证的。”



“噢,不过我可搞不懂这为何是为了我。”



“因为先生应该会喜欢听这个故事呀!”



“拦路斩人这种事,我哪可能喜欢听?”



“那传言并不属此类。若将之归类为拦路斩人,可就好比将狮子当成猫,大蛇当成蚯蚓了。”



“有这么凄惨?”



“死者被开膛剖腹,身首异处,连皮都让人给剥了。”



别再说下去了,真是令人作呕——百介掩面说道。他打心底讨厌这种事。



但这下平八却把脸凑得更近,双颊不住痉挛着说道:



“即使那凶手是个妖怪——先生也没兴趣听?”



“妖怪?”



据说那可是幽魂在作祟呢——平八从怀中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张说道。



“我也学百介先生把整件事的经纬记了下来,否则还真是记不住呢。据说,这些案子乃‘七人御前’作祟之结果——”



“七人——御前?”



还真是个教人讶异的名字呀,百介心想。



名字很古怪罢?这租书铺笑着说道。



“哪可能有七人?”



“但还真是有七人。”



“你可知道什么是御前?”



“知道。”



巡回诸国搜集怪谈至今已有五年,百介累积的知识已是相当可观。



“御前乃土佐一带对不幸遇上就得死的神之称呼——算是一种灾厄之神罢。相传横死者未获安葬超渡,便可能化为御前。”



“也就是无缘佛(注10)罢。”



“是的。御前就是无法成佛的亡魂之意。有的叫山御前,有的叫川御前,这些可能代表死在山上或河川中的亡灵,有些地方则把他们当作山神、水神的眷属或使者,因此单纯地将之归类为恶灵,其实有流于草率之嫌。与御前相关的信仰,其实是颇为复杂深奥的。但总而言之,他们的确算是会为人带来横祸的妖魔。”



“总共有七个?”



“既然叫七人御前,当然就有七个。只要取了一个人的性命,其中便有一个能成佛。但这替死鬼也会化为这群御前之一,因此总数并不会减少。”



果真骇人哪,平八说道。



“不不,也有人认为七人御前的每一个都得找到七个替死鬼,也就是得在自己丧命的地点取七条人命方能成佛——而现在竟然有七个。”



“意思是得死个七七四十九人。”



“而这四十九人每个又得取七条命——”



哇,平八的圆脸不由得扭曲了起来。



“这数字如此愈滚愈大,岂不是注定要呈倍数增长?那儿不过是个小藩,照目前情况看来,



不到明年那儿的领民、藩士、甚至藩主岂不都要死光了?”



不过,百介歪着脑袋纳闷道:



“北林藩不是在若狭的山中?距离土佐未免也太远了罢?”



“先生的意思是,可能不是同样的妖怪?”



这——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通常妖怪是不会以这种方式取人性命的。



“怎么看都不像,平八先生,当地民众都认为这些惨无人道的案子乃此七人御前所为?”



噢,大家不过是如此怀疑罢了,这租书铺老板含糊不清地回答。



“方才也说过,我不过是从当地的武家仆役口中,听到这个去年岁暮起屡有妖怪作祟的传言。妖魔作祟杀人这种事原本就骇人听闻,据说前年就死了七人——因此大家才传说应是这种名为七人御前的妖怪在作祟。七人御前这名字在江户颇为陌生,因此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因此你才特地绕道前去求证?”



这家伙对旅行还真是热中。



“那么——这果真是妖怪作祟?”



平八笑得一边脸颊不住抽搐着说道:



“方才也说过人都死了。在我抵达的前一天也才刚死一个——不过那儿终究是穷乡僻壤,住的净是些和番町所碰到差不多的百姓。别说是荷包,就连口风也守得紧,绝口不与我这个外人攀谈,因此到头来生意也没做上一桩。”



“就连被誉为马屁精的平八先生都做不成生意?”



呵呵,平八笑着朝脑门上的月代敲了敲。



“这绰号就甭提啦,总之,唯一可确定的是今年至今已有三人丧命,接下来就毫无动静,搞得领民个个人心惶惶,开口闭口都是妖魔作祟。”



“妖魔作祟也会闹出人命么?”



百介苦笑着说道。在他的认知里,妖怪其实并不会干出这种事,即使是凭空杜撰,也不应如此荒唐。



“首先,妖怪是不会剥人皮、或将人开膛剖腹的。”



看来先生并不喜欢这故事呢,平八搔着颈子说道。



“若不是为了讨百介先生开心,我才不会专程绕道前往那既无名胜、又无古迹的地方哪。”



“我想听的是——更不可思议的故事,并不是光有妖怪就好。诸如此类残酷的真实传闻——”



百介指着悬挂铺内的锦绘说道:



“在坊间已是如此泛滥,如今撰写此类故事的名人多如过江之鲫,根本轮不到我来写。”



写这类的是不少,平八笑着说道:



“而且爱读这类的看倌也不少,因此我才认为这是个流行。不过这下才知道,百介先生对流行的话题并无兴趣。”



这还用得着说?



“至于不可思议的故事——”



平八将两道眉蹙成了一个“八”字,旋即又一脸释然地问道:



“不知先生可听过——娶狐为妻的故事?”



“狐狸出嫁的故事么?”



百介先是两眼圆睁,但旋即又眯了起来。



“难不成——当时还下着太阳雨?(注11)”



百介刻意装出一脸惊讶表情。噢,让先生给看穿了,平八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方才的只是玩笑话。十二、三年前,北林领内某世家的儿子,曾从山中救回一个晕倒的姑娘,事后还娶了她。”



“然后?”



“然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晕倒的姑娘虽身分不明,但穿着一身婚服,还身怀大笔银两。因此被救回来后,就这么给娶了进门。”



未免也太急就章了罢,百介说道。



“见人穿着婚服就把人娶回去?简直像个说给孩童听的故事嘛!”



“这姑娘想必也长得很标致罢,而且还带着一笔嫁妆呢!虽不知女方身上是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她为报此救命之恩而以身相许。”



“为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接下来呢?”



“接下来,这对夫妻恩恩爱爱地共度了一整年。在届满一年后——这户人家周遭就开始出现怪火。”



“怪火——这指的是?”



“好像叫做狐火罢,一种每晚都会从各处窜出的怪火。”



“和鬼火差不多么?”



“不,只是普通的火。后来,家中突然就起火了。待大家惊惶失措地救完火后,那妻子就消失无踪了——还挺不可思议的罢?”



“这算不可思议么——?”



“最后大家推论,那女人是只狐狸,其他狐狸来把她给讨了回去。”



这并不是个百介爱听的故事。



“倒是,平八先生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



百介这么一转换话题,平八便探出身子说道:对对,这下可提到重点了。



“看来我找来的这些故事并不合先生胃口,还是先请先生喝一杯罢。”



不用了,百介斩钉截铁地伸手制止道。



噢,那么先生可嗜吃甜食?平八苦笑着问道。



看来他是以为百介不嗜杯中物。



其实百介不仅酒量不错,而且还比谁都爱酒,只是不爱在他人面前喝罢了。而且他天生对甜食也是毫无招架之力,因此常被人误认为不好饮酒。不过这么一来,可就为他省去喝应酬酒的麻烦,即使被误认为毫无酒量,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此每当碰到人这么以为时,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否认。



要招待个不嗜酒的客人可真是件麻烦事哪,平八自顾自地嘀咕道。



旋即站起身来说:



“那么——出去吃点糯米丸子如何?那边的角落正好有家饼店,里头卖的豆沙包美味极了。就让我招待先生吃些豆沙包罢——”



[二]



平八找他商量的事,说得直截了当点儿——就是托他帮忙找个人。



希望先生能帮忙找个女人,这租书铺老板说道,



虽说习于四处周游,但百介的眼界可要比平八窄得多。



毕竟百介的本业是撰述,干这行的不比开租书铺的,几乎成天都窝在座敷里,既不会上花街、商家、赌博场等各类人等或消息集散之处,生性也大多不擅应酬交际。因此百介的消息来源几乎全靠书卷,即使不时四处打听,百介真正擅长的也仅止于传说野史,哪懂得该如何寻人?这情况平八当然也清楚。不过平八并不寄望百介本人能帮上什么忙,打的其实是他背后一伙人的主意。



平八也知道——



百介和一群无法依一般常理与其打交道的恶棍有所往来。



世上有些事,靠光明正大的手段是绝对解决不来的。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态度处理这种事,绝不可能有所斩获。



百介也相信人间的确如此。虽然他毫不同意强必欺弱、胜王败寇这类千篇一律的台词所鼓吹的价值,但有些事就是非得靠这种道理解释不可。



而这伙人,正是以“非得靠这种道理解释不可”的事糊口的。



即使碰上凭常理完全无计可施的情况,这伙人”就是有办法”想出种种点子、设下种种莫测高深的局、以忽明忽暗的计谋解决问题。当然,有些做法或许并不合法,但他们终究能让目的得逞,即使手法并不值得赞扬称许。



不,该说他们从事的不过是糊口生意,因此与善恶是非、孰强孰弱可说是完全无关。总之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无须计较任何大义名分。



但即使如此,这伙人绝不是为非做歹的恶徒。



这就是百介以一介旁观者的姿态与他们打交道所获得的感想。当然,他们是无法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但绝对不会从事一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如此懂得以高深计谋操弄他人于股掌之间,这伙人理应有能力随心所欲图利,但悉数却仍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毫不为利欲薰心,对自己卑贱的身分也完全不为意。



若硬要说有多坏——这伙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群小恶棍。



百介与这伙人打交道的契机,是旅途中所遭遇到的一件事。也不知是基于什么样的缘分,或许仅是出于”偶然”——最近甚至还开始帮他们设起局来。前一阵子之所以前往伊豆,也是为了这个。



看来平八似乎从哪儿察觉到了百介和这伙人有往来。



虽然百介不记得自己曾向平八透露过。



还真是内行知内幕,隔行如隔山哪——平八说道。



想必先生必定费了很大的神,才有办法和那大名鼎鼎的小股潜攀上关系罢——他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他真有这么厉害?



——小股潜。



这个字眼指的是找出对手弱点,要点小动作使其上钩的伎俩。拥有这不甚光彩的绰号的人物——也就是小股潜又市,正是这伙小恶棍的中心人物。平八这句话的本意,其实正是希望能请到这位又市帮忙。又市的确是个谜一般的角色。根据坊间的街谈巷议,又市是个极擅长以欺瞒、诓骗、吹捧、煽动将对手给捧上天,接着再以威胁、利诱、阿谀、奉承翻弄各种言说,巧妙左右谈判方向的狠角色。



就连百介自己也老是被他给捉弄。



不过……



受平八如此请托,百介其实也倍感困扰。



他根本不知道又市的确切居所,也不知该如何会面,更不知该如何连络。也不知是否出于偶然,每次都是又市在碰巧的时机出现在百介面前。因此虽不觉得这请托会造成自己任何不便,但仔细想想,百介还真没主动找过他。



——再者。



又市应该在不久前从伊豆直接上西国去了。虽然已过了一段时日,或许也该回来了,但并没有任何他已经回到江户的保证。由于他并未当差任职,因此也没任何非尽早赶回来的理由。又市表面上是个巡回诸国撒符驱邪的御行,若沿途还顺道做做生意,就更无法确定他会在何时回到江户了。



即使如此,平八的再三请托终究还是教百介无法招架。



这下百介只得硬着头皮上麴町一趟。



麴町念佛长屋——又市曾言自己的窝就在那座落魄的大杂院里头。



不过即使已数度造访,百介仍然无法嗅出一丝又市在该处栖身的气息,甚至怀疑这小股潜是否真的就住在该处。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又市的同伙之一,也就是名为事触治平的老人就住在里头。治平有着原为盗贼出身的骇人经历,如今则是完全看不出平日靠什么营生,是个比又市还教人难以捉摸的老头子。这下百介打的主意是——只要能见到治平,或许就能掌握到又市的动向了。



不过上那儿一瞧,却发现治平也不在家中。



这下可就无计可施了。



百介在这简陋的空屋中思索了好一阵子。只见缺了口的茶碗与褴褛的棉被还留在屋内,看来人是没搬走。或许再等一等,人就会回来了——他心想。



就这么迳自进屋内等,应该不会招惹他生气罢。治平毕竟是个城府极深的恶徒,这下外出却门也没关,不就代表屋内并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



如此判断后,百介正准备往屋内跨一步,隔壁的门就嘎嘎作响地开了,一颗脏得吓人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来者是个怎么看都不像是做正当生意的家伙。



这下百介可狼狈了。



“那老头不在家。”



只听到这男人低声说道,这下百介只得将跨了出去的脚给收回来,虽已数度造访过这长屋,这还是他第一次碰上里头的住民。



“噢,那我、我就在屋内等他罢。”



“他曾说半年内不会回来呢。倒是,你若想在这儿住下也无妨,反正那老头已经将这阵子的房租都给一并缴清,房东可乐坏了,还瞒着老婆上吉原风流哩!”



“噢——”



他可等不了这么久。



“这——敝、敝姓山冈,家住京桥,并、并非什么闲杂人等。”



看得出你不是呀,这男人说道。



“甭报上你的大名啦,反正我也记不住。”



“是么?其、其实小弟并不是来找治平先生的。请、请问有位名叫又市的行者——是否也住在这几栋长屋里?”



“你指阿又么?阿又他……”



“他人住这儿么?”



“从没在这儿见过他呢。”



“原来他果然不住这儿……”



这下这男人却又环视着屋内说道:



“那家伙如今——应该在冈场所(注12)罢。”



“冈场所?大白天的就上那种地方去?”



“他可不是去寻花问柳的。那家伙特别受流莺和私娼(注13)欢迎,这种时辰应该正受人招待,在谷中(注14)还是荫篛岛(注15)一带哪个店家的二楼饮酒作乐罢。”



“又市先生也和这些人打交道?”



“先生?想不到你竟然用这两个字称呼那家伙呢。”



这男人大笑着说道。



“对又市这家伙甭这么客气罢。这家伙桃花可旺啦,就凭那舌灿莲花,可够让他吃遍天下呢!那些娘儿们全都以为他帮了她们、救了她们,把他当个活佛似的,我看其实全都教那家伙给骗了还是卖啦!还真是便宜他了。”



这男人忿忿不平地咒骂了一顿,接着只说句告辞了,便关上了门。



这下,只剩百介一筹莫展地呆立在屋内,看来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也是没辄,只能先上谷中瞧瞧了。



谷中是个寺庙林立的地方。



明历年问一场大火让许多寺庙迁到了谷中。看到了感应寺、全生庵、大圆寺与长安寺,对热爱游览寺庙佛阁的百介来说,至少是个比其他复杂场所更易于踏足之处。



冈场所乃非法娼馆——也就是私娼寮聚集之处。虽说官府也默认他们的存在,但毕竟无法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因此此处大白天是一片空荡荡的,教百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原本还担心若让人扯着袖子拉生意时,该如何是好?



百介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对这种事自是完全无法招架。因此虽然年纪一大把,还是没走过什么桃花运。



——好罢。



这下该从何找起?虽然约略看得出入可能在哪几栋屋子里头,但总不能一栋一栋地上楼找,要喊他出来也不知该从何喊起。



百介双手抱胸,仰天长叹了起来。



钤。



此时传来一声钤响——



百介回过头去,在对面一栋娼寮二楼红格子窗的细缝间望见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影。



“又市先生。”



头裹白木绵行者头巾,身穿白麻布衣——此人正是一身御行打扮的又市。



百介随即跑了过去,这下终于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



“小弟找又市先生找得可辛苦啦!”



“先生在找小的?在冈场所竟然见得到百介先生,天底下还真是无奇不有哪!倒是先生可真不简单,竟然知道小的人在这儿——”



“这也没什么好神奇的——”



不过是侥幸打听到他的行踪罢了。



“先生上来么?”



“不、不必了。”



“怕什么?这儿的姑娘又不会把人给吃了,个个可是和蔼可亲,先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先生,相较之下,待在街上可要吓人得多了。这儿的人拉起客来可是不择手段的。”



被他这么一说,百介不由得环视周遭——这下可觉得似乎真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每个店家的门缝朝自己身上盯来。百介惊觉此处果然待不得,连忙快步跑向又市所在的店家,一股脑儿地钻过了串珠垂帘。



入内后,只见门口的老鸭正紧盯着他瞧。



“小弟乃……”



稀客稀客,只听到又市喊道:



“这位先生是我的贵客——”



只见楼上的又市正透过一群簇拥着他的莺莺燕燕之间朝楼下窥伺着。



“老板娘,抱歉小的得暂借二楼用用。先生,上来罢。”



怎的,竟然来了个白面书生,这真的是阿又先生的贵客么?只听到莺莺燕燕们七嘴八舌地说道。百介就这么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手脚僵硬地上了楼。



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见又市满脸微笑地迎接文弱的百介进入包厢,接着便向莺莺燕燕们说道:



“胜负就留待稍后分晓罢。能否请大家先出去一趟?”



看来他正在和她们打花札。这下莺莺燕燕们纷纷以撒娇的口吻说道:



“哎呀,难怪咱们再怎么使出浑身解数,都勾引不了阿又先生——原来阿又先生好的是此道呀!”



“各、各位误会了——”



百介慌忙否定道,但又市只是笑着回了一句:



“可千万别窥探哪——”



接着便关上了拉门。



“又市先生——这似乎不大妥当罢……”



先生甭担心,又市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小的并无‘断袖之癖’”



“这——小弟是相信,但稍早的误会……”



“噢,冈场所这地方品味是低俗了点儿。”



又市开心地笑着说道。



“若这点小玩笑都让先生如此困扰,在这儿可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了。方才那些姑娘们大都是情非得已,才让小的安插到这儿来讨口饭吃的。小的虽不愿当个皮条客,但世上芸芸众生可谓形形色色,有的可是连为娼都难。倒是——”



先生找小的有什么事?又市问道,并直接在榻杨米上的茶碗中倒了点茶。



“噢,其实是为了——”



要拜托他以小股潜的能耐办点事,还真是难以启齿。



毕竟小股潜是个贬多于褒的字眼。



“不知是否能请先生帮个忙。”



“先生若有事相请,小的绝对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请问要小的帮的是什么样的忙?”



“噢,想拜托先生找个人——”



撰写考物的先生竟然也需要寻人?只见又市一脸惊讶地说道。



“小弟找人,值得如此惊讶?”



“噢,其实并非觉得有哪儿奇怪——不过是小的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先生对活生生的人毫无兴趣罢了。”



的确,百介平时几乎只和书卷打交道。虽然或许带股霉味,但他的生活中,的确嗅不到几分人味。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人的确不是小弟要找的,实乃受某位朋友所托。但这位朋友欲请托的其实不是小弟,而是——”



细节就不必告诉小的了,又市说道。



这下百介可松了一口气,否则事情还真是难解释。百介依然套不出平八是如何察觉到自己和又市有交情的。不论如何询问,平八就是不愿透露任何细节。



“那么,小弟就单刀直入地说罢。其实是——尾张(注16)某大户人家想找个女人。”



“尾张?”



“是的,似乎是名古屋一家驳船大盘商。”



这其实也是间接听来的,为此百介还刻意补上“似乎是”几个字。接下来还摊开了原本挂在腰际的记事簿,好进一步证明这全是听来的。



“噢,据说这位寻人事主,名曰金城屋亨右卫门。”



金城屋——又市磨蹭着下巴说道:



“——应该是个大财主罢?”



“据说曾为富商之流,只是和一般巨贾似乎有点不同。据说他从区区一介手代(注17)白手起家,年轻时行事严谨刚直,不论经商或日常举止均不忘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因此获雇主赏识招为女婿。当上老板后亦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时时不忘勤勉精进,方得以坐拥万贯之财。据说——其人生性仁者不忧,生活上亦是君子三乐俱全。”



“曾为?”



“是的——曾经如此,但如今已是落魄不堪。不过落魄的并非其经营之商家,而是人品。”



听完百介这番话,又市嗤鼻“哼”了一声,眼神怪异地问道:



“人品要如何个落魄法?”



“意指其并非财力落魄,而是人品日形堕落。原本勤勉得教人五体投地,如今却自甘堕落到让人难以置信,如今的他终日无所事事,成天饮酒度日。由于生意已委由儿子和掌柜经营,因此尚能勉强维持,但毕竟许多生意原本是凭其人德方能成事,故如今经营得已不复往日顺遂。”



原来如此呀,又市从成叠花札中抽出一张说道:



“意思是他变了个人?”



“是的。若说只是松懈了,先生或许会认为他是人老糊涂了。况且他一辈子都活得如此一丝不苟,如今的放荡或许会让人感觉不过是个反弹,但情况绝非如此。据说亨右卫门先生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有阵子甚至是茶不思饭不想,瘦到眼窝和双颊深陷,一张脸完全变了个样。”



虽然小弟并没亲眼瞧见啦,百介又这么补上了一句。



听来可真是不妙哪,又市说道:



“想必他——是病了罢?听来这位先生像是患了某种心病。是不是太想见什么人,才会变成这副德行的?”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



想不到这么快就让他给猜中了。



“据说亨右卫门先生的确有个非常想见的人。”



“想到如此地步?”



“虽说不知有多严重,但的确是想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想必传言并无过于夸张之嫌。由于他太想见这个人,非见上一面才死得瞑目,如今一条老命几乎全靠这股思绪撑着。”



此人——可是个女人?又市问道。



没错,是个女人,百介回答:



“据传亨又卫门先生为人刚正不阿,毫不轻佻。知名商号老板通常包个一、两房妾室在所难免,要不就是曾花名远播花街柳巷,但他却是一身干净。据说在配偶于二十五年前早一步离开入世后,他有整整十五年未近女色,就连一只母猫都没碰过。甚至传言儿子见他如此不解风情,甚至担忧父亲是否有哪里不对劲——”



“这纯属多虑罢。若因其父生性耿直便如此担忧,未免太本末倒置了。”



“言之有理。不过仔细打听,又发现亨右卫门先生之所以如此谨慎,似乎也是因为担心财产为外人所觊觎。然而,据说这并非出于守财吝啬——”



“是为了其儿孙?”



又市啪的一声放下了手上的花札说道:



“也就是说,他如此谨慎用事,是为了预防留给儿孙的财产为外人所侵占?”



“似乎是如此。唉,总而言之,若只是纯粹玩玩,理应不至于喻越分寸。但或许是出于经验阙如,不知该适时收手,只怕会逐渐玩出感情来。有了情就会有依恋,若还有了孩子,必定更是疼爱有加,或许还因此将之迎娶进门续弦——接下来的可就麻烦了。自己的儿子年纪也到了,再过不久或许就要抱孙子,如此一来子子孙孙加上后妻,一家人难免为财产起争执——或许其担忧就是出于这类未雨绸缪的深谋远虑罢,毕竟这种事其实是屡见不鲜。虽然这场御家骚动(注18)应不至于发展到武家般的严重程度,但时下这类纷争在商家已是颇为常见,因此这隐忧其实不难理解。只是……”



百介双手按在膝上,往前采出身子说道:



“据说在十年前——亨右卫门先生还是有了女人。”



“噢。”



“据传这女人来自京都,但关于其出身、或两人结识之经纬,小弟则未能采听详细。不,该说是详情无人知晓。”



“是个京都女人?”



“只听说操的是京都口音,亦听闻其态度优雅、举止大方——总之想必是个尤物罢。不过情况正如同他自己所担心的——他在这关系上果然还是喻越了分寸。亨右卫门先生在这场迟暮之恋中,似乎完全让这女人给迷得无法自拔,到头来终究还是决定将她给娶进门当后妻。”



噢,又市又应了一声,并盘立起一条腿。



“听起来他可是打算认真了。”



“应该是认真的罢,不过事情可没那么顺利。从儿子、掌柜、到所有伙计,大家全都反对这门婚事。”



“她不是个好女人?”



“不,据说也并不是什么坏女人。”



那么,还是为了担心引发财产继承的纠纷罢——又市问道。



“亦非为了这个。”



“不是么?”



“并不是。其子名曰荣吉,据说个性淡泊名利,完全不适合行商,而且还是个独子。甚至曾就继承家业一事表示,父亲若为续弦再娶又生了孩子,自己愿意自家业经营抽身。其子目前仍为单身,但甚至曾言哪天自己成家了,将把家业分给掌柜及伙计——可见其精神至为可嘉,分此反对的理由应非恋栈家产。毕竟其父原本不近女色,大概是单纯质疑父亲如此仓促决定,是否有失妥当。换成小弟,应该也会有此担忧罢。”



“噢。”



又市以敏捷的动作解下了头巾。



“不过先生,这种事其实也无须如此担忧。毕竟有人糊里糊涂地进了门,便与素昧平生的对象结缟三十载,亦有人只凭一见钟情,就当了五十年夫妻呀!”



话是如此没错——百介回答道。



只觉得男女之情这种事还真是难解。



“虽然或许尚有其他缘由,但正如又市先生所言,周遭反对的理由的确有失公允。据传女方态度从顺,对此事不表任何意见——当然,她也没立场说什么就是了。但亨右卫门先生丝毫不愿让步,到头来还是强硬地为自己定了这门婚事。这下旁人可就无计可施了。毕竟是父亲、老板的决定,大家自然是不敢不从。虽然对商家或许将造成问题,但这下只得抛开先前的纷纷扰扰,暂时放下家业继承的争议,先将这场婚事给办妥。”



只是——话及至此,百介装腔作势地卖了个关子。又市笑着说道:



“看来事情就是没那么顺利?”



“正是如此。礼也行了,门也进了,到了大家准备举行婚宴大肆庆祝的当天——新娘子却突然消失无踪。”



“消失无踪?”



“是的,人就这么像一缕烟似的活生生地消失了。这下金城屋可起了一阵天翻地覆的大骚动,所有伙计倾巢而出地出外找人,同时还报上衙门,祭出大笔赏金寻人,但到头来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原来如此——又市叹声说道,放下跪起的腿恢复原本的盘腿坐姿。“过度思念失去踪影的新婚宝眷,让这巨贾完全变了个人?这思念之情——让他日渐消瘦?”



“正是如此。头一年还拚命找人,到了翌年则是终日以泪洗面,人也就愈来愈衰弱了。儿子和伙计全都无计可施,原本以为他再怎么难过,迟早也将忘却此相思之苦,只要回头投身商务,内心伤痛便不难平复,因此暂时观望了一阵子。只是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还每况愈下。”



又市眯起眼睛,以眼角余光朝堆在一旁的被褥瞄了一眼。



“听来十分不妙。”



“的确不妙,据说有阵子甚至连口饭都咽不下。”



“那么——”



这御行敏捷地望向百介。



百介慌忙避开他的视线。



“要小的找的人,就是这新娘子?”



“是的。”



“还要找她做什么?”



这女人都已经抛弃他了不是?又市诧异地问道。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由,这女人毕竟已让金城屋的声誉蒙尘、也让老板蒙羞,为何还须再见上这一面?该不会以为过了十年,和她就有机会再续前缘了罢?”



“这——”



百介哪可能懂得这种微妙的男女之情。但虽然不懂,至少也认为这女人根本不可能回头。



更甭提再续前缘了。



婚都逃了,必定有个逃婚的理由,加上又是到了婚宴当天才逃的,想必是有了相当程度的觉悟。无论为的是什么理由,当年在这种状况下都敢逃婚了,事到如今不论再做任何努力,这破裂的姻缘应该已是无法弥补才对。



而且,都已经过了十年的漫长岁月。虽说再严重的摩擦经过这段时日,也可能会消弥于无形。但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不论经过多久,都只可能加深,而不可能被掩埋。不,应说是这种距离,只会让人随时间流逝而渐行渐远。



只是——



“只是什么——?”



又市露出一个罕见的讶异表情问道。



“其实——”



有人在江户看到了她,



这女人她人在江户——平八是这么说的。



“据说——前年金城屋有位伙计前来江户洽公时,看到了这个女人。”



“她来到了江户?”



“对,而且令人不解的是,据说那女人的打扮,教人‘完全看不出’她是做什么的。”



“看不出是做什么的——是副什么模样?”



“噢,总之她看来不像是嫁人了,至少不像是嫁入武家或商家为妻的打扮,也不像在哪儿任职干活。不过装扮并不贫贱,反倒还有几分奢华。不过这位伙计也表示,她看起来并不像个娼妓流莺之辈。”



“装扮奢华——?”



又市再次磨蹭起下巴来。



“是的。至于是什么样的打扮,小弟所能联想到的大概只有阿银小姐那种艺人装扮罢。总之这方面详情小弟并不清楚。只是一听到这消息,原本快忘却相思之苦的亨右街门先生又——”



平八以鬼迷心窍形容他从那之后的举止。



只是百介并不直接转述平八的话,而是在措词上力求谨慎。



百介完全无法相信,竟然有人会为这种事如此疯狂。



若是囫囵吞枣地听信平八所言,亨右卫门后来的举止的确是明显脱离了常轨。



听来的确仅能以鬼迷心窍来形容。不过——



世上原本就有许多教人难耐的伤痛,相信有些更是会让人精神错乱到失衡崩溃。不过亨右卫门可会如此脆弱?与挚爱别离的确教人心酸,但也有不少痛失子女、配偶,或遭逢其他类似境遇者,绝非每个都会因此错乱。



亨右卫门并不是死了妻小或父母遇害,不过是想见见一个逃婚的妻妾罢了。一个人——真会为此发狂?



更何况亨右卫门还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商家老板,又不是个稚龄孩童,一个懂是非又重体面的长者,岂可能为女色疯狂到”这种”程度?虽说爱恋是盲目的,但这也得有个对象才算数。若钟爱的对象人都跑了,这场梦岂可能不醒?



百介顿时哑口无言了起来。



“又开始有些……”



小的懂了,又市点了好几回头说道:



“听来的确不妙。”



“是的。总之他就是想见那女人一面,想到了几乎疯狂的程度。这小弟实在是完全无法理解。据说他成天又哭又闹的,一到晚上就上街徘徊,活像个巡夜打更的走遍每条大街小巷,像在找走失了的猫似的直呼那女人的名字。白天则是四处游荡,以数人难解的方式到处散财——整个人已经是支离破碎了。”



“如何个散财法?”



“噢,据说他终日流连小间物屋(注19)或吴服屋(注20),大肆搜购和服、梳子、或发簪什么的。最后甚至开始买起了木材。”



“木材?这可就费人疑猜了——”



又市蹙眉说道。的确,这百介也完全无法理解。



“岂不是么?而且还是一根一根精挑细选地买,想必还花了不少银两罢。原本一切都瞒着家人和店内掌柜,但到这地步哪可能不被拆穿?这下大家全都知道了老板的挥霍行径,个个为之惶恐不已。和服或化妆品什么的还不难理解,但这下连木材都给买来,可就没人当他神智还清楚了。请问,又市先生可看得出什么道理?”



“这……小的从没在木材行买过东西——”



因此欲参透也无从,又市回答。



“对不?的确是教人难以理解。金城屋里的伙计当然也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再怎么家财万贯,能散的财总会有个限度。这下大伙儿只得逼老板说出缘由,亨右卫门先生却厉声表示无可奉告。到头来他从江户和大坂请来为数众多的工匠,盖了一座宏伟的宅邸。”



“宅邸?”



又市不解地歪着脑袋。难道就连这个御行也对这举动感到费解?



“是呀,一座宅邸。似乎是特地为了迎接那女人回去而盖的。”



“特地为她准备的新居?”



“应该是罢。据说还是座宫殿般的豪宅呢!接着他便表示如今已万事具备,命店内伙计及早把那女人给找回来,还吩咐找着人时得告诉她:一切均已准备妥当,这回都将‘合她所望’。”



“噢!”



又市也不知是为了何故惊叹道。



“期望?”



接着这小股潜又将这两个字给复诵了一遍,旋即低下头沉思了起来。



“据说亨右卫门先生表示只要这么说,那女人就一定会回头。想来也有道理,就连豪宅都盖了,这下还真是作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着她回去了。不过那女人毕竟就连在婚宴当天都要逃婚,想必即使做到这种地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罢。这回一切都将符合她的期望这句话,似乎也太——”



未免也太恋恋不舍了。



“而且亨右卫门还表示,一天不把那女人带回来,自己就一天不踏出这栋宅邸,从此就把自己关在那座豪宅里,终日足不出产。”



“自囚么?”



“是的。怪异举止之后,接下来又搞起了自囚。店里的伙计们这下可真的伤脑筋了。先生说这奇不奇怪?难道真有可能发生?”



当然有可能,又市回答道:



“毕竟清姬(注21)都能因苦恋折磨而化身成大蛇了,无知的凡人在爱恋之路上岂懂得拿捏分寸?不过,一般人等成不了什么事,到头来也只能默默承受。可怜的是这位巨贾就是因为家财万贯,才会有此作为。”



原来如此。



他的所作所为,的确都是有钱才办得到的。换作一个穷人,即使想这么做也做不来,因此只能如又市所说的,让满心苦闷随时光逐渐淡去。而亨右卫门再怎么知情达理,却又拥有供自己做此无谓挣扎的丰厚财力。



原来——有时富裕也可能是一种不幸。



“总而言之——看来这并不是两人能否复合的问题。想必亨右卫门先生儿子求的,不过是父亲能恢复正常,因此可能认为只要能见上那女人一面,父亲应该就能心服了。见了面若还是不成——应该是不会成罢,至少也能让他死了这条心。总之再这么耗下去,说不定两人就将成生离死别,父亲的苦思之情也就至死都无法平复了。”



事情可不会如此顺利,又市说道:



“痴情苦恋无药可解,色道地狱有如无底深渊。不过先生,这地狱只要下个一次就会下第二次,下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见着了对方将更为迷恋,见着后分手至为痛苦,分手后却更为恋栈——若一个人的思念之情如此强烈,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要挥刀斩断这烦恼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是么——?”



百介诚惶诚恐地问道。



“不过——这种差事本来就是小的这种小股潜的本分。只是,先生呀……”



又市再次抽出一张花札说道:



“为见钟爱的女人一面而差人四处搜寻,乍听之下或许像个佳话美谈,不过这种事可不是这么容易有个结果的。是要让两人终生相守还是就此远离,到头来还是非得做个决定,否则绝不可能有个善终,先生,不论是要让人相守还是分离,要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得有相当程度的觉悟。小的这舌灿莲花,有时可是能定人生死的。”



想必还真是如此。男女之情看似单纯,其实若稍有差池,也可能酿成大祸。当然,这种事已经超乎百介所能理解的领域。



小的对此可是感触至深,又市说道。



“感触至深?”



“是呀。小股潜原本就是个靠诳骗他人吃饭的差事。但虽说是诳骗,若是惹人憎恨,生意可做不成。再怎么说,靠欺瞒糊口毕竟还是得讲道义。在无法开花的不毛之地上要尽诳骗手段,使其化为百花盛开之乐土,方为小股潜应循之正道是也。”



“这小弟也明白。”



真的明白么——又市反问道。



这语气听来,似乎是在质疑百介哪可能明白。不过——又市接着又笑着说道:



“先生,幸福这种东西并非打哪儿冒出来的,其实就存在于当下。端看一个人是否认同自己当下的幸福。有道是人生如梦,若真是如此,小的认为人总不可能一辈子作恶梦。若一切果真是梦,谎言在被揭穿前亦是真话。只是,谎言若成了真话——”



又市朝自己的光头摸了一把。



“——有些时候一切可就徒然了。”



“一切徒然——?”



一切徒然。



“好了。”



又市垂下目光看了看手中的花札。



“可否请教——那察觉小的与先生有往来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看来——他还是得问个清楚。



“又市先生,这可就……”



“小的一开始就说过,既然是先生亲自请托,小的绝对乐于帮这个忙。只不过,还是得知道这请托的出处。江户虽大,但知道先生与小的有往来的家伙,理应没几个。”



“是、是么?”



“先生可是小的手中的压箱王牌呢!”



又市放下手中的花札说道。



桐(注22)。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百介完全参不透。



“是谁拜托先生来的?”



“噢,这……”



百介便向他解释了平八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就这么全盘托出有点教人担心,但平八也没吩咐过不可张扬。又市耐心听完后,只喃喃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个开租书铺的,接着便像是摸清了什么似的,转而询问起要他找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据说她名叫白菊。”



百介这么一说,这御行便露出一副极为惶恐的表情。



“就是——白菊?”



“这、这人先生认识?”



又市并没有回答,先是视线游移地思索了半晌,接着才又问道:



“而且这女人——来自京都?”



“是的,这可有什么问题?”。



这可棘手了,这小股潜低声说道。



“棘手?”



“噢——其实也没什么。那女人若真是小的所认识的白菊,先生不妨找楼下的老板娘打听比较清楚。”



“老板娘——可就是方才那位……?”



“是的。那老太婆虽然模样骇人,至今也没听说过她吃了什么人,先生大可放心。那么,小的得尽快去找些线索了。”



说完又市便站起了身来。



[三]



白菊——?老板娘复诵这名字时皱起了眉头。



“白菊——你说的可是那打京都来的白菊?”



是的,百介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周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



这老板娘穿着一身华丽但绝非上等的和服,正叼着一根菸管,在没点火的火钵前吞云吐雾。



“是阿又那家伙叫你来找老娘打听她的?”



“先生说找老板娘打听比较清楚。”



“那么——”



阿又现在又上哪儿去了?老板娘漫不经心地问道。



“又市先生说要出去找些线索。”



“线索?”



老板娘一脸纳闷地歪起了脖子。



接着又从鼻孔中吐了一股烟说道——看来他又开始打起什么麻烦的主意了。



想必是如此罢。



“小老弟,白菊她,我算算——一、二、三……对了,直到八年前还是个在吉原田圃(注23)打滚的欢场女子。”



“她是个欢场女子?”



但去年看见白菊的金堀屋伙计却说她看来不像在卖身。



这么说来,难道是认错了人,还是看走了眼?



老娘不是说过是八年前的事了么?老板娘说道。



“如今——已经不是了?”



“现在是不是我哪会知道,老娘只知道她以前的事儿。这姑娘——可是个上乘货色呢,一身白皙滑嫩的冰肌玉肤,五官端正气质优雅,就连老娘这种粗人都看得出她是多么的高贵大方。好男色的女人多半气质低俗,但她可是截然不同。虽然她并不爱说,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可是藏不住的。”



“难不成她出身权贵?”



“那女人可是朝廷公卿之后呢。”



老板娘将菸管往火钵边缘铿地敲了一记。



“朝廷公卿——之后?”



“听说她是堀川一个姓什么的贵人的私生女,所以懂得许多烦琐的礼节。这种人要怎么形容来着……”



“知书达礼?”



“老娘也不知道。总之她知道很多聪明人才懂得的事。老娘也没什么好自夸的,不过是个一在窑子里出生,就给扔进水沟里洗的穷光蛋,她说的话可是一句都听不懂。”



接着老板娘便放声大笑了起来。



“可是,一个公卿王府的千金,怎会……?”



“你想问的是她怎会沦落吉原卖身是么?这还不简单,是老娘让她下海的。”



“是老板娘——要她下海的?”



这种事有什么好惊讶的?老板娘一脸诧异地盯着百介问道:



“有哪里不对劲?”



也没什么不对劲。



不过是百介和这位老板娘所生息的圈子不同罢了。你可别误会了——老板娘抓起摆在火钵旁的酒瓶说道:



“我可不靠将捡来的女人推下火坑敛财,这件事老娘可是分文未收。不是老娘自夸,我这个老鸭虽然爱喝两杯,但为了几个子儿瞒骗乡下姑娘这种坏勾当可是不干的。干这种事只会招人怨恨罢。那女人原本就不是个生手了。”



“生手?”



“指的就是良家妇女呀。流落到这一带时,她已经开始在街头拉客啦!”



“是么——?”



这么说来——难道她从尾张出走后,为了糊口被迫开始出卖灵肉?



只要她愿意,就有个商家巨贾能让她享尽荣华富贵。



而她却不惜为娼也要出走。



难道亨右卫门真的教她厌恶到这种地步?



“不对不对。”



老板娘挥手说道。



“有哪儿不对?”



“你提到的那门白菊和尾张巨贾的婚事是十年前的事罢。十年前——那女人是十八岁。但白菊曾说自己打从十六岁便开始卖身,代表在认识那巨贾之前,白菊就已经下海了。”



“是么?”



“听说白菊她原本在难波大坂的新町卖身,当时很受欢迎——不过这是她自己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她在大坂混了约一年,大概接着就到了尾张。在那儿把那不习惯买女人的巨贾迷得团团转的,到头来还出钱为她赎身——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罢。”



原来如此,如此听来倒是颇合理。



“总之,白菊原本就是个卖身的。”



话及至此,老板娘不屑地咋舌呿了一声。



“这女人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再怎么有姿色,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乱拉客人罢。”



“不识抬举——?”



“她是不识抬举呀。也不先和地头蛇打声招呼,拉起客来毫不把江湖道义放在眼里。唉,凭自己的美貌卖身糊口,她这毅力的确值得尊敬,但大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客人被抢走罢。若你说的都是真的,看来她从尾张到江户,一路大概都是靠这种手段走过来的罢。”



看来她这一年就是这么过的。



“一个人再怎么低贱,想混口饭吃毕竟还是得乖乖守着自己的地盘,就连流莺也得讲这点道义。若触犯了这条规炬,可是要到处碰壁的。所以白菊在江户很快就惹上了麻烦,不管到哪儿都是如此。”



“噢。”



“事情闹得可大了。也不知那女人哪来的胆子,竟然和一群无赖上演了一段全武行。看来她可能学过一点儿武术罢,凭那对瘦瘦的胳臂居然还搏倒了五、六个大汉,不过最后还是教那些地痞流氓给摆平,正要被送去吃牢饭时,老娘就把她给救出来了。”



原来如此——看来她果真是个面恶心善的大好人哩。



“原本我想把她留在这店里卖身。”



这年龄不详的老板娘环视着自己的店内说道:



“想必她会成为一块很好的‘招牌’。当年白菊年约十九还是二十,虽然也没多年轻,但姿色可是能充分弥补这缺憾。所以当时老娘还曾认真考虑拿她当这家店的招牌哩。不过也担心她出身不凡,要是动辄对客人失礼可就用不得,只是她生得实在是美如天仙,在这儿显得鹤立鸡群。想到她在新町时名号那么响亮,教她窝在冈场所当个私娼未免也太暴殄天物,所以老娘就把她给送进里头去了。”



里头指的就是吉原的花街罢。



反正哪管是里头还是外头,干的还不都是同样的活儿?这女中豪杰手按太阳穴说道。



“既然都是卖身,当然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换做一个丑巴怪’,真想进里头讨饭吃还进不成呢。反正那时她既不知该上哪儿,也不想干什么其他活儿,看她本人都跪下来求我让她卖身了,既然要下海,还不如挑个好地方。你说是不是?”



百介先是颔首,随即便低下了头。



“当时老娘认为她生得这么标致,绝对能让客人趋之若骛,后来证明我果然没看走眼。白菊很快就当上了格子(注24),也开始有了常客。眼看她不久就要升格当上太夫(注25)了。”



“太夫?这头衔很了不起么?”



若当上了是了不起呀——老板娘草率地回答道。



“但到头来没当上?”



“没当上罢,也没听过这儿出了个白菊太夫呀!”



这些话只让百介听得一头雾水。他对花街柳巷的情形几乎是一无所知,八年前他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毛头,对当时的事就更难理解了。



“白菊她——最后总会让客人起些纠纷。”



“什么样的纠纷?”



“想必她天生是个妖孽罢,这种女人可是会毁了男人的。”



“毁了男人?”



“是呀。也不知她到底是桃花太旺还是生得太美,每个客人都让她给迷得团团转,个个都变得一副意乱情迷的。”



“意乱情迷?”



“唉——窑子这种地方,原本就只是让男人来风流的,会对女人认真的呆子根本就不该上门光顾。但只要点过了白菊,即使是经验再老道的寻芳客也变得无法自拔,纷纷开始认真地追求起她来。”



“噢。”



原来亨右卫门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看来还真有这种女人哪——老板娘说道:



“说来还真是教人羡慕。看到卖身的也能如此迷倒众生,还真是让咱们高兴。不过再怎么迷恋,也总该有个限度。办完事不懂得翻脸不认人,可是寻芳客之耻。成天逛窑子是不打紧,但天天光顾可是既费财又伤身。但白菊那些客人上门时,可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是他们愈认真,白菊对他们就愈是不理不睬。”



“难道她不感激这些常客?”



“再怎么说也得有个限度呀。欢场女子的身子可是要卖钱的,怎能让哪个客人给独占?行情再怎么好,身子也不过就这么一个,难不成要撕成几块来陪他们?即使如此,客人们还是争着要包养她、或为她赎身。甚至有几个傻瓜还闹到挥舞剪刀要胁;在里头可是禁止亮刀子的。只是一、两次倒还无所谓,但这种事若一再发生——可就要成了白菊的不是了,总会招来一些难听的流言。”



原来如此,百介这下终于弄懂了。



“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争着为她赎身,她怎么没从这些客人里——”



“挑一个嫁人——是么?”



“是呀,只要从良不就得了?”



就是办不到呀,老板娘冷冷地回答。



“为何办不到?”



“大概在——八年前罢。”



老板娘为汤碗斟满酒说道:



“白菊就不见踪影了。”



“不见踪影?”



她又——消失了?



“是为了从娼馆开溜?”



“为何要开溜?白菊并没任何负债,也没签下卖身契,别人得向窑子奉上的佣金或分红她全都能存下,以一个卖身的来说,想必是存下了不少银两。只是……”



当时又失火了——老板娘说道。



“失火?请问是……”



“不过是一场小火罢了。发了疯的常客有时会放火,最初只烧掉了几床被子。但接连发生了几次,弄得连白菊自己也受不了了。到头来还真的出了一场大火。”



“噢,这火——也是客人放的?”



“应该是罢。只是元凶已经被烧得焦黑,根本认不出身分。”



失火——



“当时差点儿就酿成一场大火呢!幸好似乎没波及到其他地方,但还是将那间娼馆整栋给烧掉了。待火势一灭,大家就发现白菊她人不见了,不过并没找着尸体。因此她应该没死,只是开溜了。”



“开溜——可是因她觉得自己得为这场火负责?”



是因为她讨厌火罢——老板娘草率地回答道,并为自己再斟了一碗酒。



一股酒香直扑向百介的鼻头。



“老娘觉得她实在是被火给烧怕了,所以就这么开溜了。”



以带着一股酒臭味的嘴说完这番话后,老板娘扭曲着白皙的颈子别过头去,啜饮了一口酒。



“被火给烧怕了——?”



“是呀。现在回想起来,白菊还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呀。即使自己再不愿意,周遭的人还是一个个为她而疯狂。但是到头来被搞疯的还是白菊自己,所以多少算是自作自受罢。想必这也是她的命哪。”



老板娘说完便把酒一口喝干。



“她的命——?”



“是她的命呀。也只能这么解释了不是么?有哪个人会傻到选择过不幸的日子呀!那女人可是——”



老板娘先是停顿了半晌,接着才把话说完:



“那女人可是丙午年出生的哪。”



丙午?百介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



看来你是不信这套罢,这下老板娘紧咬着他不放地说道。



“也不是不信——”



“瞧你这语气,一副想质疑些什么似的。”



“噢,其实小弟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说的是,老板娘将茶碗砰的一声朝火钵上一放说道:



“不相信真有命中注定这种事是不是?”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过那真的只是迷信罢了。”



这老娘也知道,老板娘说道。



相传丙午年出生的女人——



是会把男人给吃了的妖孽。



这不过是个迷信。



一个毫无根据的迷信。



丙午是——在以十干十二支所构成的历法中,每六十年会轮到一次的组合。



十干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支则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两者相结合,可依序配出六十种组合,然后便以此顺序不断循环。



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论是正式还是粗制滥造的年历,上头都见得到这种干支的组合。



占星卜卦的书卷上,总会煞有介事地预测今年是什么干支,因此多火光之灾、或农耕将逢丰收或欠收什么的。



在百介眼中,这些不过是江湖术士的胡谣。尤其是举过去的事件为例,解释那年是什么年因此会发生这种事,或者某人是哪一年出生因此会干出这种勾当什么的,虽然有些解释得钜细靡遗,但毕竟不过是强词夺理的事后诸葛。



这类占术全都是唬人的。



不过,百介对这些也并非全盘否定。毕竟十干十二支也是从阴阳五行衍生而来的,因此这种占卜看来也并非毫无根据。



五行之说,将天地万物分类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



十干与这五种元素互为兄弟关系,例如丙乃火之兄。



而若将五行之说的金木水火土套用在东南西北中五种方位上,衍生而出的就是十二支。例如午代表南方,南方则为火的方位。



依这算法将丙午与五行相对照,得出的结果便是火与火。



导出的结论就是——火与火相叠的丙午年火灾会特别多。不过真正的阴阳五行说并非如此粗浅,而丙午年生的女性会把男人吃了的推论,更是个荒诞不经的迷信。



因为这推论的依据,只不过是两者同音。



“丙午”音同”火马”(注26)——马遇火则狂,马狂则噬人。大家便依此推论,丙午年生的女人个性刚烈,较可能有弑夫之举。



如此推论,与阴阳五行之说已是风马牛不相干。



果菜西施阿七(注27)正是为了这理由,才会闯下了天和大火的大祸。相传——为情所困不惜将八百八町付之一炬的烈女阿七,正是生于丙午之年。



不过,这也同样是个事后诸葛。



如此附会,未免也牵强过头了。即使她真为丙午年生,也并非其纵火的理由。



毕竟果菜西施阿七之巷说,最早仅见于歌祭文(注28),后来被改编成浮世草纸(注29),并被歌舞伎和净琉璃搬上舞台,方才广为流传,因此内容多为杜撰。唯一明确的只有阿七出身本乡某果菜贩之家,其他诸如纵火原因或父母姓名悉数不详,就连阿七的生年都是众说纷纭。



但多数传说均宣称阿七乃丙午年出生。



而这说法也未曾有人质疑过。



想来还真是愚昧。



的确,阿七这姑娘或许是疯了。但她发疯和丙午出生毫无关系。强将两者扯上关系原本就愚蠢,以此推论丙午出生的女人都会索男人的命,岂不更愚昧?



再怎么本末倒置,也该有个限度。



若因这理由拒绝一门婚事,可就是愚昧至极了。



但据说这类事还真的会发生,通常丙午年生的女人似乎都没人敢娶。



百介对不可思议的奇闻怪谈是热爱有加,但对这种牵强附会的迷信则是厌恶至极。



这不过是个无聊的迷信罢了,百介这下以更坚定的语气说道。



所以我不是说这老娘也知道了么?老板娘也语气强硬地回了一句。



“这当然是迷信呀!这种大家都知道的道理,你何必解释得这么气急败坏的?人的心眼可坏透了,大家分明知道还故意流传这种说法,为的不过是方便刁难、歧视别人。总之不管怎么说,白菊生于丙午年是千真万确的。所以这女人才得平白遭受这些折磨。这可是真的。”



“平白遭受这些折磨——?”



“是呀。”



老板娘草率地回答,两眼直盯着百介瞧。



“想必同样的出身,有人一辈子幸福美满,却也有人终生坎坷不幸。其实幸不幸福根本没多大差别,只要稍稍一个小转折,吉便能转为凶。而丙午出生这理由对招来不幸而言,已经是个够大的转折了。”



看到百介听得一头雾水,老板娘又语带斥责地说道:



“好好想想罢,堂堂一个公卿之后,哪可能平白无故沦为欢场女子?这可不是岛千岁与和歌前(注30)的故事。卖身的就是卖身的,世上压根儿没高贵名妓这种事。”



“而这一切——悉数是丙午年生使然?”



也并非全是因为如此,老板娘扭动着身子说道。



“听说那女人到处遭逢不幸。唉,虽然每个卖身的多多少少都是如此——”



“但由于她是丙午年生——因此比其他人更不幸?”



“倒也不是比其他人更不幸,毕竟她都生得那么标致了。不过总免不了招人吃醋或惹人嫉妒罢。老娘都这把年纪了,有时见到年轻姑娘时还是会嫉妒哩!不过再怎么嫉妒也只是徒增遗憾,毕竟姿色就是比不上人家。像这种时候,丙午年生这种事可就成了诬陷她的借口了。”



噢。



这番话果然有道理。



管它是迷信还是什么的——这对利用者而言一点儿也不重要。即使道理再牵强,只要能拿来当作中伤她的借口,这说法就管用了。



所以这种迷信还真有存在的必要。



百介的双颊不由得抽搐了起来,这就是现实。



斥之为迷信或无稽,根本是毫无意义。



看来她之所以要逃离那巨贾身边,大概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罢,老板娘漫不经心地说道。



百介只嗅到一阵酒与白粉(注31)交杂的气味。



[四]



一个月后,百介带着平八造访泉州。



理由是又市捎来的一封信。



泉州边境有一名曰良顺之隐遁僧。



此僧对白菊之过去略知一二。



将于尾张金城屋静候两位大驾——



信的内容就这么简单。百介的理解是,这下必须去听听这位僧侣的说法,再决定该怎么做。



一如往常,这回还是看不出又市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想必是已经做好盘算了。为了将计划付诸实行,大伙儿得先去找这位隐遁僧谈谈。总之百介先通知了平八,骨子里爱凑热闹的平八当然是为之大悦,随即打消了原本远行至加贺的计画,答应与百介同行。



京都的民宅大多颇为体面。



此地的街景和江户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为了因应地震、火灾与洪水,江户的屋子大都褴褛不堪,只求万一倒了也不足惜,因此和京都的屋子在结构上有着不小的差异。



再加上此地居民多金者甚众,因此华丽豪宅也为数不少。



不过,京都还是不乏贫困的区域。



譬如信上所指的场所——也就是这隐遁僧寄宿的草庵,看起来就不像个适合人居的地方。残破的屋顶上不仅长着杂草,还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从里头走出来的僧侣也是一副人不像人的模样。一见到百介,就歪着一副胡渣子满布的寒酸脸孔笑着说道:



“施主就是那位——从江户京桥来的先生罢?”



“是的,小弟名叫……”



贫僧已经听说了,接着他又说道:



“请别介意这屋子有些破旧——相信施主也看得出来罢。屋内也和屋外没什么差别,不过毕竟是我寄宿的草庵,两位请进罢。”



进了屋内,这下又发现根本无处可坐。榻榻米是又烂又干,而且想必是常翻面使用的缘故,整张已经是烂得不成形了。不过看到良顺毫不在意地坐了下去,百介和平八只好也乖乖就坐。



白菊她——良顺说道:



“那已经是——那是贫僧还住在新町横丁的小巷内时的事,算来也已经有十二年了罢,别看贫僧这副德行,从前也曾经是个武士,只是有天想不开才剃度出家罢了。不过贫僧做什么都无法持之以恒,后来对修行也感到厌倦,才远离尘世到此隐遁的。噢,贫僧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即使如此,还是不时有人上门请托。白菊也是其中之一。”



“她可是来请师父指点迷津的?”



“是呀。她还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呀,连贫僧都看得目瞪口呆的。直为自己剃度出家感到不值哪。”



“噢。”



百介与平八不由得面面相觑。



良顺则是咯咯笑着继续说道:



“白菊她自幼勤习舞蹈、三弦(注32),不过当时就连百姓家的姑娘也可能被召到公卿贵人家服侍,因此大都得学点茶道、花道什么的,以图在日后攀龙附风。这贫僧也是听人说的,据说白菊不论学什么都要比人家出色。听说当时还有另一个名曰龙田的姑娘,姿色和白菊也不相上下,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白菊硬是比她抢眼些。大家都说毕竟两人出身不同,白菊可是堀川某贵人的私生女哩,不过贫僧觉得重点并非出身,而是白菊本身就是天赋异禀——出身良好加上容貌出众,让白菊在十四岁那年,就比其他姑娘早一步被选进了西国某大名家帮佣。”



良顺一脸陶醉地继续说道:



“一个姑娘若生得太标致,可是会得到报应的。里头的工作白菊很快就上手了,但正因如此,她在里头起了些纠纷,没多久便遭人冷落,落得被送回家里的下场。”



“工作上手——不是该让主公对她一见钟情么?怎会落得被送回家里?”



招人嫉妒呀,良顺简单地回答道。



“若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才对。但白菊实在是太鹤立鸡群了。她的美貌让不知是家中女佣还是正妻侧室倍感威胁,担心主公见到她后可能要真心动情——”



原来是她的美貌招惹了旁人嫉妒的缘故。



“因此白菊受人刁难,最后就被撵了出去。”



“被刁难的——”



可是她乃丙午出生一事?百介问道。



“可以这么说,有天那儿失火了。”



“失火——?”



又是失火。



“是的,宅邸里起火了。妒火中烧是无所谓,但若真的烧起火来可就不妙了。不过贫僧也不知道火烧到什么程度就是了。总而言之,这场火就这么被归罪于这姑娘命中带火使然。”



“她就因这说法惨遭放逐?”



“是的。只是没想到她一返家——又碰上了火灾……”



白菊才一返家,家里竟又惨遭祝融,良顺说道。



这场火不仅烧掉了她的家产,也惹来不少闲言闲语。大家都指责丙午出生的她会夺走男人性命,还会引来大火,并因此将她逐出了京都。



她就这么流落到大坂,并沦为欢场女子。



“新町这地方就好比江户的吉原,因此大坂人口中的‘里头’指的就是新町。当年白菊在那儿可风光了。毕竟那时候她才十七岁,人又生得如花似玉的——”



据说不少寻芳客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出半年,白菊就成了恩客最多的活招牌了。



而且——



其中有一位常客。



“他是个大商家的少爷。不分昼夜都上门光顾。所谓日久生情,当年还少不更事的白菊就这么和他卿卿我我了起来。这下两人连一天不见面都捱不住,誓言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相偕期盼今生今世此情不渝。只可惜……”



那男人后来变了心——这僧侣说道。



据说事前毫无预警。



是真的变了心,抑或是……



“会不会他一开始就只打算逢场作戏?”



“若仅是如此事情就好办了。就连只笨驴子也看得出一个恩客是否真动了情罢,这位少爷可是真心的。不过男人本就愚蠢薄情,被这种男人吸引的女人或许要来得更蠢也说不定。然而为了些小事儿抛弃女人,可就不算个称职的好情郎了。”



“小事儿?”



“是呀。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这种事情对在花街柳巷里讨饭吃的人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知道是什么事了罢?良顺以食指指着百介问道。但百介心里完全没个底。



“其实,不过是有人为那位少爷安排了婚事。”



“婚事——?”



算得上是个良缘罢,这和尚说道:



“这位少爷家做的是木材生意,女方据说也是京都某木材行的千金。对生意人而言,两人的确是天作之合,再加上女方还是个比起白菊毫不逊色的美女。这下少爷可犹豫了,换作是贫僧,恐怕也要犹豫罢。这下他只得把两个对象在天秤上比了比,好决定该如何收拾这局面。”



两人的关系也就这么告吹?



这下情况可就糟了,良顺说道。



“怎么个糟法——?”



“到头来又发生了同样的事儿。”



“同样的事儿——难道又是祝融之灾?”



一点儿也没错,这和尚眯起双眼回道:



“白菊的周遭又接二连三地起了几场火。”



和在吉原时一样。



百介再度望向平八。



大家又推称——这同样和她生于丙午有关?



“是呀。又是丙午,说来真是过分。提到丙午出生的女人,大家都会想到烧死殷商纣王的妲己、或导致幽王荒淫无道而痛失江山的褒姒等坏家伙,但这和生年干支根本无关。这种蛊惑人心的恶女根本就是天魔波旬(注33)之流,因此这类女人被称为飞缘魔,飞天的飞,缘分的缘,本出自佛教教义,与五行之说的丙午生年完全无关。”



“飞缘魔——?”



百介向前探出身子,并摊开了记事簿。



“是的,意为天外飞来之魔缘,也就是碍人悟道之邪恶妖魔。妖魔虽无分男女,但世人又传飞缘魔即缘障女,曾几何时这种妖魔就被人认定为女的了。”



“意思是——女人能碍人悟道?”



“正是如此。释迦悟道前不也曾有魔罗化身女人试图阻挠?此乃烦恼魔罗,意即魔罗乃烦恼之主。贫僧认为这乃因释迦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想必妖魔便会化为男人施以诱惑罢。不过,贫僧寄身修行的寺庙内的僧侣,说的可就狠毒了。他们认为——女人搽上红白粉称为化妆,意即妖魔幻化之妆(注34)。逢女人色诱时欣赏其优美在所难免,但过度沉溺其中,必将无法自拔。由于女人心术皆不正,若心为其所夺,哪怕是坐拥大好江山,到头来都得赔上。”



这说法够狠毒罢?只见这和尚舔着毫无血色的双唇说道。



“美女的确诱人。唉,俗云佛渡众生,但对女人还真是刻薄哪。佛教认为女人本不洁,因此修行中严禁女色。贫僧对此颇不以为然。”



对女人,贫僧可是很尊重的,良顺张着没剩几颗牙的嘴说道。



“不过,女子其实亦有形形色色。俗话说:‘女人地狱使,能断佛种子,外表似菩萨,内心如夜叉’此话有时可是当真的。”



这句话的含意是?平八向百介问道。



“意指女人——即使外貌祥和如菩萨,骨子里却骇人如鬼魅——记得此乃《华严经》中之一节。”



不对不对——良顺说道:



“意思是说对了,但《华严经》里并没有这么一句。也有人说这段话出自《宝物经》,但里头同样找不着。总之这并非佛经里的句子,不过是哪个人的创作罢了。”



百介不过是听信俗说,对这句话的出处可就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这年迈的僧侣笑着说道:



“即使此言为后人所创,毕竟是有点儿道理。若要追本溯源,佛经不也是人为创作?总之,有些女人的确害人不浅,但并非所有女子均为下流卑鄙之徒。”



“此言有理——那么……”



能否继续白菊的话题?



对了对了,良顺拍拍膝盖说道:



“由此可见,飞缘魔之原意,与女人或生年干支并无关系,和火亦是毫不相干。不过是飞缘魔音同火阎魔,因此才被附会为火阎魔,亦即火焰地狱之阎魔罢了。因此白菊不仅与此妖魔毫无关系,指其招来祝融更纯属牵强附会。”



此言有理——百介含糊应道,并在记事簿上记下了良顺这番话。



只因这是个和百介所知的丙午迷信颇有出入的解释。



虽然两种解释同样是无稽之谈。



飞缘魔——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字眼呀!



百介阖上了记事簿。



“因此这无稽之谈,就这么毁了白菊的命运?”



是呀,虽然命运这字眼听来刺耳。良顺露出一脸怪异表情继续说道:



“但情况还真是如此。明明是毫无根据,只因白菊生于丙午,众人便指其为火女,男子与其结缟必将早逝,并因此指称她为祝融元凶。”



欲加之罪,何患之有。



所以这女人才得平白遭受这些折磨——那老板娘曾如此说过。



看来这果然属实。



“唉,寻花问柳原本就得有点儿胆,这下起了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可不能放任这位少爷继续和这么个棘手的女人牵扯下去,因此爹娘亲戚全都严禁他再去光顾,硬生生将这位少爷和白菊给拆散了——表面上情况就是如此。”



听他这语气,背后其实另有隐情。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是可以这么说,这花和尚语带保留地回答。



“即使如此,白菊依然坚定不移。不论周遭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她,对那位少爷依旧是深信不疑。她捎了几封陈述热切思念的信给他,但每封都是拆也没拆就给退了回来。这教白菊既困惑又烦恼,于是便剪下头发、切下指头,寄给了那位少爷。”



“切下指头?”



先生没听说么——良顺皱起额头问道。



接着又竖起小指凑向百介面前。



“她当、当真切下了自己的指头?”



“是呀,切指头可不是闹着玩的呢。为了让朝思慕想的对象知道自己的心意,欢场女子有剪发切指寄给对方的风习。这意思是身子虽然任人碰,但心可是只属意这位恩客的,只为证明自己的诚意。”



原来有些证明手段是如此激烈。



不过——却不见坐在百介身旁的平八显露一丝惊讶。看来这在花街柳巷大概是稀松平常罢。



百介不由得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只是即使如此,那位少爷还是没回头。谣言就这么与日俱增,有天白菊就哭着找上贫僧这儿来了。见到她实在教人同情,因此除了略事指点,对情况也做了一番调查。这下——”



这和尚蹙起稀疏的双眉继续说道:



“这下发现真相可夸张了。稍事探究,竟发现一切都是那位少爷搞的鬼。”



“搞鬼——可是指火是他放的?”



“是呀。”



“为何还要这么做?”



“真正原因贫僧也不清楚。不过,看来他应该是想和白菊彻底断了关系罢。”



“即使如此,也没必要纵火罢?”



这就是重点了——这和尚再度以枯枝般的指头敲着膝盖说道:“那位少爷是个没什么担当的男人,有人提亲教他动摇、或在冰肌玉肤的欢场女子和大户千金之间犹豫不决都不难理解,不过这种事哪有什么好烦心的?白菊不过是个欢场女子,即使答应了这门婚事,偶尔出来逢场作戏根本无妨。但他竟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完全无法做个决断,这不是没担当是什么?”



“也就是说,他既想成这门亲,对白菊的冰肌玉肤却也无法忘怀?”



平八一脸世故地插嘴问道:



“这位少爷就是这么放不下,没办法自己做个了断,只得动点儿手脚,制造些逼得白菊非得和自己分开不可的借口,是罢?”



这和尚并没有回答,只在原本就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了更多的皱纹。



真是没人性呀,平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